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清代散文名篇集粹--塌鼻子先生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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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事论(清)梅曾亮

 
  天下之患,非事势之盘根错节之为患也,非法令不素具之为患也,非财不足之为患也。居官者不不事事之心[1],而以其位为寄[2],汲汲然去之[3],是为大患。
  今夫四民之中[4],士之贵于农工商贾也[5],较然明矣。使农工商贾,皆汲汲有为士之心,则方其为农也,田莱必不能辟[6];其为工也,艺事必不能精;其为商贾也,有无必不能迁[7]。然天下之民,有自乐其农工商贾之业,而以士为畏途者。彼士也,有考试场屋之苦[8],有文字声病之学[9];违其程度[10],则又有褫夺扑责之刑以随其后[11]。凡士之所深忧以为大辱者,民皆脱然而无患[12]。彼民者,度其身而苦其事[13],有万不可以尝试者。故甘心绝意,乐其业而不迁。
  今之为仕者则不然,无愚知贤不肖也[14],而皆有为公卿大夫之心。夫吏之迁除[15],或以年计,或以十数年计,非可朝拜官而久迁擢也。然其身縻于此,而其心去此职而上者,不可以层累计。人有仕宦十年而不迁调者,则乡里笑之,而亲友为之减色。忘分苟得,相师成风。夫爵禄者,廉耻之药石也[16],善用之则起,不善用之则废;廉耻者,聪明之堤防也,固其防则盈,而溃其防则竭。聪明竭矣,虽勉强为作,施令布政[17],与吾民相酬对者,特具文焉而已[18]。故曰有不事事之心,而以其位为寄,汲汲然去之,是之谓大患。虽然,是患也,不成于贱而成于贵;不成于贵贱之悬殊,而成于治贵贱之不公。大臣者,将帅也;属吏者,士卒也。大军之沮败[19],非为将者之独奔,而法之加,必自将者始。今夫大吏,其日造请问起居者[20],属吏也;供刍薪米炭者[21],属吏也;加声色颐指者[22],属吏也;听参核迁调者,又属吏也。有罪,则曰:是属吏所承办也,承审也,大臣者不知。同有罪,则曰:是大臣也,不可与小臣同科[23]。科其罪矣,而或降级,或罚俸,不旋踵而复其故[24]。其罪同,而位卑者,则一蹶不可复振。用法如此,故贱者之不能心服也。心不服而隐忍以为之,此其身有不能安,而其职有不能进者矣。则宜其以位为寄,而汲汲然去之也。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善为治者,所慎重而专任之者[25],大臣而已。使小臣之事,统责之大臣;而大臣之罪,不可分之于小吏。其大小之罪均,法之加必自贵者始。盖任重而责之者厚[26],厚不为刻也;任轻而责之者薄,薄不为私也。夫如是,贵者难其事[27],而不敢有以位为乐之心;贱者量其力,而无皇皇于冒进之意[28]。乐其职,故其心安,安其心,故其事成。传不云乎[29]:“厚味实腊毒,高位实疾颠。”[30]古之人自一命以上[31],其忧患递相增也,以至于卿相,惟庶人则无忧。
  悲夫!自三代而下[32],士之畏富贵而不居者,何少也!使士也无考核场屋之苦,文字声病之学,禠夺扑责之刑,而又无农工商贾之瘁[33],以获高位之名,则天下有一不为士者,其心必不服,人主尚安得四民而用之哉[34]?或曰:如此则非所以贵贤贱不肖之心,且无以磨厉人于功名之途者也。曰:今之贵贱,非如古之世。其贵贱也,以为不贤乎,则固有时而为公卿大夫矣;以为贤乎,则公卿大夫,皆自小臣始矣。且夫人弃贱就贵之心,如水之就下,如丸之走阪[35],虽贲、育之勇[36],不能抑之。圣人不得已而分利害之数与贵贱参之[37],而听人能不能者之自处之。政之失也,则专其利于所贵[38],而专其害于所贱。夫避贱而趋贵,罪之可也,然使卑贱之忧患甚于富贵,人孰不避忧而趋乐?是人臣之利,非国家之利也[39]。然有公忠体国之大臣,则亦不利乎此矣。



  注释:
  [1]不事事:不做事。前一“事”字为动词。[2]寄:暂居之所。[3]汲汲然去之:指急切地盼望脱离现职得到升迁。[4]四民:见姚莹《噶兰台异记》注。[5]商贾(gǔ):商人。[6]田莱:荒地。[7]有无:指有没有钱可赚。[8]考试场屋:指科举考试。“场屋”即考场。[9]文字声病之学:指文字声律之学。声病:即“四声八病”,“四声”指平、上、去、入;“八病”指语言运用中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八种作诗应避免的声律毛病。[10]程度:指诗文考试的程式法规。[11]禠(chǐ)夺:剥夺衣冠,除去功名。旧时官吏、生员等犯罪,必须禠夺其官服,除去功名之后方能加刑。[12]脱然:轻快的样子。[13]度(duó)其身:估量自己。[14]知:同“智”。[15]迁除:升迁授职。除:得官位。[16]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17]施令布政:施行和颁布政令。[18]特具文:只是徒具空文。具:有。[19]沮败:失败。沮:败坏。[20]造请:拜访请示。[21]刍薪:柴草。刍:喂牲畜的草。[22]颐指:用下巴的动作示意指挥别人,形容傲慢。[23]同科:同罪。科:法令条文。[24]旋踵:转动脚跟向后转,用以形容时间短促。踵:脚跟。[25]专任:专心任职。[26]责:责罚。[27]难(nuó):通“[上难下心]”,慎重。[28]皇皇:同“遑遑”,匆忙,急切。[28]传:泛指书籍。[29]“厚味”二句:语出《国语周语下》。厚味:指酒味浓。腊毒:中毒快。腊(xī):速、快。疾颠:很快垮台。颠:颠覆。[30]一命:周朝官吏等级有一命至九命之别,一命最低。[31]三代:夏、商、周三个朝代。[32]瘁(cuì):劳累。[33]人主:皇帝。[34]阪(bǎn):山坡。[35]贲、育:指战国时代的勇士孟贲和夏育,秦国人。后泛称勇士为贲、育。[36]数:分量,程度。[37]专其利于所贵:专门使所富贵的人得到利益。[38]“人臣之利”二句:指“专利其所贵”只是有利于大臣,而不利于国家。



  这篇是关于封建吏治的一篇专论。作者提出,居官者不专心于本职,汲汲于升迁,只把自己的职位当作向上爬的阶梯,“以其位为寄”,这是吏治的“大患”。进而指出患不在下而在上,掌权者常推卸罪过于下属,与下属同罪而不同科。贵贱不公,助长了居下位者不尽本职而竞求升迁的风气。接着作者提出了“法之加必自贵者始”的主张,提出了“任重而责之者厚”,“任轻而法之加者薄”。作者的这些议论,现在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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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猴传(清)林纾

 
  林先生曰,闽人不畜僮而养佣[1],怒以色则受,杖则叛,盖难御也[2]。同年高啸桐独言其戚王太守贻燕者[3],畜僮陈猴,累杖见血,而猴终弗去。太守需次浙中[4],赭寇入浙[5],城火数作,门阖。太守家僮十数尽遁,猴裹布寻丈[6],趣太守登城[7],猴径下,以布受太守,俾缒其家人[8]。未尽,哗言贼至,幼子自城上颠[9],猴捷进,承之以手;少女继队[10],猴张右手再承之,队女适当其怀,若有神鬼阴缀之者[11]。既免,夫人伤足,呻于路周。猴径负其子女行,数百步团置之,还负夫人。蹀躞往复[12],日行不能二十里。经十日,猴道病。太守度城贼且出略旁县[13],家人必下免,乃逡巡入前村[14]。村人若善太守者,盖其中一人盗也。逮治杭州狱,时太守适权杭州[15],出之。至是乃具舟脱太守于难。
  居闽二年,太守卒,猴大恸数绝。尚书沈文肃公来吊[16],异之,拊猴将以自随[17]。猴不可,请护丧归仙游[18],盖大寮与猴均仙游人也[19]。公迺以书抵其县官[20],叙猴谊[21]。官饩猴月以十缗[22],猴役于县官,仍以所得悉奉其主人。县官益谊之,无役不随,猴自尔亦稍稍置田筑室,且娶妇生子矣。每至太守家,辄隅立屏息[23],若常奴焉。乡之士流习猴者,辄与抗礼[24],曰:“是有古谊,能事主人之孤,安可蔑耶?”



  注释:
  [1]僮:童仆的通称。此指从小豢养的家奴。佣:雇佣的人。[2]御:治理,管治。[3]太守:此指知府。[4]需次:官吏授职后,并不能马上接任,要按照资历依次等待补缺。有时官多缺少,需次要六七年。[5]赭寇:又称“红毛”,英国侵略者。因其须发褐红,故称。[6]寻丈:近一丈。寻,八尺。[7]趣(cù):催促。[8]缒(zhuì):系在绳子上放下去。[9]颠:坠落。[10]队:同“坠”。[11]阴缀(chuò):暗中指使,牵制。缀,牵制。[123]蹀躞(dié xiè):小步往来貌。[13]略:侵略。[14]逡(qūn)巡:却退,迟疑不决的样子。[15]权:暂代官权。[16]沈文肃:沈葆桢,字幼丹,清末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谥文肃。[17]拊:同“抚”。[18]仙游:县名,属福建。[19]钧:通“均”。[20]迺:即“乃”。[21]谊:通“义”。[22]饩(xì):赠送。缗(mín):成串的钱。一千文为一缗。[23]隅(yǔ):角落。[24]抗礼:以彼此平等的礼节相待。



  文中描写了一个家奴,机智忠勇,在患难时救了主人一家,主人去世以后,仍一如既往,忠实不渝。为低贱的奴仆作传,固然难得,但这个家奴遭主人棒打却以德报怨,又有些愚昧了,主人到底对他怎样,文中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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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驭虚墓志铭(清)方苞

 
  君讳典[1],字驭虚,京师人。性豪宕[2],喜声色狗马[3],为富贵容,而不乐仕宦。少好方[4],无所不通,而独以治疫为名。疫者闻君来视,即自庆不死。京师每岁大疫,自春之暮至于秋不已。康熙辛未[5],余游京师,仆某遘疫,君命市冰以大罂贮之[6],使纵饮,须臾尽;及夕,和药下之[7],汗雨注,遂愈。余问之,君曰:“是非医者所知也。此地人畜骈阗[8],食腥膻,家无溷匽[9],污渫弥沟衢[10],而城河久堙[11],无广川大壑以流其恶。方春时,地气愤盈上达[12],淫雨泛溢[13],炎阳蒸之,中人膈臆[14],困惾忿蓄[15],而为厉疫[16]。冰气厉而下渗[17],非此不足以杀其恶[18],故古者藏冰,用于宾、食、丧、祭[19],而老疾亦受之,民无厉疾。吾师其遗意也。”
  余尝造君,见诸势家敦迫之使麇至[20]。使者稽首阶下[21],君伏几呻吟,固却之。退而嘻曰:“若生有害于人[22],死有益于人,吾何视为[23]?”君与贵人交,必狎侮[24],出嫚语相告謷[25],诸公意不堪,然独良其方,无可如何。余得交于君,因大理高公[26]。公亲疾,召君,不时至[27];独余召之,夕闻未尝至以朝也[28]。
  君家日饶益,每出,从骑十余,饮酒歌舞,旬月费千金。或劝君谋仕[29],君曰:“吾日活数十百人,若以官废医,是吾日系数十百人也。”诸势家积怨日久,谋曰:“陈君乐纵逸,当以官为维娄[30],可时呼而至也[31]。”因使太医院檄取为医士[32]。君遂称疾笃,饮酒近女,数月竞死。
  君之杜门不出也,余将东归,走别君[33]。君曰:“吾逾岁当死,不复见公矣。公知吾谨事公意乎[34]?吾非医者,惟公能传之,幸为我德[35]”乙亥[36],余复至京师,君柩果肂[37],遗命必得余文以葬。余应之,而未暇以为。又逾年,客淮南,始为文以归其狐[38]。
  君生于顺治某年共月某日,卒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妻某氏,子某。铭曰:
  义从古[39],迹戾世[40],隐于方[41],尚其志[42]。一愤以死避权势,胡君之心与人异[43]?


  注释:
  [1]讳:名。古时对于尊长不直呼其名叫做“避讳”,故亦称名为讳。[2]豪宕:豪迈放纵,无所拘束。[3]声色:歌舞女色。[4]方:方术,指医、卜等术。[5]辛未:康熙三十年(169I)。[6]市:买。罂(yīng婴):小口大腹的盛酒陶器。[7]和(huò祸):拌和。[8]骈阗:亦作“骈田”、“骈填”,众多而相连接。[9]溷(hùn混)匽:厕所。[10]污渫:脏水。衢(qú渠):四通八达的道路,这里指街道。[11]堙(yīn因):堵塞。[12]愤盈:充满,聚集。[13]淫雨:久雨。泛溢:涨满。[14]中(zhòng众):伤害。膈臆:泛指内脏。[15]困惾(zōng宗),阻塞不通。忿蓄:积聚不散。[16]厉疫:即疠气,亦称疫疠,中医学名词,一种瘟疫。[17]厉:猛烈。[18]杀,减少,削弱。[19]宾:宾礼。古代五礼(吉、凶、军、宾、嘉)之一,为诸侯朝见天子时的礼节。[20]势家:权势之家。使:使者,奉命办事的人。麜(qún群):成群。[21]稽首:叩头行礼。[22]若:他们。指那些请他看病的有权有势的人。[23]视:诊视,看病。[24]狎(xiá匣)侮:戏侮,不尊重。[25]嫚(màn慢):倨傲,轻侮。訾謷:非议。[26]大理高公:高裔字素侯,宛平人,翰林出身,官至大理寺卿。方苞进学为秀才时,高素侯正充任学使视学江南,对方苞极为器重,方苞也始终师事之。[27]不时至:不能及时到达。[28]“夕闻”句,没有晚上听说等到天明才去的。[29]谋仕:想法作官从政。[30]维娄(lǚ吕):系马曰“维”,系牛曰“娄”。“以官为维娄”,意即以官位束缚,使不得自由。[31]时:随时。[32]檄:征召文书。医士:明清时代的太医院,长官为院使,下设御医、吏目、医士等,专为宫廷及官吏看病。[33]走别君:去与他告别。[34]“公知”句:你知道我恭谨待你的本意吗?谨:恭谨,不轻慢,有敬重之意。[35]德:恩惠。言外之意即希望为我作传以传名。[36]乙亥:康熙三十四年(1695)。[37]柩:已盛尸体的棺木。肂(sì四):暂时掩埋。古人因为某种原因(如选择基地等)在正式安葬之前先行假葬,暂时掩埋。[38]孤:死者之遗孤,指儿子。[39]义从古:思想品格追随古代的清高之士。[40]迹:行迹,行为。[41]隐于方:借方术(指行医)以隐居,不求仕宦。[42]尚其志:高尚其志,指陈驭虚守志不移。[43]胡:何。


  这也是一篇触及现实黑暗的作品。陈驭虑不但医术极精,而且富有正义感。他宁为普通人治病,却不为权势之家效劳,因为这些权贵“生有害于人,死有益于人。”他“不乐仕宦”’也是因为考虑到广大普通患者的需要。最后,为抗拒权贵们的羁縻,竟“一愤以死”。这样一个有术有德的医生,确实值得称道。从此文对陈驭虚的深情赞美,也可以见到作者对现实的是非分明的态度。
  方苞主张,为人立传,“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与孙以宁书》)此文为医生立传,集中写其行医及反抗权贵的高行。于其医术,只写一例以见一般,而不琐琐罗列,于医术之外,又只以抗诊与拒仕两事表现其品德,用事极简,笔墨极省,而人物风貌已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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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仲鸾同年之父母七十寿序(清)曾国藩

 
  天之生贤人也,大抵以刚直葆其本真[2],其回枉柔靡者[3],常滑其自然之性[4],而无以全其纯固之天,即幸而苟延,精理已销,恒干仅存[5],君子谓之免焉而已[6]。国藩尝采辑国朝诸儒言行本末,若孙夏峰[7]、顾亭林[8]、黄梨洲[9]、王而农[10]、 梅勿庵之徒[11],皆硕德贞隐,年登耄耋[12],而皆秉刚直之性,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故常全其至健之质,跻之大寿而神不衰。不似世俗孱懦竖子[13],依违濡忍[14],偷为一切[15],不可久长者也。
  同年生陈君仲鸾与余交十余年,每相与议论平生,慷慨不挠。或品第当世人伦[16],意所不可,睥睨讥切[17],无所复忌。同人或谓仲鸾居吏阔别曹司,身处卑冗[18],更事未深[19],宜其嚣嚣不绌[20];若移置要地,稍稍练习文法,亦且破觚而为圆矣[21]。既而仲鸾果以考第入直率机,而戆直发愤[22],芒角森然,曾不减其曩者之旧[23]。吾乃私怪生民刚直之性,其禀之有厚有薄,未可以一概度量也。
  间辄与仲鸾语家世之计,及太公、太母之行。仲鸾为余言封翁荫酿召先生[24],生而伉爽[25],屡经艰险,履之如夷[26]。遇人有心所不许,虽豪贵人必唾弃之。即心之所许,虽孤婺卑贱,必引而翼之[27],愈穷厄,愈礼敬与均[28]。自亲族州闾,皆服其诚信,远近纷难,就之决遣,凡所论断,久而辄应。封母高太恭人,祗顺惇笃[29],尊尚节义,盖皆有刚直之风。然后知仲鸾之激烈不阿,虽受性独厚。亦其禀之庭闱者[30],岁渐月染[31],涵濡之久而不自知也[32]。人固视乎所习,朝有媕婀之老[33],则群下相习于诡随[34];家有骨鲠之长[35],则子弟相习于矩矱[36]。倡而为风,效而成俗,匪一身之为利害也。
  今年八月,为先生暨太宜人七十生日,年家之子[38],同官之良,咸称觞仲鸾之邸第,作为诗篇,以祝难老[39].属国藩为之序,余乃略述平昔与仲鸾言论大指,以著先生之节概,因推国初诸儒以刚直而享大年者,为先生致善祷之谊[40],亦使世之君子,闻之而有所警焉。



  注释:
  [1]同年:同科考中的人。[2]荷:保持。[3]回枉:柔曲不直。[4]滑(gǔ):乱。[5]恒干:指人的躯体。[6]免:免祸。《论语雍也》载孔子语:“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意思是,人能生存于世是由于正直,不正直的人能生存于世是由于他侥幸避免了祸害。[7]孙夏峰:孙奇逢,字启泰,世称夏峰先生,明清之际学者。隐居不仕,自明至清,前后十一次拒绝征聘。与黄守羲、李颙并称三大儒。享年九十一。[8]李亭林:即顾炎武,学者称其亭林先生。见《复斋记》作者介绍。[9]黄梨洲:黄宗羲。见《过云木冰记》作者介绍。[10]王而农:王夫之,字而农,明清之际学者,人称船山先生。明亡,在家乡湖南衡阳举兵起义阻挡清兵南下。后隐居近四十年,潜心著述。享年七十三。[11]梅勿庵:梅文鼎,字定九,号勿庵,清代天文学家、数学家。安徽宣城人。享年八十八。[12]耄耋(mào dié):七十曰耄,八十曰耋。年寿高的意思。[13]孱(chán):懦弱,低劣。[14]依违:犹豫不决,模棱两可。濡忍:柔忍,含忍。[15]偷:苟且。[16]人伦:指各类人。伦,类。[17]睥睨(pì lì):斜视,表示傲慢或厌恶。[18]卑冗:地位低微,不重要。冗,多余的。[19]更事:经历世事。[20]嚣嚣(áo):自得傲慢貌。绌(chù):屈。[21]觚(gū):棱角。[22]戆(gàng):愚而刚直。[23]曾:乃,竟。[24]封翁:此指陈仲鸾的父亲。子孙显贵,父、祖因而受封典,称封翁或封君。[25]伉爽:亢直豪爽。伉,通“亢”,刚强。[26]夷:平坦。[27]翼:保护。[28]与钧:同等,均等。钧,通“均”。[29]祗(zhī):恭敬。[30]庭闱:父母住的地方,借以称父母。[31]渐(jiān)染:沾湿,浸润,引申为逐渐受影响。[32]涵濡:涵润沾染,引申为滋润,教化。[33]媕婀(ān ē)曲意顺从。[34]诡随:诡诈善变,见风使舵。[35]骨鲠(gěng):亦作“骨梗”,喻耿直。刚劲。[36]矩矱(huò):规矩,法度。矱,尺度。[37]暨:和。[38]年家:同榜登科者互称“年家”,晚辈称“年家子”。[39]难老:不易老,长寿的意思。语出《诗经鲁颂泮水》。[40]善祷:美好的祝祷。谊:情意。



  为朋友的父母作寿词,不熟悉其人,又没有殊功异德,很难写。此文则专从朋友的刚直品质下笔,最后归结到父母的家教上,虽是应酬文字,却也写出了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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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清)王韬

 
  城隍庙内园以及萃秀、点春诸胜处[1],每于朔望拔关[2],纵人游览。正月初旬以来,重门洞启[3],嬉春士女[4],鞭丝帽影,钏韵衣香[5],报往跋来[6],几于踵趾相错,肩背交摩。上元之夕[7],罗绮成群,管絃如沸,火树银花[8],异常璀璨[9]。园中茗寮重敞[10],游人毕集。斯如月明如昼[11],蹀蹼街前[12],惟见往还者如织,尘随马去,影逐人来,未足喻也。远近亭台,灯火多于繁星,爆竹之声,累累如贯珠不绝,借以争奇角胜,若其稍作断续声者,辄以为负[13]。宵阑兴发电厂,正不知漏箭之频催也[14]。春原富贵,国几长春[15],夜亦风流,天真不夜,北门管钥,亦为竟夕不键[16],殆所谓“金吾不禁”欤[17]!斯亦风月之余情[18],承平之乐事[19]。



  注释:
  [1]“城隍”句:城隍庙和萃秀、点春等园林名胜,位于今上海市南区。[2]朔望:阴历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拔门:开门。[3]重门洞启:重重门户完全打开。[4]嬉春士女:游春的男男女女。[5]“鞭丝”二句:指骑马或乘车的男人和穿着讲究的妇女。[6]报往跋来:来来往往。报,通“赴”。[7]上元:阴历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元宵节)。[8]火树银花:形容灯火纷盛。[9]璀(cuǐ崔上)璨(càn灿):光辉灿烂。[10]茗寮:茶室。寮,小屋。重敞:纷纷开张。[11]斯时:此时。[12]蹀(dié迭)躞(xiè谢):漫步。[13]“若其”二句:是说商户比赛施放鞭炮,声响稍有停顿,就算输了。[14]“宵阑”二句:夜深时分,人们情兴仍浓,不觉时间过得快。漏箭,古代计时器漏壶上的指针,此指时间。[15]“春原”二句:春意来自富贵,而举国几乎春意常在。按:这些话和下文都是歌颂升平之语。[16]不键:不上锁。[17]“殆所谓”句:这大概就是所谓不禁夜行吧!金吾,执金吾,汉代禁卫军的高级军官,掌京城防备。元宵节这天开放夜禁,故有“金吾不禁”之说。[18]风月:即清风明月,指美好的景色,有闲适之意。[19]承平:累世相继的太平时代。



  王韬,字紫诠,又字仲弢,上海人。博闻多学,洒脱不拘,太平天国起义期间,因“过激言论”触犯当政,被迫隐居,自号天南遁叟。曾赴欧美考察。著名《淞隐漫录》、《淞滨琐话》、《遁窟谰言》等。
  本篇选自王韬《瀛(yínɡ盈)壖(ruán软阳)杂志》。作者在咸丰、同治间客居上海,偶有见闻,即随笔记录,涉及地理、习俗、古迹、时事等多方面内容。瀛壖义为大海之边地,即指上海。此书刊刻于同治十年(1871),署名“天南遁叟”。
  上海城隍庙是享有盛名的园林名胜之一。作者在本文中,描写了它正月初一、十五时的节日盛况:摩肩接踵的游人们的各式打扮,五光十色的辉煌灯火,热闹非凡的乐声等等——这些,汇成了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也可以说,作者所描绘的,是一幅另有风姿的风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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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易田诗序(清)刘大櫆

 
  余性颛愚[1],知志乎古,而不知宜于时;常思以泽及斯民为任,凡世所谓巧取而捷得者,余皆不知其径术。以故与缙绅之士相背而趋,终无遇合。退而强学,栖迟山陇之间[2],虽非有苦,而亦未尝有乐也。年已晚暮,始为博士于黟[3]。博士之官卑贫无势,最为人所贱简[4]。而黟、歙邻近,歙尤多英贤,敦行谊[5],重交游,一时之名隽,多依余以相为劘切[6]。或抗论今时之务[7],注念生人之欣戚,慨然太息,相对而歌。盖余生平之乐,无以加于此矣。
  程子易田,尤所称著材宿彦[8],亦旦夕相从。其所为诗歌,掳词朴直而寄兴深至[9],尝谓其有陶潜之风[10]。易田固信余,余亦甚重易田也。虽然,余老矣,今年年七十有三,将归休于枞阳江上[11]。而易四年逾四十,犹困于诸生[12];家又贫,故里不足以自活,亦将餬其口于汝阴[13]。念欲长与诸君子游处,不可得矣。
  居稽也[14],弦诵也[15],欣欣而忘其倦也。欢聚未几,离散随之,余于此其犹能独乐焉否耶?夫以生平未尝有乐之人,徒以与诸君子游处而乐,今复以聚之不常而不乐生焉。回忆独居时,虽无所乐,而亦非有不乐也。则是今日之不乐,由前日之乐而来也。夫造物之于人[16],安能使其长乐哉?因取易田之诗,所谓“濠上吟”者[17],反复咀吟[18],益叹其文章之古,与其人之心貌相称。属其板刻之,以与四方之知言者共读焉,而余为序之如此。



  注释:
  [1]颛(zhuān专)愚:愚蒙。[2]栖迟:游息。[3]博士:学官名,即县教谕,掌管文庙(孔庙)祭祀、教育生员等。黟:安徽省黟县。[4]贱简:鄙视怠慢。[5]敦行谊:重视操行、道义。敦:厚,重视;谊:同“义”,道义。[6]劘(mó磨)切:切磋琢磨。劘:磨。[7]抗论:直言不阿。[8]著材宿彦:突出的人材和素以品德著称的贤土。彦:贤士。[9]掳(shú书)词:遣词,运用语言。[10]陶潜:陶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东晋著名文学家。平生志趣高迈,不慕荣刊,其诗隽永谈雅,其文质朴、醇厚。[11]枞阳:作者故乡,在长江北岸,原属桐城县。[12]诸生:秀才。[13]汝阴:古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阜阳县。[14]居稽:《礼记儒行》:“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意为儒者有今人与之相处,有古人与之相合。[15]弦诵:弦歌诵读。古人诵诗常以琴瑟伴奏。[16]造物:指天。古代人们以为万物都是天造的,所以称天为“造物”。[17]濠上吟:别有会心,自得其乐的吟诵。《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后人常据此以“濠上吟”形容目得其乐的境地。濠上:濠水之滨。[18]咀吟:体味吟诵。咀:咀嚼,体味。


  此文主要写不遇之叹,得友之乐。文首述“泽及斯民”之志,并叹此志之不宜于时,故“与缙绅之士相背而趋”,不但抒发了有志不获骋的牢骚,对时弊也有所讥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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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老人记(清)陆陇其

 
  崇明具有吴姓老人者,年已九十九岁,其妇亦九十七岁矣。老人生四子,壮年家贫,鬻子以自给[2],四子尽为富家奴。及四子长,咸能自立,各自赎身娶妇[3],遂同居而共养父母焉。
  卜居于县治之西[4],列肆共五间[5]:伯开花布店[6],仲开布庄[7],叔开腌腊[8],季开南北杂货[9]。四铺并列,其中一间,为出入之所。四子奉养父母,曲尽孝道[10]。始拟膳每月一轮[11],周而复始,其媳曰:“翁姑老矣[12],若一月一轮,则必历三月后,方得侍奉颜色[13],太疏[14]。”拟每日一家,周而复始。媳又曰:“翁老矣[15],若一日一轮,则历三日后,方得侍奉颜色,亦疏。”乃以一餐为率[16],如蚤餐伯[17],则午餐仲,晚餐叔,则明日蚤餐季,周而复始。若逢五及十,则四子共设于中堂,父母南向坐[18],东则四子及诸孙辈,西则四媳及诸孙媳辈。分昭穆坐定[19],以次称觞献寿[20]。率以为常[21]。
  老人饮食之所,后置一橱,橱中每家各置钱一串,每串五十文[22]。老人每食毕,反手于橱中随意取钱一串,即往市中嬉,买果饼啖之[23]。橱中钱缺,则其子潜补之,不令老人知也。老人间往知交游[24],或博奕[25],或摴蒱[26]。四子知其所往,随遣人密持钱二三百文,安置所游家,并嘱其家佯输钱于老人[27]。老人胜,辄踊跃持钱归[28],老人亦不知也。亦率以为常,盖数十年无异云。
  老人夫妇至今犹无恙[29]。其长子年七十七岁,余子皆颁白[30]。孙与曾孙约共二十余人[31]。崇明总兵刘兆以联表其门[32],曰:“百龄夫妇齐眉[33],五世孙儿绕膝[34]。”洵不诬也[35]。因援笔记之,以告世之为人子者。


  注释:
  [1]崇明:县名,今属上海市,在上海市北部、长江口崇明岛上。[2]鬻(yù):卖。[3]赎身:以钱物换回人身的自由。[4]卜居:选择住处。县治:县官办公所在地。[5]肆:店铺。[6]伯:长子。花布:棉花和布匹。[7]仲:次子。布庄:犹言“布行”。旧称大商号为庄。[8]叔:排行第三。腌腊:用盐浸泡食物称腌,用盐浸渍肉类,再晒干后称腊。[9]季:排行第四。[10]曲尽:委婉地、想方设法地尽到、做到。[11]拟:打算,计划。一轮:轮流一次,[12]翁姑:妻子称丈夫的父亲为“翁”,称丈夫的母亲为“姑”。[13]方:才。颜色:原指脸色、面容。侍奉颜色,犹如说当面侍奉、承欢。[14]疏:稀,远。此指时间隔得太久。[15]翁:此处独言翁而不言姑,是因为翁的年纪比姑大,在世的时间更不多了,更需照顾。[16]率(iǜ):标准。[17]蚤:同“早”。[18]同向:面向南而坐,旧时尊长的坐位。[19]昭穆:古代的宗庙次序,始祖庙居中,以下父子(祖、父)按次序递为昭穆,左为昭,右为穆。此处指辈分的次序。[20]称觞:举杯。献寿:祝寿。[21]率(shuài):遵循。常:永久的,保持不变的。[22]文:旧时铜钱一面铸文字,故称钱一枚为一文。[23]果饼:点心。啖(dàn):吃。[24]间(jiàn):有时。[25]博弈:博,局戏,用六箸十二棋。弈,围棋。[26]摴蒱:见《吴顺恪六奇别传》注。[27]佯:假装。[28]踊跃:热烈积极地、兴奋地。[29]无恙:没的疾病、灾祸等可忧的事。恙,忧。[30]颁(bān)白:同“斑白”。头发花白。[31]曾孙:孙子的儿子。[32]总兵:清代武官名,位次提督。联:对联。表其门:贴在他家门上,以示表彰。[33]齐眉:比喻夫妻相敬相爱。《后汉书梁鸿传》载,梁鸿每天做工回来,妻子为他端上饭菜,不敢仰视,只是把托盘举起,比齐眉毛。[34]五世:五代。绕膝:围绕在身边。[35]洵:确实,真。诬:以无为有,假。


  陆陇其(1630—1692),字稼书,卒谥清献,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1670)进士。历官嘉定、灵寿知县,很有政绩,将授御史时,因上疏得罪上司而引退回乡。其学以居敬穷理为主,推崇程朱理学,是当时较有名望的学者。有《四书大全》、《三鱼堂文集》等。
  本篇题为“崇明老人记”,然而,文章旨在褒扬老人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子都出身奴仆,一番奋斗自立后,也不是大富大贵,对父母却尽责尽孝,使父母老有所养、老有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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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与毕侍郎笺(清)洪亮吉

 
  自渡风陵[2],易车而骑,朝发蒲坂[3],夕宿盐池[4],阴云蔽亏,时雨凌厉[5]。自河以东,与关内稍异[6]。土逼若衖,涂危入栈[7]。原林黯惨,疑披谷口之雾[8];衢歌哀怨,恍聆山阴之笛[9]。
  日在西隅,始展黄君仲则殡于运城西寺[10],见其遗棺七尺,枕书满箧[11],抚其吟案,则阿妳之遗笺尚存[12];披其繐帷,则城东之小史既去[13]。盖相如病肺,经月而难痊[14];昌谷呕心,临终而始悔者也[15]。犹复丹锅狼藉[16],几案纷披[17],手不能书,画之以指。此则杜鹃欲化,犹振哀音[18],鸷鸟将亡,冀留劲羽[19],遗弃一世之务,留连身后之名者也。
  伏念明公主则为营薄宦[20],死则为恤衰亲,复发德音[21],欲梓遗集[22]。一士之成,玉成终始[23],闻之者动容,受之者沦髓[24]。冀其游岱之魂[25],感恩而西顾;返洛之旐[26],衔酸而东指[27]。又况龚生竟夭,尚有故人[28];元伯虽亡,不无死友[29]。他日传公风义[30],勉其遗孤,风兹来祀[31],亦盛事也。
  今谨上其诗及乐府共四大册。此君平生与亮吉雅故[32],惟持论不同,尝戏谓亮吉曰:“予不幸早死,集经君订定,必乖余之旨趣矣[33]。”省其遗言,为之堕泪。今不敢辄加朱墨[34],皆封送阁下,暨与述庵廉使[35]、东友侍读[36],共删定之。即其所就,已有可传,方乎古人,无愧作者。惟稿草皆其手写,别无副本,梓后尚望付其遗孤,以为手泽耳[37]。亮吉十九日已抵潼关,马上率启,不宣[38]。



  注释:
  [1]毕侍郎:毕沅,字纕蘅,一字秋帆,自号灵岩山人,江苏镇洋(今太仓)人。乾隆时进士,官至湖广总督。著有《经渊堂诗文集》等。[2]风陵:地名,又称风陵渡,在今山西永济南河北岸。[3]蒲坂:古地名,相传是舜的都城。故址在今山西永济城东南。[4]盐池:今山西永济北部的一个咸水湖。[5]蔽亏:指日光被阴云掩蔽。凌厉:猛烈貌。[6]自河以东:黄河以东,指山西。关内:潼关以内,指陕西。[7]土逼若衖(xiàng 巷):道路两旁黄土逼近像街巷一样。衖,同“巷”。涂危入栈:路途高危如同栈道。涂,同“途”。[8]原林:原野森林。黯惨:暗淡。披:遮被。谷口:古地名,在今陕西醴泉东北,传说为黄帝升仙处。[9]衢(qú渠)歌:里巷歌谣。衢,大路。聆:听。山阴之笛:向秀与嵇康友善,嵇康被杀后,向秀经过嵇康山阴旧居,闻“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廖亮,追思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于是作《思旧赋》。后世用为怀念旧友的典故。[10]展:省视。黄仲则:黄景仁,字汉镛,又字仲则,生于乾十四年(1794),江苏武进(常州)人少孤贫,聪颖好学,颇有诗名,一生困苦,乾隆四十八年(1783)死去,年仅三十四岁。著有《两当集》。殡所,停放灵柩之处。[11]箧(qiè 切)小箱子。[12]阿妳:母亲。《广韵》:“楚人呼母曰妳”。[13]披:打开。繐(suì岁) 帷:灵账。繐,细疏布。小史:小吏,指黄仲则。去:逝去。[14]想如病肺:据《史记》载,司马相如“常有消渴疾。”消渴疾,如粮尿病,古人误以为肺病。[15]昌谷:唐朝诗人李贺家在福昌(今河南宜阳)之昌谷,因以指李贺。临终而始悔:传说李贺作诗刻苦,其母说,“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李贺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召长吉(李贺之字)。长吉下榻叩头,言阿妳老且病,贺不愿去。”(见《新唐书•李贺传》、《李长吉小传》)[16]丹铅:丹砂与铅粉,古人较点书籍用之。狼藉:散乱。[17]几案纷披:书案上物品杂乱。[18]杜鹃欲化:据《寰宇记》:蜀王杜宇,号望帝,死后化为杜鹃。这两句是说黄仲则临死时还在整理自己的诗稿。[19]鸷鸟:猛禽。冀:希望。这两句是说黄仲则临死时希望把自己的优秀诗篇传留后世。[20]明公:古明对尊贵者的敬称,此指毕沅。为营薄宦:帮助黄仲则捐纳小官。洪亮吉《黄君行状》云:“亮吉游西安,君继至。今陕西巡抚毕公沅奇君才,厚资之。遂以乾隆四十一年上东巡召试二等,在武英殿书签,例得主簿,入资为县丞。”毕沅曾出资帮助黄仲则捐官。[21]德音:有德者的语官。[22]欲梓遗集:准备刻板印行黄仲则的遗集。[23]玉成:成全。[24]论髓:即沦肌浃髓,比喻感受之深。《朱子全书论语》:“今须且将此一段反复思量,涣然冰释,怡然顺理,使自会沦仙浃髓。”[25]游岱之魂:古人迷信,说人死后灵魂归于泰山。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云:“《泰山吟》,言人死精魂归于泰山。”[26]旐(zhào 照):画龙蛇的旗,此指出丧时的灵旌。[27]衔酸:含着悲痛。东指:黄仲则故乡在江苏常州,灵柩经洛阳向东远去。[28]“龚生”二句:《汉书龚胜传》载,龚胜死,年七十九,“有老父来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熏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夭,亡。[29]“元伯”二句:《后汉书范式传》:范式,字世卿,与张劭(字元伯)友善。张劭临死叹曰:“恨不见吾死友。”寻卒。范式忽梦见元伯呼曰:“巨卿!吾以某日死,当以尔时葬,永归黄泉,子未我忘,岂能相及!”式驰往赴之。未及到,丧已发。而柩不肯进。移时,见有素车白马,哭号而来。元伯母曰:“是必范巨卿也。”式因执绋而引,柩于是乃前。[30]风义:高风厚谊。[31]风兹来祀:即劝勉后人。风“同讽”,劝。[32]雅故:老友。[33]乖:背离。[34]朱墨:指评选:古人读书时常用朱墨评点,因称评选为朱墨。[35]暨(jì 即):及。述庵:王昶,字德甫,号述庵。江苏青浦(今属上海市)人。乾隆进士,官至刑部左侍郎。著有《春融堂诗文集》、《金石粹编》等。廉使:即按察使,王昶时为陕西按察使。[36]东友:严长明,字东友,江宁人,乾隆时以诸生献赋行在,召试赐举人,累官内阁侍读。著有《归求草堂诗文集》。[37]手泽:先人所遗器物或物迹。《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耳。”疏:“谓其书有父平生所持手之润泽存在焉,故不忍读也。”[38]率启:草率地禀告。不宣:不尽,即书不尽意的意思,旧书信的结尾词, 有时用“不备”、“不具”。清王士祯《香祖笔记》:“宋人书问,尊与卑曰不具,以卑上尊曰不备,朋友交驰曰不宣。”



  译文:
  自从过了风陵渡,改乘车为骑马,早晨从蒲坂出发,傍晚在盐池住宿。阴云遮日,时雨猛急。从黄河以东进入山西地区,与潼关以内形势就稍有不同,地势狭窄象街巷,道路艰险如走栈道。原野森林显得暗淡凄凉,好似蒙上一层遮住谷口的迷雾;耳闻哀伤幽怨的歌谣,恍惚听到引起向秀感慨的山阳笛声。
  太阳西沉之际,我才抵达运城西寺省视黄君仲则的棺柩,看到他的七尺遗棺,满箧的书籍。我按着他的书桌,发现他写给阿母的遗书还在;披开灵帐,那个从故乡带来的侍僮已经离去。他生前如同司马相如患消渴病,长年累月难以痊愈;又象李昌谷苦吟呕心,到了临终的时候才感到后悔。还有那些经过他校读过的书籍,散乱地堆放在书桌上,到了不能动手书写的时候,他还用手指在书上画着。这正象杜鹃临死,还在拚力哀叫;鸷鸟将亡,还希望留下强劲的翅膀;这就是丢弃一生事业,留恋身后名声的人呀。
  我想念尊贵的大人,您在黄仲则生前为他出钱捐官,死后还要周济他那衰老的母亲。您还表达了有德长者之音,要刊刻他的遗著。一个寒士的生前身后,能这样善始善终地关怀备至,听到这种高尚行为的人都会受感动,而受到您恩泽沾溉的人更会刻骨铭心。想来归于泰山的精魂,会向西眺望以表示感恩;送遗骸返回洛浦铭旌招展的行列,饱含满腹辛酸向东进发。况且龚胜逝世时,尚有故人探望;张元伯虽然亡故,却有生死交情的朋友来送殡。今后大家必定会传颂您的高风厚谊,并且勉励他的遗孤,发扬这种风义而祭祀他,这也是一件不朽盛的事。
  现在呈上他所写的诗和乐府四大册。他平日与亮吉素有交谊,但持论常有不同,他曾经对我戏言:“倘若我不幸早死,遗集经过你订定,一定会违背我的志趣。”回想他的遗言,不禁令我潸然泪下。现在我不敢草率品评,把原稿都封送阁下,请您与述庵廉使、东有侍读共同删订定稿。就以他的成就来说,已经足以传世,与古人相比,做为一个述作者是毫无愧色的。只是草稿都是他手写的,别无副本,刊刻后希望付给他的遗孤,作为先人遗泽永久留念。
  亮吉十九日已抵潼关,在马上匆匆草就这封信,不多说了。



  黄仲则是乾隆时颇负盛气的诗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秋天,翁方纲、吴锡麟等著名文人在北京组织“都门诗社”,举行诗会,以《秋恩》为题作诗。这些名士面对这个被古今诗人写过千百遍的诗题,一时很难写出新意。有人交了卷,但大家一看都摇头了。于是有人掷笔叹道:“看我来我们是江郎才尽了!”这时三十一岁的黄仲则却写好了《都门秋思》七律三首,其一曰:“四年书剑滞燕京,更值秋来百感并。堂上何人延郭隗?市中无处访荆卿。云浮万里伤心色,风送千秋双徵声。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寻騶卒话生平。”诗冠群英,举座叹服。但是这样一位横溢的诗人在偌大的北京城,竟穷得无立锥之地,被迫返回故乡常州。后来陕西巡抚毕沅读了他的《都门秋思》,非常赞赏,特意派人送来五百两银子,并请他到陕西去。到了陕西,由于黄肿则不是科举出身,不能担任真正的官职,不久又去了北京。在北京穷困潦倒,生活不下去,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离开北京,取道山西,再去陕西投奔毕沅。谁知行至运城,忽染重疾,旅途失医,一病不起,终年三十四岁。洪亮吉是黄仲则好友,当时在毕沅幕中,听到噩耗,疾驰出关,赶到运城,为黄仲则料理丧事。归途致书毕沅,报告其事。
  这封信先写旅途匆匆行踪。挚友新亡,心中苦悲。但作者没有孤立地去写这种心情,而是在描述沿途景象中,以情观,以景抒情,在情景交融中表现了哀伤之情。
  接着写料理丧事经过。这一段也没有泛泛地讲述事情经过,而是把丧事的处理和对挚友的回忆、评价、悼念,紧密结合在一起。黄仲则穷困一生,淡薄富贵,对诗歌创作,却是呕心沥血,精益求精。洪亮吉曾和他一起生活过,说他“夜为诗至漏尽水止。每得一篇,辄就榻呼亮吉视之,以是亮吉亦一夕数起,或达晓不寐,而君不倦”。这样刻苦作诗,自然损害身体。信中说:“盖相如病肺,经月而难痊;昌谷呕心,临终而始悔者也。”即是对黄仲则刻苦作诗的赞扬,也是对他不爱护身体的委婉批评。平日这样刻苦作诗,临终时必然对自己的诗作非常重视了,所以信中说:“杜鹃欲化,犹振哀音;鸷鸟将亡,冀留劲羽。
  既然黄仲则一生中把自己的诗歌创作看作“一世之务“,那么他死后,遗集的处理就是件大事了。作者写到这里,水到渠成,自然地过渡到请求毕沅为黄仲则刊行遗稿。
  这封信感情诚挚,用典贴切,生动感人,从中不仅可以学习为文之法,也可以学习为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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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奸(清)管同

 
  君子与小人不可以并处。君子与小人并处,非君子去小人,则小人必害君子。然自吾观之,自古及今,小人害君子,如善射者然[1],发十而中者八九;君子欲去小人,发矢者十,幸而中者一二而已。甚矣!小人之难除,而君子之易见伤也。
  虽然,此何故也?君子持正,不能如小人之善悦其君;孤立无朋,不能如其多羽翼;临事则听命,无金帛货财赂要人而求辅助;直于言而刚于色,不能诡伪欺诈,宛转以求必胜。是数者,皆不及小人,而小人兼之。此胜负之所以不战而分已[2]。而吾以为犹不止此。天下之事,有道焉[3],有机焉[4]。非道也,无以得事之正;非机也,无以济事之成。自古君子于小人,平时则疾怒之状见于颜色,若不可与朝夕处。一旦欲攻击,则谋之他人,考其事实,迟濡隐忍[5],不能遽发。至于起而攻之,又必倡言于朝,细数其罪,若结讼而上[6],以待听断者。然吁吾谋未成[7],而彼也预防而为之地者[8],亦已久矣。若夫小人则不然。彼平日自知不为君子喜,朝夕思虑经营,待君子之攻吾而为之备。一旦决发,则骤如雷霆,疾如风雨,巧乎若逢、羿弯弓射跛挛之童稚[9]。呜呼!窦武屠于曹节[10],王涯戮于仇士良[11],元祐诸贤,窜于惇、京[12],天启诸贤,戮于崔、魏[13]。吾读史至此,未尝不废书而流涕也。彼君子者何其失机,而小人者何其机之捷也!天下之人,死于病者,十仅三四,而死于医者,十常七八。痈疽,大病也,而未尝遽死也,无扁鹊之技而决而溃之[14],则其人乃立死。世之小人,其始,意止于患得失,彼既知不为君子所容,则日夜谋为自保之计,而倒行逆施,无所不至。窦武、王涯之难,身虽死,国犹延,若夫何进之诛宦官[15],则身死君奔,而国祚几亡于是日矣。
  且夫遇小人者,不攻则已,苟欲攻之,则势当必胜。胜之如何?曰:深警捷速[16],如小人之所以害君子者,而其术得已。夫深警捷速,在小人害君子,则为奸为邪;而君子用以去小人,则为忠为正。吾请证之。
  昔宋丁谓陷寇準,排李迪[17],天下哗然不安,莫能去也。及真宗崩,谓为山陵使,王曾乃入白太后,谓谓包藏祸心,故擅移皇堂于绝地。太后大怒,而谓几立诛。明御使攻严世蕃也[18],疏入沈炼、杨继盛事[19]。徐阶曰[20]:“若如是,严公子骑款段出部门矣[21]。”手削其藁,独用通海寇及南昌地有王气,购为篙茔等事[22]。疏一上,而世蕃弃市[23]。夫谓固奸邪,曾所言岂事实哉?然而必如是者,不出此,则谓不可去,其用意正与徐阶同,所谓机也。而儒者或曰,事不当求必成,曾所为不足法。呜呼!去小人者,为身耶?为家耶?为一己之名节耶?为君父之忧、国家之患耶?今夫擒虎豹者,毒弓矢、设阱械以求必获[24],而人不以为非者,除害故也。进猎者而告之曰:是非仁术[25],汝其袒裼搏之[26],猎者死而虎豹之害日深矣。



  注释:
  [1]然:表示比拟,犹言“一般”,“一样”。[2]已:语尾助词,表肯定语气,相当于“也”。[3]道:道义。[4]机:心机,机断,计谋。[5]迟濡(rú如)隐忍:迟缓忍耐。儒:延迟,等待。隐忍:勉力忍耐,不露真情。[6]结讼而上,打官司具状上诉。[7]吁(xū虚):忧虑。[8]地:地步。为之地:留下余地,留下退路。[9]逢、羿:逢蒙、后羿,皆古代传说中善于射箭的人。跛挛(1uàn栾):瘸腿。挛:蜷曲不能伸直。[10]窦武屠于曹节:窦武,东汉人,字游平,其女为桓帝皇后,桓帝死,迎立灵帝,任大将军,封闻喜侯,掌朝政。他与太学生联结,并起用反对宦官的李膺等人。后与陈蕃等谋诛宦官,事泄,被中常侍曹节等伪托君命杀死。[11]王涯戮于仇士良:王涯,字广津,唐代人,累官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李训、郑注等谋诛宦官,事泄,为宦官仇士良杀害,史称“甘露之变”。仇士良:字巨美,历任内外五坊使、左神策军中尉等职,横暴贪残,校制唐文宗等,揽权二十余年。[12]“元祐诸贤”二句:“元祐”是北宋哲宗年号(1086—1094)。元祐期间,哲宗年幼,高太后掌权,任命司马光等为重臣,打击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后来哲宗亲政,以章惇为首的变法派再度执政,贬司马光等已死者之官,并把吕大防等流放岭南。窜:放逐。惇、京:章惇、蔡京;蔡京曾冒充变法派进行投机。[13]“天启诸贤”二句:“天启”是明熹宗年号(1621—1627),天启诸贤指东林党人杨涟等。崔、魏:屠杀东林党人的阉党魁首崔呈秀、魏忠贤。[14]扁鹊:战国时著名医学家。姓秦,名越人,渤海郡鄚(今河北省任丘县)人。决而溃:切开痈疽使浓液流出。[15]何进:东汉南阳宛县(今河南省南阳市)人,妹为灵帝皇后,任大将军,灵帝死,立少帝,后与袁绍谋诛宦官,事泄,为宦官所杀。袁绍乘机进兵“排官”,汉帝逃走,汉室自此败乱。[16]深警捷速:密谋戒备,敏捷快速。[17]丁谓:字谓之,北宋苏州长洲(今江苏省吴县)人,真宗时为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与王钦若迎合真宗,大造道观,天禧三年任参知政事,次年排挤陷害寇准,使去位,丁谓升宰相,勾结宦官雷允恭,独揽朝政。其后,雷允恭负责营造“皇堂”(皇帝陵),因擅自迁移地方,被诛,丁谓曾为雷辩护,被罢相。寇準:字平仲,北宋华州下邽(今陕西省渭南县)人,任宰相,力主抗辽,后被丁谓排挤,贬逐雷州(今广东省海康县),死于南方。李迪:宋真宗时中书待郎兼尚书左丞,因反对丁谓并为寇準辩护而被贬。[18]严世蕃:明朝太子太师严蒿之子,官至工部左待郎。蒿年老,朝事归世蕃掌管。他卖官鬻爵,为非作歹,为御史邹应龙等上疏弹劾处死。[19]沈炼、杨继盛:均为揭露严氏父子被害的大臣。[20]徐阶:明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历官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等。他与严氏父子争权,让邹应龙等上疏劾严氏,终于取胜,代严篙为首辅。[21]款段:原意为迟缓,因小马行走迟缓,胡亦称小马为“款段”。[22]嵩茔(yíng营),严嵩的墓地。[23]弃市:古代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暴露街头,叫“弃市”。[24]阱:陷阱。[25]仁术:实行仁政的措施、办法。语出《孟子》。[26]袒褐:脱衣露体。



  管同(1780—1831),字异之,江苏上元(今南京市)人,道光五年举人。姚鼐著名弟子之一,为姚鼐之后桐城派重要作家。管同幼年丧父,家贫,不慕名利,终生未仕。所作散文刚健清新,简洁明快,故姚鼐谓为“得古人雄直气”(邓廷祯《因寄轩文初集》序)。著有《因寄轩文集》、《孟子年谱》等。《清史稿》有传。
  此文论除奸之术,是对历史上忠奸斗争的经验教训的总结。作者认为,君子除小人难,在于君子忠厚,不善策略手段,小人害君子易,在于小人“诡伪欺诈”,不择手段。因此,君子欲除小人,也不能一味老实,也要有“深警捷速”的手段,其目的在于除奸去害,“为忠为正”,它绝不同于小人的搞阴谋诡计。作者从历史斗争的经验得出的这一认识,很有道理。在政治斗争中,处于正义的一方,也还是应该实行“兵不厌诈”的原则,而不能学宋襄公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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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骄(清)林纾

 
  盛生骄,骄生暗,暗生决[2],骄暗之人而护之以决、授之柄者,必无幸矣。安石明古而不明势,未成而败;商鞅明势而不明祸[3],既成亦败。安石学䆳[4],商鞅术胜,然肥秦而秦甘其诛,富宋而宋幸其去[5],骄其学术,显违于人情也。以王、商而违人情,犹莫全其身,矧非王、商而欲愚聋天下悉就我暗,得乎?
  明有之行决,事后或有所冀;暗者之行决,莫冀矣。富贵者无勋业可也,求勋业以固吾富贵,喜事之小人至矣[6]。匿欲者言义必工,浅谋者论事易动,以其术贡之骄暗,犹试火于枯菅[7],沃盥于湿壤也[8]。国无政而令骄暗者得行其志,吾属虏矣!



  注释:
  [1]黜(chù):贬斥,驳斥。[2]决:武断。[3]商鞅:战国时政治家,卫国人,又称卫鞅。辅佐秦孝公,两次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封于商,号商君。孝公死后,被贵族诬害,车裂而死。[4]䆳(suì):深远,引申为精深。[5]幸:庆幸。去:离去。此指王安石被罢免宰相职。[6]喜事:如事,好搬弄是非。[7]菅(jiān):一种茅草。[8]沃盥(guàn):浇水洗手。



  林纾(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光绪举人。任教于京师大学堂,参加过改良主义运动。清亡后以遗民自居,反对新文化运动,是守旧派代表之一。能诗画,散文清通流丽,是桐城派末期代表作家。虽不能外语,却依靠他人口述,用文言翻译欧美等国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其中不少名作,对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
  此文论证骄妄自大的危害性,指出其根源及后果,旨在警告当权者骄纵加昏聩势必亡国。应该说文章立意是好的,论述也精炼,只是把王、商变法的失败作为论据,显然不够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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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是楼记(清)汪琬

 
  昆山徐健庵(1)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间命工斲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余之书。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2),启钥灿然。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3)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4)。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5)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月无]仕(6),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则又跧伏(7)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悖否耶?



  注释:
  (1) 徐健庵:名乾学,字原一,号健庵,昆山(今属江苏)人,顾炎武甥。康熙九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曾充《明史》总裁官,兼总纂《大清一统志》、《清会典》。藏书甚多,有《传是楼书目》。(2) 素标缃帙:白色的标签,浅黄的函套。(3) 女曹:汝等。女,即“汝”。(4) 性命:中国古代哲学概念。《易乾》:“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意为大自然的运行变化(迎来冬天),万物各自静定精神,保全太和元气,以利于守持正固(等待来年生长)。-用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译文。“性命”,尚秉和《周易尚氏学》释为“精神”。事功:事业和功绩。(5) 对扬休命:对扬,对答和颂扬。休命,美善的命令。《尚书说命下》:“敢对扬天子之休命。”(6) [月无](wǔ)仕:高官厚禄。《诗小雅节南山》:“琐琐姻亚,则无[月无]仕。”毛传:“[月无],厚也。”(7)跧(quán全)伏:蜷伏,此指隐居。


  译文:
  昆山徐健庵先生,在他的住宅后面造了一幢楼房,共有七间,同时命工匠砍削木材,起造大橱,贮书若干万卷,区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经部中附以经传义疏等方面的书,史部中附以日录、家乘、山经、野史等方面的书,子部中附以卜筮、医药等方面的书,集部中附以乐府、诗余等方面的书,共有七十二个橱,按照部类置放,都有一定秩序,白色的标签,浅黄的封套,打开橱门,灿然在目。于是先生召集儿孙,登楼而教训他们说:“我用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我们徐家先世,本来就身家清白,以读书应试起家,我耳濡目染已很久了。我曾感慨那些做父祖辈的,有的想把土地家产传下去,而子孙不一定能世世代代富下去;有的想把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类的宝贵文物传下去,而子孙又不一定能够世世宝爱这些东西;有的想把园池台榭、舞歌车马之类传下去,而子孙后代又不一定能世世享受这些娱乐。我正把这些事例看作鉴戒。那么我拿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这时他指着书高兴地笑着说:“我传给你们的,就是这些了!”于是就以“传是”两字作为楼名,而要我作一篇记。我体衰多病,不能一下子写出来,先生多次写信催促,最后我只得用下面这些话来回复先生。
  书遇到的灾难太厉害了!从汉代以来,皇帝常常用官家的丰厚赏金去买书,皇帝以下,名公贵卿又常常用许多钱物去换书,有的亲自动笔,有的雇请抄手,加以誉录。但是聚集不久,就常常遭故散失,由此可知藏书之难了。不过,我以为藏书之难还比不上守书之难,守书之难又比不上读书之难,更比不上亲身去实行了而有所体会之难。所以藏书而不能守,同不藏书没有什么两样;守住了而不能读,同守不住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已经读了,而如果嘴上是一套,实行的又是另一套,心中想的和实际做的不一致,采了它的花而忘记了它的果实,那么就是用记诵之学来骗骗众人而欺世盗名的人了,同不读书又有什么不同呢?
  古代善于读书的人,开始时博览,到最后就专攻,博览群书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广博,专攻一门也不是抱残守残。善于读书的人以性命之理为基础,而最终则要体现在事业和功绩中:循着流追溯源,没有什么不能弄明白的;明白了道理再去实行,没有不能做到的。尊重所听到的教诲,力行所学到的道理,不是善于读书的人能这样吗?
  现在健菴先生已经拿出从书中得到的道理,上能得到天子的器重,次能被朝廷士大夫所敬重和取法,借此以为国家大业增添光彩,以报答称扬美善的命令,绰有余裕,再推而广之,用以训敕后辈,使他们能先后跻身巍科,取得高官厚禄,在当世被人一致称道,我只有赞叹不绝,以为读书的好处实在太大了!遵循这条道路,即使传给子子孙孙,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呢?
  象我这个人就没有资格参预其中了。平时愚笨无才,苦于有书而不能读。现在到了晚年,又只能蜷伏在穷山僻壤之中,孤陋寡闻,过去学到的都已衰退了,本来没有资格来为这座楼作记。不是已勉强应承先生之命,姑且写这些话回复,先生能否原谅我的老谬呢?


  汪琬(1624--1691) 清初散文家。字苕文,号钝庵,长洲(今江苏吴县)人。 顺治进士,曾任刑部郎中、户部主事等职。康熙时举博学鸿词科,授编修。曾结庐太湖尧峰山,人称尧峰先生。论文要求明于辞义,合乎经旨。所著有《钝翁类稿》、《尧峰文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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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选序 张惠言

 
  叙曰: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1)之音以制新律(2),因系(3)其词,故曰“词”。《传》(4)曰:“意内而言外(5)谓之词。”其缘情造端(6),兴于微言(7),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8)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9)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10)以喻其致(11)。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12),骚人之歌(13)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14),其声哀,放者(15)为之,或跌荡靡丽(16),杂以昌狂俳优(17),然要其至者(18),莫不恻隐盱愉(19),感物而发,触类条鬯(20),各有所归(21),非苟为雕琢曼辞(22)而已。
  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23),其后韦应物(24)、王建(25)、韩翃(26)、白居易(27)、刘禹锡(28)、皇甫松(29)、司空图(30)、韩偓(31),并有述造(32)。而温庭筠(33)最高,其言深美闳约(34)。五代之际,孟氏(35)、李氏(36),君臣为谑(37),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38)者,往往绝伦(39),亦如齐、梁五言(40),依托魏、晋,近古然也。
  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41)、苏轼(42)、秦观(43)、周邦彦(44)、辛弃疾(45)、姜夔(46)、王沂孙(47)、张炎(48),渊渊乎文有其质焉(49)。其荡而不反(50),傲而不理(51),枝而不物(52),柳永(53)、黄庭坚(54)、刘过(55)、吴文英之伦(56),亦各引一端(57),以取重于当世。而前数子(58)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59),不务原其指意(60),破析乖刺(61),坏乱而不可纪(62)。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63),元之末而规矩隳(64)。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65),互有繁变(66),皆可谓安蔽乖方(67),迷不知门户者也。
  今第(68)录此篇,都为(69)二卷。义有幽隐(70),并为指发(71)。几以塞其下流(72),导其渊源(73),无使风雅之士惩于(74)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
  嘉庆二年(75)八月,武进张惠言。


  注释:
  (1)《乐府》—汉武帝时设立“乐府”(音乐机构),任务是制定庙堂乐章,采访民间歌曲。后来歌曲这一部分被称为《乐府诗》。(2)以制新律—创制新的音律。(3)系—联缀。(4)《传》—指汉朝放慎著的《说文解字》。训释经义叫传,这里借作训释字义的经典著述。(5)意内而言外—《说文解字》给“词”字下的定义。清朝文字学家优玉裁解释这句说:“意主于内而言发于外。”(6)缘情造端—邻居情感而进行创作。缘,随循。造端,发始,这里指词的创作。(7)兴于微言—用精微的语言起兴(歌咏)。兴,情感借物而发称“兴”。(8)极命—极端称道,意思就是歌咏的重点所在。风谣—民间歌谣。里巷—民间。(9)幽约怨悱(匪fěi)—指情感上的隐忧郁结。悱,不易表达的样子。(10)代徊要眇(妖秒yāo—miǎo)—婉约精妙。眇,通“妙”。(11)以喻其致—用来形容描摹它的意态。喻,比喻,开导。致。风致,情致。(12)比、兴—都是《诗经》的创作手法。比,以甲喻乙。变风—《诗经国风》里从《邶风》至《豳风》一百三十五篇称为“变风”。这一部分诗讽喻性较强。因对“正风”言,故称“变风”。(13)骚人之歌—诗人的歌唱。骚人,即诗人。屈原作《离骚》,后因称诗人为骚人。(14)小—小道。汉朝扬雄认为诗赋小道,壮夫不为。表示比起经传来,这是微不足道的东西。(15)放者—放逸的人。放,放纵而不检东。(16)跌(替tì)荡靡丽—放浪浮华。(17)昌狂俳(排pái)优—狂放游戏的语言。昌,同“猖”。俳优,宫廷里演戏作乐的人,这里借作象这类人所说的谑言戏语。(18)要—大抵。至者—美好的作品。至,至善至美。(19)恻(测cè)隐盱(虚xū)愉—以感动的态度对待悲欢哀乐之情。恻隐,对不幸表示同情。盱,忧愁。愉,欢乐。(20)触类条鬯(畅chàng)—遇到各种现象都能畅达地表达出来。鬯,同“畅”。(21)归—附,依归。(22)苟为—勉强作出。曼辞—形式华美的辞语。(23)李白为首—李白,字太白。据传他曾作《菩萨蛮》、《忆秦娥》二词,被称为“百代词曲之祖”。(24)韦应物—著有《调笑令》等小词。(25)王建—字仲初,著有《三台令》等小词。(26)韩翃(宏hóng)—字君平,著有《章台柳》词。(27)白居易—字乐天,著有《忆江南》等词。(28)刘禹锡—字梦得,著有《杨柳枝》等词。(29)皇甫松—字子奇。淞,应作淞,一作嵩。(30)司空图—字表圣,著有《杨柳枝》等词。(31)韩偓(握wò)—字致尧,著有《生查子》等词。(32)井有述造—都有创作。(33)温庭筠(云yún)—一字飞卿,词作见于《花间集》,以上自李白至温庭筠都是唐朝作家。(34)闳(宏hóng)约—蕴蓄宏富,文辞精约。(35)孟氏—五代后蜀皇帝孟昶,善于作词。著有《木兰花》等词。(36)李氏—五代南唐皇帝李璟(井jǐng)、李煜(玉yù,李后主)父子,都不得是杰出的词人。(37)谑—戏谑。这里指他们君臣以词戏嘲或唱和的故事,表示当时词风之盛。(38)工—出色行当。(39)绝伦—超出同时代的作家。伦,类。(40)五言—五言诗。(41)张先—字子野,词集名《安陆词》。(42)苏轼—字子瞻,词集名《东坡乐府》。(43)秦观—字少游,词集名《淮海居士长短句》。(44)周邦彦—字美成,词集名《清真集》。(45)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词集名《稼轩长短句》。(46)姜夔—字尧章,词集名《白石道人歌曲》。(47)王沂孙—字圣与,词集名《花外集》。(48)张炎—字叔夏,词集名《山中白云词》。(49)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很深地能以形式配合内容。文,形式。质,内容。(50)荡而不反—放荡而没有约束。荡,同“荡”。反,同“返”。(51)傲而不理—傲兀而不整齐。(52)枝而不物—散漫而不严密。物,指事。这里借用《诗经》“有物有则”一语,兼指法则。(53)柳永—字耆卿,词集名《乐章集》。(54)黄庭坚—字鲁直,词集名《山谷词》。(55)刘过—字改之,词集名《龙洲词》。(56)吴文英—字君特,词集名《梦窗词》。之伦—这些人。以上自张先至吴文英都是宋朝词人。(57)各引一端—各人发挥一个方面。(58)前数子—指前面提到的张先、苏轼等词人。(59)弥以驰逐—更加追求这些偏向。(60)不务原其指意—不用心探寻了解他们本来的意图。务,力求达到。原,察究。指,同“旨”。(61)破析乖剌—割裂违背,指歪曲前人的意图。(62)纪—整理。(63)正声绝—真正的作品绝迹了。(64)规矩隳(灰hūi)—作品的规矩被破坏了。(65)谅其所是—推想他们认为正确的。(66)繁变—增加和变化。(67)安蔽乖方—安于所蔽和违背正道。(68)第—按照次序。(69)都为—共计。(70)幽隐—不明显的地方。(71)指发—指点发明。(72)几以塞其下流—大概可以阻挡邪风。下流,指词风的不正,与“上流”对称。(73)导其渊源—意思就是说:指出词的源流所在,使它走上正道。(74)惩于—有鉴于(含有警戒的意思)。(75)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嘉庆,清仁宗的年号。



  [作者介绍]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江苏武进人。清嘉庆嘉庆四年(1799)进士,任实录馆篡修,后官编修。著作有《周易虞氏义》、《茗柯诗文集》等。他在文学观点上很看重作家的品德修养,他说:“文章末也,为人非表里纯白(言行纯洁一致),岂足为第一流哉!”
  张惠言在散文和诗词方面,都有较大的建树。他是阳湖派古文和常州词溜须拍马的创始人,对于清代中叶以后文学的发展,有相当广泛的影响。
  [说明] 清代初期的词,主要走的是南宋姜夔、张炎的路了。讲究选字练句,合律典雅;风格上要求清秀、婉约。由于浙江秀水人朱彞尊大力提倡这一派的词,并选《词综》一书贯彻他的主张,在当时词坛占据统治地位,便名为“浙派”。这一派词发展到清代中、后期,内容趋向空虚狭窄,毫无生气,出现很大流弊。张惠言看到这点,力图挽回颓风,于是另选唐、宋两代词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名为《词选》,去取较为严格。
  《词选序》就是说明他对词的看法的一篇重要文字。在这篇序里,张惠言首先肯定词在文学上的地位,不是“小道”。他引《说文》“意内而言外”一语来说明词的含义原是要求有深厚的寄托,它的内容应当是“道贤人君子幽约怨剧不能自言之情”,它的艺术应当是“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因此词也就能够“与诗赋之流而同类而讽诵了”。他的这些主张就是针对浙派倡导“清空”“醇雅”的一偏之见而发的,这对当时和后来的词风都有一定的影响。
  《词选》对于词人的选择很苛刻,有些著名词人如吴文英也不能入选。序中表达了选者对唐、宋词人的评价:推崇温庭筠对词的贡献;把豪放派的苏赋、辛弃疾与婉约派的周邦彦、姜夔等并列,称赞他们“渊渊乎有其质焉”;批评柳永、吴文英等人“荡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的缺点。这在当时都是比较深刻的独到见解。



  常 州 词 派
  常州词派是继阳羡派,浙西派以后起而代之的词派,创立于嘉庆,大倡于道光,影响所及,直到现代。创始人是张惠言、张琦兄弟。以后,周济继承并发展了张惠言的词论,完成了常州派词学理论从框架到系统的演进过程,为常州词派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常州词派的中坚人物有:恽敬、钱季重、丁履恒、陆继辂、左辅、李兆洛、黄景仁以及后继者董士锡、周济、谭献、陈廷焯、况周颐等。
  常州词派,以其词学理论著称于世。其词论代代相传,并且后来居上,后出转精。形成了特色鲜明的词学理论体系。
  常州派词论,开山祖是张惠言。他在《词选序》中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词学主张。这是一篇纲领性的词学论文。清江顺治《词学集成》卷一评论说,张惠言词论“高出流辈,发前人所未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论说“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竹垞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
  竹垞,是朱彝尊的号。他创立的浙西词派在康熙、雍正年间曾领袖词坛,直至乾隆、嘉庆时还颇有影响。浙西词派的宗旨是标举醇雅,推崇甫宋姜夔、张炎。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说:“世人之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及其变,姜尧章(夔)氏最为杰出。”他认为姜夔、张炎代表了南宋醇雅的词风。朱彝尊最讲究声律词藻,偏重形式技巧。他在《紫云同序》中说:“词则宜于宴嬉游乐,以歌咏太平,此学士大夫并存而不废也。”“歌咏太平”,即歌咏所谓“康乾盛世”。浙西派是伴随着“康乾盛世”而风靡词坛的,到了嘉庆、道光年间,国势由盛转衰,社会动荡不宁,忧患意识笼罩朝野。浙西派“歌咏太平”的醇雅词风衰颓,流弊日渐暴露。金应圭在《词选后序》中说:
  “近世为词,厥有三蔽:……揣摩床第,污秽中篝,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未,分言析字,诙嘲则徘优之未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
  金“序”历数当时同家之失,指出上述“三蔽”,足使词风颓废,词格日卑。这是浙西派后期词论家力纠其弊而无法改变的。因此,“塞其下流,导其渊源”的常州词派应运而生了。
  常州派词论,推尊词体,上比风骚,以比兴寄托为作词与说词的方法,主张“意内言外”,以深美闳约为准的,既开途径,又标宗旨,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全应圭于《词选后序》归纳为“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三个要点。清末张尔田在《疆村遗书序》中评论说:“张皋文氏起,原诗人忠爱悱侧,不淫不伤之旨,《国风》十五导其归,《离骚》二五表其洁,剪摘孔翠,澡渝性灵,崇比兴,区正变,而后倚声者人知尊体。”金应圭、张尔田均明确指出,张氏《词选》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诸要点,是常州派词论的开派绪论,后世各时期的常州派词论家均把它奉为家法。
  张惠言是在常州的学术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学者和作者,其经世意识和政治意识都比较强烈。他生活在"康乾盛世"以后的乾嘉年间。这时候的大清帝国,国势退落,衰象日显。张惠言期望克除社会积弊,达到“民富国强”,他对于文人埋首书卷、不问世事,或专意繁琐考据而迷失大义的积习不满,要求学问与世用相结合。他在《毕训咸咏史诗序》中说:“古之为学,非博其闻而已,必有所用之;古之为文,非华其言而已,必有所行之。”张惠言论词重“意”正是他上述处世态度的反映。其目的是为了增强词的思想内容发挥词的政治教化功能,以尊词意而尊词体。
  号称词学中兴的清代,主要流派是浙西、阳羡(宜兴)、常州三派。浙西派标举姜(夔)、张(炎)醇雅清空,以朱彝尊、厉鄂为代表,康熙、雍正年间曾盛极一时;阳羡派崇尚苏(轼)、辛的豪放,以陈维崧为领袖,也曾风靡当世。然而,浙西派的末流,因一意讲求醇雅清丽而逐渐流于浮薄空疏;阳羡派的末流因一意讲求激昂豪放而逐渐流于叫嚣粗率。而且,浙西、阳羡两派始终没有建立起完善的理论体系。常州词派则于前两派逐渐衰敝之际乘时而起,而且以其有系统的词学理论著称于世,成为清代词作、词论一大宗支。嘉庆、道光以后,词人、词论几乎无不在常州派的影响之下。光绪年间,江阴缪荃荪编辑《国朝常州词录》三十一卷,收常州词人498家词3110首,还不包括非常州籍的常州派词人及其作品,可见常州派声势之盛。
  常州派词论从张惠言、张琦兄弟编辑《词选》一书起,“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既开途径,又标宗旨,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董毅编《续词选》,周济编著《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辨》及《宋四家词选》、常州派词论得以修正、补充而发扬光大。以后,如:宋翔凤的《香草词自序》、丁绍仪的(听秋声馆词话》、蒋敦复的《芬陀利室词话》、江顺治的《词学集成》、谭献的《复堂词话》、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沈祥龙的《论词随笔》、张德瀛的《词微》以及况周颐的《惠风词话)等,无不受常州派词论的影响,他们也乐意自称“常州派”。晚清词坛大家王鹏运、朱祖谋等也都自认为常州派。所以龙榆生曾评论说:“常州派继浙派而兴,倡导于武进张皋文(惠言)、翰风(琦)兄弟,发扬于荆溪周止庵(济),而极其致于清季临桂王半塘(鹏运)、归安朱疆村(祖谋),流风余沫,今尚未全衰歇。”可见常州词派影响之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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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君轩记(清)王国维

 
  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与?群居而不倚,虞中而从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1]。至于烟晨雨夕,枝梢空而叶成滴,含风弄月,形态百变,自谓川淇澳千亩之园[2],以至小庭幽榭三竿两竿,皆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为道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3]。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4],玩赏之不足而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数者,必有以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画竹者亦然。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古之工画竹者,亦高致直节之士为多。如宋之文与可[5]、苏子瞻[6],元之吴仲圭是已[7]。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国次郎君,冲澹有识度,善绘事,尤爱墨竹。尝集元吴仲圭、明夏仲昭[8]、文徵仲诸家画竹[9],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轩”。其嗜之也至笃,而搜之也至专,非其志节意度符于古君子,亦安能有契于是哉!吾闻川口君之居,有备后之国,三原之城,山海环抱,松竹之所丛生。君优游其间,远眺林木,近观图画,必有有味于余之言者,既属余为轩记,因书以质之,惜不获从君于其间,而日与仲圭、徵仲诸贤游,且与此君游也。壬子九月[10]。



  注释:
  [1]渝:变更。[2]淇澳:见《诗经卫风 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奥亦作“淇澳”:淇水曲岸。[3]慊(qiè):满意。[4]王子猷:《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巅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因以此君为竹的代称。此文中“此君轩”即用王子猷典故。[5]文与可:文同(1018—1079),字与可。宋代画家。善画墨竹。[6]苏子瞻:苏轼(1036—1101),字子瞻。善画竹石。[7]吴仲圭:吴镇(1285—1354),字仲圭。元代画家,善画山水花竹。[8]夏仲昭:夏㫤(1388—1470),字仲昭。明代画家,善画墨竹。[9]文徵仲:文徵明(1470—1559),字徵仲。明代画家。[10]壬子:1912年。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一字伯隅,号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1898年去上海,在改良派报纸《时务报》任书记、校对,接受新学和西学的影响,并参加罗振玉主办的上海东文学社,从日本人学外文及理化等知识。1901年赴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第二年因病回国,致力于哲学研究和著述。1906年到北京,开始研究宋词元曲。此后在学部名词馆任职。1911年随罗振玉到日本京都,研究甲骨文、金文和汉简。1916年回上海编辑《学术丛编》杂志,1918年兼任仓圣明智大学教授。1923年应召为清故宫南书房行走,食五品俸,为溥仪赏识。1924年11月溥仪被遂出宫,王国维视为耻辱,“常欲自杀”。1925年任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1927年6月2日上午自投颐和园昆明湖而死。
  王国维在哲学、教育、文学、史学、文字学和考古学等方面都有卓越研究成果,著述颇多。合集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共43种,104卷,商务印书馆版。另有《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出版。
  本文选自《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这是作者为日本人川口国次郎的此君轩而作的记文。文章先描述了竹子“与君子为近”的品性,说明古代君子爱竹的原因;再层层推论“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从而落笔到此君轩的由来。全文推物及人,歌颂了古代君子的志节情趣。虽题为轩记,却写得委婉含蓄、寓义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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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景偁哀辞(清)张惠言

 
  余始识景偁于京师,与为友。景偁以兄事余,即数岁,已而北面承贽[1],请为弟子。余愧谢,不获,且曰:“偁之从先生非发策决科之谓也[2],先生不为世俗之文,又不为世俗之人,偁则愿庶几焉[3]。”呜呼!世俗之为师、为弟子云者,其取之有由矣,其学之有由矣;非所援焉而取[4],非所炫焉而学[5],则以为狂且愚。昔韩退之作《师说》[6],毅然为人师,一世非笑之,惟李翱、张籍、皇甫湜数人以为然[7]。余之文质靡当[8],诵圣人之书,而未识其道,其于景偁未有以相过也,而穷困之效已明。自景偁游公卿间,不声日起,当世所谓速化之术固当闻之[9];乃退就执友之门[10],而请受业,欣然若有乐者。惜乎不遇韩退之,使与李翱、张籍之徒相颉颃也[11]。
  景偁之学,拙于进而勇于取,虽小物条既其实[12]。与之论道理,未尝不悦,其改过果以速。呜呼!使假之年而就其学,岂可量哉!
  景偁字格卿,蒲州永济人[13],以乾隆五十八年五月十二日卒于京师,年二十五。其为人长弟完好[14],生而父兄偁之[15],殁而所与游者思之。工八分楷书摹印[16],世多藏者。余独悲其有盛志,而卒不遂其学,以无闻于后,为可惜也。为群以哀之曰:
  呜呼偁耶!群黯黮以为贤[17],谁使兴耶?既朝轫而夕颠[18],又谁憎耶?苟啬其命[19],而胡以厚其凭耶[20]?将匪获于天[21],而独自以心为雄耶?才者之小年[22], 延于不肖者之恒耶?泯泯于后世[23],而落落乎古人[24]。呜呼!奈何乎偁耶!



  注释:
  [1]北面:古代学生敬师之礼。面向北为卑下之位。承贽(zhì):言“奉贽”。拿着送给老师的礼物。贽,古时初次求见人时送的礼物。此专指送给老师的礼物。[2]发策决科:指应试取中 。策,策向,指考试,决科,取科名。[3]庶几:近似。[4]援:攀附,有利。[5]衒(xuàn):炫耀。[6]韩退之:唐文学家韩愈,字退之。《师说》是他的名篇,针对当时耻于求师的风气,提倡从师学习。[7]李翱:唐代文学家,和张籍、皇甫湜(shí)等人一起,都是韩愈的学生。李翱、皇甫湜在散文上有成就,张籍在诗歌上有成就。[8]文质:文,文彩。质,实质。靡:无。当(dàng):合宜。[9]速化:迅速转变,很快变化。此指投靠公卿名流,迅速取得功名。[10]执友:志同道合的朋友。[11]颉颃(xié háng):鸟儿上下飞翔的样子。引申为不相上下或相抗衡的意思。[12]既:完尽,尽力完全。[13]蒲州:府名,属山西。永济:县名,清为蒲州府治。[14]长弟:尊重长辈,敬爱兄长。弟:通“悌”(tì)。[15]偁:即“称”,称赞。[16]八分:隶书的别名。摹印:秦代书法之一,就小篆稍加变化,是用于玺印的文字。[17]黯黮(dàn):昏暗貌。[18]朝轫:即朝发轫,早晨启动车轮。轫,用来阻碍车轮转动的木头,要发动车轮须抽去轫,故称启程为“发轫”。[19]啬:吝啬,苛刻。此指上天吝啬,不使崔君长命。[20]凭:依靠,犹言“本钱”,指人的资质才智等。[21]匪:非,不。[22]小年:短暂的寿年。[23]泯泯:泯灭,埋没。[24]落落:孤独,不遇合。



  这篇哀辞开门见山叙述师生渊源,崔景偁不为世俗之文,不为世俗之人,择师无所攀援,治学无所炫耀,这里既是赞赏崔君,也是隐然以韩愈自任。其后叙其才艺为人只是简略带过,表示了对崔君不获骋志而早逝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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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鲍觉生书(清)吴定

 
  顷邀惠书[2],省仆动静安否[3],情重辞温,增仆远望。仆自足下北游,沈默闲处,叹在右益少通敏之才[4]、可与之深言文字者,以此私恚[5],他无足怀。
  仆八岁入塾,诵四子[6]、六艺之书[7],慨然愿游春秋之世,追陪颜、曾、闽、冉、游、夏之伦[8],执经杏坛[9],觌圣人之德辉[10],沐浴车服礼器之余韵[11];又思游南北宋之世,偕杨、游、黄、蔡诸人[12],立程子、朱子之堂,饫闻其训诫[13];已念二者虽不可得,然乌知今世不有道德渊纯之士[14],聚群讲学,可扶翼我者[15]?
  既成童[16],出与乡闾读书之子游,见其所倾向者,无非科举之学,众人一志,传习成风。叩以圣贤之道,则群怪以为狂痴而笑之。退而告诸父兄[17],始知讲道劝学之风,海内衰歇者数十年矣。于是怆然内悲,太息向之所志不度也[18]。
  年即壮[19],涉历东越吴楚之交[20],交游日广以远。见有嗜好三代旧章法物[21],以考订为工;有慕秦、汉以来之诗歌古文,以文藻风流相尚,私心喜且慕,谓此虽非吾学所急,抑亦可备斯道什一之资[22],宜以余力讲明其术也[23]。于是或师焉,或友焉。盖自幼至今,同志相导之助,莫盛于此时矣。
  今者年已五十,足不涉四方,而四万雄俊之群旧尝假馆于歙者[24],或散或恨,不可复合,无所慰其意。冀得一二秀髦后进[25],与之相劝相成,而来游者,类溺没于科举旧习,而不能为之展其志,拓其才。盖虽考订、辞章之末[26],鲜有能助我者[27],况其他乎?呜呼!幼志不可遂矣[28],即壮岁师友相从之欢亦渺不可复,甚矣[29], 岁晚而道益孤也!
  今夫积云成露,积霜成雪,积溪涧之水成江河,何者?有所因也[30]。骐骥一跃[31],可方驽马十驾[32];然使欲东而西,欲南而北,则虽骐骥输驽马矣,何者?力虽强,无策之者也[33]。君子之志于道也,合众人之贤明,以群相诱掖[34],虽中材企及之而有余[35],竭一己之私智微能,委曲与道相从[36],虽豪杰有所不足。仆之智不逮中人,而偏违众,有志于道,譬如深居暗室,无人导延,乃欲积跬步以致干里[37],吾知有画地以终焉已[38]。向者仆方稚昧,不自度德薄才庸,奋然以继鲁、邹、洛、闽之传自任[39],其志岂小哉?岁今艾矣[40],而所可者止此[41]。思欲毕智尽才,责功暮齿[42],而独学之苦,反甚于前。遇歧途,畴能指我哉[43]?此所以中夜伏枕太息,而深以不克成其幼稚之志自悲也。
  足下少而才,在门墙中最为笃志于学者,因来书念仆勤拳[44],故发愤举仆今昔之恨[45],而一为足下道之如此。



  注释:
  [1]鲍觉生:名桂星,字双五,一字觉生,安徽歙县人。嘉庆进士。初从吴定学古文,后师从姚鼐。[2]邀:迎候,遇到。引申为收到。惠:赐,给。[3]省:问候。动静:举止,起居。[4]通敏:学问渊博,智力聪慧。[5]恚(huì):怨恨。[6]四子:即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7]六艺:即六部经典著作,诗,书,礼,乐,易,春秋。[8]颜:颜回。曾:曾参。闵:闵损。冉:冉耕。游:游言。夏:子夏。这六个人都是孔子的学生。[9]执经:手拿经书,从师授业。杏坛:相传为孔子讲学处。《庄子渔父》:“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10]觌(dí):相见,见。[11]车服:车驾和服饰。礼器:古代贵族进行祭礼、宴享、婚丧等活动时举行礼仪所用的器皿,又称“彝器”。《史记孔子世家》太史公曰:“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12]杨:杨时,字中立。游:游酢,字定夫,与杨时同为北宋理学家程颐、程颢学生。黄:黄干,字直卿,南宋理学家朱熹的学生,朱熹称他志坚思苦,把女儿嫁给他。蔡:蔡元定,字季通,朱熹学生。[13]饫(yù)闻:犹言饱闻,意谓听到很多。饫,饱足。[14]乌:何。渊纯:深厚纯正。[15]扶翼:扶持,帮助。[16]成童:十五岁以上为成童。见《礼记内则》“成童舞象”注。[17]退:与前文的“出”相对而言。指回到家中。[18]太息:大声叹息。不度:没想到,出乎意料。[19]壮:《礼记曲礼上》:“三十曰壮”。[20]东越:福建北部、浙江南部。汉初这一地区为闽越族的一部,称东越。吴:泛指江苏及安徽、浙江的一部分。楚:此处亦是泛指,称长江中下游一带。[21]旧章:古的典章制度。法物:指宗庙乐器、车驾、仪仗等。[22]抑:表转折,犹“然而”,什一:十分之一。资:资助,帮助。[23]讲明:弄懂,追究明白。术:此指考据、辞章等学术。[24]雄俊:雄才俊士,杰出优秀的人物。假馆:借居,寓居。[25]秀髦:英秀优异。髦,俊杰。后进:后生,年轻人。[26]末:末流,最差的一类。[27]鲜:少。[28]遂:实现。[29]甚矣:更加严重。指非常失望与孤独。这里是连接上下文的感叹。[30]因:依,沿袭,此指由来,来源。[31]骐骥:良马。[32]方:此。驽(nú)马:能力低劣的马。十驾:马驾车走十天的路程。马早晨驾车,晚上卸驾,因称一天之程为一驾。[33]策:鞭打,驾驭。[34]诱掖:诱导和扶持。[35]中材:中等、一般的资质。企及:勉力达到,企望赶上。[36]委曲:曲折不顺。[37]跬(kuǐ)步:跨一脚、半步。[38]画地:拘束在狭窄的范围内。[39]鲁:孔子是鲁国人,代指孔子。邹:孟子是邹人,代指孟子。洛:宋代程颢、程颐兄弟为洛阳人,此代指二程。闽:福建。朱熹长期在福建做官和讲学,代指朱熹。[40]艾:苍白色,用为对老年人的尊称。《礼记曲礼上》:“五十曰艾。”此处指老、晚。[41]可:认可。[42]责功:求成效,求成功。暮齿:晚年。[43]畴:通“谁”。[44]勤拳:殷勤恳切。[45]发愤:激动,激切,发泄怨愤。



  吴定(1744—1809),字殿麟,号澹泉,安徽歙县人。诸生,嘉庆初举孝廉方正。早年从桐城派刘大櫆学习古文。据说姚鼐的文章写好后,一定先给他看。文章讲究章法结构。有《紫石山房文集》。
  这封写给门生的信,历数了从幼年至老年的治学经过,抒发在士子趋鹜科举、学者注重考据辞章之学的世俗风气下,自己苦心钻研经典的“独学”意志与遗恨,真情深挚感人,没有教诲意味。每一段落和层次勾连回应非常紧密,很能见出作者在这方面的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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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9 17:15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答大学堂校长蔡鹤卿太史书(清)林纾

  
  鹤卿先生太史足下[2]。与公别十余年,壬子始一把晤[3],匆匆八年,未通音问,至以为歉。属辱赐书,以遗民刘应秋先生遗著嘱为题辞[4]。书未梓行,无从拜读,能否乞赵君作一短简事略见示,当谨撰跋尾归之。呜呼!明室敦气节,故亡国时殉烈者众,而夏峰、梨洲、亭林、杨园、二曲诸老[5],均脱身斧钺,其不死,幸也。我公崇尚新学,乃亦垂念逋播之臣[6],足见名教之孤悬,不绝如缕,实望我公为之保全而护惜之,至慰!至慰!
  虽然,尤有望于公者。大学为全国师表,五常之所系属[7]。近者外间谣琢纷集,我公必有所闻,即弟亦不无疑信。或且有恶乎闒茸之徒[8],田生过激之论,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补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尽反常轨,侈为不经之谈[9],则毒粥既陈,旁有烂肠之鼠,明燎宵举[10],下有聚死之虫。何者?趋甘就热,不中其度[11],则未有不毙者。方今人心丧敝,已在无可救挽之时,更侈奇创之谈,用以哗众,少年多半失学,利其便己,未有不糜沸麕至而附和之者[12],而中国之命,如属丝矣[13]。晚清之末造,概世之论者恒曰:“去科举,停资格[14],废八股,斩豚尾[15],复天足[16],逐满人,扑专制,整军备,则中国必强。”今百凡皆遂矣,强义安在?于是更进一解,必覆孔孟、铲伦常为快。呜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医,乃追责其二亲之有隐瘵逐之[17],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泽,有是理耶?外国不知孔孟,然祟仁,仗义,矢信,尚智,守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而又济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积十九年之笔述,成译著一百三十三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实未见中有违忤五常之语,何时贤乃书有此叛亲蔑伦之论,此其得诸西人乎?抑别有所授耶?
  我公心右汉族,当在杭州时[18]。间关避祸[19],与夫人同茹辛苦,而宗旨不变,勇士也。方公行时,弟与陈叔通惋惜公行[20],未及一送。申、伍异趣[21],各衷其是,今公为民国宣力,弟仍清室举人,交情固在,不能视为冰炭,故辱公寓书,殷殷于刘先生之序跋,实隐示明清标季[22],各有遗民,其志均不可夺也。弟年垂七十,富贵功名,前三十年视若弃灰,今笃老,尚抱守残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马、班革命之说[23],弟闻之失笑。任公非劣,何为作此媚世之言?马、班之书,读者几人?殆不革而自革,何劳任公费此神力?若云死文字有碍生学术,则科学不用古文,古文亦无碍科学。英之迭更[24],累斥希腊、腊丁、罗马之文为死物[25],而至今仍存者,迭更虽躬负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国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须知天下之理,不能就便而夺常,亦不能取快而滋弊。使伯夷、叔齐生于今日[26],则万无济变之方。孔子为“圣之时”[27],时乎井田封建,则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无流弊,时乎潜艇飞机,则孔子必能使潜艇飞机不妄杀人,所以名为时中之圣。时者,与时不悖也。卫灵问阵,孔子行[28];陈恒拭君,孔子讨[29]。用兵与不用兵,亦正决之以时耳。今必曰天下之弱,弱于孔子,然则天下之强,宜莫强于威廉[30],以柏灵一隅[31],抵抗全球,皆败衄无措[32],直可为万世英雄之祖。且其文治武功,科学商务,下及工艺,无一不冠欧州,胡为恹恹为荷兰之寓公[33]?若云成败不可以论英雄,则又何能以积弱归罪孔子?彼庄周之书,最摈孔子者也,然《人间世》—篇,又盛推孔子[34]。所谓“人间世”者,不能离人而立之,谓其托颜回、托叶公子高之问难孔子,指陈以接人处众之道,则庄周亦未尝不近人情而忤孔子。乃世士不能博辩为千载以上之庄周,竟咆勃为千载以下之桓魋[35],一何其可笑也。
  且天下唯有真学术、真道德,始足独树一帜,使人景从[36]。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记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37],据此则凡京律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若云《水游》、《红楼》,皆白话之圣,并足为教科之书,不知《水浒》中辞吻,多采岳珂之《金陀粹篇》[38],《红楼》亦不止为一人手笔,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若化古子之言为白话,演说亦未尝不是。按《说文》:演,长流也,亦有延之广之之义。法当以短演长,不能以古子之长,演为白话之短。且使人读古子者,须读其原书耶?抑凭讲师之一二语即算为古子?若读原书,则又不能全废古文矣。矧于古子之外,尚以《说文》讲授。《说文》之学,非俗书也,当参以古籀[39],证以钟鼎之文[40]。试思用籀篆可化为白话耶?果以籀篆之文,杂之白话之中,是引汉唐之环、燕[41],与村妇谈心,陈商周之俎、豆[42],为野老聚炊,类乎不类?弟,闽人也,南蛮鴃舌[43],亦愿习中原之语言,脱授我者以中原之语言,仍令我为鴃舌之闽语,可乎?盖存国粹而授《说文》可以,以《说文》为客,以白话为主,不可也。
  乃近来尤有所谓新道德者,斥父母为自感情欲[44],于己无恩。此语曾一见之随园文中[45],仆方以为拟于不伦,斥袁枚为狂谬,不图竟有用为讲学者。人头畜鸣,辩不屑辩,置之句可也。彼又云:武曌为圣王[46],卓文君为名媛[47],此亦拾李卓吾之余唾[48]。卓吾有禽兽行,故发是言;李穆堂又拾其余唾[49],尊严嵩为忠臣[50]。今试问二李之名,学生能举之否?同为埃灭,何苦增兹口舌?可悲也!
  大凡为士林表率,须圆通广大[51],据中而立,方能率由无弊。若凭位分势力,而施趋怪走奇之教育,则惟穆罕麦德左执刀而右传教[52],始可如其愿望。今全国父老,以子弟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为是。况天下溺矣,藩镇之祸[53],迩在眉捷,而又成为南北美之争[54]。我公为南士所推,宜痛哭流涕助成和局,使民生有所苏息,乃以清风亮节之躬,而使议者纷纷集失[55],甚为我公惜之。
  此书上后,可以不必示复,唯静盼好音,为国民端其趋向,故人老悖[56],甚有幸焉。愚直之言,万死!万死!林纾顿首。



  注释:
  [1]蔡鹤卿: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近代杰出教育家。清光绪进士,翰林院编修。辛亥革命前即从事教育工作,积极宣传民主革命思想。1904年组织光复会,第二午,参加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后,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主张彻底废除封建教育,实行进步的资产阶级教育,提倡军国民教育、实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与美感教育的统一。191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积极支持正在兴起的新文化运动。以后任国民党政府大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九一八事变后,主张抗日,并与宋庆龄、鲁迅等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抗日战争中,在香港病逝。[2]太史:旧称翰林为太史。蔡元培在清未曾任翰林院编修,作者按旧习惯称他为“太史”,也表示自己是遗民,不忘前清制度。[3]壬子:1912年,即清亡后第二年。[4]刘应秋:字士和,明吉水(今江西省吉水县)人。万历进士,累宫祭酒,负才气,好议论,因而遭忌。死后谥文节。[5]夏峰:即孙奇逢。详见前方苞《孙征君传》。梨洲:黄宗羲字太冲,学者称梨洲先生,明末清初思想家、史学家,明亡后,坚持民族气节,拒绝清廷征召,隐居著书。亭林:顾炎武字宁人,学者称亭林先生,明末清初思想家、学者;明亡后,曾参加抗清起义,后从事学术研究,并遍游华北,考察形式,以图恢复。杨园:张履祥字考夫,学者称杨园先生,治学宗程朱理学;明末为诸生,明亡后不仕。二曲:李顒,字中孚,号二曲,明清之际哲学家,曾讲学江南,门徒甚众,与孙奇逢、黄宗羲并称三大儒,清廷屡以博学鸿词征召,以绝食拒绝得免。[6]逋播:即逋迁,流亡异地。这里指先朝亡后无可归依的遗民。[7]五常:西汉董仲舒首先提出“五常之道”,即仁、义、礼、智、信。“五常”作为封建伦常道德观念,在封建社会里始终为统治阶级所奉行,在群众中也有很深的影响。[8]闒茸(tà róng挞容):旧指地位卑微或品格卑鄙的人。[9]侈:夸大,过分。[10]燎(1iào料):火炬。[11]中(zhòng仲):适合。度,限度。[12]糜沸:同“麻拂”,混乱。麕(qún群):通“群”。[13]属(zhǔ主)丝:系于一丝,比喻非常危险。[14]资格:按资格铨授官职的陋规。[15]豚尾:猪尾巴。清制,男人留辫子,拖在脑后,清末,革命者蔑称之为“豚尾”。[16]天足:没有缠过的脚。旧时妇女缠脚,清末,主张改革者主张废除妇女缠脚,叫做“复天足”。[17]瘵(zhài债):病。[18]当在杭州时:1901年蔡元培在杭州从事教育及进步宣传活动,同年与夫人黄世振结婚,第二年离杭州前往日本游历。[19]间关:历尽路途艰险。[20]陈叔通:现代政治活动家。清末曾任翰林,参加过维新活动。辛亥革命后长期从事民主活功,解放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等职,1966年在北京病逝。[21]申、伍:春秋末期,楚臣申包胥、伍子胥原为知交,后伍子胥因父、兄为楚平王杀害,去楚投吴。楚昭王十年(前506)伍子胥助吴破楚。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兵,在秦宫外痛哭七日七夜,终于使秦发兵救楚,恢复了楚围。异趣:志向不同。这里作者以申、伍的关系比喻自己和蔡元培的关系。[22]标季:末世。标:稍,末。[23]梁任公: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近代学者,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戊戌维新主将之一。维新失败后逃亡日本,辛亥革命后思想转向保守,著有《饮冰室合集》。马、班:司马迁、班固。[24]迭更:疑即迭更司(今译狄更斯)。[25]腊丁:拉丁的旧音泽。[26]伯夷、叔齐:相传为商末孤竹君之子,孤竹君死后,互相让位,后一同投周,因反对武王伐纣,又一同逃往首阳山,发誓“不食周粟”,终于饿死。[27]圣之时:《孟子万章下》:“孔子,圣之时者也。”“圣之时”意为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形势的圣人。[28]“卫灵”二例:《论语卫灵公》:“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堂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29]“陈恒”二句:《论语宪问》:“陈成子杀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杀其君,请讨之。”陈恒即陈成子,齐国大夫。齐简公四年(前481),陈成子杀齐简公。[30]威廉:指威廉二世,德意志帝国皇帝、普鲁士国王,1888年至1918年在位,1914年挑起第一次世界大战,1918年德国革命爆发后逃亡荷兰。[31]柏灵:柏林的旧音译。[32]衄(nǜ女去声):损伤,挫败。[33]恹恹(yān烟):精神不振的样子。寓公:古称失去领地而寄居他国的贵族。后亦指闲居外地的官僚、地主。[34]“《人间世》”二句:《人间世》为《庄子内篇》七篇之一,内容是虚构颜回与孔子、叶公子高与孔子的对话来发挥其处世哲学。篇中并无直接赞颂孔子的话,但篇中孔子的话就是庄周自己的正面观点。[35]咆勃:咆哮发怒。形容人盛气凌人的样子。桓魋(tuí颓):春秋末宋国大夫。孔子到宋,桓魋欲杀孔子。[36]景从:即“影从”,象人的影子随人那样紧紧跟随。[37]啁啾(zhōu jiū周纠):鸟叫声。这里用以形容福建、广东人说话难懂。[38]岳珂:字肃立,岳飞之孙,南宋文学家、史学家,著《金陀粹篇》,汇集有关岳飞的史料,为其祖父辨冤,因作者在嘉兴金陀坊有别业,因用为书名。著作还有《桯史》等。[39]古籀(zhòu宙):即大篆,古代汉字的一种文体,因着录于《史籀篇》,故名“古籀”或“籀书”或“籀文”。[40]钟鼎之文:主要指商周时代铜器的铭文。[41]环:杨玉环,唐玄宗贵妃。燕:赵飞燕,西汉成帝皇后。[42]俎(zǔ组)、豆:俱为古代祭祀用的礼器。[43]鴃(jué)舌:形容语音难懂。《孟子滕文公上》:“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44]自感情欲:我国古代最早认为父对于子的感情是出于自身的情欲,无所谓父子之亲的,据说是孔融。据《后汉书孔融传》,路粹奏融“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臂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45]随园:袁枚字子才,号随园老人。详见前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序》。[46]武曌(zhào照):武则天自名曌。[47]卓文君:西汉临邛(今四川省邛崃县)人,卓王孙之女,夫死后家居,后与司马相如相恋,一起逃往成都。媛(yuàn院):美女。[48]李卓吾:李贽号卓吾,明后期杰出思想家、文学家,对封建道学进行过猛烈的批判。李贽在《藏书李责勣》中称赞武则天:“试观近古之王,有知人如武氏者乎?亦有专以爱足养人才为心、安民为念如武氏者乎?此固不能逃于万世之公鉴矣。”又李贽在《藏书司马相如》中称赞卓文君贤如东汉孟光。[49]李穆堂:李绂字巨来,号穆堂,清初理学家,著有《穆堂类》稿》。[50]严嵩:明嘉靖时权相,专横拔扈,营私结党,迫害异己,后人一般目之为奸臣。[51]圆通广大:本为佛教用语,意为无偏无障,彻悟一切。[52]穆罕麦德:六世纪末七世纪初阿拉伯半岛麦加人,伊斯兰教的创始人,今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在传教过程中,曾组织武装与犹太教徒和反对伊斯兰教的贵族进行战争,最后战争取得胜利,武装占领了麦加,并强使麦加的商人、贵族接受了伊斯兰教。这就是所谓“穆罕麦德左执刀而右传教”。[53]藩镇之祸:唐代各都护府、节度使通称“藩镇”或“方镇”。唐中后期中央权力削弱,各地节度使实行封建割据,藩镇之间以及藩销和中央之间经常发生战争,这就是所谓“藩镇之祸”。这里借以指当时的军阀混战。[54]南北美之争:指爆发于l861年的美国南北战争。[55]纷纷集矢:群起攻之,如箭纷纷射在靶上。[56]老悖:老糊涂。悖(bèi背):悖谬,荒谬不合事理。



  此文写于1919年3月,即五四运动即将爆发之际。文中系统地表现了林纾维护孔孟之道,维护旧道德、旧文化的保守思想和清遗民的立场。此信公开发表后,林纾成了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蔡元培写了《答林君琴南函》一文,驳斥了林纾的指责。鲁迅等也多次撰文,批判他的谬论。桐城派以古文为工具,以“羽翼道教”为己任,到了“五四”时期,其末流终于走到了历史的反面,是有其深刻的内在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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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侯念勤书(清)管同

 
  惠书及诗文皆巳至,而云前有《见怀诗》,则至今末见,岂浮沉耶[1]?所示文一篇,雄健劲直,势如奔马,在他人诚不解办。
  然同谓犹有一病。后人为文,不能不师古,上者神合之,次者貌肖之,最下者贩其辞。故曰:“惟古于词必已出,降而不能乃剽贼。”[2]今足下作文一篇耳,首一节既用陈寿《进诸葛集表》[3],次一节复用《汉书王莽传赞》,次一节复用贾生《过秦》,结尾二语又用《穀梁春秋》“春,王正月”之传[4],展而读之,痕迹显露。夫陈寿、《汉书》、贾生、《穀梁》之调,非不可袭,然叠用之,则似集古人之文,而其中不见己作矣。此一病也。至所寄诗,亦过袭唐人辞意,而己之卷轴性灵[5],寻之往往不见。
  荀子曰:古之学者聚道[6]。吾辈生来才思有几[7]?故惟多见古书,博览而熟诵,重积而迟发,深造自得时,左右逢源,自无陈言到笔下。此非旦夕可为,而勉强可至者也。足下以为然乎?伯言文三篇[8],简洁而曲有韵趣,今之人岂易及也!率复不具[9]。


  注释:
  [1]浮沉:书信在邮递中丢失。《世说新语任诞》:“段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段洪乔不能作致书邮。’”后因称信件在邮递中丢失为“付诸浮沉”。[2]语出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3]陈寿:西晋史学家,字承祚,安汉(今四川省南充市北)人,三国时曾任蜀观阁今史,入晋后,历任著作郎、治书侍御史。著有《三国志》,编有《蜀相诸葛亮集》等。所作《进诸葛集表》附于《三国志请葛亮传》后。[4]用《穀梁春秋》“春,王正月”之传:《穀梁春秋》即《穀梁传》,是一部解释《春秋》的书。“春,王正月”是《春秋》中的文字。作者指出侯念勤文章结尾二句袭用了《穀梁传》解释“春,王正月”的话。传(zhuàn):解释经义的文字。[5]卷轴:书籍。古时文章,裱成长卷,有轴以便卷起或展开。故称书籍为“卷轴”。此处指学问。性灵:性情、感情思想等。[6]“荀子”二句:《荀子》中无此语,类似的意思见于《荀子礼论》,“圣人者,道之极也,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7]有几:有多少。[8]伯言:梅曾亮,字伯言。详见本书梅曾亮作者简介。[9]率复不具:草率复信不详尽。旧时书信结尾常用的客气话。


  此篇主要论为文的“师古”问题。学习写作不能不学前人,但学得最好的是“神合”,其次是“貌肖”,最不行的就流于抄袭了。该文对侯念勤以抄袭模拟为文,不见自己的心胸性灵的批评,极为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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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黄交三(清 )孔尚任

 
  连接手教[2],皆不及答,盖蚊虻暑溽之苦[3],乃生平所未卜先经者。虽居拱极高楼[4],俯看城内万家烟火,城外百里芰荷[5],而朝不得食,夜不得睡,大似落劫仙人[6],苦行头陀[7],何时始为圆满之期耶!足下读书养气,持满而发[8],白下秋风[9],专听好音。仆客囊羞涩[10],聊以二金充卷资[11]。盖近时无车、无鱼[12],较住海陵时又添花样[13],大约离唱莲花落不远耳[14]。


  注释:
  [1]黄交三:事迹不详。[2]手教:对对方亲笔来信的尊称。[3]虻:吸食人畜血的昆虫。暑溽:即溽暑,谓暑天潮湿闷热。[4]拱极高楼:起脊的高楼。[5]芰荷:菱角和荷花。[6]落劫:落入劫难之中。[7]头陀:本世纪梵语,俗称行脚乞食的和尚。[8]持满而发:引弓使满而发箭,比喻条件成熟后再行动。[9]白下:南京之别称。[10]差涩:本指怀差愧,举动不自然。此指囊中无钱,十分差愧。[11]卷资:书费。[12]无车、无鱼:《战国策齐策》载,冯谖客孟堂君,受下等待遇,他倚柱弹剑歌曰:“食无鱼”,“出无车”。此比喻生活困难。[13]海陵:古县名,即今江苏省泰州市。[14]莲花落:一种民间歌曲,乞者唱之。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的后裔。自幼受封建家庭的传统教育,参加乡试未中,捐了个国子监生。康熙二十四年(1658),康熙皇帝玄烨南巡北归时到曲阜祭孔,孔尚任因讲《论语》受到褒奖,被任命为国子监博士。后来又任户部主事、户部广东司员外郎等职。1699年写出著名戏剧《桃花扇》。诗文有《湖海集》、《岸堂稿》、《长留集》等。
  这封短信与友人谈自己的贫困近况。首先说明不能及时回信,写自己陷于暑溽之苦,接着转入对黄交三的鼓励、期望、最后落到自己生活的贫困上。生活虽然贫困,精神却不沮丧。说暑溽之苦,把自己比喻为落劫仙人,苦行头陀,虽“朝不得食,夜不得睡”,却仍然兴致勃勃地“俯看城内万家烟火,城外百里芰荷”。述生活贫困,用“无车”“无鱼”典故,自比冯谖。人穷志长,积极乐观,语言幽默,饶有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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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黄九烟·(清)尤侗

  辱赠扇头十绝[2],首云“今朝喜得见尤侗”,见者无不怪之。仆解之曰:“白也诗无敌”,杜甫诗也;“饭颗山头逢杜甫”,李白诗也;下此则“不及汪伦送我情”[3],“旧人惟有何戡在” [4],无不呼名者,又何怪也?不特此[5],人苟知己,字之可,名之亦可[6]。即呼之为牛,呼之为马,亦无不可。苟非知己,则称之为先生,直叱之为老奴耳[7];尊之为大人,犹骂之为小子耳。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则其人何如人哉?白之名甫[8],甫之名白,先生之名侗,一也[9]。诚恐先生借仆名押韵耳[10]。苟仆而可名,仆不朽矣。


  注释:
  [1]黄九烟:名周星,上元(今江苏江宁)人。明末官任主事,入清隐居。[2]辱:屈枉,常用为应酬语,如“辱蒙”、“辱赐”等。扇头十绝:题写在扇面上十首绝句。[3]此唐李白诗。[4]此唐刘禹锡诗。[5]不特此:不仅这样。[6]“字之”二句:呼其字可以,呼其名也可以。[7]直:当,等于。[8]名:同“名之”,作动词用。[9]一也:都是一样的。[10]押韵:旧诗偶句末字用同一韵母的字称押韵。

  尤侗(1618—1704),字展成,号悔庵,江苏长州人。明末为诸生,颇有文名。清康熙年间举博学宏词科,授检讨,历官侍讲。工诗古文词,擅长戏剧,著有《鹤栖堂文集》及《钧天乐》传奇、《清平乐》杂剧等。
  黄九烟在赠尤侗的扇头诗中直呼其名,受到一般人的非议,尤侗写这封信加以辩驳。他认为对人尊重不尊重要看实际,而不讲形式,如果二人相知,叫什么都可以;如果不相知,嘴里叫得甜甜的,心里却是狠狠的,又有什么用呢?但是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感情既要真挚,又讲究必要的礼貌形式,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他认为只二人相知,叫牛马皆可,只重内容,不讲究必要的礼貌形式,则从一个极端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
  这封信语言诙谐,饶有风趣。征引历史上著名诗人直呼姓名的诗句,不仅用事实有力地批驳错误的看法,而且也给书信增添了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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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香州书(清)吴敏树

 
  香州三兄足下:见乡试录[1],喜浏土中式者多[2],而宿好诸君皆不与,又可惜也。浏中科名[4],近来有日盛之势,后生初试,动辄得之,如吾香州好古多学,乃不得与之并,场屋如此久矣,其无足怪也。
  承惠手书,滔滔千百言,旨趣浩大,不可以骤穷。其于鄙人阿好过誉,万不敢当。然不意香州何以勤勤切切,至于如此?岂非平昔深慕古人奇节伟行,见时之人无以焉者,乃如鄙人之迂拙,亦以为少能自异于俗,而故深许之也?
  嗟呼!世之人无为古人之所为者,其所不为,则必厌忌而共排之,宜也。若鄙人者,既不能少有似于古人,而又欲强自异于今人[5],作一教官,尚不免遭诟讪[6]、被弹射,仅自逃避而去,此独可以终老乡里,幸全其身命而止耳。今乃欲复入京师,以其童然垂白之老叟[7],与群少年争进于春官[8],此何为哉?香州既厚爱我,又以他日非常之望见属于我,非聊用相戏云尔耶?既以愧君,又自笑也。
  然所为区区欲一行者[9],非果自意其尚有用于世而然也,又非不自知其不合于时之人而欲侥幸于一试也。平生时读书,颇喜用意,一二所及,欲上与古人议论,相为发明。而又为人诗、古文辞,文章源流、上下得失之故,差谓不迷于其心[10]。盖京师者,非独功名富贵者之所走趋,而学道艺术之家也往往在焉。如欲熟知其人,揽其所长[11],间从之驰骋笔墨之林[12],以快吾意而发吾之才,非久留与居游,则未可也。若其终不偶于有司[13],以罢而归,乃吾命也,庸可易乎[14]?
  因香州爱我,聊具言之,他不悉[15]。



  注释:
  [1]乡试录:乡试录取的名册。[2]浏:湖南浏阳县。作者曾任浏阳县学教谕。中式:被录取,考取。[3]宿:平素,向来。[4]科名:科举录取。[5]强:勉强,极力。[6]诟讪:毁谤,讥笑。咸丰元年(1851)作者因与人“小有不合,即自免去”教谕职。[7]童然:年老顶秃的样子。童,秃。垂白:发将白。[8]春官:唐武则天时曾一度改礼部为春官,后世因称礼部为春官。又明清时会试在春季举行,由礼部主持。[9]区区:犹“拳拳”,一心,专意。[10]差:尚,略,比较地。[11]揽:广泛获取。[12]间从:置身其间、跟随。[13]不偶:不遇,不得志。[14]庸:岂。[15]不悉:不尽。



  作者在近五十岁时,曾与好友毛西垣约定:“吾两人先后在京师未得一相偕,今且老,明岁当俱上春官,且留都中少应接海内人士……不至名字遂泯没。”于是咸丰二年(1852)赴京参加了会试。这封信写于赴试前,信中安慰了友人乡试落榜,主要还在于回答友人来信中的劝行之语,申明自己是借应试以求学。有些句式长而多曲折,意脉始终紧密连续贯,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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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刘生书(清)张裕钊

 
  晓堂足下。早春承寄示文数首,入秋又得手书,勤孝恳至[2],足下之用心,何其近古人也。足下诸文,所为《尊君事略》,最肫挚可爱[3],《读老子》中一段词甚高,闯然入古人之室矣[4];前幅微觉用力太重,少自然之趣。他文识议,并超出凡近,而亦时不免病此[5]。
  夫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6]。欲为健而厉之巳甚[7],则或近俗[8]。求免于俗而务为自然,又或弱而不能振。古之为文者,若左邱明、庄周、荀卿、司马迁、韩愈之徒,沛然出之[9],言厉而气雄,然无有一言一字之强附而致之者也[10],措焉而皆得其所安[11]。文惟此最为难。知其难也,而以意默参于二者之交[12],有机焉以寓其间[13],此固非朝暮所能企[14],而亦非口所能道。治之久,而一旦悠然自得于其心,是则其至焉耳。至之之道无他,广获而精?[15],熟讽而湛思。舍此则未有可以速化而袭取之者也。
  吾告子,止于是矣。夫文之为事,至深博,而裕钊所及知者,止于是;其所不及知者,不敢以相告也。以足下之才,循而致之以不倦,他日必卓有所就。此乃称心而言[16],非相誉之辞也,足下勿以疑而自沮焉可也[17]。足下文,知友中多求观者,故且欲留此,俟他日再奉还耳。惟亮察[18]。不宣[19]。



  注释:
  [1]刘生:作者之,生平事迹待考。[2]勤拳:殷切。恳至:恳切诚挚。[3]肫(zhūn谆):诚挚。[4]闯(chèn衬)然:出众。[5]病此:病于此,即病于上述“用力太重,少自然之趣。”[6]雅健:雄劲有力而又不失自然之趣。[7]历之已甚:过分追求豪壮之语。厉:猛壮。[8]俗:俗气,越味格调低下。[9]沛然:充溢恣肆,气势浩大。韩愈《答李翊书》言自己学习为文,经历多年锻炼,终于达到了“浩乎其沛然”的境界。[10]强附:生拼硬凑。[11]措:语言的措置,即措辞。[12]参:思考。二者之交:“雅”与“健”的关系。[13]机:关键。[14]企:达到。[15]䆃(dào到):选择。[16]称(chèng秤)心而言:所言与所想相符,即讲真心活。[17]沮:终止。[18]亮察:明鉴。[19]不宣:旧时书信末尾常用的套语,有言之不尽之意。



  此文表达了作者关于散文写作的一个基本观点:雅健。所谓“雅”,主要是指自然不俗;“健”主要指语言的劲健和气势的雄浑,即“言厉而气雄”。“雅”与“健”结合,即可做到雄劲有力而又不失“自然之趣”。作者以为,为了追求雄健之境而故为豪言壮语,就会流于“俗”,自命雄健:实则俗不可耐。作者提出,克服这种文风要“广获而精䆃,熟讽而湛思”,要能够“化”,这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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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刘仲鲁书(清)马其昶

 
  往吾与足下游,至乐也。无旬日不见,见未尝不善旌,过相敕也[2],不见未尝不思也。别久矣,吾之情犹是也。前足下过此,甚喜,以为可谋永朝永夕之欢,竟不能然。譬之饿者嚵焉求哺[3],终不得食,斯已矣,尝鼎一指而挥之去[4],此人之情,能无怨望者哉!
  辱书乞言于我,并承惠《中州名贤集》[5],多荷!多荷!仲鲁虚受之怀犹昔也[6]。贤者进修之诣[7],岂一谈之顷所能测[8]?又其昶方自愧德业无所就,虽欲效前时[9],有不知所为言者,顾盛指不可不答记[10]。尝与孙佩公语:“境遇困人,贤者不免。”佩公深感动其言。盖非独贫约为困也[11],脱蓬累而之显[12],其困乃弥甚。《易》曰:“困于金车,吝。”[13]孟子之称大丈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足下不移之操,吾既见其然矣,继自今当更有以观足下之处显也[14]。《诗》不云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15]士未有不始终坚持一守而能有立于世者也。
  其昶开春即南返,自北归隐故山,与公等盖日远矣。天寒,惟朝夕珍摄[16]。不宣。



  注释:
  [1]刘仲鲁:生平事迹待考。[2]服:表扬。敕:告诚。[3]嚵(chán蝉):鸟喙。引申意为张口。“嚵焉求哺”意为如小鸟饥饿,张口求哺。[4]尝鼎一指:满鼎的食物,却只能用手指头沾来尝一尝,不能吃饱。据《左传宣公四年》,郑灵公请大夫们吃鼋肉,请了子公而又不给他吃,“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5]《中州名贤集》即《中州集》,金代诗人元好问编,选录金代二百四十九人的诗作,因作者多集于中州(今河南省一带),故名。书成于金亡后。[6]虚受:虚已之怀以受教于他人。语出《易咸》:“君子以虚受人”。[7]诣:学业所达到的境界。[8]顷:顷刻,很短的时间。[9]效前时:象从前那样善相旌过相敕。[10]盛指:盛意。“指”通“恉”。[11]贫约:贫困。[12]蓬累:飘泊流落。《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13]“困于金车,吝”:语出《易困》。“金车”为古代诸侯亲迎时所乘的礼车,“吝”意为悔恨。全句意为处于显位,未必一定就好,也可能遭到困难而带来悔恨。[14]“足下”三句:你处于贫贱时能坚持不移之操,我已见到是那样的了,今后一定能看到你处于富贵时的好品行。[15]“靡不有初”二句:语出《诗大雅荡》。意为做事情无不有个开头,但很少有人能把它做完的,即不能善始善终。[16]珍摄:保重。



  此文叙作者与刘的友情,并勉以无论处贫处显,都要有“不移之操”。贫固然是困境,而有了显要的地位,也是困境,甚至其困更甚。因为有了权势,就可能滥用,就有人巴结逢迎,利用你来干坏事。因此,处于显境更应警惕,更要坚持节操。作者此论,一反常人之见,确实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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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彭尺木进士书(清)袁枚

 
  来书教以禅学,引文文山诗语云云(1)。似乎文山不遇楚黄道人,便不能了死生者。仆不以为然。
  古豪杰视死如归,不胜屈指,倘必待禅悟而后能死节,则佛未入中国时,当无龙逢、比干(2)。居士之意,以为必通禅而后能了生死耳。殊不知从古来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禅。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养生送死,人之道也。今舍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诸天道之不可知,以为生本无生,死本无死,又以为生有所来,死有所往。此皆由于贪生畏死之一念萦结于胸而不释,夫然后画饼指梅(3),故反其词以自解,此洪炉跃冶(4),庄子所谓不祥之金也。其于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5)当时圣人若逆知后之人必有借生死以惑世者(6),故于子路之问,萌芽初发而逆折之。
  来书云:生死去来,不可置之度外(7)。尤谬。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内者,“德之不修,学之不讲” 是也(8)。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也(9)。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内求之,是即出位之思(10),妄之至也。
  虽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11)。使佛果能出死入生,仆亦何妨援儒入墨(12)。而无如二千年来,凡所谓佛者,率皆支离诞幻,如捕风然,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祷之而不应。如来、释迹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13),有异端之虚名(14),无异端之实效,以故智者不为也。试思居士参稽二十年,自谓深于彼法者矣。然而知生之所由来,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仆者自暴自弃(15),甘心为门外人矣。然而不知生之所由来,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来,知之者与不知者无以异也。盍亦听其自生自死,自去自来而已矣。
  《易》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16)。”言乾坤有时而生死也。《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17)言陵谷有时而来去也。生死去来,天地不能自主,而况于人?居士宁静寡欲,有作圣基,惜于生死之际,未免有己之见存,致为禅氏所诱。有所慕于彼者,无所得于此故也。独不见孟子之论生死乎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18)。”陶潜之论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恋亦不惧。”士君子纵不能学孟子,亦当法渊明。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适!
  昔曹操聘虞翻(20),翻笑曰:“孟德欲以盗贼馀赃污人耶?”居士把我之意有类孟德,故敢诵仲翔之语以奉谢。



  注释:
  (1)文文山:文天详,字履善,一字宋瑞,号文山,江西吉水人。宋末宝祐状元,官江西安抚使。端宗时拜右丞相,封信国公。与元军战,兵败被俘,就义于大都。彭尺木来信附《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袁枚文后,有关文天详一段云:“昔文信公在燕狱时遇楚黄道人,受出世法,始得脱然于生死之际,故其诗云:‘曾知真患难,忽遇大光明。’又云:‘莫笑道人空打坐,英雄敛手即神仙。’”(2)龙逢:关龙逢,夏贤臣。夏桀无道,龙逢犯颜极谏。桀怒,囚而杀之。比干:商末大臣。纣无道,比干屡次谏止,被纣剖心而死。(3)画饼:典出《三国志卢毓传》:“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因指徒有虚名、无补于事为“画饼”。指梅:望梅止渴。典出《世说新语•假谲》:“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这里与“画饼”同指空想。(4)洪炉跃冶:语出《庄子大宗师》:“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5)“子路问死”三句:见《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6)逆知:预先知道。(7)“来书云”三句:彭尺木信云:“先生英雄根性,所未留意者,独此一着耳。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其可以人生一大事而置之度外乎?”(8)“德之不修”二句:见《论语述而》。(9)“死生有命”二句:见《论语颜渊》。(10)出位之恩:非分之想。语出《论语宪问》:“曾子思不出其位。’”(11)“富而可求”三句:见《论语述而》。执鞭之士,指给人充当仆役。(12)援儒入墨:把儒家学说与墨家学说等同起来。(13)夏畦:语出《孟子滕文公下》:“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夏畦本意指夏天在田地里劳动的人,此即指无作为的平民。(14)异端:指儒家以外的学说。取义于“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15)自暴自弃:《孟子离娄上》:“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后多指自甘落后,不图上进。(16)“乾坤”二句:见《易系辞上》。(17)“高岸”二句:见《诗小雅十月之交》。(18)“夭寿不贰”二句:见《孟子尽心上》。不贰,没有两样。(19)陶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下引句见陶渊明《神释》诗:“浮沉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大化,即宇宙万物生息变化。(20)曹操:字孟德,谯人。汉末位置丞相、大将军,封魏王。统一黄河以北,形成鼎立局面。子曹丕篡汉后,尊为魏太祖武帝。虞翻:字仲翔,三国时吴名士。汉末应召为侍御史,不就。曹操欲辟其为司空,翻云:“盗跖欲以馀财污良家耶?”不应。



  乾隆年间,程朱理学盛行,而佞佛参禅也是当时士大夫的一种时尚,这封信就是袁枚对这种时尚的有力批驳。
  彭尺木(1740-1796),名绍升,字允初,号尺木居士、知归子,江苏长洲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未出仕。他精研佛学,以参禅为事,在所著《一行居集》等集中,颇多佛学论述。在他给袁枚的信中,劝袁枚信佛参禅;而袁枚生平提倡人性,强调生的乐趣,对扼杀人性的佛教素持反对态度,所以在此信中予以辩驳。彭尺木结袁枚的信很短,袁枚针锋相对,逐条讨论,就“生死”这个主题展开,提出注重人道,不盲从天道。
  文章献疑送难,合情合理;紧紧抓住实质,不断运用正反两方面论据进行辩论,有破有立,使全文浑然一气,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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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任幼直先生书(清)吴定

 
  丁酉之冬[2],识先生于广陵[3]。邂逅之交[4],情逾故旧;矜我穷屈[5],吁叹再三[6]。昨复辱书,过蒙宠念,谓今岁将还朝供职,愿定出其文章[7],先生携而献之卿大夫好士者之前,必有赏叹逾常[8],拔而出之深渊者。此由先生孜孜进贤,故不量定之庸弩而惠恤之[9],执书感唏[10],敢违嘉命[11]?
  虽然,窃有说[12]。定以顽懦之资,二十年来,迭尝骨肉忧患,六经百氏,攻讨未遑[13]。所为文章,空疏弇鄙[14],不足邀巨公盼睐明矣[15]。且夫三尺童子,皆言富贵有命,而天下之大,无数人知命者。知之而仍不避水火以求之[16],必其中犹有彷徨莫之能信者在也[17]。昔黄允以隽才知名[18],或谓之曰:“子有过人之才,恐守道不笃耳[19]。”后司徒袁隗为从女求姻[20],见允叹曰:“得壻如君足矣[21]”允闻,遂黜遣其妻[22];其妻大召亲属,历数允隐恶而去。允以此废于时[23]。呜呼!毁行求荣[24],不用反废[25],知命者固如是哉?大抵众人之知命也,亨屯既定[26],众知之,甚且众悔之。君子独知命于亨屯未定之先,故可贵也。君子因礼以知乐[27],因古以知今,因时以知命,观国家之势,通鬼神之情。黄直卿筮《易》[28],遇“困”知“兑”[29],去职隐于幽谷者三年,诚知命之君子也。定近亦筮,得“遁”之卦辞[30],时命之穷[31],灼然可信矣。先生虽委曲为鄙人谋,岂能回定当遁之命哉!
  且夫储石成城[32],而后能严出入;储货成市,而后能通往来,储礼义成君子,而后能治天下之人之众,群生以洽[33],万物以昌。杨素使谓文中子曰[34];“盍仕乎[35]?”曰:“汾水之南,有先人之敝庐在,可以避风雨,有田,可以具饘鬻[36],弹琴著书,不愿仕也。”今定生逢有道,非不愿仕者,顾自以齿逾三十,学行仅比于中人[37],中夜悲思,诚有不知所以进者,而《易》乃幸告定以一言曰“遁”。吾闻君子纡鸾龙之翼于韦布之任[38],养浩然之气于蓬筚之中[39]。定将考道穷山[40],顺天地之心[41],分先贤之责[42],以自奋也。夫六艺富于江河,而乃欲积水潦以成其大[43];道德崇于山岳,而乃欲积土石以成其高。日月疾如驰,亦未知驻足何如矣[44],岂敢复逆命争名,忘其逾分哉[45]!
  夫荐士,盛节也。定不敢援上[46],而先生愿为之夸耀其文,于定亦非有污行也[47]。所以吝于献者,则通塞有命之说耳。且《淮南子》不云乎[48]?“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49],惟欧冶能名其种[50];玉工惑玉之似碧卢者[51],惟猗顿不失其情[52]”定之文,耻不若莫邪、碧卢也,苟莫邪、碧卢矣,百世之后,岂无欧冶、猗顿其人者,但旦暮之名为[53]?
  辱先生宠眷而不获奉教,感偕愧集,无任惶恐。不宣。



  注释:
  [1]任幼直:名大椿,一字子田,江苏兴化人;乾隆进士,官至御史,曾充任四库全书纂修,以精通经典闻名。著有《弁服释例》、《小学钩沈》、《字林考逸》等。[2]丁酉:乾隆四十二年(1777)。[3]广陵:即扬州。扬州为古广陵县治所。[4]邂逅(xiè gòu械够):不期而遇。[5]矜我穷屈:怜悯我穷困失意。矜:怜悯。[6]吁叹:感叹。[7]定:吴定自称。出其文章:把文章拿出来。[8]逾常:超越一般。[9]庸弩:平庸无才。驽:劣马,用以比喻才能低下。惠恤:仁爱体恤。[10]感晞:感慨叹息。[11]敢违嘉命:岂敢违背您的善意的要求?敢:岂敢。[12]窃:自谦之词。有说:还要有所辩说。[13]遑:暇。[14]弇(yǎn掩)鄙:闭塞鄙陋。[15]盼睐(1ài赖):顾盼,关注。[16]求之:谓追求违背天命的事情。[17]“必其中”:其中一定还有犹豫而不能相信命运的人存在。莫之能信:不能相信。[18]黄允:字子文,东汉济阴(今山东省定陶县)人。黄允以隽才而废于时的事见《后汉书郭太传》。[19]不笃:不坚定专一。[20]袁隗(wěi委):东汉汝南(今河南省上蔡县)人,汉献帝时为司徒。从女:侄女,袁隗之兄袁逢之女。[21]壻:通“婿”。[22]黜遣:逐弃。[23]废:弃。[24]毁行求荣:毁坏德行而求取荣华。[25]不用反废:有才不得用,反而被废弃。[26]亨:顺利。屯:艰难。[27]因:由,从。[28]黄直卿:黄干字直卿,南宋闽县(今福建省闽侯县)人,师事朱熹,世称勉斋先生。著有《勉斋文集》等。[29]困:六十四卦之一。《易困》:“象曰:泽无水,困。”兑:六十四卦之一。《易兑》:“象曰:丽泽,兑”王弼注:“丽犹连也。”意谓两泽相连,滋润万物,故万物皆悦(兑)。[30]遁:六十四卦之一。《易遁》,“象曰:天下有山,遁。”孔颖达疏:“是退避之象。”[31]时命:命运。[32]储:积。[33]洽:协和,和睦。[34]杨素:字处道,隋朝大臣,隋文帝时曾率军镇压反隋势力,后为尚书左仆射,掌朝政;炀帝时权势更大,封楚国公,官至司徒。[35]盍(hé):何不。[36]饘鬻(zhānyù毡玉):粥。饘:稠粥;鬻:稀粥。[37]中人:平常的人。[38]纡:屈仰不得舒展。韦布之任:贫贱的地位。韦布:古时指未仕或隐居的人穿的粗陋的衣服。[39]蓬荜(bì必):蓬门筚户,指穷人住的简陋的房子。荜:荜拨,多年生藤木植物。[40]考:研考。[41]顺天地之心:随顺自然的意愿,即顺天命。[42]分先贤之责:分担先贤的责任。[43]乃:竟,尚且。水潦:雨水。[44]驻足:停下脚步,这里指自身的归宿。[45]逾分:超越自己的职分。[46]援上:高攀。[47]“于定”句:意为对于我吴定也并非有损于品行。[48]《淮南子》:书名,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苏非等撰。[49]莫邪:剑名。陆广微《吴地记匠门》载:吴王阖庐使干将铸剑,铁汁不下。干将妻莫邪问计,干将说,从前欧冶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即得。妻闻言,就投身炉中。铁汁出,铸成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惑:乱,分辨不清。[50]欧冶:又称欧冶子,春秋时人,与干将同师,亦善铸剑。[51]碧卢《淮南子》许慎注:“碧卢或云碔砆。”“碔砆”亦作“武夫”,似玉的美石。[52]猗顿 :《淮南子》许慎注:“猗顿,鲁之富人,能知玉理。”按以上引自《淮南子汜论》。[53]“何旦暮”句:意为何必追求一朝一夕之间成名呢?



  吴定(1744—1809),字殿磷,号澹泉,安徽歙县人,诸生,嘉庆初举孝廉方正。早年从刘大櫆学习古文,与姚鼐过从较多,姚鼐文章写成,常先向他征求意见。王先谦称其文有“浩然自得之气,未常揣摩趋步,于规矩亦无乎不合。”文章风格与刘大櫆相近。著有《紫石山房文集》、《周易集注》等。《清史稿》有传。
  这是一篇抒写身世之感的文章,文中谢绝任幼直的荐举,表明绝意仕进之意,虽一再推之于天命,实际上是出于对“毁行求荣”行为的蔑视以及怀才不遇的牢骚。作者青年时期即从刘大櫆学古文,且又长期仕途失意,遭遇也近似于刘,故文章风格与刘大櫆比较接近。此文畅所欲言,文气恣肆,但又分寸得体,无箭拔弩张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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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9 17:22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答孙生书·(清)侯方域

 
  域附白,孙生足下:比见文二首,益复奇宕[1]有英气,甚喜!亦数欲有言以答足下之意,而自审无所得,又甚愧!
  仆尝闻马有振鬣长呼而万马皆喑者[2],其骏迈之气空[3]之也。虽然,有天机[4]焉。若灭若没,放之不知其千里,息焉则止于闲[5];非是,则踢之齧[6]之,且泛驾[7]矣。吾宁知泛驾焉之果愈于凡群者耶[8]?
  此昔人之善言马,有不止于马者。仆以为文亦宜然。文之所贵者,气也。然必以神朴而思洁者御之[9],斯无浮漫卤莽之失[10]。此非多读书,未易见[11]也。即多读书,而矜且负[12],亦不能见。倘识者所谓道力者[13]耶?惟道为有力[14],足下勉矣。
  足下方年少有余于力,而虚名无所得如仆[15],犹不惮致问[16],岂矜与负者哉!然则以其有求之于仆者,而益诚求之于古人,无患于文之不日进也。
  呜呼!果年少有余于力,而又心不自满,以诚求之,其可为者将独文乎哉?足下殆自此远矣[17]。
  ——壮悔堂集


  注释:
  [1]奇宕:奇瑰迭宕。[2]振鬣(liè列):仰首。鬣,马的鬃毛。喑,哑。[3]空:扫空。此处可理解为慑服。[4]天机:犹言天赋机灵。[5]闲:马厩。[6]签:咬.[7]泛驾:指马不受驾驭。[8]凡群;凡马之群。[9]神朴:精神朴素。思洁:思想纯洁。御之:控制,支配。[10]“斯无”句:这样才没有浮漫卤莽的偏向。[11]未易见.不容易做到。[12]矜且负:自夸又自负。[13]道力者:有道德和勇气的人。[14]临道为有力:只有具备道德的人,才会具有勇气。[15]仆:作者自称。[16]不惮数问:不怕麻烦,多次询问。[17]“足下”句:模仿《庄子》“君其自此远矣”句。意思是说:您今后会有长足进步的。殆,大概。

  侯方域(1618—1654),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性情豪迈,为复社成员。他与方以智、冒襄、陈贞慧时称“四公子”。入清后,曾于顺治八年(1651)被迫应乡试,中副榜,因抑郁而死。为文有气势,著有《壮悔堂集》。
  侯方域致书孙生,认为写文章贵在有“气”,而气的养成,又在多读书、不骄矜。结尾处并由写文章推论至立身之道,对孙生加以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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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9 17:23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答田中丞书·(清)侯方域

 
  承示省讼[2],惭恧无所自容[3]。执事与仆,齿小啻倍蓰[4],位不啻悬隔,顾猥与仆道及少年之游[5],谓执事往日曾以兼金三百[6],招致金陵伎[7],为伎所却,仆实教之,而因以爬垢索瘢[8],甚指议执事者。
  仆诚不自修伤[9],然窃恐重为执事累也[10]。使执事无可议,则昔贤如白太博[11]、欧阳公[12]、东坡居士[13],皆与鸣珂[14],不废酬答,未闻后世之议之也,何独至执事而苛求之?执事果有可议,即不征伎,庸但已乎[15]?
  仆之来金陵也,太仓张西铭偶语仆曰:“金陵有女伎,李姓,能歌玉茗堂词[17],尤落落有风凋[18]。”仆因与相识,间作小诗赠之。未几,下第去,不复更与相见。后半岁,乃闻其却执事金。尝窃叹异,自谓知此伎不尽,而又安从教之?目执事之邀之,在仆去金陵之后,今天下如执事者不止一人,岂仆居常独时时标举执事之姓名[19],预告此伎,谓异日或邀若,必不得往乎?
  此伎而无知也者[20],以执事三百金之厚赀,中丞之贵,方且夺命恐后[21],岂犹记忆一落拓书生之言[22]!倘其有知[23],则以三百金之赀,中丞之贵,曾不能一动之[24],此其胸中必自有说[25],而何待乎仆之苦之也。士君子立身行己[26],自有本末,反覆来示[27],益复汗下[28]。仆虽书生,常恐一有蹉跌[29],将为此伎所笑,而不能以生平读数卷书、赋数首诗之伎俩,遂颐指而使之耶[30]?


  注释:
  [1]田中丞:即田仰,见《李姬传》注。中丞,巡抚的别称。[2]省讼:反省,自责。[3]恧(nǜ):惭愧。[4]齿:年龄。不啻(chì):不仅。倍蓰(xǐ):数倍。蓰:五倍。[5]猥:谦词,辱。少年之游:年轻人的娱乐,此指征妓之事。[6]兼金:价值倍于常金的好金子。此指上等白银。[7]伎:同“妓”。[8]爬垢索瘢:刮去污垢,寻找疤痕。比喻过分挑剔别人的错误。《后汉书·赵壹传》:“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9]修饬(chì):修养,谨慎。[10]累:连累,麻烦。[11]白太傅:唐代文学家白居易,曾授太子少傅。[12]欧阳公:宋文学家欧阳修。[13]东坡居士:宋文学家苏轼,号东坡居士。[14]与(yù):置身其中。鸣珂:达官贵人的马以玉为饰,行驶作响。代指达官显贵。[15]庸:岂。但:只,仅。此处犹言“仅此”,“就此”。[16]张西铭:张溥。见《李姬传》注。语(yù):告诉。[17]玉茗堂:见《李姬传》注。[18]落落:豁达,开朗。[19]居常:平居,日常。[20]而:如果。[21]方且:将会。奔命:奔赴应命,忙于应付。[22]落拓:穷困失意。[23]倘:假若,如果。[24]曾:乃,竟。[25]说:道理,主见。[26]士君子:有志节的人。[27]来示:来信。示,对人来信的敬称。[28]汗下:喻惭愧。[29]蹉跌:亦作“差跌”,失足跌倒,喻失误。[30]颐指:用下巴的动作示意,来指使人,常形容指挥别人时的傲慢态度。[31]垂察:希望得到体察、明鉴的谦词,常用于信尾。


  这封书信可和《李姬传》一并读。巡抚田仰遭到香君的严正拒绝后,竟恼羞成怒,不仅卑鄙地“有以中伤姬”,而且写信污蔑侯方域在背后指使。这封信就是回答田仰的无耻责难的。语气不卑不亢,申辩入情入理,既夹枪带棒地讥讽了田仰,又倾心赞赏了香君,还轻松地洗白了自己,读了这封信,我们会为田仰无耻而愚蠢的指责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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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9 17:24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答汪大绅书(清)袁枚

    尝谓佞佛者愚[2],闢佛者迂[3]。仆非迂儒也,平时不佞佛,亦不佛。亦不闢者,九流之一家[4],周官闲民之一种[5]。圣人复起,不废九流,亦不废佛。至于人之好尚,各有所癖。好佛者亦犹好弈好锻好结氂之类[6]。所谓小是不必是,小非不必非,朋友不争,以全交也。乃书来强仆亦从事于斯[7],则不得不辨。
  据云收放心非念佛不可[8],试问足下生时,先有心乎,先有佛乎?孩提之童,但知有母,不知有佛,并不知有心也。君年四十然后念佛收心,试问未念佛以前,心放何所?既念佛以后,必归何方:若云借口收心,则呼圣呼贤此口也,呼鸡呼狗迹此口也,口何物不可呼,而何必呼佛?足下云“收放心”三字,起于孟子,然则孟子之言非欤[9]?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收放心而已。是教人收放心以勤学问,非教人废学问以求放心。夫人止一心,放心之心,心也;收放心之心,迹心也。以心收心,心在我,不在佛。舍心求佛,是犹淫奔之女,舍其在家之夫,而外求野田草露之夫,谓之丧心则可,谓之收心则不可。
  足下谓慈悲诫样,即圣人仁民爱物之心。不知天地之性人为贵,樊迟问仁[10],子曰爱人,不云爱物。厩焚[11],则曰:“伤人乎?”不问马。鲁昭公之马死[12],出半椟葬之[13],子家子请杀以食从者[14]。圣贤贵人贱畜,大义昭然。朝廷立法,水旱断屠[15],可见屠杀者是天地之心,百姓日用饮食之常;而禁屠乃凶荒减膳撤乐之变礼也[16]。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17]。孔子可钓之弋之,而放生乎?抑迹食之而不厌精,脍之而不厌细乎[18]?且子但知动物之有生,而不知植物之亦有生乎;但知禽兽身上之赤者为血,而不知草木身上之白者亦为血乎!今夫禾一穟之谷[19],纍纍然种子[20],可生无万数谷;而一旦付诸朵颐[21],则一禾之生机尽矣。今夫菜青青然数茎之摇,虽叶干根斩,而中心犹翘然而起,一朝烹为羹汤,则一菜之生机又尽矣。安知一禾一菜,不隐隐呼吃乞命乎?子以仁慈自居,必不食粟,不食菜,而后于心安也。而吾有以料子之必不能也。
  仆常问彭尺木曰[22]:“佛戒嫁娶欤?”曰“然。”“佛戒杀欤?”曰:“然。”“人人可以成佛欤?”曰:“然”。然则万国九州[23],不四五年[24],类尽灭,盈天地间不过鸟兽草木。而佛之塔庙,何人建造?佛之金像,何人供奉?佛之经典,何人传诵?岂非其说愈行,而其法愈坏。又何必周武帝之毁沙门[25],韩昌黎之火其书,庐其居哉[26]!即以佛之道,还治佛之身,而佛穷矣[27]。此类条尺木至今不答,吾子能代答之,吾将舍姑学而从汝[28]。



  注释:
  [1]汪大绅:汪缙,吴县人,乾隆贡生,工古文,笃信佛教。著有《汪子文录》。[2]佞佛:迷信佛教。愚:愚味。[3]闢佛:排斥佛教。迂:迂腐。[4]九流:即三教九流。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5]周官:本为《尚书》篇名,叙述周设官分职和用人之法。引申为官吏。[6]弈:围棋。锻:打铁。结氂(máo 毛):系犛牛尾,指歌舞。《吕氏春秋长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7]乃:你,你的。斯:此,指迷信佛教。[8]放心:心无约束,纵肆失度。《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惟艰。”[9]“然则”句:可是孟子的话并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吧?[10]樊迟:孔子学生,名须,字子迟。“樊迟问仁”,见《论语•颜渊》。[11]厩:马棚。“厩焚”,见《论语乡党》。[12]鲁昭公:名裯,同景王四年(前541)即位,在位三十三年。[13]椟(dú 独):此指棺。[14]子家子:名羁,春秋时鲁国大夫。鲁昭公马死事,见《左传昭公二十九年》。[15]水旱:指水旱灾害。断屠:禁止屠宰。[16]凶荒:灾荒。凶,年谷不熟。减膳:降低伙食标准。撤乐:撤去音乐伴奏。[17]“孔子”二句:见《论语述而》。钓而不纲:钓鱼而不用大网捕鱼。纲,网之大绳,代指网。弋不射宿:射鸟不射归巢的鸟。弋,用带生丝的箭来射。[18]食不厌精:粮食不嫌春得精。脍不厌细:鱼和肉不嫌切得细。二句见《论语乡党》。[19]隧:同穗。[20]纍纍然:边辍不绝的样子。[21]朵颐:朵动《易颐》:“观我朵颐。”孔颖达疏:“朵是动义,如手之提物谓之朵。今动其颐,故知嚼也。”付诸朵颐,即放在嘴里吃掉。[22]彭尺木:彭绍升,字允初,号尺木。乾隆进士。信佛,素食,持戒甚严。著《二村居集》。[23]万国:世界各国。九洲:古分天下为九州,即冀、幽、并、兖、青、扬、荆、豫、雍。[24]不四五年:不要很多年。[25]周武帝:南北朝时后周武帝宇文于邕,560年继位,574年灭佛教。沙门:梵语,出家修道者。毁沙门,即灭佛教。[26]韩昌黎:即韩愈,他反对迷信佛教,在《原道》中说:“火其书,庐其居。”即烧毁他们的书籍,寺院改作民房。[27]穷:尽。[28]姑:同“故”,原来。



  这封信批驳汪大绅佞佛谬论,义正词严,闪耀着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辉。
  作者开头申明自己既不佞佛,也不辟佛。认为好佛就像人们好弈、好锻、好结氂一样,人各有癖,好尚不同,不必强求一致。自己所以要写这封信,是因为汪大绅来信强要自己信佛,迫不得己,只好把事情辩论清楚。
  接着从三个方面批判佞佛谬论。
  首先,批所谓“收放心非念佛不可”。先以连续设问的方式从根本上批驳念佛收心的不科学,一连串的问题像一个个重磅炸弹落地开花,轰得论敌无法招架。接着指出孟子是教人收收心以勤学,问主张积极入世;佞佛者是教人废学问以求放心,是要人们出世而遁入空门,二者有原则区别。最后,指出要想收收心,必须用自己的心去收,而不能求佛去收。若舍心求佛,是犹淫奔之女舍亲夫而求野权。语言犀利,设喻尖刻。
  其次,批所谓“慈悲戒杀,即圣人仁民爱物之心”。先引经据典,用大量事实说明圣人主张“仁民爱物”和佛教宣扬的“慈悲戒杀”根本不同,强调圣贤主张“贵人贱畜”,物应该为人所用。同时又指出佛“慈悲戒杀”的不彻底性。动物、植物皆有生命,既戒杀动物,也应该戒杀植物,就应该不食粟,不吃菜,显然佞佛者是做不到的。
  第三,批所谓“佛戒嫁娶”。佛对人类戒嫁娶,对禽兽又戒杀;又认为人人可以成佛。那么,如果天下人都有信佛,都戒杀,戒嫁娶,禽兽繁衍,人不生育,人类尽灭,又有谁去信佛、供佛呢?作者以和佞佛者彭尺木对话的方式,巧设机关,引君入甕,终于使论敌理屈词穷。
  这封信气势充沛,笔带锋芒,气畅辞达,继承了孟子散文善于论辩的优秀传统,有战国时雄辩家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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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9 17:26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答翁学士书(清)姚鼐

  鼐再拜,谨上覃溪先生几下。昨相见承教,勉以为文之法[2],早起又得手书,劝掖益至[3],非相爱深,欲增进所不逮[4],曷为若此?鼐诚感荷不敢忘。虽然,鼐闻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5],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句磬折[6],支左诎右[7];其释矢也,身如槁木[8]。苟非是,不可以射。师弟子相授受,皆若此而已[9]。及至索伦蒙古人之射[10],倾首,欹肩[11],偻背[12],发则口目皆动,见者莫不笑之。然而索伦蒙古之射远贯深而命中[13],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则射非有定法亦明矣。
  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恶。诗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焉而已。意与气相御而为辞[14],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15],彩色之华。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
  自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赵宋、元、明及今日,能为诗者殆数千人,而最工者数十人。此数十人,其体制固不同[16],所同者,意与气足主乎辞而已。人情执其学所从入者为是[17],而以人之学皆非也;及易人而观之,则亦然。譬之知击棹者欲废车[18],知操辔者欲废舟[19],不知其不可也。鼐诚不工于诗,然为之数十年矣。至京师,见诸才贤之作不同,夫亦各有所善也。就其常相见者五六人,皆鼐所欲取其善以为师者。虽然,使鼐舍其平生而惟一人之法[20],则鼐尚未知所适从也。
  承先生吐胸臆相教,而鼐深蓄所怀而不以陈,是欺也,窃所不敢。故卒布其愚[21],伏惟谅察[22]。



  注释:
  [1]翁学士: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今属北京市)人。清代著名书法家、金石学家;精于鉴赏,尤长考证,著名碑帖多经他题跋;官至内阁大学士。著有《两汉金石记》、《汉石经残字考》、《复初斋文集》等。[2]勉:勉励。[3]劝掖:勉励扶持。[4]不逮:不足,缺陷。[5]脰(dòu豆):脖子,颈。[6]反句磬折:腰向后弯曲。“句”同“勾”,弯曲。磬折:弯腰。[7]支左诎右:左腿支撑,右腿弯曲。“诎”同“屈”。[8]身如槁木:注意力集中,全身不动如枯木。[9]授受:老师教,学生学。授:给予。受:接受。[10]索伦:地名,清代属黑龙江,今内蒙古自治区有索伦旗,在呼伦贝尔盟中部偏西。[11]欹肩:肩臂倾斜。[12]偻背:弯背。[13]贯:穿入。[14]相御:交相为用,结合。[15]反复进退:文章的波澜曲折。[16]体制:文章、诗歌的格局、体例。[17]人情:人心、世情,社会风气。执其学所从入者为是:把自己入门时所学的东西看作是正确的,即从学谁入门,就认为谁的正确。[18]击棹:用棹击水,指划船。[19]操辔:骑马驾车。辔:驾奴牲口的缰绳。[20]舍其平生:舍弃平生所从事的。法:师法,学习。[21]卒布其愚:终于说出自己的愚见。布:说出,讲明。[22]伏:表敬副词,常用在动词前,表示尊敬,如“伏闻”、“伏惟”等。



  方苞论“义法”之“义”,限于宋儒性理之学,刘大櫆加以发展,提出神气问题,姚鼐集方、刘之说,强调“意”、“气”、“法”的统一,而以“意”、“气”为主宰。“诗文美者,命意必善。”这里的“意”,指文章主旨,不出方苞所谓“义”的范围;至于“气”,则主要指心胸气质,是较有个性的东西。语言文字以“气”充之,则作者心胸毕见,千古之后,读其文仍如见其人;语言没有“气”,不过是字眼的堆砌,毫无意趣。至于“法”,姚氏强调活法而反对“定法”,主张诗文之法“因乎意与气而时变”,不主—格,故作者强调学习古人应“取其善以为师”,而不主张拘拘于一人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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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吴殿书(清)刘大櫆

  殿麟足下。顷惠手书[2],辞重指迭[3],大抵闵我之穷,愤我之屈,意气肫笃[4],迥出世俗寻常之外,茫然增悲,且感且愧。然窃自思,念仆虽穷,要无足矜[5],非有屈又何能愤耶?天之生人,其赋性受性异于禽兽[6],故古之君子,战兢怵惕以自保其灵明,惟恐失坠,而终其身常在优惧之中。自善其身矣,而又不忍同类之颠连,乃始出其身以先觉乎天下。其身虽在崇高,而心实存乎抑畏;其外虽若逸豫,而内更益其劬勤[7]。若是者,何也?凡以为天下之民,非为己也。是故不必富贵,不必不富贵。贵则施泽及一世,贱则抱德在一身,富则有以自厚其生,贫则有以自处其约[8]。时其天明,则与物皆昌;时其阴闭,则与物皆塞。爵凛之来也[9],吾不拒,其去也,吾不留;其来也,吾不以一毫而增,其去也,吾不以一毫而减。故可富、可贫、可贵、可贱,而吾之修身励行,要不以一朝而变易也。
  且夫君子之心,岂不欲四海九州同归于太和之域哉?然而有命焉,非我之所能为也。今龙自潜藏于岩穴而云不为兴,蛇自蟠屈于渊菹而雾不为起[10]。云雾亦时有,徒自为昏蒙否塞[11],虽有龙蛇之才能,无由自表见也[12],与螾蚁何以异乎[13]!昔在史鱼,身死而犹荐伯玉[14],赵武所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15]。其在两汉,贾谊、终军、王褒辈,皆由州郡荐擢得官[16]。当其时,直指可荐隽不疑[17],执金吾可荐龚胜[18],卫将军可荐鲍宣[19]。同坐之法虽严[20],而荐举之途甚广。故曰:不信于朋友,不获乎上[21]。近代以来,书升论秀之典既废[22],即汉世辟举之制亦罢而不行[23]。进士之科,炀帝之所建也[24],糊名之法[25],状元之号[26],武后之所开也[27]。宋及元明,奉为科律[28],确尊之而不敢移易。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29],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其速售[30]。磋乎!此岂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间哉!
  夫挟奇材,怀异质,不能自结于中贵执柄之人,厄于州部嵁岩[31],无由自见其美,从古以皆然,非独一世也。如以天下之美在我,不辩从违,不论可否,而第欲从心直遂,是褥暑而欲进其狐貉,沍寒而欲施其絺綌[32],执弥猴而衣以黼绣裘裳之服[33],遇斥鷃而飨以钧天九奏之音[34],必不售矣。人不能自见其面,而鉴以照之则明。彼生而富贵者,其骨相与入殊矣;其外妍,暗其貌而相悦;其中慧,闻其言而惬心。于是被之以时服[35],振之以华缨[36],轻躯软步,进退中绳[37]。瑶珥珠玑[38],其所素蓄也,碧卢照乘[38],以相投赠也。使天下之男子妇人,寤寐寝兴感愿与之交欢而恐其不及[40]。有如越女秦娥,凌风独立,而顾使东家之丑妇参错其间,自以为不类,故裹足不敢前也。夫仆者,天下之䫏丑也[41],反唇历齿[42],蹙额竖肩,衣敝温之衣[43],系疏麻之履[44],今人目虽无所见,奈何令薪采之夫与繁华之子比立而并观哉?今夫农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谋食,商贩之辈买贱鬻贵以阜财[45],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仕宦之侣儈荣窃禄以肥身。若夫畎亩山林之士[46],埋藏于窟穴之中,与世共处而心不与处,与俗相违而身不与违,此亦各有其分[47]愿惟上天所命,譬如薰蕕冰炭[48],岂得而强同哉!
  夫祟山狭谷,熊虎之所据也,人历其险而悽伤;古木虬枝,猿猱之所狎也[49],人陟其颠而惴憟,断港梢沟,?䱇之所游也[50],人入其中而溺死。人既性异于物,而人与人性更不齐。若仆者,鄙野之姿,枯稿之质,泉石之躭而澹泊之为乐[51]。仆之不可为公卿大夫,犹犬之不可负重,牛之不可急驱,马之不可执鼠,彘之不可守闾[32],犹喑者不可使言,伛者不可使仰,短者不可使援[53]。生而有疾在其体,安得与强梁者并走而争先耶?
  人世之好尚,匪我之心思所能测度也。目无不欲色,而色之美者未必爱;耳无不欲声,而声之希者未必听[54];口无不欲味,而味之和者未必嗜;鼻无不欲臭[55],而臭之芳者未必佩。故有以无盐而滥厕于深宫[56],以下里而和者数千人[57],以创痴之秽污,而啮之流血[58],以大臭之无能与居,而随之不能去[59]。好恶者,存乎已者也;诽誉者,存乎人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岂我之能为谋乎?今夫星纪之运[60],江淮之流,日夜奔趋,无时而止息。彼世之勤求富贵以为尊荣也,自我观之,好逸而恶劳,喜安而惧危,贪生而怖死,人之情也。仕宦者舍逸即劳,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自以为荣,吾不知其荣也,自以为尊,吾不知其尊也。
  且夫天下之事,非其义则不可以冒其利,无其德则不可以邀其福。非义而利,利将为祟;无德而福,福且为戮。古之时,未有以爵禄为荣者也。世降而德衰,然后诸侯利有其国,大夫利有其家,庶士利有其职位。夫黄金为丸,弹瓦雀于高岩之上,人必笑其为愚。心艳乎富贵之为乐,苟得壮其宫室,多其妾媵[61],服其轻暖,饫其肥甘[62],则虽触死亡之罪,婴刀斧之诛,甘心而不梅。夫郊祀之牲,在涤三月[63],然后陈肩臑于鼎俎[64],非不荣也,然而为牲谋,不如其在牢栅之中。辟狐豹之皮以为天子之裘[65],坐明堂而莅宗庙,非不尊也,然而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66],为豹者痛其不终隐雾[67]。人心之灵异于物,至于穷达显晦之交,智不如狐豹,何也?君子者,修其在我而已。日月不为黎老之忧悲而稽其躔度[68];雷电不为婴儿之恐惧而匿其声光;都梁、苏合不为服媚之无人而移其臭味[69],君子乐天知命,不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猎姚姒之精[70],咀盘诰之华[71],所以蓄我之知;坐思行追[72],默识乎黄帝尧舜孔子,所以尚我之志;居穷履困,毫毛不敢取于人,所以坚我之守;见物之生,不见其死,所以长我之恩[73];由义以生其气,浩然充寒而无所屈挠,所以全我之勇[74],天之高,非步仞之可窥也[75];地之广,非道里之可计也。君子尽其在我,而人何与焉?盖明天之道,察地之里,因时之序,安其固然而已,岂能拂天地之经,乖四时之运,以日为夜,以冬为夏,以奔忙为休暇哉?
  嗟乎!若吾子者,孩稚丧其母,而父有癃残之疾[76],左右侍养无违,凡七八年不倦。近者,父年弥老,病亦弥笃,乃更与同床而卧,昕夕扶持[77],不敢须臾违离其寝处。昔贤所为善事其亲,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比俗之人,富贵为荣,弃其亲于千里之外,定省缺然,疴痒莫问[78],其不足动吾人之歆羡[79],嚼然明矣[80]。
  诵足下之书辞,不能无慨于中,报章繁赘[81],惟加谅察。



  注释:
  [1]吴殿麟:吴定字殿麟。[2]顷惠手书:刚刚赐予的亲笔信。[3]辞重指迭:语重意深。“指”同“旨”,意旨。[4]肫(zhūn谆)笃:诚恳。[5]要无足矜:总起来说,没有什么足以自夸的。[6]赋性:天赋的惰性。受性:后天得到的惰性。[7]劬勤:劳苦辛勤。[8]约:穷困简约。[9]爵:官爵。禀(lǐn):官府所给的粮食。[10]渊菹(jū居):长草的水泽。《孟子滕文公下》:“驱蛇龙而放之菹 。”赵歧注:“菹,泽生草者也。”[11]昏蒙否塞:模糊闭塞。否:闭;否塞:闭塞不通。[12]见:同“现”。[13]螾蚁:蚯蚓、蚂蚁。螾同“蚓”。[14]史鱼荐伯玉:史鱼,春秋时卫大夫,以鲠直著名。相传临死谏卫灵公罢退其爱臣弥子瑕,进用蘧伯玉。伯玉即蘧伯玉。卫国贤大夫。[15]赵武:即赵文子,亦称赵孟,春秋时晋国大夫,后执晋国政。管库之士:主管库房的官吏。《礼记檀弓下》: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16]贾谊:西汉思想家,文学家,河南雒阳(在今洛阳东)人,汉文帝实,因廷尉吴公推荐,被召为博士,后为大中大夫。终军:字子云,济南人,年少好学,以辩博能文而闻名郡中,为太守所重,以博士弟子遣送长安,汉武帝拜为谒者给事中。王褒:西汉辞赋家,字子渊,蜀资中(今四川省资阳县)人,因前益州刺史王襄上奏,为汉宣帝所用。[17]直指:官名,此处指暴胜之。隽不疑:字曼倩,勃海(治所在今河北省沧县)人,汉武帝末年,暴胜之为直指史,捕盗东至海,遇隽不疑,写表推荐,汉武帝拜隽不疑为青州刺史。[18]执金吾:官名。龚胜:西汉彭城人,哀帝时,因执金吾阎崇推荐做了谏议大夫。[19]卫将军:官名。汉哀帝时鲍宣曾因大司马王商和卫将军辟宣的推荐,做了议郞。[20]同坐之法:官吏有罪,举荐人一同治罪的法律。坐:治罪。[21]“不信”二句:不得信任于朋友,也就不能得到皇帝(或上级)的任用。上:一般专指皇帝。[22]书升论秀之典:出处不详。可能指汉朝以前根据学问和才能选用人才的制度。[23]辟举之制:汉代官府选 用官吏的制度。汉代中央和地方官吏,都可以自行征聘僚属,然后向进行举荐。辟(bì必):征召。[24]进士之科:隋唐取士的科目之一,始于隋炀帝,至唐代成为重要科目。[25]糊名之法:科举考试为防止作弊,把试卷姓名糊起来的办法,叫“糊名”。[26]状元之号:唐代举人赴京应试都要投状,因此称考取第一名的为状头,亦称状元。[27]武后:武则天,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县东)人。武后发展科举,重视进士科,选拔庶族士人参加政权。[28]奉为科律:尊奉为法律制度。[29]八比之文:即八股文。八股文的结构必须包括破题、承题、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大结诸名目,起讲以后的文字要用排比、对偶:指比、对偶的句子共八组(股),所以叫八股或八比。[30]速售:迅速达到目的。售:达到,成功。[31]州部:州郡之地,泛指偏的地方。《庄子达生》:“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嵁(kān堪)岩:深山穷谷。《庄子在宥》:“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32]沍(hù互)寒:严寒。《左传昭公四年》:“深山穷谷。固阴沍寒。”絺话中天上的音乐。《史记赵世家》:“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其声动人心。”[33]黼(fǔ府):古代礼服上黑白相同的花纹。[34]斥:小水泽。鷃(yàn晏):亦作“鷃”,即鹌,一种小鸟。钧天九奏之音:神话中天上的音乐。《史记赵世家》:“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其声动人心。”[35]时服:时尚的服饰。[36]振:端整。缨:系在颔下的冠带。《晋书周馥传》:“馥振缨中朝,素有俊彦之称。”[37]中(zhōng仲)绳:中于绳墨,这里有行动得体的意思。[38]瑶:美玉。珥(ěr耳):女子的珠玉耳饰,又叫“瑱”、“珰”。珠:玑:扁圆的珍珠。[39]碧卢:一种似玉之石,或称“碔砆。照乘珠,一种据说能发光的明珠。[40]寤(wù悟):睡醒。寐(mèi妹):睡着。寝:睡下。兴:起来。这句意为人们白天黑夜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与富贵者结交。[41]䫏(qī欺):丑:古代求雨时用的泥人,一般用以比喻相貌奇丑的人。[42]反唇历齿:嘴唇外翻,牙齿稀疏。形容相貌丑陋。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其妻蓬头挛耳,玉唇历齿。”[43]缊(yùn运):緼袍,以乱麻为絮的袍子。《论语子罕》:“衣敝温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44]疏:粗糙。[45]鬻(yù玉);卖。阜财:增加财富。阜,丰富。[46]畎(quǎn犬)亩:田地。畎:田间小沟。[47]分(fèn氛):职分,职责范围。[48]薰蕕(xūn yóu勋尤):芳香与臭味。薰:熏草(一种香草):蕕:一种臭草名。[49]虬(qiú求)枝:树木盘曲的枝杈。猿猱(náo挠):猿猴之类。狎:(xiá侠):亲近。[50]?:鳅的异体定字。䱇:鳝的异体字。[51]泉石之耽:深好山水。耽:耽玩,深好。[52]彘(zhì至):猪。闾(lǘ驴):里门,家门。[53]援;攀援。[54]声之希者:《老子》:“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又云:“听之不闻名曰希。”“希声”可解为优美微妙的声音。[55]臭(xiù秀):气味。[56]无盐;战国时代齐国的一个面目丑陋的女子,姓钟离,名春,曾谒见齐宣王,当面指责齐宣王腐败,齐宣王受到感动,立为王后。钟离春系无盐(今山东东平县东)人,因而得名。事见《列女传》。[57]下里:“下里巴人”的简称。《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下里巴人”是比较俚俗的歌曲。[58]创痂:南北朝时宋人刘穆之之孙刘邕,嗜食疮痂,孟灵休得炙疮(烫伤),痂落床上,邕即取食之,孟灵休便把未落之痂取下给他,以至“举体流血”。事见《南史刘穆之传》。啮(niè臬):咬。[59]大臭:《吕氏春秋知遇》:“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悦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60]星纪:星空一年四季的变化。古人这种变化来划分季节。[61]妾媵(yìng硬);古时诸侯之女出嫁,以妹妹或侄女从嫁,称“妾媵”。后泛指妾。[62]饫(yù玉):饱食。[63]郊祀:周代祭礼。在郊外祭天或祭地称郊祀。牲:祭祀用的家畜。涤(dí敌):古时养祭用的房子。按《周礼》,祭礼用的牛羊要“系于牢,刍之三月”(拴在栅棚里养三个月)。[64]陈肩臑于鼎俎:把“祭牲”的肢体陈列于礼器上。肩臑(nào闹);泛指“祭牲”的肢体。肩,前肢根部:臑:前肢下部。鼎、俎(zǔ祖):俱为祭祀用的礼器。[65]辟:启开,剥下。[66]首丘:《楚辞九章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古代传说,狐死时要“正首向丘”,丘指狐穴所在的土丘。[67]隐雾:《列女传陶答子妻》:“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68]稽:查核。躔(chán缠)度:日月运行的度次。[69]都梁:兰草的别名,因都梁(今湖南省武岗县)产兰而得名。苏合:即苏合香,是一种落叶乔木,树脂可提制苏合香油,用作香精中的定香剂。[70]猎姚姒之精:取舜和禹的纯正之精神。“姚”、“姒”分别为舜和禹的姓。[71]咀盘诰之华:体味“盘”:、“诰”的精华。“盘”指《尚书盘庚篇》,是殷王因迁都告谕人民的文告。“诰”指《尚书》中的《大诰》等篇,是“明大道以告天下”的文告。韩愈《进学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72]坐思行追:坐则思念,行则追求。[73]“见物之生”二句:《孟子梁惠王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74]“由义以生其气”二句:孟子提倡养“浩然之气”,认为它“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并认为“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见《孟子公孙丑上》)[75]步仞:五尺为一步,七尺一仞。[76]癃(lóng龙):残:手脚不灵便。[77]昕(xín欣):拂晓,日将出时。[78]疴痒(ké yáng苛羊):疾病。[79]歆(xīn欣)羡;羡慕。[80]皭(jiào叫):洁白、干净。皭然;清楚地。[81]报章:回信。报:答,回答。



  据姚鼐《吴殿麟传》:“刘海峰先生之官于徽州也,殿麟从学为诗文;海峰归枞阳,又从之。”可知此文写于作者官黟县教谕期间或归居枞阳以后,是晚年之作。刘氏终身仕途失意,穷愁潦倒,此文将其一生积郁,尽吐无遗,最能表现其思想性格,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当时一般下层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文中虽也表示了“不必富安,不必不富贵”的随遇而安的达观态度,但主要还是在发羁穷的牢骚;对于科举之弊,贤路之被堵塞,也有所指责。
  在写作上,此大气充势足,挥洒自如,波澜阔大,辞采华富,代表了刘文“洋洋乎才力之纵恣,天所不极”的特点(吴士玉:《海峰文集序》)。刘氏虽在理论上接受方苞的“义法”说,但并不为“义法”所拘,更提出“神气音节”为文家之“能事”,认为“鼓气以势壮为美”(《论文偶记》)。刘氏散文以才胜,以气胜,在风格上与方苞完全不同。所有这些,于此文可以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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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吴挚甫书(清)张裕钊

  春间奉到往岁除夕惠书,承示已改官畿甸[2],将以儒者之学泽我民萌[3]。敬贺!敬贺!六月初旬,李佛笙太守复递到三月晦一函,适裕钊有悼亡之戚[4],先期归里—昔,始来鄂城,匆匆未及报。所需姚氏评点汉书[5],一时未遑钞寄,请以异日可耳。
  来书过以文事见推[6],且虚怀谘度[7],谆谆无巳。裕钊则何足以知此?虽然,既承下问,不敢不竭其愚[8]。古之论文者曰,文以意为主[9],而辞欲能副其意[10]。气欲能举其辞[11]。譬之车然,意为之御[12],辞为之载[13],而气则所以行也。欲学古人之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14],得其气,则意与辞往往因之而并显,而法不外是也[15]。是故挈其一而其余可以绪引也[16]。盖曰意、曰辞、曰气、曰法,之数者,非判然自为—事,常乘乎其机[17],而混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无意于是而莫不备至,动皆中乎其节[18],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宁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间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尝有见其营度而位置之者也[19],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从。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巳。观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则务通乎其微[20]。以其无意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讽诵之深且久,使吾之与古人?合于无间[21],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极其能事。若夫专以沉思力索为事者,固时亦可以得其意,然与夫心凝形释[22],冥合于言议之表者[23],则或有间矣。故姚氏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
  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阁下以为然乎?阁下谓“苦中气弱,讽诵久则气不足载其辞”,裕钊迩岁亦正病此。往在江宁,闻方存之云[24]:“长老所传,刘海峰绝丰伟,日取古人之文纵声读之;姚惜抱则患气羸,然亦不废哦诵,但抑其声,使之下耳。”是或亦一道乎?裕钊比所遇多乘舛[25],又迫忧患,于此事恐终无所就。阁下才高而志远,年盛而气锐,它日必能绍邑中诸老盛业[26],用敢进其粗有解于文事者,以为涓埃之裨[27]。惟亮察。不宣。



  注释:
  [1]吴挚甫:吴汝纶字挚甫。详见吴汝纶作者简介。[2]改宫畿甸:吴汝纶于同治八年(1869)补深州知州,此辖深县、安平、饶阳、武强等县,为直隶州。畿甸:旧称王都周围广大地区。深州在北京南数百里,故称畿甸。[3]泽:施与恩惠。民萌:民众,百姓。“萌”同“氓”。[4]悼亡之戚:同治九年(1870)六月,张裕钊之妻黄氏病故。戚:悲痛。[5]姚氏评点《汉书》:姚鼐《惜抱轩集》,中有关于《汉书》、《后汉书》的笔记数十则,“评点汉书”或指此。[6]推:称赞。[7]谘度:亦作“咨度”,谦虚询问,《诗小雅皇皇者华》:“周爰咨度。”[8]愚:愚见。自谦之词。[9]文以意为主:“文以意为主”是我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观点。唐朝杜牧在《答庄充书》中说:“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王夫之也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以意为主”也是桐城派作家论文的传统。方苞首倡“义法”说,主张“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又书货殖传后》),是以“义”为主的,而“义”即是“意”。姚鼐谓“诗文美者命意必善”(《答翁学士书》),也有“以意为主”的意思。[10]副:符合,相称。[11]气欲能举其辞:韩愈早就谈到过辞、气结合,以气举词的问题。他喻“气”为水,喻言为“浮物”,认为“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桐城派作家关于气与辞的关系的见解,也大抵同于韩说。[12]御:驾驭者。[13]载:装载之物。[14]因声以求气:明确主张“因声求气”的是刘大櫆。他认为字句音节为“神气之迹”,“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论文偶记》)。“因声求气”的具体方法是反复朗诵。姚鼐以神、理、气、味为“文之精”,以格、律、声、色为“文之粗”,认为精者寓于粗科,学文者由粗而得精,也有因声以求气的意思。[15]法不外是: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就理解了“意”,也理解了“辞”之所以如此措置,篇章之所以如此构结,这样,为文之“法”,也就可以得知了。[16]挈(qiè):提。绪引:得其头绪而其余一一可致。[17]乘:因,顺应。机:自然之理。[18]中(zhòng仲):符合。节:法度。[19]营度:经营算计。位置:这里用为动词,安排。[20]通乎其微:彻底弄清其幽深之理,即求其气,进而得其意、辞与法。[21]?(xī)合:融洽。[22]心凝形释:心思专注而忘记了形体之存在,形容“通乎其微”时的状态。[23]言议之表:语言议论之外,即指文章之气。[24]方存之:方宗诚字存之。[25]乖舛(chuǎn喘):不顺利。[26]邑:指桐城。吴汝纶为桐城人,作者在这里表示希望他能继承桐城诸前辈作家的事业。[27]涓埃之裨(bì)必:微小的补益。涓:细流。埃:尘埃。“涓埃”形容事物微小不足道。



  此文主要论文章意、辞、气、法的关系。意是主脑,辞要表现意,但辞又要待“气”而举,法则由意、气、辞所决定,自然而成。意、气、辞、法自然统一,不假雕饰造作,这样的文就是“文之至”了。作者论学习古文的途径,是“因声求气”,得其气,则意、辞、法都可得。作者论学习、创作散文的这些道理,都没有超出桐城派传统文论的范围,但论述较为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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