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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长篇原创连载《中国式结婚》出版稿, 本小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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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31
发表于 2005-1-8 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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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悉妮
于2005-01-08, 17:03:40发表
QUOTE:
原帖由
风雨夕
于2004-12-24, 4:30:19发表
[quote]原帖由
张悉妮
于2004-12-24, 11:25:17发表
可能,我的年龄,离这些人和事比较远……
http://www.zhangxini.com/bbs/index.asp
来我的论坛,体验一下青春心动:)
去了,好象是新开的。域名是你的名字对吗?
对啊,风雨夕,好喜欢,好喜欢你的文字啊!
有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人生在世,能有几次这样的喜欢呢?!
呵呵。 [/quote]
风雨夕的东西也就那么回事
悉妮的长篇非常不错啊,QQ大奖赛入围了吧?记得得奖要买东西给大家吃,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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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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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32
发表于 2005-1-8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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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二〇〇一年的夏季潮湿而闷热,刘明宇焦躁地坐在屋里,盯着那个时英钟,一直在盘算是否该去约会。刘新志态度坚决,对儿子说:你不能去。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刘新志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决定召开家庭会议。“我绝对不允许你在外面瞎搞!我们刘家没有这样的人。”
面对父亲的数落,刘明宇选择沉默,他的满腔衷情是没办法向父亲倾诉的。刘明宇太了解他爹了,长期的生活观察,早就让他明白刘新志这个岁数的男人是男人中最冷酷的一种。他们正值不惑,事业有成、生活经验丰富、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上饱经风浪,风里来雨里去,不知领悟了多少蝇营狗苟,早已练就百毒不侵;对儿女情长、流泪这类娘娘腔的表现至为不屑,你跟他谈爱情,还不如对牛弹琴。
“要谈我不反对,要谈你就正经地谈,找个条件、社会地位和你般配的,找个比你小这么多的算怎么回事?”
刘明宇泥胎木塑一般,仍不开口,连任何表示都没有。在他印象中,他们父子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促膝长谈。刘明宇觉得父子情是所有感情中最含蓄最难宣之于口的。女儿可以钻进母亲怀里痛哭,儿子却不能扑向父亲喊。约定俗成代代承传,父子情成了最被压抑的感情,双方都压抑,产生一个互相怯越的空间,这空间美其名之为“代沟”!
“她缠上你怎么办?嗯?她要万一缠上你不放,我看你怎么办!你玩多少都行,但别往家里领啊,你往家里领算怎么回事?”刘新志站在沟的另一边冲沟这边的儿子叫喊。
“谁玩多少了?你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坏好不好?”刘明宇像一只被烙铁烫到屁股的猴子般跳了起来。
刘新志也发现自己有点胡说八道,连忙改口:“该说的不该说的包括违反原则的话我都跟你说了,我这都是为你好,谁叫我是你爹。你不要听不进去,就你那点爱情,狗屁!饿你们三天你们就不爱情了。”
“我已经大了,我有我的自由,你不能老是管我……”
“我是你爹我为什么不能管你?你再大也是我儿子!我不管你?我要不管你你早就进劳改队了!你听仔细,从今天起,第一:不准你再交乱七八糟的女朋友,一伙一伙的,鬼狐子浪眼,什么东西?想谈恋爱,必须经过我同意,只能我帮你出主意;第二:不许你再跟那什么姓童的妹来往……”
“为什么?童海妹怎么啦?”
“不为什么!她比你小那么多,根本就不合适。别我一说童海妹你说护着,你爹亲还是姓邵的亲?你必须和她一刀两断!我绝对不允许你在外面干非法的事情。”
“是违法吧?违法才是反对;非法是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刘明宇纠正父亲。
“别管什么违法非法,总之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一味顽固、糊涂下去了,等吃了亏碰了壁悔之晚矣。你和她的事不管发展到什么程度,到此为止!今后不许你再去找她也不许她再来我们家找你。”
刘新志声色俱厉地说完,见儿子依然无动于衷,换了一副口吻语重心长:“离婚,不就是离婚吗?至于吗?离婚的多了,哪一个像你?别因为离婚就自暴自弃。明宇啊,你还年轻,前程无量,千万千万不能在儿女私情上栽跟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把眼光放到事业上去。”
“您谈恋爱时,我爷爷就这样对你横加干涉吗?”刘明宇冷冷地问父亲。
“对!”刘新志愣了一下,显然想不到儿子会这么问,“不说包办吧,也是父母说了算。当然了,我们不能提倡包办婚姻,但也得父母把关。我们都是过来人,什么样的合适,什么样的不合适我们比你清楚。再找一个不合适的,过不到头又离了,你还能结几次婚?我这都是对你好。”
刘明宇徒然说不出来话。父亲的一番教导让刘明宇觉得自己很窝囊,马上而立之年了,还在父亲的统治之下,父亲所有的决定,他别无选择。二十多年前,当刘明宇第一次被父亲揪着耳朵按在桌子上学写字时起,他已经知道,此人将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束缚。他把头转向窗外,那里爬了一些爬墙虎和常春藤,它们依附在墙上,任凭风吹雨淋,让刘明宇觉得它们很愚蠢。院的一角,那株瘦弱的夹竹桃经雨一淋,现在已经不成了样子,粉红的花已经打落一地,让刘明宇想起了《红楼梦》里那个自焚其稿的酸娘们。一只不谙世事的波斯猫闪着不怀好意的眸子轻捷地一跃至窗台,和刘明宇面面相觑后便又扭脸走开,之后就杳无音讯。
我是一个离婚的、连猫也懒得理睬的男人。刘明宇心想。
“无论何时你都应该记着:你在婚姻上失败过。难道还不应该接受教训吗?”父亲说。
是啊,失败,失败是成功它娘。刘明宇曾经失败的婚姻,让刘新志完全有理由在控制儿子的择偶时可以心安理得。刘新志说,你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应该慎重了,选择对象,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经济状况,二者缺一不可,至于脸蛋,勿需出众。刘新志还说,如果再失败一次,你怎么向别人解释?到底是你不好,还是你娶的女人不好?而且,父母、孩子都要考虑进去,再娶个祖奶奶回来,大家还要受罪。刘明宇端详了父亲好大一会,想反驳,但因他而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创痛让他愧疚得不得了,只好住嘴。事已至此,辩亦无益,毕竟儿子再恼,也不能弹劾父亲。唯能让刘明宇想到的是,他是一个倒霉蛋,这么不小心让婚姻失败,应该接受全世界人民的声讨。
刘明宇的离婚和恋爱还引起了领导的关注。单位里的纪检组长专门找到他,对他表示了特别的关心,再三强调,让他当心身体,身边没有人照顾,“各方面”都要“好自为之”。他的意思刘明宇很懂,他是怕刘明宇在外面乱“搞”,影响了单位的文明评比和人大评议。刘明宇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扯淡的事如此巨多。
难以言说的夏季让刘明宇的梦非常多,那些梦异常短暂,总是做了一半就被惊醒。由于醒得过快,他一点也记不得梦见的是什么了,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最终还是什么都搜索不到。刘明宇觉得自己一定梦见了什么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怅然若失的感觉不可能这样持久与强烈。这种有始无终的梦,每一次都会让他在醒来之后巡逡很久,心里忐忑不安,失落非常。女儿进来,会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打量他,让他尴尬得无地自容。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夏季,他像一个不敬业的保姆,鬼鬼祟祟,心怀叵测……那个夏天发生的事还有:女儿每至晚上临睡前总要哭着找妈妈,他只好每晚抱着女儿在家门口那条马路上往返数公里,搜索枯肠胡编故事,来哄女儿入睡。这成了一种习惯,女儿每晚必须抱着才可以安静入睡。后来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劫后余生般每天傍晚抱着女儿满大街的奔波。在后来的几次择偶中,一些女方总是吃惊:“原来是你,我认识你,你是不是每天抱着孩子……”
之后约有一周都没有童海妹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她又打来电话刘明宇才知道她病了,而且很重。童海妹对他说,那个晚上雨下的真大,而她就一直站在雨中,盼望着奇迹出现。童海妹的话让他惭愧无比,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找她一趟。
与此同时,父母也在张罗着给他找女朋友,但都不尽如人意。他见过几次面,有的太老,一出场就令刘明宇大倒胃口,简直就没有一点观赏性;有的太嫩,眼神忽飘,小背心,低腰裤,露着肥厚的肚脐眼,是需要时时哄着才可以开心的那种。甚至还有一个因生病被切掉卵巢的银行科长……这些女人虽各自不同,却都有共同特点:要么有稳定的收入、经济状况比较好、有住房;要么特年轻,有资本,敢赌敢输。刘明宇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把他打发出去,就像出嫁一个久未成婚的老姑娘。然而,所有介绍的对象都让他感觉别扭,无论是思想还语言,都无法相像和投合,缺乏他和童海妹之间那种一见如故的惊喜。
童海妹见到刘明宇很兴奋,立刻上来拥抱他。她不同于任何成熟女性,身上没有芬芳,只有一股奶糖的气味,接吻仍然那么生硬,嘴唇冷冰冰,很是干涩,对爱抚也毫无反应——这是处女或者女妖都具备的特征。刘明宇无法想象到这将是他未来的妻子和孩子的后妈。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的目标是什么?谁才能和我甘苦与共?他开始怀疑了,但每一次的怀疑,都能被童海妹的活泼和妩媚打消殆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那种随便就可以从老婆身边勾走的男人,也根本不具备陈氏美的素质,他是一个永远无法改造的传统男人。尽管如此,童海妹到底还是强烈地吸引了他。但这种吸引让他感到惴惴不安。他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连最关键最原则最初的目标都丧失了。说不定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猥琐之人。
刘明宇是怀着无法饶恕自己的罪感去脱光她的衣服的。二〇〇一年的那个夏季,总是令他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的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他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童海妹就在他的下面,光洁得富丽无比——那是一片未曾染指的园地。她一再在他耳畔轻柔地说:“下面你应该吻我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猛然提醒了刘明宇,使得他在深恶痛绝中自觉站了起来,拉起童海妹替她披上衣服。之后二人就都很尴尬,一个喟然长叹,一个沉默不语……直至他在离开她时,才猛然想起:我已经离过婚了。奇怪为什么一接触女性,总会有种强烈的责罪感,像做贼一样……
那晚上的月色很美,他记得。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月光比那晚的月光更令人销魂——美得令人伤心,宁静得使人忧郁。他喜欢这夏日的月光,它分娩着它的美丽,它总能透过薄薄的云彩,丝丝缕缕地垂落人间。送走童海妹之后,刘明宇在一片奶油色的月光中站了很久,抒发自己的奇想:我的爱情真的又要来了?
回家的时候,父亲抱着女儿在客厅里等候他多时了。一刹那,他吃惊地发现父亲老了,头发白了许多,很瘦,脖子上的皮有了皱折。父亲快六十了,就算活到八十岁,也不过二十年。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这二十年让刘明宇心酸无比。女儿在父亲的怀里已经睡熟了,显得那样陌生。刘明宇希望父亲能训斥他一番,可他没有。
“你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要再错。我和你妈娶个什么样的儿媳妇,无所谓,有国家养着,可孩子呢?你得为孩子想想,万一后妈待她不好,你怎么办?而且,那个女孩没有正式的工作,你们拿什么来过日子?”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刘明宇有一些恐慌,不断在脑子里思索以后自己将何去何从。他几乎能感觉到世界的脉搏在他身旁突突悸动不已。周围的人早已跑到前方,只有他自己在这迷宫般的境地里拖沓着爬来爬去。喟然长叹,他在与夙愿背道而驰。
“孩子,我那个的时候,其实和你一样。”刘新志叹了一口气说,“部队里有很多年轻的女军人、女军医、女护士,很多都是武汉市的,我完全可以任着性子找对象。可是我没有,而是听你爷爷的话,和你妈结了婚。我放弃了爱情,选择了责任,多少年过去了,我和你妈慢慢建立感情,平平安安地走过了一生。这说明,中国的婚姻,起作用的并不是什么爱情,而是责任。”
刘明宇在父亲的唠叨中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出了门。外面的风很大,灌进刘明宇单薄的衣服里,让他觉得非常凉爽,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街道在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路灯苟延残喘的在水泥路面上投下一处处光圈,于光柱里不时上下飞舞着一些蛾子之类的飞虫。他张开双臂,模仿《泰坦尼克号》里女主角的样子,作心旷神怡状。他又警惕地向周围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有谁看见他的动作。全国人民都在睡觉,他感到放心,然后他慢步朝宾馆走去。
深夜独行,这感觉对他并不陌生。他记得从前还是个少年时经常深夜出门,在大街上寻寻觅觅,寻求他所期待的一次艳遇或者别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记得就是在木材公司第一次遇见陈玲玲,那是个秋末初冬的日子。在木材公司门口的值班室里,陈玲玲侧身而立,她穿了一件驼绒大衣,有飘逸的长发,她的容貌神态犹如天仙般打动刘明宇的心,刘明宇坐在远处偷窥着她,偷窥的同时他当场决定娶了她,然后就是婚礼,然后就是婚姻生活,然后就是旷日持久的冷战,然后就是背叛,然后一切随风而去。
对于过去的回忆使刘明宇的脚步滞重起来。他想起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觉得往事和电影一样感伤。怀旧有害无益的,更重要的是思考现实和未来,刘明宇走着,大概在深夜十点半时,他来到一家宾馆。
宾馆外的广场上有露天的卡拉OK,几个年轻人在唱刘德华的歌。他悄悄地站在远处看了一会,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他怀疑自己在梦游,或者自己已经不在人世。歌者寥落,刘明宇向歌者鼓掌,但遭到了白眼。
离开广场,刘明宇向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走去,边等张慧成边对着大厅里的一面大壁镜欣赏着自己。
镜子里,是一个普通的、庸俗的、卑微的、毫无特色、靠挣工资吃饭的中国男人。这个男人循规蹈矩,勤奋工作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一下班就回家,回家就帮着做家务,或看书或哄孩子。孩子幼小,老婆不解人意,工作繁忙,薪水微薄,每日里骑单车上下班,朝同日出,晚同日落,不敢乱花钱,不敢吃喝嫖赌,却自始至终不明白为何总活得不如别人滋润。他始终顽强地奋斗着,一点一滴的事情都认真地去做,对生活乐观,毫无怨言。他坚信在自己的努力下,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转。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贵的青春付之东流。他苦恼,焦虑,甚至想偷偷饮泣,却苦于找不到可以放纵的机会。
说什么,我他妈的今天也得放荡一回,刘明宇对自己说。说完,他拨通了张慧成的电话。
“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飞啊……飞啊……,‘啪啪’,‘啊啊’……”宾馆旁的酒吧里,他人惊异的目光之下,刘明宇快乐异常,与张慧成带来的两个女孩之一猜拳决胜负。女孩伸出的是“剪刀”,刘明宇伸出的是“麻布”,女孩作为胜者,表现出相当满足感,同时要用手假装扇刘明宇的脸,口中发出扇耳光的“啪啪”声。刘明宇作为败者,则要表现相当痛苦状,摇头晃脑,口中发出被打时的“啊啊”呻吟声。第二个回合,平手,双方撅起嘴巴彼此“啧啧”地亲对方的脸。
“你输了,不许耍赖!”旁边,宾馆经理张慧成在跟另一个女孩玩“一大一小一老虎,小西瓜比大,大西瓜比小”。
刘明宇睁开眼看了看张慧成,他正被揪着耳朵灌酒。
“别管他,咱喝咱的。”陪刘明宇的女孩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妖艳无比地搂着刘明宇的脖子,醉眼蒙眬,若有所思,又无所思:“我们来喝交杯酒。”她没有多大,前卫、性感,还有几分野,脸上的雀斑错落有序。这样的女孩以前只能让刘明宇恶心,但是现在不,现在顶多面红耳赤,神色惶恐。刘明宇有些难为情,想掉头就走,但是酒起了作用,酒是色胆,色胆包天。所以刘明宇想放肆,一手揽着女孩的腰,另一只手放在了女孩的屁股上。
女孩端着酒坐在刘明宇怀里,盯着杯子里的液体吃吃地笑。
心猿意马间,童海妹的电话吵醒了他,仍然小鸟依人般的声音,她温柔地问刘明宇昨晚是否失眠。
“谁的电话?”喝醉的女孩上来夺刘明宇的手机,被刘明宇扔在沙发里,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电话里的童海妹说:“我们该结束了。”
“结束了?……”童海妹在电话里喃喃自语,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得到证实后,开始沉默。过了一会,似乎清醒了过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什么叫卑鄙?什么叫无耻?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也别说抱歉!我不听解释!对不起和抱歉有什么用?那样可以让你不安的良心得以自我安慰是吗?既然不想承担责任,为何当初还要选择和承诺?”
刘明宇刚想要解释,电话便戛然而止了,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让刘明宇深觉地球失去了引力。电话忙音之后,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在满室缭绕的烟雾中,想象自己如何卑鄙。那个晚上,那个喧闹、放纵的晚上,他看到无耻的自己:别人虐待了我,我又戏弄了别人;别人刺痛了我,我又照样效仿,再去报复别人。
爱情掺入了太多的东西,还叫爱情吗?电话里的谴责,是他始料未及的。那些谴责让他发抖,在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汗孔,都充满着恐慌与惊惧。所谓爱情,就像一株畸形的病苗,刚刚发芽即遭雷击,连感叹都不曾有。
爱情不是赐予的,也不是强求的,它应该是纯洁的、自然而然的,可我刘明宇的爱情为什么总是怪胎?他迷茫了,困惑不解,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爱情。
我的贞操为谁守?堕落是快乐的。烈酒,香烟,再加上安全套,是治疗头痛最佳的药方。这种独特的配方,竟神奇得可以抚慰所有的愁痛。谁的灵魂在今夜里死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么好死,要么好活,千万别半死不活。
在电梯间抽完最后一根烟,将未熄的烟头随手扔到地面,他并未发挥尚有的一丁点良心,就将它踩熄;拖起沉重的步伐,他瞄了一眼时间,很好,二十八岁的生日,再过五分钟就要结束了。
“二百元,我买你一晚。”出了电梯间,他把那个女孩领到宾馆五楼,对她说。
“才二百元?”女孩看着刘明宇嘻嘻笑,“我买你还差不多。”
“别管谁买谁,我今晚要上你。”
“喝这么醉,你行吗?”女孩仍然笑嘻嘻的。
“操!”刘明宇用粗话骂。
女孩愣了片刻,突然就撒了泼,高跟鞋一甩跳到床上,一下子骑在刘明宇身上:“你操啊!你操啊!”
刘明宇把持不住了,饿虎般翻身而起重重地压在女孩身上。本身就薄如蝉翼的衣服几乎是扯开的,乳房像剥了蛋壳的熟鸡蛋,一下子就呈现了出来,洁白而光亮。粗暴带来的征服般的刺激感是令人振奋无比的,插进去的那一刻,刘明宇的心里的快意和生理的快感登峰造极了,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女孩的两条腿高高翘起,紧紧夹着他的腰,用力地抱住他发出大声的呻吟。一条没有及时脱掉裤子的腿挂着她的裤子,灯光下,映在墙上,像一个颤抖的木偶。在她身上喷射的刹那,刘明宇想到了两个名词:鞠躬尽瘁和死而后已!
“我是个男人。”大汗淋漓的刘明宇翻身下马,疲惫无力地说。
“你说什么?”女孩问。
“我没有阳痿。”刘明宇亦惊亦喜,自言自语道。
“阳痿?”女孩笑了,从刘明宇嘴上拿走香烟吸了两口,“你要是阳痿的话,全中国的男人就是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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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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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悉妮,小美女+小作家+小鬼精灵,感觉特像《天龙八部》里的钟灵,就是太小了,小鬼是九零年出生的,天才一个,网络少见。
冰火蝴蝶,大美女,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一见她就恨结婚太早,哈哈哈。
轩辕的将才也非常多,写手一个比一个厉害,素质都极高,还成熟,I服了YOU了。
搞不清楚这个论坛是谁建的,牛年B型血啊,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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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知道楼主结婚了吗,有过几次感情遭遇,多大 。能透露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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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支持说岳,携手共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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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005-01-08, 17:56:43发表
我很想知道楼主结婚了吗,有过几次感情遭遇,多大 。能透露一下吗
结婚两次,感情遭遇记不清了,也不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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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和童海妹结束之后,整个七月刘明宇一直躲在家里看曹雪芹的《红楼梦》。它盛过任何古典小说,是他一直以来很喜欢的格调。慢节奏,有如诗如画般美丽的背景,还有道地的风情做衬,特别是它的语言魅力,是其他的名著难以比拟的,所以阅读的过程总是兴味盎然。刘明宇最喜欢它里面的一句话:“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童海妹在还刘明宇的这本书时对他说:“你的卑鄙之处在于你从我身上去找你的自尊。你的前妻背弃了你,你为了想证明自己不是女人抛弃的男人,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所以你选择了我,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她说完这些话,拥着她的新男朋友扬长而去。她的男朋友个头很高,很瘦,戴了付眼镜,非常年轻。
七月的童海妹与以往不同,这个能背诵所有唐诗宋词的女孩,一夜之间学会了浓妆艳抹,像多数成熟的小女人,说冷傲就冷傲了。刘明宇一时无所适从,呆呆地望着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想起至少应该把书放回书架,遂掉头回家。
“明宇,你表姐又给你介绍一个,今晚见见面?”刘明宇刚到家,刘新志就一脸笑地跟在儿子屁股后面,活像一个皮条客。
“哦。”刘明宇弯腰从冰箱里扒拉出一根黄瓜嚼了起来,他对拉皮条不感兴趣。
“那女孩跟你一般大,也是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在农行工作,听说还是科长。”刘新志情绪高涨,沉浸在愉快遐想之中:“工资高,还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足够你们住了。”
刘明宇把黄瓜嚼得山响,开电脑浏览网页,把父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刘新志乜着眼揣测儿子:“人家问你,要什么条件。”
刘明宇正在看黄色图片,冷不丁意识到父亲在跟他说话,心不在焉地:“啊?您刚才说什么条件?”
刘新志皱了一下眉,继尔换了一副宽容、慈祥的笑:“人家问你要求什么条件。”
刘明宇头也不回:“没条件,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就成。”
刘新志笑了,继续语重心长一本正经的引导儿子:“听说人长的还挺不错。人家听了你的故事感动得不得了,说你这人老实,值得信赖,人品难得。”
刘明宇正徜徉沉湎于张牙舞爪的性交图片之中,显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郑重其事:“乳房大不大?我不喜欢大乳房。”
一句话刺痛了刘新志,他感到一种自己不被儿子尊重与理解的委屈和愤怒。独生子刘明宇曾经是刘新志的骄傲,在军队大院是公认的乖宝宝,憨态可掬、不爱说话、从来不哭,非常惹战士们喜爱。小刘明宇比女孩子还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常常对着指着自己鼻子的男战士叫“爷爷”,对着女战士叫“女解放军叔叔”。后来长大了,虽然时不时惹点祸,让老子常跟在后面擦屁股,但总的来说还是比同龄孩子听话的。再看看儿子现在这副浪荡德行,不能不让刘新志渐生嫌厌:阳奉阴讳、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似孝顺懂事儿,其实一肚子坏水,不是在外面鬼混就是拈花惹草,简直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再想想自己,十七岁当兵,十八岁入党提排副,哪像这个小王八蛋,恰与他老子鲜明对照,正事做不成,儿女情长倒不少。刘新志心酸无比,一腔期待无处寄托,望子成龙全化为泡影,不由心头掠过一阵狂怒。看着电脑前儿子摇头晃脑的吊儿郎当的劲头,刘新志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刘明宇!”
刘明宇被吓着了,他紧张地站起来,面红耳赤,神色惶恐,用身子挡着不堪入目的黄色图片,一脸怅然地看着父亲。刘新志被自己的神经质吓了一跳,面对一脸无辜的儿子,丧失了最初的谴责和愤怒,他泄气了,换了无所谓的口气跟儿子说:“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晚上八点,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见面是在刘明宇的表姐家,刘明宇赶到时,女方已经等在那里了。刘明宇哪经历过这种场面?被动之余想起来成语“守株待兔”,觉得自己是只专程来找树撞的兔子。“树”比刘明宇想象的更矜持一些,戴一副宽边眼镜,齐耳短发,跟刘明宇握手之后,一截木头似的立愣着上半身在沙发上浅坐着,无论刘明宇说什么,她都先想想,然后慎重地点点头,然后再笑笑。哪儿找的这么一位刀枪不入的老处女?刘明宇心想。
“喝水吗?”刘明宇指指水杯。
女孩立即笑笑,摇摇头。
“我可以抽支烟吗?”刘明宇指着茶几上的烟盒。
女孩又立即笑笑,未置可否。
刘明宇一下子郁闷了,但又不知道怎样从容撤退,索性不再讲究什么,跷起二郎腿边抽烟边看央视正在热播的《还珠格格》。俗不可耐的节目内容让刘明宇像白痴一样呵呵傻笑,他愉快地对女孩说道:“这破片子,演几百回了,还演。”
女孩还是笑笑,点点头,说是。
刘明宇彻底蔫巴了,他开始犯困,最后索性坐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此次见面,以刘明宇的“对懒”而告终。
几天之后,刘明宇的表姐又介绍了一个对象,见面地点是电力餐厅。刘明宇胡子也不刮,套了件T恤就去了。屁股刚挨沙发不到五分钟,女方就笑吟吟地从门外走了过来:“你是刘明宇同志吧?我是张静。”
“你好张静。”刘明宇忙站起身握手,有些拘谨,笑得不大自然。
“我……”刘明宇想开口说话,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觉得没话可说,“我”了半天也没“我”出来,只好倒了杯水推到对方的面前。张静可一点也不矜持,捋捋头发,用一往无前的眼神大大方方地盯着刘明宇,视线毫不退缩,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期待刘明宇把废话说下去,结果期待了半天后面没词儿了。这一看把刘明宇看得更做作了,不仅舌头,连全身就僵硬起来,他不好意思跟张静对视,两只眼睛躲躲闪闪去浏览空旷的餐厅,跟做贼似的。刘明宇虽然眼视别处,但张静的大致轮廓已经在他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来:漂亮,大脸,大高个儿,大眼睛,大骨骼,落落大方——一切都是大的,像一头白色的大骆驼。当然了,精神也不差,简直有点亢奋过头。
“你觉得我怎么样?”张静语调铿锵地正视着刘明宇,“说说吧,第一眼印象怎么样?”
刘明宇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朵。他本来想说“白骆驼”,但转念一想这么说不合适,只好换了句:“挺不错。”
出乎刘明宇的预料,张静一点也经不住恭维,顿时心花怒放。这一高兴不打紧,话匣子算是打开了,其滔滔不绝之势不给刘明宇任何说话的机会。狂轰滥炸之下,刘明宇差点抱头鼠窜。
“刘先生有什么爱好?”张静问道。
“上上网,看看书。”刘明宇应付。
“上网?”张静来了兴趣,“我最喜欢上网了。刘先生上网平时都干什么?”
“写点小说散文什么的。”
“没想到刘先生是才子啊。我最喜欢在网上看小说了,是个标准的小说迷,从书本一路读到网上,网上的小说看起来轻松迷人,很流行的东西里面都可以看到……知道×××和×××吗?我是他们的Fans。什么时候刘先生也写一部网络小说,让我崇拜崇拜。”
刘明宇心里冷笑一下,网络小说不就是游戏小说吗?你充啥大瓣子蒜?!翻来覆去不就靠煽情色情和大量低劣粗糙幼稚可笑的狗屁东西为继吗?用胡里花哨装点门面,跟妓院门口挂个红灯笼,招徕嫖客似的。阴道、鸡巴、屁眼儿甚至舌头都被你们用了个遍,我看你们以后还往哪儿发展!总不能连胳肢窝和肚脐眼儿也用上吧?
恰在此时,张慧成带着个女孩从旁边经过,刘明宇跟抢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冲了上去,堵在了在二人前面。“刘明宇?!”兔子刘明宇冷不丁的窜了出来,让张慧成深感意外,“你,你又他妈的来发泄了?”
张慧成后面的女孩正是上次跟刘明宇上床的女孩,看到刘明宇,忙抛了个媚眼。
刘明宇急了,怕张慧成二人给捅露了馅,忙饶开话题:“看足球了没?中国队真他妈差劲。”
张慧成迷茫了,骂了一句:“你鸡巴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刘明宇冲张慧成挤眉弄眼:“他妈的后卫,眼看球飞了过来,该不动就是不动,气死我了。”
“哎我说。”张慧成纳闷了,“你今儿吃错药了?他妈的后卫,跟我有什么关系?”
后面的女孩不经意间看到了旁边坐着的张静,猜出了七八分,笑嘻嘻的:“刘先生喜欢足球?”
刘明宇急了,把脑袋伸张慧成脸边耳语了几句,张慧成恍然大悟,淫荡地盯着张静看了一会儿,压低嗓门邪恶笑道:“你要不喜欢,可以让给我。”
刘明宇继续装腔作势:“你觉得小范怎么样?偶尔也能踢两脚好球是吧?”
张慧成不理他,两眼对张静浑身上下狂扫一遍,煞有介事:“还行。”
胡侃了十来分钟,刘明宇心想,这回该吹了吧?扭脸一看差点没晕,张静原地不动地坐着,精神旺盛,一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昂扬斗志。
其实张静还真的挺欣赏刘明宇,虽然说话有点离谱、人长得不帅,但身材标准,高大,健壮挺拔,有安全感,而且很有个性,既羞涩又张扬,既稳重又活泼,是那种既老实又有点情趣的男人,这是如今男人很少具备的。所以她第二天就主动登门造访来了,还给妞妞买了一大兜吃的东西,以期与刘家打成一片。张静的执著让刘明宇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不良企图。张静天天到刘明宇家里来,帮着做这做那,大有要在沙家浜安营扎寨的阵势,同时还要把刘家的男女老少通通收买,就地洗脑。张静有洁癖,无法容忍一切她看起来肮脏的东西,地板上连一根头发都不允许存在,一来就把刘家搞得光光溜溜的,让刘明宇感觉就像进错了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着没落了。刘明宇懒惯了,被支使得团团转,所以张静一呼风唤雨,刘明宇就觉得眼花缭乱,就像又多了个小妈似的。最为关键的,她还指责刘明宇说脏话粗话,看黄色图片,没高尚情操,让刘明宇每次说话、做事都得想前思后,生怕又给拿了把柄。
没几天刘明宇就彻底烦了,张静说东他偏说西,专拣反话说,专跟张静对着干。张静前脚刚拖完地,他马上就往地上弹烟灰;张静说躺在床上看电视影响视力,他把电视架子拉到床前看,像一头冬天里的熊,一看一整天。张静不是讨厌说脏话吗?他偏说,而且不分场合地说,甚至把黄色笑话带到了张静的家,冲着张静的哥哥就来一通荤段子,搞得张静的哥哥咬牙切齿对父母道:“我妹妹是个神经病,找了一个白痴。”
对于刘明宇的屡教不改和厚颜无耻,张静彻底乏味了,只好忍痛割爱。事后张静对刘明宇的表姐说:“这人怎么这样?二百五一个!”
看到张静黄鹤一去不复返,刘明宇乐了:我就不信轰不走你丫的。
从爱情战场上逃下来的刘明宇,生活仍然很平淡,除此之外感觉到的是无限的疲惫。刘明宇的屋里,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翻过的书,看起来像上帝抛下的一堆遗物,另一个比喻是节目高潮过后四散的爆竹碎屑。天仍然无休无止地下着雨,空气非常潮湿。每天,云彩都像蓄水的棉絮,压得很低。刘明宇能深深地记忆起那年夏天的雨,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敲打着他的窗台,一种原始的苍凉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注入他的心田的。但是他喜欢,甚至迷恋这种躲在灰暗的角落里的那种孤独的忧郁。他甚至能觉得阳光和空气离他的生活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他身后的背景,而他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刘明宇站在舞台上,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他表演生存的悲剧或者喜剧,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对他无言的沉默和无边的苍凉感兴趣,他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他继续不感兴趣地去单位工作,他讨厌单位里的尔虞我诈和蝇营狗苟。他常带着女儿去超市买些零食,到了星期天就带她去书店,买一些小说和图片给他和笑帆。有时带笑帆去坐坐滑梯、吃吃饭、跑跑动物园,或者让女儿跟黄浩的女儿玩上一天。帮刘明宇的恋爱一直进展不顺利,刘明宇的父母说,如果刘明宇能找到一个有稳定收入和住房的老婆,就可以搬出去,把女儿留给他们带着。刘明宇拗不过父亲,受邀又去见过两个既有稳定收入又有住房的对象,长相倒也说得过去,也对刘明宇的过去表示同情,但后来他都找各种理由推辞了,原因是刘明宇捕捉到她们在看到他女儿时那种皱眉的表情——刘明宇后来干脆不遮不掩,带着女儿搞对象。他认为,女儿和他同时满意的女人,才能有资格做他的妻子。
这一年的夏天,刘明宇开始在网上写小说了。他的笔反反复复地叙述那些他认为可以拍案惊奇的他自己的前世今生。自认为网络作家的刘明宇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在网络上嬉笑怒骂打发时光,写完全靠面壁虚构式的矫情文章,觍着脸把自己写的东西往“网络文学”上靠。刘明宇在网络上写的是那种“小事崇拜”式的所谓“文学”,雷声大,雨点小,屁大的事搞得像攻克了柏林,长个痄腮弄得比“9•11”还要轰动。尽管他的小说缺钙、滥情和胡说八道,缺乏人生浸润和艺术蒸腾,但网上惊人的点击量让刘明宇得意而自豪。他自命非凡,现炒现卖,如同跑江湖的艺人,花样翻新地在那上面卖力气唱,去糊弄网上那帮容易感冒的庸人。他在那上面设想了一个乌托邦,企图给自己营造一种最美好的生活方式。他很佩服中国的文字,能轻而易举地满足他想扮演的任意角色。他就这样在每一个夜里,关上房门,打开电脑,虚拟新的生活。他能贪婪地沉浸在那个神奇的世界里,被激活,去复苏。每一次的登录,都能让他感到十指生平第一次如此圆满地抚摸和拥有这个令他激动神往的世界。
刘明宇除了写点矫情文章,还喜欢登录他常去的留言板为非作歹。这个网络中虚拟的刘将军每天用汉字与人发生争斗,像美国南北战争时候的军官那样,指挥着自己的军队:左排炮队填球形弹……右排炮队填空心弹……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排排的枪兵,他们不挖掩体,从不掩护,不躲不闪,迎向敌人。没有救护兵,没有医院,只有神父。前排跪姿,后排站姿,填弹!射击!然后前排退后填弹,后排端枪向前,瞄准,放!前排被击中的,由后排补充;地上死了的,交给上帝。活着的人对死了的视若无物。刘将军就站在他的士兵最前面,背向敌人,面向部下,挥着指挥刀:为了密西西比,开火!每个士兵都不穿迷彩,不戴钢盔,穿那种色彩鲜艳的几公里外都能看见的礼服,白瘦腿裤,红上衣,斜背挎包,装着钢珠、火药和打火纸……
刘明宇遇到那位名叫晚风的网友时,七月即将结束。在茫茫的网海中,相遇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这种奇迹以无比亲切无比丰富的内涵驻进了网络流浪汉刘明宇的心中。
刘明宇在与人争斗的时候,“晚风”的ID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引起了他的注意,“晚风”经常在他的留言板里帖上来很多爱情诗,其中有一首诗勾起了刘明宇对过去的回忆:
我不奢侈永恒
永恒太久,人生太短
寄情来世太渺茫
爱到地老天荒,又太沉重
我追求哪怕暂时的毫无保留
大多数的爱情
根本等不及死亡来终结
就急着提前谢幕
而离去的背影啊
又总是走得过于匆匆
“晚风”还为他点播了一首歌,是“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那首老歌伤感,孤独……爱情缺席了——似乎专门为他,他是唯一的听众。夏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冷冷的,寒寒的;雨声滴答,寥落而美丽。这个多雨并美丽的夏天,有着幽静的夜,幽静的网络,和幽静的诗意,就像梦一样,总让他想起夏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最后又在这夏天的尾巴上草草的画上句号的爱情。
“七夕就要到了,祝你快乐。”午夜的她对他说。
七夕?多么古典而浪漫的概念,但它对刘明宇早就没有了翘首企盼的魅力,它对别人还那么尤为重要?现代爱情还有相守相依?什么样的爱情才会让人刻骨?所谓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相互恪守,那只属于牛郎织女,恐怕也只有牛郎织女。灿烂一瞬,相思隔世,然后遗忘在渺翰的宇宙星辰中,百看不厌。而我的爱情,只有做梦。梦碎的时候,没有什么原因,接受就好。白头偕老属于父辈们的追求,执著的人大部分被证明是傻瓜,得到的,将会是充分的嘲笑。
“爱情,跟过去的七夕很有关系吗?”刘明宇问。
“七夕就是中国的情人节。”晚风说。
“情人需要过节?”刘明宇笑了。爱情存在着,不过是暂时的彼此需要;爱情不在,那就是彼此都不再需要。爱情微笑时说:我爱你;爱情哭泣时说:我恨你。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和自然而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没有感觉是爱情离去时的用滥的理由,没有感觉继续给你感觉是爱情离去时的用滥的第二个理由。所以,感觉是爱情唯一存活的根本。当聚散离合成为家常便饭、当频繁出入“围城”见怪不怪时,爱情无论如何都是苍白的了,它离刘明宇、离谁都很遥远。责任并不重要,承诺没有意义。所以,崇敬爱情与践踏爱情的同时,去接着寻找下一个据说存在的、自己认为的心心相映,那里才有让自己踏实和与自己同步的责任、道德和信誓旦旦;所以,肝肠寸断、捶胸顿足还不如潇洒一点随波逐流,顺应到下一个渡口。
“你像个愤怒青年。”晚风说。
“如果能够站在某个高度凝眸,你会发现人们是整体性的迷惘。关于爱情,它是什么,它的内涵和最终归宿有几个人能懂?”
“爱情主要在婚前起作用,真结了婚,真想共度一生,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那些相互妥协相互适应的共同岁月。”晚风说。
“但是岁月无情。”
岁月本来就是无情的,它对谁也不会厚此薄彼。一念间,刘明宇想开了,他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其实相当高明:什么叫千帆过尽?放下不是什么痛不欲生的过程,过程也不是什么大汗淋漓的梦魇,梦魇最终也只是万重山峦之后的轻舟,那些过去的爱情、伤感、怀恋已经淡为身后的轮廓,它们远了。
真的远了吗?佛曰: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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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网恋都涉及了?!
真的比较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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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妮妮,你天天上网还写书,不怕影响学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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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刘明宇决定要在一个清晨去见晚风。
但这个人不是晚风,而是李燕琪。刘明宇只不过偶然瞥见她在和晚风约会的地方——揉了揉眼,心脏不禁怦然一跳,思绪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几欲短路,不清楚是该走过去还是推迟这个约会另做打算。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牛仔裤、淡黄色格子的棉布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以上,脸施淡妆美丽迷人。她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她四周的一片白雾中,显得出奇的沉静。
雾太淡了,刘明宇没办法折回,就向她走过去。
“‘风雨夕’先生,欢迎赴约。”她粲然一笑,叫出了刘明宇的网名。
刘明宇的视线穿过白雾与她的视线相遇,觉得这是一个擅自做主的梦。她站在刘明宇的面前,向他伸出手来。刘明宇不由得向她脸上看了一眼:她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还是由于心情惶乱,两颊上忽然泛起一层霞晕。许多年以后的今天,她仍然还是昔日的形象,令刘明宇局促不安。许多年前,不,应该是一千年前!为了一时疯狂而荒唐的激情,他曾经伤害过眼前这个女孩,之后就是背叛。多少年来,他一直试着忘掉她,忘掉一切,撇弃自己的过去,现在,他又被历史拉了回来。
“可以理解你此时的想法。”她说。“你约会的对象被偷梁换柱了,更确切地说,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李燕琪就是晚风……”
当意外无可挽回地沦为真实时,雾开始散去。刘明宇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街上有车行驶,路边有人走动,白雾缭绕在街边绿地的树间花丛,树叶滴着水片片闪闪发亮,一束阳光穿雾而泻,形似芒散。白雾稀释,水气消退,楼厦街道露出面目,行人车辆也个个清晰。四周曙色开始鲜明了,阳光亮得刺眼,还有满街隆隆不绝的车水马龙。种种鲜活让刘明宇知道自己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的。渐渐地,他感到一些沮丧和吃惊,因为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他都得把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进行下去。随后,四周静寂了一霎,风过树梢,有水滴从树上落下,滴声簌簌,清晰可闻。他放弃了对戏剧性所持的怀疑态度,不禁哑然失笑。一切的偶然和必然,现在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刘明宇注意倾听,全神贯注地倾听,听她说。
李燕琪说,无巧不成书。刘明宇反复琢磨这个女人说的话。她所要表达的意思是顺其自然,还是柳暗花明?不管她是什么意思,刘明宇理解为,或许世间的一切在冥冥之中就有命运替你安排好了,不用你自己去折腾,也根本不用刻意去找爱情,它会又来的。
雾全部散去,太阳露了出来,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这个季节,总是恰到好处地微雨初晴。街上十分美丽,树叶斑斓,层次分明,紫薇在路边的花坛里成丛地怒放,到处挤满购物的人群,个个衣鲜发亮神态安适优哉游哉。刘明宇走过去,接过她的自行车,对她说,我们走吧。她点点头,似笑非笑: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一定是在梦里。”他说。
“你怎么会走到我的梦里来?”她问。
“因为一个约定。”他说。
“我叫刘明宇,一个坏人。”她说。
“我叫李燕琪,一个好人。”他说。
“我做了无数次这样的梦,在梦里哭泣伤心,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没发生。”她说。
“这一次应该是个美梦。”他说,“跟我回家吧。”
她点点头,笑了起来,笑容像露珠一样,清新透亮。
街上喧闹了起来,他们路经一个大广场,四周环列矗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新旧不一、式样各异、尖顶方顶、簇簇层叠,有的高耸入云,有的横卧长街,有的古典庄重,有的通体反光。广场一端是一座可以演出的礼堂式舞台,前面有一排栏杆一道水泥阶梯,每逢重大节日便锣鼓喧天莺歌燕舞。此时那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一群孩子拽来拽去。广场中央有一根旗杆,每天那上面总会有一面国旗或猎猎飘扬或半垂不动。旗杆遥遥相对处有一座新修的大型喷水池,一到晚上就会万泉喷涌,五光十色音乐阵阵。除此之外是大片的、像两个球场大的绿地,一些年轻的母亲带着她的孩子在绿地间的石板路上走过来或者走过去,也有三三两两的老年人或站或坐,言语不清。还有几个打羽毛球的姑娘,不时传来她们的开怀笑声。成群结队的计程车在广场两旁的林阴道上飞驰,停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宾馆、酒店门前,然后又飞驰地驶开。广场上阳光刺目,微风徐徐,走动着的时髦女孩袂裾飘飘。刘明宇幸福地挽着李燕琪走在她们中间,迎着阳光默默不语,但满脸庄重。
上午的阳光洒在人行道的方砖地上斑驳凌乱,头顶花树繁茂;树下笼鸟婉丽鸣叫。一座座小巧的花亭画舍、鸟摊鱼摊、琴剑字画倚街而摆,花鸟鱼虫古玩字画琳琅满目,煞是热闹。再往前,算命的、看相的、弹古书的、变魔术的、吹拉弹唱的江湖艺人纷纷献技,有动有静,或质朴或中西合璧,引来围观及喝彩阵阵。
穿过步行街,路面顺势下跌,小坡过后艳阳突现,路边是成排的垂柳以及相隔不远便置放一处的人造木桌木凳。垂柳边是一大片碧绿清澈的湖面,止于一玉石栏杆朱檐临水的舫屋处。择了个石凳坐下,刘明宇边抽烟,边看烟雾袅袅如蛇游般忽左忽右倏地扑散。
“你怎么会离婚?你当初不是很爱她吗?”她问。
“命运太强悍,人性太脆弱。即使是不离婚,我们也只是一对纸上夫妻;即使是勉强相守,也不过是一种毁灭,对家庭、对孩子,全然无益。世上山盟海誓太多,天长地久太少。离婚前我就相信世界上没有爱情,只有互相伤害的夫妻。”刘明宇叹息道。
“明宇,我不知道你对‘爱情’的看法如何。但它对我总是那样空虚缥缈的东西,在不知觉中来,在不知觉中去。当它发生时,任何阻碍都不成理由;当它消失时,任何挽留都不起作用。”
“倘若,离婚是一次新生的机会,我们至少应当试试,不是吗?”
李燕琪看着远处一群孩子,没有说话。
“当年,我离你而去……”刘明宇迟疑地说,“你还恨我吗?”
李燕琪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爱我吗?”
李燕琪点了点头,“妞妞放学了吗?我们去接她吧。”
穿过树影斑驳的马路,“小天才”幼儿园掩蔽在十数棵叶片大如团扇、茂密低垂的法国梧桐下面,门口接学生的家长摩肩接踵。园里很干净,像刚洒过水的样子。树阴下,旋转木马、滑梯、秋千默然伫立,草坪生机勃勃。教室里传来儿童尖嫩的朗朗读书声:“我是I,你是You,来是Come去是Go,肯定Yes否定No,男孩Boy女孩Girl……”
“离婚的时候,她没争取孩子吗?”李燕琪问。
“她的心根本就没在孩子身上,象征性的争取了一小下就放弃了。”刘明宇说。
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像一窝炸群的猴子,潮水般冲了出来。妞妞背着小书包大老远就看到的刘明宇,尖声笑叫着跑了过来,“爸”,一下子扑在刘明宇的怀里。
“今天上什么课?”刘明宇笑眯眯地问妞妞。
“老师教我们英语。”妞妞搂着爸爸的脖子不断打量李燕琪。
“哦妞妞,这是李阿姨,叫阿姨。”刘明宇指着李燕琪道。
“阿姨好。”妞妞甜甜的叫。
“妞妞好。真乖。”李燕琪蹲下摸了摸妞妞的头。
“哪儿的李阿姨?我怎么没见过啊。”妞妞小声问。
“捡来的。”刘明宇笑答。
刘明宇骑着车子向家驶去,李燕琪抱着妞妞坐在后面,像一家三口般亲昵。
“你这简直就是狗窝。”李燕琪边打扫边说。
卧室的地板肮脏不堪,到处都是烟头,窗前低垂着的纱帘满是灰尘,屋角有一株奄奄一息的文竹,墙上到处都是小孩用粉笔画的画。一张扣着玻璃板的写字台上放着钥匙、钱包、鞋刷子、鞋油和几只空烟壳。墙上的一幅相框吸引了李燕琪,那上面有一个微笑的女人,李燕琪判断她可能就是刘明宇的前妻。莫名其妙的,女人微笑的样子让她无法理解,她有一些遗憾,搞不清楚这样的女人是哪一类型,但她知道她很傻。
“你还会跑吗?”李燕琪说。
“我还能跑吗?具结悔过,才可以不予追究;老实改造,才可以重新做人。”刘明宇说。
“其实七月份我在网络留言板上已经认出来是你,只是当时没告诉你。我以前见过妞妞,你在那个留言板上一帖出来妞妞的照片后,我就知道了,这是刘明宇的女儿。”李燕琪说。
“不会真的是在梦中吧?”刘明宇伸手在她身上捏了一把。
“讨厌!”李燕琪打开他的手,“我只当你被租出去了,承租方这两年没给租赁费。”她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皮肤挨着他的皮肤,静静地躺着。她的头发落了刘明宇一脸,刘明宇能够闻到那种久讳的广玉兰的香气,甚至还有河流、森林的气息;刘明宇甚至还能听到很久以前有着虫鸣的云南山坡;能够看到凉凉的、半透明的、潮湿的淡青色雾气,泼洒在星光浸润的四周,还有那桂花疏影、长沟流月、淡淡的碧云天、厚厚的红叶地……她又说,幸亏你离了婚,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说话间,妞妞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来,兴高采烈地当场宣布:小爷爷刚才被她成功击毙。类似的击毙每天都在发生,已经屡见不鲜,所以没有人理她。她有一些失落,就脱掉鞋跑床上来捣乱,并含糊地对刘明宇和李燕琪予以警告:“不许吃我蜜蜜!”获得保证后,一屁股坐在爸爸的头上,拍着爸爸的脸说道:“乖,听话。”之后,她教李燕琪唱歌:“爷爷听见妈妈的话,山上的星星鲁冰花……”
妞妞很喜欢李燕琪,李燕琪和陈玲玲这两个妈妈在她的概念中是此长彼消,直至最后肯定,李燕琪就是妈妈,陈玲玲不过是传说中的远房亲戚罢了。
“她怎么啃我的脸?”李燕琪双手捂着脸,左躲右闪。
“这是个悬空的孩子。”刘明宇看着女儿说,“她欠的就是这个。自从陈玲玲走后,她就缺少年轻女性的关爱和照顾,所以,家里一有年轻女性来,她都会主动去接近,往人家身上爬,啃人家的脸。”
李燕琪没有说话,但心潮澎湃了。
“我们俩谁长得好看?”李燕琪问笑帆。
笑帆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向了李燕琪。
“我们俩谁长的难看?”李燕琪又问笑帆。
笑帆又把手指向刘明宇。
李燕琪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打架,你愿意帮谁?”
笑帆小手一挥,照刘明宇脑袋上打了一巴掌,接着又要上去踢刘明宇,被笑得上声不接下气的李燕琪接住:“好了好了别打了,刘明宇,我要笑死了……”
“你爸是你的仇人吗?”刘明宇在女儿脸蛋上捏了一把,娇气的小女孩把头扎进李燕琪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李燕琪忙抱着她来到客厅,打开VCD播放孟庭苇的MTV。女儿破涕为笑了。但刘明宇的情绪却开始低落。放了几首歌之后,李燕琪焉地发现刘明宇的神情落寞,似乎意识到什么,就走过去对说:“你不喜欢听孟庭苇的歌?”
刘明宇点点:“它使我想到痛苦的过去。”
李燕琪沉默了一会,说:“你不能总生活在过去。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希望你能适应新的生活。”
刘明宇听完她的话,有点不好意思,想冲她笑笑,但没有成功,只好扭脸看孟庭苇唱歌——既然总是忧郁,再忧郁一点也没有关系。
孟庭苇万分委屈地唱着伤感的歌,眸子深邃而凄迷。女儿不为所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热闹,之后便觉索然无味,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用剪子铰纸玩。她撕了一张纸,窝成三角形状,声称这是兔子耳朵,吐上点口水,“啪”的一声沾到李燕琪脸上,宣布李阿姨从此变成了兔子。
“妈妈,我长大给你买漂亮的高跟鞋穿好吗?”妞妞对李燕琪的高跟鞋羡慕不已。
“你叫她什么?”刘明宇的母亲听到女儿叫“妈妈”,心里一悸,忙问。
“叫的妈妈。”妞妞小声说,为自己的错误叫法感到不好意思。
“你叫她什么?”刘明宇的母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的妈妈。”妞妞无所适从。
“再叫一次。”刘明宇的母亲鼓励她。
“妈妈。”妞妞快被吓哭了。
奶奶的泪水涌了出来,转身擦掉眼泪。李燕琪羞红了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置身于生活气息浓厚的情景之中,刘明宇恍惚了,隐约之中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情景是虚幻出来的,让他误以为离婚没有成功:客厅里,他和李燕琪说说笑笑,妞妞在一边玩耍,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多么美好的一副家庭画面啊!刘明宇的心又动了,他怔营地刚想表示点什么,另一件事情不期而至——陈玲玲的表姐跑来串门了。刘明宇不喜欢跟陈玲玲沾边的一切东西,包括她的表姐。寒暄了几句,他立刻意识到这个老女人此行的目的——她充当的是说客的角色。果不出所料,陈玲玲的表姐小心翼翼地进入了正题,以试探的语气征询陈玲玲是否可以回来,然后斜着小眼睛偷偷窥视刘明宇的反应。
“不必了吧?我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刘明宇抢在他母亲前面表了态。
陈玲玲的表姐说:“你一个男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为她想想,也得为孩子想想,毕竟……”
刘明宇打断对方:“容易不容易也就这了。你来我们家做客,我很欢迎,但其他的就不要再说了。”
陈玲玲的表姐笑道:“仅仅是欢迎我来做客吗?”
李燕琪也听出了老女人委琐的动机,她想反驳,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来反驳,只好愤然说道:“一个离婚男人就这么香?现在跑过来明抢暗夺,早干吗去了?”
场面顿时尴尬下来。
“这不是燕琪吗?离婚几年了一直没再婚吗?怎么,喜欢上明宇了?”老女人冲着李燕琪小题大做。
李燕琪脸色“刷”的变了,一甩门,走了。
“你们认识?”陈玲玲的表姐问。
“明宇的女朋友。”刘明宇的母亲介绍道。
“明宇啊。”陈玲玲的表姐语重心长,“交女朋友我不反对,但也太急了点。离婚不是才没几天吗?我觉得还有缓和的余地。”见刘明宇不答,陈玲玲的表姐继而又劝刘明宇的母亲:“毕竟是后妈,尽管现在看着挺像回事,但鬼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后妈,世界上有几个好后妈?你说是吧刘阿姨?”
刘明宇的母亲看了看儿子,未置可否。
刘明宇静静地听着这个自作聪明的说客列举了后妈的种种不好,目光下意识地滑向墙上前妻的相片:陈玲玲的脸化了妆,看起来过于粉红娇嫩,嘴唇鲜红欲滴,唯有那双未眼睛感觉还真切可信。这张照片里的女人多日以来令他第一次感觉到已经遥远而模糊了,他竭力回忆她的言行举止和音容笑貌,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令他有点惶惑。与此同时,他对这个女人所殃及自身及全家的痛苦又生出了一些愤恨:当初你背叛了这个家庭,现在却又想复婚,你这不是鼻涕擤到羊×上——装羊(洋)熊①吗?想到这里,他开始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虚假怜悯和情感施舍产生了反感,不由火冒三丈,腾的站了起来以手指着陈玲玲表姐的鼻子:“你能不能不自作聪明?能不能不管别人家的闲事?!”
一句话把陈玲玲表姐的尾巴给说翘了:“好好好,算我多管闲事,算我吃饱了撑得慌,行了吧?”说完板着脸,怒气冲冲而去。
“刘明宇!”刘新志愤怒的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对儿子嚷叫起来:“抬手不打笑脸人,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刘明宇也咆哮着:“世界上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吗?把婚姻当什么了?把我当什么了?说来来说走走。”
“陈玲玲是陈玲玲,她表姐是她表姐!”刘新志战栗着,他的脸色苍白,眼中充满怒气,变了调子的声音撕裂般的响起:“你给我记着:我宁愿陈玲玲回来,也不愿意你胡搞女人!”
“可以!”刘明宇道,“但请你也记着:我们离婚了!既然离婚了,就别来找我!”
“别吵了!家丑不可外扬,你们想让邻居全知道吗?”母亲鼻头一酸,悉窣地哭了起来。
“刘明宇,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爹,听我一句:马上和那个离了婚的女人断绝来往!”
“刘新志,如果你肯关心你的儿子,就不该对我的婚姻自由横加干涉!”
“反了你了!”刘新志劈脸就给儿子一巴掌,刘明宇哆嗦了一下,懵住了。
①熊,河南方言,指精液或者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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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早上,刘明宇去单位上班,签完到后便伏在桌子上写公文。单位里闹哄哄的,一些非国家公务员对转岗分流非常不满,像一群闹事的离退休老干部在发牢骚,指天骂地、疾世愤俗。这些嘈杂声显然影响到了他的情绪,搞得他脑子很乱,不知道公文该怎么接着写。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子猫尿的气味也让他觉得讨厌——这是刘明宇的科长、陈玲玲的表姐身上散发的味儿。表姐总是擦一种难闻的香水,把这种气味儿留在一切她到过的地方。表姐长有一张大屁股脸,鼻子的造型非常糟糕,像一粒硕大的肉瘤;她的嘴也非常难看,厚得不像样子,割下来可以炒两盘菜。这个喜欢经常和领导尻屁股的陈玲玲的表姐天天把嘴抹得血红,像刚刚偷吃了谁家的死孩子,她把刘明宇关于离婚及恋爱的隐私翻了无数个版本,并公之于众,直到所有人认为刘明宇是现代陈氏美后方才罢休。“听说离婚是因为阳痿。”另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与之彼为臭味相投,对刘明宇的离婚原因重新定位,立即得到了表姐的赞同,她扭脸鄙夷地看了刘明宇一眼,发出一串母鸡下蛋般的咯咯笑声扭着屁股满意离去。刘明宇盯着那具磨盘屁股,心里难过无比,像睡着后被谁偷偷强暴了一回。
这是刘明宇的办公室,每天清晨他都会开着单位的工具车来这里上班,坐在那个破桌子上,处理那堆厚厚的卷宗。每天如此,总是有干不完的工作,写文件、市场巡查、办案件、开车……没有人怜悯他,包括父母、领导、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体会,他也懒得向谁去说。刘明宇没有一天轻松过,没心情睡懒觉,更没心情放松,事情多得就像流水作业,停一下都会有大量的产品堆积那里等着他。他不想哭,因为他知道男人是不能哭的,会哭的叫女人。刘明宇不明白,世界上为何这么多的事情总等着他去做,而且会随着努力与日俱增。他经常假设,如果世界能有一个边缘,他会马上关门走人。除此之外,刘明宇还厌恶回家,那让他感觉更加的压抑。
烦躁的时候刘明宇会翻两页书。那本卡夫卡的《变形记》平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里面的一个句子触类旁通:“我在自己的家里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刘明宇觉得自己就是《变形记》中那个变了形的甲虫——他对变形兴趣不大,只是厌恶变形。在干燥而一望无垠的沙漠,刘明宇觉得自己就是只爬虫,焦躁而茫然……
茫然的时候刘明宇听见有个人在接待室里大声嚷嚷,他对这种嚷嚷声感到耳熟,紧接着又听见一句“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固执?”这时候刘明宇已经准确无误地知道是他父亲来了,刘明宇在办公室里心焦地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充满了某种言语不清的滋味。他蹑足走到接待室门口,朝里面探了探脑袋。他看见他父亲坐在沙发上,激动地在向刘明宇的局长倾诉。
刘明宇父亲就像《茶花女》中阿尔芒的父亲,在控诉儿子的滔天罪行时,面色严峻、措辞严厉,有几次差点没跟局长吵起来。在刘明宇的记忆中,刘新志一直把刘明宇当成了一个可以押注的老姑娘。开始的时候,他还好言相劝,到后来,干脆就阻拦刘明宇的一切约会,包括李燕琪打来的电话他都给挂断。父亲第一次让刘明宇感到陌生,似乎突然就变得烦躁易怒、骄横傲慢、怒气冲冲、冷嘲热讽,感情的所有极端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父亲把更年期的全部特征使用在了儿子和李燕琪身上,好像他一生的幸与不幸甚至包括未来的日子是否理想都系于或者因于儿子的恋爱上面。父子关系每况愈下,搞得非常僵。刘明宇总觉得他的横加干涉几乎就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刘明宇无法理解他和父亲之间的分歧。分歧点在于择偶的标准究竟由谁来把握。刘明宇觉得,他全身心地迎接终于又来了的爱情,并做出承诺,那实在应该是他个人的权利。父亲刘新志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是他养大了刘明宇,儿子的一切,所有的身边之物甚至生命都属于他的,应该由他来选择。他常讥笑刘明宇的过去——那一次失败的婚姻,应该备受谴责。从网上结识的你们,会有什么感情基础?
“你说他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刘新志一付无辜受过的口气,就像儿子是领导硬塞给他的。局长不住地点头,一直在劝慰他。刘明宇听见局长说:“老刘啊,明宇这孩子在单位一直表现不错,工作积极,有上进心,对同志也不错。就是在感情方面遇到了挫折,做了些过头的事。当然了,人还是个好人,应该多帮助和鼓励他,他还是知道是非对错的。”
刘明宇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倚墙站着,他已经知道父亲来局里的真正目的。他觉得局长多少也有点自作聪明,搞得自己像个一门心思关怀失足青年的少管所干部,完全置他刘明宇的感情于九霄云外。
听着听着,父亲那种推心置腹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唠叨和丑表功:“我把心窝子都掏给他了,可他……你说我这么做是想图什么吗?你也是做父母的,你应该懂得我,当父母的没有一个是害孩子的。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他变化太快了……”说着说着,父亲开始激动:“荠荠菜马屎菜,他什么样的都给我往家里带,大到三十二的,小到十七、八的……”
父亲的态度完全是从自己的角度、兴趣和眼光来考虑和选择,刘明宇只不过是一个陪衬而已。刘明宇觉得,他的选择会涉及到一家人的生死攸关。他想起了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文中的句子:“维系家庭的纽带并不是家庭的爱,而是隐藏在财产共有关系之后的私人利益。”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父亲考虑的只是他们将来的利益,根本不在乎他本人。
刘明宇已经没有毅力再听这种冗长的控诉。面对将自己所有隐私毫无保留地公布于众的父亲,他束手无策,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炸开了。
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目光集中在刘明宇脸上,注视着他的反应。他默默地穿过人群,穿过走廊,走进了楼道顶端的厕所,撒了一泡尿之后,他觉得没有尿完,就又折回去重新尿。看到往返厕所两次的刘明宇,走廊上的人窃窃私语。挤完最后一滴尿,刘明宇从厕所里出来,朝他们做了个鄙夷的鬼脸,然后向楼顶走去。
工商局楼顶的风很大,但阳光很温暖。刘明宇凝望天空,白云悠然。天空下是他所熟悉的城市,城市不大,各式建筑参差不齐,道路漠然地向四向伸展。远处,是一望无尽的平原、田野、村庄、河流、工厂,大地江川阡陌纵横;近处,各种民房、楼房、广场、集贸市场,连绵不断星罗棋布。街上不同以往,人群、车辆川流不息。将要“十一”,各单位的建筑上插满了彩旗,很多高楼上还悬挂了大红灯笼和长幅彩带,上面写着“欢度国庆”。一些商场挂着广告标语的巨型气球飘荡在空中,门前的彩带和鲜花更增添了节日气氛。刘明宇伟人般作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状,忽嗔忽惊忽喜。什么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什么叫“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这就是。
楼下,一队娶亲的车队招摇而过,鞭炮齐鸣。不就是结婚吗?值当这样兴师动众?有你哭的时候。刘明宇觉得人家结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佛说:心中有什么,你就会看见什么。淹死的全都是会游泳的,刘明宇就是这样,他跌了一跟头之后就趴在地上替半山腰的后来者感到悲哀。懂得什么叫婚姻吗?婚姻生活是反复的反省和纠错;结婚就是领悟、省悟和悔悟。刘明宇正对自己的精辟妙语暗自赞叹时,远处新建的超市开业,音乐顺风飘来,刘明宇侧耳听了一会,是他小时在军营里经常听的《祝酒歌》,于是,他跟着唱了起来: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十月里,响春雷/八亿神州举金杯/舒心的酒啊浓又美/千杯万盏也不醉/手捧美酒啊望北京/豪情啊胜过长江水胜过长江水/锦绣的前程党指引/万里山河尽朝晖/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瞻未来,无限美/人人胸中春风吹/美酒浇旺心头火/燃得斗志永不退/今天啊畅饮胜利酒/明日啊上阵劲百倍/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甘洒热血和汗水/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征途上,战鼓擂/条条战线捷报飞/待到理想化宏图/咱重摆美酒再相会/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咱重摆美酒啊/再相会……
刘明宇幸福、忘我、声斯力歇地唱着,越唱越高兴,唱着唱着他莫名地哭了起来。
歌声飘扬中,他听到背后有人,急忙转身,发现同事们鬼子进村般悄悄摸了上来。刘明宇擦掉泪,少女般嫣然一笑:“放心,我不会跳楼的。”
刘明宇回家的时候,李燕琪坐在卧室里等她,焦虑不安、暗自垂泪。原因只有刘明宇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刘明宇的父亲无法接受她。她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伤心,另一方面是在向刘明宇求援。置身于永无休止的压力之下,排斥的确让人无法忍受。或许她甚至期望,如果刘明宇仍然坚持娶她,无异于把整个家族的公愤集中到刘明宇一个人身上,而最终将会有巨大的威慑手段对刘明宇又快又狠地做出判决,与其到那个时候去放弃,不如早点分手。她说,我实在受不了你的父亲每天用最大倍数的放大镜,从我身上找可以无休止的毛病。在她看来,要么刘明宇是个窝囊废,要么她自己一无是处。这让刘明宇想起了电影《杜十娘》,而他绝对不愿意去做电影中那个富家公子。刘明宇始终不明白,自己的父亲甚至还包括亲戚们,似乎更愿意维护陈玲玲的利益。他们喜欢拿陈玲玲所有曾经的优点来衡量今天的李燕琪,唯独不提陈玲玲与别人的非法同居。后来刘明宇想到,也许人们过于善良,过于传统,过于坚持墨守成规,就算是刘明宇的婚姻与他们无关,也能引起他们强烈的不满——是李燕琪搅了他们曾经的期待和憧憬。不论这个失败的婚姻错误在谁,他们都充满矛盾地愿意让它坚持着,留在记忆中,并夸张了它一度的美好,无视于它其实早就名存实亡——哪怕他们在刘明宇离婚的时候是那样的痛恨荡妇并鼓励刘明宇与之决裂。而现在,陈玲玲走了,他们无处声讨了,却对李燕琪百般刁难——他们难以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刘明宇的身边。他们就像是导演,在刘明宇上演的婚姻剧本里,无法接受刘明宇的自作主张。
“明宇,要不咱还是分手吧。”李燕琪说。
“不。”刘明宇说,“我决不妥协。”
“算了,还是分手吧。”李燕琪说,“我不想你们父子关系搞得这么紧张。”
“不。”刘明宇说,“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抱憾终生。谁也休想阻拦我。”
“明宇,生活不会如人所愿的。”李燕琪说,“当年,我在菩萨前许下的愿……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刘明宇一下子沉默了,片刻后他说:“燕琪,无论多难,你都要跟我……”
话还没说完,刘明宇的女儿刘笑帆大大咧咧地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大人,她嬉笑着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你们两个在谈恋爱,对不对?”
李燕琪语塞,张了张嘴,看刘明宇一眼,欲言又止。刘明宇白了女儿一眼:“妞妞,出去玩去。”妞妞恍然大悟,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哦,我明白了,你又惹阿姨生气了……”说完从纸巾盒里揪出一片纸巾帮李燕琪擦泪。
李燕琪躲躲闪闪不让擦,躲着躲着又哭了。妞妞无所适从,用小手拍李燕琪的头:“乖,不哭……”
“妞妞,出来。”客厅里传来刘新志的声音,“妞妞听到没有?出来!”
“你吵什么吵?一回来只听见你吵。”客厅里传来刘明宇母亲的唠叨声,“最近脾气越来越邪……”
“我儿子气我,你也气我是不是?你们早晚把我气死就该高兴了。”刘新志的火气有增无减。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谁气你了?哪回气不是你自找的?有谁惹过你吗?”
“你们都没惹过我,是我惹你们,行了吧?我上辈子造了孽,怎么就生下这么个不孝顺的儿子。”
“你小气点吵行不行?我发现你越来越倚老卖老,也不怕邻居笑话。”
“他找个离过婚的都不怕笑话,我怕什么笑话……”
“燕琪怎么啦?不就是离过婚吗?不就是个子有点低吗?我还没有嫌弃,你一个当公公的倒……”
……
父母的吵架声让刘明宇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他从难以忍受的家里走出来,踏上城市的街道。冲出那个教会式的循规蹈矩的家,急匆匆摔门而去——城市和刘明宇这个三十而不能立的人都似乎由于焦躁不安,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奄奄一息。刘明宇从没有像那时那样理解这个城市,在这拥挤的、倾轧的人类蜂房里,他的每个细胞都渴望突然膨胀,然后策划如果死去。
街上人迹寥寥,狂风恃强凌弱,刘明宇双手插兜里倒退着走,不小心撞上了一对顶风热吻的恋人。那对恋人松开嘴,狠狠地骂了他一句,刘明宇没有听清骂的什么,也可能是“瞎眼了”,也可能是“猪”,但他可以肯定是在骂他。刘明宇耸耸肩,劝他们要亲回家亲去,大街上亲不是装×吗?对方又骂了一句,这回刘明宇听清了,骂的是神经病。刘明宇想回骂,无奈被风迷了眼睛,待揉完眼找那对恋人时,早就不见了踪影。失望之余,他简短地回忆了刚才撞人的全部过程,然后吹着口哨不紧不慢地向火车站走去。
售票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人,一半是候车去南方打工的农民,另一半不知道是干吗的。刘明宇站在标有“禁止携带易燃易爆危险品进站上车”的候车大厅里,首先搞不清楚自己应该往北还是往南,其次是搞不清楚应该买张去什么地方的车票。但是他可以肯定,尚未上车便感到这个城市已十分遥远了。“去哪儿?”女售票员在牢房般的小窗子里问他,他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神经病!”牢房里面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然后让他站到一边去。刘明宇赖在原地不走,结果后面排队的开始牢骚满腹,并且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咒骂他,连慢吞吞的售票员以及整个社会的不正之风也牵连了进去。刘明宇笑了,觉得满大街到处都学会了网络上的BBS,随处可闻不负责任的怨气和指责。国民素质有待于提高啊,他想。
“你走不走?”里面的售票员火了,“不要挡在窗前影响别人买票。”
“我挡了吗?”刘明宇笑嘻嘻的,很无赖的样子。
“流氓!”女售票员在里面瓮声瓮气的骂。
“骂谁?”刘明宇怒不可遏,朝着玻璃窗吼了一句,“瞧你那德性!”
“你妈才德性呢,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队伍后面哄堂大笑,有人起哄。刘明宇幸灾乐祸地朝大家眨眨眼睛,指着窗口:“她说我不要脸!”大伙又笑。他冲着窗口微笑着摇了摇头:“你骂我不要脸可以,但不要骂我妈,你也有妈,我要骂你妈你怎么办?念你是个女同志,我就不跟一般见识了。你们领导在哪儿?我要找你们领导去。”
刘明宇正在嚷,一个带红袖箍的警察走了过来,把他拉到一边,“你什么单位的?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
“她骂我!”刘明宇指着背后的售票窗口说。
“身份证拿出来!”警察不耐烦了。
刘明宇只好乖乖地把执法证掏了出来:“执法证可以吗?”
警察狐疑地对着证件打量了他一会儿,对他说:“有意见可以找领导提,不要在这里起哄。影响不好。”
刘明宇正要分辩,手机响了,是李燕琪的:“你回来吧,我肚子疼。”
“对不起。”刘明宇合上手机,慌慌张张向外跑去。
到家之后,李燕琪疼得在床上打滚,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八成是服毒了,刘明宇想了想当年的陈玲玲,第一个直觉就是李燕琪要自杀。他慌了,拨完120背起李燕琪就往胡同口跑。
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阑尾炎,他这才松了口气,瘫在椅子,浑身像散了架。
刘明宇回家找被子提保温瓶,看到父亲气不打一处来,突然间产生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向父亲请求脱离父子关系。这个请求让儿子和父亲同时大吃一惊,刘明宇知道,他已经违心地、狠狠地触到了一个显然很痛的伤口。父亲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沉默了好长时间,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暮色和沉默。终于,父亲走过来,严肃地看着儿子,嘴唇颤动了好几次,才微微启开——刘新志痛苦地对儿子说:“我生儿子,生错了……”
刘明宇的泪立刻掉了下来,他委屈和不知所措,然后陷入了沉思,最终是无限的失落、瘫软……他徒劳地寻找着安慰,就像被装在一个撕不破的噩梦的黑袋子里一样,苦于找不到出口。他想要一个解释,想要从这种互相矛盾的神秘的感情迷惘之中摆脱出来。而黄昏,迟疑不决。
一周之后,李燕琪出院了,刘明宇却病了。他发高烧,浑身瘫软,上吐下泻,趴在床沿吐得喘不过来气。胃部的痉挛使得整个食道、喉部也被牵连得抽搐起来,像开了锅。一股股的胃内残留物不断涌进口腔,和着消化液和唾液,翻滚着喷出。这种呕吐已经待续好多天了,在每天清晨起床刷牙时,它都如期而至,毫不含糊。他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恐惧感让他有种地球就要崩溃般的懊恼和忧心忡忡。究竟是什么病,他不太清楚,反正肯定不是妊娠反应,能让他怀孕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想。
“吃点广谱抗菌的高效消炎药就行了。”李颜伟说。
张慧成当过医生,部队卫生员出身,在部队的时候老给战友注射蒸馏水,不掺一点药——半个月过去,把人家左右屁股打得像中了霰弹枪也没治好人家的感冒。刘明宇知道他几斤几两,打死也不爱听张慧成的,他觉得自己的病很重:“消炎药要能抑制便血和呕吐,那全中国的药厂都得改行卖猪肉。”
刘明宇不太信中医,所以在内科挂了号。坐诊的那个女大夫在给他看病时那种若无其事、草率而机械的工作态度很让刘明宇反感。她问刘明宇什么病,刘明宇说我要知道是什么病就不用来给您添麻烦了。她闻听不耐烦地白了刘明宇一眼:我的意思是你都什么症状。刘明宇说,大便带血,有黏液,并且每天早晨呕吐。女大夫边问他这症状持续多久了,边从一个瓶子里抽出温度计,甩了甩,令他夹入腋窝。利用测量体温的间隙,她又给另一个病人诊断着月经不调。月经不调的妇女像个从集中营里偷跑出来的受害者,诚恳地向大夫诉说着她的隐私和不幸,说自从生了她们家的老二,那例假就从来没有正经来过,要么波涛汹涌,要么干脆不来。女大夫显然对这些见多识广,像个富有经验的老刑警,木讷地听诊着,偶尔打断一下病人,询问一些她认为很关键的东西。末了,女大夫像领导批评不敬业的下属般数落了病人一顿,埋怨病人在病情未重的时候为什么不来看医生,偏等严重时再来找她,以至于现在令她十分棘手,最后开了个诊断笺和药方,草率地把病人打发掉了。正当刘明宇对内科大夫诊断妇女病这一壮举感到迷惑不解时,大夫打断了他的迷茫,向他要体温表。他连忙掏出来恭敬呈上。大夫看了一下,说低烧。难道你感觉不出来你的身体在发烧吗?小伙子,发烧就是有炎症,你对自己的身体健康也太不负责任了,你解开扣子我听听。女大夫手持听诊器,像个挖雷的工兵,对她认为是雷区的地方很认真的听了一会儿,摘下听诊器,提笔取纸,要刘明宇的姓名、工作单位、年龄,用来填写病历表和检查表,填毕,要刘明宇按她所要求的时间也就是今天再来检查所有的项目,并义正辞严地警告他不准再喝酒和吃辛辣类食物。
肛肠科检查室就在人民医院二楼,刘明宇第二天八点赶到地方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医护人员大概也刚上班,围坐在一个状似诊断台的床上打扑克。看到他拿着一把单子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其中一个大夫心不在焉地接过他的检查申请表和付费凭据,留下一份,边收起扑克边命令他脱掉裤子。
“现在?!”刘明宇吃惊地看着几位女医生。
“对,现在!”女医生满不在乎地边戴橡胶手套边斩钉截铁地说。
刘明宇看到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等着他,看来不脱是不行了,只好眼一闭,豁出去了,只当裸体狂奔。当着几个陌生女性的面脱裤子他还是头一次,所以他脱得十分扭捏,有点像第一次接客的雏妓。脱到只剩下内裤时,实在没有勇气继续了,他想走人,但又觉得对不起医生,只好强装坦荡地把裤头脱了下去。医生命令光着屁股的刘明宇躺到检查床上去,然后伸手把灯头转过来,瞄准刘明宇的屁眼。那张床让刘明宇坚信它绝对不是可以让人睡得踏实的地方,不仅因为那上面的人造皮革非常凉,而最要命的,他得把两条腿分开,呈“大”字形抬高,固定在床头两侧的支架上。其姿态,不能不让他联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工流产。大夫将一个冰凉的铁质器械置入他的肛门,撑开,很仔细地翻看着,像考古专家在探索什么秘谛。旁边的三位看来是实习生,像一窝春天里刚孵出不久的小燕子,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探头探脑,边看边听。最不轻松的当然是刘明宇,括约肌被撑得憋胀难受,也不是疼,主要是有强烈的大便欲望,若不是怕当众出丑尽量控制,那秽物随时有呼之欲出的危险。医生对病人的痛苦和尴尬是没有必要在乎的,大有不探究竟誓不罢休的阵势,丝毫不讲情面。这边厢,刘明宇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他觉得被强奸的感觉也不过如此。所不同的是强奸有杀人灭口的危险,而绝大多数医生是从来没有干掉一个病人的打算。终于,医生收起了家伙,对刘明宇说直肠内壁有出血点,可能是内痔早期症状,别的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种检查结果让刘明宇失望透顶,他真想揍那几个医生一顿,倒不是希望她们查出来点什么,而是觉得自己的肛门被人白白检查了一回。
带着肛肠科大夫们的杰作而引起的下部的不适,刘明宇一瘸一拐地被李燕琪搀着向胃镜室走去。
“还难受?”李燕琪关心地问他。
“太粗暴了。处女膜没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滚!”李燕琪的表情为之一凛,骂他。
推开胃镜检查室的门,迎面出来一个刚查完毕的老头。如惊弓之鸟的刘明宇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些胃镜检查所带来的感受,以便能提前做好一点心理准备,无奈沧海桑田刻了那老头一脸,很难找出严刑拷打的蛛丝马迹。
医生走过来让刘明宇侧卧,拿一个白色的月牙形托盘放在他的嘴下边,又往他咽喉处喷了些麻药,最后,把一个环状的中空橡胶圈塞入他的口腔,正好把颌关节和牙床撑开,说是防止牙齿自伤舌头。
当一根一端带有灯泡的金属管子插入刘明宇的食道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刘明宇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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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刘明宇病好后,背着父亲偷摸和李燕琪办了登记手续。
别人拿到结婚证都挺高兴的,他不,他愁眉苦脸。刘明宇的愁眉苦脸来自于他越活越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这天他和张慧成喝了点酒,更加伤感起来,颇有“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之决绝。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数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所谓“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他妈的到底是谁啊?”刘明宇一遍遍地在脑海中问着自己,直到确信“我他妈的不是刘明宇,谁知道刘明宇是他妈的谁”之后,才昏沉沉地闭眼放心睡去。
刘明宇被厣着了。他明知道那是个梦,但梦里的场景、时间、地点、人物、逻辑和心理,又让他毫不怀疑那不是个梦。
那是个有着铅灰色天空的冬日午后,没有风,也并不冷,他吃过一只橘子之后,急于找妻子和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过来,雀跃着,说她们在某家看电视。然后就跑开了。那个女孩长得和他女儿一样,年龄也一样,在梦的当时,刘明宇暂时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女儿。他信步走在胡同里,向北,向女孩所指的地方走去。
那个胡同是城南关的一条居民街,它让他非常熟悉,他保持着他的闲情逸致,走着,无所事事。他当时注意了一下天空,铅灰色的,可是一点也不冷,只是有些阴岱。胡同两边有一些老人,他们各自坐着,聚集几处,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牌,一切祥和,安静而从容。
时间有些迟缓,甚至有些凝滞。他吃了一个橘子,心情格外的好,走在一条老街上,走在时间上。
他进入到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很小,像个天井。不大的院子里砌了一个水泥楼梯,还栓了一条绳,上面搭着几件衣服。一切熟悉,与这里所有的院子没什么不同。在他将梦境与现实对照之后,这家的主人他应该认识,他们约摸四十多岁,一对很平和的夫妇,跟刘明宇舅家偏亲。刘明宇进入屋里,主人都不在,他的妻子在床上坐着,看电视。电视是这个小城市普通居民所应该拥有的样子:约二十五英寸,非平面,黑色的外壳,放置在一张写字台上,每次打开的时候总是播放香港拍的古装连续剧。
屋里很杂乱,生活气息却很浓厚,屋子保持着屋子主人所具备的文化、生活习惯和性格特点:物品随处摆放,一件数千元的皮质大衣与粗糙的茶具放在一起,陈旧的白石灰墙面,庸俗的挂历,多年未扫过的天花板,刘明宇甚至还能嗅到水泥地板的潮湿。所有的布置都合情合理,非常贴切主人的审美标准。
一张双人床仍张着蚊帐,上面的被褥没有叠,胡乱堆着,床单和被罩五颜六色,古典的花俏。一张单人床,上面的被子倒叠得很整齐,灰白色的粗布床单,显得很简朴。
刘明宇的妻子就坐在那张单人床沿,扭脸在看电视。她被清朝的故事情节所吸引,见他进来,纹丝未动。她身旁的单人床上,有一个婴儿,沉静地睡在襁褓里,不用怀疑,那是刘明宇的女儿。刘明宇试图想明白女儿怎么突然变小了,但梦并没给他任何解释,很快,他就默认了下来——女儿的变小没有引起刘明宇足够的怀疑。他安静地坐在妻子的身边,也扭脸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刘明宇厌倦了,他扭脸看了看女儿,她仍安静地睡着,让他感觉踏实。
接下来,妻子跟他要钱,说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刘明宇的钱了。刘明宇想了想,对她说,我才给你三百元,怎么又来要。她解释了几句,刘明宇在梦里没听清楚。这当中,刘明宇焉地发现,妻子变了一个人,居然是他的前妻。这种剧变仍然没有引起他任何怀疑,或者说他仍然不知道这是一个梦。时光在梦里倒退了五年,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女儿尚小,妻子尚单纯。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这的确是一个梦,因为他明白,妻子在他午睡前还跟他要钱去上学,女儿在他午睡前还在跟他同进午餐。
刘明宇一下子无所适从了,对突然出现的前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前妻仍然无动于衷地看电视,满足于任何一个让她满足的东西。她很坦然,甚至从容,不说话,就像和他根本没有离过婚。
随后,他的父亲出现了,手里拿着“房产证”对他说:这房子是我的,不是你刘明宇的。我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
刘明宇迅速醒了,泪水横溢入耳,呆呆地坐在床上,头很懵,脖子里像有团东西噎着。他下意识地找来衣服穿上,直至到了客厅仍然辛酸无比。
客厅里很安静,家里没有一个人。女儿早就跑出去了,大概在什么地方玩。刘明宇一直坐着,难受了一个钟头。
随后,刘明宇叹了一口气。觉得生命就是一场幻觉,一如许多年后的这个秋日午后——怎堪回首“年少春衫薄,梦里花落知多少”?叹一口气,只能听光阴掠过的声音。这让他想起印度诗人泰戈尔——“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此后,他回到卧室,开始翻陈玲玲的物品。她所有的物品都有着时间的痕迹,让他猛然感觉那已经保存了一个世纪。他把它们翻出来,装了整整一个大箱子。时已正午,他把这个大箱子装到车上,决定把里面的东西物归原主。
陈玲玲的父母当时正在看电视,进屋时,他瞥了电视一眼,像是地方台,那上面的“还珠格格”在斗鸡,里面的热闹与电视主人的情绪成反比。而且还可以看出,这个家已经很寥落,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生机。陈玲玲的母亲没有给他让座,也没有问及孩子的情况,只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那些东西。陈玲玲的父亲为了表示对刘明宇有多么的无所谓,他既不看刘明宇,也不看刘明宇送来的东西,只看他的还珠格格如何斗鸡。一分钟后,刘明宇突然发现没有理由站在原地不动,包括那个装衣物的大彩电箱子,也没有索回的必要,于是,他起身告辞。
没有人送他。临出门,刘明宇突然想到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的不合理性——既然陈玲玲可以不要孩子,这些东西显然也不是必要的。刘明宇很快到了家,是以逃跑的速度。这让他想起女儿笑帆,有几次她跟奶奶在街道口玩耍,冷不丁看到陈玲玲的父母,都会惊恐地飞逃回家,再也不敢出来。从来没有人拿他们吓她,但刘明宇搞不清楚她的惊恐出于何因。他能看得出,这个小女孩一定是愿意跟他在一起,就像当初离婚时,才两岁多的她会自然而然的向他伸手。女儿是一个贴心小棉袄,刘明宇觉得。
回来的路上刘明宇发现自己突然感冒了,跟李颜伟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自从木材公司被一帮败类吃垮了之后,好几年没见李颜伟了,刘明宇一阵兴奋。
“最近混得怎么样?听说南下了。”刘明宇问。
“是啊,才回来,过完年还走。”李颜伟递给他一根烟,帮他点上。
“发财了吧。”刘明宇抽了两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都说你发财了。”
“发什么财啊,混口饭吃。”
“又哄我。放心,哥不向你借钱。”
“开了个科技公司,搞软件。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咳!别提了,一提伤脑筋。”
“听说你离婚了。”李颜伟直视着刘明宇的脸,“满世界都在闹离婚,我不懂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要去结婚?如果不结婚,不就省得再离婚了吗?你们都在浪费时间嘛。”
刘明宇笑了,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是啊,早知道尿床咱就一夜不睡。”
李颜伟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你跟你爸关系搞得挺僵?”
“是,”刘明宇颓然低下头,用鞋用力碾着脚下的烟头,“我爸老糊涂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还算不错。”李颜伟说,“知道我爸什么样吗?我妈死了之后我爸就得了精神分裂症,病一犯就要点房子、打人、咬人,大便抹得到处都是,得把他捆起来。摊上这样的爸,你怎么办?”
刘明宇愣住了,哑口无言。
冬天的时候,刘明宇在一个豪华的房子前面憧憬了好久,几乎着了魔。他羡慕它要死:为什么不生活在这里?住在这里肯定会感到幸福。刘明宇坚信每个人有时都会闪过这样的念头: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曾长久地注视过一幢漂亮的房子,心里都会暗自产生在这里可以幸福生活的秘密愿望,那里感性的形象随着每根线条都会印进你的记忆之中。时隔两年之后,刘明宇还能回忆起那个房子巨大的落地窗前有雪白的垂幔,以及雪白的墙体和鲜红色的盖顶,每到晚上,那些窗里会有桔色的灯光,缥缈而温馨。如果是夏天,那些窗还会有层层叠翠的常春藤;刘明宇脑海里回忆起垂幔,乳黄色,上面有着飘逸的兰;还回忆起那个房子的走廊顶上,有着可爱的燕窝。他疯狂地想那幢房子,想象到他能和未婚妻还有可爱的女儿住在里面。刘明宇希望它里面没有电话,没有门铃,没有来访者和各种繁文缛节,他只需要宁静。然后他可以闻到了山风带来的浓烈、馥郁的芳香,听见了乡间悠远的牛铃的丁当声响。刘明宇孩子般的憧憬让李燕琪深受感染,她微笑着鼓励刘明宇:我们现在开始经营……是啊,如果我们有那座房子,一定会开上空调,铺上地毯,让孩子光着屁股在上面爬……
刘明宇无法长久呆在现在住的房子里,那个房子就像预审室,让刘明宇感到非常的压抑,不仅是因为它并不属他,还包括它所没有具备的温暖和人文。整个冬天都结束了,坚冰在溶,而刘明宇卧室的那扇窗上迟迟没有春天的镶嵌。理想与现实总有这么远的差距。在搬家之前,刘明宇的父亲说,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刘新志,言外之意,刘明宇和李燕琪在寄他的篱下。刘明宇觉得父亲说得很对——再婚用的房子确实应该由当事人操置。但是,刘明宇也明白什么叫囊中羞涩——就算他的爱情有天高,落户到地球上也是没有立锥之地的。理想有时候就像一只又奸又猾的水母,在意识的最深处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可是够不着也抓不住它。刘明宇对自己恼火,他能够支付感情,却无法支付物质。
岂止是苦恼,梦魇般的恐惧每天都充斥在这个家。这个他从少年时代就呆惯了的、安全的、自在的家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充满荆棘的无间地狱。每一天的生活都成了一种对他毅力的考验,以至他听到父亲摔碟子扔碗的声响心脏都会条件反射地紧缩。他焦虑,他愤怒,他无可奈何,他觉得他父亲跟李颜伟的父亲一样有精神分裂症,他连生活的勇气也近乎丧尽,屡次想带李燕琪远走高飞或拼死一搏。
头一年入冬的时候,李燕琪在离家不完的地方找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很旧,但租金不高,每月才一百多元。搬家的那天刘明宇记得好像下着雪,不大,落下来就化了,可以淋湿人。李颜伟和张慧成他们几个都来了,开着车,一趟趟地把他和李燕琪的东西以及结婚必需的家具、用品搬到新家。新家,所有的东西都得备置齐全,比如液化气灶、水壶、面、油、蜂窝煤……搬家那天有两个人刘明宇没有见到,一个是他女儿笑帆,她当时在幼儿园,中午她被接回家时,看到了最后一趟搬东西的车,哭了。另一个是刘明宇的父亲,整个一天刘明宇都没有见到他,他不清楚父亲躲在什么地方,也有可能就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从屋里出来时,看到刘明宇那间卧室空空荡荡,立刻就掉泪了。在最后一次回家取东西时,刘明宇看到了自己搬空的卧室,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出奇的丑陋。刘明宇忍住没有掉泪,勉强打扫了一下,然后走了。
结婚的用品也很简单,一组家具,加长加宽的床,彩电等。刘明宇花了两天的时间打扫和布置了一番,这个家就算成立了。家还算说得过去,有句名言叫做“花香不在多,室雅何须大”,小家虽然并不富裕,但它毕竟是温暖的。可是,刘明宇始终都有一种失落,他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断奶。每每傍晚的时候他都有种强烈的思念之情,久久折磨着自己,虽然他真正的家离这里并不远。李燕琪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每天都买来一些好吃的,做精致的小菜,可他仍然还是烦躁烦躁烦躁。房子有些破旧,它每个细节都需要精心设计和装修,但想想它并不属于自己,只好作罢,懒的打理。母亲常来,总要和李燕琪在一块坐坐,说说话,刘明宇挺喜欢的,这样宽慰他不少。女儿也常和母亲一块来,因为没有闭路电视,只能玩刘明宇为她准备的玩具。每次来,父亲都怂恿女儿能住几天,可妞妞说她不喜欢这里,而且每次要走的时候,都要缠着爸爸妈妈回家。所以,这个家总是只有刘明宇和李燕琪两个人,互相依靠,互为慰藉。李燕琪常说,这里太陌生了,陌于邻里,陌于环境,就是死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
快过春节的时候,刘明宇没有一点团圆的感觉,尽管他和爱人终日厮守,也不算团圆。刘明宇终于明白了,世界上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亲人的牵挂也同样的可以让人失魂落魄。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他的孩子,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刘明宇没有心情回家,也不想去看他们,年货也懒得备。李燕琪从娘家带了一些东西,河南的一些地方特产、肉类、油、食品、饺子馅、蔬菜和水果,算是备了年货。刘明宇只买了一挂鞭炮,打算在年三十晚上放放,就算是过年了。等刘明宇盲目地、象征性的张罗了两天,突然觉得这个年索然无味,原来年是不能独自过的。三十晚上,窗外不断飘来由远及近或者由近及远的鞭炮声和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据说“年”在远古是一种怪物,人之所以放爆竹,目的是为了驱赶邪恶。而现在人们继续对神话中的东西嚣叫并统统做出欢娱状,他不清楚是为什么。事实上,成年人的年,刘明宇越来越觉得它是个怪物,它每一年都要来骚扰你,伸着它丑陋的脸,对你说,迎接我吧。
刘明宇终于耐不住寂寞了,拉起李燕琪跑到丈母娘家过了半个年三十。发明过年的那位先人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杰作对于刘明宇来说几乎成了过关,这个名词只能给他增添烦恼。电视里处处莺歌燕舞,一些地方各级领导在忙着搞拜年秀,还有央视及地方台的联欢晚会,这些都像一根或者数根干瘪的鸡肋,对他无所谓着。零点刘明宇拥着李燕琪回家,走在冷清的路上,却知道,歌舞升平的除夕,其实、原来可以强颜欢笑。
过年究竟对刘明宇意味着什么呢?逝去的昨天与即将到来的明天能有多大的区别?时间只是一种刻度,一个标签,一个便于表述的概念,刘明宇绝对不想平添烦恼,可当新年的鞭炮此起彼伏的时候,他发现倏忽间,岁月已经流淌了许多……
午夜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刘明宇疲倦无力地对妻子说:过年,“不过”如此。
大年初一,大雪翩然而至。人们争相拜年,而刘明宇和李燕琪起得很晚,迷糊之中,他记得李燕琪跟他要水喝,还要阿司匹林,不停地要。刘明宇想爬起来,但浑身无力,头疼得要命,像中了魔。那杯水就在客厅的饭桌上,可他怎么也够不到它。他终于想起来,厨房烧水和取暖的煤炉子,还有厨房没有关紧的房门……一定是煤气中毒。果然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我不能死,刘明宇说,我千万不能死,我一死就他妈的没戏了。黄浩死了,毁了全家,我说什么也不能死。刘明宇咬着牙从卧室爬到门口,拼尽了全力打开了门。阳台上的寒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刘明宇翻身躺在地板上,看着开花板心想:新年要在医院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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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天气好极了,咖哩躺在椅子里舒坦。今天是我的生日,菲菲和蓝猫都没有来,真不够意思……”煤气中毒的刘明宇夫妇死里逃生,坐在阳台上在看女儿照着故事书歪歪扭扭的往墙上写字。
“爸,听说你要结婚。”女儿扭脸问他。
“唔。”刘明宇脸红了起来。“结婚”,多新鲜的一个词儿,刘明宇觉得自己跟闹着玩儿似的。他首先联想到“半路出嫁”这个句子,接着又联想到他玩的网络游戏。网络游戏关于结婚是这么规定的:
一、一定要一男一女;
二、两人都要到结婚礼堂;
三、结过婚的不能再结,除非先离婚;
四、双方都要有两枚结婚戒指;
五、要有金庸币2000元。
倒挺简单的,刘明宇摇了摇头。游戏呵,毕竟是游戏,要玩真的,一个人能经得起几回折腾?刘明宇一阵烦躁,觉得自己马上要进入一个旧套路,想重新建立一个家庭怎么就那么难呵?该死的中国式结婚!
妞妞写完字在欺负“虎头”。“虎头”是一只京八狗,非常熊包,每次看到妞妞就像看到了高压电,然后就灵魂出窍、屁滚尿流。可怜的“虎头”被妞妞打了一耳光,神昏气短、鼻涕一把泪一把,想跑,但又经不住妞妞手里那根火腿肠的诱惑,遂开始摇尾乞怜,又恢复了原来的狗模狗样。
妞妞非常调皮,家里的猫、狗,没有不怕她的。李燕琪给她买了很多玩具,她不爱玩,专门玩不是玩具的玩具,比如猫、狗、扫帚、泥巴,特别是水。她每天都需要换衣服,早晨换的衣服基本上撑不到晚上就脏了。因此,奶奶给她起个外号叫“臭臭”。“臭臭”对这个外号非常不满,每一次别人这样叫她,她都会夸张地吹胡子瞪眼:你应该叫我刘笑帆同志!刘笑帆同志上厕所很搞笑,总是要求在旁边等着给她擦屁屁的男同志背过身去,而且一再叮嘱:“爷爷,你是男孩,我是女孩,你应该出去。”
“臭臭”还经常向刘明宇动武,刘明宇对她每一次袭击都是逆来顺受——因为刘明宇聪明地知道,冒犯“臭臭”等于与人民为敌,家人会马上站到女儿那一边,对刘明宇群起而攻之。有好几次刘明宇想训她,结果非但没起到作用,还引来父母的白眼,搞得灰头灰脸的,像个大灰狼。所以,年轻的“臭臭”自然成了这个家里的霸主,其神气活现之姿态,常常令刘明宇自惭形秽。对付“臭臭”最好的办法就是逃之夭夭,要么,就在满脸伤痕的同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差不多每天都在发生。“臭臭”另外一个攻击对象是李燕琪,十分钟之内,她可以把她气哭和逗笑各一次。刘明宇警告李燕琪多次,让她躲远点,可她不仅不听,还老是一本正经地想教训“臭臭”,比如纠正她饭前便后洗手、如何预防“非典”、出门一定要戴口罩、客人来了要有礼貌、睡觉前要洗屁屁、不准把手指放嘴里吮……等等。有些“臭臭”还能听得进去,改正两天,第三天就忘;有些根本就不听,我行我素,或者予以警告:再也不吃你买的东西!或者到爷爷奶奶那里奏上一本,控诉李燕琪的滔天罪行。在“臭臭”看来,不吃不用不穿妈妈买的东西,就是对妈妈最大的惩罚。而妈妈呢,是固执的妈妈,就算被警告被起诉,还照样教训她。李燕琪说,这是义务。可刘新志并不这么认为,儿媳稍有任何过激的语言,都可能被老爷子怀疑不待见孩子,拿起“后娘”的黑锅就给她背。李燕琪开始还忍气吞声,后来就向刘明宇哭诉,再后来就拉着刘明宇找刘新志评理,再再后来就有新一轮的家庭矛盾……刘明宇每天都对这种破事烦不胜烦、很是疲惫,久而久之,他深切理解了《红楼梦》最后一章的贾宝玉。
“爸,结婚是什么意思?”女儿满腹狐疑的问他。
“结婚就是两个人很好。”刘明宇答。
“爸,那咱俩也结婚吧?”
“我只能跟你妈结。”刘明宇道。
“哦。”女儿懂事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嘴快,第二天就把刘明宇结婚的事告诉了爷爷:“我爸和我妈都要结婚了。”
刘明宇的父亲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瞌睡,听孙女一说顿时醒了,看了一眼刚回家的刘明宇,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回屋睡觉去了。
在母亲的鼓动下,刘明宇小心翼翼地走进父亲的卧室,扭捏了半天才说:“爸,我要结婚了。”
刘新志不理他,继续睡。
“爸,我要结婚了。”刘明宇怕他没听见,又说。
“结嘛。”刘新志冷冷说道:“跟我说干吗?你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儿子闻言有些吃惊,“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说的是实话,我爱怎么想怎么想,你爱怎么结怎么结,咱们谁也管不着谁。”
“您是我爸爸,我结婚总得征求征求您的意见……”
“哼,你还真把我当成了你爹了?”父亲忽然一阵辛酸,眼圈都红了,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看刘明宇。
“我对您怎么了爸?我哪点对不住您?”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种种的不如意化为一腔悲凉,刘明宇难过得别过脸,咬着下唇,竭力想把满眶泪水忍回去,他发现泪水越聚越多实在控制不了,只好任其自流。
“我真不知道怎么做您才能满意。我就这么大能耐了,只能给您找这么一个儿媳妇,你要还不满意……”刘明宇说到这里声音嘶哑了,哽咽不止。
“我没想到我会惹得你这么难过,爸爸,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刘明宇继续说。
父亲继续默不做声。
刘明宇若有所思,情寄远方,一厢情愿煞有介事地开导父亲:
“燕琪已经不错了。您说,您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她?”
父亲“哼”了一声。这声“哼”让刘明宇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刘明宇想不通,为何当别人的爱情总是崇高而伟大,他的爱情却总是充满着琐碎和庸俗。
结婚前夕,童海妹来了一个电话,对刘明宇说她现在就在广东清远市某家杂志社做研究室主任,主编清远文学,要刘明宇给她们社写稿。刘明宇告诉她,自己早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马上结婚。她对刘明宇的结婚有些吃惊,说了句“速度真快”,然后马上表示恭喜。随后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生活带给我们的是已经注定好的,当年因为伤心来到清远这个陌生的城市,但如今,我也会永远地在这里生活下去。”在谈到那个夏天的时候,她更加伤感,她说那个时候因为之前和刘明宇一起淋了雨,生了重病,在家躺了一个多星期。等她病好时,一切都改变了。她说她真的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刘明宇,否则,今日又怎么可能独在异乡……
刘明宇反复地向她说对不起。她在电话中苦笑了一下:“你终于肯向我说声对不起了……不必了,我已经遗忘,我的生命中,爱情已不是主调。”她又问了刘明宇新娘是谁,之后又说,“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真正懂得珍惜一个还没有老去的女孩——她的梦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凉……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在采摘她的手心里,才最美丽……最后,我无话可说。”
事实上,除了愧疚,刘明宇对童海妹完全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更没有思念之说。他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公平,也很残忍,可是没有办法,好感不等于爱情,爱情不等于结婚,他应该有着自己的归宿。李燕琪不这么认为,她在得知刘明宇与童海妹通过几次电话后,显然生气了,对刘明宇说:“爱情应该是两个人经营的,他人不该插进来一脚。”
刘明宇放下电话的时候,李燕琪已经恼羞成怒——女人吃醋的能力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力及想象力了。刘明宇很想开口辩护,但怎么也发不出声,只好默默地看她发火。
“我不想要你了,想把你送人。”李燕琪说。其嚣张气焰,足以叫窗外路人驻足张望。
刘明宇瞥了她一眼,突然觉得有一句话卡在嗓子眼里想朝外蹦,可张开嘴后又很快闭上了,发现那句话根本就没有实际内容。李燕琪看了看了欲言又止的刘明宇,就走了过来,揪着他的两只耳朵,把脸凑到他脸前:“怎么了?真的想让我把你送给谁?”
刘明宇默默离开房间,独自向外走去,而童海妹的声音总是追踪着他,让他想起过去的妻子。这种情景与其说让他悲哀,不如说是让他震惊。他吃惊自己离前妻越来越远,她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他就这样一直走到街上,独自站立很久,看着满街行走匆匆的人群以及车水马龙,将对陈玲玲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这是他一生里又一次对美好爱情之向往的破灭。然而索性的实际始终这样干脆得触手可及。那天的晚里,他再一次地梦到了黑暗的空中飞舞着的,是落花纷纷。
刘明宇的婚礼筹备是从购买每一件家具和家电开始的。它们让他是对它们那样的熟悉,更搞不清楚究竟哪一天才不是梦中。他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有些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漠不关心。
“太阳当空照,骷髅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天天不迟到,包一丢,人就跑,轰隆一声学校不见了……”艳阳下,刘明宇像个二流子躺在阳台的椅子里教女儿唱歌。
“刘明宇!”正在布置洞房的李燕琪一头火。
“到!”刘明宇道。
“跟你说多少次了,别教小孩不健康的儿歌。”
“那我该干吗?”
“结婚!!!”
刘明宇年方二十五岁的新婚妻子,脸蛋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在五月的那个上午被迎接来,在阳光下透着青春的气息。而刘明宇这个新郎,其庄重而神智恍惚的微笑,着实让来宾大吃一惊,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人们自觉地忽略了他的表情,新郎的忧郁显得新郎似乎可有可无。清晨的阳光照射在新娘红润的脸上,她忙碌地招待每一位客人,额头的汗水闪闪发亮,完全沉浸到了这个美妙的情调之中。李燕琪并不是不知道刘明宇此刻的心情,但她没有过来安慰他,就把“臭臭”拉到他面前要他看管,免得跑丢——很显然,刘明宇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闲人。刘明宇也认识到这一点,希望妻子能给自己一个耳光,让他能从记忆中苏醒。而这个期待,却在整个一天当中泡汤了。整个一天,刘明宇怜悯他新婚的妻子,她就像随波逐流的树叶,飘荡在似乎是别人结婚的那天,并随时被刘明宇与被休的女人混为一谈。而刘明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要命的白昼的。
“我爸跟我妈结婚了。”妞妞高兴得欢蹦乱跳,领一帮孩子在几十桌酒席间窜来窜去,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新郎新娘亲一个!”张慧成他们起哄。
“儿童不宜。”刘明宇指指女儿。
又一阵哄笑。
“不行!今儿说什么也得亲。”张慧成等一帮人不死心,推推搡搡把刘明宇拉到李燕琪面前。
“都老夫老妻了,亲什么亲。”刘明宇转身看着矜持而羞涩的新娘,搔了搔脑袋:“这就结婚了?怎么跟假的一样呵。”
李燕琪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刘明宇涨红了脸,吞吞吐吐:“没啊,就是感觉……一下子有人管了。”
李燕琪笑道:“你要是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没有没有。”刘明宇连忙说道:“就是感觉像做梦,这个梦太长了,长得像一部长篇小说,情节曲折得让人忍无可忍。”
“谢谢,吃好喝好。”李燕琪微笑着跟嘉宾打招呼,扭脸悄悄掐了刘明宇一把小声说道:“是不是又想你的陈玲玲了?你可以把她叫回来,我让贤。”
刘明宇急了:“我想她干吗?”说完转念一想,把嘴附李燕琪耳朵上悄悄说道:“要不我把她叫回来,一边躺一个?”
“不要脸!”李燕琪嗔他一眼,转身去给大家敬酒。
是夜,刘明宇心情绝望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外面起风了,窗外的树伞猛烈地摇晃,吹得玻璃窗“吱吱”作响。他披衣起床关好窗,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夜空。夜幕下的城市一片朦胧绰约,树影婆娑摇曳,星河浩瀚,月光如水。夜幕之下,他看到昔日的他正在远去。这个人在漫长的记忆旅程中风尘仆仆,在此时这个记忆的终结点上与他如约相汇,就像个出窍的灵魂,掩上昔日之门,疲惫地回到他的怀里。而置身其中的过去,正在潮水般迅速退去。他羞愧和疼爱地望着他,渐渐地意识到,过去是那样遥远,又近得触手可及,是它们构成了他冗长持久的记忆。他站了一会儿,泪流满面:
“玲玲,我结婚了,你知道吗?”
风吹来一阵阵寒意,如同涟漪般在他身上一圈圈散开。刘明宇擦掉泪,回屋。月光把室内照得明澈一片,地板上像起了一层霜,家具什物影影绰绰。他看了看李燕琪,她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有力。她的嘴半张着,似乎想绽出一丝微笑或者说句什么话,在使人平静的毯子下面,年轻丰满的胸脯柔和地隆起。
刘明宇脱衣上床的时候惊醒了她,她一脸睡意地坐了起来,抱住刘明宇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我做了个梦,和十年前那个梦一模一样,一片竹林,碧竹高耸入云,有轻烟、有薄雾。我们一块从林中穿过,等出来时我发现你不见了,我找啊找啊找啊,结果还是找不到你,然后我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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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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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再婚后的刘明宇,单位的同事跟他开玩笑,叫他“二婚头”。同事们互相调侃着,用夸张的笑和语气自觉分成两个对立面,一部分说再婚好,时尚,至少“领教”了两个女人;另一部分说再婚不好,等于执迷不悟、作茧自缚。事关再婚,他们都比刘明宇这个当事人懂得多,有的说再婚是个“易碎品”;有的说经历过了,更会懂得珍惜。还有个同事早在刘明宇婚礼之前甚至就有预感,说刘明宇早晚有一天还会复婚。为了使刘明宇的这些经历更传奇,那位同事还一厢情愿地添油加醋,给刘明宇和李燕琪的婚姻添加了几个世纪的经典范例。也有的同事为孩子担心,说继母没有几个好的,开始是装腔作势,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孩子;也有人提出异议,说不完全都是,也有例外……他们就这样在单位里不停地讨论着再婚,就像别人的的事就是他们的事,身处其中,受益无穷。有几个大姐对刘明宇过去的爱情很是惋惜,对他现在的“从网上走下来的爱情”表示怀疑,说网络上的爱情太娇嫩太珍稀了,凡俗生活中爱情很难存活,所以她们决定让刘明宇在故事的最后和李燕琪各奔东西。
关于刘明宇离婚和再婚的理由,亲属、朋友、邻居、同事分别用了不同的说法,通俗、时髦、古典全部都有。几种说法最终殊途同归:刘明宇有了外遇或者艳遇,喜新厌旧,把前妻给抛弃了,第三者不是童海妹就是李燕琪。刘明宇比较喜欢这个概括,它可以使再婚看起来合情合理。
“喜新厌旧”这个名词让刘明宇想到了前妻,刘明宇已不再恨她,只是可怜。从内心来讲,刘明宇希望她过得好,只有过得好,刘明宇心里才能舒服。婚后没几天,陈玲玲的电话就打回来了,说想见见女儿。刘明宇的母亲一早起来就把妞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对孙女说:“妞妞,把新衣服穿上,让陈玲玲看看!”
妞妞问:“陈玲玲是谁?我没听说过呀,她喜欢我吗?”
刘明宇的母亲说:“陈玲玲是你的妈妈呀。”想说喜欢的时候,老太太卡住了,她搞不清楚该怎么回答孙女。
李燕琪的脸色不大好看了,心神不定地把妞妞打发到一边玩去,然后把刘明宇拉到卧室:“明宇,陈玲玲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刘明宇愣了:“陈玲玲要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李燕琪看着他脸上的震惊与关注,说:“你装什么蒜啊?”
刘明宇一头雾水:“我装什么蒜了?”
李燕琪站了起来,质问刘明宇:“她回来我不反对,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这……她……我……”刘明宇结结巴巴。
刘明宇的母亲听到吵声,推门进来:“明宇不知道她回来,电话是我接的。”
李燕琪一脸严肃地问刘明宇:“明宇,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她?”
刘明宇满脸无所谓地说:“没那事儿,我干吗要惦记她?她谁啊?”
李燕琪说:“虚伪!你不惦记陈玲玲,刚才你紧张什么?”
刘明宇辩白道:“我紧张了吗?明明是你紧张嘛。”
李燕琪哼了一声,沉着脸,一甩门出去了。
本来事先都说好了,家里就是谁也不提“陈玲玲”这三个字,所以刘明宇开始埋怨他妈:“妈,你今儿是怎么啦?一口一个陈玲玲。”
母亲说:“说都不能说吗?”
刘明宇说:“没让你不说,可你也总不能老是在孩子和燕琪面前说吧?”
母亲说:“陈玲玲迟早都会回来的,今天不说,早晚都得说。”
刘明宇沉默了一会,问:“她在哪儿?她回来做什么?”
母亲看着刘明宇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为了孩子,她想把妞妞接走住一段时间。”
母亲的话让刘明宇愣住了,他越想越不对劲,勃然大怒道:“她敢!”
母亲无所适从:“她说她是回来看孩子的,顺便接孩子出去玩玩。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法律上的事儿哪能说改就改,你说是吧?明宇。”
正在说,李燕琪折了回来,神情严肃,既像宣言,又像给刘明宇警告:“我不管她陈玲玲是谁,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如果还有来生,就千万不要结婚;如果结婚了,就千万不要离婚。”刘明宇的脸先是发红,然后又变得煞白,最后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
陈玲玲的确回来了。下午刘明宇去上班,走到办公室门口一眼就认出了她。几年不见,陈玲玲变了个人,浓妆艳抹,今非昔比,打扮得像个明星,神情像个民族英雄。刘明宇注意到她的眼角已经爬上了鱼尾纹,眼神里写满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是作为投资方在“东西合作大会”上被“招商引资”引来的,因与当时政府合作了一个项目,理所当然地成了众星捧月的女皇。刘明宇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被一群奴彦卑膝、低三下四的家伙们围着,其中的一个还是刘明宇的副局长。看到刘明宇进来,陈玲玲似有预料,迅速站了起来。
“哦,我给你介绍一下。”副局长忙上前,“这位是我们局的刘……”
“刘明宇。”陈玲玲打断副局长的话,点点头,说了句“我们认识”,之后把手伸向了刘明宇。
刘明宇坦然镇定如入无人之境,淡淡地看了陈玲玲一眼,转身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尔后,是加倍的静寂。所有人脸上都是一个表情,惊奇。
陈玲玲顿时无精打采了,自信心被打击得一败涂地,伸出的手僵了半天才缩了回去。
从工商局回来的第二天,陈玲玲就往刘明宇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女儿妞妞接的。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立刻把她的泪激了出来:“喂,你找谁呀?”
陈玲玲紧紧捂住了嘴,怕自己会喊出来。是妞妞,妞妞的声音仍然那么清脆那么娇嫩!她长成什么样子了呢?应该长高了吧?是胖还是瘦?……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象女儿的样子,但无奈远隔千山万水;如今近在咫尺,她再也按捺不住这种思念了,慌乱中,她流着泪疯了般哭道:
“我、我是妈妈,妈妈好想你……”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她听见话筒里传来女儿断断续续的声音:“妈妈在和爸爸生气。”
陈玲玲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瘫在地上,泪湿衣衫。
好容易挨到第二天下午,陈玲玲早早来到幼儿园门口等女儿。放学铃声响了,孩子们欢呼雀跃着跑出教室,一群一群的,差不多的身高,穿着统一的上白下蓝学生装,分不清谁是谁。陈玲玲紧张地瞪大眼睛,吃力地找女儿,但没找到。无奈之余,她只好去找老师。两分钟后,老师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陈玲玲几乎是扑过去的,一下子跪在地上:“妞,妈来看你了!”然后不顾一切地搂着女儿失声痛哭。
正在此时,李燕琪来接孩子了,她一进幼儿园就看到这个场面,愣了瞬间,不出她所料,是陈玲玲!但她还是走了过去,明知故问道:“你是谁?”
泪流满面的陈玲玲扭脸刚要开口,李燕琪就记起了刘明宇家墙上的照片,果然是这个女人!她毫不犹豫地阻截了她的话,冷冷地说道:“拜托你不要当这么多人的面哭,这对我女儿的影响很不好!”
“我是刘笑帆的妈妈,我来看孩子……”
“住嘴!”李燕琪打断了她,“你不就是那个抛弃了孩子和丈夫的女人吗?你既然抛弃了孩子,又跑来做什么?妞妞是不会认你这个妈妈的。你在感情上不是,在法律上也不是!”说完拉起妞妞转身就走:“我们走!”妞妞边走边转身回头看狼狈不堪的陈玲玲,走得很远了,问李燕琪:“妈妈,那个阿姨是谁呀?她为什么让我叫她妈妈?”
听到这句话,陈玲玲感到头晕目眩,再也拖不动步了,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陈玲玲探望女儿,让女儿对她产生了一个深刻印象——恐惧,那个恐惧来自于陈玲玲一双蓝色且上挑的眉毛。妞妞在向刘明宇描述“那个阿姨”的样子时说:“她的眉毛是蓝色的,往上撩。”
孩子的话让李燕琪忧虑了:“明宇,为了孩子的心理健康,咱们出去转转吧?”
“好。”刘明宇点点头。
旅游的地点是那个九朝古都,诚然,这是个可以赏心的地方,更重要的,李燕琪觉得这里可以让刘明宇超脱过去那个刘明宇,她要用环境来治疗刘明宇的忧郁症,好让他不再缅怀过去,从记忆中跳出来。当然,刘明宇也是这么想的,他需要面对新的生活。
四月份的洛阳游人如织,整个牡丹花城遍染了春迹,一丛丛的牡丹一派天真,俏也争春毋庸置疑,更甚于平铺直叙的华贵雍容。
妞妞对桃红柳绿不感兴趣,拉着父母径自去了儿童乐园和动物园。在动物世界里,她奇怪那些猴子的屁股为什么通红,还有狮子、老虎也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样,无精打采,躺在地板上睡大觉,对掌声和喊叫置若罔闻。黑熊居然会作揖,海豹会鼓掌,鹰、隼、白头雕那些猛禽无视她的挑逗,只有那些彩色小鸟比较活泼,纸屑般飞舞着,嘁嘁喳喳。长颈鹿和老的掉了毛的骆驼更是表情茫然,和大象一样就会晃着尾巴默默地啃吃干草。最惹她注目的可能就是那些孔雀了,风度翩翩、色彩斑斓,围着她,对手里的爆米花翘首以盼……
“妞妞,那个是你妈,这个是你。”刘明宇指着猴山上怀里抱着的一只吃奶的小猴说。
“那这个一定是你喽?”李燕琪指着一个边捉虱子边贼头贼脑四处打量的公猴对刘明宇说。
刘明宇嘿嘿笑,笑完逗女儿:“妞妞,你想让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妞妞搂着妈妈的脖子指着小猴道:“我想要一只小猴。”
刘明宇“扑哧”笑了起来:“这个你妈可能办不到。”
“妈妈,你给我生个小猴好不好?”妞妞不停地吻,讨好李燕琪。
“老婆,你给我生个小猴好不好?”刘明宇学女儿,也在李燕琪脸上来了一下。
“肉麻!”李燕琪躲躲闪闪。
女儿的快乐和与新妈妈的亲密无间,让刘明宇感动了,他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并将过去一笔勾销。过去的怅然若有所失,现在看来已经无足轻重,它在慢慢消逝,直到逐渐意识到新世界所带给他的一片清新碧绿。当他再一次听到、看到妻子和女儿的嬉笑打闹时,才猛然想到了梦里那些落花纷飞所蕴含的真正意义——那些消失了的从前,那个爬了一半才发现搭错了墙的梯,曾经一度的落花纷飞,所有的一切,验证了必然纷飞的过去。他经历了漫长的梦才将此得以实现,就像历尽了无数坎坷颠簸,终抵达梦想之岸,然后就是花好月圆。现在的爱情和亲情让他从来没有这样踏实!他为自己庆幸——为没有错过的重逢而欣喜。
庆幸爱情又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眼前的情景令刘明宇万分痴迷,花香随着轻微的春风飘荡,四散开来,令人陶醉。春风中,一个女人拉着着女儿的小手,在动物园里里漫步,表情端详而可亲,线条优美而生动;女儿也被阳光照得通体透明,迈着小脚,张着小巧的嘴巴,尖叫着稚嫩的童音,兴奋得手舞足蹈。刘明宇被这一幕惊呆了,久久凝视着她们,眼睛有些湿润。一种久已眷恋的记忆浮现出来,并如此强烈地震撼着心灵恍惚之中。如此一幕,让他喊了一个不该喊的名字——陈玲玲。
那个湖边有着数不清的火烈鸟,它们周身通红,如同落日时的晚霞。那些呆立的鹭鸶、丹顶鹤和蹒跚而行的七彩野鸭,它们在岸边水里或站或卧或游,叫声此起彼伏。所有的鸟无一例外地色彩鲜明,春日把金色的光线投向它们,是那么明媚、那样和谐、且宁静而壮丽,就像一幅刚刚画好,娴静典雅、色彩柔和的工笔画,美得令人惊奇。而刘明宇不合时宜地站在画中,为自己刚才叫的名字懊恼不已。
李燕琪当时就哭了,阳光之下,刘明宇看到了她晶亮的泪水。女儿正在与一只丹顶鹤长久相望,看到大人情绪不对,兴致也马上败坏殆尽,她搂着李燕琪,仰脸看看她,又看了看爸爸,手足无措,也哭了。李燕琪蹲下搂着女儿对他说:
“我已经原谅你无数次了,婚礼中你的神魂颠倒以及你每一次梦中叫到的名字,都让我剌心的疼痛,我不知道你对过去还能沉溺和固守多久。”
李燕琪的哭,刘明宇最初理解成她在对他的从前吃醋,无法容忍他将过去的恩恩怨怨溢于言表,刘明宇不停地向她解释,对她说这不是怀念过去,而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就是十年前的那个梦,也是他一生所渴望的幸福。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几欲拉着孩子拂袖而去,后来不哭了,却脾气暴躁,在听完刘明宇说的那句“她在你之前,你吃什么醋?”之后更加愤怒,愤怒又转变成了委屈,接着又号啕大哭:
“你曾经的爱情很伟大、很神圣是吧?但在我看来狗屁不是!我就想不通,一个几年前的旧爱,一个抛弃你和孩子、一个水性杨花、亵渎道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你怀念的!”
“我根本就没有怀念!”刘明宇辩解道。
“还说没有!”李燕琪边哭边说,“刘明宇,你什么时候才会把我放到心里?我在你家算个什么角色?简直就像过去的二姨太!你别碰我!就算你把我放到心里又会怎么样?我充其量也不过跟陈玲玲半斤八两。”
刘明宇不知道李燕琪咆哮起来声音会这样吓人,她挥动着拳头时,把背包里吃的喝的东西撒了一地,声音像有力挥来的拳头,击得刘明宇目瞪口呆。
回宾馆之后,李燕琪不再对刘明宇凶,板着脸不说话,拉起女儿去卫生间洗了澡就睡了。女儿也像个小叛徒,自觉地站到了她的那一边,言听计从,也不怎么搭理刘明宇。刘明宇像被人遗弃,忧心忡忡地边看电视边思考怎么去劝劝李燕琪。半夜的时候,他被脸上的一些泪水弄醒,那是李燕琪的。她把脸贴在刘明宇脸上,不知道保持了多长时间。见刘明宇醒来,随即把头拱在丈夫的胸前,压低声音痛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不想失去你,可做你的老婆实在很累……”
刘明宇坐了起来,替她擦不断涌出的泪水:“燕琪,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伤了你的心。但你也应该理解我,我、我们过去感情太深,结合非常不容易,虽然离了婚,可我一时还不能扭转过来……”
“不能扭转过来?”李燕琪为之一凛,脸上挂着泪,“那你为何还要跟我结婚?”
“我……”
“这就是你所说的爱我吗?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吗?什么叫同床异梦?住嘴!刘明宇,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天天想着别的女人,除非她是个白痴!”
“你别这么敏感,我……”
“敏感?当年正是我太不敏感,才……”说着说着,李燕琪说不下去了。
“燕琪,对不起。”刘明宇一脸的愧疚和凄然。
“结婚,就算我得到你的人,可得不到你的心,能有什么意义呢?换位思考,假如我总是叫一个男人的名字,你怎么想?”
“燕琪,相信我,我绝对不是一个不讲原则的人,更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保证以后把陈玲玲忘得一干二净,绝不在你面前提。”刘明宇突然间热泪盈眶,过去紧紧搂住了她。
态度是如此谦卑甚至是可怜巴巴,令人不能不动恻隐之心。李燕琪不再说什么,长叹一声,扭脸去看女儿。妞妞正沉静地睡着,鼻息均匀而宁静。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从宽大的窗子倾泻进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恰在此时,李燕琪的手机响了,她拿起电话接听,听着听着她愣了一下,手开始抖,泪水迅速地淌了下来。关闭电话她转身对刘明宇说:
“明宇,咱妈病了。”
“什么病?”刘明宇打了个激灵,脑子“轰”了一下。
“咱妈偏瘫了,是脑血管梗塞。”
“你说什么?”刘明宇不相信这是真的。
“咱妈偏瘫了……现在就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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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支持说岳,携手共创辉煌
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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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母亲做完CT之后,刘明宇一家三口正好从外地赶回来,一进门,刘明宇就发现母亲嘴歪了,说话口齿不清。母亲像个孩子一样,看到儿子就哭了。而刘明宇的泪水也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夺眶而出。刘明宇握着母亲的手,揪心地难过,母亲的老态和病态让他胆战心惊。数十年来,他亲眼目睹了母亲包括父亲逐渐衰老的全过程。刘明宇深深意识到,中年,是人生最痛苦的年龄,孩子还不懂事,父母持续不停地老,而你又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天不如一天而束手无策。
医生训了刘明宇一顿,说他不该在老太太面前流泪。医生拿了CT照片给刘明宇看,说颅内没有出血,只是有些梗塞,调整一下就会恢复的。对于这个心脑病专家,刘明宇很无奈,那不是医生的妈,给他母亲治病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刘明宇强止住泪水,茫然地站在这个每天都生产死亡和生命的医院里,觉得母亲可怜得就像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与此同时,他体会到了有钱的好处,因为那可以为他母亲找来最好的医生。看到丈夫的疑虑,李燕琪走过来告诉刘明宇,这个医生已经非常优秀了,有着无数的与母亲类似病人从他手里起死回生。而且这个医生跟她还是亲戚,她相信他能治好母亲的病。
之后,李燕琪让他照顾好母亲,以最快的速度从银行里取了钱,办理住院手续、划价、取药……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刘明宇突然明白了,这才是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爱人。她能思你所思,想你所想,让你不孤单,让你不无助。他再一次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夫妻之间的爱才是伟大的,它是一种潜在的、奇妙的默契,它来自于自然而然,它来自于心心相印。爱人其实就是你的战友,一个同甘共苦的兄弟。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吃喝拉撒,她都会牵挂着,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会站出来替你顶着半边。
母亲的精神非常差,刘明宇能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恐惧。这个昔日白胖的老太太,现在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一句话都不想说。晚上的时候,刘明宇问他母亲怕不怕。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她不怕死,但怕花钱。她理想中的结局有两条,一是“过去”,像睡着了一样,一劳永逸;二是彻底恢复,像以前一样,终日忙忙碌碌。刘明宇的母亲不停地喃喃自语,说她还有很多的家务活想干,最怕的就是偏瘫,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成会急死,还要连累儿女。刘明宇听到她的话,有刺鼻的酸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她,把言不由衷的谎言再次重新编排一下。其实,刘明宇比她更恐惧,担心的也是两条,一是母亲的治疗效果;二是日后,会不会因此而频繁犯病,坚持不到女儿出嫁。
“死并不可怕。”母亲说,“最坏的结局不是死,而是半死不活。人从落地的那一天就开始等死,所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临近死亡前的等待过程,自己难以解脱,儿女难以解脱。”
刘明宇对母亲说:“妈,我不怕被拖累,我想让你多活几年。您积德行善了一辈子,应该好好地活着。”
母亲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死亡和受罪对好人和坏人是一视同仁的。”
母亲见儿子心里难过,反过来安慰儿子:“万物都是有序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母亲又说:“每个生命最初都是不认识的,是血缘和亲情让我们走到一块,组成为一个家。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互相体贴、互相帮助。”
生儿方知养母恩,刘明宇每天都在母亲病痛的日子里渡过,脖子像被什么卡住,解不下来。
在母亲病后的这些日子里,刘明宇一直试图破解“因果报应”这种说法,然而最终结果只能证明自己的失败,冥冥之中,莫非自有安排?人生因缘果报,确实难以定论……之后猛然发现,最大的痛苦在于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理想中的世界应该是个童话世界,是个青鸟的天空。他多么渴望“从此以后,王子和王后幸福地生活在那个美丽的城堡里……”,又多么渴望世界是唯心的……但是它不是,它只会嘲笑着击碎你的幼稚和无知。现实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回童年,那个军区大院,那个英姿飒爽的军人父亲,那个白白胖胖精力充沛的母亲,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他……
正在想,李燕琪又一次交完一笔不小的医疗费,拿着取空的存折,苦笑地对他说,预期的那个房子飞了。她这样说的时候,刘明宇母亲的病已经明显好转,可以下地走路、右手能捏得动花生米了。母亲情绪渐渐好了起来,开始与人说话,在305病房,随时可以听到她与来探望她的人谈笑风生。看到母亲日渐康复,刘明宇感到无限欣慰。但是,他又伤感起来,他知道,母亲的大病一场,证明了没有女儿的好处——她没有贴心人说说悄悄话。刘明宇没有姐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他的性别决定了母亲在孤寂的时候,无法向他倾诉。患得患失之际,李燕琪弥补了这一缺陷,她让刘明宇的母亲觉得,她就是女儿。
刘新志也彻底改变了对李燕琪的看法,这一天他把妞妞带来看奶奶,然后愧疚地对儿媳说:“燕琪啊,爸老糊涂了,过去对你不好,你不要介意。”
“爸,都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只要妈能康复比什么都好。”李燕琪帮母亲盖好毯子。
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刘新志看到有闪亮的东西在儿媳脸上,灿然而从容地划过。
刘新志刚要说什么,病房门口就咋咋呼呼进来一个人——刘明宇的前岳母来了。母老虎一进病房就贼眉鼠眼的,让在场的人非常不舒服,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刘明宇觉得这只母老虎不是来看母亲的,而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所以恨不得想把她从三楼的窗户里扔出去。刘明宇的母亲也对她不感冒,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和她寒暄。
“弟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母老虎问。
“差不多了。”刘明宇的母亲不卑不亢。
“前段时间就想来看你,只是玲玲回来了,一直腾不出来时间。”母老虎东张西望,刘明宇觉得她像《地雷战》里那人偷地雷的“杜边”。
“承您老挂念,我妈挺好。大老远的,不值当您来看。”刘明宇笑着,话中带刺。
“明宇啊,”“杜边”叹了口气,“虽说你跟玲玲离了,但咱过去毕竟还是亲戚,我哪有不来看的道理?”
刘明宇一声冷笑,心想我妈恢复得怎么样,你他妈的管得着吗?
“你妈摊上这号的病,你每天除了要照顾她,还得带着孩子,这些日子真难为你了。”
刘明宇没吭,等着她下文。
母老虎以为刘明宇被她打动了,触着了心事,愈发语重心长:“你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工资又不高,是麻烦,焦心的事多。不如把孩子放我那儿,我给你带着。”
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容刘明宇说话,李燕琪火了:“你们早干吗去了?哦!现在想孩子了,觉得对不起孩子了,当初离婚时怎么没动这念头?”
母老虎脸色马上变了:“咦!?你谁啊?我跟刘明宇说话,关你什么事?显得着你吗?”
“我是谁?”李燕琪道,“你支着耳朵听好喽!我叫李燕琪,刘明宇的老婆,刘笑帆的妈。”
“后妈吧?”母老虎冷笑道。
“对!比前妈强一百倍的后妈!”李燕琪反唇相讥,“你回去告诉你女儿,孩子跟着我非常的快乐。她想要孩子,门儿都没有!前妈?这种女人也佩叫妈?当初置丈夫于痛苦不顾,置孩子于不管,现在阔了,有钱了,后悔了,要孩子的心情迫切了,早干吗去了?”
“你怎么说话呢你?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母老虎恼了,脸色腊白,“你要为你的话负责!”
“我就这么说话了!怎么着?你别吓唬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吃粮食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女儿有几个臭钱是她的,买不来亲妈。”
“孩子是我女儿生的,怎么就不能当亲妈?亲妈就是外人?孩子只有跟着亲妈才有利于成长,天下有几个好后妈?孩子小,不懂事儿,是好哄,几颗糖块就强一百倍了,但我不得不怀疑,一旦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对刘笑帆什么样。这不是荣誉问题,也不是面子问题,你再硬着头皮逞能,再穷于应付,孩子也不是你亲生的,别耽误我们孩子。”
李燕琪被激怒了:“你给我出去!”
“那好,咱们走着瞧!法庭上见!”刘明宇的前岳母跷靴拂袖而去。
“不会打官司吧?”刘明宇的母亲有一些担心。
“打就打,她陈玲玲还能咬谁啊?”刘明宇说。
“随她的便。”李燕琪说。
两个月后,刘明宇的母亲经过精心的治疗,终于可以出院了。这天,李燕琪帮母亲洗了澡,办了出院手续,刘明宇把车停在楼下,准备接母亲回家。看到奶奶能回家了,妞妞高兴得不得了。刘明宇也非常高兴,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好像一付千斤重的担子被卸下了。刚出病房大楼的门口,六架编队的军用直升机呼啸着从头顶缓缓而过,妞妞从来没见过直升机,高兴得手舞足蹈:“爷爷,你看。”
“那是直升机,来接奶奶回家的。”刘新志把孙女抱起来,指着飞机说。
一家人都笑了。
是夜,刘明宇洗完脚就安心地睡了。李燕琪在整整的十分钟内一直看着沉睡的丈夫,她注视着自己男人宽厚的后背心潮澎湃,这个曾经单薄的疲惫不堪的雄性脊背,现在展示给她的是坚毅不屈、百折不挠、无穷踏实、充满温暖以及无限疲惫。这是一个英雄的后背,一个平民英雄。这个后背承载了过多的沉重,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离别与拼杀,现在它累了,倦了,应该有个归宿,好好休息一下。
这时候她似乎听到男人的嘴里轻声地念一个人的名字。她的心猛地一紧,忙凑近过去,在静悄悄的等待之中,她清晰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再次从丈夫口中喊出:陈玲玲!
所有的感叹全部消失殆尽!李燕琪拼命地克制着自己,压抑的怒火几乎摧毁了全部理智,她默默地坐着,任泪水恣意流出。泪幕中,眼前的男人让她感到越来越陌生,自结婚以来,他几乎没有高尚的情调也没有什么执著的追求,房事向来敷衍潦草,生活更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瞬间,她感到非常委屈,她觉得与这个男人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远得她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接近。她似乎在她和他之间看到一层无形的隔膜,那层隔膜坚如磐石,韧如蚕茧,将她彻底挡在他的世界之外。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第二天,当刘明宇一觉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异样,这种异样是轻柔的,在他脑海里一掠而过。刘明宇想抓住它,无奈它稍纵即逝,一闪而过。刘明宇没有在意,继续穿衣服。当他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封信,那是李燕琪留给他的。他扫了一眼,这一眼顿时让他大吃一惊,他迅速地跑到客厅,跑到卫生间,跑到厨房,跑遍了所有的房间,最终他找到了起床时那种异样的实质——李燕琪走了。
刘明宇坐在客厅,在一种人去楼空的空洞感中重新拿起那封信看了起来。
明宇:
如此的深夜,我在想着你,而你却在想着你的玲玲。当玲玲这个名字从你沉睡的嘴里喊出来时,我再次被一种无法预料到的伤痛击倒。我不知道自己上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更不知道这种角色会不会持续一生。我实在想不通,无论我再怎么对你,却始终敌不过她曾经虚幻的影子……难道,你的感情真的在多年以前就透支了吗?
自和你结婚以来,你常对我说,你的爱情又来了,可它真的来了吗?这爱情是我的,还是她的?这究竟算什么爱情?其实我并不担心你会有婚外恋,你无法给予我的东西,更不会再给予别人。而你,也许这一生也不会再遭遇爱情。但是,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精神背叛吗?我只希望你能在乎我,重视我。如此足矣。
有时候想想我真的是高看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我对谁而言重要呢?我的爱情又在哪里呢?
其实关于爱情,我真的不懂那是什么。但我懂得,爱情不应该是同床异梦。在中国,一个正常的妻子是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去想别的女人的,我也不例外。
中国的女人就是这样,活着为老公和孩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活着真累。而男人,他所有的快乐完全不在老婆身上,只在自己心情好坏,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没出息。这是非常不公平的。女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最在乎的就是男人是否在乎她,至于吃穿什么样,那都不是重要的。可她的感受、她的内心世界、她的喜怒哀乐,却常常被你们男人忽略。你曾经对我说过,把老婆娶回家就万事大吉了,其实这是错的,你关心过、体贴过你的爱人吗?
妈说过,生命是有序的,其实爱情也是一样,起承转合,也有它的生老病死。爱情的生命周期有多长,我们都应该知道,它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死亡,都会有征兆,我们不能一无所知。
常常梦想:岁月将证明我和孩子才是你应该珍重的,我期待着我老的时候,能够和你一起坐在自家阳台的腾椅上晒太阳。但是,我真的能等到这一天吗?也许,我真的无法等到。
李燕琪即日
读罢信,刘明宇仍坐在客厅一动不动,时间如同凝固一般。庭园里,花儿正在抓紧时间开放,微风拂过,光影斑驳,而花色却异常黯然。
刘明宇走进卧室,关上房门。光线暗淡的一霎时,数年前刚离婚时的恐怖气息再次降临在了他的房间里。屋内仍然荡漾着她的气息,从双人床到床头柜,从梳妆台到任何角落,这气息无处不在。他伸手去抓,可怎么也抓不到。他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狠狠地诅咒自己,诅咒自己给自己带来的又一次创伤——它使他心灵深处隐隐作痛。
他躲在床上几乎一夜没合眼。
他在追忆着以往的岁月。他居然如此多愁善感起来,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以往的岁月已经出门远行,他目送昔日那个他渐渐远去,然后躺在床上不知所措。清晨,他被闹铃惊得心疼,觉得妻子已经离他很远了。
仅仅一天,刘明宇就彻底变了个样子,他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他是那样的可怕,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他怕自己的眼。他的神志濒于瓦解,原来人被思念折磨之后竟是这样的难看,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须一样蓬蓬松松。
当刘明宇从睡梦中疼痛着醒来时,他突然接到了一纸法院传票,顿时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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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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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6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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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最不喜欢这种题材的,但竟然看到了这里。
在城里转来转去,不知为了什么?
这世间还会有不变的爱情?
刘明宇是疲倦的,我也跟着觉着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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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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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05-1-17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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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原帖由
花影吹笙
于2005-01-16, 22:11:22发表
本来是最不喜欢这种题材的,但竟然看到了这里。
在城里转来转去,不知为了什么?
这世间还会有不变的爱情?
刘明宇是疲倦的,我也跟着觉着累了~~
谢谢你能坚持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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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05-1-17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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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想变更孩子的监护权?”刘明宇的父亲刘新志正在吃早饭,听儿子一说陈玲玲要争取孙女的抚养权,差点没呛着,把筷子一摔,火冒三丈:“她敢!他娘的把老天爷捅个大窟窿也白搭!”
刘明宇的母亲刚从外面散步回来,看到老伴愤怒的脸,忙问怎么了,知道原委后,边抹眼泪边骂“不要脸的女人”,“干出不要脸的事情”,“简直就是没良心的畜生”。
“妈!”刘明宇扶母亲坐下,“您生个什么气啊?一切有我呢?我就不信我养大的孩子说飞就飞了?”说完这句话眼皮猛跳起来。刘明宇揉揉眼,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恃强欺弱。
数十天后,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拉开了帷幕。
法官的意见和刘明宇离婚时是一样的,依旧是主张调解。这种的态度让刘明宇非常不满,他觉得中国的法院简直就是和稀泥的地方。刘明宇扭脸看了看窗外,天空是铅灰色的,稀少的云层压得很低,它们像一些破棉絮悬浮在树梢和高层建筑物的周围。多日来气候总是欲雨绸缪的样子,刘明宇一向厌烦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他希望这场官司不要像这鬼天气,但他远远地就看见陈玲玲一方在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双眼眼球应激般疼痛起来。这是他特有的生理反应,从很早以来就这样,只要看见人排成黑压压的蛇阵,他的眼球就会尖利地疼痛,他不知道这是哪种眼疾的症状。这种症状可以上溯到结婚之前,恋爱、结婚、婚姻生活、无休止的吵架、离婚、再恋爱、再结婚……十年来,他没有一天快乐过。想到这里,他的眼球在法庭嘈杂的人声中疼痛难忍。真荒谬,真倒霉。刘明宇沮丧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骂了一句他妈的。
“你说什么?”法官警惕地问。
“我是一个倒霉的人。”刘明宇愣怔了一会说。
法官同情地点点头:“通常来我们这里的解决的事情,都没什么好事。”
法庭不大,只有两间砖砌的平房,布置很简陋,桌椅板凳上到处都是灰尘,可见这里经常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陈玲玲是和她的诉讼代理人一起进来的。虽然脸色苍白,但仍然神态高傲,目光也冷冰冰的,那神态让刘明宇联想起离婚时的一幕,便从心底涌出了一丝愤怒,想马上冲过去咬死她。
九点整,法官进来了,其中的一个白白胖胖的,板着脸,一开始就表现出对这种案子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另外一个虽然好点,但事不关己的表情让刘明宇觉得可有可无。按照诉讼程序,控方、被告、双方代表和旁听人群进入后,法官首先简单明了地向法庭阐述了诉讼事由,然后先让控方陈述。
陈玲玲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劳模作报告般干巴巴地开始她的陈诉。几年不见,刘明宇听到了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诉讼思路像一只没头的苍蝇,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眉毛鼻子一把抓,一枪换一个地方。脑袋进水了?刘明宇心想。十分钟后,陈玲玲终于罗啰唆唆地结束了她的陈述。她把诉状搞得千回百转,支离破碎,但总算还能听出大致眉目。
双方陈述之后,开始法庭辩论。法官问:“你们双方当时是协议离婚的,同意孩子归男方抚养。原告,当初你为什么放弃了对孩子的监护权?”
陈玲玲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只好求助于她的诉讼代理人。刘明宇扫了那个诉讼代理人一眼,其形象让刘明宇想起来女儿爱看的《蜡笔小新》里的一句台词:你是人妖吗?人妖手里捧着一张纸,做报告般念了起来:“被告刘明宇,为达到离婚的目的,卑鄙地诬陷我的当事人与别人私通,每天用暴力和精神折磨我的当事人。出于当时这种情况,我的当事人不得已被迫与前夫签了离婚协议,并放弃了孩子监护权。被告再婚后,与其父母分家,对孩子不尽抚养义务,将孩子扔在其父母家不管。让我们试想一下,一个置孩子于不管不顾、不尽抚养义务,整天把心思用在他处的男人,能够精心抚养一个成长中的儿童并对孩子产生良好的影响吗?”
“放屁!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刘明宇火了,义愤填膺地站起,激动地骂了起来。
“坐下!”法官道。“没有问你,被告不要抢答。”
旁听席里一片窃窃私语声,刘明宇看了看旁听席上的父亲,父亲给他打了个手势,他没看懂。
“大家看到了,这就是被告真实的嘴脸,大家可以想象得到,我的当事人当时是如何与这种人共同生活的,同时我想敬告被告,这里是人民法院,不是你撒泼的地方,是讲理的地方。”
“原告陈玲玲,你当初是自愿与被告达成协议的吗?”法官问。
“不!”陈玲玲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回答道:“是他逼我的!孩子由他抚养也是被迫无奈!”
旁听席上喧哗起来。
“请遵守法庭纪律!”法官道,“请原告提供被告逼你的证据。”
陈玲玲提供的证据是刘明宇当初离婚理由的假证据,即,刘明宇当初指控陈玲玲的过错证据是假的。
刘明宇急了:“我的证据绝对是真的,不信法庭可以调查。”
“民事诉讼是谁主张谁举证,举证必须保证证据的真实性,并以书面形式递交给本院,法庭不参与取证。”
“我有很多证人证言都可以证明陈玲玲有过错。”刘明宇说。
“反对,我反对!被告这种未经法庭许可,将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出示在法庭上,是对原告人格的污辱,严重破坏诉讼程序的行为。”陈玲玲的代理人护短似的站了起来。
刘明宇语塞了。
“原告,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被告当年的证据是假的?”
轮到陈玲玲不吭声了。
“这孩子我们养几年了,养出来感情了,你说带走就带走,可能吗?”刘明宇父亲的话一下子把调解的气氛变成了吵架的气氛。
“孩子不光是你们的,也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没有感情吗?《婚姻法》第三十六条规定的明明白白:‘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不因父母离婚而消除。离婚后,子女无论由父或母直接抚养,仍是父母双方的子女。’再说了,我毕竟是刘笑帆的亲妈,你刘家再娶一百个后妈也没有我这个亲妈强。”陈玲玲毫不示弱地同样抬高了腔调。
调解如此剑拔弩张,这是刘明宇所没想到的。刘明宇的父亲额头青筋毕露,情绪激动得有些失控,听到陈玲玲话中带骂,他大声吼道:“你还知道是孩子的亲妈?你这个亲妈非常不够格!离婚前孩子跟着我享过什么福?离婚几年来,教育费、抚养费你给过一分吗?后妈?后妈怎么啦?你们陈家再找一百个后爹,刘笑帆她也姓刘!”
法官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控制不了场面。
刘明宇母亲的脸上热泪纵横:“离婚都离几年了,现在想要回孩子,你们安的什么心?感情?你们这是什么感情?说来来说走走……”
陈保安闻听拍案而起:“我们光明正大的要孩子……”
法官终于不再老老好,被陈保安的态度激怒,正色地呵斥道:“这里就是法庭!不是你的办公室,你拍什么桌子!”
陈保安喘着气,瞪着刘明宇的父亲,很不情愿地被女儿拉着衣角坐下。
调解注定是失败的,因为双方都毫不妥协。孩子毕竟只有一个,抚养权也只能有一方,要么全有,要么全无,双方僵持不下,调解最终改成了官司。
“既然都不愿调解,而且都无法提供有力证据,”法官皱着眉满脸不快地站了起来,“我宣布:本案调解失败,依法进入诉讼程序!”
第二次开庭,旁听席上包括法院门外的走廊里都挤满了人。所有陈玲玲的娘家人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她的姘夫也来了,似乎对孩子的争夺权志在必得。刘明宇明白了,对方想首先从气势上压倒他。
刘明宇咬牙切齿地凝视了陈玲玲几秒,心里暗想: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陈玲玲一方改变了策略,不再盲目攻击,而是声泪俱下,想以情感人:“我既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也是一个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当初是我是错了,我软弱,我无能,现在很后悔。当初摄于前夫刘明宇的暴力,我放弃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和义务。当然,事情都已经过去,再怪谁也没用。过去的事不说了,但是孩子却不能不说!天下最难割舍的就是母子情,毕竟血浓于水。当我离开孩子以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人如果做了母亲,那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你的心时刻牵挂在另一个生命上。三年了,虽然远隔万水千山,但我无时无刻不想念我的孩子。我请法官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同时请求法官能还给我做母亲的权利。孩子跟着被告的父母,既得不到母爱,又整天得不到父爱,我不放心。”
陈玲玲的哭诉感动了包括法官在内的许多人,就连刘明宇也有点心软了,他又记起了从前的恩恩爱爱。
庭内静悄悄的全无声息。
刘明宇傻脸了,凄恻茫然,精神涣散,旁听席上的嘈杂声像潮水般一下灌进了脑袋,轰然作响。他始终弄不明白一件事:女儿到底是不是他的!他含辛茹苦几年,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带大,会上学了,会看小儿书了,让一个叫陈玲玲的女人一搅和结果全都变了。刘明宇失聪了,法官一连问了他几遍,他的两个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他扭脸看了看门外,阳光透过窗玻璃,在法庭走廊里洒了几个不规则的图形。充满阳光的走廊像是一条明亮的隧道。恍惚中,他掉进了进去,越滑越远。
“不!”刘明宇在法庭上痛苦地惨叫了起来。
没有人理他。
看着几欲崩溃的刘明宇,陈玲玲的诉讼代理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她站了起来:“我请问被告一个问题,在协议离婚的前一天,你是不是拿刀砍过陈玲玲?”
“那一刀并没有砍到她身上。”刘明宇喃喃答道。
对方咄咄逼人:“砍没砍身上是另外一回事,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你有没有拿刀?”
失去意识的刘明宇只好回答:“是!”
“很好!”陈玲玲一方非常满意,面对大家说道:“现在大家已经明白了,的确,当年我的当事人是放弃了她的监护权。但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签了离婚协议?事实胜于雄辩,不用我多说了吧?”
全场哗然。
“再请问被告一个问题,”陈玲玲的代理人问,“你与你父母分家时,有没有带上孩子?”
“没有。”刘明宇答。
“你把孩子丢给父母,有没有经常回去探望孩子?”
“我没有丢给父母,只是当时……”
“请回答:你有没有探望孩子?”
“没有……”
陈玲玲的代理人接着说:“当年的那份协议,完全是被告用欺骗和暴力手段迫使我的当事人签的。至于孩子的抚养权,被告不过是以孩子为筹码,想得到更多的财产罢了。两年过去,我的当事人每天都在忍受这种痛苦的与孩子分离的煎熬。那么我想请问被告,人都有一颗良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难道愿意因你的错误,让你的前妻,一个充满母爱的女人忍受永远不能做母亲的痛苦吗?你难道愿意让孩子承受没有母爱的痛苦吗?这种恶果不应该由你的前妻和孩子来背负!你不愿或者说无力抚养孩子,可以让我的当事人抚养嘛,完全没有必要把孩子推给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哪里有抚养权?孩子是无辜的,你与陈玲玲的恩怨不该加到孩子身上,为了孩子,请好好考虑!”
这番富有感染力的辩词,把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
陈玲玲的代理人毫不松懈地乘胜追击:“就算我的当事人当年有过错,但被告将抚养孩子的义务推卸掉,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两害相权取其轻,根据新《婚姻法》的有关解释条款,与子女共同生活的一方不尽抚养义务或有虐待子女行为,或其与子女共同生活对子女身心健康确有不利影响的,子女的抚养权应该变更。据此我认为,刘笑帆的抚养权应归我的当事人!”
此时的刘明宇只有一个愿望:想狠抽自己几个耳光!他太自信了,低估了对方,他甚至胡乱地请了个代理人,他以为他很有能耐,其结果没想到自己这么无能。事先准备好的各种铿锵、言简意赅的精辟措辞突然间全没了。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却毫无招架之力。
“我可以证明陈玲玲有重大过错!”张慧成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张慧成。
“我可以证明陈玲玲有过错!”张慧成说,“陈玲玲在与刘明宇离婚前,曾经与我有过肉体关系。”
刘明宇惊呆了,陈玲玲惊呆了,所人的人都惊呆了。这哪里像是打官司?简直就是胡来。
刘明宇的父亲也站了起来:“分家的时候是我把孩子留下来的,孩子是我的亲骨肉,跟谁我都不放心。”
法庭出现前所未有的安静。法官交头接耳,相互说了几句,然后宣布:“休庭!”
走出法庭,刘明宇的电话响了,是李燕琪的号码。刘明宇简单地向她介绍了一下情况。
“尽管你很被动,但判决是法官裁定的,主要看法官怎么想。”李燕琪在电话里说,“作为法官来说,同情是同情,法律是法律,不能混为一谈!咱们国家和英美法系不同,法官的权力没那么大。法官会最大限度地兼顾当事各方的情由。”
李燕琪又说:“她想要回孩子的监护权,除非证明你在履行监护权的时候因患严重疾病或因伤残无力继续抚养子女、不尽抚养义务或有虐待子女行为、对子女身心健康确有不利影响,或者无力继续履行监护权,否则法院不会支持的。”
“她死抓住我一点不放,指控我利用跟父母分家的机会把孩子丢下不管。她找到了房东、幼儿园的老师取了证据,说自从分家后,我从来没有接送过孩子,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我跟孩子在一块生活过。此外,她还说我有不良嗜好,说我离婚后经常酗酒。”
“分家是事实,没带走孩子也是事实,但还有一个事实不能丢——分家前是你父母不让带走孩子的,孩子跟着爷爷奶奶,离学校近,方便。因家务事生气而与父母分家,先让父母暂时带着孩子完全说得过去,根本谈不上不抚养孩子。孩子的吃、穿、医疗费、教育费从哪来的?天下掉下来的?你完全有证人和证言来证明你自己,但要形成书面的东西交给法院。”
刘明宇松了一口气。突然,他又想起了陈玲玲所说的“当初迫于无奈签的协议”之类的话,忙问李燕琪怎么办。
“如果我是法官,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那就直接驳回了,不会去翻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李燕琪打消了他的顾虑,“就算女方对原案件裁定不服,应该在一定期限内上诉,这个期限才几十天,早过了。现行法律规定,对离婚的生效判决不能再行申诉。这就意味着一旦离婚判决生效,当事人的婚姻关系就必须解除,而且不可以改判。”
“她说我拿刀逼她了。”
“她说你拿刀逼她了,分明是耍赖,耍赖谁不会?你不会?拿刀逼她,简直是笑话!她有旁证吗?有因有果,是什么原因迫使你拿刀的?你不知道吗?她的律师不是笨蛋,绝对不是想改判离婚,是想通过法律上的救济手段来变更子女的抚养问题或者财产分割。”
“这么说,这官司我赢定了?”
“嗯,三十天内见分晓!”李燕琪说,“只要对方举不出来你无能力无资格抚养孩子的证据。”
“一审不服,她接着上诉怎么办?要知道中院和高院的法官,水平可要高很多。”
“她去联合国也没有用,你应该去劝她别告了,省点诉讼费。”
正说话间,张慧成走了过来,对刘明宇说,“我把自己给豁出去了。”
刘明宇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二十天后,让刘明宇忐忑不安的判决书终于下来了,其结果令刘明宇当场哭了:
驳回原告变更孩子抚养权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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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8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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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二〇〇三年八月八日,刘明宇醒了。在早晨最初的乳白色光线里,他听见送牛奶的在胡同口那里吹响哨子,一些新鲜活泼的人声市声开始了一天新的合奏。朝外侧翻了个身之后,刘明宇知道他该起床了,但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需要睡上一会儿,哪怕是睡五分钟也好。他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好觉,十年来好像一次也不曾有过。
房间里充满着孩子特有的温馨气味,女儿笑帆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枪,对准他的脑袋扣动了板机。一枚圆形的塑料子弹嗖的粘在了他的脑门上,他睁开一只眼,摸索着揪掉那颗子弹,然后神情慵倦地坐起,开始给女孩穿衣服。
“我不要穿这件。”笑帆扭着身子不肯穿。
“你要穿哪件?”刘明宇问女儿。
“穿那件。”
“穿哪件?”
“穿那件……”笑帆歪着脑袋想。
“你快点好不好?”刘明宇看了看手表,不耐烦了。
“穿那件白色的。”
“不行。”刘明宇听明白了,女儿想穿李燕琪买的那件婚纱式的厚裙子。
“为什么不行?”
“那件太厚。今天天热。”
“不嘛,我就要穿那件。”
“听话!”
“就不听话!”
“快点吧,马上就迟到了。”刘明宇急了,不论分说强制性地往女儿头上套T恤。
“不让你穿不让你穿不让你穿。”女儿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头摇得像拨浪鼓,又哭又闹。
“那你让谁穿?”刘明宇妥协了,满头大汗的问女儿。
“让奶奶穿。”
刘明宇摇了摇头,觉得跟孩子无理可讲,只好扭脸冲院子里喊:“妈,妞不让我给她穿衣服,你给穿吧。”
刘母的身体恢复得相当好,她正在做早饭,米粥的香味飘溢整个院子,听到儿子的叫喊忙笑着走进卧室:“好,不让臭爸爸穿,让奶奶穿。”
笑帆不闹了,乖乖地让奶奶穿衣服,冲怒气冲冲的父亲扮了个鬼脸。这鬼脸使刘明宇想起他自己模模糊糊的童年,以及现在的自己,两者对照,感概万千。
李燕琪离家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变得悠长了。他一天只胡乱吃两顿饭,整天挖空心思地研究怎么对付前妻,现在孩子没被抢走,他觉得安全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但是随后,他又感到沉重。他回顾这几年的婚姻家庭生活,觉得应该对婚姻有个重新的认识。
女儿穿完衣服,刘明宇命令她刷牙洗脸。
笑帆嘟着嘴,极不情愿地向卫生间走,愤愤然发着感慨:“仗着比我大,老欺负小孩儿!”
刘明宇咧嘴笑了,又迅速收起,模样痛苦而滑稽。
“爸。”洗完脸的笑帆问他,“你今天穿的好帅。”
刘明宇低头看了看自己,温和地对女儿笑了笑,马上又板起脸:“快点吃饭,马上就迟到了。”
“就不吃饭!”
“为什么不吃饭?”
“我要减肥。”女儿模仿妻子的口吻说道。
“减……”刘明宇的脸上若有所思,觉得孩子对外界的适应能力永远优于一个成人。人的年龄越大神经就越脆弱,就比如他。
“爸。”女儿打断了他的思路。
“什么?”
“我想妈妈了……”
送走女儿,刘明宇汗流浃背地启动了他的那辆车,并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向父母告别。
倒车、换挡、轻点油门、打开车窗,蓝色的吉普在雾蒙蒙的阳光下,沿着新铺的柏油路,缓缓驶向京深高速。
将入高速公路的时候,他重新清点了一下后座上的东西:一箱常穿的衣物,比如洗的发白的“增致”牌牛仔裤、纯棉的不知道牌子的深蓝色衬衫、白色和黑色的T恤。一些水果。一大桶纯净水。两条“发时达”牌香烟。一束包好的红玫瑰。这些足够了,再多的话,就有点像抢滩诺曼底,或者与之相反的负隅顽抗。
风从窗外飘进来时,心情豁然开朗。他翻出了那盒磁带,音乐响起。事有凑巧,是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经典的吉他旋律、诡异莫名的歌词内容、感人心弦的悲世情怀、神秘永远的哀怨痴缠,让他想起了“粲然”的句子:
如果我有两天,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如果我有两天,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
如果我有两天,一天用来路过,一天还是路过。
他从牛仔裤的后面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蚂蚁”牌钱夹,它被他坐得不像样子,嬉笑着散装着他的零钱。那位收费小姐开完票,对他的《加州旅馆》恋恋不舍,目送他和他的车,在音乐中开远。他从汽车的后视镜中瞥见了收费小姐,向她挥了挥手,然后顺着京珠高速继续往北开,离开了驻马店。
河南,驻马店,八月上旬,上午八点。他舒适地靠在座椅上,有些兴奋了,就像他第一次踏上月球。
他哼了几小节《加州旅馆》,但发觉自己的声音刺耳,于是打开收音机,旋到一个省级电台,正在播放国际新闻:一架飞机失事了摔死了好几个人、美国大兵被伊拉克人开着的一车炸药炸得血肉横飞、普京又被车臣叛乱分子搞得郁闷、一个无聊的科学家不知打哪儿来潮的心血硬要给一只火鸡转变基因、一枚没听清是哪个鸟国的火箭第一次点火之后没反应第二次点火之后刚飞到半空就掉了下来。接下来是时下流行的几首歌曲的排行情况、歌手的趣闻逸事等等,再接着是股票的走势与一些关于健康的小常识,以及详细得令人烦的各地的商品报价。刘明宇关掉收音机,心想,上个世纪末期,他已经听过同样的这类东西。
在平坦、笔直的高速公路上驾车相当轻松,不必集中思想,刘明宇可以想一些他愿意或者不愿想的事情:诉讼结束了,官司打赢了,孩子是他的,父母一天天年迈,在外地的妻子和前妻……
前妻,一个令他痛苦的女人,一个令他永远也猜不透的女人,是她当年决定和他私奔,是她抛弃了他和女儿,又是她到法院去起诉……想到这里,他觉得人生实在富于戏剧性。人生难测,世事难料,曾经的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最后竟然走到了这种地步——他从第二人称的角度为他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感到惋惜。
是的,他对过去仍念念不忘。他忘不了第一次见陈玲玲时窘迫的样子;他忘不了第一次牵她的手从轿车里走出来的笨拙;他忘不了第一次与陈玲玲吵架;他忘不了被陈玲玲抛弃的他和孩子;他更忘不了与她对簿公堂……他也忘不了他自己,他的暗恋,他的青春,他的快乐,他的伤痛,他的磨难……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他觉得他应该宽恕她。她有什么错呢?人各有志,理想与追求不同而已,她有权利放弃想放弃的一切去重新再来或走另外一条路,谴责也好,道德也罢,不管是独木桥还是阳关大道,那是她的自由。为一个人的自由去痛苦是没有必要的,倒不如为她祈福!想完这些,他原谅了前妻,心里忽然觉得很平静。他为自己从心里赦免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而高兴,因为只有宽恕,才可以卸下心里的包袱,才可以不再有任何牵连,才可以身心轻松,才可以面对新的生活。
这些年他经历的事太多了,大部分都超出了他的年龄所应承载的内容。在过去的十年当中,他总觉得自己一只脚伸在坟墓里,另一只脚又踩在香蕉皮上。还有一种比喻就是走钢丝绳。现在他感到安全了,轻松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竟然还活着。他笑了笑,想对上帝说一声谢谢!
人生,一个凝重而复杂的名词。两星期前他还在民事法庭上与前妻对峙着,互相威胁,互相恫吓,你死我活,今天他已经在高速公路上疾车如飞了。是啊,这就是时间,这就是人生。但人生不会是永久的,几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他知道自己在人世间的时间有限,或许少于其他人,也或许多于其他人,但绝非不朽。总有一天,他再也见不到晨曦或日暮之美;再也不能碰触亲爱的人,和他们说话;再也不能听见大自然的天籁,无法聆听喜爱的乐曲;再也不能含饴弄孙;再也不能漫步于蜿蜒的林间小径,驾车驰骋,泅游湖水之中,享受美食,觅得鸟蛋;再也不能感受清风拂面、喜怒哀乐、哭唱舞动和鱼水之欢。人生苦短,平静是福。为什么不去惜福?!巅峰固然闪耀,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现在,他宁愿永远作平淡故事里善良沉静的小人物,也不愿意作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了。
由此,他想到了张晓风的句子:“生命是如此仓促,如果你片刻的凝视,则我便是上戏的舞台,在声光中有高潮的演出,在掌声中能从容优雅的谢幕。”现在,他应该从一场风花雪月中谢幕了,他演完了自己的角色,只求默默无闻地生活,只想和妻子挽着女儿的手,在清晨的花园里微笑,在草地上嬉戏,去散步,去看花开叶落。
刘明宇惬意地靠在驾驶座上,专心开车。前尘旧事,想记住的,不想记住的,他把它们搅和了一下,挥手撒向车外。他喜欢在高速公路上行车的这种感觉,平坦而笔直的高速路开起来得心应手。小车驶过河南中部的小镇和村庄时,他看到了一些在地里干活的农民,那些中国大多数的、乐观向上、懂得坚忍、甘于无闻的人们。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他们创造财富、苛求最少,是最伟大最普通最值得崇敬的人群!
路两旁的庄稼、树木、村庄、村庄上的炊烟、河流、随意走动的人群在快速地向后掠去,白云随车同行。驶近山区的时候,他看见了两只野兔,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它们在觅食,神定气闲。大片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蓝天的尽头,田野里零零落落有农民种的大豆、芝麻或高粱,但绝大部分还是玉米。
水温表的指针升了上来,那个破水箱已经修了好几次了,循环还是这么差。他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区,暗暗地骂了一句“见鬼”。然后他下了车,在汽车呼啸而过的高速公路边上,打开那桶纯净水,给汽车加满。两处的风景确实不错,天很蓝,云很淡,一切悠然。他点上一根“发时达”牌香烟,从纯净水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路边的护栏上悠闲地喝了起来。
他抽完上午的第四根“发时达”牌香烟,漫不经心地启动车子,顺着京深高速路,插入山中。碧染群山多诗意,一枝一叶汇成春。突然想到,这不是春天,是夏日,穿行山中,绿阴、石壁、鸟鸣……心之峡谷,蔚然成阴。
群山过后就是黄河平原了,视线豁然开朗。切风而行,X城越来越近了,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叫牵挂,也许叫释然。
有个伴多好,一个女人。他转脸看了看右侧的空座,对自己说。
《加州旅馆》。他又重放了一遍,一路歌声飘扬,大概路不会远了。他喜欢这个歌,它能让他从容不迫地向太阳相反的方向飞驰。歌声又让他开始安静的沉思。他想到了李燕琪,她现在在X城,大概还在梦中守候着她的《加州旅馆》。
李燕琪,此时的刘明宇吃惊的发现,他已经爱她很久了,爱她居然有十年之多,只是这十年来他一直不知道而已。事实证明,原来她才是他要找的人,她是他灵魂的家园,让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归宿感。她能思你所思,想你所想,不嫌弃你,对你忠诚,给你温存和平淡。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对待过她,从来没有认真地爱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她对他很重要。相反,他伤害她太多了,一次又一次。他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的感受,甚至认为她那么爱他是应该的。想到这里,他想抱着感恩的心情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是啊,人是应该常怀感恩之心的,越是亲近的人,越要感恩惜福。如果在失意的时候,有人关怀了我们,我们会感激他;如果在街上,有人冒犯了我们,我们会忽略他;可是,为什么独独不能以同样的良知、同样的宽容,去对待身边自己亲手选定的、用辛苦和生命关爱我们一辈子的这个最亲密的人呢?
窗外已是傍晚,他收起记忆,带着一种未曾料及的惆怅,一个人飞驰在公路上,孤独、寂寞,任记忆的碎片纷纷扬扬。他把夹着“发时达”牌香烟的左手放在车窗上,右手扶着方向盘——在车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中,青烟娴静了一瞬,便飘然如斯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月亮就爬了上来,四周浸在一派蓝色的薄雾之中。高速路上的路灯亮了,它们整齐地队列于两侧。树木在暮色中葱茏地伫立着,鸟儿停止鸣啭,石头般划过天空,急不可待去找它的归巢。河水被薄暮的夕光染成明澈的橙红,平原辽阔苍莽。一切都像她电话里说的那样,像美国的西部。他看着如是的暮色,徒然有什么点燃他的心田,像北极圈外的分水岭,冷暖各半。如此的夕光下,他继续听着《加州旅馆》。
它也是蓝色的,幽幽地发蓝,像他蓝色的牛仔裤,蓝色的纯棉衬衫,蓝色的旧车,蓝色的民谣吉他,蓝色的午夜电话里她的声音……
音乐中,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座贮水塔和几处工厂的烟囱。过了一会儿,城市的楼房渐渐显现。X城远远的,在黄昏的余晖中,被夕阳涂了一层金色轮廓,它们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刘明宇驱车赶到北郊她所在的单位时,天快黑透了。小车渐渐驶近,办公大楼的楼尖他差不多都能看见。
下班的人群从大门里涌出,正值“非典”时期,刘明宇看到有些人还戴着口罩。他们路经他的车时,好奇地看他张茫四顾的南方的脸。
天色变得阴暗起来。夜幕就如一层清凉的露水,降临在美国西部的荒原里。
那个门卫带着北方人说话时特有的鼻音,他的话就像一只飞翔的蜣螂,向刘明宇迎面撞来。他坚持着不在他面前流泪,转身,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车打着。
开了一阵子之后,她曾经所在的单位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夜的黛色里。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吐出——又一种释然。天际滚过几声闷雷,下雨了。
雨刷疲惫地甩了几下就坏了。那些雨特别恣意,白色的雨浪,在车灯的映照下墙一般一道道打来,使他有一种幻觉,像在海底穿梭。他仔细地回想门卫刚才对他所说的话,他说她已经在几天前离开了这家单位,不清楚去了什么地方。
他打开录音机,再次听《加州旅馆》,音量开到最大。
他干脆把车停在了路边,一遍一遍地听,很悠闲地抽着烟,忽明忽暗的火红色烟头和一缕一缕的烟雾在夜雨中的车里显得清晰非常。
他掏出电话,拨李燕琪的号,他想告诉她,她对他很重要。而且他知道,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
电话很快就通了,她在另一头默然着,很久,他能听到话筒里轻微的电流声、她缓缓的呼吸声以及车窗外的雨幕声。所有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既嘈杂,又似乎异常安静。那种安静能把时间凝固,如同十一月里掠过树梢的朔风;那嘈杂能把世界吞没,像远隔千里的万马奔腾。沉默的期待中,他一直闭着双眼,思绪万千。突然之间,他似乎既害怕黑暗,又害怕车窗外时而扫晃而过的车灯。他把额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良久,电话里传来她沉静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他拿着手机扭脸看了看四周,目力所及,一片灯火在雨幕里闪耀。打开一半车窗,四周是陌生的景致,来往穿梭的车辆,强劲的风声,无边无际的雨,他甚至能听到雨点落在地上摔碎的清脆声。整个世界在迷乱的霓虹灯下映像出迷离的风景,斑驳着城市散发的某种气息,像一场幻觉。
“我来接你了。”他说。
“几天没睡了?”她问,“我听得出你的声音很沙哑。”
刘明宇沉默了很大一会,然后告诉她:“我想重新爱你一次。”
一片沉寂之中,夜似乎更凉了,刘明宇感到衣服有些薄,缩在车里不停的颤抖。过后,他又对她说,“女儿很想你。”
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的听筒里传来难以压抑的哽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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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看完了!因为每次看的时候我都会把前边的在从新看一遍,担心因为情节的中断而影响到自己情绪和感情。
很不错的一部小说,真真正正平凡人普通生活的缩影,但是却又那么的惊心动魄!语言平淡朴实,但是却很吸引人。
充满了太多的诱惑,人的眼睛和心灵早已被蒙蔽被干扰,使自己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爱的是什么,很高兴作者让刘明宇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中真正的所爱!真正爱你的人其实就在你的身边,可是现实的我们总是看不到的。
结尾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可能有些人觉得是老套的,但是我个人喜欢这样的结局,毕竟能和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相守到老的,而没有遗憾的,能有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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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完结了,过完年再来看。 具体精华点数追加待太常寺讨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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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我觉得后面比前面更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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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大年三十到了,刘明宇的一家忙了起来。这是刘明宇和妻子搬回家之后过的第一个团圆年,全家人都很高兴。
早早的,全家就开始包起了饺子。李燕琪说,过完这个年,以后可要跟着你混喽。刘明宇听后,夸张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枚硬币,边打个冷战,边对她说,我明天准备抢银行去,你打扮一下,好探路。李燕琪说,抢银行我不干,但你要去当乞丐的话,我可以陪着你要一辈子的饭。刘明宇的母亲笑了起来,说,年好过,岁难熬,两口子过日子比树叶还稠,要懂得互相体贴互相照顾。“臭臭”用饺子皮捏了一个元宝,那个元宝看起来无精打采,东倒西歪的,不像样子。“臭臭”从刘明宇手里拿走硬币,顺手扔到了垃圾筐里,掏出她的压岁钱举到妈妈现前:“你以后跟着我混吧,我比他钱多。”刘明宇的母亲把钱捡回来,责备她一角钱也是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这样乱丢钱,你妈跟着你混只能喝西北风。
“臭臭”上了一年级,入了少先队,她的快速增高让刘明宇发愁长大嫁不出去。
“我女儿长大是运动员的料。”李燕琪边下饺子边说。
“运动员?”母亲说,“当运动员太苦,要看你爸舍得不舍得。”
“不当运动员也得当模特。”李燕琪说。
“得好好学习,不学习当什么也不行。”刘明宇说。
“过完年,得把准生证办了,赶紧给我生个孙子。”父亲说。
李燕琪脸红了。
“绝对不要男孩。”刘明宇还像过去一样专跟父亲唱对台戏,“要男孩有什么用?我就是男孩,给您老添多少麻烦?您还没受够?”
“麻烦归麻烦,但最理想的还是一男一女,所谓儿女双全嘛。”父亲说。
“最理想的是两个女儿。”刘明宇拧着脖子。
“你们爷儿俩一坐一块就抬杠。”母亲唠叨。
“万一要生个男孩怎么办?”父亲试探着问。
“掐死。”刘明宇道。
老爷子张口结舌。
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臭臭”急了,缠着刘明宇放鞭炮给她听。“臭臭”喜欢看爸爸拿一把“彩竹筒”站在平房顶上对着远处的建筑物狂轰滥炸。“彩竹筒”或密集或迟缓,发出“嘭嘭”的钝响,一道道火光拖着白色的尾烟,“嗖嗖”地横穿过幽黑的夜空,流星般神气活现。那些七彩弹珠五光十色,划出一道道漂亮的长弧后撞在无动于衷的银行大楼上,一声爆响迸裂出耀眼的火焰,立刻化为姹紫嫣红,顺势下跌,沿着光滑的墙面瀑布般一路流淌。余焰未熄,另一颗火球跟着爆炸声又溅落一片。鞭炮放完了,她又跟在爸爸屁股后面,缠着给她挂上大灯笼才肯答应开电视看晚会。所以,“臭臭”在新的一年里获得了一个新的外号——“跟屁虫女生”。这个跟屁虫自刘明宇搬回家后,白天晚上总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威胁都没有用,搞得刘明宇夫妇几次三番地想去宾馆开房间,好跑出去偷情。
灯笼挂上之后,“跟屁虫女生”问刘明宇:“爸,跟着你混是什么意思?”
刘明宇伸开双臂把她抱起来,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说,“‘混’就是过年,‘跟着我混’就是跟着我过一辈子的年。”
“跟屁虫女生”迷茫地点点头,又问:“还要要饭?”
刘明宇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妻子笑着对女儿说:“从此,王子和王后,还有‘跟屁虫女生’幸福地生活在美丽的城堡里……”
说完这句话,刘明宇的眼睛开始湿润了,他疼爱地望着妻子和女儿,渐渐地意识到,他在向过去挥手告别。过去是那样遥远,又近得触手可及,是它们构成了他冗长持久的记忆。记忆,有时候就像一部有切肤之痛的长篇小说,成为那些回首风烟的见证。而这一夕,又将是明天充满发亮的记忆。
(全文完)
二〇〇四年春第一稿
二〇〇四年七月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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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4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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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合同已签,将于八月三十一日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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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5 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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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风兄的小说发表。
小说的结局过于喜剧化,显得艺术震撼力不足,如果设计成不同的归宿结局或许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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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5 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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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喜剧有喜剧的好处吗。风兄不妨再写另一个结局,大伙儿比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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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流
于2005-06-25, 7:02:14发表
唉,喜剧有喜剧的好处吗。风兄不妨再写另一个结局,大伙儿比较一下?
谢谢马超将军,同时也谢谢气流。
呵呵,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我以前写悲剧的时候,总是有人站出来说我应该轻松一些,现在正好与之相反。所以说,无论怎么写都是难以满足个人喜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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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7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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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对现代疏于看顾,不知道风兄新书出版,恭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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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7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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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君也出版了,前几天萨苏那本也出版,轩辕究竟潜伏多少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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