标题: 湘云来历考——论檀云与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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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6 15:57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湘云来历考——论檀云与湘云

湘云来历考——论檀云与湘云
        史湘云名列金陵十二钗之衡,檀云则通部书中无见踪影。如今要绾合二人,并非我的孟浪,实则有蛛丝马迹可供爬剔。
       
        上·《红楼梦》成书的先后秩序
        脂砚斋题书曰“十年辛苦”并不虚言,张爱玲谓之“天才的横剖面”,只这片语,便足以为本篇张目立纲。虽然,也可以将之做成如“论天才如何之成为天才”或者“析天才成就的演进”之类的题目,但显然,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入《红楼梦》成书的探究中。一部百万言的大书是如何撰就,这个题目听着就能令人欢愉。而周汝昌反其道议论《红楼梦》的散佚,则十足让人痛苦,周先生《全璧》一文言语荦确、不假修辞,这在先生文章里极少见,其中隐痛,不言而喻。因此,今我仅将前人议论草草总结一番,心里也极尽快慰,毕竟“我们眼看着他进步。”(张爱玲《红楼梦魇》)
        嗜读红楼者,历来不绝。近代以来,更成蔚然之态势。不过这个论题,并议论不多。除了散见各家著作中的只言片语,便顶数张氏《红楼梦魇》集其大成,张爱玲此著出后,海内外跟风之势渐起,然后起者严谨或有余,灵巧却皆不如张。如梅节、刘梦溪、蔡义江、刘世德辈尽为余波。周汝昌先生在新印的批点本里,亦屡涉此题,颇发人深省。至于,近年的专著,总是不如人意,所论偏颇已甚,不值得重视。
        小说中的矛盾处,常被认作是作者修补不尽的遗留,可作为讨论成书的证据。清人姚燮《读红楼梦纲领》辟专章《纠疑》搜罗了一筐可疑的地方。民国元年吴克歧发表《红楼梦正误》若干种,也是这个工作,但此人同时披露了一个“午厂本”,将历代评家点出的错漏一概填补上。因此故,大家都怀疑此本来路不明,恐是吴氏的自导自演。
        不过,各家都有一个较为基本的共识,即可卿、二尤、琏凤等诸情节应原有其本,并不和现在的本子同源,大约出自雪芹旧作《风月宝鉴》,至于后来修订《红楼梦》是“一稿多改”还是“二书合流”则各有持论。这样的判断证诸于原文和脂批也能成立,这几段故事都属于未定稿范畴,可卿的判词与病死的矛盾依然未曾理顺,畸笏叟的批语也历历可见。二尤的段落改动更大,不但在早期稿本中有足足两大回阙如,即在现存的章回中,周汝昌也怀疑并不完全出自芹手。而武裕庵本所出的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则普遍认为掺杂进了他人笔墨。
        不过,综合起来判断,这几段都与宝玉没有太多干涉,而《风月宝鉴》本身既是“旧作”,于是便不可能未卜先知让撰它当初就为后来《红楼梦》做素材的准备。所以可以断定,《风月宝鉴》写的是另外的事。
        二十二回,宝玉悟禅机作“无我”词,庚辰双行夹批,“看此一曲,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如何词曲。”可见《风月宝鉴》本是依着传奇为体例。那么传奇又是什么体例?
        传奇,顾名思义必要有奇异可传,写实并不是传奇的擅长,这与《红楼梦》以实入虚的手法绝然两类。张爱玲评“旧时真本”颇为欣赏《饮水诗词集》唯我跋的传述,她说,“周汝昌似也欣赏此本的构想,不过……不合‘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的要求。”此本情节就很有具“传奇”色彩。但脂砚此语并不意味《红楼梦》完全舍弃了奇异的描写,开卷一大篇岂非不是无稽之言耶。当然,因首回神话描述的格局与通部书若合符节,且规模庞大,不能以一般传奇笔墨观之,大约是雪芹的新撰。那《风月宝鉴》的旧文“传奇”从哪里寻呢?这倒也不难,比如秦钟病逝一回,写小鬼争吵,这是典型的传奇小品写法。考虑到秦钟故事本是可卿故事的余波,基本可以肯定这一回保留了《风月宝鉴》较多原状。
        而从《风月宝鉴》的情节上观,是十分类似《金瓶梅》的,这应是雪芹早年一部仿《金》的习作。
        至于所见今本,乃是另起炉灶,可以证之以张爱玲的著作。张氏对《红楼梦》果然是熟悉的,在纷繁杂乱的比对里,她既言之凿凿还发明出了一个X本。这是第一个明确的初稿《红楼梦》的系统整理,一定程度上让人们看到初稿的样子,同时解答了甲戌本便已是“重评”的原因。她通过对X本的梳理,发现了由X本修改做今本的手段,乃是在删节之余,尽量于回末或回首加页。这样可使许多小情节陆续被缀入原来稿本的长篇故事里,且节省下抄工人力,顺带完成了雪芹草蛇灰线的艺术手法。又因其打断了原先完整故事的节奏,能让小说的层次感丰满起来。唯一的缺憾是,因顾虑抄工太重,于是故意将增写情节集中在回首与回末,这使得故事结构会时常失调。
        至于现存十余种稿本,则不管是脂批系还是戚本系,故事情节及人物形象基本确定。不妨大而化之,都归作一类。这样,因为《风月宝鉴》插入X本做了素材的缘故,才形成了今天能见到的样子。
        X本的立意主要在宝玉,而《风月宝鉴》是讲另一个故事的。二者合并,构成了完整的荣宁二府。因为篇幅、人物、情节的增加,使得今本《红楼梦》必须运用崭新的手法加以统合,所谓十年辛苦,应当是这个过程,而不是创作。比如雪芹所喜用草蛇灰线法,此法使得文章脉络似存而隐、似无而有,不关注时静默于文中,一旦需要三两字便提起头来。这样的创造自然是曹雪芹的天才,不过具体到实施则不得不尽量迁就客观上的困难,即尽量利用了回首与回末的增补,减少抄工。也就是说,草蛇灰线之法的运用有其定式。窥破这步,则可反其意而用之,倒逼出原模样来。
        据张爱玲先生著作,举贾政行踪为例,第六十四回贾敬停灵,于是贾母一干人过宁府哭灵。此回庚辰缺,原因即是《风月宝鉴》文字插入后,尚未调停得当,周汝昌先生认为是还没来得及修改为“小九”格局。其余诸本中,舒序、甲戌、郑藏、卞藏都缺,己卯写为“贾赦贾琏”一边一个搀扶贾母,戚序十分古怪居然作“贾㻞贾珖”不知什么缘故,而列藏、蒙府、甲辰、梦稿四本全为“贾赦贾政”。既然四本同,为什么己卯、戚序独出文章?其实,庚辰缺则己卯也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己卯本系由武裕庵补抄,时间已经很后,程乙本就赫然写作“贾赦贾琏”。就哭灵这一节看,“贾㻞贾珖”是毫无来由、莫名其妙,“贾赦贾琏”虽然不大错,但上下错辈的搭配也不尽善,俞平伯先生就认为这是有问题的。而四本所作,合情合理,却偏偏弃之不用。原因大概是因为,小说三十七回一开头就补入了贾政点了学差,到了六十四回并不见回来,何以能在宁府中搀扶贾母。
        再如七十回,先是贾政来信是六七月间回,后来又说年底才能回。但七十一回,贾政赫然在座,原文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如果贾政能赶上八月初三贾母的生日,那么就该是六七月间回家。之所以又另笔改为年底,完全是为了照顾贾宝玉们起诗社,脂砚说,“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尤其重大的关节在《凡例》中,《凡例》说,“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大家自然认为指的是第五回,其实,里面有文章可考。回目里有“红楼梦”三字者,除了第五回,尚有第二十五回,庚辰、列藏、蒙府、甲辰均作“红楼梦通灵遇双真”。而此回前半段,贾环打泼灯油伤了宝玉,王夫人数落赵姨娘,甲戌有侧批,“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五鬼一回文字就是此回文字。于是可推测,魇魔法一段文字早先并不与贾环失手为一回,况且将两件因果事放得如此接近,这也不是雪芹的手法。张爱玲推测说,雪芹对五鬼回做了大删节,并且趁着魇魔法宝玉昏迷,将他送入太虚幻境,探得簿籍词曲。这个推断非常合理,说服力也很强。同理,首回甄士隐才去了太虚幻境,仅隔三回又急急忙忙安排宝玉再去一次,也显得太过慌张。所以可以肯定,庚辰、列藏、蒙府、甲辰写有“红楼梦”的第二十五回标题应是原稿残迹,对应《凡例》。至于后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把宝玉去太虚幻境从此回删去,移到第五回中。于是五鬼回“少却四五页”,这才与贾环失手的情节合并。这样,对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回的删节路数,便能大致琢磨了。
        吴世昌先生认为五十八回的老太妃去世,原型乃是元春逝世。依据上文思路,元春死去的文字被大段删节,恐怕是嫁接到了秦可卿身上,这从元春判曲“托梦”转移到秦可卿托梦可见。此章文字颇为警醒,尤其是在秦氏托梦后,雪芹暗点其祖父曹寅的名讳,真是大关节所在。那么,五十八回前后是否也找得到“删是未删之笔”来佐证上面的推测呢?头一回紫鹃试忙玉一番大闹,宝玉回绝贾环来探望后,紫鹃说,“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则答,“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按此事并非病症,不过心情一时起伏剧烈,身体有不适应,根本本无所谓病症,且又累紫鹃数日照料,其实早就痊愈。但“老太妃”死后,宝玉情势陡变,突然又成了“未大愈”“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此处庚辰夹批:画出病势。张爱玲说,倘非遽遭打击,何以突然如此。
        除此之外,满朝祭祀时,贾琏带领贾环、贾琮、贾兰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这是很让人费解的,因为铁槛寺本来系“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的贾府家庙,老太妃的灵柩何能放在贾府家庙里供贾琏等“祭柩”?同回“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乃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雪芹用“一个大官的家庙”欲盖弥彰,显见吴世昌的推断并非没有道理。
        这样,X本脉络渐次清晰。比起今本首先是少了许多诗词,今本中秋诗阙如俟补也是X本痕迹,其次警幻仙册恐怕应当是迟至第二十五回才出现的,而五十八回元春就已去世,所以X本篇幅不应过长。草估一下《风月宝鉴》的情节,大致可推定能占去两到三个九数,则《红楼梦》的原篇幅应该只有八十回左右。
        《红楼梦》原稿里,林黛玉进京时才五岁,那么,宝湘钗迎探惜,甚至袭雯麝都也不过六七八岁光景。这就是,宝玉能在内帏厮混的原因。但后来越写越大了,这也是明显的纰漏。应该是《风月宝鉴》带来的副产品,因为凤姐的缘故。
        X本里必有凤姐,年龄亦绝不大。而《风月宝鉴》中的“贾琏”已能偷食多姑娘,迎娶尤二,可见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其妻亦断不能小。现在要合并《风月宝鉴》那个“贾琏之妻”与X本的凤姐,于是拉动了一群人的年龄跟着起来。
        而正因为黛玉的小,所以不曾单独住,自然也没有贾母派鹦哥与她,派珍珠与宝玉的情节,故二十九回又出现珍珠、鹦哥。如此,黛玉、宝玉及迎探其余人的情节便大大单纯起来,大观园自然也不需要出现,所以七十五回保留下《风月宝鉴》旧有“会芳园”的名称,盖此园本来跟着可卿故事,后来改造跑到了“宁府”里,便一直不曾拆掉。而宝玉之所以在五十九回又住回绛云轩,则是因为大观园“建好”后,雪芹不注意留下了一尾漏网之鱼。
        总的看,《风月宝鉴》似是一部纯仿《金》的习作,而X本又似故意翻《金》案的文章。不过,《风月宝鉴》既然是一部传奇,那亦可见其讽时喻世的初衷。这与现在看到《红楼梦》倒是完全两路文章。
       
        下·檀云品御香
        历史的车轮行近至乾隆二十八年,这一年的除夕,曹雪芹贫病交加,长逝冰雪。可即便到了此刻,《红楼梦》依旧只是一部未完稿。除了前文所及的残破和缺失,现存的文稿中依然可见小说情节及文字的诸多不谐。这种混杂很难受托于证据的证明,但在体贴文字的过程中,不少人并不难于见此。
        史湘云的出场是十二钗中的异数,在雪芹笔下,哪怕是给予极少笔墨的妙玉,也曾在大观园的描述中见缝插针加以交代。宋淇有一个有趣的观点,即情榜人物均需到怡红院“挂号”,于是连鸳鸯、平儿这样与宝玉生活于不同状态中的人物都百般地加以安排。经宋先生启发,可以猜想大观园作为宝玉生活的主要场地,也必然是诸钗的舞台。将之与诸钗的因缘交代清晰,有助于契合小说的写作手法,也促成小说艺术上的圆洽。所以连早已死去的秦可卿,都暗示了其生前游完的会芳园乃是后来大观园的一部分。然而,这种安排却没光顾到史湘云身上。尽管在她第一次现身前,脂砚已经不厌其烦地提及她七次之多,但迟至第二十回她才显露真身。
        更可疑的是湘云还常常在书里“失踪”,周汝昌与张爱玲分别找了一个例子。按周先生《红楼夺目红》中的推论,寿怡红之前请客名单中并无史湘云,而后文里湘云赫然在目,此因自醉卧之后,湘云就未离开过怡红院。又据张先生《三详》,三十六回宝玉送湘云回家,流连至二门不愿返,而三十三至三十五正是书中的大波澜,宝玉挨打及挨打余波,“独湘云未去探视”,故推测湘云回家本在宝玉挨打之前,修改时将其“宕后”,拉长了她在贾府的时间。
        其实,湘云的“失踪”屡找屡有,我亦不妨再贡献一个例子,二十二回贾母因贾妃喜爱灯谜,故命宝玉及诸姐妹都去做灯谜,前文中钗黛湘曾被数次提及,可到了此处湘云又消失了,哪怕是后手补全的此回,也无史湘云的踪影。再如,钗黛湘三人进怡红院嘲笑宝玉开悟,而湘云不发一言,也足够令人怪异。
        史湘云完备的文字,往往是雪芹已经修订成篇的,如两回联诗及前后篇章。而二十回湘云首次露面,至三十一回复见,中间何时回的家居然完全不予交代,这种痕迹直是纰漏。雪芹笔法,往往故意写重出,以变幻章法。刘姥姥进贾府反复三次,可见者二;联诗亦复三次,可见者二;托梦者二,今见可卿,可考者贾元春。脂砚斋曾多次咏叹此种章法,所谓“特犯不犯”,妙处在于“两两遥对,却无一等相重,一事合掌。”据此,既然着力写三十六回送别,则前文送湘云回家实在是雪芹大展奇才的好机会,何以一声不响,了无影踪呢。而湘云失踪则是常见于不定稿,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小说罗列名字时湘云见于其中,而转入情节正文,却不再出现。
        这透露出,雪芹曾奋力撰写史湘云的新故事,此外,还想方设法要把湘云的存在加入原有的情节中,故意推迟湘云二次回家的时间点就是希望把湘云加入宝玉挨打这一故事里。不过,后面这项工作,他却尚未完成,这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大概因为史湘云的篇幅突然增加,需要修改的面积变大,其工作量也就相应增重,最终拖宕至雪芹病逝,终究没有定稿。
        言罢湘云,折返回讲檀云。
        檀云应该是宝玉的丫鬟,之所以说“应该”,实在是这个丫鬟没有任何戏份。名字首见于二十三回宝玉《夏夜即事》,这首诗很有趣,八句足足罗列了六个丫鬟名,自首句开始到第六句止依次出现袭人、鹦鹉、麝月、檀云、琥珀和玻璃。
        庚辰、蒙府诸本二十四回提到了一个情节,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要吃茶,结果找不到人,于是引出小红。此段是这样写的,
        “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
        梦稿本改“檀云”为“晴雯”,张爱玲解释说,此处当然该是晴雯,因前文“袭人麝月秋纹碧痕,连几个做粗活的丫头不在侧的原因都一一解释过了”,“那么晴雯到哪里去了?”(张爱玲《三详》)张爱玲的结论是早期稿本中,晴雯尚有一母。这与现存本是矛盾的,今本晴雯是个孤儿,死时收寄于哥嫂家中,并不见母亲。依张爱玲这个解释,晴雯与檀云必只能出现一个,否则前文一一解释不在因由的文字都将没有着落,那么檀云又到哪里去了?
        第三十四回,“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红楼梦》中因情势作文是雪芹的拿手妙招,脂砚屡屡称许。如宝玉的小厮双寿、双瑞只见一次,且互为呼应,以见文章灵动。宝玉的丫鬟取名也是这样的法则,袭人媚人、麝月檀云、秋纹碧痕、晴雯绮霰都是如此,但绮霰一度被用作书斋的名字,故晴雯一组可能曾遭弃用。二十四回探母者,应该就是檀云。
        五十二回,“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此文见于晴雯补裘章中,或又因此节的重要,雪芹又欲弃用檀云一组。
        檀云最后一次出现在七十八回,同样与晴雯、麝月有关,本回宝玉悼晴雯作《芙蓉女儿诔》,有句“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从句中看,都与梳洗相关。晴雯从不见服侍宝玉梳洗,五十一回袭人因母亲病重回家,晚间宝玉睡觉时亦是晴雯在熏笼上而已,倒是麝月紧挨着宝玉所卧暖阁睡。七十四回,晴雯受审时,曾对王夫人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如今看来,这倒并非晴雯的诈词。怡红院虽不见严密分工,但个人自有习气,与宝玉贴身的只有袭人,余者麝月等则近身服侍,至于晴雯另有所为。今本中格局大抵如此,但间有细节透漏出,近身服侍宝玉的还有碧痕、檀云,窃以为可见X本的原样。
        而雪芹本意麝月檀云或晴雯绮霰选择一对、舍去一对,故有用晴雯替代檀云探母,结果是麝月无法舍去,而另一组中的晴雯也无法舍去,遂成今日模样。
        檀云与麝月成对,名字上的切点是《夏夜即事》的颔联,属意香薰的意思,即“檀云品御香”,檀、麝都是香中名品。两人都可切换为香云、香月之意。三十四回及“檀云”处,杨藏本写为“香云”,张爱玲认为是“笔误”,恐怕不见得。
        误讹无非形讹音讹,香既不同音于檀,更与檀形谬之千里。考究下来,形讹的可能性基本为无,倒是音讹值得玩味。如果抄本是一人持卷一人誊写,那么这个地方檀云曾被雪芹改成了香云,或许,会是湘云呢。
        这并非凭空猜测,列藏本中就屡屡出现将湘云写作香云之例,联系起列藏本不少独有的异文,此未必不是早期稿本的遗迹。
        因为湘云故事的撰写,使得格局出现了较大幅度的修动。小说三十六回才送完湘云回家,三十七回便急急忙忙又接了来,这样的格局非常匆忙,不合笔法。又按贾母在宝玉承笞挞后,特意嘱咐“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似有着重强调的意味,张爱玲认为,乃是因为宝玉送完湘云出了二门,折返回来才有“大承笞挞”事,以此来解释湘云的“失踪”。这样,史湘云的情节其实是故意被雪芹拉长,则“承笞挞”一回应该属于未定稿,尚有湘云篇幅未及写出。
        在新撰同时,雪芹利用原有檀云的情节对湘云故事加以填补。因为晴雯作用的突出,使得晴雯绮霰一组也不得不保留下一个,如此,雪芹安排怡红院丫鬟“一二三四五”之构思,必然落空,所以急忙撵走茜雪,淡化媚人,忽略绮霰碧痕,改造檀云。
        现在面对湘云的失踪的疑团就显得较为轻松,“醉卧”是X本新撰的文字,但以下却没有重写,因此少了湘云大醉后的归宿。周先生猜测湘云进怡红院休息,就没有再出,应该说基本无误。因为醉卧文字之后未加重新修饰,而檀云本是宝玉丫鬟,那当然就该居住在怡红院中。“寿怡红”与“醉卧”都是《红楼梦》中的整段文字,它们的交接处则属于零碎边角,故还没来得及修改。
        同样,湘云第二次回家移来宝玉挨打之后后,不但毫无出场且还打乱了原先的顺序,殊不合理。现在则知道,是雪芹尚未来得及将檀云文字改成湘云,于是“湘云”其实一直在怡红院中做着丫鬟呢。
        既然檀云是宝玉的丫鬟,且本来与麝月一组。那么檀云的工作可以用麝月参照,前文提到的梳洗就是一例,而晴雯绮霰一组却不负责宝玉的梳洗。
        二十一、二十二两回,麝月与湘云连踵有与宝玉梳头的桥段,这似已有剪辑的样子。那究竟雪芹为何用檀云的情节来作为湘云的素材呢?原因大概有如下几点。其一、自然是怡红院的丫鬟数目需要控制,雪芹本意虽想成组取用,无奈麝月晴雯的故事均不好改动,兼取四人又太多,故只能选择舍弃。舍掉的办法就是改造为其他人物。其二、袭人曾打趣湘云,“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周先生与张先生都认为这句话暗示了湘云小时候曾和袭人约定一起嫁与宝玉,两位先生一男一女都体贴出这样意思,可见不会太差;其三、我于是怀疑,二十回庚辰批,“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这里的麝月,本来该是檀云,因檀云与袭人有过约定。这样八十回后宝湘重会,“白手双星”一节,便有了着落,后来因为檀云被删,则改为“麝月”,而关涉檀云的文字改为湘云所属。这样一改必然造成后文湘云与宝钗不得不有的冲突,最后怎么解决,因为稿子的散失,完全不知。
        有旧时真本安排宝钗死于难产,此后则有宝玉弃麝月而去,悬崖撒手。然《风月宝鉴》与X本合并后,最终结局恐怕便不再如此潦草了。宝湘重会另开新天,应当便是这个时候才出现的情节,三十一回回目则是最新修改的稿子。
        如今再来看《风月宝鉴》,它的原状和主旨便可浮现出来。书名“宝鉴”乃直承“通鉴”的意思,而书本身以《金瓶梅》作为蓝本,写了一个“二爷”的故事,本为喻世。不过,如此的主旨和格局,显然仍只是流俗小说的套路。假设第五回改造自《风月宝鉴》——张爱玲便认为此回所本甚早,那此书还很有可能存因果报应的思想,如此可谓俗斯滥矣。与如今的《红楼梦》简直不可共语之。
        至于X本,虽着力描写小儿纯情,但终究是因不识时务一败涂地,万念俱灰,做了和尚。这虽比西门庆转世这样的套路干净一些,但宝玉屡悟不得,脂砚谓“二次翻身不出”,显然这个结局已然滞涩,不够爽利。顶多是与琏二爷做一敌体,加深劝世的意蕴,毫不高明。
        直到今本《红楼梦》横空出世,贾宝玉三大恨照应通灵玉三大款的格局出现,雪芹写人情、描世事才终得以脱开桎梏,达到化境,其思想精神随之升华展露。
        然雪芹为何决定将《风月宝鉴》并入《红楼梦》作为素材,又为何决定大篇幅对湘云的故事加以修饰,其中原委我们至今仍不知晓。
        不过,胡适先生终生坚持甲戌本成稿时就只十六回的观点,此刻却敲打在我的心上,早先认定这是个荒谬的结论,现在却觉出自己浅薄轻狂。因为这或许恰恰便是雪芹对《红楼梦》大动筋骨的历程,是张爱玲先生口中那“天才的横剖面”。而这一切,又都是“我们是看着他进步的。”

庚寅四月中
20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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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新军 2010-5-27 20:44 +500 好帖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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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两书合成就是贾府分作两府的原因?

另外,贾宝玉三大恨、通灵玉三大款,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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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6 18:43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好。

说实话,我一直对红学研究有点嘀咕......倒不是对悼红狐兄,而是对现在的红学家......看了这篇文字,反倒认为要是红学研究这样搞的话,还是有价值的。

佩服一个。

要是这是原创,我倒建议加推荐或者精华啦。不过按照我的职权是否要等到7天后才能提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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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原帖由 fengxv 于 2010-5-26 17:51 发表
这么说,两书合成就是贾府分作两府的原因?

另外,贾宝玉三大恨、通灵玉三大款,是啥?

两府问题我觉得完全可以成立,明日引一段话再答复兄。
是宝玉三大病,笔误了,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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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6 20:32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UOTE:
原帖由 tiger1970 于 2010-5-26 18:43 发表
好。

说实话,我一直对红学研究有点嘀咕......倒不是对悼红狐兄,而是对现在的红学家......看了这篇文字,反倒认为要是红学研究这样搞的话,还是有价值的。

佩服一个。

要是这是原创,我倒建议加推荐或 ...

感谢虎兄抬爱。我虽不在乎人家爱研究什么,但我十分反感那些吃财政饭的红研所辈,宝玉说禄蠹就是他们。实际上,真正有红学上成就的先生们都不是红研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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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7 14:43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UOTE:
原帖由 fengxv 于 2010-5-26 17:51 发表
这么说,两书合成就是贾府分作两府的原因?

另外,贾宝玉三大恨、通灵玉三大款,是啥?

马万里、赵耀璋《早期红楼梦书稿中应没有宁国府》。

马万里、赵耀璋《早期<红楼梦》书稿中应没有宁国府》一文,则直接引第二回冷子兴和贾雨村谈下列对话作证。

  ……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枝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还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枝,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荣国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汇校》i18-82)

  马赵两位的文章指出:

  这段对话,浓缩地展视了“增删”过程。作者先书“荣国一支”;后变“宁荣两宅”。中间隔著“荣国两门”。这荣国两门,落到实上,只作是指贾赦、贾政。……说虽似是而非,意仍“演说荣国一府”,但,作者留有深意,以“荣”字上承“荣国一枝”,凭“两”字引进“宁荣两宅”。就借“荣国两门”这个过门儿,仅仅二十五个字,塞进一个宁国府。鬼斧神工,笔力超绝。不过,白纸黑字,宁国府的来路,在这儿也留下了千古确证,证明宁国府是后纳入荣国府的,证明《红楼梦》约早期书稿,原本只有一个荣国府,只是“荣国一枝”而不赶“宁茉两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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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事情都有个前因后果。

如果湘云真是后来改出来的,那她算十二钗里成型晚的了。(不知道妙玉李纨是否可能更晚?)
可能正是因为凑够了人数,作者才更愿意改名金陵十二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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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7 15:59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UOTE:
原帖由 fengxv 于 2010-5-27 15:51 发表
果然事情都有个前因后果。

如果湘云真是后来改出来的,那她算十二钗里成型晚的了。(不知道妙玉李纨是否可能更晚?)
可能正是因为凑够了人数,作者才更愿意改名金陵十二钗的。

湘云恐怕以前有,但地位不及今本。今本史湘云的来源,大概是1、以前的旧文字;2、后来新写的大段故事;3、利用檀云改造的文字;4、其他。
可以想见,雪芹改造旧文字的工作一直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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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5 11:37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好贴呵。想改变运程么?想招桃花么?想招财旺事业么?想改变人际关系么?汇聚天地灵气的天然水晶可以帮到你。淘宝四钻,五年诚信老店:。感谢楼主分享这篇文章:怎么没见人谈谈史湘云与宝钗和黛玉间关系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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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8 18:37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红学的狭隘化和离奇化,说明了《红楼梦》材料的匮乏现状和研究人群的平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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