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第七天的红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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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伯爵谏议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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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5 16:2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七天的红气球

题记:人类的任何苦难,都只是一系列长长列表中的区区一项。




    德维松是这栋老房子的名字。当小艾尔看到这栋房子时,他并没有把它同它阴森的传奇历史联系起来。围墙有些破败,坍塌的豁口无人理睬,墙脚下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蒿草,大门早已锈迹斑斑,大门上的铁链子锁费了他父亲好大一会儿功夫才打开。房子远远看去被各种藤类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有点像睡美人的故事中那个被森林封闭了一百年的城堡。在小艾尔看来,德维松是一幢安详而略有些疲惫的老屋,可以慈祥地收容他和他的父亲渡过眼下这段艰难的岁月。而法国北部乡村的新鲜空气也有助于他的身体健康。对于哮喘病人来说,春天总是一段难熬的时光。
    小艾尔的父亲,劳艾尔·德·谟拉克是一个刚刚破产的商人。更加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又刚刚离开了他。他的确需要一段远离城市的时间来弥合他的心灵创伤,当然,也远离他所欠下的债务。他并不期望能够找到这样大的房子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不过当德维松的主人报出了那个出乎意料的低价之后,谟拉克先生毫不犹豫地决定租下它。劳艾尔正在做一个决定,他需要一点时间和一个地方来思考。一旦他决定下来,他和他儿子所面临的困境都将结束。

    当了解到德维松的历史后,劳艾尔不再对房子主人的慷慨感到惊讶。德维松是一栋相当古老的房子。传说中,它的历史远比它看起来的要悠久。事实上,早在路易家的不肖子们还在悠闲地打理这个国家时,德维松就已经迎来了它的第一个主人。那是个有着伯爵头衔的浪荡子,他对美色的热爱胜过了他对金钱的贪婪,他花了大笔开销来打造这栋行宫,以之作为他形形色色的露水姻缘的游乐场。他的科学和艺术头脑,使他的房子赢得了不少女人的芳心,当然也遭到了一些乡巴佬的诅咒和唾弃。所以在1793年,当它那从巴黎逃难来此的主人被农夫们用耙子和火枪拖出房子时,其内心的恐慌是勿庸置疑的。事实与他预期的不尽相同,虽然巴黎的断头台是这些贵族们的合法归宿,但是农人们迫不及待地要发泄他们心中的怨恨。他们把他吊死在树上。
    不期而至的诅咒就这样落在德维松的身上,并且持续了一百多年。伯爵死后,一位慷慨激昂的议员接手了这桩房子,他通过没收来获得财产的本领和他通过口水来绞死贵族的本领一样高强。但是不幸的是,他的幸运没有超过三个月。他很快被他的同志们送上了断头台。德维松的新继承者还未选定,左派便倒了台。
    房子的第三位主人也是一位议员,只是他对权力的欲望不是通过砍别人脑袋的方式表达出来。他左右逢源的本领在拿破仑的政变里表现的淋漓尽致。此后他又经历了十五年的好时光。路易的侄子复辟时,他又搭了顺风车,因此被拿破仑党人恨之入骨。百日政变时,拿破仑的朋友们尽管面临太多的麻烦,他们依旧没有忘记把此公送入大牢。路易的警察还没来得及把他解救出来,他已经死了。据说是在牢里被人杀死的。
    德维松至此已经隐隐有了恶名。不过它真正开始巩固自己的名声,还是在1817年,又一位伯爵在这桩房子里被人刺杀之后。据说是因为情事。1842年,一位亲王买了这桩房子,却在六年后被迫出逃。此后,法国依然在各种动荡里摇摇晃晃,而德维松也迎来了一位又一位主人,他们或死或逃,几乎没人能在这房子里终老。1891年,他的主人甚至一度想把它拆掉。那时正是艾菲尔铁塔在世博会上展示它金属光泽的时代。好在法国人对历史、艺术以及传奇的热爱拯救了德维松。它应该感谢它的恶名。
    德维松有确切记载的历史始于1916年,那时一位上尉在法国东部的战场战死,而他的孤儿寡母就是在德维松里依靠遗产生活。四年后它被卖给了一位投机商。也许投机商是人类中最胆大的一群,死亡和诅咒这类迷信从来不能阻值他们对廉价品的嗜好,他让那对孤儿寡母的贫困状况雪上加霜。然而经济危机和破产又迫使他把这栋房子吐了出来。1930年,德维松被转手倒卖给另一位商人。他拥有这栋房子,却很少过来小住。1944年十月,这名商人只身一人辗转去了阿根廷,他的家人直到两年后才跟到那里。1947年,这栋房产再度被国家没收。60年前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曾经在这里策划过一个阴谋,但是没有成功。他们忽略了这栋房子的不祥背景,因而不是被警察打死,就是进了国家监狱。
    七、八十年代,德维松又被转手过几次。它的主人们没有从它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人们早已被德维松的阴森历史吓的魂不附体。所以,当小艾尔的父亲提出要租赁这栋房子时,他的主人几乎是以感激的心情签下了全部契约。




    小艾尔的父亲并不是来德维松度假的。他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主意。所以一进门,谟拉克先生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小艾尔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屋子。房子很大。他的屋子在二楼的一个侧角。在那里,他可以方便地观察屋子外面的围墙大门,以及大门外空旷的田野。不过他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胸闷让他很希望喝点水。他到了厨房。那里是空的。这房子除了通电,其它什么都不通。小艾尔只好返回房间。还好,带了些东西来。他还可以照顾自己。
    事情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楼梯拐角的储物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而下楼的时候,它还是关着的。
    “也许是父亲推开了门,忘了关上。”小艾尔这样想。他走进了储物间。那是个阴暗肮脏、堆着落满灰尘的乱七八糟的各种杂物的狭小空间。不过一个黑影让小艾尔很在意。那影子是动的。
    “爸爸,是你么?”小艾尔问,但是没有回音。小艾尔有些担心,不过他还是大着胆子,跨过一堆发了霉的破毯子,小心地走了过去。那是一个红色的气球,绑在露在墙外的水管上。在德维松第一位主人的时代,这水管肯定是不存在的。毫无疑问,它以后的主人们曾经翻修过这桩房子。他们或许还曾经奢想着卖个好价钱。不过这气球显然是最近才绑上去的,因为那上面没有落灰。小艾尔的手指证明了这一点。昏黯的房间让那气球看起来像暗灰色的。绑气球的线上还绑着一封信。
    也许是门隙里的风让气球晃动。不过小艾尔已经顾不上猜测这些,他抽出那封信,退出了储物间,借着光亮看了看信封——没有落款、没有地址、也没有收信人或寄信人,信封完全是空白的。小艾尔把信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瞧了瞧,透过光可以看到信封里夹着几页纸,上面写着字。

    其实信封并没有封起来,但是小艾尔并不打算偷看。他拿着信来到了父亲的房门前,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回音。小艾尔又敲敲门,喊了一声:“爸爸,有一封信。”
    “烧掉!我们不需要什么信。”一个阴沉的声音隔着门壁答道。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我不知道它是给谁的。”小艾尔忽略了父亲的建议。
    “够了!让我静一静!别再打扰我了!”
    小艾尔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对不起”,小艾尔的声音很小,也许他并没有打算让父亲听见,他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翻箱倒柜地找呼吸气,吸氧,像平常一样。
    当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时,小艾尔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斜靠在床角,一种无力感弥漫到全身。虽然很想打起精神来,可是小艾尔还是觉得心情沉重。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小艾尔,打起精神来!爸爸的情况很不好,你现在是家里的男子汉了。”

    可是小艾尔不知道该怎么办。
     
   


    凡黛尔·维吉拉在兴奋地弄着她的红气球。那是她的生日礼物。她已经有两个生日没有收到礼物了。大人们一直都很担心,东躲西藏的,谁也没心情送她礼物。不过,贝恩先生很细心,他还记得今天是维吉拉的生日。那是两天前她自己偷偷告诉他的。贝恩先生是个和蔼而帅气的成年男子,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他却没有沾染上他这个年龄的当家人常有的那种呆板、暴躁和忧郁的坏毛病。他脸上总是挂着天真的微笑,言语幽默,行为优雅,穿着也很得体,这些都和他的身份很相称。得意的生活让他能够以一种常人所没有的镇定和乐观来看待这场战争。
    凡蒂有时候会奇怪,像他这样一个安逸而和蔼的有钱人怎么会帮助像她们这样的人。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上帝赐予的爱心和勇气。凡蒂迷恋着贝恩的一举一动,她甚至觉得她爱上他了。因此,当他刚刚送给她这个红气球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失望。她原本以为贝恩先生会送给她一束鲜花或一瓶香水,或者其它更女人味儿的东西。贝恩了解到凡蒂的想法时哈哈大笑,接着他带着那一贯天真诚恳的微笑说:“相信我,维吉拉小姐,当战争结束后,我会站在您的窗下,请您接受我的鲜花。”说着,他调皮地抚摸了一下凡蒂的头。凡蒂对贝恩先生的承诺感到开心。她不会再要求更多了,因为她已经看到表妹玛丽嫉妒的表情了。
    玛丽没有说一句话,人们在这种时候早已学会了忍耐。舅舅和舅妈夸张地表达了谢意,他们说,今天不仅是凡蒂的生日,也是他们全家重获新生的日子。他们在今天感受到了除上帝之外再没有别人还能拥有的慷慨。他们感谢贝恩先生在拯救了他们的全家的同时,居然还记得给凡蒂买礼物。贝恩先生显然被舅舅和舅妈的恭维话弄的飘飘然,他有点得意忘形地说:帮助犹太人是他应该做的,他已经帮助过很多犹太人,今后也会继续帮下去。他不期望任何勋章,他只希望在他死后,有人能在墓碑前感谢他的仁慈。
    凡蒂虽然不怀疑贝恩先生的诚恳,但是她不喜欢贝恩先生与舅舅、舅妈之间的一唱一和。她觉得,在这样的境况里说这样的话显得虚伪和多余。她还记得舅舅和舅妈怎么把她们姐妹拆散,把她的姐姐送到了别人手里。不过她应当感谢舅舅和舅妈,至少他们还在带着她逃亡。

    在1940年,当阴影开始笼罩法兰西时,犹太人并没有这样担心。德国人虽然盛气凌人,但他们至少还和颜悦色。他们知道德国人在本国所作的一切,所以当德国人宣布他们不会过多地干扰法国人的生活时,人们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丢了巴黎,虽然丢了半个法国,但是那和犹太人没有太大关系。人们还记得法国政府是怎样在德雷福斯案件里侮辱整个犹太民族的,他们忍了下来。所以他们觉得,他们也能熬过希特勒的统治。
    当人们被规定必须佩戴黄色的大卫星才能上街时,事情有一点点不一样了。人们的表情开始变得阴郁起来。法国人、德国人都被鼓动起来攻击犹太人的商铺,砸他们的玻璃,朝他们吐吐沫。最不能忍受的是警察没完没了地来敲门,登记、询问、检查,似乎生怕这犹太人过的太安静。接着,凡蒂的一家被迫搬出了自己原先的房子,挤到一家临街的小旅馆里临时栖身。然后有一天,父亲在街上被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凡蒂的母亲把他们姐妹俩送到郊区的舅舅家,此后便失去了音信。
    再然后,舅舅把凡蒂的姐姐送到了别人家,然后带着凡蒂和自己的妻女开始东躲西藏。42年初的那段日子里,生活是在惊恐的逃亡和暴躁不安的沉默中渡过的。凡蒂和舅舅一家处的不太好,但每个人都必须忍耐。这是大难当头的日子,人人都知道,争吵只会加速灾难的降临。

    然后,他们碰到了贝恩先生,据说他有办法把他们带出去——到没有德国人的地方。他们一家人像崇拜弥赛亚一样崇拜着这位恩人。贝恩却总是那样一脸真诚地微笑着,极力谦虚。今天他把他们带到了德维松,他在法国北部乡下的一处房产,据说这里离海不远,他们可以找机会到海边,乘船到英国。“西班牙的边境已经被警察严密封锁了,那里很不好走。而且整个法国到处都是盖世太保,在这个时候带着一车犹太人开车穿越整个法国去南部,简直就是在德国人面前游行的马戏团。去英国吧,海峡不宽,过去很容易的。已经有好几千人穿过海峡逃过去了。”贝恩先生是这样打消舅舅的犹豫的。
    于是他们就来到了德维松。空气一下子轻松下来,全家人甚至打算庆祝一下。他们的食物不多,只有一些干面包和水,他们必须靠着这些东西在这里熬过七天。他们还有一些熏肉,是舅妈冒险藏下来的,不过这些肉是为了以防万一用的,他们还不能吃。此外,贝恩先生还要求他们在房子里生活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让外人看出这房子里有人在住。这一点对凡蒂一家来说并不难。他们早已习惯像老鼠一样活着了。接着,贝恩先生离去了。整个天地间,似乎又只剩下凡蒂和她的舅舅一家人。
    傍晚的庆祝并不是很愉快,因为食物太少,大家似乎都没有吃饱。不过即将到来的自由还是让每个人都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凡蒂问舅舅,她可不可以向上帝写封信来感恩。在自己家那段苦难的日子里,姐姐一直教她这么做。但是最近半年,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纸笔来写信,而这些都可以在德维松找到。舅舅同意了。于是,她和玛丽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是楼梯下的一间储藏室,没有窗户,这样她们在点蜡烛时便不会暴露了——她们不能开灯。成年人们则挤在地下室,那里更宽敞些,但是也更潮湿。

    凡蒂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礼物绑在一根露在墙壁外的水管上,然后开始写信。玛丽望着她忙这忙那,一言不发。凡蒂很高兴她没有吭声,因为她还有很多话要写。写完之后,她要把自己的信绑在气球上,因为那是维系着她和贝恩先生的纽带。
   


   
    1992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的冷。小艾尔的肺对这样的春天并不太适应。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在到房子来之前,父亲买了些吃的。看来他早已预计到这里的窘迫状况。不过看起来,父亲并不饿,他仍旧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天比预计的黑的早。小艾尔打开灯,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忍受着自己的肺带给自己的煎熬。对痛苦的忍耐似乎减小了孤独带来的寂寞感。不过小艾尔还必须面对一个不眠的整夜。这是习惯,在春天,他很少能够真正入睡。
    他把目光移到了桌子上,那里放着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那是他在下午的时候,从楼梯下的储物间里拣来的。那里还系着一个红气球。他把气球留在了那里。对于这封信,他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胸部的压迫让他觉得时间是那么难熬。于是他取出了信。
    信的第一行写着:致我主,愿您的恩惠常在。小艾尔笑了,他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落款:凡黛尔·维吉拉,1942年3月6日。那恰巧是整整五十年前的日子。如果这位凡黛尔·维吉拉真的存在的话,大概还是个小女孩。字很纤细,但是显然还不够成熟。偶尔会有拼写错误。艾尔比他的年龄要早熟,他从第一眼就确信这是个小孩子的恶作剧。纸页完全没有发黄的痕迹,字迹也很清晰,根本不可能是五十年前的信。何况那气球显然是刚刚绑上去的。也许是乡下的孩子在住客们到来之前悄悄闯进了房子,作下了这个恶作剧。
    不过,写给上帝的信,这倒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如果真是写给上帝的,那么她应该像祷告那样,在心里把它念出来。小艾尔相信祷告。那是他母亲教给他的。不过现在母亲已经走了,不要他和爸爸了。
    小艾尔继续读了那封信。信里说,一个叫贝恩先生的把她们带到了德维松——他自己的房子。他说他很快就能带给她们自由,她们就快得救了。接着小姑娘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她对贝恩先生的崇拜和玛丽对她的嫉妒——玛丽是谁?小艾尔猜测了一下——凡黛尔又说,她已经好久没有给上帝写信了,也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了,她希望上帝保佑他们平安。小艾尔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这让小艾尔的心软了。这封信也许曾经真的存在过,然后被某人写进了书里。然后一个小孩把它抄下来,绑在储物间的气球上。
    “那气球究竟是谁绑在那儿的?”小艾尔开始觉得好奇。他就这么恍恍忽忽地想着,忍受着肺部的痛苦,似睡非睡地度过了他在德维松的第一夜。

    第二天,小艾尔起的很早。反正睡不着,他开始忙无目的地在德维松闲逛。这里没有自来水、没有天然气,甚至连电话也是断的。他仿佛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清晨的空气冷飕飕的,这让小艾尔很不舒服。“我们至少应该让电话通起来。”小艾尔想着,去敲父亲的门。依旧无人应答。也许父亲睡着了。
    “他不应该这样。”小艾尔有些气愤,可是他无可奈何。他回到房间,裹了条毯子,从随身的书包里翻出零食和几本书。有些想念学校。虽然那里的孩子都欺负他,但是至少还有人说话。小艾尔又看到了丢在地板上的信。他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他捡起那封信,饶有兴趣地又读了一遍。然后,他动手写了几个字:“嗨,我是艾尔。你好么?如果你是上帝,请你让我的妈妈回家,好么?”他随手把信扔在一边,忘掉了这一切,开始认认真真地读书。




    凡蒂早上起来的时候很不高兴,因为她系在气球上的信不见了。她认为是玛丽偷了她的信,并且藏起来了。她偷偷质问玛丽,但是玛丽不承认。她们吵了一架。玛丽把气球解下来,绑在一张小木凳上,放在自己的铺位前,不准玛丽再碰。但是没有人打算把事情告诉舅舅。家里的苦恼事已经够多了,孩子们的事只能靠孩子们自己来解决。何况她们在白天不能走出自己的屋子,而大人们也不能爬出地下室。她们只能在傍晚天色暗下来以后,才能在房子里走动。在这间密不透风的小小储物间里,两个互不说话的女孩开始苦熬白天的沉闷时光。凡蒂继续写信。玛丽则用指甲在木墙壁上划来划去,口中念念有词。
    本来,沉闷的日子会在这样不愉快的沉默里持续下去。但是上帝似乎有意要打破这种沉闷。两声闷闷的声音传来,凡蒂几乎立刻辨认出那是枪声。也许在几里以外,要知道,在旷野里声音传的格外的远。玛丽也意识到那是什么,她们都听过这种声音。两个人惊的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一点点声音。
    玛丽悄悄地爬过屋子,爬到凡蒂的怀里。凡蒂忘记了早上的争吵,紧紧地抱住玛丽,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时间在恐惧里缓缓流过。但是外面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凡蒂很想爬到楼上的窗口去看看,但是她知道,这样鲁莽的举动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在此时,耐心是生命最大的保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玛丽轻轻叫了一声:“凡蒂?”
    凡蒂把手指放在嘴前,长长地“嘘”了一声,“别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玛丽又叫了一声:“凡蒂,我饿了。”
    凡蒂彷佛忽然才感觉到,她自己也几乎早已虚脱,双腿发麻,肚子饿的咕咕叫。她试着移动麻木的双腿,但是毫无感觉。她轻轻推开玛丽,用命令的口吻小声说:“帮我起来。”
    玛丽很顺从,也许她真的被吓坏了。凡蒂扶着玛丽的肩膀缓缓站起来,小心地走到屋子角落,掀起一块布,下面藏着今天的一小块面包和一碗水。这些东西要支持一整个白天。晚上才能到大人们住的地下室里去拿明天的份额。
    凡蒂小心地掰下一块面包,递给玛丽,又为自己掰了一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玛丽啃了几口,迟疑了一下,抬起头问:“凡蒂?”凡蒂厌恶地说道:“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你这个邋遢鬼。”玛丽气愤地背过身去,继续啃她的面包。
    过了一会儿,玛丽仿佛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对凡蒂说:“我觉得贝恩先生没办法把我们带出去。”
    凡蒂冷冷哼了一声:“你胡说什么。”
    玛丽没有理会凡蒂的轻蔑,但是对自己却似乎不大肯定。她又小声问:“你觉得贝恩先生有办法把我们带出去么?”
    “你认为他是那种说话不负责任的人么。”凡蒂对玛丽不负责任的论断非常气恼,她又补充道,“其实你只是在嫉妒。你嫉妒贝恩先生对我好,所以诋毁他!”
    玛丽几乎跳起来,用一种被侮蔑了的气愤和委屈,压低声音喊道:“我没有……”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凡蒂打断了。“是么?”凡蒂轻蔑地冷笑着,“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太安静了,连警察都不来敲门!”玛丽的争辩并不太有力。
     凡蒂努力挤出一副嘲笑的神情,可是她的心却沉到了谷底:“你这个傻瓜。这里是乡下,哪有那么多警察。”凡蒂感觉,她不像在和玛丽争辩,倒像在给自己打气。
    屋子再度安静下来。凡蒂把这一切都写在了自己的信里。
  
   


    小艾尔在德维松的第二天依旧不太好过。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爸爸仍旧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毫无动静,仿佛已经在空气里蒸发了一样。小艾尔的身体还是不太好,不过他努力收拾了一下厨房。他曾试图生一堆火。但是失败了。他只好继续依靠剩下的零食度日。
    他又去敲了爸爸的门。还是没有动静。他开始想念妈妈。无聊中,他想起了昨天的信。他决定再去储物间看看。
    小艾尔又找到了那只红气球。不过,他不太肯定,因为气球的位置似乎移动过了。“一定有人来过!”小艾尔想,他检查了气球下面的线,发现了第二封信。
    “又是凡黛尔。她到底是谁?”小艾尔盯着信的最后一页,喃喃自语,“她是怎么进来的?”小艾尔决定把这一切搞清楚,他检查了整个储物间:除了那扇门之外,没有任何出入口。小艾尔于是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楼梯脚,又搬来一把椅子。他决定盯着这儿。

     傍晚,父亲终于出来了。小艾尔正在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到父亲正疲惫地扶着扶手,挪动着身子下楼。他面色青白,双眼通红,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脸颊瘦的吓人。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皱皱巴巴,与往日那个精神矍铄、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判若两人。
    父亲看见小艾尔,脸上露出抱歉的笑容。他走下来,摸了摸小艾尔的头,问:“怎么吃饭的?”小艾尔指了指扔在地上的零食袋子。父亲想捡起地上的袋子,却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有没有吃的?”父子俩相视一笑。
    吃完东西,父亲的脸色好些了。他决定去外头劈点柴,把炉子点着。可是他实在不是个中好手,他早已习惯了打开开关就有水、点着煤气就有火的城市生活。于是他只劈开了一根圆木,就砸伤了自己的脚。父亲只好请小艾尔帮自己包扎。
    谟拉克先生望着小艾尔,傻呵呵地笑着,说:“明天,我们得去镇子里一趟。买点吃的,另外看看能不能弄个电炉。”
    “电炉?”小艾尔反驳到,“我们应该把煤气开通。还有电话和自来水。我们得去煤气公司、自来水公司和电话公司。”
    “不。我不和那些家伙打交道。要去你去。”谟拉克先生固执地把头扭向一边,孩子气地拒绝道。
    “爸爸,你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的。”
    谟拉克先生忽然把头转过来,盯着小艾尔,脸色阴沉的可怕。
    小艾尔不由地有些发抖,小声问了一句:“爸爸?”
    “你不会像你妈妈一样离开我吧?”谟拉克先生忽然变的软弱了,用几乎哀求的口气问。
    “不。当然不会。”小艾尔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凡蒂又丢了一封信。当然玛丽仍然否认她偷了信。凡蒂翻遍了整个储物间,希望能找到一些碎纸屑以证明自己的指控。但是她什么都没找到。她颓丧地坐在屋角,试图从玛丽那里探探口风。但是玛丽什么都不说。凡蒂开始怀疑自己的信是不是真的被上帝带走了。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贝恩先生来了,还带来一个叫海森的人。他们还带来了一些西红柿和黄瓜。
    贝恩先生介绍说,海森是个长途货运司机。他认识一些渔民,还常常给他们运鱼。这些渔民可以带他们离开法国去英国。而他则负责把他们带到海边。 贝恩先生笑得依旧天真灿烂,灿烂到几乎有些夸张。海森则不太说话,即使说起话来也总是面无表情。
    凡蒂的舅舅感激的几乎要跪下来磕头。那些东方礼仪大概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贝恩制止了舅舅,海森则面带鄙夷。凡蒂羞的满脸通红。玛丽却面带困惑地看着海森。

    他们待了一会儿便离去了。大人们回到地下室。凡蒂则趁人不备,溜到楼上,目送贝恩先生的轿车在旷野里慢慢消失。她真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坐到这辆车里。他们来的时候是坐在贝恩先生运私货的货车车厢里的。
    她回到储物间时,发现玛丽冷冷地盯着她。她不在乎。为贝恩先生冒多大的风险,她都不在乎。她甚至为此沾沾自喜,仿佛她正在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一项崇高的事业。她坐下来,开始低头写她的第三封信。
   



    谟拉克先生一直睡到日上三杆,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也许头两天的彻夜不眠让他非常疲倦吧。他的眼圈开始有些红肿。不过他的脸色倒是好了很多。他很精心地梳洗了一下,刮了胡子,挑了件简单得体的衣服,下楼吃饭。
    小艾尔已经等了很久了。虽然吃的仍旧是方便食品。不过饭桌上的气氛很和蔼。父子两人甚至有说有笑起来。一切尴尬狼狈似乎都一扫而空。吃完饭。小艾尔提着自己在上午收拾好的包裹,捏着购物清单。谟拉克先生发动了汽车。
    汽车在旷野中的公路上随心所欲地横冲直撞。谟拉克先生开车时有点心不在焉。小艾尔为此很是捏了一把冷汗。
    公路上远远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谟拉克先生开的太快,急忙转弯躲避。结果车子撞到了路边的树丛里,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小艾尔跳出车子,把父亲从驾驶座上拉出来。他们匆匆地跑到路的另一边,女孩的自行车翻到了路边。女孩正坐在地上拍打身上的灰尘和草叶。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长得很小巧,一头漂亮的金发,穿着体恤和仔裤。她抬起头轻声责备道:“您不应该开的这么快。先生。这里不是高速公路。”
    谟拉克先生满脸歉意:“对不起。小姐,我们只是……只是有点急事……”
    “不,我们没有急事。我爸爸只是情绪不好。我的妈妈刚刚离开我们。小姐,您没事吧?”小艾尔大方地伸出手,像个绅士,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
    女孩的神色渐渐从不满变成了同情,说起话来反而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她扶着小艾尔的手站起来,一边说:“哦,我没事。听到你们的事,我很难过。”
    “我们也很难过。不过我们会好的。”小艾尔的大方赢得了姑娘一个灿烂的微笑。
    讪讪的谟拉克先生这才插的上话,“我叫劳艾尔·德·谟拉克。这是我的儿子小艾尔森。刚才的事,我万分抱歉。”说着伸出右手。
    姑娘和谟拉克先生爽快地握了一下手,自我介绍道:“安妮·文森。很高兴认识您。”说完,她又向小艾尔打了个招呼。
    “能不能帮您什么忙?”谟拉克先生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安妮扶起自行车试了试,“我的车大概坏了,您能把我和我的车送到镇上的修车铺么?”
    “当然可以。”小艾尔不等父亲,抢先回答,他觉得有个旅伴,会让父亲开车小心些。

    汽车在公路上开的稳多了。姑娘在车上称赞小艾尔是个漂亮的小男子汉,“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
    “如果您有个弟弟,我可不希望他像我一样。”小艾尔指的是自己的哮喘。但是安妮很惊讶:“为什么?”
    小艾尔不想回答,于是他叉开了话题:“您在镇上的修车铺工作?”
    “当然不是。”安妮笑了起来,“我在镇上的图书馆作管理员。不过我总得修好我的自行车,我还要骑着它上班呢。”
    “哦……”小艾尔若有所思地问:“您是镇上的图书管理员,或许您知道一个叫贝恩先生的。哦,不,他不是镇上的人……嗯,他曾经可能在镇上住过……”小艾尔忽然觉得很难解释清楚,有点难为情地笑了,“我只知道,他可能曾经是德维松的房主。”
    “德维松?”姑娘一皱眉,接着笑起来,“那可是一栋有着传奇历史的老房子,位置有点偏僻。不过我可以帮你查查镇上的档案。是姓贝恩么?他叫什么?”
    “唔……我不知道。”
    “哦……你从哪儿知道这个人的,为什么要问他呢?”安妮希望小艾尔提供更多的线索,又追问了几句。
    小艾尔有些脸红。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个恶作剧告诉别人。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源源本本地讲出来。安妮听得饶有趣味,谟拉克先生也不由地微笑起来。安妮听完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早就听说那栋老房子被租出去了。我还以为是哪个行为古怪的老头儿。原来德维松的房客就是你们。不过这个恶作剧也挺有意思的。嗯,42年那会儿,德维松似乎的确藏过犹太人,不过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说到这里,安妮笑不出了。车子里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我会帮你查查看,档案馆或许有记载。”
    车子进了镇子,在姑娘的指点下,他们把车停在了修车铺门口。安妮本来让谟拉克父子先走,不过两人执意要把安妮送到图书馆去。安妮争执不下,只好从命。
    安妮在图书馆下了车。临下车前,她问,如果查到了贝恩先生,她怎么联系小艾尔。小艾尔犯了难:“我们的电话还没有通。您能不能把资料寄到德维松?”安妮笑了:“这样吧,我查到之后会抽空拜访你们。其实我很想到德维松看看呢。虽然住的并不远,可我从来没进过德维松。”
    小艾尔很好奇:“您没有进过德维松?”“是啊,房子一直是有主的,并不允许游人探访。那里很荒,名声也不好,老人们也不大允许孩子靠近的。”“那就奇怪了,是谁把信绑在气球上的呢?”

    离开图书馆,父子两人的对话并不多,仿佛安妮的离去,把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带走了似的。这个镇子不大,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类店铺倒是都有的。采购进行的很快。只是在回去时,谟拉克先生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门口耽搁了很久。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谟拉克先生没有进去。车开回了德维松。
    小艾尔回到德维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储物间的红气球。不出所料,那里又绑了一封信,日期是1942年3月8号。信里提到了一个叫海森的司机。信里还说,凡黛尔怀疑表妹玛丽总是偷她的信,可是她找不到证据。于是凡黛尔在信里问上帝,是不是他把信取走了?
    看到这里,小艾尔乐不可支。这个恶作剧越来越幽默了。小艾尔决定和气球的主人开个玩笑。他从储物间把气球解下来,系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小艾尔想看看,失去了气球,写信的人会把信放在哪儿?
    不过小艾尔没注意的是,从回来以后,他父亲的神色就一直不好看。谟拉克先生又在为他的决定左右为难了。




    在德维松的第四天让凡蒂有些惊惶失措,因为今天,不仅她写给上帝的信不见了,连贝恩先生送她的红气球也不见了。她本想质问玛丽,但是她意识到问也是白问,她决定悄悄地观察玛丽,看看她究竟做些什么。这些事还是不告诉大人的好。凡蒂几乎可以想象出舅舅神经过敏的样子。
    等到下午,玛丽似乎困了,她趴在自己的铺位上睡着了,凡蒂决定冒险出去找找。她悄悄爬出储物间,蹑手蹑脚地上楼,四处张望。她不太敢在舅舅舅妈的头顶上走来走去。在二楼,凡蒂觉得安全一些。当然她还得提防不要让房子外面的人看到。
    凡蒂沿着走廊悄悄爬行,轻轻推开每一间屋子的门向里张望。她最后在一间拐角的屋子发现了她的红气球,它被系到了一张床的床头。凡蒂气愤地几乎要嚷出来。这个卑鄙的玛丽,这个无耻下流的小东西,她还说她没偷她的信,瞧!红气球就系在这儿!信一定也被她藏到了什么地方。凡蒂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她什么都没找到。
    她的膝盖跪的生疼。于是她大着胆子站起来。她走到窗口,躲在窗帘后,只露出一双黑褐色的眼睛向外张望。窗户外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闲而安静地躺在天上,旁若无人地缓缓随风飘动。天上还有几只鸽子,什么都不怕,大大方方地在半空中盘旋,灰色的羽毛迎风翕张,享受着那种新鲜而又潮湿的快意。天空下,越过德维松平整的草地和整整齐齐的院墙,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旷野。碧绿的旷野上,所有的植物都在发疯般地生长,毫无顾忌。旷野上没有一个人,既没有德国人,也没有法国人。甚至偶尔还可以看到野兔在跳。
    窗子外面的景色是那么美,像一副沉默的水彩画,在画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这是凡蒂进入德维松以来,第一次从窗口向外张望。她兴奋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她的大眼睛上睫毛在欢快地闪动。多么美丽啊,多么美丽啊,就像她们应有的青春一样欢快和美丽。凡蒂几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德维松,忘记了贝恩先生,忘记了玛丽和舅舅、舅妈,她甚至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姐姐。她只是在独自享受春天,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春天。
    在那一刻,她忘记了躲藏,她站在窗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春天。

    然后有人把她拖了回来,她看到了趴在门口的玛丽,和死死攥着她的领子的舅舅。他的另一只手还抓着她的红气球。
    舅舅把凡蒂拖到了地下室,玛丽也跟着爬了进来。舅舅本想扇凡蒂一个耳光,可是他太害怕弄出声响了。所以他在凡蒂嘴里塞了团破布,用被子压住凡蒂,然后用鞋狠狠揍了凡蒂的屁股。舅妈在一旁死死按住挣扎的凡蒂。玛丽则远远地躲在一边,一声不吭。然后舅舅没收了凡蒂的气球,可是他不敢把它弄破,他怕弄出声音来,只是把气球绑在了地下室的某个角落。
    凡蒂的屁股肿了,她几乎坐不住。她满脸泪痕,拼命压抑自己的抽泣。舅妈叹了口气,失望地望着凡蒂,用一种怜悯地口气说:“你不要怪你的舅舅。你要是被人看到了,我们全都得进劳动营,就像你爸爸那样。”
    凡蒂抽泣着反驳:“不,他没去劳动营,他在半路上逃掉了。”“你怎么知道?”舅妈嘲笑着反问。舅舅在一旁鄙夷地代答:“她姐姐告诉她的,那个女孩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她还说她能和天使对话。如果我们带着那个女孩,我们会更早被人抓到。不过带着这个也一样累赘。我简直怀疑她是存心要让我们被抓……”
    “好了好了。不要一天到晚叨叨咕咕的了。”舅妈打断了舅舅的歇斯底里,用仅剩的一点慈爱机械地拍了拍凡蒂的头。她曾经是那样慈祥的一个妇女,但是逃亡让每个人都像绷紧的弹簧。
    凡蒂哭的很伤心,身上的疼痛和舅舅的责骂在她看来都没什么。但是她的红气球,贝恩先生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已经不属于她了。她的信再也寄不出去了。
    这一天,凡蒂没有写信。




    今天是小艾尔来到德维松的第四天。父亲又开始发呆。只是这次他没有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偶尔,他也会从窗户往外张望。其实,在昨天,小艾尔以为父亲已经恢复过来了。但是小艾尔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一个丧失了生活勇气的人,他仍然可以微笑,仍然可以礼貌地向别人问好,但是他的内心已经深深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包裹在臆想里,把自己的内心藏在远离人世的地方。他们在精神上已经与世隔绝,很难再凭一个人的力量从那个黑暗的堡垒里走出来了。
    小艾尔只能依靠无聊来打发时间。昨天哮喘又发作了一次。今天还好。另一件让小艾尔关注的事情是,他系在自己屋子里的红气球丢了。他花了好大功夫才从地下室里找到了红气球。看来红气球的主人察觉了他的玩笑,并且也对他开了同样的玩笑。不过这一次,气球的主人没有写信。这让小艾尔很失落。现在他对那些信的内容,比对追查这恶作剧的来源更关心了。
    他很想知道那个叫凡黛尔的小姑娘的结局。安妮的话让他很担心。他怕这姑娘没能逃脱五十年前的那场灾祸。他似乎有点相信这些信是真实的了。
    他从地下室把气球带回到储物间,并且把原先的三封信绑回到气球上,他还额外留下了一封信:“我很抱歉,移动了您的气球。我读了您的三封信。希望您能原谅。不过我希望您能把信继续写下去。那些信写的很好,我被那些信深深感动了,并且为您的处境感到担忧。我不知道这些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我渐渐开始相信您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把气球系回到原处。并再次向您致歉。小艾尔。1992年3月9日。”


     

    1942年3月9日的晚上,姑娘们被送回到自己的储物间。两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很快就睡着了。但是第二天,玛丽的惊叫惊醒了凡蒂,他们都看到了系在水管上的红气球,就在凡蒂第一天把它系到的那个位置。凡蒂还找到了自己丢失的三封信和一张叫小艾尔的人留下的便条。那上面说,是他拿了那三封信,也是他移动了气球,他还希望凡蒂把信写下去。不过最惊人的是落款的时间:1992年3月9日,也就是说是五十年后的昨天。
    这不可能是玛丽的恶作剧,因为玛丽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凡蒂已经开始觉得思维有些混乱了。如果她是自己那能和天使说话的姐姐,或许她可以向天使问一问真相。但是她唯一能作的是向上帝祷告,请他怜悯她们这些卑微而又惊惶失措的人。
    玛丽显然被吓坏了。她看凡蒂时的表情就像在盯着一个巫婆。玛丽瑟瑟地躲在储物间的一个屋角里,深深地把自己埋在毯子下面,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门口一阵熙熙嗦嗦的声音传来。凡蒂只来得及把所有的信藏在毯子下面,舅舅就爬了进来。一进储物间,这个面色疲惫的人几乎是窜到凡蒂的面前,双手死死卡住凡蒂的脖子,低声咆哮:“你这个小偷!你这个骗子!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想把我们一家都折磨死?还是想把我们都交到德国人那儿?你的姐姐活该被抓,她和你一样都是贼,她去偷东西,却把我们全家都逼上绝路。她是贼,你也是!你们都是!”凡蒂感觉她的舅舅想掐死她。但是他毕竟松开了手。他喘息着,盯着凡蒂:“你是怎么把气球偷上来的?告诉我。”
    凡蒂脸色苍白,泪水和着汗水顺着面颊淌了下来,她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还在回味舅舅刚才的话。那么姐姐并不是被送到了别人家。姐姐是出去偷东西被抓住了。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凡蒂浑身发抖,她觉得冷的厉害。
    舅舅的目光已经被玛丽吸引过去了。他爬过去,摸了摸玛丽的头,然后回头问:“你把她怎么了?她发烧了!”
    凡蒂只是惊恐地摇着头,拼命向后靠。舅舅没再理睬凡蒂。他替玛丽解开领口,听了听她的心脏。然后他轻轻抱起玛丽,准备把她带回地下室。他走之前,看了看凡蒂的红气球,又看了看凡蒂,警告说:“别再做傻事,不然我拧下你的头。”
    凡蒂被吓得够呛。不过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关于姐姐离去的真相。凡蒂完全失去了精神,呆呆地望着红气球,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她然后想起了那个叫小艾尔的人的便条。她想回一封信。但是她的思绪完全乱了。她什么都写不出来。从德维松的书房拿来的信笺和笔,在她的手中哆哆嗦嗦,好像在打摆子。她写了一天,最终只寥寥草草写了几个字:“您是谁?您在哪儿?请不要伤害我们。”




    3月10号一大早,谟拉克先生就独自一人出门去了。他把小艾尔一个人丢在家里。小艾尔对此并没有怨言。爸爸在家和不在家,其实并没有两样。爸爸似乎完全忘掉了怎么说法语。除了偶尔一个人嘟嘟囔囔,他几乎什么都不说。也拒绝做任何事。小艾尔不喜欢他这样发呆,所以他宁肯他开车出去。小艾尔担心自己的父亲会疯掉。不过,让小艾尔担心的另一件事是,他还是没有收到来自凡黛尔的信,那的确让他更加担心了。
    下午,小艾尔无聊地对着窗口张望。旷野里,公路像失落在草丛里的皮带,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后面。一个黑点缓缓地爬过地平线,慢条斯理地沿着公路爬过来。小艾尔认了很久才认出那是一辆汽车。不过更让小艾尔吃惊的是,那辆汽车直向着德维松开过来。汽车停在德维松的铁门后,有人下车来开门。是安妮。
    小艾尔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跑出屋子,跑下楼,跑到院子里,招着手大喊:“嘿!安妮!”已经钻进汽车的安妮也向着小艾尔挥手。汽车缓缓地开了进来,直到小艾尔身边停下。车上走下两个人,安妮和他的父亲——一位带着眼镜儿、和蔼可亲的老绅士。这两天是他接送安妮上下班,所以今天也是他把安妮送到德维松来。
    安妮和她的父亲随小艾尔走进德维松的大房子,安妮不禁惊呼房子的古老和气派。转而又有些遗憾这房子的保养不善。老人则没说什么,只是带着复杂的感情,仔细审视了整桩房子,接着便问起小艾尔的父亲。当知道谟拉克先生一个出门去了,安妮有些不太满意:“他把你一个人留在家了?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怎么,电话和煤气还没有通么?对不起,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爸爸真是有些古怪。”
    安妮的父亲制止了安妮不太礼貌的感叹。安妮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指责你父亲。”
    小艾尔有些忧郁:“其实您说得也没错。这些天他的确有些古怪。我有点担心他。”
    安妮望着德维松高高的天花板说:“不过,说实话,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都会变得古怪的。你要不要到我们家去住几天,我的确很希望有个弟弟呢。”
    小艾尔礼貌地道了谢,并推辞说,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的父亲一个人留在德维松。接着,他问起了先前他向安妮提出的问题:“您找到贝恩先生是谁了么?”
    安妮笑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其实,我对于那个红气球的恶作剧和你一样好奇。不管写那些信的人是谁,她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大概要比我们清楚。”安妮一边掏出眼镜儿和一个笔记本,“约翰·贝恩,1900年生于法国北部,1931年买下了德维松,那时他是个投机商,后来又干上了走私。战争期间,他依靠走私大发横财,不过他也干些别的。他还为德国纳粹以及维希政府服务。战争末期,他只身逃到了阿根廷。大约是1944年底吧。两年后,他的妻儿也到了阿根廷。他们在那里隐姓埋名生活了八年。直到某一天,约翰·贝恩的身份被一位新闻记者曝了光。贝恩很快就死于心脏病,也有人说,他是被谋杀的。至于德维松,贝恩曾经用它来藏私货,后来就一直空着。战争一结束,约翰·贝恩就以叛国罪被起诉,并在1947年被缺席审判。然后德维松便被国家没收,并在1952年被转买给一个阿尔及利亚老兵。此后还在德维松发生过一些事,不过和约翰·贝恩没有什么关系了。”
    安妮的父亲点了点头:“约翰·贝恩,我还记得。他被缺席审判时,我还是个孩子。据说,他是个风度翩翩的恶棍。他把自己伪装成抵抗组织成员,并害了很多人。”
    安妮接着补充:“关于藏在德维松的犹太人,相关的资料不是很多。只是说,从1942年起,贝恩以同情者的面目欺骗了很多犹太人。他骗他们说,他可以把他们运出国,并向他们收取手续费。然后他把他们藏在德维松,再转手卖给德国人,按人头收费。这事儿大概干了将近一年,有很多人受害。之后他的身份被曝了光,他便公开给德国人做事了。”
    “也有人说,他确实曾经为抵抗组织做过一些事,也的确把一些犹太人偷运出境。不过他后来倒向了德国人。”安妮的父亲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时候,很多人都相信德国人会赢得战争。”
    小艾尔听了这些,忽然说道:“我得通知她们。”
    “通知谁?”安妮父女很惊讶。
    “凡黛尔一家,就是写那些信的人。”小艾尔很肯定的说。
    安妮父女都笑了。安妮的父亲说:“不管写信的人是谁,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五十年前。事情早就结束了。你不可能改变事情的结果。”
    “我至少应该试试。我不能看着别人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我相信我能和她们通信联系。也许我能改变一些事情。”小艾尔开始变得更坚决了。
    安妮父女忧虑地对望了一眼。安妮的父亲问道:“你收到的那些信,能给我看看么?”
    “我已经把它们寄回去了。我相信凡黛尔已经收到了那些信,可是她还没给我回信。”
    安妮的眉头骤的更深了,她直接了当地说:“小艾尔,跟我们走吧。到我家去暂住一段时间。我们会把你的父亲也接过去住的。说实话,镇子里的人都在替你们担心。”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不行,我必须留在这里。”小艾尔拒绝的非常坚决。
     安妮父女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很久,可是小艾尔始终坚信,他必须留在德维松,他必须看着他的父亲,他还要救五十年前的那一家人。安妮看看无望,又等不到谟拉克先生,只好和父亲失望地离去。临走前,她又说:“我们会常常过来看看。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们说,不要客气。另外,还是尽量劝劝你父亲,先把电话开通吧。”

    安妮临走前的话的确感动了小艾尔。他相信,安妮、她的父亲,还有镇子里的人,都是善良的好人。但是他的确不能丢弃他的父亲。他知道,他现在离开他,只会让他堕落的更深。安妮父女一离开。小艾尔就立即动手写信,信很短,只有一句话:“不要相信约翰·贝恩,他为德国人做事。”小艾尔把信绑在气球上。然后他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
    小艾尔走出去,看到他的爸爸摇摇晃晃地把汽车蹩进了大门。车停稳了,可是车上的人还没下来。小艾尔打开车门,发现他的父亲浑身酒气,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儿。小艾尔简直没办法想象父亲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他把父亲扶上楼,帮他躺下。这让他气喘吁吁,他的肺有些沉重。他回到车里,拔下钥匙,提起他父亲丢在副驾驶座上的包裹,锁上车门。他已经开始有些喘不过气了。他上了楼,把东西丢在父亲房间门口,回到屋里,开始吃药,吸氧。




    3月10号的晚上,凡蒂没有去地下室,也没有人来打搅她。她的屁股有些消肿了,但是却疼的更厉害了。她还在想姐姐的事。她看了看系在气球上的信,没有任变化。凡蒂没有点蜡烛。在黯淡的夜色里,她那双黑褐色的大眼睛更加沉默了。凡蒂睡不着,微笑的贝恩先生、奇怪的信、离去的姐姐、恶狠狠的舅舅,轮番闯进她的脑子。她浑浑噩噩,头疼欲裂,可是她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到一起。她侧躺着,胡思乱想,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微弱的光线从木板的缝隙里挤进这阴暗的小屋,斑斑驳驳地打在凡蒂的身上。醒来的第一感觉仍然是疼。凡蒂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气球下面的绳子。那里绑着一封信。凡蒂明白过来,失望地放下手。她想:“他没有看到这封信。”凡蒂已经忘了他是谁,但那是一个可以倾听她说话的人。一个和贝恩先生不太一样的,但是也让她喜欢的人。他起初对这个人还心存疑惧。但是他耐心地看了凡蒂所有的信,这让凡蒂感动不已。即便是贝恩先生,也只是把凡蒂当孩子一样来敷衍,凡蒂对此总是对此感到失望。而那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却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对待。除了自己的姐姐,凡蒂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感情了。她甚至对自己上一封信的生硬有些歉意。
    凡蒂懒懒地躺在褥子上,不知道要等待什么。她静静地倾听外面每一个细微的声音,有些声音完全没有来源,只是空洞洞地在自己的耳朵里回响。接着她又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是开门声。

    来的是海森,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准备明天出发。他来让他们做好准备。海森没有留给舅舅表达感激的时间。他似乎对此格外厌恶。他很快就离去了。
    好消息让舅舅和善了不少。此外玛丽的烧也退了一些。舅舅记起凡蒂昨晚没去地下室,给她带了些食物和水。他用手摸了摸凡蒂的头,说凡蒂有些低烧。不过他还是提醒凡蒂收拾一下她和玛丽的东西,他们就要出发了。临走的时候,舅舅看了一眼凡蒂的气球,他看到了那上面绑着的信,咕哝了一句:“愚蠢的小东西。”
    凡蒂觉得很累。但是她还是坐起身,准备收拾东西。她瞟了一眼气球上的信,发现那不是她昨晚系上去的那一封,有些惊讶。她解下信,看到上面写了一行字:“不要相信约翰·贝恩,他为德国人做事。”
    这话如果从玛丽嘴里说出来,凡蒂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对这陌生的来信却有一种来自本能的信任,这种信任甚至超过了她对贝恩先生的信任。她开始有些将信将疑起来。这怀疑降低了她在收拾行装时惯有的利落。她眉头深锁,若有所思。

    凡蒂终于鼓起勇气,拿起这张字条,爬出了储物间,爬进了地下室。那里,大人们也在收拾行装。一种亢奋的情绪感染了这对夫妇,舅舅甚至一边忙活,还一边哼着许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街头小曲。然而玛丽却依然恹恹的。她看到凡蒂时,不自觉地转过头去。凡蒂没有理会,她小声说:“我收到了一张字条。”大人们没有停下手来。舅舅仿佛没有听清,仍旧哼着小曲,只是抽空随口问了一句:“什么字条?”
    凡蒂接着说:“字条上说:‘不要信任约翰·贝恩,他为德国人做事。’”
    凡蒂的声音很轻。舅妈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困惑地望着凡蒂,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舅舅却毫无反应。只是随口应了一句:“嗯。谁的便条?上面写了什么?”他仍然哼着曲子,只是那曲子稍稍有点走调。
    凡蒂镇静地回答:“我不知道是谁写的便条,写便条的人自称叫小艾尔。便条就绑在红气球上。就像我平时给上帝写的信一样。”
    舅舅仿佛还是没有听懂,仍旧在忙活他的,嘴里嘟嘟囔囔的,仿佛在自言自语:“什么小艾尔?那纸片上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完,他居然笑起来,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他和蔼地转过头,用从来没有过的和颜悦色对凡蒂说:“好啦,小东西,不要再碍事了,收起你的胡思乱想,回去收拾东西吧。别忘了你的责任。”
    凡蒂的脸涨的通红。她咬住下嘴唇沉默了片刻。舅舅仍在忙活他的。舅妈也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收拾东西。凡蒂忽然大声说:“我收到的纸片上说:不要信任贝恩先生,他是为德国人做事的。”凡蒂在一瞬间感觉到,压抑了自己几个月之久的恐惧消失的影无踪。几个月来,恐惧像枷锁一样锁在他们的声音上,锁在他们的腿脚上,锁在他们的腰上,锁在他们的脑子深处。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他们走路蹑手蹑脚,他们总是躬着腰趴在地上,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然而一瞬间,在凡蒂身上,这一切羁绊忽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舅舅似乎被吓了一跳,他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回头望了望同样惊慌失色的舅妈,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凡蒂,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哪儿来的字条?这里哪里还有别人?你在撒谎!这可不好。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希望听到你的胡说八道。现在,听我的话,回去收拾东西吧。别让我打断你的腿。”说完,他准备把凡蒂推出地下室。
    凡蒂挣扎着,不肯就这样离开。她大声争辩着:“我没有撒谎!撒谎的是你们!其实你们也在害怕。你们那天也听到了枪声,不是么?虽然你们从来不提,可我知道你们听见了。你们其实不相信贝恩先生,他太喜欢说大话了。所以你对他才会显得那么卑微,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你指望这样能够感动他,让他重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其实他从来就不在乎。就像他从来都不在乎对我都说过些什么一样。你们也都不相信海森,他的名字不像法国人,他的眼神太阴冷了,几乎能让人结冰。他从来不笑,也不喜欢你们对他笑。他甚至懒得听你的恭维话。你害怕他,害怕极了,所以你每次都竭力巴结他。可是他根本不理你。他们这些人只在乎钱。可是德国人比我们有钱。即使没有这张条子,你们一样不相信他们。只是你们太胆小了,以至于不敢承认自己害怕。其实你们害怕这些人,远远超过你们害怕德国人。所以你们在他们面前比在任何人面前都虚伪!我受够了!”
    凡蒂的话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甚至连玛丽似乎都被镇住了。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在凡蒂身上。
    舅舅阴沉着脸,松开了凡蒂,瘫坐在地上,缓缓地捂上脸,然后开始抽泣。
    舅妈惊慌地望着这一切,仿佛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很快她也开始低声哭泣。低声抱怨她命运的悲惨、男人的没用。
    舅舅听到舅妈的哭声,放下捂住双脸的手,抱住舅妈,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不会太久了。我们就要自由了。不要相信那个女孩儿的鬼话。她和她姐姐一样发了疯。她姐姐异想天开要去偷熏肉。她却在就要逃出法国的前一天,告诉我们不要去相信那个答应要帮我们逃出去的人。”舅舅缓缓地把脸转向凡蒂,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贝恩先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们经历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我不会让这一切功亏一篑。我还有妻子和女儿,你不要妄想把她们送上绝路。”舅舅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得异常凶狠,“如果你再敢提什么字条,我就杀死你。”
    凡蒂不由打了个寒战。不过舅舅的话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不论前途如何,她们已经无路可逃了,就像被堵在墙角的老鼠,只能跟着猫爪子的方向动。凡蒂颓然地坐在地上,缓缓地把手里的字条撕的粉碎:“您是对的。我们在他们手上。就算是地狱的入口,我们也得跟着他们走。”
    舅舅盯着凡蒂,仿佛他第一天发现,她其实也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他忽然咧着嘴呵呵地傻笑起来,脸上还带着泪迹。他回过头,摇着妻子的肩膀大声说:“你听啊!你听啊!她说什么?她居然说那是地狱的入口?”舅舅的笑声已经走了调,活像猫头鹰的枭叫。他笑出了眼泪,仿佛他听到了一生中从未听过的大笑话。舅妈在舅舅的摇晃下,好像风中的小舟,她已经不敢哭了,她甚至不敢不笑。她咧开嘴,露出因为营养不良已经开始变形的牙齿。她想笑出声,可她的嗓子里只发出“嗬——嗬——”的出气声,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拼命呼吸最后一口空气。
    凡蒂叹了口气,把舅妈从舅舅死死扳住的手指里解了出来,舅妈终于可以坐在地上大口地喘口气了。凡蒂静静地说:“我们会自由的。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我们会自由的。”
    舅舅停止了笑声,垂下耳朵,仿佛要再听一遍凡蒂的低语。凡蒂对着舅舅的耳朵喊道:“你要带着我们去英国。你不要忘了。我们还要去英国!”
    舅舅的眼睛开始明亮起来,充满了希望和憧憬。他像一个伟大的领袖,正在领导一场名垂青史的伟大行动,用力地挥了挥手:“凡蒂说的对,我们要去英国。我们会自由的。我们只要相信贝恩先生,就一定能得到自由。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必须信念坚定。只要我们坚信自由,自由就一定会到来。”他仰起脸,仿佛沉浸在想象中的花海和欢呼的人群中。
    所有的人都露出了含混不清的笑容——只除了玛丽,她恐惧地盯着所有人,仿佛闯进了鬼魂的世界——那笑容灿烂地像春天的太阳花。他们仿佛听到了上帝的祝福。自由,其实就在眼前。

    在德维松的最后一夜,凡蒂留下了她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写到:“谢谢您的提醒。我们相信那是好意。不过我们已经决定相信贝恩先生。除此之外,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选。请您为我们祝福,祝我们早日到达英国。凡黛尔·维吉拉。1942年3月11日。”凡蒂想了想,又加了这样一句话:“舅舅老了。舅妈太瘦。玛丽还小。我必须照顾他们。”




    小艾尔已经完全顾不上红气球了。他的心完全被另一种担忧占据了。他的父亲昨夜吐的满屋都是,但是今天一觉醒来,他又抄出了一满瓶烈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他喝的酩酊大醉,然后拆开了昨晚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包裹。那是一把运动手枪。父亲不停地擦拭把玩。小艾尔担心极了。他半哄半劝地把手枪从父亲的手里骗了下来,藏进了储物间。他已经没功夫去看红气球上的信件了。那里已经绑了两封信,可他一封都没拆。
    他把父亲扶到了自己的房间,藏起他的酒瓶,不停地哄他说话,直到他睡着。他接着去打扫父亲的房间,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封遗书。早在到德维松的第一天就已经写好了。
    1992年3月11日晚上11:30分,小艾尔的哮喘又开始发作。他坐在房间里,就在父亲熟睡的床前,盯着挂钟,在痛苦中等待着天亮。他已经完全忘掉了凡黛尔和贝恩先生。他似乎睡着了,在喘息中不停地梦到自己的母亲。在梦里,小艾尔拼命拉着自己的爸爸,想追上远去的妈妈,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忽然张开双眼,大声地喘着气。他瞟见了挂钟,时间已经指向清晨五点钟。恍惚中,他看到爸爸的床空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走下楼梯。

    储藏室的灯亮着。谟拉克先生手里拿着运动手枪正在发呆。红气球依然飘在屋子的半空中,下面系着两封没有拆开的信。小艾尔想轻轻走到父亲身边,骗下手枪。但是他摇摇晃晃地撞倒了一把破椅子。父亲转过身,困惑地望着停住不动的小艾尔。小艾尔轻轻伸出一只手,说:“爸,把枪给我。”他的另一只手却痛苦地捂住胸口。
    谟拉克先生走了几步,伸出手去,想去抚摸自己的儿子。但是他被什么绊住了,他挥舞双手想保持平衡。然后,第一声枪响了。枪声沉闷,把谟拉克先生和小艾尔都镇住了。两个人像被美杜莎石化了的希腊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谟拉克先生抬起拿枪的手,想比划什么。小艾尔却一步步退出储物间。谟拉克先生缓缓跟了出来,手里仍然握着运动手枪。
    小艾尔清楚地记得父亲遗书里的原话:“我将带着我的儿子同赴天堂。”小艾尔转身开始奔跑。但是剧烈的喘息让他没办法保持平衡,他摔倒在房子的门口。他拼命爬着,想爬出德维松,他可以看到门外天上椭圆形的月亮,那是乡下未受污染的月亮,纯净而明亮,垂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德维松镶在围墙上的大铁门就在眼前,门外是蜿蜒曲折的公路,通到那个善良的小镇。

    “安妮一家如果听到枪声,也许会开车赶过来。”小艾尔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他咳嗽着翻过身,看见谟拉克先生向自己缓步靠近。他停下来,慢慢地举起自己的手枪,指向倒在地上的男孩儿。小艾尔伸出一只手,挣扎着做出不要的姿势。谟拉克先生痛苦地望着儿子,转过枪口,对准自己的头。
    第二声枪响了,枪声同样沉闷。谟拉克先生倒在地上,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
    小艾尔瘫在地上,意识渐渐地模糊。隐约中,他看见一只鲜艳的红气球飘出二楼的窗户,缓缓地飘向旷野深处的夜空。




    1942年3月12日清晨,一辆覆盖着帆布的破卡车停到了德维松的门前。那是运走私品的车。贝恩先生没有出现。来的只有海森,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舅舅还是那样谦卑。舅妈小心地陪着笑脸。玛丽神情萎靡,神志有些恍惚。凡蒂则一声不吭。
    凡蒂一家被塞到了车厢里,他们的前面被一箱箱走私货遮的严严实实。凡蒂只能透过箱子的缝隙最后瞟一眼德维松。清晨的天空呈现深沉的暗蓝色,晶莹透亮,里面还带着紫色的光晕。德维松黝黑的影子在这样幽邃的蓝色下,透出一点点离别的忧伤。凡蒂把红气球和上面的信留在了德维松,留给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小艾尔。凡蒂还在猜想:“他会看到我的信么?在知道我们不顾他的警告、继续我们旅程的时候,他会怎么想?”   
    车子的引擎发动了,一顾黑烟呛的人喘不过气。凡蒂捂着鼻子轻声咳嗽。她抬起眼,穿过汽车肮脏的尾烟,看到德维松上空,一只鲜艳的红气球冉冉升起,随着太阳初升前第一缕新鲜的晨风,无拘无束地飘向北方。




补遗:
    无论是小艾尔还是安妮都不知道的是:在1985年,已经移居美国的约翰·贝恩(他在阿根廷的化名是哈特达尼·坎贝尔)的孙子恩斯特·坎贝尔正式在法国提起诉讼,要求重新审理约翰·贝恩一案。恩斯特声称:从1940年中旬到1942年初,他的祖父的确帮助过数家犹太人逃出法国。他在1942年3、4月间曾经被盖世太保秘密逮捕,并被迫与之合作。由于德国在撤出法国前,曾有计划地烧毁档案,这一日期已经无法确定。尽管如此,他仍然为抵抗组织偷运军火,并且还是维希政府内部一个秘密反德集团与抵抗组织的中间人。他之所以在1944年出逃,是因为他了解太多让·穆兰被捕牺牲的内幕。这一案件直到1992年仍在审理中。
    凡黛尔和她的舅舅一家人在1942年并未到达英国。在战后公布的德战区各个集中营的档案里没有凡黛尔·维吉拉的名字。战后犹太人搜集整理的幸存者名单里也没有这个名字。恩斯特说,她们在英吉利海峡的风暴中遇难。也有人说,她们一家人在被捕当天便被秘密枪决。还有人说,凡黛尔一家还活着,只是改换了姓名,像那个时代许多幸存者一样。




人名表(感谢小米姐姐的帮助):

德维松-DE VILLESON
小艾尔-Petit hère [petit(小) hère((六个月至一岁的)小鹿,穷人,可怜的人(一般与pauvre边用)]
劳艾尔·德·谟拉克 Lloyd de Moraque
凡黛尔·维吉拉Van Dael Vergara
约翰·贝恩 Jean Bain
凡蒂 Venti
玛丽 Marie
弥赛亚 Messie
海森 Hiaasen
恩斯特·坎贝尔 Ernst Campbell
让·穆兰 Jean Moulin

[ 本帖最后由 whws 于 2007-5-21 18: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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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门生 2007-5-15 22:30 +100 原创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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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5 22:2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偶的脑袋嗡滴一声···安妮日记···卫斯理的迷藏···还有虾米?触不到的恋人?他们是小孩子···

灰冷的调子,在这个已经貌似夏季的夜里读来,颇为郁闷,不过写的真好,呵呵。

孤独是一种罪,也许上帝的诞生就是为了找个老家伙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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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5 23:18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那部海边小屋,我说的没错吧,请Mr.W先生多指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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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6 12:4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润色了一下语句,修改了一些细节,增加了题记和补遗。

另外陀螺天说的“那部海边小屋”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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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6 17:55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两大才子(或者说'才佬')滴激情碰撞之——满版尽飞红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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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7 13:24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那部海边小屋“是一部异时间通信的电影,具体名字不记,具体国家不记,反正不是棒棒就是鬼子的,和您的是一个创意题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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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7 13:4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对一些情节又做了一些修订。主要是对第六天,凡蒂一家得知贝恩可能在为德国人工作后的一些情节细节重新做了修改。

修改后依然不一定合理,不过我在尽力使它看的像那么回事。谢谢top的提醒和帮助。另外仍在等待更法国味儿的名字。

to陀螺天 :

昨天经top提醒,你说的这部电影我想起来了。我虽然没看过,但是大致知道它的情节。写作过程中也联想到过,不过那时思路已经成形了。安妮日记倒是起先想当过,虽然没读过,不过在我考虑情节框架时,确实有一些参考。卫斯理绝对没想过。我的确不大喜欢倪匡。

另外感谢你提供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题目。完成它很让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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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7 17:0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命运如同第七天的红气球,无人知晓会飘向何处

偶所迷惑的是何以这个同题笔会,诸位都用外国文艺的形式,莫非中国是么有气球的么

嗯,有个想法,便待有空,写篇乡土味的少儿作品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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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7 17:2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同题笔会六一专版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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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7 18:01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to Mr。W:题目是媒介,大家开心才是真得开心,以后经常一起玩玩啊

to 水镜:乡土文学啊……要恶补一下厄,因为是都市人所以对于乡土气息的语言把握并不是很大   水镜自己放了话就不能光说不练哦

[ 本帖最后由 陀螺天 于 2007-5-17 18:0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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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8 08:07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怎么都是异国情调? whws是留学人士?  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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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8 12:52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又见红气球了
呵呵
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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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8 13:41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UOTE:
原帖由 黄昏的鞋掉 于 2007-5-18 08:07 发表
怎么都是异国情调? whws是留学人士?  晕啊.

:)

你过来啦。偶不是留学人士。不过以为写外国故事可以含含混混,万一写的不像,很多人一下子也不一定看的出来,可以偷点懒

另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周围的东西看的太多了,厌倦了,写点不常见到的,当作精神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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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8 13:4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UOTE:
原帖由 赤脚光棍 于 2007-5-18 12:52 发表
又见红气球了
呵呵
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你的红气球ms还没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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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9 17:51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此文竟不得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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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0 00:1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与w兄同催,光棍兄,作为第一个勇敢举起红气球的人,实在叫偶们佩服外加心痒痒

另,回楼上天骄兄,谢谢提醒,不过精华的考量是需要一段时日的,您瞧这不给加上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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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艺,同时出现三篇同名作品,皆有特色,实在一时佳话。

W兄这一篇,题材上表现的是不可思意超自然事件,但又极佳的把握了真实历史背景的运用。写实的叙述方式,使得故事的离奇感更加凸现。文章本身又恰倒好处的体现了“人生的苦难与希望”、“人性的天良与畸变”这样的主题。虽然全文洋溢着浓重的悲剧色彩,但那种对美好生活的信仰与坚持,依然透过字里行间,跃然纸上。

最欣赏的是那种并不刻意,却非常明显的译文风格。也算是本文的一大亮点。

由于某人考试,咳咳,所以法国味的名字,居然也成一坑……大抱一歉

[ 本帖最后由 TOP 于 2007-5-20 18: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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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0 18:3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呵呵,祝小米姐姐考试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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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3 00:51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兄长此作写得非常好,或许是有点法国味的缘故,我个人觉得兄长的作品风格,与我喜欢的一位法国作家左拉早期风格有些相似.
秋秋西方文学看的不多,有所妄议,还请兄长谅解.期待兄长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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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3 11:16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咳咳

只看了个头,复制到WORD里,今晚排版了再慢慢看。。弱弱地说一句,楼主大人下次能不能把字弄大点,可怜可怜偶这对小眼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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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3 11:26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莫邪mm要看大字,在最上面的那排大,中,小选择大就可以了。

w兄真是用心,还附上人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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