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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坤恸幽珏)
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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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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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世家
#451
发表于 2006-10-1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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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玄德进位汉中王 云长攻拔襄阳郡
刘备之为徐州牧,为豫州牧,是曹操假天子之命以予之者也;其为荆州牧,孙权佯表之而操未之予者也;若其为益州牧,则备自予之者也。然而自予之胜于曹操之予之者,以操为国贼,故操之予不足重也。备之为左将军、宜城亭侯,是天子为之者也;若其为汉中王,则非天子爵之,而自爵之者也。然而自爵之无异于天子之爵之者,以备能讨国贼,则固天子之所欲爵也。表奏献帝之文,称与董承同受密诏;既受王爵之后,便令关公北伐樊城。大义昭然,炳若日月,故《纲目》于备之领益州牧、称汉中王,无贬辞焉。
曹操称公称王,而子孙又追称之为帝:而称于朝者夺于天下,称于一时者夺于后世。天下后世之称操,不曰公、不曰王、不曰帝,直曰贼而已矣。若关公之为汉寿亭侯,又为前将军:一国爵之,天下不得而议之;一时爵之,后世不得而议之。后时且不独侯之将之,又从而王之帝之。可见爵以人重耳,人岂以爵重哉!
孙权之求婚于关公也,当代为公致对曰:“两家之和不和,不在婚与不婚也。汉中王尝受室于东吴矣,吴侯能惠顾前好,则有孙夫人在,何必又重以某之婚姻?苟其不能,虽婚无益。”如是则辞婉而意妙,不至大伤东吴之心也。虽然,若谓荆州之失,为关公拒婚所致,则又不然。曹仁之女曾配孙权之弟,而竟无解于赤壁之师;曹操之女亦为献帝之后,而究不改其篡夺之志。此非其明验耶?且玄德之自吴逃归,权欲追而杀之,又欲并其妹而杀之。夫不以妹之故而不杀玄德,安能以聚关公之女故而不夺荆州?然则公之拒婚,诚不为过,但“犬子”一语太觉不堪耳。
吕范假意做媒,倒弄假成真;诸葛瑾好意做媒,反为好成怨。或戏曰:孙权之子,当令姑娘作伐;关公之女,须待伯母主婚。既欲亲上加亲,何不即使亲人说亲乎?予笑曰:姑娘撇却姑夫而归,伯母不顾伯父而去,上一辈正与下一辈看样。东吴若传孙夫人之命,一发不济矣。
孔明若不使关公取樊城,则荆州可以不失;即欲使公取樊城,而另遣一大将以代公守荆州,则荆州亦可以不失。而孔明计不出此,此不得为孔明咎也,天也。关公若能听王甫而不用潘浚,则关公可以不死;若不用糜芳、傅士仁,则关公亦可以不死。而关公又计不及此,此不得为关公咎也,天也。人欲兴汉,而天不祚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此回正叙得襄阳之事,下回又叙斩庞德、获于禁之事,皆快事也。而出兵之前,乃有失火为之告凶,又有恶梦为之告变,是早为七十六回伏线也。夫为失意伏线,而伏于将失意之时不足奇,惟伏于将快意之时则深足奇。此非作者有意为如此之文,而实古来天然有如此之事。奈何今人眼光甚短,但能及寸,不能及尺,但能及尺,不能及丈耶!
却说曹操退兵至斜谷,孔明料他必弃汉中而走,故差马超等诸将分兵十数路,不时攻劫。补注前文。因此操不能久住,又被魏延射了一箭,急急班师。三军锐气堕尽。前队纔行,两下火起,乃是马超伏兵追赶。曹兵人人丧胆。操令军士急行,晓夜奔走无停;直至京兆,方始安心。此时颇快人意。
且说玄德命刘封、孟达、王平等攻取上庸诸郡,申耽等闻操已弃汉中而走,遂皆投降。玄德安民已定,大赏三军,人心大悦。不独当日人心大悦,即今日读者至此,亦为之大悦。于是众将皆有推尊玄德为帝之心;未敢径启,却来禀告诸葛军师。孔明曰:“吾意已有定夺了。”随引法正等入见玄德曰:“今曹操专权,百姓无主;主公仁义着于天下,今已抚有两川之地,可以应天顺人,即皇帝位。孔明之意非蔑献帝也,殆欲如唐肃宗灵武之事,尊帝为上皇耳。名正言顺,以讨国贼。事不宜迟,便请择吉。”玄德大惊曰:“军师之言差矣。刘备虽然汉之宗室,乃臣子也;若为此事,是反汉矣!”玄德以在上之天子为辞。孔明曰:“非也。方今天下分崩,英雄并起,各霸一方,四海才德之士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皆欲攀龙附凤,建立功名也。今主公避嫌守义,恐失众人之望。愿主公熟思之。”孔明以在下之人心为辞。玄德曰:“要吾僭居尊位,吾必不敢。可再商议长策。”诸将齐言曰:“主公若只推却,众心解矣!”上是孔明劝进,此又写诸将进戴。孔明曰:“主公平生以义为本,未肯便称尊号。今有荆襄、两川之地,可暂为汉中王。”玄德曰:“汝等虽欲尊吾为王,不得天子明诏,是僭也。”不是辞王,但欲请诏。孔明曰:“今宜从权,不可拘执常理。”张飞大叫曰:“异姓之人皆欲为君,何况哥哥乃汉朝宗派。莫说汉中王,就称皇帝,有何不可!”每到玄德谦让处,便是张飞直叫出来。玄德叱曰:“汝勿多言!”孔明曰:“主公宜从权变,先进位汉中王,然后表奏天子,未为迟也。”操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子之诏,乃操主之者也。故先称王,而后奉表,乃权宜之法。玄德再三推辞不过,只得依允。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筑坛于沔阳,方圆九里,分布五方,各设旌旗仪仗。群臣皆依次序排列。许靖、法正请玄德登坛,进冠冕玺绶讫,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员拜贺为汉中王。称得堂堂正正,与魏王加九锡不同。子刘禅,立为王世子。封许靖为太傅,法正为尚书令;诸葛亮为军师,总理军国重事。封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为五虎大将,魏延为汉中太守。其余各拟功勋定爵。玄德既为汉中王,遂修表一道,差人赍赴许都。表曰:
备以具臣之才,荷上将之任,总督三军,奉辞于外;不能扫除寇难,靖匡王室,久使陛下圣教陵迟,六合之内否而未泰:惟忧反侧,疢如疾首。先用自责。曩者董卓,伪为乱阶。自是之后,群凶纵横,残剥海内。赖陛下圣德威临,人臣同应,或忠义奋讨,或上天降罚,暴逆并殪,以渐冰消。次以董卓、傕、汜之乱,以下方说曹操。惟独曹操,久未枭除,侵擅国权,恣心极乱。臣昔与车骑将军董承图谋讨操,机事不密,承见陷害。即奉衣带诏一事,消受得一个汉中王。臣播越失据,忠义不果,自述起兵徐州以后之事。遂得使操穷凶极逆:主后戮杀,皇子鸩害。此二事足定操贼罪案。虽纠合同盟,念在奋力;懦弱不武,历年未效。常恐殒没,辜负国恩;寤寐永叹,夕惕若厉。又是自责之语。
今臣群僚以为:在昔《虞书》,敦叙九族,庶明励翼;帝王相传,此道不废;周监二代,并建诸姬,实赖晋、郑夹辅之力;高祖龙兴,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卒斩诸吕,以安大宗。今操恶直丑正,实繁有徒,包藏祸心,篡盗已显;既宗室微弱,帝族无位,斟酌古式,依假权宜:上臣为大司马、汉中王。以上述群下推戴之意。臣伏自三省:受国厚恩,荷任一方,陈力未效,所获已过,不宜复忝高位,以重罪谤。以上自叙谦让之怀。群僚见逼,迫臣以义。臣退惟寇贼不枭,国难未已;宗庙倾危,社稷将坠:诚臣忧心碎首之日。若应权通变,以宁静圣朝,虽赴水火,所不得辞。辄顺众议,拜受印玺,以崇国威。以上又述群下复请,不得复辞之故。仰惟爵号,位高宠厚;俯思报效,忧深责重。惊怖惕息,如临于谷。敢不尽力输诚,奖励六师,率齐群义,应天顺时,以宁社稷。此又述受爵以后,当讨贼自效。谨拜表以闻。
表到许都,曹操在邺郡闻知玄德自立汉中王,大怒曰:“织席小儿,安敢如此!吾誓灭之!”实时传令,尽起倾国之兵,赴两川与汉中王决雌雄。操以备为英,自青梅煮酒之时已知有今日矣,又何为而怒耶?一人出班谏曰:“大王不可因一时之怒,亲劳车驾远征。臣有一计,不须张弓只箭,令刘备在蜀自受其祸;待其兵衰力尽,只须一将往征之,便可成功。”操视其人,乃司马懿也。仲达此时渐渐出头。操喜问曰:“仲达有何高见?”懿曰:“江东孙权,以妹嫁刘备,而又乘间窃取回去;照应六十一回中事。刘备又据占荆州不还:彼此俱有切齿之恨。今可差一舌辩之士,赍书往说孙权,使兴兵取荆州;刘备必发两川之兵以救荆州。那时大王兴兵去取汉川,令刘备首尾不能相救,势必危矣。”不消自家费力,却去挑拨他人。操大喜,即修书令满宠为使,星夜投江东来见孙权。
权知满宠到,遂与谋士商议。张昭进曰:“魏与吴本无仇;前因听诸葛之说词,致两家连年征战不息,生灵遭其涂炭。今满伯宁来,必有讲和之意,可以礼接之。”独不记二乔铜雀之事乎?是操为仇,而备乃婚姻也。权依其言,令众谋士接满宠入城相见。礼毕,权以宾礼待宠。宠呈上操书,曰:“吴、魏自来无仇,皆因刘备之故,致生衅隙。魏王差某到此,约将军攻取荆州,魏王以兵临汉川,首尾夹击。破刘之后,共分疆土,誓不相侵。”玄德不肯还荆州,曹操独肯分疆土耶?孙权览书毕,设筵相待满宠,送归馆舍安歇。权与众谋士商议。顾雍曰:“虽是说词,其中有理。温州柑子四十担,前已送过;今日之议,敢不奉承?今可一面送满宠回,约会曹操首尾相击;一面使人过江探云长动静,方可行事。”诸葛瑾曰:“某闻云长自到荆州,刘备娶与妻室,先生一子,次生一女。其女尚幼,未许字人。云长家事,却借诸葛瑾口中补出,省笔之法。某愿往与主公世子求婚。若云长肯许,即与云长计议,共破曹操;若云长不肯,然后助曹取荆州。”诸葛瑾有鲁肃之风。孙权用其谋,先送满宠回许都;却遣诸葛瑾为使,投荆州来。入城见云长,礼毕。云长曰:“子瑜此来何意?”瑾曰:“特来求结两家之好:吾主吴侯有一子,甚聪明;闻将军有一女,特来求亲。两家结好,并力破曹。此诚美事,请君侯思之。”吕范做媒是假,诸葛瑾做媒是真。一是求婿,一是求嫁,各各不同。云长勃然大怒曰:“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虎女犬子,太觉言重。玄德曾配孙夫人矣,是虎兄而配犬妹也;孙夫人为公之嫂矣,是虎叔而有犬嫂也。不看汝弟之面,立斩汝首!再休多言!”遂唤左右逐出。做媒的往往讨怠慢。瑾抱头鼠窜,回见吴侯;不敢隐匿,遂以实告。权大怒曰:“何太无礼耶!”便唤张昭等文武官员商议取荆州之策。步骘曰:“曹操久欲篡汉,所惧者刘备也;今遣使来令吴兴兵吞蜀,此嫁祸于吴也。”云长不肯嫁女,于吴无损:孙操有意嫁祸,不利于吴。权曰:“孤亦欲取荆州久矣。”骘曰:“今曹仁见屯兵于襄阳、樊城,又无长江之险,旱路可取荆州;如何不取,却令主公动兵?只此便见其心。步隲略有见识,张昭不如也。主公可遣使去许都见操,令曹仁旱路先起兵取荆州,云长必掣荆州之兵而取樊城。若云长一动,主公可遣一将,暗取荆州,一举可得矣。”后为吕蒙袭荆州张本。权从其议,实时遣使过江,上书曹操,陈说此事。操大喜,发付使者先回,随遣满宠往樊城助曹仁,为参谋官,商议动兵。吴让魏先发,是着乖处。一面驰檄东吴令领兵水路接应,以取荆州。以上按下吴、魏两边,以下接应先主一边。
却说汉中王令魏延总督军马,守御东川。遂引百官回成都。差官起造宫庭,又置馆舍。自成都至白水,共建四百余处馆舍亭邮。广积粮草。多造军器,以图进取中原。写西川大起景色。细作人探听得曹操结连东吴,欲取荆州,即飞报入蜀。汉中王忙请孔明商议。孔明曰:“某已料曹操必有此谋;然吴中谋士极多,必教操令曹仁先兴兵矣。”明见万里,是以谓之孔明。汉中王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可差使命就送官诰与云长,令先起兵取樊城,使敌军胆寒,自然瓦解矣。”吴欲使魏先发,孔明又使云长先发,一是让先,一是占先。汉中王大喜,即差前部司马费诗为使,赍捧诰命,投荆州来。云长出郭,迎接入城。至公廨礼毕,云长问曰:“汉中王封我何爵?”诗曰:“五虎大将之首。”云长问:“那五虎将?”诗曰:“关、张、赵、马、黄是也。”云长怒曰:“翼德吾弟也;孟起世代名家;子龙久随吾兄,即吾弟也:位与吾相并可也。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遂不肯受印。公太好胜,既不肯以虎配犬,又不肯以虎并虎。○严颜老而翼德以为壮,黄忠不服老而云长以为老,二公情性又自不同。诗笑曰:“将军差矣。昔萧何、曹参与高祖同举大事,最为亲近,而韩信乃楚之亡将也;然信位为王,居萧、曹之上,未闻萧、曹以此为怨。今汉中王虽有五虎将之封,而与将军有兄弟之义,视同一体,以兄弟之义动之。将军即汉中王,汉中王即将军也。岂与诸人等哉?将军受汉中王厚恩,当与同休戚共祸福,不宜计较官号之高下。愿将军熟思之。”诗之善于说词,与张辽等。云长大悟,乃再拜曰:“某之不明,非足下见教,几误大事。”即拜受印绶。费诗方出王旨,令云长领兵取樊城。云长领命,实时便差傅士仁、糜芳二人为先锋,先引一军于荆州城外屯扎;一面设宴城中款待费诗。饮至二更,忽报城外寨中火起。云长急披挂上马,出城看时,乃是傅士仁、糜芳饮酒,帐后遗火,烧着火炮,满营撼动,把军器粮草尽皆烧毁。便是不祥之兆。云长引兵救扑,至四更方纔火灭。云长入城,召傅士仁、糜芳责之曰:“吾令汝二人作先锋,不曾出师,先将许多军器粮草烧毁,火炮打死本部军人。如此误事,要你二人何用?”叱令斩之。为后文二人背公伏线。○于诸葛瑾当看军师之面,于糜芳当看亡嫂之面。费诗告曰:“未曾出师,先斩大将,于军不利。可暂免其罪。”云长怒气不息,叱二人曰:“吾不看费司马之面,必斩汝二人之首!”乃唤武士各杖四十,摘去先锋印绶,罚糜芳守南郡,傅士仁守公安。既轻待之,又重托之,此公之所以误也。且曰:“若吾得胜回来之日,稍有差池,二罪俱罚!”二人满面羞惭,喏喏而去。云长便令廖化为先锋,关平为副将,自总中军,马良、伊籍为参谋,一同征进。先是,有胡华之子胡班,到荆州来投降关公;公念其旧日相救之情,甚爱之,胡班救关公是二十七回中事,于此照应出来。令随费诗入川,见汉中王受爵。费诗辞别关公,带了胡班,自回蜀中去了。
且说关公是日祭了帅字大旗,假寐于帐中。忽见一猪,其大如牛,浑身黑色,奔入帐中,径咬云长之足。水属亥,亥者水也。其江东谋害之象乎?云长大怒,急拔剑斩之,声如裂帛。霎然惊觉,乃是一梦。便觉左足阴阴疼痛,又是不祥之兆。先主梦臂疼,应在庞统;关公梦足痛,应在自身。心中大疑。唤关平至,以梦告之。平对曰:“猪亦有龙象。龙附足,乃升腾之意,不必疑忌。”云长聚多官于帐下,告以梦兆。或言吉祥者,或言不祥者,众论不一。云长曰:“吾大丈夫,年近六旬,即死何憾!”说一死字,亦是不祥之兆。正言间,蜀使至,传汉中王旨,拜云长为前将军,假节钺,都督荆、襄九郡事。云长受命讫,众官拜贺曰:“此足见猪龙之瑞也。”今日详梦者,大都类此。于是云长坦然不疑,遂起兵奔襄阳大路而来。
曹仁正在城中,忽报云长自领兵来。仁大惊,欲坚守不出,副将翟元曰:“今魏王令将军约会东吴取荆州;今彼自来,是送死也,何故避之?”参谋满宠谏曰:“吾素知云长勇而有谋,未可轻敌。不如坚守,乃为上策。”骁将夏侯存曰:“此书生之言耳。岂不闻‘水来土掩,岂知淹七军之水,竟不能以土掩乎?将至兵迎?’我军以逸待劳,自可取胜。”曹仁从其言,令满宠守樊城,自领兵来迎云长。云长知曹兵来,唤关平、廖化二将,受计而往。与曹兵两阵对圆,廖化出马搦战。翟元出迎。二将战不多时,化诈败,拨马便走,翟元从后追杀,荆州兵退二十里。先退后进,公亦善于用兵。次日,又来搦战,夏侯存、翟元一齐出迎,荆州兵又败,又追杀二十余里。一退再退,诱敌殊妙。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曹仁即命前军速回,背后关平、廖化杀来,曹兵大乱。曹仁知是中计,先掣一军飞奔襄阳;离城数里,前面绣旗招飐,云长勒马横刀,拦住去路。写得云长声势。曹仁胆战心惊,不敢交锋,望襄阳斜路而走。云长不赶。须臾,夏侯存军至,见了云长,大怒,便与云长交锋,只一合,被云长砍死。翟元便走,被关平赶上,一刀斩之。乘势追杀,曹兵大半死于襄江之中。曹仁退守樊城。
云长得了襄阳,赏军抚民。此时取襄阳如反掌,诚不料有后事。随军司马王甫曰:“将军一鼓而下襄阳,曹兵虽然丧胆,然以愚意论之:今东吴吕蒙屯兵陆口,常有吞并荆州之意;倘率兵径取荆州,如之奈何?”为吕蒙袭荆州伏笔。云长曰:“吾亦念及此。汝便可提调此事:去沿江上下,或二十里,或三十里,选高阜处置一烽火台,每台用五十军守之;倘吴兵渡江,夜则明火,昼则举烟为号。吾当亲往击之。”守之以烽火,不守之以人。王甫曰:“糜芳、傅士仁守二隘口,恐不竭力;必须再得一人以总督荆州。”为后糜、傅二人背汉伏线。云长曰:“吾已差治中潘浚守之,有何虑焉?”甫曰:“潘浚平生多忌而好利,不可任用。为后文潘浚失事伏笔。可差军前都督粮料官赵累代之。赵累为人忠城廉直。若用此人,万无一失。”惜不用王甫之言。云长曰:“吾素知潘浚为人。今既差定,不必更改。赵累现掌粮料,亦是重事。汝勿多言,只与我筑烽火台去。”王甫怏怏拜辞而行。荆州之失,实原于此。云长令关平准备船只渡襄江,攻打樊城。
却说曹仁折了二将,退守樊城,谓满宠曰:“不听公言,兵败将亡,失却襄阳,如之奈何?”宠曰:“云长虎将,足智多谋,不可轻敌,只宜坚守。”正言间,人报云长渡江而来,攻打樊城。离荆州愈远。仁大惊,宠曰:“只宜坚守。”部将吕常奋然曰:“某乞兵数千,愿当来军于襄江之内。”宠谏曰:“不可。”吕常怒曰:“据汝等文官之言,只宜坚守,何能退敌?岂不闻兵法云:‘军半渡可击。’兵法成语,拘执不得。今云长军半渡襄江,何不击之?若兵临城下,将至壕边,急难抵当矣。”仁即与兵二千,令吕常出樊城迎战。吕常来至江口,只见前面绣旗开处,云长横刀出马。吕常却欲来迎,后面众军见云长神威凛凛,不战先走。写得云长声势。吕常喝止不住。云长混杀过来,曹兵大败。马步军折其大半,残败军奔入樊城。曹仁急差人求救,使命星夜至长安,将书呈上曹操,言:“云长破了襄阳,现围樊城甚急。望拨大将前来救援。”曹操指班部内一人而言曰:“汝可去解樊城之围。”其人应声而出。众视之乃于禁也。曹操此时颇无眼力。禁曰:“某求一将作先锋,领兵同去。”操又问众人曰:“谁敢作先锋?”一人奋然出曰:“某愿施犬马之劳,生擒关某,献于麾下。”操观之大喜。正是:
未见东吴来伺隙,先看北魏又添兵。
未知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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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庞令名抬榇决死战 关云长放水淹七军
关公初欲与马超比试,而今与马超之部将争锋,是与战马超无异也。马超既与关公为一家,而庞德乃与关公死战,是亦与战马超无异也。以关公敌马超,犹未为损重;而以庞德鬬马超,毋乃为背主乎?其后既不肯背曹操而降关公,其初何以背马腾而降曹操?故庞德之死,君子无取焉。
关公以水胜者有二:一为白河之水,一为襄江之水。白河之水,是奉孔明之命而小用之者也;襄江之水,是得孔明之意而大用之者也。小用之,不过火后之余波;大用之,遂作军前之胜算。盖孔明以水济火,而关公则纯用水。纯用水,而水之功更大于前矣。虽然,玄德以孔明为水,孔明而用水,犹之以水济水耳。若关公性烈如火,面赤如火,坐下之马亦如火,则虽纯用水,而亦可谓之以水济火云。
襄江之决,可以淹七军,而不足以取樊城,何也?曰:水之灌兵也易,而灌城也难。灌兵之水,顺而速;灌城之水,渐而迟。速则敌不及防,而迟则敌能自守也。然则决泗水而取下邳,决漳水而取冀州,将毋曹操之用水独胜于关公乎?曰:是又不然。使下邳无侯成之纳款,冀州无审荣之献门,则二城未必可入。操之幸胜,岂尽水之力哉!
关公之欲决襄江,与冷苞之欲决涪江,其谋无异,不可以成败论也。苞之所以败者,彭羕告焉,而庞统防焉;公之所以胜者,成何觉焉,而于禁昧焉。法正知之早,故不移营而无伤;庞德知之晚,虽欲移营而无及。同一谋,而谋之成不成,亦视敌之愚与不愚耳。
鱼入罾口,而关公坐享渔人之利矣。而庞德几为网之漏,而卒为俎之登;于禁不为校之烹,而幸为池之畜。其故何也?盖鱼入罾而难脱,此禁之所以被擒;鱼得水而不涸,此禁之所以终活欤?
观于樊城之不下,而知天之不欲复兴汉室也。当单福取樊城之时,其兵力不足以守樊城,故其后终至弃樊城。及关公围樊城之时,其兵力将不止于取樊城,则其时甚利于得樊城,而惜乎其中阻也。读书之此,为之三叹。
却说曹操欲使于禁赴樊城救援,问众将谁敢作先锋。一人应声愿往。操视之,乃庞德也。操大喜曰:“关某威震华夏,未逢对手;今遇令明,真劲敌也。”遂加于禁为征南将军,加宠德为征西都先锋,大起七军,前往樊城。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七固水之数也。这七军,皆北方强壮之士。两员领军将校:一名董衡,一名董超;当日引各头目参拜于禁。董衡曰:“今将军提七枝重兵,去解樊城之厄,期在必胜,乃用庞德为先锋,岂不误事?”禁惊问其故。衡曰:“庞德原系马超手下副将,不得已而降魏;今其故主在蜀,职居‘五虎上将’,照应前事。况其亲兄庞柔亦在西川为官。又补叙前文所未及。今使他为先锋,是泼油救火也。将军何不启知魏王,别换一人去?”有此一段言语,愈见下文庞德之不易也。禁闻此语,遂连夜入府启知曹操。操省悟,即唤庞德至阶下,令纳下先锋印。德大惊曰:“某正欲与大王出力,何故不肯见用?”操曰:“孤本无猜疑;但今马超现在西川,汝兄庞柔亦在西川,俱佐刘备。孤纵不疑,奈众口何?”操推托别人,亦一激之意。庞德闻之,免冠顿首,流血满面而告曰:“某自汉中投降大王,每感厚恩,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大王何疑于德也?德昔在故乡时,与兄同居,嫂甚不贤,德乘醉杀之;兄恨德入骨髓,誓不相见,恩已断矣。杀嫂绝兄,是为无亲。故主马超有勇无谋,兵败地亡,孤身入川,今与德各事其主,旧义已绝。背主从操,是为无君。德感大王恩遇,安敢萌异志?惟大王察之!”操乃扶起庞德,抚慰曰:“孤素知卿忠义,前言特以安众人之心耳。卿可努力建功。卿不负孤,孤亦必不负卿也。”老贼善于用人。德拜谢回家,令匠人造一木榇。亦是死兆。次日,请诸友赴席,列榇于堂。众亲友见之,皆惊问曰:“将军出师,何用此不祥之物?”德举杯谓亲友曰:“吾受魏王厚恩,誓以死报。今去樊城与关某决战,我若不能杀彼,必为彼所杀;即不为彼所杀,我亦当自杀。故先备此榇,以示无空回之理。”若死于疆场,当以马革裹尸耳,何以榇为?众皆嗟叹。德唤其妻李氏与其子庞会出,谓其妻曰:“吾今为先锋,义当效死疆场。我若死,汝好生看养吾儿;吾儿有异相,长大必当与吾报仇也。”以死自誓固是好汉,惜其用之不当耳。妻子痛哭送别,德令扶榇而行。临行,谓部将曰:“吾今去与关某死战,我若被关某所杀,汝等即取吾尸置此榇中。后被周仓活擒,究竟此榇无用。我若杀了关某,吾亦即取其首,置此榇内,回献魏王。”榇为己设则可,若为敌设,益觉无谓。部将五百人皆曰:“将军如此忠勇,某等敢不竭力相助!”于是引军前进。有人将此言报知曹操。操喜曰:“庞德忠勇如此,孤何忧焉!”贾诩曰:“庞德恃血气之勇,欲与关某决死战,臣窃虑之。”贾诩先料其败。操然其言,急令人传旨戒庞德曰:“关某智勇双全,切不可轻敌。可取则取,不可取则宜谨守。”庞德闻命,谓众将曰:“大王何重视关某也?吾料此去,当挫关某三十年之声价。”谁知关公声价,虽死不挫乎。禁曰:“魏王之言,不可不从。”德奋然趱军前至樊城,耀武扬威,鸣锣击鼓。
却说关公正坐帐中,忽探马飞报:“曹操差于禁为将,领七枝精壮兵到来。前部先锋庞德,军前抬一木榇,口出不逊之言,誓欲与将军决一死战。兵离城止三十里矣。”关公闻言,勃然变色,美髯飘动,大怒曰:“天下英雄闻吾之名,无不畏服;庞德竖子,何敢藐视吾耶!关公好胜,又遇着一个不怕死的。关平一面攻打樊城,吾自去斩此匹夫,以雪吾恨!”平曰:“父亲不可以泰山之重,与顽石争高下。辱子愿代父去战庞德。”关公曰:“汝试一往,吾随后便来接应。”关平出帐,提刀上马,领兵来迎庞德。两阵对圆,魏营一面皂旗,上大书“南安庞德”四个白字。用白书字,便是挂孝之兆,颇似今之铭旌。庞德青袍银铠,钢刀白马,立于阵前;背后五百军兵紧随,步卒数人肩抬木榇而出。关平大骂庞德:“背主之贼!”背主二字,骂得切当。庞德问部卒曰:“此何人也?”或答曰:“此关公义子关平也。”德叫曰:“吾奉魏王旨,来取汝父之首!汝乃疥癞小儿,吾不杀汝!快唤汝父来!”庞德无兄,岂识关公有子。平大怒,纵马舞刀,来取庞德。德横刀来迎。战三十合,不分胜负,两家各歇。不是写庞德,是写关公。早有人报知关公。公大怒,令廖化去攻樊城,自己亲来迎敌庞德。关平接着,言与庞德交战不分胜负。关公随即横刀出马,大叫曰:“关云长在此,庞德何不早来受死!”庞德来讨死,公乃欲以死与之。鼓声响处,庞德出马曰:“吾奉魏王旨,特来取汝首!恐汝不信,备榇在此。汝若怕死,早下马受降!”关公大骂曰:“量汝一匹夫,亦何能为!可惜我青龙刀,斩汝鼠贼!”为刀惜,亦当为公惜。纵马舞刀,来取庞德。德轮刀来迎。二将战有百余合,精神倍长。两军各看得痴呆了。在众人眼中写一句。魏军恐庞德有失,急令鸣金收军。关平恐父年老,亦急鸣金。二将各退。庞德归寨,对众曰:“人言关公英雄,今日方信也。”德亦心服。正言间,于禁至。相见毕,禁曰:“闻将军战关公,百合之上,未得便宜,何不且退军避之?”德奋然曰:“魏王命将军为大将,何太弱也?吾来日与关某共决一死,誓不退避!”到底只是要寻死。禁不敢阻而回。
却说关公回寨,谓关平曰:“庞德刀法惯熟,真吾敌手。”平曰:“俗云:‘初生之犊不惧虎。’父亲纵然斩了此人,只是西羌一小卒耳。倘有疏虞,非所以重伯父之托也。”关平之言,深见大体。关公曰:“吾不杀此人,何以雪恨?吾意已决,再勿多言!”次日,上马引兵前进。庞德亦引兵来迎。两阵对圆,二将齐出,更不打话,出马交锋。鬬至五十余合,庞德拨回马,拖刀而走。关公随后追赶。关平恐有疏失,亦随后赶去。关平处处精细。关公口中大骂:“庞贼!欲使拖刀计,吾岂惧汝?”原来庞德虚作拖刀势,却把刀就鞍鞒挂住,偷拽雕弓,搭上箭射将来。不能以刀胜,而欲以箭胜,亦不算英雄。关平眼快,见庞德拽弓,大叫:“贼将休放冷箭!”关平能。关公急睁眼看时,弓弦响处,箭早到来;躲闪不及,正中左臂。关平马到,救父回营。庞德勒回马,轮刀赶来,忽听得本营锣声大震。德恐后军有失,急勒马回。原来于禁见庞德射中关公,恐他成了大功,灭己威风,故鸣金收军。于禁初阻庞德,今故忌之。庞德回马,问:“何故鸣金?”于禁曰:“魏王有戒:关公智勇双全。他虽中箭,只恐有诈,故鸣金收军。”德曰:“若不收军,吾已斩了此人也!”有关平相救,只怕未必。禁曰:“紧行无好步,当缓图之。”庞德不知于禁之意,只懊悔不已。
却说关公回营,拔了箭头。幸得箭射不深,用金疮药敷之。后文有一箭射得重,此处先有一箭射得轻,为之作引。关公痛恨庞德,谓众将曰:“吾誓报此一箭之仇!”众将对曰:“将军且暂安息几日,然后与战未迟。”次日,人报庞德引军搦战。关公就要出战。众将劝住。庞德令小军毁骂。关平把住隘口,分付众将休报知关公。写关平精细之细。庞德搦战十余日,无人出迎,乃与于禁商议曰:“眼见关公箭疮举发,不能动止;不若乘此机会,统七军一拥杀入寨中,可救樊城之围。”于禁恐庞德成功,只把魏王戒旨相推,不肯动兵。于禁忌庞德,正为庞德背马超之报。庞德累欲动兵,于禁只不允,乃移七军转过山口,离樊城北十里,依山下寨,禁自领兵截断大路,令庞德屯兵于谷后,使德不能进兵成功。庞德前为杨松之忌,遂降曹操;今有于禁之忌,何不降关公?
却说关平见关公箭疮已合,甚是喜悦。忽听得于禁移七军于樊城之北下寨,未知其谋,即报知关公。公遂上马,自变量骑上高阜处望之,见樊城城上旗号不整,军士慌乱;又在关公眼中带写樊城一笔。城北十里山谷之内,屯着军马;又见襄江水势甚急。伏笔甚妙。看了半晌,唤向导官问曰:“樊城北十里山谷,是何地名?”对曰:“罾口川也。”关公喜曰:“于禁必为我擒矣。”将士问曰:“将军何以知之?”关公曰:“鱼入罾口,岂能久乎?”坡名落凤,庞统被射;川名罾口,于禁被擒,正复相似。而庞统则自觉之,于禁则不自知,而关公知之。诸将未信。公回本寨。时值八月秋天,骤雨数日。公令人预备船筏,收拾水具。关平问曰:“陆地相持,何用水具?”公曰:“非汝所知也。于禁七军不屯于广易之地,而聚于罾口川险隘之处;方今秋雨连绵,襄江之水必然泛涨;吾已差人堰住各处水口,待水发时,乘高就船,放水一淹,樊城、罾口川之兵皆为鱼鳖矣。”不独于禁为鱼,七军皆为鱼矣。关平拜服。
却说魏军屯于罾口川,连日大雨不止,督将成何来见于禁曰:“大军屯于川口,地势甚低;虽有土山,离营稍远。即今秋雨连绵,军士艰辛。近有人报说荆州兵移于高阜处,关公移兵,在成何口中补出。又于汉水口预备战筏,倘江水泛涨,我军危矣。宜早为计。”于禁叱曰:“匹夫惑吾军心耶!再有多言者,斩之!”于禁素来知兵,今何愚昧之甚?总之人不可以有私,私则蔽明,可不戒哉!成何羞惭而退,却来见庞德,说此事。德曰:“汝所见甚当。奈大军不肯移兵,吾明日自移军,屯于他处。”只怕等明日不得。计议方定,是夜风雨大作。庞德坐于帐中,只听得万马争奔,征鼙震地。德大惊,急出帐上马看时,四面八方风雨骤至;七军乱窜,随波逐浪者不计其数。平地水深丈余,于禁、庞德与诸将,各登小山避水。地水师化作水山蹇。比及平明,关公及众将皆摇旗鼓噪,乘大船而来。于禁见四下无路,左右止有五六十人,料不能逃,口称愿降。不济事。关公令尽去衣甲,拘收入船,初入罾口,今则已入鱼舟。然后来擒庞德。时庞德并二董及成何,与步卒五百人,皆无衣甲,立在堤上。见关公来,庞德全无惧怯,奋然前来接战。关公将船四面围定,军士一齐放箭,射死魏兵大半。董衡、董超见势已危,乃告庞德曰:“军士折伤大半,四下无路,不如投降。”庞德大怒曰:“吾受魏王厚恩,岂肯屈节于人!”遂亲斩董衡、董超于前,其初本是二董疑庞德,今反是庞德杀二董,出于意外。厉声曰:“再说降者,以此二人为例!”于是众皆奋力御敌。自平明战至日中,勇力倍增。关公催四面急攻,矢石如雨。德令军士用短兵接战。德回顾成何曰:“吾闻‘勇将不怯死以苟免,壮士不毁节而求生。’此一语在被擒于曹操时何不记之?今日乃我死日也。死则死矣,但不知木榇何处去耳。汝可努力死战。”成何依令向前,被关公一箭射落水中。众军皆降,止有庞德一人力战。正遇荆州数十人,驾小船近堤来,德提刀飞身一跃,早上小船,立杀十余人,有此本事,可惜力之不得其当。余皆弃船赴水逃命。庞德一手提刀,一手使短棹,欲向樊城而走。与许褚渭桥之舟仿佛相类。只见上流头一将,撑大筏而至,将小船撞翻,庞德落于水中。船上那将跳下水去,生擒庞德上船。众视之,擒庞德者,乃周仓也。先叙其功,后出其名。仓素知水性,又在荆州住了数年,愈加惯熟;更兼力大,因此擒了庞德。又补叙周仓武艺。于禁所领七军,皆死于水中。其会水者,料无去路,亦皆投降。后人有诗曰:
夜半征鼙响震天,襄樊平地作深渊。关公神算谁能及,华夏威名万古传。
关公回到高阜去处,升帐而坐。群刀手押过于禁来。禁拜伏于地,乞哀请命。大失体面。关公曰:“汝怎敢抗吾?”禁曰:“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望君侯怜悯,誓以死报。”公绰髯笑曰:“吾杀汝,犹杀狗彘耳,空污刀斧!”令人缚送荆州,大牢内监候,荆州大牢,权作放身也。“待吾回,别作区处。”发落去讫。为后文伏笔。关公又令押过庞德。德睁眉怒目,立而不跪。不肯跪关公,独肯跪曹操,殊无足取。关公曰:“汝兄现在汉中;汝故主马超,亦在蜀中为大将。汝如何不早降?”绝不记被射之恨,何等卓荦。德大怒曰:“吾宁死于刀下,岂降汝耶!”德之所以不降者,想以妻子在许昌故耶?嫂可杀,兄可绝,而妻子独不可弃耶?骂不绝口。公大怒,喝令刀斧手推出斩之。德引颈受刑。关公怜而葬之。此时定是关公另以木榇葬之,原来之榇,不知漂没归何所矣。于是乘水势未退,复上战船,引大小将校来攻樊城。
却说樊城周围,白浪滔天,水势益甚,城垣渐渐浸塌,男女担土搬砖,填塞不住。曹军众将无不丧胆,慌忙来告曹仁曰:“今日之危,非力可救;可趁敌军未至,乘舟夜走,虽然失城,尚可全身。”皆是怕死的。仁从其言。方欲备船出走,满宠谏曰:“不可出。山水骤至,岂能长存?不旬日,即当自退。成何知水之将来,满宠知水之将去,而一见听,一不见听,亦有幸有不幸焉。关公虽未攻城,已遣别将在郏下。其所以不敢轻进者,虑吾军袭其后也。今若弃城而去,黄河以南,非国家之有矣。愿将军固守此城,以为保障。”仁拱手称谢曰:“非伯宁之教,几误大事。”若无满宠,则樊城怭为关公所有;关公既得樊城,则举黄河以南,皆可据而有之。如是则吕蒙虽袭荆州,而关公犹不至于无以自立也。而满宠言之,曹仁听之,岂非天哉!乃骑白马上城,聚众将发誓曰:“吾受魏王命保守此城;但有言弃城而去者,斩!”诸将皆曰:“某等愿以死据守!”仁大喜,就城上设弓弩数百,军士昼夜防护,不敢懈怠。老幼居民,担土石填塞城垣。旬日之内,水势渐退。关公自擒魏将于禁等,威震天下,无不惊骇。忽次子关兴来寨内省亲。关兴于此处出现。公就令兴赍诸官立功文书去成都,见汉中王,各求升迁。但求升迁,而不求添兵相助,是亦疏虞处。兴拜辞父亲,径投成都去讫。亏此一去,关公留得一子。
却说关公分兵一半,直抵郏下。公自领兵四面攻打樊城。当日关公自到北门,立马扬鞭,指而问曰:“汝等鼠辈,不早来降,更待何时?”正言间,曹仁在敌楼上见关公身上止披掩心甲,斜袒着绿袍,乃急招五百弓弩手,一齐放箭。公急勒马回时,右臂上中一弩箭,翻身落马。正是:
水里七军方丧胆,城中一箭忽伤身。
未知关公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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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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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3
发表于 2006-10-1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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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关云长刮骨疗毒 吕子明白衣渡江
吉平截指骂贼,是良医为烈汉;关公刮骨疗毒,是烈汉遇良医。可见忠臣义士,不怕疼痛;若怕疼痛,便做不得忠臣义士矣。然临难不怕,必是平日先不怕。惟平日有刮骨之关公,然后临难有裁指之吉平也。
华佗医周泰,一请便到,医关公,不请自来。古之名医,志在济人利物;绝不似今之名医,善于拿班,巧于图利,几番邀请,方纔入门,先讲谢仪,然后开手也。能慕忠臣者,即是忠臣;能救义士者,即是义士。吉平、华陀是一人,不是两人。
此回方写关有病而如无病,便即写吕蒙无病而诈有病;方写华佗医真病,便接写陆逊医假病。华佗知药箭之毒,而去其毒,是以药治药也;陆逊知吕蒙之假病,而又教之以托病,是以病医病也。而又有奇焉者:关公有受病之臂,亦有受病之心,尊己而傲物,是受病之心也;陆逊有去病之方,亦有发病之方,币重而言甘,是发病之方也。吕蒙辞职,而关公以为去一疾,视去臂上之疾而更快;乃荆州撒备,而关公又中一毒,视中药箭之毒而更深。若孔明以借风医周郎而周郎愈,庞统以连环医北军而北军亡。二公分用之,而陆逊以一人兼用之,比前文更自出色。
观孙权之听吕蒙,而吴与魏皆为汉贼矣。权若乘关公之距樊城而北取徐州,以共分中原,则汉室可兴,而操贼可灭。奈何忘砍案之誓,背昔日之盟,而反阴与操约,以图关公乎?所以然者,不过一荆州耳。刘备取荆州于曹操,本未尝假荆州于孙权,其曰借曰还,不过孔明一时权变之辞,欲结权以为讨操之助;而乃认为真借,而望其真还,分之不足,又从而袭之,致使玄德之志不得伸,而关公之功不得就,岂不重可恨哉!
周瑜在而孙、刘之交离,周瑜死而孙、刘之交合;鲁肃用而孙、刘之交合,鲁肃死而孙、刘之交又离。盖周瑜之见异于鲁肃,而鲁肃之见又异于吕蒙也。肃欲结刘备以拒操,与孔明所见略同,故终鲁肃之世,吴、蜀未尝相攻。及吕蒙柄用,而背盟失义至于如此,悲夫!
曹仁欲弃樊城,而满宠止之;曹操又离许昌,而可马懿又止之。夫樊城弃,而大河以南皆震动矣;许都迁,而大河以北亦皆震动矣。乃韩信破赵之先声,足以夺燕而遂能取燕;关公破襄阳之先声,足以夺操而卒不能取操。岂关公之用兵,不如韩信哉?遭时之不偶耳。唐人诗云:“关张无命欲何如。”诚哉,其无命也!
先主轻陆逊而败,早有关公轻陆逊而失以为之样子矣。吕蒙白衣摇橹而取荆州,先有周善白衣摇橹而取孙夫人以为样子矣。凡有一事于后,必先有一事以见其端者。故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即引兵冲出城来。被关平一阵杀回,救关公归寨,拔出臂箭。原来箭头有药,毒已入骨,右臂青肿,不能运动。庞德心毒而箭不毒,曹仁则箭毒而心亦毒。关平慌与众将商议曰:“父亲若损此臂,安能出敌?不如暂回荆州调理。”于是与众将入帐见关公。公问曰:“汝等来,有何事?”众对曰:“某等因见君侯右臂损伤,恐临敌致怒,冲突不便。众议可暂班师回荆州调理。”周郎在南郡中箭,而程普劝其回军;关公在樊城中箭,而关平劝其回军。周郎之受伤也请,关公之受伤也重。极相似,又极不相似。怒曰:“吾取樊城,只在目前;取了樊城,即当长驱大进,径到许都,剿灭操贼,以安汉室。不必有是事,不可无是心;既已有是心,即如有是事。壮哉关公!千古仰之。岂可因小疮而误大事?汝等敢慢吾军心耶!”平等默然而退。众将见公不肯退兵,疮又不痊,只得四方访问名医。
忽一日,有人从江东驾小舟而来,直至寨前。小校引见关平。平视其人:方巾阔服,臂挽青囊;自言姓名:“乃沛国谯郡人,姓华,名伦,字符化。因闻关将军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来医治。”不请自来,脱尽近日名医之套。平曰:“莫非昔日医东吴周泰者乎?”佗曰:“然。”平大喜,即与众将同引华佗入帐见关公。时关公本是臂疼,恐慢军心,无可消遣,正与马良弈棋;闻有医者至,即召入。礼毕,赐坐。茶罢,佗请臂视之。公袒下衣袍,伸臂令佗看视。佗曰:“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先讲病源。公曰:“用何物治之?”佗曰:“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未说出治法,先用一惊人语。公笑曰:“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不惧敌,岂惧医。佗曰:“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但恐君侯惧耳。”既说出治法,又用一惊人语。公笑曰:“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不惧箭,岂惧刀。令设酒席相待。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如此神医难得,如此病人更难得。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惊。”临下手时,再用一惊人语。公曰:“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华陀之语惊人,关公之语更是惊人。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今日读者亦为之寒心,何况当日见者,能不为之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若以他人,当此臂色既青,面色必白,青色既去,面色亦失矣。须臾,血流盈盆。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如此医人是神医,如此病人亦是神人。佗曰:“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病人未尝见此医人,医人亦未尝见此病人。后人有诗曰:
治病须分内外科,世间妙艺苦无多。神威罕及惟关将,圣手能医说华佗。
关公箭疮既愈,设席款谢华佗。佗曰:“君侯箭疮虽治,然须爱护。切勿怒气伤触。过百日后,平复如旧矣。”关公以金百两酬之。佗曰:“某闻君侯高义,特来医治,岂望报乎!”坚辞不受。不索谢仪,又脱尽近日名医之套。留药一帖,以敷疮口,辞别而去。
却说关公擒了于禁,斩了庞德,威名大震,华夏皆惊。探马报到许都。以上按下关公一边,以下再叙曹操一边。曹操大惊,聚文武商议曰:“某素知云长智勇盖世,今据荆襄,如虎生翼。于禁被擒,庞德被斩,魏兵挫锐;倘彼率兵直至许都,如之奈何?孤欲迁都以避之。”此时老贼亦胆落矣。曹操欲离许都,与曹仁欲弃樊城,一样怕法。司马懿谏曰:“不可。于禁等被水所淹,非战之故;于国家大计,本无所损。今孙、刘失好,云长得志,孙权必不喜;大王可遣使去东吴陈说利害,令孙权暗暗起兵蹑云长之后,许事平之日,割江南之地以封孙权,则樊城之危自解矣。”司马懿之止曹操,与满宠之止曹人,差足相仿。主簿蒋济曰:“仲达之言是也。今可即发使往东吴,不必迁都动众。”操依允,遂不迁都;因叹谓诸将曰:“于禁从孤三十年,何期临危反不如庞德也?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是不易也。今一面遣使致书东吴,一面必得一大将以当云长之锐。”言未毕,阶下一将应声而出曰:“某愿往。”操视之,乃徐晃也。操大喜,遂拨精兵五万,令徐晃为将,吕建副之,克日起兵,曹仁有援兵,关公无应兵,众寡之势不敌。前到阳陵坡驻扎;看东南有应,然后征进。以上按下曹操一边,以下接入孙权一边。
却说孙权接得曹操书信,览毕,欣然应允。自满宠致书以后,此是第二封矣。即修书发付使者先回,乃聚文武商议。张昭曰:“近闻云长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此言关公未可胜。操欲迁都以避其锋。今樊城危急,遣使求救,事定之后,恐有反复。”此言关公纵可胜,而曹操又可疑。权未及发言,忽报吕蒙乘小舟自陆口来,有事面禀。权召入问之,蒙曰:“今云长提兵围樊城,可乘其远出,袭取荆州。”但算关公一边,不算曹操一边。权曰:“孤欲北取徐州如何?”按下关公,欲取曹操。蒙曰:“今操远在河北,未暇东顾,徐州守兵无多,往自可克;然其地势利于陆战,不利水战;纵然得之,亦难保守。不如先取荆州,全据长江,别作良图。”按下曹操,欲取荆州。权曰:“孤本欲取荆州,前言特以试卿耳。卿可速为孤图之。孤当随后便起兵也。”鲁肃若在,必主取徐州之议以共分中原,必不使孙权攻关公以助曹操。吕蒙辞了孙权,回至陆口,早有哨马报说,沿江上下,或二十里,或三十里,高阜处各有烽火台。又闻荆州军马整肃,预有准备。蒙大惊曰:“若如此,急难图也。我一时在吴侯面前劝取荆州,今却如何处置?”寻思无计,乃托病不出。周郎感东风而病,吕蒙感烽火而病,一是风症,一是火症。使人回报孙权。权闻吕蒙患病,心甚怏怏。陆逊进言曰:“吕子明之病,乃诈耳,非真病也。”惟孔明知周瑜之病,惟陆逊知吕蒙之病。权曰:“伯言既知其诈,可往视之。”陆逊领命,星夜至陆口寨中,来见吕蒙,果然面无病色。关公真病而无病色,吕蒙假病而无病色。一是神威莫及,一是奸伪难遮。逊曰:“某奉吴侯命,敬探子明贵恙。”蒙曰:“贱躯偶病,何劳探问。”逊曰:“吴侯以重任付公,公不乘时而动,空怀郁结,何也?”蒙目视陆逊,良久不语。逊又曰:“愚有小方,能治将军之疾,未审可用否?”孔明能以方治周郎之病,陆逊亦能以方治吕蒙之病。蒙乃屏退左右而问曰:“伯言良方,乞早赐教。”逊笑曰:“子明之疾,不过因荆州兵马整肃,沿江有烽火台之备耳。先说病源。予有一计,令沿江守吏不能举火;荆州之兵束手归降,可乎?”后说医法。蒙惊谢曰:“伯言之语,如见我肺腑。愿闻良策。”陆逊曰:“云长倚恃英雄,自料无敌,所虑者惟将军耳。将军乘此机会,托疾辞职,要医他真病,却仍教化诈病,医法绝奇绝幻,更非华陀所能及。以陆口之任让之他人,他人者,自己也。陆逊不好说得自己,故但云他人。以人视我,则我是他。使他人卑辞赞美关公,以骄其心,彼必尽撤荆州之兵以向樊城。若荆州无备,用一旅之师,别出奇计以袭之,则荆州在掌握之中矣。”此是去病之药,三关六部,俱已看明,故有此妙剂。蒙大喜曰:“真良策也。”由是吕蒙托病不起,上书辞职。陆逊回见孙权,具言前计。孙权乃召吕蒙还建业养病。蒙至,入见权,权问曰:“陆口之任,昔周公谨荐鲁子敬以自代,后子敬又荐卿自代,鲁肃荐子明却于孙权口中补出,省笔之法。今卿亦须荐一才望兼隆者,代卿为妙。”蒙曰:“若用望重之人,云长必然提备。陆逊意思深长,而未有远名,非云长所忌;若即用以代臣之任,必有所济。”天下有名无实之人尽多,若有实无名之人,正不可多得。权大喜,即日拜陆逊为偏将军、右都督,代蒙守陆口。逊谢曰:“某年幼无学,恐不堪重任。”正取其年幼为关公所轻。权曰:“子明保卿,必不差错。卿毋得推辞。”逊乃拜受印绶,连夜往陆口,交割马步水三军已毕,即修书一封,具名马、异锦、酒礼等物,遣使赍送樊城见关公。药吕蒙者是良药,药关公者是毒药。良马、异锦等物,抵得箭上乌头。
时公正将息箭疮,按兵不动。忽报:“江东陆口守将吕蒙病危,孙权取回调理,近拜陆逊为将,代吕蒙守陆口。今逊差人赍书具礼,特来拜见。”关公召入,指来使而言曰:“仲谋见识短浅,用此孺子为将!”以汉升为老卒,以伯言为孺,老与幼皆不入公之眼。来使伏地告曰:“陆将军呈书备礼:一来与君侯作贺,二来求两家和好。幸乞笑留。”币重而言甘,诱我也。公拆书视之,书词极其卑谨。言之大甘,其中必苦。关公览毕,仰面大笑,令左右收了礼物,发付使者回去。使者回见陆逊曰:“关公欣喜,无复有忧江东之意。”逊大喜,密遣人探得关公果然撤荆州大半兵赴樊城听调,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吕蒙之疾愈,关公之疾作也。只待箭疮痊可,便欲进兵。逊察知备细,即差人星夜报知孙权。孙权召吕蒙商议曰:“今云长果撤荆州之兵,攻取樊城,便可设计袭取荆州。卿与吾弟孙皎同引大军前去,何如?”孙皎字叔明,乃孙权叔父孙静之次子也。蒙曰:“主公若以蒙可用,则独用蒙;若以叔明可用,则独用叔明。兼用则败,专任则胜,自古而然。岂不闻昔日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事虽决于瑜,然普自以旧臣而居瑜下,颇不相睦;后因见瑜之才,方始敬服。照应四十回中事。今蒙之才不及瑜,而叔明之亲胜于普,恐未必能相济也。”老成之见。权大悟,遂拜吕蒙为大都督,总制江东诸路军马;令孙皎在后接应粮草。蒙拜谢,点兵三万,快船八十余只,选会水者扮作商人,皆穿白衣,在船上摇橹,周善用此法,是小用之;吕蒙用此法,是大用之。却将精兵伏于沟注:舟字旁沟。鹿注:舟字旁鹿。船中。次调韩当、蒋钦、朱然、潘璋、周泰、徐盛、丁奉等七员大将,相继而进。其余皆随吴侯为合后救应。一面遣使致书曹操,令进兵以袭云长之后。此处不写曹操一边,是省笔。一面先传报陆逊。此处不再写陆逊一边,亦是省笔。然后发白衣人,驾快船往浔阳江去。昼夜趱行,直抵北岸。江边烽火台上守台军盘问时,吴人答曰:“我等皆是客商,因江中阻风,到此一避。”随将财物送与守台军士。军士信之,遂任其停泊江边。约至二更,沟注:舟字旁沟。鹿注:舟字旁鹿。中精兵齐出,将烽火台上官军缚倒,暗号一声,八十余船精兵俱起,将紧要去处墩台之军,尽行捉入船中,不曾走了一个。于是长驱大进,径取荆州,无人知觉。赵云、关、张袭三郡,用虚写,今吕蒙袭荆州用实写。将至荆州,吕蒙将沿江墩台所获官军,用好言抚慰,各各重赏,令赚开城门,纵火为号。众军领命,吕蒙便教前导。比及半夜,到城下叫门。门吏认得是荆州之兵,开了城门。众军一声喊起,就城门里放起号火。前有城外之火,今有城中之火。吴兵齐入,袭了荆州。吕蒙便传令:“军中如有妄杀一人,妄取民间一物者,定按军法。”原任官吏,并依旧职。此非吕蒙好处,正是吕蒙奸处。将关公家属,另养别宅,不许闲人搅扰。与吕布不害玄德家小相似。一面遣人申报孙权。一日大雨,蒙上马自变量骑点看四门。忽见一人取民间箸笠以盖铠甲,蒙喝左右执下问之,乃蒙之乡人也。蒙曰:“汝虽系我同乡,但吾号令已出,汝故犯之,当按军法。”只欲结荆州之人也,顾不得同乡之人。其人泣告曰:“某恐雨湿官铠,故取遮盖,非为私用。乞将军念同乡之情!”蒙曰:“吾固知汝为覆官铠,然终是不应取民间之物。”叱左右推下斩之。枭首传示毕,然后收其尸首,泣而葬之。与曹操割发以示众一样奸诈。自是三军震肃。
不一日,孙权领众至。吕蒙出郭迎接入衙。权慰劳毕,仍命潘浚为治中,掌荆州事。潘浚无用,果应王甫之言。监内放出于禁,遣归曹操。为后文灵庙伏笔。安民赏军,设宴庆贺。权谓吕蒙曰:“今荆州已得,但公安傅士仁、南郡糜芳,此二处如何收复?”言未毕,忽一人出曰:“不须张弓只箭,某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公安傅士仁来降,可乎?”众视之,乃虞翻也。权曰:“仲翔有何良策,可使傅士仁归降?”翻曰:“某自幼与士仁交厚;今若以利害说之,彼必归矣。”与李恢说马超仿佛相似。权大喜,遂令虞翻领五百军,径奔公安来。
却说傅士仁听知荆州有失,急令闭城坚守。虞翻至,见城门紧闭,遂写书拴于箭上,射入城中。军士拾得,献与傅士仁。士仁拆书视之,乃招降之意。览毕,想起关公去日恨吾之意,不如早降。照应七十三回中事。即令大开城门,请虞翻入城。二人礼毕,各诉旧情。翻说吴侯宽洪大度,礼贤下土;士仁大喜,即同虞翻赍印绶来荆州投降。孙权大悦,仍令去守公安。未识此时刘璋在公安作何行径。今玄德取益州于刘璋,而荆州又为人所夺,得无报反之道有然耶?为之一叹。吕蒙密谓权曰:“今云长未获,留士仁于公安,久必有变;不若使往南郡招糜芳归降。”招糜芳即用传士仁,殊不费力。权乃召傅士仁谓曰:“糜芳与卿交厚,卿可招来归降,孤自当有重赏。”傅士仁慨然领诺,遂引十余骑,径投南郡招安糜芳。正是:
今日公安无守志,从前王甫是良言。
未知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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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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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徐公明大战沔水 关云长败走麦城
徐晃声东击西,此没彼现,只一员正将,两员副将,写来似有千军万马之势,可谓用兵之能者矣。晃之战沔水,与张辽之战合淝,仿佛相类。两人皆有大将才,故关公与之友善。然辽能救公于患难之中,晃独穷公于患难之际,则晃之为人殆逊于辽云。
田单之克复齐城也,因骑劫焚城外之骨;关公之不得复荆州也,以吕蒙能抚城中之民:此则其事之相反者也。张良之以楚歌散楚兵也,欲使楚人之去;吕蒙之以荆州兵召荆兵也,欲使荆人之来:此则其事之相类而相反者矣。关公用阳,而吕蒙用阴;关公用刚,而吕蒙用柔。其存恤将士之家,重待使命之辱,极加厚处,正是极奸猾处。
吕蒙之算傅士仁,与傅士仁之算糜芳,同一机谋也。蒙恐士仁之志未坚,招糜芳,则士仁无貮心矣。士仁恐糜芳之意未决,杀使者,则糜芳无归路矣。孙权之策荆州,与曹操之策樊城,各一机谋也。吴致魏书而嘱魏勿泄,恐关公知之而回救,则荆州之袭未稳矣;魏得吴书而故令公知,使荆兵知之而欲归,则樊城之围自解矣。或同或异,俱极机谋之巧。
或谓关公之走麦城,与前之屯土山无异也。何以前不拒张辽之说,而后独拒诸葛瑾之言?曰:公固降汉不降曹者也,操非借汉之名以招之,终不能致之者也。公但知有汉,不知有曹;不知有曹,又何知有孙。然则其守麦城之心,犹然守土山之心耳。
刘封之不发救兵,孟达实教之。然则刘封之罪,其将视孟达而未减乎?曰:是不然。达故蜀之降将,刘璋可背,则关公何不可背?我无责焉耳。若刘封则汉中王之养子也,王与关公为一体,负关公则是负王。负关公犹可言也,负汉中王不可言也。此不得为刘封恕。
却说糜芳闻荆州有失,正无计可施。忽报公安守将傅士仁至,芳忙接入城,问其事故。士仁曰:“吾非不忠。势危力困,不能支持,我今已降东吴。将军亦不如早降。”芳曰:“吾等受汉中王厚恩,安忍背之?”此人尚有良心。士仁曰:“关公去日,痛恨吾二人;倘一日得胜而回,必无轻恕。公细察之。”芳曰:“吾兄弟久事汉中王,岂可一朝相背?”不忍背玄德,又不忍背糜竺。正犹豫间,忽报关公遣使至,接入厅上。使者曰:“关公军中缺粮,特来南郡、公安二处,取白米十万石,令二将军星夜解去军前交割。如迟立斩。”分明是一道催批,催入东吴。芳大惊,顾谓傅士仁曰:“今荆州已被东吴所取,此粮怎得过去?”士仁厉声曰:“不必多疑!”遂拔剑斩来使于堂上。二人之罪,糜芳从末减。芳惊曰:“公如何?”士仁曰:“关公此意,正要斩我二人。我等安可束手受死?公今不早降东吴,必被关公所杀。”正说间,忽报吕蒙引兵杀至城下。又是一道摧批。芳大惊,乃同傅士仁出城投降。刘璋之妻弟费观,背姊夫而从玄德;玄德之妻弟糜芳,亦背姊夫而从东吴:两事相类。蒙大喜,引见孙权。权重赏二人。安民已毕,大犒三军。以上按下孙权一边,以下再叙曹操一边。
时曹操在许都,正与众谋士议荆州之事,忽报东吴遣使奉书至。操召人,使者呈上书信。操拆视之,书中具言吴兵将袭荆州,求操夹攻云长。且嘱勿泄漏,使云长有备也。书在袭荆州之前。此处照应前文。操与众谋士商议,主簿董昭曰:“今樊城被困,引颈望救,不如令人将书射入樊城,以宽军心;且使关公知东吴将袭荆州。彼恐荆州有失,必速退兵,却令徐晃乘势掩杀,可获全功。”东吴嘱魏勿泄,魏却欲泄之,以乱关公之心。各人使乖,各人为己,两样肚肠,一般权诈。操从其谋,一面差人催徐晃急战;一面亲统大兵,径往洛阳之南阳陵坡驻扎,以救曹仁。以上按下曹操,以下又叙徐晃。
却说徐晃正坐帐中,忽报魏王使至。晃接入问之,使曰:“今魏王引兵,已过洛阳;令将军急战关公,以解樊城之困。”正说间,探马报说:“关平屯兵在偃城,廖化屯兵在四冢:前后一十二个寨栅,连络不绝。”晃即差副将徐商、吕建假着徐晃旗号,前赴偃城与关平交战。晃却自引精兵五百,循沔水去袭偃城之后。吕蒙袭荆州用假客船,徐晃袭偃城用假旗号。
且说关平闻徐晃自引兵至,遂提本部兵迎敌。两阵对圆,关平出马,与徐商交锋,只三合,商大败而走;吕建出战,五六合亦败走。平乘胜追杀二十余里,忽报城中火起。平知中计,急勒兵回救偃城。正遇一彪军摆开,徐晃立马在门旗下,高叫曰:“关平贤侄,好不知死!汝荆州已被东吴夺了,犹然在此狂为!”故意在军前说,将以乱众军之心。平大怒,纵马轮刀,直取徐晃;不三四合,三军喊叫,偃城中火光大起。平不敢恋战,杀条大路,径奔四冢寨来。廖化接着。化曰:“人言荆州已被吕蒙袭了,军心惊慌,如之奈何?”皆是魏军散布此言,却在廖化口中叙出。平曰:“此必讹言也。军士再言者斩之!”忽流星马到,报说:“正北第一屯被徐晃领兵攻打。”此特假徐晃,非真徐晃也。平曰:“若第一屯有失,诸营岂得安宁?此间皆靠沔水,贼兵不敢到此。吾与汝同去救第一屯。”廖化唤部将分付曰:“汝等坚守营寨,如有贼到,即便举火。”部将曰:“四冢寨鹿角十重,虽飞鸟亦不能入,何虑贼兵。”为后文做反衬。于是关平、廖化尽起四冢寨精兵,奔至第一屯住扎。关平看见魏兵屯于浅山之上,诱敌之计。谓廖化曰:“徐晃屯兵不得地利,今夜可引兵劫寨。”化曰:“将军可分兵一半前去,某当谨守本寨。”是夜关平引一枝兵,杀入魏寨,不见一人。平知是计,火速退时,左边徐商,右边吕建,两下夹攻。但见二将,不见徐晃,徐晃此时已在四冢寨矣。平大败回营,魏兵乘势追杀前来,四面围住。关平、廖化支持不住,弃了第一屯,径投四冢寨来。早望见寨中火起,急到寨前,只见皆是魏兵旗号。夺偃城用实写,夺四冢用虚写。关平等退兵,忙奔樊城大路而走。前面一军拦住,为首大将,乃是徐晃也。写得徐晃出没不测。平、化二人奋力死战,夺路而走。回到大寨,来见关公曰:“今徐晃夺了偃城等处;又兼曹操自引大军,分三路来救樊城;多有人言荆州已被吕蒙袭了。”关公喝曰:“此敌人讹言,以乱我军心耳!东吴吕蒙病危,孺子陆逊代之,不足为虑!”方知陆逊用计之妙。言未毕,忽报徐晃兵至。公令备马。平谏曰:“父体未痊,不可与敌。”公曰:“徐晃与吾有旧,深知其能;若彼不退,吾先斩之,以警魏将。”遂披挂提刀上马,奋然而出。魏军见之,无不惊惧。关公之威,虽死犹在,何况当日。公勒马问曰:“徐公明安在?”魏营门旗开处,徐晃出马,欠身而言曰:“自别君侯,倏忽数载不见,不想君侯须发已苍白矣!忆昔壮年相从,多蒙教诲,感谢不忘。今君侯英风,震于华夏,使故人闻之,不胜叹羡。兹幸得一见,深慰渴怀。”与曹操对韩遂语相似。公曰:“吾与公明交契深厚,非比他人;今何故数穷吾儿耶?”晃回顾众将,厉声大叫曰:“若取得云长首级者,重赏千金!”忽然变脸,前恭后倨,又与曹操对韩遂大是不同。公惊曰:“公明何出此言?”晃曰:“今日乃国家之事,某不敢以私废公。”与关公在华容时,何啻天壤。言讫,挥大斧直取关公。公大怒,亦挥刀迎之。战八十余合,公虽武艺绝伦,终是右臂少力。关平恐公有失,火急鸣金,公拨马回寨。忽闻四下里喊声大震。原来是樊城曹仁闻曹操救兵至,引军杀出城来。不从曹仁一边叙来,却从关公一边写出,省笔。与徐晃会合,两下夹攻,荆州兵大乱。关公上马,引众将急奔襄江上流头。背后魏兵追至。关公急渡过襄江,望襄阳而奔。忽流星马到,报说荆州已被吕蒙所夺,家眷被陷。此时方知荆州事。关公大惊。不敢奔襄阳,提兵投公安来。探马又报,公安傅士仁已降东吴了。此时方知公安事。关公大怒。忽催粮人到,报说公安傅士仁往南郡,杀了使命,招糜芳都降东吴去了。此时方知南郡事。关公闻言,怒气冲塞,疮口迸裂,昏绝于地。众将救醒,公顾谓司马王甫曰:“悔不听足下之言,今日果有此事。”照应七十三回中语。因问:“沿江上下,何不举火?”探马答曰:“吕蒙使水手尽穿白衣,扮作客商渡江,将精兵伏于沟注:舟字旁沟。鹿注:舟字旁鹿。之中,先擒了守台士卒,因此不得举火。”公跌足叹曰:“吾中奸贼之谋矣!有何面目见兄长耶!”公此时之志,已誓在必死。管粮都督赵累曰:“今事急矣,可一面差人往成都求救,一面从旱路去取荆州。”关公依言,差马良、伊籍赍文三道,星夜赴成都求救;恨请援之不早耳。一面引兵来取荆州,自领前队先行,留廖化、关平断后。按下关公,再叙曹操。
却说樊城围解,曹仁引众将来见曹操,泣拜请罪。操曰:“此乃天数,非汝等之罪也。”操重赏三军,亲至四冢寨周围阅视,顾谓众将曰:“荆州兵围堑鹿角数重,徐公明深入其中,竟获全功。孤用兵三十余年,未敢长驱径入敌围。公明真胆识兼优者也!”玄德赞子龙,只是一身胆;今曹操赞徐晃,又添一个“识”字。众皆叹服。操班师还于摩陂驻扎。徐晃兵至,操亲出寨迎之,见晃军皆按队伍而行,并无差乱。操大喜曰:“徐将军真有周亚夫之风矣!”直欲以摩陂当细柳。遂封徐晃为平南将军,同夏侯尚守襄阳,以遏关公之师。操因荆州未定,荆州已定而云未定者,以关公尚在故耳。就屯兵于摩陂,以候消息。按下曹操,再叙关公。
却说关公在荆州路上,进退无路,谓赵累曰:“目今前有吴兵,后有魏兵,吾在其中,救兵不至,如之奈何?”累曰:“昔吕蒙在陆口时,尝致书君侯,两家约好共诛操贼,前文但叙陆逊致书,未叙吕蒙致书,此又补前文之所未及。今却助操而袭我,是背盟也。君侯暂驻军于此,可差人遗书吕蒙责之,看彼如何对答。”关公从其言,遂修书遣使赴荆州来。
却说吕蒙在荆州,传下号令:凡荆州诸郡,有随关公出征将士之家,不许吴兵搅扰,按月给与粮米;有患病者,遣医治疗。将士之家,感其恩惠,安堵不动。不是吕蒙好处,正是吕蒙奸处。忽报关公使至,吕蒙出郭迎接入城,以宾礼相待。恶极。使者呈书与蒙。蒙看毕,谓来使曰:“蒙昔日与关将军结好,乃一己之私见;今日之事,乃上命差遣,不得自主。烦使者回报将军,善言致意。”关公单刀赴会全用硬,吕蒙此时全用软。遂设宴款待,送归馆驿安歇。于是随征将士之家,皆来问信。有附家书者,有口传音信者,皆言家门无恙,衣食不缺。皆在吕蒙术中。使者辞别吕蒙,蒙亲送出城。使者回见关公,具道吕蒙之语,并说:“荆州城中,君侯宝眷并诸将家属,俱各无恙,供给不缺。”公大怒曰:“此奸贼之计也!我生不能杀此贼,死必杀之,以雪吾恨!”为后文伏线。喝退使者。使者出寨,众将皆来探问家中之事。使者具言各家安好,吕蒙极其恩恤,并将书信传送各将。各将欣喜,皆无战心。俱在吕蒙术中。关公率兵取荆州,军行之次,将士多有逃回荆州者。关公愈加恨怒,遂催军前进。忽然喊声大震,一彪军拦住,为首大将乃蒋钦也,不从东吴叙来,却从关公一边撞见,省笔之法。勒马挺槍,大叫曰:“云长何不早降!”关公骂曰:“吾乃汉将,岂降贼乎?”拍马舞刀,直取蒋钦。不三合,钦败走。关公提刀追杀二十余里,喊声忽起,左边山谷中韩当领军冲出,右边山谷中周泰引军冲出,蒋钦回马复战,三路夹攻。关公急撒军回走。行无数里,只见南山冈上人烟聚集,一面白旗招飐,上写“荆州土人”四字。众人都叫:“本处人速速投降!”皆催散关公兵之计。关公大怒,欲上冈杀之。山崦内又有两军撞出,左边丁奉,右边徐盛,并合蒋钦等三路军马,喊声震地,鼓角喧天,将关公困在核心。东吴既袭荆州,可以已矣,又使众将来攻关公,其恶已甚。手下将士,渐渐消疏。比及杀到黄昏,关公遥望四山之上,皆是荆州士兵,呼兄唤弟,觅子寻爷,喊声不住。军心尽变,皆应声而去。皆在吕蒙术中。关公止喝不住,部从止有三百余人。杀至三更,正东上喊声连天,乃是关平、廖化分两路兵,杀入重围,救出关公。关平告曰:“军心乱矣,必得城池暂屯,以待援兵。麦城虽小,足可屯扎。”关公从之,催促残军前至麦城。此时走麦城,与二十五回奔土山相似。分兵紧守四门,聚将士商议。赵累曰:“此处相近上庸,现有刘封、孟达在彼把守,可速差人往求救兵。成都之救远,上庸之救近,急则取其近者。若得这枝军马接济,以待川兵大至,军心自安矣。”正议间,忽报吴兵已至,将城四面围定。公问曰:“谁敢突围而出,往上庸求救?”廖化曰:“某愿往。”马良、伊藉之去也易,廖化之去也难,急则不避其难者。关平曰:“我护送汝出重围。”关公即修书付廖化,藏于身畔。饱食上马,开门出城。正遇吴将丁奉截往。被关平奋力冲杀,奉败走。廖化乘势杀出重围,投上庸去了。关平入城,坚守不出。
且说刘封、孟达自取上庸,太守申耽率众归降,因此汉中王加刘封为副将军,与孟达同守上庸。接叙七十二回中事。当日探知关公兵败,二人正议间,忽报廖化至。封令请人问之。化曰:“关公兵败,见困于麦城,被围至急,蜀中援兵不能旦夕即至,特命某突围而出,来此求救。望二将军速起上庸之兵,以救此危。倘稍迟延,公必陷矣。”太史慈求救于平原,是突如其来;廖化求救于上庸,是有因而至。一则言之慷慨,一则言之急切。封曰:“将军且歇,容某计议。”如此急事,有何计议,计议便不像了。化乃至馆驿安歇,端候发兵。刘封谓孟达曰:“叔父被困,如之奈何?”达曰:“东吴兵精将勇。且荆州九郡,俱已属彼,止有麦城,乃弹丸之地。又闻曹操亲督大军四五十万,屯于摩陂:量我等山城之众,安能敌得两家之强兵?不可轻敌。”又是一个傅士仁。封曰:“吾亦知之。奈关公是吾叔父,安忍坐视而不救乎?”达笑曰:“将军以关公为叔,恐关公未必以将军为侄也。某闻汉中王初嗣将军之时,关公即不悦。照应前文。后汉中王登位之后,欲立后嗣,问于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也,问关、张可矣,’汉中王遂遣人至荆州问关公。关公以将军乃螟蛉之子,不可僭立,补前文之所未及。劝汉中王远置将军于上庸山城之地,以杜后患。此特孟达挑构之语。此事人人知之,将军岂反不知耶?何今日犹沾沾以叔侄之义,而欲冒险轻动乎?”如此挑构阻挠,可恨可恶。封曰:“君言虽是,但以何词却之?”达曰:“但言山城初附,民心未定,不敢造次兴兵,恐失所守。”封从其言。次日,请廖化至,言此山城初附之所,未能分兵相救。又是一个糜芳。○玄德于孔融疏矣,于陶谦又疏矣,而能因太史慈之请而救孔融,又能因融之请而救陶谦,今刘封乃听孟达而拒廖化,安得为肖子乎?化大惊,以头叩地曰:“若如此则关公休矣!”达曰:“我今即往,一杯之水,安能救一车薪之火乎?将军速回,静候蜀兵至可也。”化大恸告求,直欲效包胥之哭。刘封、孟达皆拂袖而入。刘封之杀兆于此。廖化知事不谐,寻思须告汉中王求救,遂上马大骂出城,望成都而去。
却说关公在麦城,盼望上庸兵到,却不见动静。手下止有五六百人,多半带伤;城中无粮,甚是苦楚。忽报城下一人教休放箭,有话来见君侯。公令放入,问之,乃诸葛瑾也。礼毕,茶罢,瑾曰:“今奉吴侯命,特来劝谕将军。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将军所统汉上九郡,皆已属他人类;止有孤城一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危在旦夕。将军何不从瑾之言,归顺吴侯,复镇荆襄,可以保全家眷。幸君侯熟思之。”张辽说关公,是说之以理;诸葛瑾说关公,但告之以势。公为理屈,不为势屈也。关公正色而言曰:“吾乃解良一武夫,汉文帝与南越王书曰:“朕高皇帝侧室之子也。”公开口一语,正与相类。蒙吾主以手足相待,安肯背义投敌国乎?城若破,有死而已。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言贯金石。汝勿多言,速请出城,吾欲与孙权决一死战!”瑾曰:“吴侯欲与君侯结秦晋之好,同力破曹,共扶汉室,别无他意。君侯何执迷如是?”又照应前文做媒之事。言未毕,关平拔剑而前,欲斩诸葛瑾。意气凛然,今之立于公侧,诚不愧矣。公止之曰:“彼弟孔明在蜀佐汝伯父,今若杀彼,伤其兄弟之情也。”自重其兄弟,以及人之兄弟;惟其能忠,所以能恕。遂令左右逐出诸葛瑾。瑾满面羞惭,上马出城,回见吴侯曰:“关公心如铁石,不可说也。”孙权曰:“真忠臣也!似此如之奈何?”吕范曰:“某请卜其休咎。”魏有管辂之卜,吴有吕范之卜;一则知定军于先时,一则占麦城于临事。权即令卜之。范揲蓍成象,乃“地水师”卦,更有玄武临应,主敌人远奔。权问吕蒙曰:“卦主敌人远奔,卿以何策擒之?”蒙笑曰:“卦象正合某之机也。关公虽有冲天之翼,飞不出吾罗网矣!”正是:
龙游沟壑遭虾戏,凤入牢笼被鸟欺。
毕竟吕蒙之计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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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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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玉泉山关公显圣 洛阳城曹操感神
“云长安在”一语,抵得一部《金刚经》妙义。以“安在”二字推之,微独云长为然也。吴安在?魏安在?蜀安在?三分事业,三国人才,皆安在哉?凡有在者不在,而惟无在者常在,知其所在,而云长乃千古如在矣。
昔之和尚能感神,今之和尚善捣鬼。看普静独自一个在玉泉山修行,方是清净法师,所以能点化云长耳。每见近日有一等没发光棍,略诵几句《多心经》,辄欲升座说法;盗袭几句野狐禅,便称棒喝宗门。聚徒成群,过都越国,哄动男女,填塞街巷,布施金钱。和尚捣鬼,众人见鬼,总是一派鬼混。恨不借云长青龙刀,一斩其魔障也。
云长英灵不泯固矣,而赤兔马亦在云中。岂马为英雄之马,其英灵亦胜于人耶?况青巾绿袍,并青龙偃月刀,皆依然如故,得毋衣物器械亦有魂否?曰:无疑也。其神灵则不独相随之人附之而灵,其所用之物亦与之而俱灵。平也、仓也、马也、刀也、巾袍也,皆宜与云长并垂不朽者也。
或疑关、张并是英雄,而云长显圣,不闻翼德显圣,何也?曰:翼德何尝不显圣?相传有在唐留姓,在宋留名之说。今张睢阳、岳武穆,声灵赫然,庙祀甚肃,岂非翼德之未尝死乎?况桃园三人,非三人也,一人而已。云长存,即谓之翼德存可耳;且谓与玄德俱存,亦无不可耳。
关公既经普静点化之后,人相我相,一切皆空,何又有追吕蒙、骂孙权、惊曹操、告玄德之事乎?曰:云长不以生死而有异,玉泉山之关公,与镇国寺之关公,非有两关公也。善善恶恶,因乎自然,而我无与焉。追所当追,骂所当骂,惊所当惊,告所当告,直以为未尝追,未尝骂,未尝惊,未尝告而已矣。不宁惟是,五关斩将直是未尝斩,水淹七军直是未尝淹也。
却说孙权求计于吕蒙。蒙曰:“吾料关某兵少,必不从大路而逃,麦城正北有险峻小路,必从此路而去。可令朱然引精兵五千,伏于麦城之北二十里;彼军至,不可与敌,只可随后掩杀。彼军定无战心,必奔临沮。却令潘璋引精兵五百伏于临沮山僻小路,关某可擒矣。权志在于得荆州耳,何必害关公而后快?若使鲁肃而在,决不为此。今遣将士各门攻打,只空北门待其出走。”操围公于土山,不使之走;权围公于麦城,偏欲使之走。权闻计,令吕范再卜之。管辂只有一卜,吕范一事而有再卜。卦成,范告曰:“此卦主敌人投西北而走,今夜亥时必然就擒。”亥属水,乃合玄武临应之兆。权大喜,遂令朱然、潘璋领两枝精兵,各依军令埋伏去讫。
且说关公在麦城,计点马步军兵,止剩三百余人;粮草又尽。是夜,城外吴兵招唤各军姓名,越城而去者甚多。项羽垓下之役,八千子弟且俱散去,何况三百人乎?救兵又不见到。心中无计,谓王甫曰:“吾悔昔日不用公言!今日危急,将复何如?”甫哭告曰:“今日之事,虽子牙复生,亦无计可施也。”孔明见在,但远不能救耳。赵累曰:“上庸救兵不至,乃刘封、孟达按兵不动之故。何不弃此孤城,奔入西川,再整兵来,以图恢复?”公曰:“吾亦欲如此。”遂上城观之。见北门外敌军不多,因问本城居民:“此去往北,地势若何?”答曰:“此去皆是山僻小路,可通西川。”公曰:“今夜可走此路。”王甫谏曰:“小路有埋伏,可走大路。”此时若用王甫之言,或犹可免未可知也。公曰:“虽有埋伏,吾何惧哉!”即下令马步官军,严整装束,准备出城。甫哭曰:“君侯于路小心保重!某与部卒百余人,死据此城;城虽破,身不降也!此言亦可贯金石,与公并垂不朽矣。专望君侯速来救援!”公亦与泣别。遂留周仓与王甫同守麦城,关公自与关平、赵累,引残卒二百余人,突出北门。公于此时不即自杀者,尚欲图后举,以报汉中王也。关公横刀前进,行至初更以后,是亥时了。约走二十余里。只见山凹处,金鼓齐鸣,喊声大震,一彪军到,为首大将朱然,骤马挺槍叫曰:“云长休走!趁早投降,免得一死!”公大怒,拍马轮刀来战。朱然便走,公乘势追杀。一棒鼓响,四下伏兵皆起。公不敢战,望临沮小路而走,朱然率兵掩杀。关公所随之兵,渐渐稀少。兵之渐少,非必尽死也,大率为荆州兵招去耳。去不得四五里,前面喊声又震,火光大起,潘璋骤马舞刀杀来。公大怒,轮刀相迎,只三合,潘璋败走。公不敢恋战,急望山路而走。背后关平赶来,报说赵累已死于乱军中。赵累之死,在关平口中叙出,用虚写妙。关公不胜悲惶,遂令关平断后,公自在前开路,随行止剩得十余人。行至决石,两下是山,山边皆芦苇败草,树木丛杂。时已五更将尽。吕范卜在亥时,今却到五更,读者窃幸其数之不着矣。正走之间,一声喊起,两下伏兵尽出,长钩套索,一齐并举,先把关公坐下马绊倒。关公翻身落马,被潘璋部将马忠所获。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叫。关平知父被擒,火速来救;背后潘璋、朱然率兵齐至,把关平四下围住。平孤身独战,力尽亦被执。读至此,又拍案一叫。至天明,孙权闻关公父子已被擒获,大喜,聚众将于帐中。少时,马忠簇拥关公至前。权曰:“孤久慕将军盛德,欲结秦晋之好,何相弃耶?原来是不肯扳亲之恨。一笑。公平昔自以为天下无敌,今日何由被吾所擒?将军今日还服孙权否?”曹操敬礼关公,而孙权笑之,不及曹操多矣。关公厉声骂曰:“碧眼小儿,紫髯鼠辈!吾与刘皇叔桃园结义,誓扶汉室,岂与汝叛汉之贼为伍耶?操为汉贼,而助操攻公,则吴亦叛汉之贼也。骂得快畅。我今误中奸计,有死而已,何必多言!”权回顾众官曰:“云长世之豪杰,孤深爱之。今欲以礼相待,劝使归降,何如?”主簿左咸曰:“不可。昔曹操得此人时,封侯赐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如此恩礼,毕竟留之不住,听其斩关杀将而去。将公往事一提,照应二十七回之前。致使今日反为所逼,几欲迁都以避其锋。独不提起华容之事何耶?今主公既已擒之,若不即除,恐贻后患。”孙权沉吟半晌曰:“斯言是也。”遂命推出。于是关公父子皆遇害。曹操不害关公,而孙权害之,不及曹操多矣。时建安二十四年冬十二月也。关公亡年五十八岁。后人有诗叹曰:
汉末才无敌,云长独出群: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天日心如镜,《春秋》义薄云。昭然垂万古,不止冠三分。
又有诗曰:
人杰惟追古解良,士民争拜汉云长。桃园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与王。气挟风雷无匹敌,志垂日月有光芒。至今庙貌盈天下,古木寒鸦几夕阳。
关公既殁,坐下赤兔马被马忠所获,献与孙权。权即赐马忠骑坐。其马数日不食草料而死。此马不为吕布死,而为关公死,死得其所矣,马亦能择主乎?
却说王甫在麦城中,骨颤肉惊,乃问周仓曰:“昨夜梦见主公浑身血污,立于前;急问之,忽然惊觉。不知主何吉凶?”前有关公之梦,此又有王甫之梦。正说间,忽报吴兵在城下,将关公父子首级招安。王甫、周仓大惊,急登城视之,果关公父子首级也。王甫大叫一声,堕城而死。周仓自刎而亡。二人死且不朽,今人但塑平与仓之像于公侧,而不及王甫、赵累二人,犹为有阙也。于是麦城亦属东吴。
却说关公英魂不散,荡荡悠悠,直至一处:乃荆门州当阳县一座山,名为玉泉山。山上有一老僧,法名普净,原是汜水关镇国寺中长老。二十七回中之人,至此忽然照出。后因云游天下,来到此处,见山明水秀,就此结草为庵,每日坐禅参道,是普净法师,不是热闹和尚。身边只有一小行者,化饭度日。小行者而忍使之化饭,便不似今之爱恤徒弟的和尚了。是夜,月白风清,三更已后,普净正在庵中默坐,忽闻空中有人大呼曰:“还我头来!”既在空,何有我?本无我,何有头?本无头,何有还?本无头去,何有头来?○若云无头,呼者是谁?若从还头,还于何处?普净仰面谛视,只见空中一人,骑赤兔马,提青龙刀,左有一白面将军、右有一黑脸虬髯之人相随,关平、周仓,在普静眼中写出,妙在不知其人。一齐按落云头,至玉泉山顶。普净认得是关公,遂以手中麈尾,击其户曰:“云长安在?”此语抵得一声棒喝。关公英魂顿悟,即下马乘风落于庵前,叉手问曰:“吾师何人?愿求法号。”普净曰:“老僧普净,昔日汜水关前镇国寺中,曾与君侯相会,今日岂遂忘之耶?”云长空,普静亦空,何必忘,何必不忘。公曰:“向蒙相救,铭感不忘。今某己遇祸而死,愿求清诲,指点迷途。”普净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四语抵得升座说法一场。今将军为吕蒙所害,大呼‘还我头来’,然则颜良、文丑,五关六将等众人之头,又将向谁索耶?”现前因果。于是关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稽首则无头而有头,皈依则有我而无我矣。后往往于玉泉山显圣护民,乡人感其德,就于山顶上建庙,四时致祭。后人题一联于其庙云: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
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却说孙权既害了关公,遂尽收荆襄之地,赏稿三军,设宴大会诸将庆功;置吕蒙于上位,顾谓众将曰:“孤久不得荆州,今唾手而得,皆子明之功也。”蒙再三逊谢。权曰:“昔周郎雄略过人,破曹操于赤壁,不幸早夭,鲁子敬代之。子敬初见孤时,便及帝王大略,此一快也;曹操东下,诸人皆劝孤降,子敬独劝孤召公瑾逆而击之,此二快也。子敬未尝结连曹操,又胜于子明。惟劝吾借荆州与刘备,是其一短。借备以荆州,合力拒操,正是长策,何云短也。今子明设计定谋,立取荆州,胜子敬、周郎多矣!”昧讨贼之义,是吕蒙不如二人,何得反曰胜之?于是亲酌酒赐吕蒙。吕蒙接酒欲饮,忽然掷杯于地,一手揪住孙权,厉声大骂曰:“碧眼小儿!紫髯鼠辈!还识我否?”令人吓杀,○“我”字叫得响。众将大惊,急救时,蒙推倒孙权,大步前进,坐于孙权位上,两眉倒竖,双眼圆睁,大喝曰:“我自破黄巾以来,纵横天下三十余年,今被汝一旦以奸计图我,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当追吕贼之魂!我乃汉寿亭侯关云长也。”惊天动地之人,自有此作威显圣之事。权大惊,慌忙率大小将士皆下拜。只见吕蒙倒于地上,七窍流血而死。死得快畅,孙权亦险些儿。众将见之,无不恐惧。权将吕蒙尸首具棺安葬,赠南郡太守、孱陵侯;命其子吕霸袭爵。孙权自此感关公之事,惊讶不已。
忽报张昭自建业而来。权召入问之。昭曰:“今主公损了关公父子,江东祸不远矣!此人与刘备桃园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刘备已有两川之兵;更兼诸葛亮之谋,张、黄、马、赵之勇。备若知云长父子遇害,必起倾国之兵,奋力报仇,恐东吴难与敌也。”势所必然。权闻之大惊,跌足曰:“孤失计较也!似此如之奈何?”却纔被死吕蒙吓了一跳,今见活张昭又吓了一跳。昭曰:“主公勿忧。某有一计,令西蜀之兵不犯东吴,荆州如盘石之安。”权问:“何计?”昭曰:“今曹操拥百万之众,虎视华夏,刘备急欲报仇,必与操约和。玄德必不与操连和,但在东吴,须以此度之耳。若二处连兵而来,东吴危矣。不如先遣人将关公首级转送与曹操,明教刘备知是操之所使,必痛恨于操,西蜀之兵不向吴,而向魏矣。虽是东吴之所谋,实亦曹操之所使,嫁祸于操,诚为不过。吾乃观其胜负,于中取事。此为上策。”既欲嫁祸于人,又欲取利于己,人情大抵如是。
权从其言,随遣使者以木匣盛关公首级,星夜送与曹操。时操从摩陂班师回洛阳,闻东吴送关公首级至,喜曰:“云长已死,吾夜眠贴席矣。”夜眠今始贴席,孰知席将不能久贴也。阶下一人出曰:“此乃东吴移祸之计也。”又早识破。操视之,乃主簿司马懿也。操问其故。懿曰:“昔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东吴害了关公,惧其复仇,故将首级献与大王,使刘备迁怒大王;不攻吴而攻魏,他却于中乘便而图事耳。”如烛照而龟卜。操曰:“仲达之言是也。孤以何策解之?”懿曰:“此事极易。大王可将关公首级,刻一香木之躯以配之,葬以大臣之礼;刘备知之,必深恨孙权,尽力南征。我却观其胜负:蜀胜则击吴,吴胜则击蜀。二处若得一处,那一处亦不久也。”乖的又撞着乖的。操大喜,从其计,遂召吴使入。呈上木匣,操开匣视之,见关公面如平日。操笑曰:“云长公别来无恙?”与华容道相见之语一般,前是恭敬,此是戏谑。言未讫,只见关公口开目动,须发皆张,操惊倒。纔吓倒孙权,又吓倒曹操,关公竟未尝死也。众官急救,良久方醒,顾谓众官曰:“关将军真天神也!”吴使又将关公显圣附体、骂孙权追吕蒙之事告操。操愈加恐惧,活关公可怕,死关公更可怕;死关公无异活关公,则尤可怕。遂设牲醴祭祀,刻沉香木为躯,以王侯之礼,葬于洛阳南门外,令大小官员送殡,操自拜祭,赠为荆王,差官守墓;即遣吴使回江东去讫。以上按下曹操,以下接叙孙权。
却说汉中王自东川回成都,法正奏曰:“王上先夫人去世;孙夫人又南归,未必再来。糜夫人死而糜芳叛去,孙夫人去而孙权见图。正叙西川一边,却紧照荆州一边。人伦之道,不可废也,必纳王妃以襄内政。”汉中王从之,法正复奏曰:“吴懿有一妹,美而且贤。尝闻有相者,相此女后必大贵。前叙卜,此叙相,闲闲相对。先曾许刘焉之子刘瑁,瑁早夭。其女至今寡居,大王可纳之为妃。”正说婚姻,却关碍兄弟。汉中王曰:“刘瑁与我同宗,于理不可。”笃于异姓兄弟,岂忍忘同族兄弟。法正曰:“论其亲疏,何异晋文之与怀嬴乎?”法正做媒,颇为不正。汉中王乃依允,遂纳吴氏为王妃。玄德应允,大是从权。后生二子:长刘永,字公寿;次刘理,字奉孝。带笔叙及。
且说东西两川,民安国富,田禾大成。忽有人自荆州来,言东吴求婚于关公,关公力拒之。法正议婚,东吴亦议婚。玄德应允,关公不肯应允,正相映像。孔明曰:“荆州危矣!可使人替关公回。”若能如此,荆州不失,惜乎有此言,未有此事。正商议间,荆州捷报使命络绎而至。不一日,关兴到,具言水淹七军之事。忽又报马到来,报说:“关公于江边多设墩台,提防甚密,万无一失。”因此玄德放心。补叙玄德。忽一日,玄德自觉浑身肉颤,行坐不安;至夜不能宁睡,起坐内堂秉烛看书。觉神思昏迷,伏几而卧;就室中起一阵冷风,灯灭复明,抬头见一人立于灯下。写得闪忽可畏。玄德问曰:“汝何人,夤夜至吾内室?”其人不答。玄德疑怪,自起视之,乃是关公,于灯影下往来躲避。与玉泉山顶,孙权座间,另是一般光景。玄德曰:“贤弟别来无恙!夜深至此,必有大故。吾与汝情同骨肉,因何回避?”关公泣告曰:“愿兄起兵,以雪弟恨!”言讫,冷风骤起,关公不见。玄德忽然惊觉,乃是一梦。前叙王甫一梦,此又叙玄德一梦。时正三鼓。玄德大疑,急出前殿,使人请孔明来。孔明入见,玄德细言梦警。孔明曰:“此乃主上心思关公,故有此梦。何必多疑?”人亦有言,将信将疑,睊睊心目,寤寐见之。玄德再三疑虑,孔明以善言解之。读者至此,心疑孔明胡涂矣。孔明辞出,至中门外迎见许靖。靖曰:“某纔赴军师府下报一机密,听知军师入宫,特来至此。”孔明曰:“有何机密?”靖曰:“某适闻外人传说,东吴吕蒙已袭荆州,关公已遇害!故特来密报军师。”孔明曰:“吾夜观天象,见将星落于荆楚之地,已知云长必然被祸,但恐主上忧虑,故未敢言。”方知孔明心中已是明白。二人正说之间,忽然殿内转出一人,扯住孔明衣袖而言曰:“如此凶信,公何瞒我?”孔明视之,乃玄德也。玄德忽见灯下一人,孔明忽见殿后一人,皆写得突兀。孔明、许靖奏曰:“适来所言,皆传闻之事,未足深信。愿王上宽怀,勿生忧虑。”玄德曰:“孤与云长,誓同生死。彼若有失,孤岂能独生耶?”有此一语,二公一发不肯说实话。孔明、许靖正劝解之间,忽近侍奏曰:“马良、伊籍至。”接笋甚紧。玄德急召入问之。二人具说荆州已失,关公兵败求救。妙在只晓得一半,尚不知有后事。呈上表章。未及拆观,侍臣又奏:“荆州廖化至。”接笋更急。玄德急召入。化哭拜于地,细奏刘封、孟达不发救兵之事。亦只晓得一大半,尚不知有后事。玄德大惊曰:“若如此,吾弟休矣!”孔明曰:“刘封、孟达如此无礼,罪不容诛!主上宽心,亮亲提一旅之师,去救荆襄之急。”有此言,不必有此事。玄德泣曰:“云长有失,孤断不独生,孤来日自提一军,去救云长。”遂一面差人赴阆中报知翼德,一面差人会集人马。预为后文伏笔,足见三人同心。未及天明,一连数次,报说关公夜走临沮,为吴将所获,义不屈节,父子归神。一路俱作吞吐之事,至此方纔叙完。绝妙笔法。玄德听罢,大叫一声,昏绝于地。正是:
为念当年同誓死,忽教今日独捐生。
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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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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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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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治风疾神医身死 传遗命奸雄数终
曹操之杀华佗,以佗之将杀操也。佗疗操,而何以云杀操?曰:凿其头,则是欲杀之也。臂则刮,未闻头可凿,如凿其头而能活,必如左慈之幻术则可,若以言医:则无是理也。无是理,则其欲杀之无疑也。曷为疗关公则疗之,疗曹操则欲杀之?曰:能慕义者必恶恶。于其慕关公之义而疗公,则知其必能杀操者耳。故华佗之死,当与吉平之死并传。
或惜华佗之书不传,而后世无神医,此言非笃论也。医者,意也。意岂书之所能传乎?不可知之谓神,医而曰神,神岂书之所得而解乎?以书治病者,不谓之知医。犹之以书用兵者,不谓之知兵。佗之书与《孟德新书》而俱焚,焚之诚是矣。吴氏之妇焚之,为其书之足以杀身。若使吴氏之妇不焚之,而今人学之,又恐其书之足以杀人耳。
曹操死于庚子之年,戊寅之月,而十回之前早有左慈“土鼠金虎”一言伏案矣。然而数之未尽,事在将来,触左慈而不死,触树神而后死:前文之左慈,特为此回之引子也。犹之合眼见关公而不死,开眼见伏后诸人而后死:此回之关公,特为前回之余波也。且树神又为伏后诸人之引子;而夏侯惇见伏后,又为曹操见伏后之余波。斯篇略借鬼神之事,警戒奸雄,事极其妙,文亦极其妙。
曹操之托文王,与王莽之托周公相似,而曹操又巧于王莽。何也?篡国之事,王莽身自为之,曹操不自为之,而使其子为之,则莽拙而操巧也。王莽以金腾学周公,又以居摄学虞舜,是欲以一身而兼学两圣人之事。曹操以其身学文王,而使其子学武王,是欲以两世而分学两圣人之事。呜呼!以圣人之事,而乃为奸雄之所窃,岂不重可叹耶!
或见曹操分香卖履之令,以为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不知此非曹操之真,乃是曹操之伪也。非至死而见真,乃至死而犹伪也。临终遗命,有大于禅代者乎?乃家人婢妾无不处置详尽,而独无一语及禅代之事,是欲使天下后世,信其无篡国之心;于是子孙蒙其恶名,而己则避之,即自比周文之意耳。其意欲欺尽天下后世之人,而天下后世之无识者,乃遂为其所欺。操真奸雄之尤哉!
曹操平生无真,至死犹假,则分香卖履是也。临死无真,死后犹假,则疑冢七十二是也。以生曹操欺人不奇,以死曹操欺人则奇矣。以一假曹操欺人不足奇,以无数假曹操欺人则更奇矣。然曹操之死,以假混真,虽有无数假曹操,其中却有一真曹操。曹操之生,有假无真,人只见得一假曹操,到底不曾认得一真曹操。不独死曹操是假,即活曹操亦是假;不独假曹操是假,即真曹操亦是假,是其生又幻于其死云。
曹操既护其生前之身,又护其死后之身,则疑冢七十二是也。既护其死后之形,又欲娱其死后之魂,则命设帷帐于铜雀台,每进食必奏乐是也。其生前之作恶,不畏死后之受谴者,以死后之无知耳。若欲娱死后之魂,则是有知矣。岂受谴则无知,而娱乐则有知乎?其杀人于生前不畏其报复于死后者,以他人死后之无知耳。若自娱其死后之魂,则己固有知矣。岂己之死则有知,而他人之死则无知乎?究竟果报昭然,厉鬼终当杀贼;地狱既设,游魂难到铜台。我叹曹操之巧,终笑曹操之愚。
观三马同槽之梦,又在马腾既死之后,而窃叹数之所伏,有非人意计之所得防也。周王以“檿弧”之谣杀弓人,而不知其应在褒姒;汉武以狱中天子气而杀罪人,而不知其应在病己;王莽以易名应谶之故而杀刘歆,而不知其应在光武。今操之梦兆亦有是矣。若谓前之梦为西凉,则马休、马铁固合而为三;若谓后之梦为西凉,则马超、马岱已仅存其二。因后之谬,并识前之非。而既识前之非,更无从考其后之是。读者至此,为之喟然。
却说汉中王闻关公父子遇害,哭倒于地。众文武急救,半晌方醒,扶入内殿。孔明劝曰:“主上少忧。自古道死生有命;关公平日刚而自矜,故今日有此祸。以不记军师“东和孙权”一语,故似有埋怨之意。王上且宜保养尊体,徐图报仇。”玄德曰:“孤与关、张二弟桃园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已亡,孤岂能独享富贵乎?”言未已,只见关兴号恸而来。玄德见了,大叫一声,又哭绝于地。羊舌见向戍而泣,况玄德乎?众官救醒。一日哭绝三五次,三日水浆不进,只是痛哭,泪湿衣襟,斑斑成血。是真哥哥,不是假哥哥。孔明与众官再三劝解。玄德曰:“孤与东吴,誓不同日月也!”不反兵之仇,非不共戴之仇。孔明曰:“闻东吴将关公首级献与曹操,操以王侯礼祭葬之。”玄德曰:“此何意也?”孔明曰:“此是东吴欲移祸于曹操,操知其谋,故以厚礼葬关公,令主上归怨于吴也。”张昭、司马懿之计,总不能逃此公之明鉴。玄德曰:“吾今即提兵问罪于吴,以雪吾恨!”舍魏而单举吴。孔明谏曰:“不可。方今吴欲令我伐魏,魏亦欲令我伐吴,各怀谲计,伺隙而乘。王上只宜按兵不动,且与关公发丧。待吴、魏不和,乘时而伐之可也。”此以吴、魏并说。众官又再三劝谏,玄德方才进膳,传旨川中大小将士,尽皆挂孝。早为后文张飞伏笔。汉中王亲出南门招魂祭奠,号哭终日。《诗》曰:“上慎旃哉,犹来无死。”今竟死矣!吊祭不至,招魂何依?为之兄者,能不悲哉?○以上按下玄德,以下先叙曹操。
却说曹操在洛阳,自葬关公后,每夜合眼便见关公。与孙策见于吉仿髴相似。操甚惊惧,问于众官。众官曰:“洛阳行宫旧殿多妖,可造新殿居之。”操自将死,与殿何干?操曰:“吾欲起一殿,名建始殿。当名曰命终殿。恨无良工。”贾诩曰:“洛阳良工有苏越者,最有巧思。”操召入,令画图像。苏越画成九间大殿,前后廊庑楼阁,呈与操。操视之曰:“汝画甚合孤意,但恐无栋梁之材。”“为巨室必使工师求大木。”苏越曰:“此去离城三十里,有一潭,名跃龙潭;前有一祠,名跃龙祠。祠傍有一株大梨树,高十余丈,堪作建始殿之梁。”操大喜,“工师得大木则王喜。”即令人工到彼砍伐。次日,回报此树锯解不开,斧砍不入,不能斩伐。操不信,自领数百骑,直至跃龙祠前下马。仰观那树,亭亭如华盖,直侵云汉,并无曲节。在曹操眼中细看一番。操命砍之,乡老数人前来谏曰:“此树已数百年矣,常有神人居其上,恐未可伐。”卧龙冈有栋梁之才,跃龙祠亦有栋梁之材,皆是神奇不同。操大怒曰:“吾平生游历普天之下四十余年,上至天子,下及庶人,无不惧孤;是何妖神,敢违孤意!”好言。言讫拔所佩剑,亲自砍之,铮然有声,血溅满身。操愕然大惊,掷剑上马,回至宫内。是夜二更,操睡卧不安,坐于殿中隐几而寐。忽见一人披发仗剑,身穿皂衣,直至面前,指操喝曰:“吾乃梨树之神也。汝盖建始殿意欲篡逆,却来伐吾神木。吾知汝数尽,特来杀汝!”草木非人,尚能讨贼;人非草木,却多从贼。操大惊,急呼:“武士安在?”皂衣人仗剑砍操。操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头脑疼痛不可忍。急传旨遍求良医治疗,不能痊可。众官皆忧。华歆入奏曰:“大王知有神医华佗否?”华歆不识曾通谱否?操曰:“即江东医周泰者乎?”又将十五回事提照。歆曰:“是也。”操曰:“虽闻其名,未知其术。”歆曰:“华佗字符化,沛国谯郡人也。其医术之妙,世所罕有。但有患者,或用药,或用针,或用灸,随手而愈。若患五脏六腑之疾,药不能效者,以‘麻肺汤’饮之,令病者如醉死;却用尖刀剖开其腹,以药汤洗其脏腑,曹操一肚皮奸猾,当用何药汤洗之?病人略无疼痛;洗毕,然后以药线缝口,用药敷之;或一月,或二十日,即平复矣。其神妙如此。一日,佗行于道上,闻一人呻吟之声。佗曰:‘此饮食不下之病。’问之果然。佗令取蒜齑汁三升饮之,吐蛇一条长二三尺,饮食即下。曹操腹中毒蛇,恐不止一条。广陵太守陈登,心中烦懑,面赤不能饮食,求佗医治。佗以药饮之,吐虫三升,皆赤头,首尾动摇。登问其故,佗曰:‘此因多食鱼腥,故有此毒。今日虽可,三年之后必将复发,不可救也。’后陈登果三年而死。陈登在徐州,事已隔数十回,忽以闲笔应出,妙。又有一人,眉间生一瘤,痒不可当,令佗视之。佗曰:‘内有飞物。’人皆笑之。佗以刀割开,一黄雀飞去,病者即愈。奇绝。○操之事君如赘瘤,惜献帝之不能飞也。有一人,被犬咬足指,随长肉二块,一痛,一痒,俱不可忍。佗曰:‘痛者内有针十个,痒者内有黑白棋子二枚。’更奇。○操之能刺人,能算人,恐亦当生此二物。人皆不信。佗以刀割开,果应其言。此人真扁鹊,仓公之流也。于百忙中,忽叙几桩闲事。现居金城,离此不远,大王何不召之?”
操即差人星夜请华佗入内,令诊脉视疾。佗曰:“大王头脑疼痛,因患风而起。病根在脑袋中,风涎不能出,枉服汤药,不可治疗。某有一法:先饮麻肺汤,然后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方可除根。”与吉平用药之意相同。操大怒曰:“汝要杀孤耶!”佗曰:“大王曾闻关公中毒箭,伤其右臂,某刮骨疗毒,关公略无惧色。周泰事在曹操口中照应,关公事在华佗口中照应,只两事匀作两番写,又以华佗口中一段闲文叙之。妙品。今大王小可之疾,何多疑焉?”操曰:“臂痛可刮,脑袋安可砍开?汝必与关公情熟,乘此机会欲报仇耳!”非但为关公报仇,直将为天子讨贼。呼左右拿下狱中,拷问其情。贾诩谏曰:“似此良医,世罕其匹,未可废也。”操叱曰:“此人欲乘机害我,正与吉平无异!”照应二十二回中事。急令追拷。华佗在狱,有一狱卒,姓吴,人皆称为吴押狱。人每日以酒食供奉华佗,佗感其恩。乃告曰:“我今将死,恨有《青囊书》未传于世。感公厚意,无可为报,我修一书,公可遣人送与我家,取《青囊书》来赠公,以继吾术。”吴押狱大喜曰:“我若得此书,弃了此役,医治天下病人,以传先生之德。”有此心,便可继华陀,不必书也。佗即修书付吴押狱。吴押狱直至金城,问佗之妻取了《青囊书》;回至狱中,付与华佗。检看毕,佗即将书赠与吴押狱。吴押狱持回家中藏之。以酒肉换《青囊》,大是便宜。换了此书,便有无数酒肉吃矣。旬日之后,华佗竟死于狱中。吴押狱买棺殡殓讫。只算谢师钱。脱了差役回家,欲取《青囊书》看习,只见其妻正将书在那里焚烧。妇人不爱医,非不爱书。吴押狱大惊,连忙抢夺,全卷已被烧毁,只剩得一两叶。吴押狱怒骂其妻。妻曰:“纵然学得与华佗一般神妙,只落得死于牢中,要他何用?”亦是达人之言。吴押狱嗟叹而止。因此《青囊书》不曾传于世,所传者止阉鸡猪等小法,乃烧剩一两叶中所载也。后人有诗赞曰:
华佗仙术比长桑,神识如窥垣一方。惆怅人亡书亦绝,后人无复见《青囊》。
却说曹操自杀华佗之后,病势愈重,又忧吴、蜀之事。正虑间,近臣忽奏东吴遣使上书。操取书拆视之,略曰:
臣孙权久知天命已归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将剿灭刘备,扫平两川,臣即率群下纳土归降矣。孙权此时断断为汉贼无疑矣。
操观毕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侍中陈群等奏曰:“汉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灵仰望。今孙权称臣归命,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殿下宜应天顺人,早正大位。”令人追思荀彧、荀攸尚有良心。操笑曰:“吾事汉多年,虽有功德及民,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极,何敢更有他望?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隐然以篡逆之事,留与曹丕。司马懿曰:“今孙权既称臣归附,王上可封官赐爵,令拒刘备。”权欲使操攻备,操又使权攻备,两家之意,只在于此。至于一劝进,一赐爵,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操从之,表封孙权为骠骑将军、南昌 侯,领荆州牧。即日遣使赍诰敕赴东吴去讫。操病势转加。忽一夜梦三马同槽而食,及晓,问贾诩曰:“孤向日曾梦三马同槽,疑是马腾父子为祸。此梦在杀马腾之前,于此补照出来。今腾已死,昨夜复梦三马同槽。主何吉凶?”曹丕未篡,早为司马氏预兆。诩曰:“禄马,吉兆也。禄马归于槽,王上何必疑乎?”与关平解猪为龙仿佛相似。操因此不疑。后人有诗曰:
三马同槽事可疑,不知已植晋根基。曹瞒空有奸雄略,岂识朝中司马师?
是夜,操卧寝室,至三更,觉头目昏眩,乃起伏几而卧。忽闻殿中声如裂帛,操惊视之,忽见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并伏完、董承等二十余人,浑身血污,立于愁云之内,隐隐闻索命之声。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操急拔剑,望空砍去,忽然一声响亮,震塌殿宇西南一角。新殿造不成,旧殿又塌了。操惊倒于地,近侍救出,迁于别宫养病。次夜,又闻殿外男女哭声不绝。吕蒙是神附于身,曹操是鬼集于户。然操何以不附?曰:一则可附,多则不胜其附,故不附耳。至晓,操召群臣入曰:“孤在戎马之中,三十余年,未尝信怪异之事。今日为何如此?”群臣奏曰:“大王当命道士设醮修禳。”操叹曰:“圣人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孤天命已尽,安可救乎?”遂不允设醮。次日,觉气冲上焦,目不见物,急召夏侯惇商议。惇至殿门前,忽见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伏完、董承等,立在阴云之中。曹操是双眼见之,夏侯惇是一眼见之。惇大惊昏倒,左右扶出,自此得病。操召曹洪、陈群、贾诩、司马懿等,同至卧榻前,嘱以后事。曹洪等顿首曰:“大王善保玉体,不日定当霍然。”操曰:“孤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群雄皆灭,止有江东孙权、西蜀刘备未曾剿除。孤今病危,不能再与卿等相叙,特以家事相托。但言家事,而不言国事,是老贼奸猾处。孤长子曹昂,刘氏所生,不幸早年殁于宛城。又将前事一提。今卞氏生四子:丕、彰、植、熊。孤平生所爱第三子植,为人虚华少诚实,嗜酒放纵,因此不立。次子曹彰,勇而无谋;四子曹熊,多病难保。惟长子曹丕,笃厚恭谨,可继我业。卿等宜辅佐之。”但言立丕自继,更不说到禅代事,奸滑之极。曹洪等涕泣领命而出。操令近侍取平日所藏名香,分赐诸侍妾。且嘱曰:“吾死之后,汝等须勤习女工,多造丝履,卖之可以得钱自给。”不知操者,但谓其儿女情长,英雄气尽。又命诸妾多居于铜雀台中,每日设祭,必令女伎奏乐上食。刘表之妻妒及于鬼,恐其以鬼悦鬼也。今操之遗命又欲以人悦鬼。又遗命于彰德府讲武城外,设立疑冢七十二:“勿令后人知吾葬处,恐为人所发掘故也。”以此自防,亦甚苦矣。若使后人将七十二冢尽掘之,为奈何?嘱毕,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须臾,气绝而死。寿六十六岁。时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也。是子年寅月,正应左慈语。后人有《邺中歌》一篇叹曹操云:
邺则邺城水漳水,定有异人从此起:雄谋韵事与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文章有神霸有气,岂能苟尔化为群?横流筑台距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为霸大不王?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向帐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谓无情。呜呼!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却说曹操身亡,文武百官尽皆举哀;一面遣人赴世子曹丕、鄢陵侯曹彰、临淄侯曹植、萧怀侯曹熊处报丧。曹操未见四子而死,为之一叹。众官用金棺银椁将操入殓,星夜举灵榇赴邺郡来。曹操不死于邺郡而死于洛阳,与先主不死于成都而死于白帝相似。曹丕闻知父丧,放声痛哭,率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伏道迎榇入城,停于偏殿。官僚挂孝,聚哭于殿上。忽一人挺身而出曰:“请世子息哀,且议大事。”众视之,乃中庶子司马孚也。孚曰:“魏王既薨,天下震动;当早立嗣王,以安众心。何但哭泣耶?”群臣曰:“世子宣嗣位,但未得天子诏命,岂可造次而行?”此时天子诏已属其父,而犹欲待之者,欺人耳目耳。兵部尚书陈矫曰:“王薨于外,爱子私立,彼此生变,则社稷危矣。”遂拔剑割下袍袖,厉声曰:“即今日便请世子嗣位。众官有异议者,以此袍为例!”此时已不欲奉天子诏矣。百官悚惧。忽报华歆自许昌飞马而至,众皆大惊。须臾华歆入,众问其来意,歆曰:“今魏王薨逝,天下震动,何不早请世子嗣位?”众官曰:“正因不及候诏命,方议欲以王后卞氏慈旨立世子为王。”未得父命,乃欲奉母令。然操之所以无令者,以天子诏可以取之如寄,群臣自能为我请之,故不必以己之令令之也。歆曰:“吾已于汉帝处索得诏命在此。”众皆踊跃称贺。歆于怀中取出诏命开读。一班乱贼赞成曹丕篡汉之基。原来华歆谄事魏,故草此诏,威逼献帝降之;与破壁取后,正是一样尽忠。帝只得听从,故下诏即封曹丕为魏王、丞相、冀州牧。丕即日登位,受大小官僚拜舞起居。
正宴会庆贺间,忽报鄢陵侯曹彰,自长安领十万大军来到。丕大惊,前华歆来,众官吃一諕;今曹彰来,曹丕亦吃一諕。遂问群臣曰:“黄须小弟;平日性刚,深通武艺。今提兵远来,必与孤争王位也。如之奈何?”忽阶下一人应声出曰:“臣请往见鄢陵侯,以片言折之。”众皆曰:“非大夫莫能解此祸也。”正是:
试看曹氏丕彰事,几作袁家谭尚争。
未知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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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兄逼弟曹植赋诗 侄陷叔刘封伏法
刘、曹之相形,何厚薄之悬殊乎!玄德以异姓之兄,而痛悼其弟之亡;曹丕以同胞之兄,而急欲其弟之死。一则痛义弟之死,而不顾其养子之恩;一则欲亲弟之亡,而不顾其生母之爱。君子于此,有天伦之感焉。
甚矣,名之不可窃,而实之不可诬也!操以武王之事遗其子,而自比于文王;丕则不以文王之事目其父,而仍谥之曰武王。是父欲避改革之名而让之后人,子又避改革之实而归之先世也。归之先世,而魏之篡汉非丕篡之,实操篡之耳。操将欺人,而子先不能欺;操欲自掩,而子不为之掩。呜呼!奸雄之奸,亦复何用哉?
文章足以杀身,而有时乎亦足以救死;文章足以取忌,而有时乎亦足以动人。如子建之七步成章是已。杨恽种豆之歌,适触君王之怒,不若子建煮豆之咏,能发兄弟之悲;朱虚耕田之吟,但寒异姓之心,不若子建燃豆之诗,能解同气之怨;刘胜闻乐之对,自述涕泣之情,又不若子建釜中之辞,能陨他人之泪。此岂独当时为然哉?凡今之人有与兄弟而相煎者,观于其文,亦宜为之泣然矣。
曹子建亦尝倩人代笔矣,杨修手教数十条是也。然子建倩人代笔,面试却不出丑;不似今人倩人代笔,面试即便出丑。面试不出丑,连平日之代笔者,亦信其自作;面试一出丑,连平日之自作者,亦疑其代笔。故惟才如子建,可不倩人;亦惟才如子建,可以偶一倩人。
观曹氏之得免于内乱,而知天之不欲祚汉也。懦若曹熊不足论耳,曹彰以勇略自矜,而驱雄兵于邺郡;曹植以才名自恃,而集文士于临淄:岌岌乎几不免内乱之作矣。使亦如谭与尚之相争,琦与琮之相恶,而汉中王得乘隙以攻之,岂不大快事哉!乃熊既死,彰既归,而曹植亦束手而受缚,君子以为魏之幸而汉之不幸云。
刘封之拒孟达,与糜芳之从傅士仁则有异矣。然既然拒之于终,何不拒之于始;既能斩孟获之使而不降曹操,何以听孟达之谮而不救关公乎?南郡之救樊城也难,糜芳不听士仁则必死;上庸之援麦城也易,封不听孟达则未必至于死。惜其见之不早耳。
刘封虽有罪,而先主杀之亦未得其当也。其不救关公也,可罪;其不降曹氏也,可原;其拒孟达于后也,可嘉;则其悔听孟于前也,亦可谅。而丧一义弟,又杀一义儿,诚计之左矣。且既欲杀之,不即召而杀之,而使丧师失地以重其辜,则先主有三失焉:彼自知获戾,而将兵于外,安保其无降魏之心?其失算者一。以一刘封当徐晃、夏侯尚、孟达之师,明知其非敌,而故遣焉,是弃刘封并弃五万人,其失算者二。孟达已去,不更令别将以守上庸,而至有申耽,申仪之叛,使刘封进退无路,是弃刘封并弃上庸之地,其失算者三。有此三失,宜先主之终悔欤?
张松、法正、孟达、彭羕四人皆卖国,而各有不同:初欲投曹操,而继乃向先主者,张松也。既归先主,而又欲叛先主者,彭羕也。事刘而复降曹,降曹而其后又欲归刘者,孟达也。其背刘璋之后,始终事先主者,惟法正一人而已。虽然,法正、孟达功同一体,孟达有罪,法正必不自安,幸其时正已死耳。若正而在,安保其不为彭羕乎?苟曰始终无二,吾于法正未之敢信。
却说曹丕闻曹彰提兵而来,惊问众官;一人挺身而出,愿往折服之。众视其人,乃谏议大夫贾逵也。曹丕大喜,即命贾逵前往。逵领命出城,迎见曹彰。彰问曰:“先王玺绶安在?”一见便问玺绶,黄须儿几欲学紫须儿。逵正色而言曰:“家有长子,国有储君。先王玺绶,非君侯之所宜问也。”意正而词严。彰默然无语,乃与贾逵同入城。至宫门前,逵问曰:“君侯此来,欲奔丧耶?欲争位耶?”本欲其退兵,却先问此二语。妙甚。彰曰:“吾来奔丧,别无异心。”逵曰:“既无异心,何故带兵入城?”彰实时叱退左右将士,妙在不教之退而自退。只身入内,拜见曹丕。兄弟二人,相抱大哭。曹彰将本部军马,尽交与曹丕。丕令彰回鄢陵自守,彰拜辞而去。于是曹丕安居王位,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未篡位,先改元,奇绝。○谚云:自肚里改年号,即此便为篡位之兆。封贾诩为太尉,华歆为相国,王朗为御史大夫;大小官僚尽皆升赏。谥曹操曰武王,曹操自比文王,而曹丕偏不谥之曰文,偏隘之曰武。葬于邺郡高陵,令于禁董治陵事。禁奉命到彼,只见陵屋中白粉壁上,图画关云长水淹七军擒获于禁之事。文字照应之妙。画云长俨然上坐,庞德愤怒不屈,于禁拜伏于地,哀求乞命之状。教他看曹操的坟墓,却看了自己的行乐。既看了自己的行乐,又看了关公的喜神。原来曹丕以于禁兵败被擒,不能死节,既降敌而复归,心鄙其为人,故先令人图画陵屋粉壁,故意使之往见以愧之。曹丕羞臣下是一幅画,难兄弟是一首诗。看画所以陶情,吟诗所以遣兴。自有诗画以来,未有如于禁、曹植之不堪者也。当下于禁见此画像,又羞又恼,气愤成病,不久而死。死迟了。后人有诗叹曰:
三十年来说旧交,可怜临难不忠曹。知人未向心中识,画虎今从骨里描。
却说华歆奏曹丕曰:“鄢陵侯已交割军马,赴本国去了;临淄侯植、萧怀侯熊,二人竟不来奔丧,理当问罪。”不知君臣之义者,定不善处人兄弟之间。丕从之,即分遣二使,往二处问罪。不一日,萧怀使者回报:萧怀侯曹熊惧罪,自缢身死。先逼杀了一个兄弟。丕令厚葬之,追赠萧怀王。又过了一日,临淄使者回报说:“临淄侯日与丁仪、丁廙兄弟二人酣饮,悖慢无礼,闻使命至,临淄侯端坐不动;丁仪骂曰:‘昔者先王本欲立吾主为世子,被谗臣所阻;今王丧未远,便问罪于骨肉,何也?’是责曹丕。丁廙又曰:‘据吾主聪明冠世,自当承嗣大位,今反不得立。汝那庙堂之臣,何不识人才若此?’是责群臣。临淄侯因怒叱武士,将臣乱棒打出。”曹植之事,不在临淄一边叙来,只在邺使口中说出,笔法甚省。丕闻之大怒,即令许褚领虎卫军三千,火速至临淄,擒曹植等一干人来。褚奉命,引军至临淄城。守将拦阻,褚立斩之,直入城中,无一人敢当锋锐,径到府堂。只见曹植与丁仪、丁廙等尽皆醉倒。丧中醉倒,难为孝子。丕虽不兄,植亦不子。褚皆缚之,载于车上,并将府下大小属官,尽行拿解邺郡,听候曹丕发落。丕下令,先将丁仪、丁廙等尽行诛戳。丁仪字正礼,丁廙字敬礼,沛郡人,乃一时文士。及其被杀,人多惜之。文章不能免祸,为之一叹。
却说曹丕之母卞氏,听得曹熊缢死,心甚悲伤。忽又闻曹植被擒,其党丁仪等已杀,大惊,急出殿召曹丕相见。群臣无一人为曹植请命者,而必待其母自出,为之一叹。丕见母出殿,慌来拜谒。卞氏哭谓丕曰:“汝弟植,平生嗜酒疏狂,盖因自恃胸中之才,故尔放纵。汝可念同胞之情,存其性命。吾至九泉,亦瞑目也。”吴氏为女之故而骂孙权,其词厉;卞氏为植之故而求曹丕,其词哀。丕曰:“儿亦深爱其才,安肯害他?今正欲戒其性耳。母亲勿忧。”卞氏洒泪而入。丕出偏殿,召曹植入见。华歆问曰:“适来莫非太后劝殿下勿杀子建乎?”丕曰:“然。”歆曰:“子建怀才抱智,终非池中物;若不早除,必为后患。”华歆不知有伏后,何知有卞氏。丕曰:“母命不可违。”歆曰:“人皆言子建出口成章,臣未深信。主上可召入以才试之,若不能,即杀之;若果能,则贬之,以绝天下文人之口。”不难助臣谋主,何难助兄谋弟。丕从之。须臾,曹植入见,惶恐伏拜请罪。丕曰:“吾与汝情虽兄弟,义属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礼?昔先君在日,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笔。吾今限汝行七步吟诗一首。若果能,则免一死;若不能,则从重治罪,决不姑恕。”纵使倩人代笔,罪不至死;若以此论死,则天下之犯死罪者多矣。植曰:“愿乞题目。”时殿上悬一水墨画,画着两只牛鬬于土墙之下,一牛坠井而亡。丕指画曰:“即以此画为题。诗中不许犯着‘二牛鬬墙下,一牛坠井死’字样。”阿哥做考官,乃出如此难题目。植行七步,其诗已成。诗曰:
两肉齐道行,头上带凹骨。相遇块山下,歘起相搪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气不泄毕。
曹丕及群臣皆惊。丕又曰:“七步成章,吾犹以为迟。汝能应声而作诗一首否?”面试中式,偏不作准,又要覆试。植曰:“愿即命题。”丕曰:“吾与汝乃兄弟也。以此为题。亦不许犯着‘兄弟’字样。”前题在牵牛章,此题在《棠棣》章。植略不思索,即口占一首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闻之,潸然泪下。四句诗,赛过一篇求通亲亲表,闻之安得不泪!其母卞氏,从殿后出曰:“兄何逼弟之甚耶?”丕慌忙离坐告曰:“国法不可废耳。”于是贬曹植为安乡侯。试了好文字,犹然降等。若文字不佳,将不止劣等矣。植拜辞,上马而去。
曹丕自继位之后,法令一新,威逼汉帝,甚于其父。早有细作报入成都。以上按下曹丕,以下再叙先主。汉中王闻之大惊,即与文武商议曰:“曹操已死,曹丕继位,威逼天子,更甚于操。东吴孙权,拱手称臣。孤欲先伐东吴,以报云长之仇;以关公之仇仇之则私,以臣魏之罪罪之则公。次讨中原,以除乱贼。”言未毕,廖化出班,哭拜于地曰:“关公父子遇害,实刘封、孟达之罪。乞诛此二贼。”玄德便欲遣人擒之。孔明谏曰:“不可。且宜缓图之,急则生变矣。恐其不降吴则降魏耳。可升此二人为郡守,分调开去,然后可擒。”玄德从之,遂遣使升刘封去守绵竹。原来彭羕与孟达甚厚,听知此事,急回家作书,遣心腹人驰报孟达。本为欲治二人之罪,却引出一人来。使者方出南门外,被马超巡视军捉获,解见马超。超审知此事,即往见彭羕。羕接入,置酒相待。酒至数巡,超以言挑之曰:“昔汉中王待公甚厚,今何渐薄也?”马超性直,此时亦能用诈。羕因酒醉,恨骂曰:“老革荒悖,吾必有以报之!”超又探曰:“某亦怀怨心久矣。”羕曰:“公起本部军,结连孟达为外合,某领川兵为内应,大事可图也。”前被髡于刘璋,今发长未几而复生异心,恐不但断发,将断其头矣。超曰:“先生之言甚当。来日再议。”超辞了彭羕,即将人与书解见汉中王,细言其事。玄德大怒,即令擒彭羕,下狱拷问其情。羕在狱中,悔之无及。玄德问孔明曰:“彭羕有谋反之意,当何以治之?”孔明曰:“羕虽狂士,然留之久必生祸。”于是玄德赐彭羕死于狱。与张松事泄而死仿佛相似。
羕既死,有人报知孟达。达大惊,举止失措。忽使命至,调刘封回守绵竹去讫。孟达慌请上庸、房陵都尉申耽、申仪弟兄二人商议曰:“我与法孝直同有功于汉中王;今孝直已死,法正之死,在孟达口中补出。而汉中王忘我前功,乃欲见害,为之奈何?”耽曰:“某有一计,使汉中王不能加害于公。”达大喜,急问何计。耽曰:“吾弟兄欲投魏久矣,公可作一表,辞了汉中王,投魏王曹丕,丕必重用。吾二人亦随后来降也。”又因孟达一人,引出两人之叛。达猛然省悟,即写表一通,付与来使;当晚引五十余骑投魏去了。使命持表回成都,奏汉中王,言孟达投魏之事。先主大怒。览其表曰:
臣达伏惟殿下将建伊、吕之业,追桓、文之功,大事草创,假势吴、楚,是以有为之士,望风归顺。臣委质以来,愆戾山积。臣犹自知,况于君乎?今王朝英俊鳞集,臣内无辅佐之器,外无将领之才,列次功臣,诚足自愧。臣闻范蠡识微,浮于五湖;舅犯谢罪,逡巡河上。夫际会之间,请命乞身,何哉?欲洁去就之分也。况臣卑鄙,无元功巨勋自系于时,窃慕前贤,早思远耻。昔申生至孝,见疑于亲;子胥至忠,见诛于君。蒙恬拓境而被大刑,乐毅破齐而遭谗佞。臣每读其书,未尝不感慨流涕;而亲当其事,益用伤悼。迩者荆州覆败,大臣失节,百无一还。惟臣寻事,自致房陵、上庸,而复乞身自放于外。伏想殿下圣恩感悟,愍臣之心,悼臣之举。臣诚小人,不能始终。知而为之,敢谓非罪?臣每闻“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臣过奉教于君子,愿君王勉之,臣不胜惶恐之至。
玄德看毕,大怒曰:“匹夫叛吾,安敢以文辞相戏耶!”即欲起兵擒之。孔明曰:“可就遣刘封进兵,令二虎相并;刘封或有功,或败绩,必归成都,就而除之,可绝两害。”一举两得,殊不费力。玄德从之,遂遣使到绵竹传谕刘封。封受命,率兵来擒孟达。
却说曹丕正聚文武议事,忽近臣奏曰:“蜀将孟达来降。”丕召入问曰:“汝此来,莫非诈降乎?”达曰:“臣为不救关公之危,汉中王欲杀臣,因此惧罪来降,别无他意。”曹丕尚未准信,忽报刘封引五万兵来取襄阳,单搦孟达厮杀。丕曰:“汝既是真心,便可去襄阳取刘封首级来,孤方准信。”与吕蒙使傅士仁招糜芳一般意思。达曰:“臣以利害说之,不必动兵,令刘封亦来降也。”丕大喜,遂加孟达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平阳亭侯,领新城太守,去守襄阳、樊城。
原来夏侯尚、徐晃已先在襄阳,正将收取上庸诸部。孟达到了襄阳,与二将礼毕,探得刘封离城五十里下寨。达即修书一封,使人赍赴蜀寨,招降刘封。与傅士仁说糜芳相似。刘封览书,大怒曰:“此贼误吾叔侄之义,又间吾父子之亲,使吾为不忠不孝之人也!”遂扯碎来书,斩其使。刘封此时,却与糜芳大异。次日,引军前来搦战。孟达知刘封扯书斩使,勃然大怒,亦领兵出迎。两阵对圆,封立马于门旗下。以刀指骂曰:“背国反贼,安敢乱言!”孟达曰:“汝死已临头上,还自执迷不省!”封大怒,拍马轮刀,直奔孟达。战不三合,达败走。便是诱敌之计。封乘虚追杀二十余里,一声喊起,伏兵尽出,左边夏侯尚杀来,右边徐晃杀来,孟达回身复战。三军夹攻,刘封大败而走,连夜奔回上庸,背后魏兵赶来。刘封到城下叫门,城上乱箭射下,申耽在敌楼上叫曰:“吾已降了魏也!”早为十数回后闭门射孟达作一样子。封大怒,欲要攻城,背后追军将至,封立脚不住,只得望房陵而奔,见城上已尽插魏旗。申仪在敌楼上,将旗一飐,城后一彪军出,旗上大书右将军徐晃。与沔水之战相似。封抵敌不住,急望西川而走。晃乘势追杀。刘封部下只剩得百余骑。到了成都,入见汉中王,哭拜于地,细奏前事。玄德怒曰:“辱子有何面目复来见吾?”封曰:“叔父之难,非儿不救,因孟达谏阻故耳。”今番却推脱不干净了。玄德转怒曰:“汝须食人食、穿人衣,非土木偶人,安可听谗贼所阻!”命左右推出斩之。此时悔听孟达之言而不救关公,又悔不听孟达之言而不降魏矣。汉中王既斩刘封,后闻孟达招之,毁书斩使之事,心中颇悔,又哀痛关公,以致染病。因此按兵不动。以上按下先主,以下再叙曹丕。
且说魏王曹丕自即王位,将文武官僚尽皆升赏;遂统甲兵三十万南巡沛国谯县,大飨先茔。乡中父老,扬尘遮道,奉觞进酒,效汉高祖还沛之事。正尔居丧守制,却便衣锦还乡,恐不如高祖之威加海内而归也。人报大将军夏侯惇病危,丕即还邺郡,时惇已卒。照应前文见鬼事。不为挂孝,以厚礼殉葬。是岁八月间,报称石邑县凤凰来仪,临淄城麒麟出现,黄龙现于邺郡。此凤、此麟、此龙不当来而来,非魏之祯祥,乃汉之妖孽耳。于是中郎将李伏、太史丞许芝商议:种种瑞征,乃魏当代汉之兆,可安排受禅之礼,令汉帝将天下让与魏王。遂同华歆、王朗、辛毗、贾诩、刘廙、刘晔、陈矫、陈群、桓阶等一班文武官僚四十余人,直入内殿,来奏汉献帝,请禅位于魏王曹丕。正是:
魏家社稷今将建,汉代江山忽已移。
未知献帝如何回答,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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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曹丕废帝篡炎刘 汉王正位续大统
三代以后,学汤、武之征诛则是,学舜、禹之受禅则非,盖征诛可学,而受禅不可学也。汉高学汤、武,虽未必遂可汤、武,而犹不失为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若夫受禅之举,一学之而谬者有王莽,再学之而谬者有曹丕。彼但知舜、禹之事,而不知舜、禹之所以行其事者耳。舜、禹之事,行之以舜、禹之心。后人乃以羿、浞之心,而欲行舜、禹之事;居尧宫而逼尧子,夺舜玺而逼舜禅,天下有如是之舜,如是之禹哉?
有妖孽而为祯祥者,口九年之水开圣帝,七年之旱启贤王是也。有祯祥而为妖孽者,如鲁桓公之书大有,鲁哀公之志获麟是也。不当瑞而瑞,即谓之妖;不当祥而祥,即谓之孽。麟凤黄龙,非曹丕受命之祯,乃献帝失国之兆。然则麟也、凤也、龙也,直等之青蛇之堕、雌鸡之化而已矣。
观曹丕受禅之时,有怪风之警,而知天心之未尝不与人心合也。人有心,天亦有心。人心不与魏,岂天心独与魏哉?然不与魏者天心也,不与魏而终不能禁魏之篡者,天数也。不独人不能违数,即天亦不能自违其数。数不可凭,而福善祸淫之心则可凭。紫阳《纲目》不以魏为正统,盖不以天数与之,还以天心之合乎人心者夺之耳。
汉高之返沛县,有《大风》之歌,此汉初之雄风也。献帝之禅许昌,有怪风之变,此汉末之悲风也。风在汉初而雄,在汉末而悲,同一风而有盛衰之异焉。虽然,风至汉末,风斯息矣,汉末安得有风?当仍归之高祖在天之灵可也。
吕雉王产、禄,而刘几化吕;武曌宠三思,而周几代唐。若曹后者,诚过之矣。曹后之骂曹丕,比之王后之骂王莽,庶几相似乎?然以后之贵而贵其族者,王后也;以族之贵而贵为后者,曹后也。族以后之故而得贵,则后之斥之也易;后因族之故而得立,则后之不党其族也难。推曹后之心,使其身非曹操之所出,我知其必与父兄同谋讨贼,如伏后、董妃之事耳。伏完有女而曹操亦有女,董承有妹而曹丕亦有妹。曹后之贤,殆将与伏后、董妃并列为三云。
玄德帝成都,曹丕帝洛阳,同一帝也,而史家予玄德,而不予曹丕者,正与僭之异也。若论玄德之取西川,则以刘夺刘,或以为逆取而顺守;若论玄德之即帝位,则以刘继刘,直是顺取而顺守矣。所可议者,续高、光之业而不坠其统,固所以尊祖;乃纳刘瑁之妻而立之为后,似不免于宾祖。君子于此,不能无遗憾焉。
玄德之称汉中王也,在曹操称魏王之后。夫曹氏可王,而刘氏独不可王乎?非刘氏而王者,高祖有禁,即以献帝临之,曹可夺而刘可予也。玄德之即帝位也,在曹丕篡帝位之后。夫丕可以篡汉,而帝室之冑反不可以继汉乎?丕篡之,而玄德继之,是献帝废而未废也。“宋”之司马氏,乃帝魏而寇蜀,吾不知其作何解?
却说华歆等一班文武,入见献帝。歆奏曰:“伏睹魏王自登位以来,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越古超今,虽唐、虞无以过此。语语寒心。群臣会议,言汉祚已终,望陛下效尧、舜之道,以山川社稷禅与魏王,上合天心,下合民意,则陛下安享清闲之福,祖宗幸甚!生灵幸甚!臣等议定,特来奏请。”东吴讨一荆州,关公且不许,华歆却把一皇帝轻轻讨去。帝闻奏大惊,半晌无言,觑百官而哭曰:“朕想高祖提三尺剑斩蛇起义,平秦灭楚,创造基业,世统相传四百年矣。朕虽不才,初无过恶,安忍将祖宗大业等闲弃了?汝百官再从公计议。”议便不妥。华歆引李伏、许芝近前奏曰:“陛下若不信,可问此二人。”李伏奏曰:“自魏王即位以来,麒麟降生,凤凰来仪,黄龙出现,嘉禾蔚生,甘露下降,此是上天示瑞,魏当代汉之象也。”何不竟指青龙见坐、雌雉化雄之灾异以为言乎?许芝又奏曰:“臣等职掌司天,夜观干象,见炎汉气数已终,陛下帝星隐匿不明;魏国干象,极天察地,言之难尽。更兼上应图谶,其谶曰:‘鬼在边,委相连;当代汉,无可言。言在东,午在西;两日并光上下移。’以此论之,陛下可早禅位。‘鬼在边,委相连’,是魏字也;‘言在东,午在西’,乃许字也;‘两日并光上下移’,乃昌字也。此是魏在许昌应受汉禅也。愿陛下察之。”此等图谶,想亦华歆等捏造耳。帝曰:“祥瑞图谶,皆虚妄之事;奈何以虚妄之事,而遽欲朕舍祖宗之基业乎?”王朗奏曰:“自古以来,有兴必有废,有盛必有衰,岂有不亡之国、不败之家乎?汉室相传四百余年,延至陛下气数已尽,宜早退避,不可迟疑;迟则生变矣!”未闻当日皐、夔、稷、契如此苦劝唐尧。帝大哭,入后殿去了。百官哂笑而退。次日,官僚又集于大殿,令宦官入请献帝。帝忧惧不敢出。曹后曰:“百官请陛下设朝,陛下何故推阻?”帝泣曰:“汝兄欲篡位,令百官相逼,朕故不出。”曹后大怒曰:“吾兄奈何为此乱逆之事耶!”曹后深明大义,不是女生外向。言未已,只见曹洪、曹休带剑而入,请帝出殿。曹后大骂曰:“俱是汝等乱贼,希图富贵,共造逆谋!吾父功盖寰区,威震天下,然且不敢篡窃神器。今吾兄嗣位未几,辄思篡汉,皇天必不祚尔!”比孙夫人之叱吴将更为激烈,不意曹瞒老贼却有如此一位贤女。言罢,痛哭入宫。左右侍者,皆歔欷流涕。曹洪、曹休力请献帝出殿。帝被逼不过,只得更衣出前殿。华歆奏曰:“陛下可依臣等昨日之议,免遭大祸。”四岳荐舜,未闻有此恐唬语。帝痛哭曰:“卿等皆食汉禄久矣;中间多有汉朝功臣子孙,何忍作此不臣之事?”月正元日未闻唐尧如此苦告四岳。歆曰:“陛下若不从众议,恐旦夕萧墙祸起,非臣等不忠于陛下也。”帝曰:“谁敢弑朕耶?”歆厉声曰:“天下之人,皆知陛下无人君之福,以致四方大乱。若非魏王在朝,弑陛下者,何止一人?陛下尚不知恩报德,直欲令天下人共伐陛下耶?”使管宁而在,不但割席,当割其舌;不但分坐,当分其尸矣。帝大惊,拂袖而起。王朗以目视华歆。歆纵步向前,扯住龙袍,变色而言曰:“许与不许,早发一言!”露出昔日破壁面孔。帝战栗不能言。曹洪、曹休拔剑大呼曰:“符宝郎何在?”祖弼应声出曰:“符宝郎在此!”曹洪索要玉玺。祖弼叱曰:“玉玺乃天子之宝,安得擅索!”忠臣国之宝也,符宝非宝,祖弼是宝。洪喝令武士推出斩之。祖弼大骂不绝口而死。后人有诗赞曰:
奸宄专权汉室亡,诈称禅位效虞唐。满朝百辟皆尊魏,仅见忠臣符宝郎。
帝颤栗不已。只见阶下披甲持戈数百余人,皆是魏兵。帝泣谓群臣曰:“朕愿将天下禅于魏王,幸留残喘,以终天年。”贾诩曰:“魏王必不负陛下。陛下可急降诏,以安众心。”非安众心,乃安一身耳。帝只得令陈群草禅国之诏,令华歆赍捧诏玺,引百官直至魏王宫献纳。本是天子所赐,乃曰献纳,可叹。曹丕大喜。开读诏曰:
朕在位三十二年,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原非大臣之力。然今仰瞻天象,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曹氏。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迹,今王又光耀明德,以应其期。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窃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丞相魏王。王其毋辞!
曹丕听毕,便欲受诏。司马懿谏曰:“不可。虽然诏玺已至,殿下宜且上表谦辞,以绝天下之谤。”天下难欺,与其诈让不如从直。丕从之,令王朗作表,自称德薄,请别求大贤以嗣天位。不曰天位不可让,而曰别求大贤,便是欲天子避位之意。帝览表,心甚惊疑,谓群臣曰:“魏王谦逊,如之奈何?”天子若信老实,不更与他,看他如何再诈。华歆曰:“昔魏武王受王爵之时,三辞而诏不许,然后受之。此是家传奸诈衣钵。今陛下可再降诏,魏王自当允从。”子效父之诈,臣导君以诈,真堪羞杀。帝不得已,又令桓阶草诏,遣高庙使张音持节奉玺至魏王宫。曹丕开读。诏曰:
咨尔魏王,上书谦让。朕窃为汉道陵迟,为日已久;幸赖武王操,德膺符运,奋扬神武,芟除凶暴,清定区夏。今王丕缵承前绪,至德光昭,声教被四海,仁风扇八区。天之历数,实在尔躬。昔虞舜有大功二十,而放勋禅以天下;大禹有疏导之绩,而重华禅以帝位。汉承尧运,有传圣之义,加顺灵袛,绍天明命,使行御史大夫张音,持节奉皇帝玺绶,王其受之。
曹丕接诏欣喜,谓贾诩曰:“虽二次有诏,然终恐天下后世,不免篡窃之名也。”既畏此名,何如不做。诩曰:“此事极易,可再命张音赍回玺绶,却教华歆令汉帝筑一坛,名受禅坛。前李肃赚董卓,曾言筑受禅台矣。有前之虚禅,乃有此之即真。择吉日良辰,集大小公卿尽到坛下,令天子亲奉玺绶,禅天下与王。差人送来不算,却要天子亲自送来。便可以释群疑而绝众议矣。”丕大喜,即令张音赍回玺绶,仍作表谦辞。音回奏献帝。帝问群臣曰:“魏王又让,其意若何?”若天子第二次竟做假呆,曹丕将如之何?华歆奏曰:“陛下可筑一坛,名曰受禅坛,集公卿庶民,明白禅位。到底不明不白。则陛下子子孙孙,必蒙魏恩矣。”帝从之,乃遣太常院官,卜地于繁阳,筑起三层高坛,择于十月庚午日寅时禅让。
至期献帝请魏王曹丕登坛受禅,坛下集大小官僚四百余员,御林虎贲禁军三十余万。众目昭章,其罪愈着。帝亲捧玉玺奉曹丕。丕受之。坛下群臣跪听册曰:
咨尔魏王!昔者唐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汉道陵迟,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乱滋昏,群凶恣逆,宇内颠覆。赖武王神武,拯兹难于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乂,俾九服实受其赐。今王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尔考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征;诞惟亮采,师锡朕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于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君其袛顺大礼,飨万国以肃承天命!
读册已毕,魏王曹丕即受入殿大礼,登了帝位。贾诩引大小官僚朝于台下。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张角所云“黄天当立”,于此始验。国号大魏。丕即传旨,大赦天下。谥父曹操为太祖武皇帝。华歆奏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汉帝既禅天下,理宜退就藩服。乞降明旨,安置刘氏于何地?”言讫扶献帝跪于台下听旨。尧率诸侯北面而朝之,方信不是齐东之语。丕降旨封帝为山阳公,即日便行。华歆按剑,指帝厉声而言曰:“立一帝,废一帝,古之常道!今上仁慈,不忍加害,封汝为山阳公。今日便行,非宣召不许入朝!”龙头之恶,一至于此。追原舜、跖之分,只在拾金一刻。献帝含泪拜谢,上马而去。台下军民人等见之,伤感不已。旁写一笔,见献帝之难堪。丕谓群臣曰:“舜、禹之事,朕知之矣!”天下有如此舜、禹乎?群臣皆呼万岁。后人观此受禅坛,有诗叹曰:
两汉经营事颇难,一朝失却旧江山。黄初欲学唐虞事,司马将来作样看。
百官请曹丕答谢天地。丕方下拜,忽然台前卷起一阵怪风,飞砂走石,急如骤雨,对面不见;坛上火烛,尽皆吹灭。此亦是祥瑞耶?虞舜当日四方风动,恐未必如此风也。丕惊倒于台上,百官急救下台,半晌方醒。“烈风雷雨弗迷”,丕何以不如舜。侍臣扶入宫中,数日不能设朝。后病稍可,方出殿受群臣朝贺。封华歆为司徒,王朗为司空,大小官僚一一升赏。不疾未痊,疑许昌宫室多妖。曹操之疾既疑洛阳有鬼,曹丕之疾又疑许昌多妖。究竟何鬼何妖?不过因操奸如鬼,故以鬼召鬼;丕恶如妖,故以妖召妖耳。乃自许昌幸洛阳,大建宫室。以上按下曹丕,以下接叙先主。
早有人到成都,报说曹丕自立为大魏皇帝,于洛阳盖造宫殿;且传言汉帝已遇害。此传言之误。按献帝癈为山阳公者十五年,至曹睿青龙二年始卒。汉中王闻知,痛哭终日。下令百官挂孝,遥望设祭,上尊谥曰“孝愍皇帝”。玄德因此忧虑,致染成疾,不能理事,政务皆托与孔明。孔明与太傅许靖、光禄大夫谯周商议,言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欲尊汉中王为帝。放下先主,接叙孔明,为即帝位鬬笋。谯周曰:“近有祥风庆云之瑞;成都西北角有黄气数十丈冲霄而起;帝星见于毕、胃、昴之分,煌煌如月。此正应汉中王当即帝位,以继汉统,更复何疑?”孔明但言人事,谁周兼言天象。于是孔明与许靖,引大小官僚上表,请汉中王即皇帝位。汉中王览表,大惊曰:“卿等欲陷孤为不忠不义之人耶?”孔明奏曰:“非也。曹丕篡汉自立,王上乃汉室苗裔,理合继统以延汉祀。”汉中王勃然变色曰:“孤岂效逆贼所为!”拂袖而起,入于后宫。曹丕逼勒天子之诏,先主不受群臣之表,相去甚远。众官皆散。三日后,孔明又引众官入朝,请汉中王出。众皆拜伏于前。许靖奏曰:“今汉天子已被曹丕所弑,王上不即帝位,兴师讨逆,不得为忠义也。今天下无不欲王上为君,为孝愍皇帝雪恨。若不从臣等所议,是失民望矣。”不以大德推之,而以大义则之,善于劝进。汉中王曰:“孤虽是景帝之孙,并未有德泽以布于民;今一旦自立为帝,与篡窃何异?”不言义不当立,但言德不堪受,渐渐相近。孔明苦劝数次,汉中王坚执不从。孔明乃设一计,谓众官曰:“如此如此。”于是孔明托病不出。
汉中王闻孔明病笃,亲到府中,直入卧榻边,问曰:“军师所感何疾?”害着要立皇帝的病。孔明答曰:“忧心如焚,命不久矣!”故作可骇之语。汉中王曰:“军师所忧何事?”连问数次,孔明只推病重,瞑目不答。先是先主作难,此处却是孔明作难。妙绝。汉中王再三请问。孔明喟然叹曰:“臣自出茅庐,得遇大王,相随至今,言听计从;今幸大王有两川之地,不负臣夙昔之言。目今曹丕篡位,汉祀将斩,文武官僚,咸欲奉大王为帝,灭魏兴刘,共图功名;不想大王坚执不肯,众官皆有怨心,不久必尽散矣。不以己动之,而以群臣动之。若文武皆散,吴、魏来攻,两川难保。臣安得不忧乎?”既以群臣动之,又以两川动之。汉中王曰:“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议论耳。”不言己德不堪,但忧人心不服,比前又渐渐相近。孔明曰:“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今大王名正言顺,有何可议?此言人事允宜。岂不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此言天命可受。汉中王曰:“待军师病可,行之未迟。”此句已是十分应承。孔明听罢,从榻上跃然而起,将屏风一击,外面文武众官皆入,拜伏于地曰:“王上既允,便请择日以行大礼。”只露得一句口风,便被众人拾去。汉中王视之,乃是太傅许靖、安汉将军糜竺、青衣侯向举、阳泉侯刘豹、别驾赵祚、治中杨洪、议曹杜琼、从事张爽、太常卿赖恭、光禄卿黄权、祭酒何曾、学士尹默、司业谯周、大司马殷纯、偏将军张裔、少府王谋、昭文博士伊籍、从事郎秦宓等众也。先闻其人,后详其人,不想屏风之外,早有埋伏。汉中王惊曰:“陷孤于不义,皆卿等也!”埋怨一句,实是应承。孔明曰:“主上既允所请,便可筑台,择吉恭行大礼。”核实一句,便难推调。实时送汉中王还宫;一面令博士许慈、谏议郎孟光掌礼,筑台于成都武担之南。诸事齐备,多官整设銮驾,迎请汉中王登坛致祭。谯周在坛上高声朗读祭文曰:
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朔,越十二日丁巳,皇帝备,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汉有天下,历数无疆。曩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残忍,戮杀主后,罪恶滔天;操子丕,载肆凶逆,窃据神器。群下将士,以为汉祀堕废,备宜延之,嗣武二祖,躬行天罚。备惧无德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遐荒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高、光之业将坠于地,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惟神飨祚汉家,永绥历服!魏家之诏欺人,汉家之文告天。语有三通,却不是真;文止一篇,却不是假。
读罢祭文,孔明率众官恭上玉玺。汉中王受了,捧于坛上,再三推辞曰:“备无才德,请择有才德者受之。”此让虽是虚文,然与曹丕之让不同。孔明奏曰:“王上平定四海,功德昭于天下,况是大汉宗派,宜即正位。已祭告天神,复何让焉!”文武各官皆呼万岁,拜舞礼毕,改元章武元年。与曹丕一般改元,先主却改得堂堂正正。立妃吴氏为皇后,长子刘禅为太子;封次子刘永为鲁王,三子刘理为梁王;封诸葛亮为丞相,许靖为司徒,大小官僚,一一升赏。大赦天下。两川军民,无不欣跃。一样做皇帝,只此一语,曹丕却输与先主。
次日设朝,文武官僚拜毕,列为两班。先主降诏曰:“朕自桃园与关、张结义,誓同生死。不幸二弟云长,被东吴孙权所害;若不报仇,是负盟也。朕欲起倾国之兵,剪伐东吴,生擒逆贼,以雪此恨。”篡献帝之仇更大于害关公之仇,乃先关公而后献帝者,特以其事有先后耳。言未毕,班内一人拜伏于阶下,谏曰:“不可。”先主视之,乃虎威将军赵云也。正是:
君王未及行天讨,臣下曾闻进直言。
未知子龙所谏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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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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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急兄雠张飞遇害 雪弟恨先主兴兵
翼德之不欲先伐魏,而请先伐吴者,非但知兄弟而知君臣之义也。观其古城之役,误疑关公之降操,而欲拒关公,岂非君臣之义重而兄弟之情轻乎?其伐吴之意,以为魏固汉贼,而吴之党魏亦为汉贼,从来除残去暴者,必先剪其党。如殷将伐桀而先伐韦、伐顾、伐昆吾,周将伐纣而先伐崇、伐密是也。盖不独为兄弟起见,而伐吴在所当先;即为君臣起见,而发吴亦在所当先耳。观于翼德之亡,而先主伐吴之计,愈不得不决矣。翼德之死,为关公而死也。为关公而死,则其与孙权杀之无异也。杀一弟之仇不可忍,杀两弟之仇又何可忍乎?为一己之私恩而释曹操,人不以此病关公;则为三人之义而讨孙权,岂得以此訾先主!
有关兴而云长不死,有苞而翼德复生。君子观于此二人,而独为先主之堂构惜也。使刘禅而有兴、苞之风;则邓艾不能越阴平,钟会不能逾剑阁,而“此间乐,不思蜀”之言,不至为晋武所笑矣。呜呼!天不祚汉,其谓之何哉!
李意之见先主,与紫虚上人,公明管子正是一流人物。而紫虚则有数言,李意止写一字;公明惟凭卦象,李意自写画图:极相类,又极不相类,而皆为后文伏笔。令读者于数回之后,追验前文,方知其文之一线穿却也。
陈震之请李意,当是孔明教之。先主决意伐吴,孔明争之不得,故特欲借青城山老叟以相阻耳。然张良能以南山四皓止储君之废,而孔明不能以青城老叟阻伐吴之师,谋之成不成,盖有幸有不幸焉。
先主一生,见画图者三:初见孔明画图一幅,定三分之形;继见张松画图一幅,定入川之计;最后见李意画图一幅,为白帝托孤之兆。盖其一生,俱是画中人也。
当关公显圣之后,便当接先主杀刘封,而中间忽有曹操患病,华陀被杀,曹丕袭爵,曹植赋诗一段文字以间之。及刘封既斩之后,便当接翼德被刺、先主伐吴,而中间又有献帝禅位、曹丕篡汉、成都闻变、孔明劝进一段文字以间之。其过枝接叶处,全不见其断续之痕;而两边夹叙,一笔不漏。如此叙事,真可直追迁史。
却说先主欲起兵东征,赵云谏曰:“国贼乃曹操,非孙权也。今曹丕篡汉,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图关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讨凶逆,则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若舍魏以伐吴,兵势一交,岂能骤解?愿陛下察之。”先君臣之公义,而后兄弟之私仇,子龙独见其大。先主曰:“孙权害了朕弟,又兼傅士仁、糜芳、潘璋、马忠皆有切齿之仇:啖其肉而灭其族,方雪朕恨!卿何阻耶?”云曰:“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子龙见识有大臣谏臣之风,不当以战将目之。先主答曰:“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遂不听赵云之谏,下令起兵伐吴。且发使往五溪借番兵五万,共相策应。一面差使往阆中,迁张飞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兼阆中牧。使命赍诏而去。
却说张飞在阆中,闻知关公被东吴所害,旦夕号泣,血湿衣襟。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诸将以酒解劝,酒醉怒气愈加。帐上帐下,但有犯者,即鞭挞之,多有鞭死者。为后文鞭范疆、张达张本。每日望南切齿睁目怒恨,放声痛哭不已。其声其泪,俱从血性中流出。忽报使至,慌忙接入,开读诏旨。飞受爵,望北拜毕,设酒款待来使。飞曰:“吾兄被害,仇深似海;庙堂之臣,何不早奏兴兵?”使者曰:“多有劝先灭魏而后伐吴者。”飞怒曰:“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园结义,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吾安得独享富贵耶?独生且不愿,何况独受富贵。吾当面见天子,愿为前部先锋,挂孝伐吴,为后文制办白旗白甲伏笔。生擒逆贼,祭告二兄,以践前盟!”言讫,就同使命望成都而来。
却说先主每日自下教场操演军马,克日兴师,御驾亲征。于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见孔明,曰:“今天子初临大位,亲统军伍,非所以重社稷也。此不谏征吴,但谏亲征。丞相秉钧衡之职,何不规谏?”孔明曰:“吾苦谏数次,只是不听。孔明之谏,在孔明口中补出。今日公等随我入教场谏去。”当下孔明引百官来奏先主曰:“陛下初登宝位,若欲北讨汉贼以伸大义于天下,方可亲统六师;若只欲伐吴,命一上将统军伐之可也,何必亲劳圣驾?”言伐魏则当亲征,伐吴则不当亲征,主意又与众官不同。先主见孔明苦谏,心中稍回。忽报张飞到来,先主急召入。飞至演武厅,拜伏于地,抱先主足而哭。以手足论之,先主缺其一足矣,故抱足而哭。先主亦哭。飞曰:“陛下今日为君,早忘了桃园之誓!二兄之仇如何不报?”先主曰:“多官谏阻,未敢轻举。”飞曰:“他人岂知昔日之盟?若陛下不去,臣舍此躯,与二兄报仇。若不能报时,臣宁死不见陛下也!”只说自家去,便是要先主去。先主曰:“朕与卿同往。卿提本部兵自阆州而出,朕统精兵会于江州,共伐东吴,以雪此恨!”飞临行,先主嘱曰:“朕素知卿酒后暴怒,鞭挞健儿,而复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今后务宜宽容,不可如前。”先为下文伏笔。○史称关公善待卒伍,骄于士大夫,张飞爱君子而不恤军人,故先主以此嘱之。飞拜辞而去。次日,先主整兵要行。学士秦宓奏曰:“陛下舍万乘之躯而徇小义,古人所不取也。愿陛下思之。”先主曰:“云长与朕犹一体也。大义尚在,岂可忘耶?”宓伏地不起曰:“陛下不从臣言,诚恐有失。”预为后文伏笔。先主大怒曰:“朕欲兴兵,尔何出此不利之言!”叱武士推出斩之。非此一怒,则众官之谏不息。宓面不改色,回顾先主而笑曰:“臣死无恨,但可惜新创之业,又将颠覆耳!”众官皆为秦宓告免。先主曰:“暂且囚下,待朕报仇回时发落。”孔明闻知,即上表救秦宓。其略曰:
臣亮等窃以吴贼逞奸诡之计,致荆州有覆亡之祸;陨将星于斗牛,折天柱于楚地:此情哀痛,诚不可忘。但念迁汉鼎者,罪由曹操;移刘祚者,过非孙权。窃谓魏贼若除,则吴自宾服。愿陛下纳秦宓金石之言,以养士卒之力,别作良图,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先主看毕,掷表于地曰:“朕意已决,毋得再谏!”先主以孔明为水,今伐吴之心其急如火,水亦不能制火矣。遂命丞相诸葛亮保太子守两川;时法正既死,孔明又不同往,则后来之败,势所必然。骠骑将军马超并弟马岱,助镇北将军魏延守汉中,以当魏兵;虎威将军赵云为后应,兼督粮草;因赵云曾谏,故不用为先锋。黄权、程畿为参谋;马良、陈震掌理文书;黄忠为前部先锋;冯习、张南为副将;傅彤、张翼为中军护尉;赵融、廖淳为合后。川将数百员并五溪番将等,共兵七十五万,择定章武元年七月丙寅日出师。
却说张飞回到阆中,下令军中限三日内制办白旗白甲,三军挂孝伐吴。关公之死,为江上有白衣;翼德之死,为军中需白衣。次日,帐下两员末将范疆、张达,入帐告曰:“白旗白甲,一时无措,须宽限方可。”飞大怒曰:“吾急欲报仇,恨不明日便到逆贼之境,义气凛凛,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汝安敢违我将令!”叱武士缚于树上,各鞭背五十。前之鞭督邮是怒,继之鞭曹豹是醉,今之鞭范、张是痛。因痛而鞭,鞭必倍痛矣。鞭毕,以手指之曰:“来日俱要完备!若违了限,即杀汝二人示众!”打得二人满口出血。回到营中商议,范疆曰:“今日受了刑责,着我等如何办得?其人性暴如火,倘来日不完,你我皆被杀矣!”张达曰:“比如他杀我,不如我杀他。”与糜芳、傅士仁一般商议,前后相对。疆曰:“怎奈不得近前。”达曰:“我两个若不当死,则他醉于床上;若是当死,则他不醉。”吕布以戒酒而为部将所害,张飞以饮酒而为部将所害,前后相反而相对。二人商议停当。
却说张飞在帐中神思昏乱,动止恍惚。与关公梦猪咬足,前后相对。一则以梦为醒时之兆,一则以醒为梦时之兆。乃问部将曰:“吾今心惊肉颠,坐卧不安,此何意也?”部将答曰:“此是君侯思念关公,以致如此。”飞令人将酒来,与部将同饮。本是以酒节哀,谁知以酒致死。不觉大醉,卧于帐中。凡人饭酒易醉,闷饮更是易醉。范、张二贼探知消息,初更时分,各藏短刀,密入帐中,诈言欲禀机密重事,直至床前。原来张飞每睡不合眼。当夜寝于帐中,二贼见他须竖目张,本不敢动手。写得张飞声势。曹操见关公于匣中,虽死不死。范、张见翼德于帐中,虽睡不睡。因闻鼻息如雷,方敢近前,以短刀刺入飞腹。飞大叫一声而亡。读书至此,亦为之拍案大叫。时年五十五岁。后人有诗叹曰:
安喜曾闻鞭督邮,黄巾扫尽佐炎刘。虎牢关上声先震,长阪桥边水逆流。义释严颜安蜀境,智欺张合定中州。伐吴未克身先死,秋草长遗阆地愁。
却说二贼当夜割了张飞首级,便自变量十人,连夜投东吴去了。次日,军中闻知,起兵追之不及。时有张飞部将吴班,向自荆州来见先主,先主用为牙门将,使佐张飞守阆中。吴班事补前文所未及。○胡班古本作吴班,今从之。当下吴班先发表章奏知天子;然后令长子张苞,具棺椁盛贮,令弟张绍守阆中,苞自来报先主。时先主已择期出师。大小官僚皆随孔明送十里方回。孔明回至成都,怏怏不乐,顾谓众官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也。”孔明劝取西川,昭烈不听,法正劝之而即听。然则法正必有所以制之之法也。
却说先主是夜心惊肉颤,寝卧不安。出帐仰观天文,见西北一星,其大如斗,忽然坠地。关公之死,先主感梦;翼德之死,先主见星,前后相对。先主大疑,连夜令人求问孔明。孔明回奏曰:“合损一上将。三日之内,必有惊报。”先主因此按兵不动。忽侍臣奏曰:“阆中张车骑部将吴班,差人赍表至。”先主顿足曰:“噫!三弟休矣!”结义之始,先遇翼德,次遇关公;临终之时,先丧关公,次丧翼德。参差不同。及至览表,果报张飞凶信。先主放声大哭,昏绝于地。众官救醒。次日,人报一队军马骤风而至,先主出营观之。良久,见一员小将,白袍银铠,滚鞍下马,伏地而哭,乃张苞也。张飞挂孝是一重孝,张苞挂孝是两重孝。苞曰:“范疆、张达杀了臣父,将首级投吴去了!”先主哀痛至甚,饮食不进。群臣苦谏曰:“陛下方欲为二弟报仇,何可先自摧残龙体?”先主方纔进膳,遂谓张苞曰:“卿与吴班,敢引本部军作先锋,为卿父报仇否?”苞曰:“为国为父,万死不辞!”不但为父,又为伯父。先主正欲遣苞起兵,又报一彪军风拥而至。先主令侍臣探之。须臾,侍臣引一小将军,白袍银铠,入营伏地而哭。先主视之,乃关兴也。此是制中期服,与张苞亦是两重孝。先主见了关兴,想起关公,又放声大哭。众官苦劝。先主曰:“朕想布衣时与关、张结义,誓同生死;今朕为天子,正欲与两弟同享富贵,不幸俱死于非命!见此二侄,能不断肠?”张飞曾见先主为天子,关公尚不曾见先主为天子。一则户见而死,一则未见而死,俱为可痛。言讫又哭。众官曰:“二小将军且退。容圣上将息龙体。”侍臣奏曰:“陛下年过六旬,不宜过于哀痛。”先主曰:“二弟俱亡,朕安忍独生!”言讫,以头顿地而哭。先主从来善哭,何况此时;哭上加哭,宜其哭个不住。多官商议曰:“今天子如此烦恼,将何解劝?”马良曰:“主上亲统大兵伐吴,终日号泣,于军不利。”陈震曰:“吾闻成都青城山之西,有一隐者,姓李,名意。世人传说此老已三百余岁,能知人之生死吉凶,乃当世之神仙也。百忙中忽叙出一个仙人,与魏之左慈,吴之于吉,遥相映像。何不奏知天子,召此老来,问他吉凶,胜如吾等之言。”遂入奏先主。先主从之,即遣陈震赍诏,往青城山宣召。震星夜到了青城,令乡人引入山谷深处,遥望仙庄清云隐隐,瑞气非凡。与卧龙冈仿佛相似。忽见一小童来迎曰:“来者莫非陈孝起乎?”与水镜童子仿佛相似。震大惊曰:“仙童如何知我姓字?”童子曰:“吾师昨者有言:今日必有皇帝诏命至;使者必是陈孝起。”震曰:“真神仙也!人言信不诬矣。”遂与小童同入仙庄,拜见李意,宣天子诏命。李意推老不行。震曰:“天子急欲见仙翁一面,幸勿吝鹤驾。”再三敦请,李意方行。与隆中三请仿佛相似。即至御营,入见先主。先主见李意鹤发童颜,碧眼方瞳,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状,李意行状在先主眼中写出。○写李意三百岁人,另是一样光景。知是异人,优礼相待。李意曰:“老夫乃荒山村叟,无学无识。辱陛下宣召,不知有何见谕?”先主曰:“朕与关、张二弟生死之交,三十余年矣。今二弟被害,亲统大军报仇,未知休咎如何。久闻仙翁通晓玄机,望乞赐教。”何不于关公未死之前问之?李意曰:“此乃天数,非老夫所知也。”先主再三求问,意乃索纸笔,画兵马器械四十余张。画毕,便一一扯碎。此应后文连营四十皆被烧毁。又画一大人仰卧于地上,傍边一人掘土埋之,上写一大白字。此应后文白帝托孤之兆。遂稽首而去。先主不悦,谓群臣曰:“此狂叟也!不足为信。”即以火焚之,为后文火焚之兆。便催军前进。张苞入奏曰:“吴班军马已至。小臣乞为先锋。”先主壮其志,即取先锋印赐张苞。苞方欲挂印,又一少年将奋然出曰:“留下印与我!”视之,乃关兴也。二人争印,与许褚、徐晃争袍,遥相映像。苞曰:“我已奉诏矣。”兴曰:“汝有何能,敢当此任?”苞曰:“我自幼习学武艺,箭无虚发。”先主曰:“朕正要观贤侄武艺,以定优劣。”苞令军士于百步之外,立一面旗,旗上画一红心。旗上画红心,是权时从吉。苞拈弓取箭,连射三箭,皆中红心。写张苞。众皆称善。关兴挽弓在手曰:“射中红心,何足为奇?”正言间,忽值头上一行雁过。兴指曰:“吾射这飞雁第三只。”一箭射去,那只雁应弦而落。写关兴。○雁行可比兄弟,不独失却第三,先失却第二矣。文武官僚齐声喝采。又写众人。苞大怒,飞身上马,手挺父所使丈八点钢矛,大叫曰:“你敢与我比试武艺否?”兴亦上马,绰家传大砍刀纵马而出曰:“偏你能使矛!吾岂不能使刀!”曹操铜雀台前,是一红一绿相争,此处却是两白相争,又自不同。二将方欲交锋,先主喝曰:“二子休得无礼!”兴、苞二人慌忙下马,各弃兵器,拜伏请罪。作者欲写二小将英雄,故借争印稍加点染,今既显过本事,便当如此收科。先主曰:“朕自涿郡与卿等之父结异姓之交,亲如骨肉;今汝二人亦是昆仲之分,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父仇;奈何自相争竞,失其大义!父丧未远而犹如此,况日后乎?”近日之丧中计利,兄弟相争者,当愧死矣。二人再拜伏罪。先主问曰:“卿二人谁年长?”苞曰:“臣长关兴一岁。”先主即命兴拜苞为兄。二人就帐前折箭为誓,永相救护。桃园之后,又是一番小结义。先主下诏,使吴班为先锋,令张苞、关兴护驾。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浩浩荡荡,杀奔吴国来。以上按下先主,以下再叙东吴。
却说范疆、张达将张飞首级,投献吴侯,细告前事。孙权听罢,收了二人。乃谓百官曰:“今刘玄德即了帝位,统精兵七十余万,御驾亲征,其势甚大,如之奈何?”百官尽皆失色,面面相觑。南人无用,为之一笑。诸葛瑾出曰:“某食君侯禄久矣,无可报效,愿舍残生,去见蜀主,以利害说之,使两国相和,共讨曹丕之罪。”诸葛瑾所见,到底与鲁肃相似。权大喜,即遣诸葛瑾为使,来说先主罢兵。正是:
两国相争通使命,一言解难赖行人。
未知诸葛瑾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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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孙权降魏受九锡 先主征吴赏六军
魏王受九锡,吴侯亦受九锡。君子于魏之受,讥曹操之不臣;于吴之受,笑孙权之不君。何也?宁为鸡口,无为牛后,韩侯之所以自奋也。江东之地,岂其小于韩邦哉?且降魏而有益于吴,则亦已耳;无益于吴而徒受屈膝之耻,可足叹矣!
操之九锡,操自加之者也;权之九锡,非孙权自加之,而待魏加之者也。自加之与待人加,则有间矣。操之九锡,天子所不敢不与者也;权之九锡,魏欲加之而权所不敢不受者也。人所不敢不与,与己所不敢不受,则又有间矣。且受汉之九锡则足荣,受魏之九锡则足耻。为篡汉而受汉之九锡则为强,为降魏而受魏之九锡则为弱。吾甚为孙权惜之。
孙权前后如二人。前之拔剑砍案,何其壮也;后之俯首称臣,何其惫也。所以然者,失在争荆州而开隙于刘耳。其始也结刘为援,则以周郎五万人,足以西向而遏曹操百万之师。其既也与刘为仇,则以江东八十一州,乃至北面而受曹丕孺子之命。君子于此,叹与国之不可绝,而辅车相依之势为不可离云。
赵咨之对曹丕,有二语为最妙:其以“获于禁而不害为仁”,所以暴彼之短;其以“屈于陛下为略”,所以抑彼之骄。夫七军覆,庞德死,非魏之见辱于关公者乎?使非东吴,则于禁不得生还矣。是言蜀之凌魏,而吴之大有造于魏也。至于稽首称臣,不曰是诚服,不曰是有礼,不曰是识时务,而乃曰略者,明言降魏非其本心,不过一时权宜之计,而吴终不为魏下也。词令之妙至于如此,真不愧行人之选哉!
为国者之学,不比书生寻章摘句,旨哉斯言乎!石勒未尝识字,闻郦生劝立六国后,以为此法当失;及闻张良止之,乃曰赖有此耳。是其能读《汉书》者也。宋理宗好探究理学,而史弥远以小人见用,真德秀、魏了翁以君子见斥,则虽终日读性理,却是不曾读得。
孙策不疑太史慈,孙权不疑诸葛瑾,其事同乎?曰:不同。策当兵势方盛之时,其信慈为易;权当国势可忧之日,其信瑾为难也。庞德不以兄之在蜀而背魏,诸葛瑾不以弟之在蜀而背吴,其事同乎?曰:不同。德事马超而不终,则德之义为非义;瑾事孙权而无贰,则瑾之忠乃真忠也。且瑾在昔日,以瑾之不往,信亮之不留;权在今日,即以其信亮之不留者,信瑾之不往。君臣之相信,殆于兄弟之相信决之耳。
还我汝阳,归我叛人,此鲁之所以与齐盟也。而还荆州不许,还降将不许,则先主之于吴,毋乃已甚乎?晋君朝以入,则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则朝以死,此秦之所以归晋侯也。而送还孙夫人亦不许,则先主之于吴,又毋乃太甚乎?然使仇自此而遂解,兵自此而遂回,则不成其为刘玄德矣。今人称结义必称桃园,玄德之为玄德,索性做兄弟朋友中立极之一人,可以愧后世之朋友寒盟、兄弟解体者。
却说章武元年秋八月,先主起大军至夔关,驾屯白帝城。白帝城三字先于此处一逗。前队军马已出川口。近臣奏曰:“吴使诸葛瑾至。”先主传旨,教休放入。黄权奏曰:“瑾弟在蜀为相,必有事而来。陛下何故绝之?当召入,看他言语。可从则从;如不可,则就借彼口说与孙权,令知问罪有名也。”先主从之,召瑾入城。瑾拜伏于地。不似前番待鲁肃之礼。先主问曰:“子瑜远来,有何事故?”瑾曰:“臣弟久事陛下,臣故不避斧钺,特来奏荆州之事。先将孔明说起,要他看军师之面纳其所言。前者,关公在荆州时,吴侯数次求亲,关公不允。此二句隐然责备关公,反推在关公身上。后关公取襄阳,曹操屡次致书吴侯,使袭荆州,又推在曹操身上。吴侯本不肯许。因吕蒙与关公不睦,故擅自兴兵,误成大事。今吴侯悔之不及,此乃吕蒙之罪,非吴侯之过也。又推在吕蒙身上。今吕蒙已死,冤仇已息。孙夫人一向思归,关公死矣,曹操死矣,吕蒙死矣,俱在三个死人身上。却请出一个活夫人来,又要他看夫人之面纳其所言。今吴侯令臣为使,愿送归夫人,缚还降将,并将荆州仍旧交还,又恐一夫人不足以动之,又说还荆州,还降将以陪之。降将本是汉将,曰“还”是矣。若荆州向以为东吴所当有,而借与玄德者也,今亦曰“还”,则荆州亦本是汉地,不曾借矣。永结盟好,共灭曹丕,以正篡逆之罪。”末句归重伐魏。前是动之以情,此则动之以义。先主怒曰:“汝东吴害了朕弟,今日敢以巧言来说乎?”瑾曰:“臣请以轻重大小之事,与陛下论之。陛下乃汉朝皇叔,今汉帝已被曹丕篡夺,不思剿除;却为异姓之亲,而屈万乘之尊:是舍大义而就小义也。先论义之大小。中原乃海内之地,两都皆大汉创业之方,陛下不取而但争荆州:是弃重而取轻也。次论利之轻重。天下皆知陛下即位,必兴汉室,恢复山河;今陛下置魏不问,反欲伐吴,窃为陛下不取。”前还在两家情分上说,此又单就先主身上说。前所言是私,后所言是公。先主大怒曰:“杀吾弟之仇,不共戴天!欲朕罢兵,除死方休。早为后文谶兆。不看丞相之面,先斩汝首。今且放汝回去,说与孙权,洗颈就戮!”诸葛瑾见先主不听,只得自回江南。
却说张昭见孙权曰:“诸葛子瑜知蜀兵势大,故假以请和为辞,欲背吴入蜀,此去必不回矣。”有此一段议论,愈见孙权知人之明。权曰:“孤与子瑜,有生死不易之盟;孤不负子瑜,子瑜亦不负孤。昔子瑜在柴桑时,孔明来吴,孤欲使子瑜留之。子瑜曰:‘弟已事玄德,义无二心;弟之不留,犹瑾之不往。’补四十四回中所未及。其言足贯神明,今日岂肯降蜀乎?孤与子瑜,可谓神交,非外言所得间也。”朋友不相信,而君臣之相信如此,为朋友者,可以愧矣。正言间,忽报诸葛瑾回。权曰:“孤言若何?”张昭满面羞惭而退。真正可羞。瑾见孙权,言先主不肯通和之意。权大惊曰:“若如此,则江南危矣!”阶下一人进曰:“某有一计,可解此危。”视之,乃中大夫赵咨也。权曰:“德度有何良策?”咨曰:“主公可作一表,某愿为使,往见魏帝曹丕;陈说利害,使袭汉中,则蜀兵自危矣。”先主不肯与吴共伐曹丕,其势必至于此。权曰:“此计最善。但卿此去,休失了东吴气象。”咨曰:“若有些小差失,即投江而死,安有面目见江南人物乎!”
权大喜,即写表称臣,恐孙权此时亦难见江南人物。令赵咨为使。星夜到了许都,先见太尉贾诩等并大小官僚。次日早朝,贾诩出班奏曰:“东吴遣中大夫赵咨上表。”曹丕笑曰:“此欲退蜀兵故也。”有急来求,早已猜着。即令召入。咨拜伏于丹墀。丕览表毕,遂问咨曰:“吴侯乃何如主也?”咨曰:“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自夸其君。丕笑曰:“卿褒奖毋乃太甚?”咨曰:“臣非过誉也。吴侯纳鲁肃于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是其明也;带言鲁肃、吕蒙。自夸其君,又自夸其臣。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是以己之长,形彼之短。为人所获,难乎为臣;臣为人获,难乎为君。取荆州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江虎视天下,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略者,权谋之谓也。即将现前事解“略”字,甚妙。以此论之,岂不为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乎?”丕又问曰:“吴主颇知学乎?”咨曰:“吴主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少有余闲,博览书传,历观史籍,采其大旨,不效书生寻章摘句而已。”帝王之学,与书生不同。若寻章摘句,即霸王亦不为也。丕曰:“朕欲伐吴可乎?”咨曰:“大国有征伐之兵,小国有御备之策。”不失东吴气象。丕曰:“吴畏魏乎?”咨曰:“带甲百万,江汉为池,何畏之有?”不失东吴气象。丕曰:“东吴如大夫者几人?”咨曰:“聪明特达者,八九十人;如臣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前表鲁肃、吕蒙是借君夸臣,此却单就臣说。丕叹曰:“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卿可以当之矣。”于是即降诏命太常卿邢贞赍册封孙权为吴王,加九锡。与前曹操加九锡,相反而相对。赵咨谢恩出城。大夫刘晔谏曰:“今孙权惧蜀兵之势,故来请降。以臣愚见,蜀吴交兵,乃天亡之也。今若遣上将提数万之兵,渡江袭之,蜀攻其外,魏攻其内,吴国之亡,不出旬日。吴亡则蜀孤矣。陛下何不早图之?”刘晔劝攻吴,非所以助蜀,正所以图蜀,可见二国之不宜相恶也。丕曰:“孙权既以礼服朕,朕若攻之,是沮天下欲降者之心;不若纳之为是。”刘晔又曰:“孙权虽有雄才,乃残汉骠骑将军南昌侯之职。官轻则势微,尚有畏中原之心;若加以王位,则去陛下一阶矣。今陛下信其诈降,崇其位号以封殖之,是与虎添翼也。”此则书生之见耳。魏即不封吴,吴岂不能自王哉?魏之帝可僭,吴之王何不可僭?丕曰:“不然。朕不助吴,亦不助蜀。待看吴、蜀交兵,若灭一国,止存一国,那时除之,有何难哉?刘晔是踏沉船,曹丕是看冷铺。朕意已决,卿勿复言。”遂命太常卿邢贞同赵咨捧报册锡,径至东吴。
却说孙权聚集百官,商议御蜀兵之策。忽报:“魏帝封主公为王,礼当远接。”顾雍谏曰:“主公宜自称上将军九州伯之位,不当受魏帝封爵。”盖以自称则虽伯犹荣,受封则虽王亦辱耳。权曰:“当日沛公受项羽之封,盖因时也;何故却之?”亦解嘲语。遂率百官出城迎接。孙权出丑。邢贞自恃上国天使,入门不下车。张昭大怒,厉声曰:“礼无不敬,法无不肃,而君敢自尊大,岂以江南无方寸之刃耶?”与秦宓之叱简雍仿佛相似。○子布此时颇有胆气。邢贞慌忙下车,与孙权相见,赵咨足以服魏君,张昭足以服魏臣。并车入城。忽车后一人放声哭曰:“吾等不能奋身舍命,为主并魏吞蜀,乃令主公受人封爵,不亦辱乎!”众视之,乃徐盛也。赵咨之后有张昭,不谓张昭之后又有徐盛。邢贞闻之,叹曰:“江东将相如此,终非久在人下者也!”
却说孙权受了封爵,众文武官僚拜贺已毕,命收拾美玉明珠等物,遣人赍进谢恩。孙权丑极。早有细作报说:“蜀主引本国大兵,及蛮王沙摩柯番兵数万,又有洞溪汉将杜路、刘宁二枝兵,水陆并进,声势震天。水路军已出巫口,旱路军已到秭归。”时孙权虽登王位,奈魏主不肯接应,王位、九锡岂足以弹压蜀兵乎?一笑。乃问文武曰:“蜀兵势大,当复如何?”众皆默然。权叹曰:“周郎之后有鲁肃,鲁肃之后有吕蒙,今吕蒙已亡,无人与孤分忧也。”此是激将之言。言未毕,忽班部中一少年将奋然而出,伏地奏曰:“臣虽年幼,颇习兵书。愿乞数万之兵,以破蜀兵。”权视之,乃孙桓也。桓字叔武,其父名河,本姓俞氏,与刘封本姓寇正复相似。孙策爱之,赐姓孙,因此亦系吴王宗族。河生四子,桓居其长,弓马熟娴,常从吴王征讨,累立奇功,官授武卫都尉;时年二十五岁。百忙中补叙孙桓来历。权曰:“汝有何策胜之?”桓曰:“臣有大将二员:一名李异,一名谢旌,俱有万夫不当之勇。乞数万之众,往擒刘备。”不过恃二勇夫,便不是良策。权曰:“侄虽英勇,争奈年幼;必得一人相助方可。”虎威将军朱然出曰:“臣愿与小将军同擒刘备。”权许之,遂点水陆军五万,封孙桓为左都督,朱然为右都督,与前遗周瑜、程普为左右遥相对照。即日起兵。哨马探得蜀兵已至宜都下寨。孙桓引二万五千军马屯于宜都界口,前后分作三营,以拒蜀兵。
却说蜀将吴班领先锋之印,自出川以来,所到之处,望风而降,兵不血刃,直到宜都;探知孙桓在彼下寨,飞奏先主。时先主已到秭归,闻奏怒曰:“量此小儿,安敢与朕抗耶!”少年有可轻有不可轻。此处以少年轻孙桓则可,后文以少年轻陆逊则不可。关兴奏曰:“既孙权令此子为将,不劳陛下遣大将,臣愿往擒之。”以少年敌少年。先主曰:“朕正欲观汝壮气。”即命关兴前往。兴拜辞欲行,张苞出曰:“既关兴前去讨贼,臣愿同行。”以两少年敌一少年。先主曰:“二侄同行甚妙,但须谨慎,不可造次。”二人拜辞先主,会合先锋,一同进兵,列成阵势。孙桓听知蜀兵大至,合寨多起。两阵对圆,桓领李异、谢旌立马于门旗之下,见蜀营中,拥出二员大将,皆银盔银铠,白马白旗:上首张苞,挺丈八点钢矛,下首关兴,横着大砍刀。再就吴将眼中写出二小将声势。苞大骂曰:“孙桓竖子,死在临时,尚敢抗拒天兵乎!”桓亦骂曰:“汝父已作无头之鬼;今汝又来讨死,好生不智!”张苞大怒,挺槍直取孙桓。此处独写张苞出头,未写关兴。桓背后谢旌骤马来迎。两将战有三十余合,旌败走,苞乘胜赶来。李异见谢旌败了,慌忙拍马轮蘸金斧,接战张苞。与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写张苞连战二将,又未写关兴。吴军中裨将谭雄,见张苞英勇,李异不能胜,却放一冷箭,正射中张苞所骑之马。那马负痛奔回本阵,未到门旗边,扑地便倒,将张苞掀在地上。李异急向前轮起大斧,望张苞脑袋便砍。故作惊人之笔。忽一道红光闪处,李异头早落地。读至此,疑有神助。及阅下文,方知是人不是鬼。原来关兴见张苞马回,正待接应,忽见张苞马倒,李异赶来,兴大喝一声,劈李异于马下,此处关兴突然而出,却先见斩将,后见其人,笔法奇甚。救了张苞。乘势掩杀,孙桓大败。各自鸣金收军。
次日,孙桓又引军来。张苞、关兴齐出。关兴立马于阵前,单搦孙桓交锋。此写关兴。桓大怒,拍马轮刀,与关兴战三十余合,气力不加,大败回阵。二小将追杀入营,吴班引着张南、冯习驱兵掩杀。张苞奋勇当先,杀入吴军,正遇谢旌,被苞一矛刺死。此写张苞。吴军四散奔走。蜀将得胜收兵,只不见了关兴。忽然突出,又忽然不见,写得关兴奇妙。张苞大惊曰:“安国有失,吾不独生。”此又写张苞。言讫,绰槍上马。寻不数里,只见关兴左手提刀,右手活挟一将。此又写关兴。苞问曰:“此是何人?”兴笑答曰:“吾在乱军中,正遇仇人,故生擒来。”苞视之,乃昨日放冷箭的谭雄也。苞大喜,同回本营,斩首沥血,祭了死马。做了豪杰的马,即死也不辱了。遂写表差人赴先主处报捷。孙桓折了李异、谢旌、谭雄等许多将士,力穷势孤,不能抵敌,即差人回吴求救。蜀将张南、冯习谓吴班曰:“目今吴兵势败,正好乘虚劫寨。”班曰:“孙桓虽然折了许多将士,朱然水军现今结营江上,未曾损折。朱然一军不见厮杀,在吴班口中补叙出来。今日若去劫寨,倘水军上岸断我归路,如之奈何?”南曰:“此事至易,可教关、张二将军,各引五千军,伏于山谷中;如朱然来救,左右两军齐出夹攻,必然取胜。”南亦能军。班曰:“不如先使小卒诈作降兵,却将劫寨事告与朱然;然见火起,必来救应,却令伏兵击之,则大事济矣。”前写过兴、苞,此又写吴班三将。冯习等大喜,遂依计而行。
却说朱然听知孙桓损兵折将,正欲来救。忽伏路军引几个小卒上船投降。然问之,小卒曰:“我等是冯习帐下士卒,因赏罚不明,待来投降,就报机密。”然曰:“所报何事?”小卒曰:“今晚冯习乘虚要劫孙将军营寨,约定举火为号。”朱然听毕,即使人报知孙桓,报事人行至半途,被关兴杀了。假报了朱然,真报偏不许报孙桓。朱然一面商议,欲引兵去救应孙桓。部将崔禹曰:“小卒之言,未可深信。倘有疏虞,水陆二军尽皆休矣。将军只宜稳守水寨,某愿替将军一行。”是朱然替死鬼。然从之,遂令崔禹引一万军前去。是夜,冯习、张南、吴班分兵三路,直杀入孙桓寨中,四面火起,吴兵大乱,寻路奔走。且说崔禹正行之间,忽见火起,急催兵前进。刚纔转过山来,忽山谷中鼓声大震:左边关兴,右边张苞,两路夹攻。崔禹大惊,方欲奔走,正遇张苞,交马只一合,被苞生擒而回。关兴杀一人擒一人,张苞亦杀一人擒一人,二人功勋正是相对。○关兴擒谭雄用虚写,张苞擒崔禹用实写,又自不同。朱然听知危急,将船往下水退五六十里去了。此写吴兵水路。孙桓引败军逃走,问部将曰:“前去何处城坚粮广?”部将曰:“此去正北,彝陵城可以屯兵。”桓引败军急望彝陵而走。此写吴兵陆路。方进得城,吴班等追至,将城四面围定。关兴、张苞等解崔禹到秭归来。先主大喜,传旨将崔禹斩却,大赏三军。自此威风震动,江南诸将,无不胆寒。
却说孙桓令人求救于吴王,吴王大惊,即召文武商议曰:“今孙桓受困于彝陵,朱然大败于江中,蜀兵势大,如之奈何?”张昭奏曰:“今诸将虽多物故,然尚有十余人,何虑于刘备?可命韩当为正将,周泰为副将,潘璋为先锋,凌统为合后,甘宁为救应,起兵十万拒之。”权依所奏,即命诸将速行。此时甘宁已患痢疾,带病从征。为后文死于江边伏线。
却说先主从巫峡建平起,直接彝陵界分,七十余里,连结四十余寨;见关兴、张苞屡立大功,叹曰:“昔日从朕诸将皆老迈无用矣;复有二侄如此英雄,朕何虑孙权乎?”重少轻老,则失之黄忠;重老轻小,则失之陆逊。正言间,忽报韩当、周泰领兵来到。先主方欲遣将迎敌,近臣奏曰:“老将黄忠引五六人,投东吴去了。”先主笑曰:“黄汉升非反叛之人也;因朕失口误言老者无用,彼必不服老,故奋力去相持矣。”先主之信汉升,与权之信子瑜,前后恰好相对。即召关兴、张苞曰:“黄汉升此去,必然有失。贤侄休辞劳苦,可去相助。略有微功,便可令回,勿使有失。”二小将拜辞先主,引本部军来助黄忠。正是:
老臣素矢忠君志,年少能成报国功。
未知黄忠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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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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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战猇亭先主得仇人 守江口书生拜大将
关公显圣,不一而足,前文既追吕蒙,此回又擒潘璋。或疑为演义妆点,未必其事之果然,而不知无庸疑也。即公之不没于今日,可以信其不没于当年。以为有关公,何处是关公?以为无关公,何处非关公?岂必拜像瞻图,见赤面长髯者而后谓之关公哉!“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殆无日不有一关公在天地,无日不有一关公在人心耳。
潘璋之死,妙在关公显圣;糜芳、傅士仁、马忠之死,又妙在不必关公显圣。若必待关公显圣而后获之,则不胜其显圣矣。且孙权、陆逊亦当显圣以杀之,连营七百里之失,亦当显圣以告之,而全蜀之师可不动,先主之兵可不败,鱼腹浦之八阵图可不设矣。《三国志》本以纪人事,岂尽如《西游记》仗孙行者之神通,赖南海观音之相救乎?虽然,糜芳之欲降,马忠之被刺,关公之灵实式凭,则亦谓之关可之显圣可也。不宁惟是,即孙权之缚送范疆、张达,安知非翼德之灵实使其然,则亦谓之翼德显圣可也。
观先主之伐孙权,而知其必不赦糜芳也。不以孙夫人之尚在而宽孙权,岂肯以糜夫人之既死而赦糜芳乎?又观先主之杀糜芳,而知其必不释东吴也。不以殉难而亡之糜夫人而赦其弟兄,肯以不告而归之孙夫人而恕其兄乎?凡人妻子之情,每足夺其兄弟之情;而爱兄弟之情,每不如其爱妻子之情。观于先主亦可以风矣。
书生而有大将之才,不得以书生目之。亦惟书生而有大将之才,则正以其书生而取之。先轸悦礼乐而敦诗书,晋之名将一书生也;张巡读书过目不忘,唐之名将一书生也;岳飞歌雅投壶,孟珙扫地焚香,宋之名将一书生也。每怪今人以书生相诟詈,见其人之文而无用者,辄笑之为书生气。试观陆逊之为书生,奈何轻量书生哉?
从来未有不忍辱而能负重者:韩信非为胯下之夫,则不能成兴汉之烈;张良非进圮桥之履,则不能成报韩之功。又未有不能负重而能忍辱者:子胥惟怀破楚之略,故能乞食于丹阳;范蠡惟怀沼吴之谋,故甘受屈于石室。古今大有为之人,一生力奋,只在负重二字;一生学问,只在忍辱二字。熟读一卷《老子》,便当得一卷《阴符经》。
爱老而不爱少者,不可以用才;爱少而不爱老者,亦不可以用才。孔明之用黄忠,非以其老而用之也,直以为是请缨之终军、破浪之宗悫、三表五饵之贾谊而用之也。阚泽之荐陆逊,非以其少而荐之也,直以为是皓首之子牙、白发之充国、耆英之文彦博而荐之也。总之人而才,则老亦可,少亦可;人而不才,则老亦不可,少亦不可。但当论其才与不才,不当论其少与不少云。
周郎之戢赤壁,庞统与有力焉。吕蒙之袭荆州,陆逊亦与有力焉。乃鲁肃荐统,而孙权不听;阚泽荐逊,而孙权听之。岂信鲁肃不如其信阚泽哉?亦前后之势有不同耳。一当赤壁大胜之后,故气骄而言难入;一当猇亭新败之日,故心小而谋易从也。
却说章武二年春正月,正月叙起,时序分明。武威后将军黄忠随先主伐吴,忽闻先主言老将无用,即提刀上马,引亲随五六人,径到彝陵营中。此老倔强犹昔。吴班与张南、冯习接入,问曰:“老将军此来,有何事故?”忠曰:“吾自长沙跟天子到今,多负勤劳。今虽七旬有余,尚食肉十斤,臂开二石之弓,能乘千里之马,未足为老。昨日主上言吾等老迈无用,故来此与东吴交锋,看吾斩将,老也不老!”黄忠不服老,陆逊不服少,正与后文相对。正言间,忽报吴兵前部已到,哨马临营。忠奋然而起,出帐上马。冯习等劝曰:“老将军且休轻进。”忠不听,纵马而去。吴班令冯习引兵助战。忠在吴军阵前,勒马横刀,单搦先锋潘璋交战。意在待仇人。璋引部将史迹出马。迹欺忠年老,挺槍出战;鬬不三合,被忠一刀斩于马下。潘璋大怒,挥关公使的青龙刀,为前孙权赐刀照应,为后关兴得刀伏笔。来战黄忠。交马数合,不分胜负。忠奋力恶战,璋料敌不过,拨马便走。忠乘势追杀,全胜而回。第一日黄忠不老。路逢关兴、张苞。兴曰:“我等奉圣旨来助老将军;既已立了功,速请回营。”忠不听。次日,潘璋又来搦战。黄忠奋然上马。兴、苞二人要助战,忠不从;吴班要助战,忠亦不从;譬之善奕棋者,有人从旁帮之,虽赢不喜。只自引五千军出迎。战不数合,璋拖刀便走。忠纵马追之,厉声大叫曰:“贼将休走!吾今为关公报仇!”第二日黄忠又不老。追至三十余里,四面喊声大震,伏兵齐出:右边周泰,左边韩当,前有潘璋,后有凌统,把黄忠困在垓心。忽然狂风大起,忠急退时,山坡上马忠引一军出,一箭射中黄忠肩窝,险些儿落马。中箭后偏不能落马,亦是他不老处。吴兵见忠中箭,一齐来攻。读者至此为黄忠着急。忽后面喊声大起,两路军杀来,吴兵溃散,救出黄忠,乃关兴、张苞也。来得突兀,写得声势。二小将保送黄忠,径到御前营中。忠年老血衰,箭疮痛裂,病甚沉重。先主御驾自来看视,抚其背曰:“令老将军中伤,朕之过也!”忠曰:“臣乃一武夫耳,幸遇陛下。臣今年七十有五,寿亦足矣。望陛下善保龙体,以图中原!”不以江东为重,而以中原为重,与赵云一样见识。言讫,不省人事。是夜殒于御营。后人有诗叹曰:
老将说黄忠,收川立大功。重披金锁甲,双挽铁胎弓。胆气惊河北,威名镇蜀中。临亡头似雪,犹自显英雄。
先主见黄忠气绝,哀伤不已,敕具棺椁,葬于成都。先主叹曰:“五虎大将,已亡三人。朕尚不能复仇,深可痛哉!”又因黄忠并念关、张,毕竟黄忠是客,关、张是主。乃引御林军直至猇亭,大会诸将,分军八路,水陆俱进。水路令黄权领兵,先主自率大军于旱路进发:时章武二年二月中旬也。自正月序至二月,时序分开,正为下文夏月烧营伏笔。
韩当、周泰听知先主御驾来征,引兵出迎。孙权屡次自临阵前,独至此时不敢出面,可谓怯矣。两阵对圆,韩当、周泰出马。只见蜀营门旗开处,先主自出,黄罗销金伞盖,左右白旌黄钺,金银旌节,前后围绕。自为帝之后,须此一番渲染,与受魏九锡者不同。当大叫曰:“陛下今为蜀主,何自轻出?倘有疎虞,悔之何及!”先主遥指骂曰:“汝等吴狗,伤朕手足,誓不与立于天地之间!”当回顾众将曰:“谁敢冲突蜀兵?”部将夏恂,挺槍出马。先主背后张苞挺丈八矛纵马而出,大喝一声,直取夏恂。恂见苞声若巨雷,心中惊惧;恰待要走,周泰弟周平见恂抵敌不住,挥刀纵马而来。关兴见了,跃马提刀来迎。张苞大喝一声,一矛刺中夏恂,倒撞下马。周平大惊,措手不及,被关兴一刀斩了。此处双写二将。二小将便取韩当、周泰。韩、周二人,慌退入阵。先主视之,叹曰:“虎父无犬子也!”先主处处念着兄弟,又与关公虎子、犬女语遥遥相对。用御鞭一指,蜀兵一齐掩杀过去。吴兵大败,那八路兵,势如泉涌,杀的那吴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却说甘宁正在船中养病,听知蜀兵大至,火急上马,正遇一彪蛮兵,人皆被发跣足,皆使弓弩长槍,搪牌刀斧;为首乃是番王沙摩柯,生得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使一个铁蒺藜骨朵,腰带两张弓,威风抖擞。写得番王可畏,早为南蛮孟获伏笔。甘宁见其势大,不敢交锋,拨马而走;被沙摩柯一箭射中头颅。宁带箭而走。甘宁病中中箭,犹能带箭而走。黄忠虽老不老,甘宁虽病不病,两人虽死不死矣。到于富池口,坐于大树之下而死。树上群鸦数百,围绕其尸。吴王闻之,哀痛不已,具礼厚葬,立庙祭祀。至今富池口有甘兴霸庙,往来客商祭祀,有神鸦送客一程。后人有诗叹曰:
吴郡甘兴霸,长江锦幔舟。酬君重知已,报友化仇仇。劫寨将轻骑,驱兵饮巨瓯。神鸦能显圣,香火永千秋。
却说先主乘势追杀,遂得猇亭。吴兵四散逃走。先主收兵,只不见关兴。第二次又不见关兴,写得出没不测。先主慌令张苞等四面跟寻。原来关兴杀入吴阵,正遇仇人潘璋,骤马追之。璋大惊,奔入山谷内,不知所往。兴寻思只在山里,往来寻觅不见。看看天晚,迷踪失路。幸得星月有光,正与二月中旬相应,用笔闲警。追至山僻之间,时已二更,到一庄上,下马叩门。一老者出问何人。兴曰:“吾是战将,迷路到此,求一饭充饥。”老人引入,兴见堂内点着明烛,中堂绘画关公神像。当年便已如此,何况今日?兴大哭而拜。老人问曰:“将军何故哭拜?”兴曰:“此吾父也。”老人闻言,即便下拜。兴曰:“何故供养吾父?”老人答曰:“此间皆是尊神地方。在生之日,家家侍奉,何况今日为神乎?近来造生祠者,生则祠之,没则已焉,与关公大不相同。老夫只望蜀兵早早报仇。今将军到此,百姓有福矣。”遂置酒食待之,卸鞍喂马。三更已后,忽门外又一人击户。老人出而问之,乃吴将潘璋亦来投宿。狭路相逢,天道之巧,往往如此,可不畏哉!恰入草堂,关兴见了,按剑大喝曰:“反贼休走!”璋回身便出。忽门外一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飘三缕美髯,绿袍金铠,按剑而入。潘璋门外所见,与老人堂中所供,有两关公乎?曰是一,不是二。璋见是关公显圣,大叫一声,神魂惊散;欲待转身,早被关兴手起剑落,斩于地上,取心沥血,就关公神像前祭祀。非关兴杀之,而关公杀之也。兴得了父亲的青龙偃月刀,大刀亦“大刀环”矣。却将潘璋首级擐于马项之下,辞了老人,就骑了潘璋的马,望本营而来。老人自将潘璋之尸,拖出烧化。细甚。
且说关兴行无数里,忽听得人言马嘶,一彪军来到;为首一将,乃潘璋部将马忠也。又恰好遇着仇人。忠见兴杀了主将潘璋,将首级擐于马项之下,青龙刀又被兴得了,勃然大怒,纵马来取关兴。兴见马忠是害父仇人,气冲牛斗,举青龙刀,望忠便砍。忠部下三百军,并力上前,一声喊起,将关兴围在垓心。兴力孤势危。读者至此,又必谓关公此时显圣杀马忠矣。忽见西北上一彪军杀来,乃是张苞。马忠见救兵到来,慌忙引军自退。关兴、张苞一处赶来。赶不数里,前面糜芳、傅士仁引兵来寻马忠。两军相合,混战一处。苞、兴二人兵少,慌忙撤退。此时马忠即死,糜芳、傅士仁一并就擒,岂不甚快。然事如此,便不曲;文如此,便不奇。回至猇亭,来见先主,献上首级,具言此事。先主惊异,赏犒三军。
却说马忠回见韩当、周泰,收聚败军,各分头守把。军士中伤者,不计其数。马忠引傅士仁、糜芳于江渚屯扎。当夜三更,军士皆哭声不止。既写老人,又写众军,想见关公旧德不泯。糜芳暗听之。有一伙军言曰:“我等皆是荆州之兵,被吕蒙诡计送了主公性命,今刘皇叔御驾亲征,东吴早晚休矣。所恨者,糜芳、傅士仁也。我等何不杀此二贼,去蜀营投降,功劳不小。”又一伙军言曰:“不要性急,等个空儿便就下手。”听得历历分明,声声仔细,与蒋干听周瑜,先主听徐庶,更是不同。糜芳听毕大惊,遂与傅士仁商议曰:“军心变动,我二人性命难保。今蜀主所恨者马忠耳,何不杀了他,将首级去献蜀主?此时不消关公显圣,却假手于糜芳,乃见天道之巧。告称:我等不得已而降吴,今知御驾前来,特地诣营请罪。”仁曰:“不可。去必有祸。”芳曰:“蜀主宽仁厚德,目今阿斗太子是我外甥,彼但念我国戚之情,必不肯加害。”有此数语,愈见不文先主之笃于兄弟也。二人计较已定,先备了马。三更时分,入帐刺杀马忠,将首级割了,二人带数十骑,径投猇亭而来。糜、傅之杀马忠,与范、张之刺张飞,相类而相反。伏路军人先引见张南、冯习,具说其事。次日,到御营中来见先主,献上马忠首级,哭告于前曰:“臣等实无反心;被吕蒙诡计称言关公已亡,赚开城门,臣等不得已而降。今闻圣驾前来,特杀此贼以雪陛下之恨。伏乞陛下恕臣等之罪。”糜芳之重投先主,与刘封之不降曹操,又相类而相反。先主大怒曰:“朕自离成都许多时,你两个如何不来请罪?今日势危,故来巧言,欲全性命!朕若饶你,至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关公乎?”更不思九泉之下有糜夫人。言讫,令关兴在御营中设关公灵位。先主亲捧马忠首级,诣前祭祀。一个死三牲。又令关兴将糜芳、傅士仁剥去衣服,跪于灵前,亲自用刀剐之,以祭关公。两个活三牲。忽张苞上帐哭拜于前曰:“二伯父仇人皆已诛戮;臣父冤仇何日可报?”先主曰:“贤侄勿忧。朕当削平江南,杀尽吴狗,务擒二贼,与汝亲自醢之,以祭汝父。”范疆、张达在吴,而先主伐吴,不独为关公报仇,亦为翼德报仇耳。苞泣谢而退。此时先主威声大震,江南之人尽皆胆裂,日夜号哭。韩当、周泰大惊,急奏吴王,具言糜芳、傅士仁杀了马忠,去归蜀帝,亦被蜀帝杀了。孙权心怯,遂聚文武商议。步骘奏曰:“蜀主所恨者,乃吕蒙、潘璋、马忠、糜芳、傅士仁也。今此数人皆亡,独有范疆、张达二人见在东吴。何不擒此二人,并张飞首级,遣使送还,步骘为此语,却是翼德有灵。交与荆州,送归夫人,上表求和,再会前情,共图灭魏,则蜀兵自退矣。”诸葛瑾已曾与先主言之矣。权从其言,遂具沉香木匣,盛贮飞首,绑缚范疆、张达,囚于槛车之内,马忠是送死的,范、张是送活的,一是私送,一是公送。令程秉为使,赍国书望猇亭而来。
却说先主欲发兵前进。忽近臣奏曰:“东吴遣使送张车骑之首,并囚范疆、张达二贼至。”先主两手加额曰:“此天之所赐,亦由三弟之灵也!”即令张苞设飞灵位。先主见张飞首级在匣中面不改色,与曹操在木匣中见关公正是相对。放声大哭。张苞自仗利刀,将范疆、张达万剐凌迟,祭父之灵。亦是一副活三牲。祭毕,先主怒气不息,定要灭吴。马良奏曰:“仇人尽戳,其恨可雪矣。吴大夫程秉到此,欲还荆州,送回夫人,永结盟好,共图灭魏,伏候圣旨。”先主怒曰:“朕切齿仇人乃孙权也。今若与之连和,是负二弟当日之盟矣。今先灭吴,次灭魏。”不肯得风便转,却是不识时务。便欲斩来使,以绝吴情。多官苦告方免。程秉抱头鼠窜,回奏吴主曰:“蜀不从讲和,誓欲先灭东吴,然后伐魏。众臣苦谏不听,如之奈何?”权大惊,举止失措。阚泽出班奏曰:“现有擎天之柱,如何不用耶?”只因先主不见机,就引出这个人来。权急问何人。泽曰:“昔日东吴大事,全任周郎;后鲁子敬代之;子敬亡后,决于吕子明;今子明虽丧,见有陆伯言在荆州。此人名虽儒生,实有雄才大略。儒生诚不可小视。以臣论之,不在周郎之下。以今论之,当在周郎之上。前破关公,其谋皆出于伯言。补照七十五回中事。主上若能用之,破蜀必矣。如或有失,臣愿与同罪。”权曰:“非德润之言,孤几误大事。”张昭曰:“陆逊乃一书生耳,非刘备敌手;恐不可用。”张昭不知诸葛瑾,安能知陆逊?顾雍亦曰:“陆逊年幼望轻,恐诸公不服。若不服,则生祸乱,必误大事。”昭以书生轻之,雍又以年幼轻之。步骘亦曰:“逊才堪治郡耳;若托以大事,非其宜也。”雍嫌其望轻,骘又嫌其才短,人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阚泽大呼曰:“若不用陆伯言,则东吴休矣!臣愿以全家保之!”前止以一身保,此又以全家保,如此荐人,荐得着人。权曰:“孤亦素知陆伯言乃奇才也。孤意已决,卿等勿言。”前不听鲁肃而用庞统,今独听阚泽而用陆逊,可谓昔非今是。于是命召陆逊。
逊本名陆议,后改名逊,字伯言,乃吴郡吴人也;汉城门校尉陆纡之孙,九江都尉陆骏之子;身长八尺,面如美玉;官领镇西将军。百忙中补叙陆逊生平。当下奉召而至,参拜毕,权曰:“今蜀兵临境,孤特命卿总督军马,以破刘备。”逊曰:“江东文武,皆大王故旧之臣;臣年幼无才,安能制之?”陆逊故意作难,便有邀求筑坛赐剑之意。权曰:“阚德润以全家保卿,孤亦素知卿才。今拜卿为大都督,卿勿推辞。”逊曰:“倘文武不服,何如?”权取所佩剑与之曰:“如有不听号令者,先斩后奏。”与前赐剑周瑜相似。逊曰:“荷蒙重托,敢不拜命;但乞大王于来日会聚众官,然后赐臣。”意在压服众人,故要众人面前受之。阚泽曰:“古之命将,必筑台会众,赐白旄黄钺、印绶兵符,然后威行令肃。今大王宜遵此礼,择日筑台,拜伯言为大都督,假节钺,则众人自无不服矣。”如萧何荐韩信故事。权从之,命人连夜筑坛完备,大会百官,请陆逊登坛,拜为大都督、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娄候,赐以宝剑印绶,令掌六郡八十一州兼荆楚诸路军马。吴王嘱之曰:“阃以内孤主之;阃以外将军制之。”比周郎为都督时倍觉冠冕。逊领命下坛,令徐盛、丁奉为护卫,即日出师;一面调诸路军马,水陆并进。文书到猇亭,韩当、周泰大惊曰:“主上如何以一书生总兵耶?”韩当、周泰乃孙坚旧将,周瑜尚是后辈,况陆逊乎;以今之世俗论之,当写眷晚生名帖者,安得不惊。比及逊至,众皆不服。韩信拜大将而一军皆惊,今众人之轻陆逊仿佛似之。逊升帐议事,众人勉强参贺。逊曰:“主上命吾为大将,督军破蜀。军有常法,公等各宜遵守。违者王法无亲,勿致后悔。”众皆默然。周泰曰:“目今安东将军孙桓,乃主上之侄,现困于彝陵城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请都督早施良策,救出孙桓,以安主上之心。”逊曰:“吾素知孙安东深得军心,必能坚守,又在陆逊口中带表孙桓。不必救之。待吾破蜀后,彼自出矣。”早已算定。众皆暗笑而退。韩当谓周泰曰:“今此孺子为将,东吴休矣!公见彼所行乎?”泰曰:“吾聊以言试之,早无一计,安能破蜀也?”前不服周郎只是程普一人,今不服陆逊却是韩、周二人。
次日,陆逊传下号令,教诸将各处关防,牢守隘口,不许轻敌。众皆笑其懦,不肯坚守。次日,陆逊升帐唤诸将曰:“吾钦承王命,总督诸军,昨已三令五申,令汝等各处坚守;俱不遵吾令,何也?”此时陆逊为将,亦大难事。韩当曰:“吾自从孙将军平定江南,经数百战;其余诸将,或从讨逆将军,或从当今大王,皆披坚执锐,出生入死之士。今主上命公为大都督,令退蜀兵,宜早定计,调拨军马,分头征进,以图大事;乃只令坚守勿战,岂欲待天自杀贼耶?吾非贪生怕死之人,奈何使吾等堕其锐气?”韩当以言触陆逊,与黄盖以言触周郎,一假一真,前后相映。于是帐下诸将,皆应声而言曰:“韩将军之言是也。吾等情愿决一死战!”陆逊听毕,掣剑在手,厉声曰:“仆虽一介书生,今蒙主上托以重任者,以吾有尺寸可取,能忍辱负重故也。“忍辱负重”四字,后来成大事人无不出此。汝等只各守隘口,牢把险要,不许妄动,如违令者皆斩!”此所谓“始如处女,敌人闭户”者也。众皆愤愤而退。
却说先主自猇亭布列军马,直至川口,接连七百里,前后四十营寨,昼则旌旗蔽日,夜则火光耀天。与曹操赤壁一样声势。○此处“火光”二字,与后文火光相映像。忽细作报说:“东吴用陆逊为大都督,总制军马。逊令诸将各守险要不出。”先主问曰:“陆逊何如人也?”马良奏曰:“逊虽东吴一书生,然年幼多才,深有谋略;前袭荆州皆系此人之诡计。”又在马良口中照应七十五回中事。先主大怒曰:“竖子诡计,损朕二弟,今当擒之!”便传令进兵。马良谏曰:“陆逊之才,不亚周郎,未可轻敌。”马良与阚泽之见相同。先主曰:“朕用兵老矣,岂反不如一黄口孺子耶?”先主与张昭、周泰等之见相似。遂亲领前军,攻打诸处关津隘口。韩当见先主兵来,差人报知陆逊。逊恐韩当妄动,急飞马自来观看,正见韩当立马于山上;远望蜀兵,漫山遍野而来,军中隐隐有黄罗盖伞。韩当接着陆逊,并马而观。当指曰:“军中必有刘备,吾欲击之。”写韩当之猛。视彼驱之战而不战者,又复天渊。逊曰:“刘备举兵东下,连胜十余阵,锐气正盛;今只乘高守险,不可轻出,出则不利。但宜奖励将士,广布守御之策,以观其变。今彼驰骋于平原广野之间,正自得志;我坚守不出,彼求战不得,必移屯于山林树木间。吾当以奇计胜之。”写后文伏笔。韩当口虽应诺,心中只是不服,先主使前队搦战,辱骂百端。逊令塞耳休听,不许出迎,亲自遍历诸关隘口,抚慰将士,皆令坚守。的是忍辱负重之人。先主见吴军不出,心中焦躁。马良曰:“陆逊深有谋略。今陛下远来攻战,自春历夏;彼之不出,欲待我军之变也。愿陛下察之。”马良之智,亦不输于陆逊。先主曰:“彼有何谋?但怯敌耳。向者数败,今安敢再出?”先锋冯习奏曰:“即今天气炎热,军屯于赤火之中,谁知避赤火又遇赤火耶?日之火易耐,火之火难当。取水深为不便。”先主遂命各营皆移于山林茂盛之地,近溪傍涧,待过夏到秋,并力进兵。冯习遂奉旨,将诸寨皆移于林木阴密之处。马良奏曰:“我军若动,倘吴兵骤至,如之奈何?”不言移营之不可,而但言移营之难,犹是第二着。先主曰:“朕令吴班引万余弱兵,近吴寨平地屯住;朕亲选八千精兵,伏于山谷之中。若陆逊知朕移营,必乘势来击,却令吴班诈败,逊若追来,朕引兵突出,断其归路,小子可擒矣。”若不遇陆逊,则此计未尝不妙。文武皆贺曰:“陛下神机妙算,诸臣不及也!”马良曰:“近闻诸葛丞相在东川点看各处隘口,恐魏兵入寇。陛下何不将各营移居之地,画成图本,问于丞相?”先主曰:“朕亦颇知兵法,何必又问丞相?”良曰:“古云‘兼听则明,偏听则蔽’,望陛下察之。”先主曰:“卿可自去各营,画成四至八道图本,亲到东川去向丞相。如有不便,可急来报知。”只怕来不及了。马良领命而去。于是先主移兵于林木阴密处避暑。早有细作报知韩当、周泰。二人听得此事,大喜,来见陆逊曰:“目今蜀兵四十余营,皆移于山林密处,依溪傍涧,就水歇凉。都督可乘虚击之。”正是:
蜀主有谋能设伏,吴兵好勇定遭擒。
未知陆逊可听其言否,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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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陆逊营烧七百里 孔明巧布八阵图
前有火攻破魏之周郎,后复有火攻破蜀之陆逊。同一火也,而陆逊之事,难于周郎。周郎受命于吴师方锐之时;陆逊受命于吴师屡挫之后,一难也。周郎则有同心拒敌之刘备;陆逊则有乘间窥我之曹丕,二难也。周郎则孔明助之,庞统助之,黄盖、阚泽、甘宁又助之;陆逊则张昭疑之,顾雍、步骘疑之,韩当、周泰又疑之,三难也。故曰:陆逊之事难于周郎也。然言其易,则亦有较前而独易者。瑜之火在冬月,逊之火在夏天。冬月风逆,必待借风而后烧;夏天风顺,不必待借风而后烧,则烧之易。瑜之火在水上,逊之火在林间。水寨隔绝,必使人诈降而后可烧;旱路通达,不必使人诈降而后可烧,则烧之易。又曹操之船不自连锁,玄德之营先自连属。不自连者,必使人赚之使连而后可烧;先自连者,不必使人赚之使连而后可烧,则烧之易。有此三易,以济三难,故逊之成功与周郎等尔。
兵有挫敌人之锐者,将有大战,先有小战以挫之;将有大战而胜,先有小战而胜以挫之是也。此法周郎用焉。兵有骄敌人之志者,将有大出,先有不出以骄之;将有大出而胜,先有小出而不胜以骄之是也。此法陆逊用焉。当敌人初来之时,宜避其锐,而反挫其锐,则周郎用法之奇;当敌人屡胜之后,宜破其骄,而反益其骄,则陆逊用法之变。
关公之失,只因不听孔明“东和孙权”一语耳。先主之败,与关公岂有异哉?不但此也,诸葛瑾两次说关公,一次说玄德,亦止此一语之意也。可见子瑜之才虽不及孔明,而其识见大略相同,真不愧难兄难弟。
曹操赤壁之兵,骄兵也;先主猇亭之兵,愤兵也。骄亦败,愤亦必。况以陆逊为年少书生而心轻之,则愤而益之以骄矣。制胜之道,在小其心而平其气。善乎先师之言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小其心故能惧,平其气故能谋。
苻坚之败也,王猛已亡;先主之败也,孔明自在:似孔明之智不如王猛矣。然八公山之草木,初非谢安能使之为兵;鱼腹浦之石块,实系孔明能布之作阵:是孔明之才高于谢安矣。况在入川时,已逆知白帝城之奔,而预设阵图以待陆逊;又逆知逊之数不当绝,而特令丈人黄老做个人情。其神机妙算至于如此,诸葛公真神仙中人,岂后世智谋之士所能及哉!
吴之胜蜀,孔明知之,而曹丕亦先知之;魏之袭吴,陆逊知之,而孔明亦先知之:斯已奇矣。陆逊又2佑孔明之必知吴之胜,孔明又知陆逊之必知魏之袭,料人料事,彼此奇中至于如此,真非他书所有。
一部书中,前后两篇大文,特特相犯,而更无一笔相犯,如周郎、陆逊之两番用火是矣。然周郎止做得半篇,孔明接了后半篇,则华容道乃文之正接者也。陆逊亦只做得半篇,亦有孔明接了后半篇,则鱼腹浦乃文之反接者也。操不能设伏以待追兵,却是孔明设伏以待败兵;陆逊不能设伏以待败兵,却是孔明设伏以待追兵。曹操从江边有烟火处逃来,又向路傍有烟火处走去,以前之烟火为真,而误以后之烟火为假。陆逊向山中有杀气处堤防,不向水边有杀气处躲避,以前之杀气为实,而误以后之杀气为虚。华容道胜周郎十二队之雄师,却只是五百兵捧着一将;鱼腹浦先主七百里之劲卒,却到底十万兵不见一人。种种变幻,真天地有数文字。
却说韩当、周泰探知先主移营就凉,急来报知陆逊。逊大喜,韩当、周泰喜而欲出,陆逊喜而不出,另有喜处。遂引兵自来观看动静:只见平地一屯不满万余人,大半皆是老弱之众,大书“先锋吴班”旗号。吴班军在陆逊眼中看出。周泰曰:“吾视此等兵如儿戏耳。愿同韩将军分两路击之。如其不胜,甘当军令。”陆逊看了良久,以鞭指曰:“前面山谷中。隐隐有杀气起。此处望山中杀气,与后文望水边杀气正相映。其下必有伏兵,故于平地设此弱兵以诱我耳。诸公切不可出。”棋高一着,先被猜破。众将听了,皆以为懦。次日,吴班引兵到关前搦战,耀武扬威,辱骂不绝;多有解衣卸甲,赤身裸体,或睡或坐。与马超之诱曹仁,前后相似。徐盛、丁奉入帐禀陆逊曰:“蜀兵欺我太甚!某等愿出击之!”逊笑曰:“公等但恃血气之勇,未知孙吴妙法,此彼诱敌之计也:三日后必见其诈矣。”徐盛曰:“三日后,彼移营已定,安能击之乎?”逊曰:“吾正欲令彼移营也。”此处尚不说明缘故。诸将哂笑而退。过三日后,会诸将于关上观望,见吴班兵已退去。逊指曰:“杀气起矣。刘备必从山谷中出也。”言未毕,只见蜀兵皆全装惯束,拥先主而过。吴兵见了,尽皆胆裂。此时方信陆逊之言。逊曰:“吾之不听诸公击班者,正为此也。此时已验,众人信之。今伏兵已出,旬日之内,必破蜀矣。”此句未验,众所未信。诸将皆曰:“破蜀当在初时,今连营五六百里,相守经七八月,其诸要害皆已固守,安能破乎?”果然信其前语,未信其后语。逊曰:“诸公不知兵法。备乃世之枭雄,更多智谋,其兵始集,法度精专;今守之久矣,不得我便,兵疲意阻,取之正在今日。”至此方纔说明。诸将方纔叹服。后人有诗赞曰:
虎帐谈兵按六韬,安排香饵钓鲸鳌。三分自是多英俊,又显江南陆逊高。
却说陆逊已定了破蜀之策,遂修笺遣使奏闻孙权,言指日可以破蜀之意。权览毕,大喜曰:“江东复有此异人,孤何忧哉!诸将皆上书言其懦,孤独不信。诸将上书,又在孙权口中补出,省笔之法。今观其言,果非懦也。”于是大起吴兵来接应。
却说先主于猇亭尽驱水军,顺流而下,沿江屯扎水寨,深入吴境。黄权谏曰:“水军沿江而下,进则易,退则难。黄权不谏移营,但谏深入,亦是第二着。臣愿为前驱。陛下宜在后阵,庶万无一失。”先主曰:“吴贼胆落,朕长驱大进,有何碍乎?”众官苦谏,先主不从。遂分兵两路:命黄权督江北之兵,以防魏寇。为黄权投魏张本。先主自督江南诸军,夹江分立营寨,以图进取。细作探知,连夜报知魏主,百忙中却放下吴、蜀两边,忽叙北魏一边,笔法又周致,又飘忽。言蜀兵伐吴,树栅连营纵横七百余里,分四十余屯,皆傍山林下寨。今黄权督兵在江北岸,每日出哨百余里,不知何意。魏主闻之,仰面笑曰:“刘备将败矣!”旁观者清。群臣请问其故。魏主曰:“刘玄德不晓兵法;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拒敌者乎?包原隰险阻屯兵者,此兵法之大忌也。玄德必败于东吴陆逊之手,旬日之内消息必至矣。”曹丕可谓知兵,乃郎亦不输于老子。群臣犹未信,皆请拨兵备之。魏主曰:“陆逊若胜,必尽举吴兵去取西川;吴兵远去,国中空虚,朕虚托以兵助战,令三路一齐进兵,东吴唾手可取也。”前刘晔劝取东吴,曹丕不乘其危而取之,今反欲乘其胜而取之,诡谲之甚。众皆拜服。魏主下令,使曹仁督一军出濡须,曹休督一军出洞口,曹真督一军出南郡:三路军马会合日期,暗袭东吴。朕随后自来接应。”又为后文伐吴伏线。调遣已定。
不说魏兵袭吴。且说马良至川,入见孔明,呈上图本而言曰:“今移营夹江,横占七百里,下四十余屯,皆依溪傍涧,林木茂盛之处。皇上令良将图本来与丞相观之。”孔明看讫,拍案叫苦曰:“是何人教主上如此下寨?可斩此人!”不好说得先主,却把别人来骂。马良曰:“皆主上自为,非他人之谋。”孔明叹曰:“汉朝气数休矣!”妙在尚不说明。良问其故。孔明曰:“包原隰险阻而结营,此兵家之大忌。倘彼用火攻,何以解救?先生一向惯用火攻,此正是以己度人之法。又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拒敌乎?祸不远矣!陆逊拒守不出,正为此也。汝当速去见天子,改屯诸营,不可如此。”良曰:“倘今吴兵已胜,如之奈何?”孔明曰:“陆逊不敢来追,成都可保无虞。”奇绝,令人测摸不出。良曰:“逊何故不追?”孔明曰:“恐魏兵袭其后也。料事如此。主上若有失,当投白帝城避之。吾入川时,已伏下十万兵在鱼腹浦矣。”奇绝,令人一发测摸不出。○于禁入鱼詈之内,陆逊亦几葬鱼腹之中。关公得一鱼,孔明又几得一鹿。良大惊曰:“某于鱼腹浦往来数次,未尝见一卒,丞相何作此诈语?”孔明曰:“后来必见,不劳多问。”奇绝。○先主之败,孔明不于此时知之,早于入川之时知之,真是神妙不测。马良求了表章,火速投御营来。孔明自回成都,调拨军马救应。
却说陆逊见蜀兵懈怠,不复堤防,升帐聚大小将士听令曰:“吾自受命以来,未尝出战。今观蜀兵,足知动静,故欲先取江南岸一营。谁敢去取?”言未毕,韩当、周泰、凌统等应声而出曰:“某等愿往。”逊教退,皆不用,妙在不要胜,先要败,故不用此数人。独唤阶下末将淳于丹曰:“吾与汝五千军,去取江南第四营,蜀将傅彤所守。今晚就要成功。吾自提兵接应。”淳于丹引兵去了,又唤徐盛、丁奉曰:“汝等各领兵三千,屯于寨外五里,如淳于丹败回,有兵赶来,当出救之,却不可追去。”预知其败而使之,真是人所不识。二将自引军去了。
却说淳于丹于黄昏时分,领兵前进,到蜀寨时,已三更之后。丹令众军鼓噪而入。蜀营内傅彤引军杀出,挺槍直取淳于丹;丹敌不住,拨马便回。忽然喊声大震,一彪军拦住去路:为首大将赵融。丹夺路而走,折兵大半,正走之间,山后一彪蛮兵拦住:为首番将沙摩柯。丹死战得脱,背后三路军赶来。比及离营五里,吴兵徐盛、丁奉二人两下杀来,蜀兵退去,救了淳于丹回营。丹带箭入见陆逊请罪。逊曰:“非汝之过也。吾欲试敌人之虚实耳。蜀兵虚实逊已尽知,此句亦是托言,不过欲骄敌之心耳。破蜀之计,吾已定矣。”奇绝。徐盛、丁奉曰:“蜀兵势大,难以破之,空自损兵折将耳。”逊笑曰:“吾这条计但瞒不过诸葛亮耳。天幸此人不在,使我成大功也。”正与上文孔明之言相应。遂集大小将士听令:使朱然于水路进兵,来日午后东南风大作,六月里东南风更不消借得。用船装载茅草,依计而行;韩当引一军攻江北岸,周泰引一军攻江南岸,旱路只差二将,与水军朱然正是三路。却与周郎赤壁十二队相似。每人手执茅草一把,内藏硫黄焰硝,各带火种,各执槍刀,一齐而上,但到蜀营,顺风举火;蜀兵四十屯,只烧二十屯,每间一屯烧一屯。周郎只是连烧,陆逊用间烧,又是一样烧法。各军预带干粮,不许暂退,昼夜追袭,只擒了刘备方止。众将听了军令,各受计而去。
却说先主正在御营寻思破吴之计,忽见帐前中军旗幡无风自倒。与曹操江中折旗相似。乃问程畿曰:“此为何兆?”畿曰:“今夜莫非吴兵来劫营?”先主曰:“昨夜杀尽,安敢再来?”骄敌极矣,安得不败。畿曰:“倘是陆逊试敌,奈何?”畿亦长于料事。正言间,人报山上远远望见吴兵尽沿山望东去了。先主曰:“此是疑兵,令众休动。”命关兴、张苞各引五百骑出巡。黄昏时分,黄昏时。关兴回奏曰:“江北营中火起。”先是一路火起。先主急令关兴往江北,张苞往江南探看虚实:“倘吴兵到时,可急回报。”二将领命去了。初更时分,初更时。东南风骤起。此句写风。只见御营左屯火发。又是一路火起。方欲救时,御营右屯又火起。与前共是三路火起。风紧火急,树木皆着。此句写林木。喊声大震。两屯军马齐出,奔离御营中,御营军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其数。后面吴兵杀到,又不知多少军马。先主急上马,奔冯习营。时习营中火光连天而起,与前共是四路火起。江南、江北照耀如同白日。总写火光一句,此时已不止四路矣。冯习慌上马,自变量十骑而走,正逢吴将徐盛军到,敌住厮杀。先主见了,拨马投西便走。徐盛舍了冯习,引兵追来。先主正慌,前面又一军拦住,乃是吴将丁奉,两下夹攻。先主大惊,四面无路。此处为先主一急。忽然喊声大震,一彪军杀入重围,乃是张苞,救了先主,引御林军奔走。此时为先主一宽。正行之间,前面一军又到,乃蜀将傅彤也,合兵一处而行。背后吴兵追至。先主前到一山,名马鞍山。马鞍、鱼腹,闲闲相对。张苞、傅彤请先主上的山时,山下喊声又起。陆逊大队人马,将马鞍山围住。又为先主一急。张苞、傅彤死据山口。先主遥望,遍野火光不绝,又总写火光一句,四十营都在其中。死尸重叠,塞江而下。方写岸上,又带写江中一句,妙。
次日,吴兵又四下放火烧山,此又是第二日之火。军士乱窜。先主惊慌,忽然火光中,一将自变量骑杀上山来,视之乃关兴也。又为先主一宽。兴伏地请曰:“四下火光逼近,不可久停。陛下速奔白帝城,再收军马可也。”白帝城三字,又在关兴口中一逗。先主曰:“谁敢断后?”傅彤奏曰:“臣愿以死当之!”当日黄昏,此是第二个黄昏,已烧过一夜一日矣。关兴在前,张苞在中,留傅彤断后,保着先主杀下山来。吴兵见先主奔走,皆要争功,各引大军,遮天盖地往西追赶。先主令军士尽脱袍铠,塞道而焚,以断后军。前是吴兵敌火,此是蜀兵放。以水救火者有之矣,未闻有以火救火者也,真大奇之事。正奔走间,喊声大震,吴将朱然引一军从江岸边杀来,截住去路。陆逊第一路先遣朱然,今却于末后出现。先主叫曰:“朕死于此矣!”关兴、张苞纵马冲突,被乱箭射回,各带重伤,不能杀出。背后喊声大起,陆逊引大军,从山谷中杀来。故作吃吓之笔,以跌出下文子龙来,方见来得奇来得妙也。先主正慌急之间,此时天色已微明,此时第三日天明,已烧过一日两夜矣。只见前面喊声震天,朱然军纷纷落涧,滚滚投岩,一彪军杀入前来救驾。先主大喜,视之乃常山赵子龙也。又为先主一宽。时赵云在川中江州,闻吴、蜀交兵,遂引军出;忽见东南一带,火光冲天,云心惊,远远探视,不想先主被困,云奋勇冲杀而来。前先主初出兵时,便令子龙为应,后却于此处照出。陆逊闻是赵云,急令军退。云正杀之间,忽遇朱然,便与交锋,不一合,一槍刺朱然于马下,杀散吴兵,救出先主,望白帝城而走。以前在火光中几为赤帝,今始是白帝。先主曰:“朕虽得脱,诸将士将奈何?”云曰:“敌军在后,不可久迟。陛下且入白帝城歇息,臣再引兵去救应诸将。”为救吴班张本。此时先主仅存百余人入白帝城。后人有诗赞陆逊曰:
持矛举火破连营,玄德穷奔白帝城。一旦威名惊蜀魏,吴王宁不敬书生。
却说傅彤断后,被吴军八面围住。丁奉大叫曰:“川兵死者无数,降者极多,汝主刘备已被擒获,今汝力穷势孤,何不早降!”傅彤叱曰:“吾乃汉将,安肯降吴狗乎!”骂吴为狗,此时却是众狗攒槍矣。挺槍纵马,率蜀军奋力死战,不下百余合,往来冲突,不能得脱。彤长叹曰:“吾今休矣!”言讫,口中吐血,死于吴军之中。傅彤胜黄权多矣。后人赞傅彤诗曰:
彝陵吴蜀大交兵,陆逊施谋用火焚。至死犹然骂吴狗,傅彤不愧汉将军。
蜀祭酒程畿,匹马奔至江边,招呼水军赴敌,吴兵随后追来,水军四散奔逃。畿部将叫曰:“吴兵至矣!程祭酒快走罢!”畿怒曰:“吾自从主上出军,未尝赴敌而逃!”即在程畿口中补叙生平,省笔。言未毕,吴兵骤至,四下无路,畿拔剑自刎。文臣亦有武将之风,惟书生能忍辱,亦惟书生不肯受辱。后人有诗赞曰:
慷慨蜀中程祭酒,身留一剑答君王。临危不改平生志,博得声名万古香。
时吴班、张南久围彝陵城,忽冯习到,言蜀兵败,遂引军来救先主,孙桓方纔得脱。彝陵之围自解,前已在陆逊算中。张、冯二将正行之间,前面吴兵杀来,背后孙桓从彝陵城杀出,两下夹攻。张南、冯习奋力冲突,不能得脱,死于乱军之中。后人有诗赞曰:
冯习忠无二,张南义少双。沙场甘战死,史册共流芳。
吴班杀出重围,又遇吴兵追赶,幸得赵云接着,救回白帝城去了。时有蛮王沙摩柯,匹马奔走,正逢周泰,战二十余合,被泰所杀。番将能为汉死节,死为汉之忠臣。蜀将杜路,刘宁尽皆降吴。蜀营一应粮草器仗,尺寸不存。蜀将川兵,降者无数。时孙夫人在吴闻猇亭兵败,讹传先主死于军中,遂驱车至江边,望西遥哭,投江而死。当夫人怒叱吴兵之时,何其壮也。及观其携阿斗而归,疑其志不如前。今观其哭先主而死,则其烈不减于昔矣。后人立庙江滨,号曰枭姬祠。尚论者作诗叹之曰:
先主兵归白帝城,夫人闻难独捐生。至今江畔遗碑在,犹着千秋烈女名。
却说陆逊大获全功,引得胜之兵往西追袭。前离夔关不远,逊在马上看见前面临山傍江,一阵杀气冲天而起。与初时望山中杀气,一实一虚,前后不同。遂勒马,回顾众将曰:“前面必有埋伏,三军不可轻进。”即倒退十余里,于地势空阔处,排成阵势,以御敌军。却是见鬼。即差哨马前去探视。回报并无军屯在此。逊不信,下马登高望之,杀气复起。读书至此,又疑是关公显圣。逊再令人仔细探视,哨马回报,前面并无一人一骑。逊见日将西沉,杀气越加,奇绝。心中犹豫,令心腹人再往探看。回报江边止有乱石八九十堆,并无人马。只此便是人马。逊大疑,令寻土人问之。须臾有数人到。逊问曰:“何人将乱石作堆?如何乱石堆中有杀气冲起?”土人曰:“此处地名鱼腹浦。诸葛亮入川之时,驱兵到此,取石排成阵势于沙滩之上。自此常常有气如云,从内而起。”陆逊以火为兵,不若孔明以石为兵。陆逊听罢,上马自变量十骑来看石阵,立马于山坡之上,但见四面八方,皆有门有户。逊笑曰:“此乃惑人之术耳,有何益焉!”且看仔细。遂自变量骑下山坡来,直入石阵观看。部将曰:“日暮矣,请都督早回。”逊方欲出阵,忽然狂风大作,奉答一夜东南风。一霎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但见怪石嵯峨,槎丫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江声浪涌,有如剑鼓之声。比七百里连营更是声势。逊大惊曰:“吾中诸葛之计也!”却不道是惑人之术。急欲回时,无路可出。正惊疑间,忽见一老人立于马前,笑曰:“将军欲出此阵乎?”奇绝。逊曰:“愿长者引出。”老人策杖徐徐而行,径出石阵,并无所碍,送至山坡之上。逊问曰:“长者何人?”老人答曰:“老夫乃诸葛孔明之岳父黄承彦也。先主三顾草庐时,曾遇黄承彦,一向不知下落,至此忽然照应出来。昔小婿入川之时,于此布下石阵,名‘八阵图’。反复八门,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每日每时,变化无端,可比十万精兵。应孔明所言十万兵之语。临去之时,曾分付老夫道:‘后有东吴大将迷于阵中,莫要引他出来。’妙。老夫适于山岩之上,见将军从死门而入,料想不识此阵,必为所迷。当面嘲笑。老夫平生好善,不忍将军陷没于此,故特自生门引出也。”孔明明知陆逊不该死,却留个人情与丈人做。逊曰:“公曾学此阵法否?”黄承彦曰:“变化无穷,不能学也。”逊慌忙下马,拜谢而回。关公在华容道义释曹操,此则是黄承彦在鱼腹浦义释陆逊矣。后杜工部有诗曰: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陆逊回寨,叹曰:“孔明真卧龙也!吾不能及!”于是下令班师。左右曰:“刘备兵败势穷,困守一城,正好乘势击之;今见石阵而退何也?”逊曰:“吾非惧石阵而退;吾料魏主曹丕其奸诈与父无异,今知吾追赶蜀兵,必乘虚来袭。吾若深入西川,急难退矣。”非是畏其前,却是料其后。曹丕在陆逊算中,陆逊又在孔明算中。遂令一将断后,逊率大军而回。退兵未及二日,三处人来飞报:“魏兵曹仁出濡须,曹休出洞口,曹真出南郡:三路兵马数十万,星夜至境,未知何意。”照应前文。逊笑曰:“不出吾之所料。吾已令兵拒之矣。”前文未叙其事,在陆逊口中补出,省笔之法。正是:
雄心方欲吞西蜀,胜算还须御北朝。
未知如何退兵,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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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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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刘先主遗诏托孤儿 诸葛亮安居平五路
高祖斩白帝子而创业,光武起白水村而中兴,先主入白帝城而托孤,二帝始于白,一帝终于白,正合李意白字之义。自桃园至此,可谓一大结局矣。然先主之事自此终,孔明之事又将自此始也。前之取西川、定汉中,从草庐三顾中来。后之七擒孟获、六出祁山,从白帝托孤中来。故此一篇,在前幅则为煞尾,在后幅则又为引头耳。
观先主托孤之语,而知其不以伐吴为重,终以伐魏为重矣。其曰“君才十倍曹丕”,何以不曰十倍孙权乎?盖以与汉为仇者魏耳,与我为对者曹氏耳。其曰“嗣子可辅则辅之,不可辅则自取之”,犹云能讨贼则辅之,不能讨贼则取之也。重在讨贼,故不重在嗣位,此前后出师之表,所以不能已欤?
先主教太子之言,已知太子之无用也。何也?刘禅固不能为大善,亦不能为大恶者也。不能为大善,则但勉之以小善而已;不能为大恶,则但戒之以小恶而已。先主枭雄之才,其权谋通变,料非其子之所能学,故曰:汝父德薄不足效。知子莫若父,然哉!然哉!
或问先主令孔明自取之,为真话乎,为假语乎?曰:以为真,则是真;以为假,则亦假也。欲使孔明为曹丕之所为,则其义之所必不敢出,必不忍出者也。知其必不敢,必不忍,而故令之闻此言,则其辅太子之心愈不得不切矣。且使太子闻此言,则其听孔明,敬孔明之意愈不得不肃矣。陶谦之让徐州,全是真不是假;刘表之让荆州,半是假半是真。与先主之遗命,皆不可同年而语。
图事之法,与弈棋同。有同此一着,而用之于前则妙,用之于后则失者。如张耳劝陈涉立六国后,便是妙着;郦生劝高帝立六国后,便是失着。先后之势异耳。刘晔先言蜀可伐,后言蜀不可伐,一在曹操初破张鲁之时,一在魏兵留守汉中之后也。刘晔先言吴可伐,后言吴不可伐,一在先主初下江东之时,一在陆逊大破蜀兵之后也。刘晔可谓知弈矣。
伊尹三聘,孔明三顾,孔明一伊尹也。吕望钓鱼,孔明观鱼,孔明一吕望也。或谓孔明辅蜀在乃翁手中拿班,又在乃郎手中拿班,似乎妆腔太甚。不知不如此,则师相之体不尊;师相之体不尊,则这不听计不从矣。嗟乎,孔明岂得已哉!
曹丕以三路取吴,以五路取蜀,读至此必谓有一场大厮杀在后。不意三路则一战而即退,五路则不战而自解,虎头蛇尾,可发一笑。有此省力之事者,亦以省力之笔传之。三路之中,两路虚写,惟濡须之兵用实写;五路之中,四路虚写,惟邓芝之使用实写。又魏之侵吴,吴之御魏,但叙曹丕,不叙孙权;魏之侵蜀,蜀之御魏,既叙曹丕、司马懿,又叙后主、孔明。或详或略,各各不同,尤见笔法之妙。
却说章武二年夏六月,东吴陆逊大破蜀兵于猇亭彝陵之地;先主奔回白帝城,赵云引兵据守。忽马良至,见大军已败,懊悔不及,将孔明之言奏知先主。补照前文。先主叹曰:“朕早听丞相之言,不致今日之败。又照应八十一回中语。今有何面目复回成都见群臣乎!”遂传旨就白帝城住扎,将馆驿改为永安宫。人报冯习、张南、傅彤、程畿、沙摩柯等皆殁于王事,先主伤感不已。又总点前文。又近臣奏称:“黄权引江北之兵,降魏去了。黄权下落,但在先主一边听得。妙。陛下可将彼家属送有司问罪。”先主曰:“黄权被吴兵隔断在江北岸,欲归无路,不得已而降魏。是朕负权,非权负朕也,何必罪其家属?”仍给禄米以养之。先主之待黄权,胜于曹丕之待于禁。
却说黄权降魏,诸将引见曹丕,丕曰:“卿今降朕,欲追慕于陈、韩耶?”权泣而奏曰:“臣受蜀帝之恩,殊遇甚厚,令臣督诸军于江北,被陆逊绝断。臣归蜀无路,降吴不可,此正体贴先主之意。故来投陛下。败军之将,免死为幸,安敢追慕于古人耶!”丕大喜,遂拜黄权为镇南将军。权坚辞不受。不受爵,还有可取。忽近臣奏曰:“有细作人自蜀中来,说蜀主将黄权家属尽皆诛戮。”权曰:“臣与蜀主,推诚相信,知臣本心,必不肯杀臣之家小也。”权若能死,尤为相信。丕然之。后人有诗责黄权曰:
降吴不可却降曹,忠义安能事两朝?堪叹黄权惜一死,紫阳书法不轻饶。
曹丕问贾诩曰:“朕欲一统天下,先取蜀乎?先取吴乎?”诩曰:“刘备雄才,更兼诸葛亮善能治国;东吴孙权,能识虚实,陆逊现屯兵于险要,隔江泛湖,皆难卒谋。以臣观之,诸将之中皆无孙权、刘备敌手。不说主上,而说臣下,亦是不好说得曹丕耳。虽以陛下天威临之,亦未见万全之势也。只可持守,以待二国之变。”贾诩可谓知己知彼。丕曰:“朕已遣三路大兵伐吴,安有不胜之理?”曹丕能料蜀兵之必败,而不能料魏兵之不胜,亦只见得别人,不曾见得自己。尚书刘晔曰:“近东吴陆逊新破蜀兵七十万,上下齐心,更有江湖之阻,不可卒制,陆逊多谋,必有准备。”刘晔之见,不在贾诩之下。丕曰:“卿前劝朕伐吴,今又谏阻,何也?”照应前文。晔曰:“时有不同也。昔东吴累败于蜀,其势顿挫,故可击耳。今既获全胜,锐气百倍,未可攻也。”刘晔前后两样说法,实有两样解说,不似今人之首鼠两端,反复不定也。丕曰:“朕意已决,卿勿复言。”遂引御林军亲往接应三路兵马。早有哨马报说东吴已有准备:令吕范引兵拒住曹休,诸葛瑾引兵在南郡拒住曹真,朱桓引兵当住濡须以拒曹仁。东吴三路兵却借探马口中叙来,省笔之法。刘晔曰:“既有准备,去恐无益。”丕不从,引兵而去。
却说吴将朱桓,年方二十七岁,极有胆略,孙权甚爱之。时督军于濡须,闻曹仁引大军去取羡溪,桓遂尽拨军守把羡溪去了,为后文战败曹仁张本。止留五千骑守城。忽报曹仁令大将常雕同诸葛虔、王双、引五万精兵飞奔濡须城来。众军皆有惧色。桓按剑而言曰:“胜负在将,不在兵之多寡。兵法云:客兵倍而主兵半者,主兵尚能胜于客兵。此论主客之异。今曹仁千里跋涉,人马疲困;此论劳逸之异。吾与汝等共据高城,南临大江,北背山险,此论形势之异。以逸待劳,以主制客:此乃百战百胜之势。三句分顶上文。虽曹丕自来,尚不足忧,况仁等耶?”预为曹丕自来伏笔。于是传令,教众军偃旗息鼓,只作无人守把之状。桓亦能军。
且说魏将先锋常雕,领精兵来取濡须城,遥望城上并无军马。雕催军急进,离城不远,一声炮响,旌旗齐竖。朱桓横刀飞马而出,直取常雕。忽然有人,写得突兀。战不三合,被桓一刀斩常雕于马下。吴兵乘势冲杀一阵,魏兵大败,死者无数。朱桓大胜,得了无数旌旗军器战马。是东吴一胜。曹仁领兵随后到来,却被吴兵从羡溪杀出,曹仁大败而退,是东吴再胜。○此一路交锋,却用实写。回见魏主,细奏大败之事。丕大惊。正议之间,忽探马报:“曹真、夏侯尚围了南郡,被陆逊伏兵于内,诸葛瑾伏兵于外,内外夹攻,因此大败。”此一路交锋月虚写,妙。言未毕,忽探马又报:“曹休亦被吕范杀败。”此一路交锋亦用虚写,妙。丕听知三路兵败,乃喟然叹曰:“朕不听贾诩、刘晔之言,果有此败。”与先主不听孔明大同小异。时值夏天,大疫流行,马步军十死六七,遂引军回洛阳。吴、魏自此不和。吴、魏不和,此大关目处。○以上按下吴、魏,以下再叙西蜀。
却说先主在永安宫染病不起,渐渐沉重。至章武三年夏四月,一病经年。先主自知病入四肢;又哭关、张二弟,其病愈深。两目昏花,厌见侍从之人,乃叱退左右,独卧于龙榻之上。将写梦,先写卧;将写见鬼,先写厌见人。忽然阴风骤起,将灯吹摇,灭而复明。只见灯影之下,二人侍立。先主怒曰:“朕心绪不宁,教汝等且退,何故又来?”叱之不退,先主起而视之:上首乃云长,下首乃翼德也。先主大惊曰:“二弟原来尚在?”宛然梦中之语。云长曰:“臣等非人,乃鬼也。上帝以臣二人平生不失信义,皆敕命为神。哥哥与兄弟聚会不远矣。”忽曰鬼,忽曰神,忽称君臣,忽称哥弟,宛然梦中所听之语。先主扯定大哭,忽然惊觉,二弟不见。直待梦觉,方知是梦,写来如画。即唤从人问之,时正三更。直待知梦,方始知时,写来如画。先主叹曰:“朕不久于人世矣!”遂遣使往成都,请丞相诸葛亮、尚书令李严等星夜来永安宫听受遗命。孔明等与先主次子鲁王刘永、梁王刘理来永安宫见帝,留太子刘禅守成都。先主在白帝而刘禅在成都,与曹操在洛阳而曹丕在邺郡,临终之时父子皆不相见,仿佛相似。
且说孔明到永安宫,见先主病危,慌忙拜伏于龙榻之下。先主传旨,请孔明坐于龙榻之侧。自起兵伐吴以来,至此已有两年之别。抚其背曰:“朕自得丞相,幸成帝业。何期智识浅陋,不纳丞相之言,自取其败,悔恨成疾,死在旦夕。嗣子孱弱,不得不以大事相托。”以三顾始,以托孤终,三顾之礼为自己下定钱,托孤之请又为儿子下定钱。言讫泪流满面。孔明亦涕泣曰:“愿陛下善保龙体,以副下天之望。”先主以目遍视,只见马良之弟马谡在傍,先主令且退。谡退出。先主谓孔明曰:“丞相观马谡之才何如?”百忙中忽论马谡人才,极似闲话,不知后来却是要紧话。孔明曰:“此人亦当世之英才也。”先主曰:“不然。朕观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丞相宜深察之。”早为九十六回伏线。分付毕,传旨召诸臣入殿,取纸笔写了遗诏,递与孔明而叹曰:“朕不读书,粗知大略。与孙权学问相似。圣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本待与卿等同灭曹贼,共扶汉室,临终之时,更不提起东吴,只说曹贼,则伐吴之举,亦悔之矣。不幸中道而别。烦丞相将诏付与太子禅,令勿以为常言。凡事更望丞相教之。”既自教之,又欲孔明教之。孔明等泣拜于地曰:“愿陛下将息龙体,臣等尽施犬马之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也。”先主命内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泪,一手执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郑重其语,不即说出,又作一顿。孔明曰:“有何圣谕?”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独以曹丕比较,是以伐魏为重也。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宛似刘表让荆州之语。○人疑此语乃先主所以结孔明之心,吾谓此语乃深知刘禅之无用也。孔明听毕,汗流遍体,手足失措,泣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言讫,叩头流血。先主又请孔明坐于榻上,唤鲁王刘永、梁王刘理近前,分付曰:“尔等皆记朕言:朕亡之后,尔兄弟三人,皆以父事丞相,不可怠慢。”只吩咐二子,连三子俱吩咐在内。言罢,遂命二王同拜孔明。二王拜毕。孔明曰:“臣虽肝脑涂地,安能报知遇之恩也!”先主谓众官曰:“朕已托孤于丞相,令嗣子以父事之。卿等俱不可怠慢,以负朕望。”此处方及众官。又嘱赵云曰:“朕与卿于患难之中相从到今,不想于此地分别。卿可想朕故交,早晚看觑吾子,勿负朕言。”一番保阿斗,一番夺阿斗,与别将不同,故又特嘱之。云泣拜曰:“臣敢不效犬马之劳!”先主又谓众官曰:“卿等众官,朕不能一一分嘱,愿皆自爱。”此句又极周至。○看他以上历历吩咐众官之言,无一语及私,与曹操不同。言毕,驾崩,寿六十三岁。时章武三年夏四月二十四日也。后杜工部有诗叹曰:
蜀主窥吴向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象空山外,玉殿虚无野寺中。前解。首句如疾雷破山,何等声势;次句如落日掩照,何等苍凉;三处写当年;四实叹今日也。山外安觅翠华,意中却有;寺中旧为玉殿,目下却无。是无是有,是有是无,二语闪烁不定。翠华玉殿,又极声势;空山野寺,又极苍凉。只一句中,上下忽变,真是异样笔墨。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后解。翠华玉殿,既不可见,所见惟古庙存焉。而昭烈故天子也,以天子而有庙,必也玄堂太室,所谓振鸾来宾,和鸾至止者也,而今乃巢水鹤耳。以天子之庙而有祭,必也八佾九献,所谓群公执爵,髦士奉璋者也,而今乃走村翁耳。祠屋近是一样水鹤杉松,祭祀同是一样村翁伏腊,非幸其君臣一体,正荡其君臣无别也。○少陵为依严武而入蜀,蜀主为伐孙权而窥吴。后人所经,前人亦经焉;后人所止,前人亦止焉。后人吊前人,后人复吊后人。不独玉殿翠华,徒劳想象;抑且空山野寺,亦属虚无。蜀主与武侯同尽,千载莫辨君臣;村翁与水鹤俱湮,一时何分人物。昔年白帝托孤,已作英雄往事;今日蜀中怀古,岂非文士空花。吾于此诗,得禅理矣。
先主驾崩,文武官僚,无不哀痛。孔明率众官奉梓宫还成都。太子刘禅出城迎接灵柩,安于正殿之内。举哀行礼毕,开读遗诏。诏曰:
朕初得疾,但下痢耳;后转生杂病,殆不自济。朕闻人年五十,不称夭寿。今朕年六十有余,死复何恨?但以卿兄弟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卿父德薄,不足效也。卿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勿怠!勿忘!卿兄弟更求闻达。至嘱!至嘱!
群臣读诏已毕。孔明曰:“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立嗣君,以承汉统。”乃立太子禅即皇帝位,改元建兴。加诸葛亮为武乡侯,领益州牧。葬先主于惠陵,谥曰昭烈皇帝。昭者,光也;烈者,武也。隐然以光武比之。尊皇后吴氏为皇太后;谥甘夫人为昭烈皇后,糜夫人亦追谥为皇后。升赏群臣,大赦天下。以上按下西蜀,以下再叙魏国。
早有魏军探知此事,报入中原。近臣奏知魏主。曹丕大喜曰:“刘备已亡,朕无忧矣。何不乘其国中无主,起兵伐之?”伐吴不克;却想伐蜀,是谚所云“东边不着西边着”也。贾诩谏曰:“刘备虽亡,必托孤于诸葛亮。亮感备知遇之恩,必倾心竭力,扶持嗣主。陛下不可仓卒伐之。”与刘晔谏伐吴一般见识。正言间,忽一人从班部中奋然而出曰:“不乘此时进兵,更待何时?”众视之,乃司马懿也。司马懿惯与蜀兵对头,却于此处早伏一笔。丕大喜,遂问计于懿。懿曰:“若只起中国之兵,急难取胜。须用五路大兵,四面夹攻,令诸葛亮首尾不能救应,然后可图。”伐吴用三路,伐蜀用五路。三路出曹丕之意,五路出司马之谋,前后相对。丕问何五路,懿曰:“可修书一封,差使往辽东鲜卑国,见国王轲比能,赂以金帛,令起辽西羌兵十万,先从旱路取西平关,此一路也。先主用沙摩柯,今司马亦欲用轲比能,正与前文照应。再修书遣使赍官诰赏赐,直入南蛮,见蛮王孟获,令起兵十万,攻打益州、永昌、牂牁、越嶲四郡,以击西川之南,此二路也。早为后文七擒七纵张本。再遣使入吴修好,许以割地,令孙权起兵十万,攻两川峡口,径取涪城,此三路也。以上三路俱是客兵。先言西路南路,而后及东路,先其近者,而后其远者也。又可差使至降将孟达处,起上庸兵十万,西攻汉中,此四路也。此一路用蜀中降将,虽是主兵,亦属客兵,犹之以蜀攻蜀耳。然后命大将军曹真为大都督,提兵十万,由京兆径出阳平关取西川,此五路也。末一路方用自家之将,自家之兵。共大兵五十万,五路并进,诸葛亮便有吕望之才,安能当此乎?”丕大喜,随即密遣能言官四员为使前去;又命曹真为大都督,领兵十万,径取阳平关。此时张辽等一班旧将,皆封列侯、俱在冀、徐、青及合淝等处,据守关津隘口,故不复调用。百忙里又补叙别将,笔法周密。○以上按下魏国,以下再接西蜀。
却说蜀汉后主刘禅,自即位以来,旧臣多有病亡者,不能细说。闲闲总点一句。凡一应朝廷选法,钱粮、词讼等事,皆听诸葛丞相裁处。时后主未立皇后,孔明与群臣上言曰:“故车骑将军张飞之女甚贤,年十七岁,可纳为正宫皇后。”后主即纳之。若论桃园结义,则两人当是兄妹。然异姓为婚,原不碍也。非若吴孟子、管狐姬之类。建兴元年秋八月,忽有边报说:“魏调五路大兵,来取西川;第一路,曹真为大都督,起兵十万,取阳平关;魏兵此为第五路,蜀却以此为第一路。第二路,乃反将孟达,起上庸兵十万,犯汉中;魏以此为第四路,蜀却以此为第二路。第三路乃东吴孙权,起精兵十万,取峡口入川;只有第三路彼此相同。第四路乃蛮王孟获,起蛮兵十万,犯益州四郡;魏以此为第二路,蜀却以此为第四路。第五路乃番王轲比能,起羌兵十万,犯西平关。魏以此为第一路,蜀却以此为第五路。○魏意以客兵为助,重在客兵。蜀报以魏兵为主,重在魏兵。故前后次序各各不同。别处叙事,或一边实写,一边虚写,此处独两边皆详叙一番,又换一样笔法。此五路军马,甚是利害。已先报知丞相,报后主用实写,报孔明用虚写。就详叙中又一虚一实。丞相不知为何,数日不出视事。”奇绝,令人猜测不出。后主听罢大惊,不但后主惊,读者至此亦惊。即差近侍赍旨,宣召孔明入朝。第一日差近待宣召。使命去了半日,回报:“丞相府下人言,丞相染病不出。”奇绝,令人猜测不出。后主转慌;不但后主慌,读者至此亦慌。次日,又命黄门侍郎董允、谏议大夫杜琼去丞相卧榻前告此大事。第二日差大臣往告。董、杜二人到丞相府前,皆不得入。奇绝,令人猜测不出。杜琼曰:“先帝托孤于丞相,今主上初登宝位,被曹丕五路兵犯境,军情至急,丞相何故推病不出?”不说真病,竟说他推病,只在不肯放入上猜出。良久,门吏传丞相令,言:“病体稍可,明早出都堂议事。”董、杜二人叹息而回。次日,多官又来丞相府前伺候。第三日多官往候。从早至晚,又不见出。奇绝,令人猜测不出。多官惶惶,只得散去。杜琼入奏后主曰:“请陛下圣驾亲往丞相府问计。”后主即引多官入宫,启奏皇太后。太后大惊曰:“丞相何故如此?有负先帝委托之意也!我当自往。”故作惊人之笔,以显下文孔明之奇。董允奏曰:“娘娘未可轻往。臣料丞相必有高明之见。董允颇有见识。且待主上先往。如果怠慢,请娘娘于太庙中召丞相问之未迟。”请入太庙问之,是重之以先帝之灵也。皆故作惊人之笔,以显下文孔明之奇。太后依奏。次日,后主车驾亲至相府。第四日御驾亲临。门吏见驾到,慌忙拜伏于地而迎。后主问曰:“丞相在何处?”门吏曰:“不知在何处。只有丞相钧旨,教挡住百官,勿得辄入。”后主乃下车步行,与先主亲造草庐相似。独进第三重门,过了第三日,又过三重门,与先主三顾草庐相似。见孔明独倚竹杖,在小池边观鱼。与草庐中高卧相似。后主在后立久,乃徐徐而言曰:“丞相安乐否?”与先主阶前立候相似。孔明回顾,见是后主,慌忙弃杖,拜伏于地曰:“臣该万死!”后主扶起问曰:“今曹丕分兵五路犯境甚急,相父缘何不肯出府视事?”孔明大笑,扶后主入内室坐定,奏曰:“五路兵至,臣安得不知,臣非观鱼,有所思也。”观鱼者,观吴也。后主曰:“如之奈何?”孔明曰:“羌王轲比能,蛮王孟获,反将孟达,魏将曹真此四路兵,臣已皆退去了也。奇绝妙绝,真是出人意表。止有孙权这一路兵,臣已有退之之计,但须一能言之人为使。因未得其人,故熟思之。陛下何必忧乎?”孔明之意,只致意在第三路。后主听罢,又惊又喜曰:“相父果有鬼神不测之机也!愿闻退兵之策。”孔明曰:“先帝以陛下付托与臣,臣安敢旦夕怠慢?成都众官,皆不晓兵法之妙,贵在使人不测,岂可泄漏于人?先言自己托病不出、不与众官议事之故。老臣先知西番国王轲比能引兵犯西平关;臣料马超积祖西川人氏,素得羌人之心,羌人以超为神威天将军,“神威天将军”名色甚奇。觉“宇宙大将军”之称,不足为怪矣。○忙中带补马超一边事,妙甚。臣已先遣一人,星夜驰檄,令马超紧守西平关,伏四路奇兵,每日交换,以兵拒之:此一路不必忧矣。一向单写子龙、汉升等战功,马超颇觉冷落,于此处用之,功却不小。又南蛮孟获,兵犯四郡,臣亦飞檄遣魏延领一军左出右入,右出左入,为疑兵之计:蛮兵惟凭勇力,其心多疑,若见疑兵,必不敢进:此一路又不足忧矣。此处用着魏延,魏延亦不冷落。又知孟达引兵出汉中;达与李严曾结生死之交,臣回成都时,留李严守永安宫,托孤时事,却与此处补出。臣已作一书,只做李严亲笔,令人送与孟达,达必然推病不出,以慢军心,此一路又不足忧矣。此处用着李严,方知托孤时同受遗命不为无谓。又知曹真引兵犯阳平关;此地险峻,可以保守。臣已调赵云引一军守把关隘,并不出战。曹真若见我军不出,不久自退矣。此处又用子龙,却不用战而用守,又是一样用法。此四路兵俱不足忧,臣尚恐不能全保,又密调关兴、张苞二将,各引兵三万,屯于紧要之处,为各路救应。又总用兴、苞二将,布置周密。此数处调遣之事,皆不曾经由成都,故无人知觉。又说明众人不知之故。只有东吴这一路兵,未必便动。如见四路兵胜,川中危急,必来相攻;若四路不济,安肯动乎?臣料孙权想曹丕三路侵吴之怨,必不肯从其言。孔明意中却以孙权一路为第五路,似以此一路为轻。虽然如此,须用一舌辩之士,径往东吴,以利害说之。则先退东吴,其四路之兵,何足忧乎!孔明意中,又以孙权一路为第一路,却又以此一路为重。但未得说吴之人,臣故踌躇。何劳陛下圣驾来临?”后主曰:“太后亦欲来见相父。今朕闻相父之言,如梦初觉。复何忧哉!”孔明与后主共饮数杯,连日受恐,此数杯酒只算压惊。送后主出府。众官皆环立于门外,见后主面有喜色。后主别了孔明,上御车回朝。众皆疑惑不定。不知葫芦里卖甚药。孔明见众官中,一人仰天而笑,面亦有喜色。不曾吃酒亦有春色,如此人者不可不与饮酒,然惟如此人者可不与饮酒。孔明视之,乃义阳新野人,姓邓,名芝,字伯苗,现为户部尚书,汉司马邓禹之后。孔明暗令人留住邓芝。多官皆散,孔明请芝到书院中,问芝曰:“今蜀、魏、吴鼎分三国,欲讨二国,一统中兴,当先伐何国?”不用邓芝问孔明,先用孔明问邓芝以试之,妙甚。芝曰:“以愚意论之:魏虽汉贼,其势甚大,急难摇动,当徐徐缓图。今主上初登宝位,民心未安,当与东吴连合结为唇齿,一洗先帝旧怨,此乃长久之计也。正合着“东和孙权”一语。未审丞相钧意若何?”孔明大笑曰:“吾思之久矣,奈未得其人。今日方得也。”芝曰:“丞相欲其人何为?”孔明曰:“吾欲使人往结东吴。公既能明此意,必能不辱君命。使吴之任,非公不可!”妙在待他自说出来,然后教他去。芝曰:“愚才疏智浅,恐不堪当此任。”孔明曰:“吾来日奏知天子,便请伯苗一行,切勿推辞。”芝应允而退。至次日,孔明奏准后主,差邓芝往说东吴。芝拜辞望东吴而来。正是:
吴人方见干戈息,蜀使还将玉帛通。
未知邓芝此去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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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难张温秦宓逞天辩 破曹丕徐盛用火攻
自曹丕以三路取吴,而吴、魏之衅生;自曹丕以五路取蜀,而吴、蜀之交复合。吴、蜀之交复合,而吴、魏之衅乃愈生矣。以前回观之,则五路之中,孔明又以孙权一路为急。盖其于四路,不过退之已耳。若孙权一路,则不但退之,又将用之。退之使不侵蜀,用之即侵魏也。吴纵不侵魏,而魏必侵吴,以致吴之侵魏;既致吴之侵,而吴必结我以侵魏。是吴以两路答三路之师,蜀亦以两路答五路之师也。然则魏之伐吴,适所以自伐;而蜀之通吴,乃其所以伐魏欤?
孔明之遣邓芝,为伐魏地也。然为伐魏地,亦正为吞吴地也。先主尝仇吴矣,先主仇之,而孔明通之,岂孔明之心异于先主哉?以为不先灭魏,则吴未可吞;而不先通吴,则魏未可灭。魏灭而蜀与吴势不两存。观邓芝“天无二日”之言,章章可见。然则孔明反先主伐吴之事,实欲终先主吞吴之志耳。
屈灵均作《天问》,柳子厚作《天对》,一问于千百载之前,一对于千百载之后。窃谓子厚未识灵均寄托之本意,恨不再起灵均以难之。若秦宓既为天对以答问,又复为天问以索对,殆以一人而兼灵均、子厚之长矣。
吴侯初以刀锯鼎镬待蜀使,而吴使至蜀,蜀岂得无答礼乎?有秦宓之舌剑,可以当刀斧手;其悬河之口,可以当油鼎之沸矣。然孔明亦尝舌战东吴之士,何以不自折之,而乃用秦宓也?曰:师相之体固宜养重,与前番入吴时,又自不同故也。
前有周郎赤壁之火,又有陆逊猇亭之火,无分毫相犯,斯亦事与文之最奇者矣。乃不意两番之后,又有徐盛南徐之火,又与前两番无分毫相犯。如赤壁、猇亭之用火甚迟,南徐之用火甚速,其不同者一。曹操、先主之兵烧之而后退,曹丕之兵至于退而后烧;前两番则以火蹑其后,后一番则以火截其前,其不同者二。周郎之兵先小胜而后大胜,陆逊之兵先小败而后大胜,而徐盛则止是一胜,其不同者三。不但此也。程普不服周郎,韩当、周泰不服陆逊,是以老成轻量少年;孙韶不服徐盛,是以少年轻量老成,此则其同而不同者也。曹操有连环之舟,先主有连营之屯,其连在敌;徐盛有连城之势,其连在我,此又其同而不同者也。孔明以草为人,用之大雾之中;徐盛以草为人,见之大雾之后。孔明以石为兵,御陆逊于既胜;徐盛以木为城,惑曹丕于初来。其仿佛处皆种种各别。如此妙事,如此妙文,使今之捏造稗官者执笔而摹之,岂能效其万一耶?
若曹丕自守邺都,吴亦以徐盛代守荆州,而令司马懿与陆逊相拒于江淮之间,其鬬智必有可观,惜未见此两人之交手也。且使攻南徐者为曹操,则龙舟之役未必如此之惫;又使助徐盛者有孔明,则曹丕之奔必无生还之路矣。读书者将前后彼此相易而观之,则其人才之分数自出。
却说东吴陆逊,自退魏兵之后,吴王拜逊为辅国将军,江陵侯,领荆州牧。自此军权皆归于逊。张昭、顾雍启奏吴王,请自改元。权从之,遂改为黄武元年。魏曰黄初,吴亦曰黄武,皆应“黄天当立”之谶。忽报魏主遣使至,权召入。使命陈说:“蜀前使人求救于魏,魏一时不明,故发兵应之,蜀安肯求救于魏,如此说谎骗孙权不信。今已大悔,欲起四路兵取川,东吴可来接应。若得蜀土,各分一半。”前既救蜀,今又取蜀,便是自相矛盾之语。权闻言不能决,乃问于张昭、顾雍等。昭曰:“陆伯言极有高见,可问之。”权即召陆逊至。逊奏曰:“曹丕坐镇中原,急不可图,今若不从必为仇矣。臣料魏与吴皆无诸葛亮之敌手,今且勉强应允,整军预备,只探听四路如何。若四路兵胜,川中危急,诸葛亮首尾不能救,主上则发兵以应之,先取成都,深为上策。如四路兵败,别作商议。”已在孔明算中。权从之,乃谓魏使曰:“军需未办,择日便当起程。”使者拜辞而去。权令人探得:西番兵出西平关,见了马超,不战自退;南蛮孟获起兵攻四郡,皆被魏延用疑兵计杀退回洞去了;上庸孟达兵至半路,忽然染病不能行;曹真兵出阳平关,赵子龙拒住各处险道,果然“一将守关,万夫莫开”,曹真屯兵于斜谷道,不能取胜而回。四路兵退却,在孙权一边听得,不向西蜀一边叙来,笔法变换,却又极省笔。孙权知了此信,乃谓文武曰:“陆伯言真神算也。孤苦妄动,又结怨于西蜀矣。”怕结怨于蜀一语,绝妙鬬笋。
忽报西蜀遣邓芝到。张昭曰:“此又是诸葛亮退兵之计,遣邓芝为说客也。”权曰:“当何以答之?”昭曰:“先于殿前立一大鼎,贮油数百斤,下用炭烧。待其油沸,可选身长面大武士一千人,各执刀在手,从宫门前直摆至殿上,却唤芝入见。休等此人开言下说词,责以郦食其说齐故事,效此例烹之,看其人如何对答。”如此恐吓,亦是下着。权从其言,遂立油鼎,命武士立于左右,各执军器,召邓芝入。芝整衣冠而入。行至宫门前,只见两行武士,威风凛凛,各持钢刀、大斧、长戟、短剑,直列至殿上。芝晓其意,并无惧色,昂然而行。以前能有喜色,故此时能无惧色。至殿前,又见鼎镬内热油正沸。左右武士以目视之,芝但微微而笑。近臣引至帘前,邓芝长揖不拜。妙。权令卷起珠帘,大喝曰:“何不拜!”芝昂然而答曰:“上国天使,不拜小邦之主。”以硬对硬。权大怒曰:“汝不自料,欲掉三寸之舌,效郦生说齐乎?可速入油鼎。”芝大笑曰:“人皆言东吴多贤,谁想惧一儒生。”不但说自己不惧,反说东吴惧他,妙甚。权转怒曰:“孤何惧尔一匹夫耶?”芝曰:“既不惧邓伯苗,何愁来说汝等也?”权曰:“尔欲为诸葛亮作说客,来说孤绝魏向蜀,是否?”芝曰:“吾乃蜀中一儒生,特为吴国利害而来。不说为蜀,反说为吴,妙甚。乃设兵陈鼎,以拒一使,何其局量之不能容物耶?”又用激法。权闻言惶愧,即叱退武士,命芝上殿,赐坐而问曰:“吴、魏之利害若何?愿先生教我。”芝曰:“大王欲与蜀和,还是欲与魏和?”妙在先问他主意。权曰:“孤正欲与蜀主讲和;此句待他自说,妙甚。但恐蜀主年轻识浅,不能全始全终耳。”芝曰:“大王乃命世之英豪,诸葛亮亦一时之俊杰;蜀有山川之险,吴有三江之固。上二语说吴、蜀人才,此二语说吴、蜀形势。若二国连和,共为唇齿,进则可以兼吞天下,退则可以鼎足而立。此言与蜀和之利。今大王若委贽称臣于魏,魏必望大王朝觐,求太子以为内侍。如其不从,则兴兵来攻,蜀亦顺流而进取。妙在又用一句硬话。如此则江南之地,不复为大王有矣。此言与魏和之害。若大王以愚言为不然,愚将就死于大王之前,以绝说客之名也。”答还说客一句,妙甚。言讫,撩衣下殿,望油鼎中便跳。此等做法,却是放刁,妙不可言。权急命止之,请入后殿,以上宾之礼相待。权曰:“先生之言,正合孤意。孤今欲与蜀主连和,先生肯为我介绍乎?”反使孙权求他,妙不可言。芝曰:“适欲烹小臣者乃大王也;今欲使小臣者亦大王也。大王犹自狐疑未定,安能取信于人?”反是他作难起来。妙不可言。权曰:“孤意已决,先生勿疑。”以孙权不决,故撩他此一句出来。于是吴王留住邓芝,集多官问曰:“孤掌江南八十一州,更有荆楚之地,反不如西蜀偏僻之处也?蜀有邓芝,不辱其主;吴并无一人入蜀,以达孤意。”孙权亦用激法。忽一人出班奏曰:“臣愿为使。”众视之,乃吴郡吴人,姓张,名温,字惠恕,现为中郎将。权曰:“恐卿到蜀见诸葛亮,不能达孤之情。”又激他。温曰:“孔明亦人耳,臣何畏彼哉?”孙权不注意后主而注意孔明,使者之意亦不在后主而在孔明。权大喜,重赏张温,使同邓芝入川通好。以上按下东吴,以下再叙西蜀。
却说孔明自邓芝去后,奏后主曰:“邓芝此去,其事必成。吴地多贤,定有人来答礼,陛下当礼貌之,不必用油锅武士。令彼回吴以通盟好。吴若通和,魏必不敢加兵于蜀矣。吴、魏宁靖,臣当征南,平定蛮方,便为七擒孟获张本。然后图魏。便为六出祁山张本。魏削则东吴亦不能久存,仍照顾先主伐吴之意。可以复一统之基业也。”后主然之。 忽报东吴遣张温与邓芝入川答礼。后主聚文武于丹墀,令邓芝、张温入。温自以为得志,昂然上殿,见后主施礼。后主赐锦墩坐于殿左,设御宴待之。后主但敬礼而已。说不出一句话。宴罢,百官送张温到馆舍。次日,孔明设宴相待。孔明谓张温曰:“先帝在日,与吴不睦,今已晏驾。当今主上,深慕吴王,欲捐旧忿,永结盟好,并力破魏。望大夫善言回奏。”邓芝见吴主,不曾提起先主伐吴之事,却于孔明对吴使补出。张温领诺。酒至半酣,张温喜笑自若,颇有傲慢之意。孔明此日任其傲慢,不与计较,自是相体。次日,后主将金帛赐与张温,设宴于城南邮亭之上,命众官相送。孔明殷勤劝酒。正饮酒间,忽一人乘醉而入,昂然长揖,入席就坐。此人定是孔明约来。温怪之,乃问孔明曰:“此何人也?”孔明答曰:“姓秦,名宓,字子勑,现为益州学士。”温笑曰:“名称学士,未知胸中曾学事否?”此句笑今人则可,笑秦宓则不可。宓正色而言曰:“蜀中三尺小童尚皆就学,何况于我?”温曰:“且说公何所学?”宓对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古今兴废,圣贤经传,无所不览。”此等大话,我今亦闻之矣,但未是真有如秦宓者耳。温笑曰:“公既出大言,请即以天为问:天有头乎?”问得诙谐。宓曰:“有头。”答亦诙谐。温曰:“头在何方?”宓曰:“在西方。《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西方也。”便将西蜀高抬。温又问:“天有耳乎?”诙谐。宓答曰:“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无耳何能听?”敏妙之极。温又问:“天有足乎?”诙谐。宓曰:“有足。《诗》云:‘天步艰难。’无足何能步?”敏妙之极。温又问:“天有姓乎?”诙谐。宓曰:“岂得无姓!”妙。温曰:“何姓?”宓答曰:“姓刘。”温曰:“何以知之?”宓曰:“天子姓刘,以故知之。”天子为天之子,以子之姓,姓其父也。然则天子屡易姓,则天之姓亦屡易矣。温又问曰:“日生于东乎?”日言君象,是言君在东吴也。宓对曰:“虽生于东,而没于西。”又将西蜀抹倒东吴。此时秦宓语言清朗,答问如流,满座皆惊。张温无语。宓乃问曰:“先生东吴名士,既以天事下问,必能深明天之理。昔混沌既分,阴阳剖判;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至共工氏战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倾其西北乎?张温之问天是诙谐,秦宓却认真问起来,教他如何对答。又未知轻清之外,还是何物?此一句又问天之外,一发难对。愿先生教我。”张温无言可对,乃避席而谢曰:“不意蜀中多出俊杰!恰闻讲论,使仆顿开茅塞。”孔明恐温羞愧,故以善言解之曰:“席间问难,皆戏谈耳。足下深知安邦定国之道,何在唇齿之戏哉?”暗约秦宓来难倒了他,却又自己收科,孔明真是妙人。温拜谢。孔明又令邓芝入吴答礼,就与张温同行。张、邓二人拜辞孔明,望东吴而来。
却说吴王见张温入蜀未还,乃聚文武商议。忽近臣奏曰:“蜀遣邓芝同张温入国答礼。”权召入。张温拜于殿前,备称后主、孔明之德,愿求永结盟好,特遣邓尚书又来答礼。权大喜,乃设宴待之。权问邓芝曰:“若吴、蜀二国同心灭魏,得天下太平,二主分治,岂不乐乎?”芝答曰:“天无二日,秦宓论天,邓芝又论天。民无二王。如灭魏之后,未识天命所归何人。但为君者各修其德;为臣者各尽其忠:则战争方息耳。”邓芝到底不弱,胜张温多矣。权大笑曰:“君之诚款,乃如是耶!”遂厚赠邓芝还蜀。自此吴、蜀通好。自此一和之后,永不相伐,又是一大关目处。以上按下吴、蜀两边,以下接叙魏国一边。
却说魏国细作人探知此事,火速报入中原。魏主曹丕听知,大怒曰:“吴、蜀连和,必有图中原之意也。不若朕先伐之。”于是大集文武,商议起兵伐吴。头醋不酸,只怕二醋不辣。此时大司马曹仁、太尉贾诩已亡。侍中辛毗出班奏曰:“中原之地,土阔民稀,而欲用兵,未见其利。今日之计,莫若养兵屯田十年,足食足兵,然后用之,则吴、蜀方可破也。”辛毗十年之说太远,与贾诩、刘晔之谏伐吴不同。丕怒曰:“此迂儒之论也。今吴、蜀连和,早晚必来侵境,何暇等待十年!”即传旨起兵伐吴。司马懿奏曰:“吴有长江之险,非船莫渡。陛下必御驾亲征,可选大小战船,从蔡、颖而入淮,取寿春,至广陵,渡江口,径取南徐:此为上策。”与曹操之屯兵赤壁又不同。盖曹操既得荆州,故赤壁之兵欲从荆州渡江;今荆州已属孙权,故淮上之军欲从广陵渡江。地势既殊,局面亦异。丕从之。于是日夜并工,造龙舟十只,长二十余丈,可容二千余人;此时好向镇江看大龙舟也。收拾战船三千余只。魏黄初五年秋八月,会聚大小将士,令曹真为前部,张辽、张合、文聘、徐晃等为大将先行,许褚、吕虔为中军护卫,曹休为合后,刘晔、蒋济为参谋官。刘晔此时何以不谏?前后水陆军马三十余万,克日起兵。封司马懿为尚书仆射,留在许昌,凡国政大事,并皆听懿决断。便为司马氏专权之兆。
不说魏兵起程。却说东吴细作探知此事,报入吴国。近臣慌奏吴王曰:“今魏王曹丕亲自乘驾龙舟,提水陆大军三十余万,从蔡、颖出淮,必取广陵渡江来下江南,甚为利害。”孙权大惊,即聚文武商议。顾雍曰:“今主上既与西蜀连和,可修书与诸葛孔明,令起兵出汉中,以分其势。为下文赵云取阳平关伏线。一面遣一大将,屯兵南徐以拒之。”权曰:“非陆伯言不可当此大任。”雍曰:“陆伯言镇守荆州,不可轻动。”丕之不取荆州,想亦为陆逊在彼之故。权曰:“孤非不知,奈眼前无替力之人。”孙权惯用激将法。言未尽,一人从班部内应声而出曰:“臣虽不才,愿统一军以当魏兵。若曹丕亲渡大江,臣必主擒以献殿下;若不渡江,亦杀魏兵大半,今魏兵不敢正视东吴。”权视之,乃徐盛也。守南徐,恰好用着姓徐的。权大喜曰:“如得卿守江南一带,孤何忧哉!”遂封徐盛为安东将军,总镇都督建业、南徐军马。盛谢恩,领命而退;即传令教众官军多置器械,多设旌旗,以为守护江岸之计。其地曰徐,其将曰徐,其用兵亦不疾而徐。忽一人挺身出曰:“今日大王以重任委托将军,欲破魏兵以擒曹丕,将军何不早发军马渡江,于淮南之地迎敌?直待曹丕兵至,恐无及矣。”与韩当、周泰不服陆逊仿佛相似。盛视之,乃吴王侄孙韶也。韶字公礼,官授扬威将军,曾在广陵守御;年幼负气,极有胆勇。陆逊以年少,人不服他;孙韶亦以年少,不肯服人。 盛曰:“曹丕势大,更有名将为先锋,不可渡江迎敌。待彼船皆集于北岸,吾自有计破之。”与陆逊候先主移营仿佛相似。韶曰:“吾手下自有三千军马,更兼深知广陵路势,吾愿自去江北,与曹丕决一死战。如不胜,甘当军令。”盛不从,韶坚执要去。盛只是不肯,韶再三要行。盛怒曰:“汝如此不听号令,吾安能制诸将乎?”叱武士推出斩之。如韩信之欲斩樊哙。刀斧手拥孙韶出辕门之外,立起皂旗。韶部将飞报孙权。权听知,急上马来救。樊哙是相国来救,孙韶却是君王自救。武士恰待行刑,孙权早到,喝散刀斧手,救了孙韶。韶哭奏曰:“臣往年在广陵,深知地利;不就那里与曹丕厮杀,直待他下了长江,东吴指日休矣!”孙韶有终军、宗悫之风。权径入营来。徐盛迎接入帐,奏曰:“大王命臣为都督提兵拒魏;今扬威将军孙韶不遵军法,违令当斩,大王何故赦之?”权曰:“韶倚血气之壮,误犯军法,万希宽恕。”盛曰:“法非臣所立,亦非大王所立,乃国家之典刑也。若以亲而免之,何以令众乎?”徐盛有穰苴、孙武之风。权曰:“韶犯法,本应任将军处治;奈此子虽本姓俞氏,然孤兄甚爱之,赐姓孙;于孤颇有劳绩。今若杀之,负兄义矣。”孙权笃于兄弟,与曹丕不同。盛曰:“且看大王之面,寄下死罪。”权令孙韶拜谢。韶不肯拜,厉声而言曰:“据吾之见,只是引军去破曹丕,便死也不服你的见识。”可谓强项将军。徐盛变色。权叱退孙韶,谓徐盛曰:“便无此子,何损于兵?今后勿再用之。”善于调停。言讫自回。是夜,人报徐盛说:“孙韶引本部三千精兵,潜地过江去了。”盛恐有失,于吴王面上不好看,乃唤丁奉授以密计,引三千兵渡江接应。徐盛亦得体,若弃韶而不救,便不成大将矣。
却说魏主驾龙舟至广陵,前部曹真已领兵列于大江之岸。曹丕问曰:“江岸有多少兵?”真曰:“隔岸远望,并不见一人,亦无旌旗营寨。”与朱桓之在濡须仿佛相似。丕曰:“此必诡计也。朕自往观其虚实。”于是大开江道,放龙舟直至大江,泊于江岸。船上建龙凤日月五色旌旗,仪銮簇拥,光耀射目。此等龙舟,只好去汨罗江吊屈原耳。曹丕端坐舟中,遥望江南,不见一人,回顾刘晔、蒋济曰:“可渡江否?”晔曰:“兵法实实虚虚。彼见大军至,如何不作整备?陛下未可造次。且待三五日,看其动静,然后发先锋渡江以探之。”丕曰:“卿言正合朕意。”
是日天晚,宿于江中。当夜月黑,将写雾,先写月。军士皆执灯火,明耀天地,恰如白昼。遥望江南,并不见半点儿火光。连写灯火火光,正为后文火攻点染。丕问左右曰:“此何故也?”近臣奏曰:“想闻陛下天兵来到,故望风逃窜耳。”丕暗笑。及至天晓,大雾迷漫,对面不见。既写月黑,又写雾天。与曹操舞槊之月,孔明借箭之雾,前后闲闲相映。须臾风起,雾散云收,望见江南一带,皆是连城:城楼上槍刀耀日,遍城尽插旌旗号带。顷刻数次人来报:“南徐沿江一带,直至石头城,一连数百里,城郭舟车,连绵不绝,一夜成就。”如海市蜃楼之不测。曹丕大惊。读者见之亦吃一惊。原来徐盛束缚芦苇为人,尽穿青衣,执旌旗,立于假城疑楼之上。假城疑楼,只用假人守把。妙。魏兵见城上许多人马,如何不胆寒。丕叹曰:“魏虽有武士千群,无所用之。江南人物如此,未可图也!”然则特地到此,只当龙舟一乐。正惊讶间,忽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江水溅湿龙袍,大船将覆。曹真慌令文聘撑小舟急来救驾。龙舟上人立站不住。文聘跳上龙舟,负丕下得小舟,奔入河港。忽流星马报道:“赵云引兵出阳平关,径取长安。”与曹操在赤壁时闻马腾消息,一虚一实,前后又闲闲相映。丕听得,大惊失色,便教回军。众军各自奔走。背后吴兵追至。丕传旨教尽弃御用之物而走。龙舟将次入淮,忽然鼓角齐鸣,喊声大震,刺斜里一彪军杀到:为首大将乃孙韶也。魏兵不能抵当,折其大半,淹死者无数。少年负气,未尝误事,与近日少年不同。诸将奋力救出魏主。魏主渡淮河,行不三十里,淮河中一带芦苇,预灌鱼油,尽皆火着;前徐盛所授之计,至此始见。顺风而下,风势甚急,火焰漫空,截住龙舟。曹操之火背后烧来,曹丕之火当面截住,便是着急。丕大惊,急下小船傍岸时,龙舟上早已火着。此时十只龙舟已化作十条火龙矣。丕慌忙上马。岸上一彪军杀来;为首一将乃丁奉也。张辽急拍马来迎,被奉一箭射中其腰,可与太史慈报仇。却得徐晃救了,同保魏主而走,折军无数。背后孙韶、丁奉夺得马匹、车仗、船只、器械不计其数。魏兵大败而回。吴将徐盛全获大功,吴王重加赏赐。张辽回到许昌,箭疮迸裂而亡,曹丕厚葬之,不在话下。以上按下东吴,以下再叙西蜀。
却说赵云引兵杀出阳平关之次,忽报丞相有文书到,说益州耆帅雍闿结连蛮王孟获,起十万蛮兵,侵掠四郡;因此宣云回军,令马超坚守阳平关,丞相欲自南征。南蛮消息却从赵云一边听得,绝妙接笋。赵云乃急收兵而回。此时孔明在成都整饬军马,亲自南征。正是:
方见东吴敌北魏,又看西蜀战南蛮。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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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征南寇丞相大兴师 抗天兵蛮王初受执
孔明通吴之后,便当接以伐魏之事,乃忽置中原而从事于南方者何哉?曰:孙权之兵,曹丕欲借以攻蜀者也;孟获之兵,亦曹丕所欲借以攻蜀者也。魏借孙权以攻蜀,而蜀得收之以为我用;乃魏借孟获以攻蜀,而蜀不得收之为我用。不惟不为我用,又深足为我患,则安得不以全力取之乎?不以全力取之,而遽欲伐魏,则孟获将乘虚而议我之后矣。故凡孔明之通吴,非注意于东,而注意在北;孔明之征南蛮,亦非注意于南,而注意在北也。
曹操致韩遂之书,妙在先与韩遂看,后与马超看;孔明致雍闿之书,又妙在不令雍闿看,却令高定看。周瑜假作张、蔡之书,妙在不与蒋干看,却令蒋干偷看;孔明假作朱褒之书,又妙在自与高定看,更不消高定偷看。曹操、周郎分用之而各见其奇,孔明兼用之而又各极其变。
吕凯之图善矣,犹不若马谡之说为善也。何也?吕凯能绘其地,未能绘其人;即能绘其人,未能绘其人之心也。马谡之意不在取其地、取其人,而在取其人之心。故披吕凯之图,能使南方无处不在孔明之目中;听马谡之说,直当使孔明无日不在南人之心中耳。
用兵之家,但知攻城与兵战,至于攻心、心战之论,则六韬三略之所未及详,黄石素书、孙武十三篇之所未及载也。惟南巢、牧野之师,为能得此意,而不谓马谡能言之;然非待马谡言而孔明始知之,孔明特因马谡之言而愈决之耳。
此回叙孔明一擒一纵之始事也。而就第一番擒纵之中,已有三番擒纵之妙。如郭焕之被获,是一番擒纵也;董、阿二人之被获,又一番擒纵也;至孟获而三矣。且其间交战者三,而用计者五。若第一番用计,则故以雍闿人认为高定人;第二番用计,则又故以高定人认为雍闿人;第三番用计,则又故以高定之真降认为假降;至于设伏以擒董、阿,设伏以擒孟获,非又用计之第四番、第五番乎?只一起手时,而事之变化,已不可方物如此,岂非绝世奇文!
却说诸葛丞相在于成都,事无大小,皆亲自从公决断。两川之民,忻乐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又幸连年大熟,老幼鼓腹讴歌,凡遇差徭,争先早办。因此军需器械应用之物,无不完备;米满仓廒,财盈府库。先叙蜀中富庶,以见内安而后可以外攘也。
建兴三年,益州飞报:“蛮王孟获大起蛮兵十万,犯境侵掠。孟获犹是曹丕五路中之一路,此时乃去而复来。建宁太守雍闿,乃汉朝什方侯雍齿之后,今结连孟获造反。牂牁郡太守朱褒、越嶲郡太守高定,二人献了城;止有永昌太守王伉不肯反。现今雍闿、朱褒、高定三人部下人马,皆与孟获为响导官,攻打永昌郡。今王伉与功曹吕凯,会集百姓,死守此城。”其报甚急。只用传报,不用实叙,皆是省笔。孔明乃入朝奏后主曰:“臣观南蛮不服,实国家之大患也。臣当自领大军,前去征讨。”不伐魏而亲自征蛮,出人意外。后主曰:“东有孙权,北有曹丕,今相父弃朕而去,倘吴、魏来攻,如之奈何?”先有孙权,次说曹丕,且吴方连和,而并言吴、魏来攻,便见其胸中没分晓。孔明曰:“东吴方与我国讲和,料无异心;若有异心,李严在白帝城,此人可当陆逊也。放下东吴。曹丕新败,锐气已丧,未能远图;且有马超守把汉中诸处关口,不必忧也。放下北魏。臣又留关兴、张苞等分两军为救应,保陛下万无一失。今臣先去扫荡蛮方,然后北伐,以图中原,归重中原,征蛮正为伐魏地耳。报先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后主曰:“朕年幼无知,惟相父斟酌行之。”言未毕,班部内一人出曰:“不可!不可!”众视之,乃南阳人也,姓王,名连,字文仪,现为谏议大夫。连谏曰:“南方不毛之地,瘴疫之乡;丞相秉钧衡之重任,而自远征,非所宜也。且雍闿等乃疥癣之疾,丞相只须遣一大将讨之,必然成功。”不知南方未平,不是疥癣之疾,直是心腹之患。孔明曰:“南蛮之地,离国甚远,人多不习王化,收伏甚难,吾当亲去征之。可刚可柔,别有斟酌,非可容易托人。”七纵七擒之意,于此日先定矣,不消待马谡说得。王连再三苦劝,孔明不从。是日,孔明辞了后主,令蒋琬为参军,费祎为长史,董厥、樊建二人为掾史;赵云、魏延为大将,总督军马;王平、张翼为副将;并川将数十员:共起川兵五十万,前望益州进发。似乎小题大做。忽有关公第三子关索,入军来见孔明曰:“自荆州失陷,逃难在鲍家庄养病。每要赴川见先帝报仇,疮痕未合,不能起行。近已安痊,打探得东吴仇人已皆诛戮,径来西川见帝,恰在途中遇见征南之兵,特来投见。”关索踪迹,直于此处叙出,补前文所未及。孔明闻之,嗟讶不已;一面遣人申报朝廷,就令关索为前部先锋,一同征南。大队人马,各依队伍而行。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所经之处,秋毫无犯。的是王者之兵。
却说雍闿听知孔明自统大军而来,即与高定、朱褒商议,分兵三路:高定取中路,雍闿在左,朱褒在右;三路各引兵五六万迎敌。孟获本是一路,忽先有三路。于是高定令鄂焕为前部先锋。焕身长九尺,面貌丑恶,使一枝方天戟,有万夫不当之勇;领本部兵,离了大寨,来迎蜀兵。三路又先写一路。
却说孔明统大军已到益州界分。前部先锋魏延,副将张翼、王平,纔入界口,正遇鄂焕军马。两阵对圆,魏延出马大骂曰:“反贼早早受降!”鄂焕拍马与魏延交锋,战不数合,延诈败走,焕随后赶来。走不数里,喊声大震,张翼、王平两路军杀来,绝其后路。延复回,三员将并力拒战,生擒鄂焕。解到大寨,入见孔明。孔明令去其缚,以酒食待之。此待孟获之法,先将鄂焕做个引子。问曰:“汝是何人部将?”焕曰:“某是高定部将。”孔明曰:“吾知高定乃忠义之士,今为雍闿所惑,以致如此。吾今放汝回去,令高太守早早归降,免遭大祸。”鄂焕拜谢而去。妙,亦算一擒一纵。回见高定,说孔明之德。定亦感激不已。次日,雍闿至寨。礼毕,闿曰:“如何得鄂焕回也?”定曰:“诸葛亮以义放之。”闿曰:“此乃诸葛亮反间之计,欲令我两人不和,故施此谋也。”雍闿作梗,与高定罪有轻重。定半信不信,心中犹豫。忽报蜀将搦战,闿自引三万兵出迎。战不数合,闿拨马便走。延率兵大进,追杀二十余里。三路中又写一路。次日,雍闿又起兵来迎。孔明一连二日不出。至第四日,雍闿、高定分兵两路,来取蜀寨。三路中并写两路,却不见朱褒一路。
却说孔明令魏延等两路伺候;果然雍闿、高定两路兵来,被伏兵杀伤大半,生擒者无数,都解到大寨来。雍闿的人,囚在一边;高定的人,囚在一边。却令军士谣说:“但是高定的人免死,雍闿的人尽杀。”妙计。众军皆闻此言。少时,孔明令取雍闿的人到帐前问曰:“汝等皆是何人部从?”众伪曰:“高定部下人也。”必然如此。孔明教皆免其死,与酒食赏劳,令人送出界首,纵放回寨。先发遣雍闿的人,妙在故意认作高定的人,以疑雍闿。孔明又唤高定的人问之。众皆告曰:“吾等实是高定部下军士。”孔明亦皆免其死,赐以酒食。却扬言曰:“雍闿今日使人投降,要献汝主并朱褒首级以为功劳,吾甚不忍。汝等既是高定部下军,吾放汝等回去,再不可背反。若再擒来,决不轻恕。”众皆拜谢而去,次发遣高定的人,又妙在诈称雍闿之约,以疑高定,又带朱褒在内。回到本寨,入见高定,说知此事。定乃密遣人去雍闿寨中探听。却有一般放回的人,言说孔明之德。因此雍闿部军,多有归顺高定之心。虽然如此,高定心中不稳,又令一人来孔明寨中探听虚实。被伏路军捉来见孔明。孔明故意认做雍闿的人。前将雍闿的人,故意认作高定的人;今又将高定的人,故认作雍闿的人。巧妙之极。唤入帐中问曰:“汝元帅既约下献高定、朱褒二人首级,因何误了日期?汝这厮不精细,如何做得细作!”妙在对高定的人说雍闿的话。军士含糊答应。孔明以酒食赐之,修密书一封,付军士曰:“汝持此书付雍闿,教他早早下手,休得误事。”妙在使高定的人致雍闿的书。细作拜谢而去,回见高定,呈上孔明之书,说雍闿如此如此。定看书毕,大怒曰:“吾以真心待之,彼反欲害吾,情理难容!”便唤鄂焕商议。焕曰:“孔明乃仁人,背之不祥。孔明已先下种。我等谋反作恶,皆雍闿之故;不如杀闿以投孔明。”皆在孔明算中。定曰:“如何下手?”焕曰:“可设一席,令人去请雍闿。彼若无异心,必坦然而来;若其不来,必有异心。我主可攻其前,某伏于寨后小路候之;闿可擒矣。”高定从其言,设席请雍闿。闿果疑前日放回军士之言,惧而不来。与假书相合。是夜,高定引兵杀投雍闿寨中。原来有孔明放回免死的人,皆想高定之德,乘时助战。又是孔明先下的种。雍闿军不战自乱。闿上马望山路而走。行不二里,鼓声响处,一彪军出,乃鄂焕也:挺方天戟,骤马当先。雍闿措手不及,被焕一戟刺于马下,就枭其首级。非鄂焕杀之,亦非高定杀之,是孔明杀之耳。闿部下军士皆降高定。
定引两部军来降孔明,献雍闿首级于帐下。孔明高坐于帐上,喝令左右,推转高定斩首报来。读至此,令人不解其故。定曰:“某感丞相大恩,今将雍闿首级来降,何故斩也?”孔明大笑曰:“汝来诈降。敢瞒吾耶?”实是我瞒他,反说他瞒我。妙甚。定曰:“丞相何以知吾诈降?”孔明于匣中取出一缄,与高定曰:“朱褒已使人密献降书,说你与雍闿结生死之交,岂肯一旦便杀此人?吾故知汝诈也。”既假致雍闿之书,又假作朱褒之书,一派是假。定叫屈曰:“朱褒乃反间之计也,不是朱褒反间,实是孔明反间。丞相切不可信!”孔明曰:“吾亦难凭一面之词。汝若捉得朱褒,方表真心。”杀朱褒,又只用高定,殊不费力。定曰:“丞相休疑。某去擒朱褒来见丞相,若何?”孔明曰:“若如此,吾疑心方息也。”高定即引部将鄂焕并本部兵,杀奔朱褒营来。比及离寨约有十里,山后一彪军到,乃朱褒也。来得凑巧,此处方写朱褒一路。褒见高定军来,慌忙与高定答话。定大骂曰:“汝如何写书与诸葛丞相处,使反间之计害吾耶?”褒目瞪口呆,不能回答。雍闿妙在先知,朱褒妙在不知。忽然鄂焕于马后转过,一戟刺朱褒于马下。定厉声而言曰:“如不顺者皆戮之!”于是众军一齐拜降。定引两部军来见孔明,献朱褒首级于帐下。孔明大笑曰:“吾故使汝杀此二贼,以表忠心。”算高定于股掌之上。遂命高定为益州太守,总摄三郡;令鄂焕为牙将。三路军马已平。以上了却三路。
于是永昌太守王伉出城迎接孔明。孔明入城已毕,问曰:“谁与公守此城,以保无虞?”伉曰:“某今日得此郡无危者,皆赖永昌不韦人,姓吕,名凯,字季平。皆此人之力。”孔明遂请吕凯至。凯入见礼毕。孔明曰:“久闻公乃永昌高士,多亏公保守此城。今欲平蛮方,公有何高见?”吕凯遂取一图呈与孔明曰:“某自历仕以来,知南人欲反久矣,故密遣人入其境,察看可屯兵交战之处,画成一图,名曰《平蛮指掌图》。蛮人已在掌中。今敢献与明公。明公试观之,可为征蛮之一助也。”与张松献图前后相对。○先主无张松不能入西川,孔明无吕凯不能平孟获。孔明大喜,就用吕凯为行军教授,兼向导官。于是孔明提兵大进,深入南蛮之境。
正行军之次,忽报天子差使命至。孔明请入中军,但见一人素袍白衣而进,乃马谡也。为兄马良新亡,因此挂孝。马良之死,在此带叙出来,省笔之法。谡曰:“奉主上敕命,赐众军酒帛。”孔明接诏已毕,依命一一给散。遂留马谡在帐叙话。孔明问曰:“吾奉天子诏,削平蛮方;久闻幼常高见,望乞赐教。”足见孔明虚心,非今人可及。谡曰:“愚有片言,望丞相察之;南蛮恃其地远山险,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叛。丞相大军到彼,必然平服;但班师之日,必用北伐曹丕;蛮兵若知内虚,其反必速。算到北魏,正合孔明意中之事。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此四语是兵法中之所无,却是绝妙兵法,又在孙、吴之上。愿丞相但服其心足矣。”的的高见。孔明叹曰:“幼常足知吾肺腑也!”于是孔明遂令马谡为参军,即统大兵前进。
却说蛮王孟获,听知孔明智破雍闿等,遂聚三洞元帅商议。第一洞乃金环三结元帅,第二洞乃董荼那元帅,第三洞乃阿会喃元帅。平了三郡,却又生出三洞来,正与三郡相对。三洞元帅入见孟获。获曰:“今诸葛丞相领大军来侵我境界,不得不并力敌之。汝三人可分兵三路而进。如得胜者,便为洞主。”于是分金环三结取中路,董荼那取左路,阿会喃取右路:各引五万蛮兵,依令而行。前三郡分三路,今三洞亦分三路;前三路只是两路厮杀,今却一齐都出。
却说孔明正在寨中议事,忽哨马飞报,说三洞元帅分兵三路到来。孔明听毕,即唤赵云、魏延至,却都不分付;不吩咐却是胜于吩咐。更唤王平、马忠至,马忠有二,一为吴之马忠,一为蜀之马忠。吴之马忠已死,此乃蜀之马忠也。嘱之曰:“今蛮兵三路而来,吾欲令子龙、文长去;此二人不识地理,未敢用之。孔明惯用激将之法。王平可往左路迎敌,马忠可往右路迎敌。吾却使子龙、文长随后接应。今日整顿军马,来日平明进发。”二人听令而去。又唤张嶷、张翼分付曰:“汝二人同领一军,往中路迎敌。今日整点军马,来日与王平、马忠约会而进。吾欲令子龙、文长去取,奈二人不识地理,故未敢用之。”妙在又说一句,再激他一激。张嶷、张翼听令去了。赵云、魏延见孔明不用,各有愠色。孔明曰:“吾非不用汝二人,但恐以中年涉险,为蛮人所算,失其锐气耳。”此是第三番激他。赵云曰:“倘我等识地理若何?”孔明曰:“汝二人只宜小心,休得妄动。”妙。止之正以激之也。二人怏怏而退。赵云请魏延到自己寨内商议曰:“吾二人为先锋,却说不识地理而不肯用。今用此后辈,吾等岂不羞乎?”延曰:“吾二人只今就上马,亲去探之,捉住土人,便教引进,以敌蛮兵,大事可成。”皆在孔明算中。云从之,遂上马径取中路而来。方行不数里,远远望见尘头大起。二人上山坡看时,果见数十骑蛮兵纵马而来。二人两路冲出。蛮兵见了,大惊而走。赵云、魏延各生擒几人,回到本寨,以酒食待之,却细问其故。蛮兵告曰:“前面是金环三结元帅大寨,正在山口。寨边东西两路,却通五溪洞,一个洞名。并董荼那、阿会喃各寨之后。”赵云、魏延听知此话,遂点精兵五千,教擒来蛮兵引路。比及起军时,已是二更天气,月明星朗,趁着月色而行。百忙中偏有闲笔写星写月。刚到金环三结大寨之时,约有四更。行了两个更次。蛮兵方起造饭,准备天明厮杀。忽然赵云、魏延两路杀入,蛮兵大乱。赵云直杀入中军,正逢金环三结元帅;交马只一合,被云一槍刺落马下,就枭其首级。余军溃散。魏延便分兵一半,望东路抄董荼那寨来;赵云分兵一半,望西路抄阿会喃寨来。比及杀到蛮兵大寨之时,天已平明。又杀了一个更次。
先说魏延杀奔董荼那寨来,董荼那听知寨后有军杀至,便引兵出寨拒敌。忽然寨前门一声喊起,蛮兵大乱。原来王平军马早已到了。明明是孔明教他接应魏延。两下夹攻,蛮兵大败。董荼那夺路走脱,魏延追赶不上。
却说赵云引兵杀到阿会喃寨后之时,马忠已杀至寨前。明明是孔明教他接应赵云。两下夹攻,蛮兵大败,阿会喃乘乱走脱。各自收军回见孔明。孔明问曰:“三洞蛮兵走了两洞之主,金环三结元帅首级安在?”赵云将首级献功。众皆言曰:“董荼那、阿会喃皆弃马越岭而去,因此赶他不上。”孔明大笑曰:“二人吾已擒下了。”奇幻之极。赵、魏二人并诸将皆不信。少顷,张嶷解董荼那到,张翼解阿会喃到。妙,令人不解其故。众皆惊讶。孔明曰:“吾观吕凯图本,已知他各人下的寨子,故以言激子龙、文长之锐气,故教深入重地,先破金环三结,随即分兵左右寨后抄出,以王平、马忠应之。非子龙、文长不可当此任也。此时却极力赞他一句,真神妙不测。吾料董荼那、阿会喃必从便径往山路而走,故遣张嶷、张翼以伏兵待之,令关索以兵接应,擒此二人。”至此方纔说明。诸将皆拜伏曰:“丞相机算,神鬼莫测!”孔明令押过董荼那、阿会喃至帐下,尽去其缚,以酒食衣服赐之,令各自归洞,勿得助恶。孔明自此以后,只用此法。二人泣拜,各投小路而去。孔明谓诸将曰:“来日孟获必然亲自引兵厮杀,便可就此擒之。”乃唤赵云、魏延至,付与计策,各引五千兵去了。前是暗使,此是明遣。又唤王平、关索同引一军,授计而去。孔明分拨已毕,坐于帐上待之。
却说蛮王孟获在帐中正坐,忽哨马报来,说三洞元帅俱被孔明捉将去了,部下之兵各自溃散。获大怒,不大惊而大怒,便见其倔强。遂起蛮兵迤逦进发,正遇王平军马。两阵对圆,王平出马,横刀望之:只见门旗开处,数百南蛮骑将两势摆开。中间孟获出马:头顶嵌宝紫金冠,身披缨络红锦袍,腰系碾玉狮子带,脚穿鹰嘴抹绿靴,骑一匹卷毛赤兔马,悬两口松纹镶宝剑,写得孟获怕人,乃见擒之非易,纵之亦非易。昂然观望,回顾左右蛮将曰:“人每说诸葛亮善能用兵;今观此阵,旌旗杂乱,队伍交错;刀槍器械无一可能胜吾者:始知前日之言谬也!在孟获眼中写出孟明诱敌。早知如此,吾反多时矣。谁敢去擒蜀将,以振军威?”言未尽,一将应声而出,名唤忙牙长,使一口截头大刀,骑一匹黄骠马,来取王平。二将交锋,战不数合,王平便走。明明是诱敌。孟获驱兵大进,迤逦追赶。关索略战又走,又明明是诱敌。约退二十余里。孟获正追杀之间,忽然喊声大起,左有张嶷,右有张翼,两路兵杀出,截断归路。只道此二人为伏兵,那知又有子龙、文长在后。王平、关索复兵杀回。前后夹攻,蛮兵大败。孟获引部将死战得脱,望锦带山而逃。背后三路兵追杀将来。获正奔走之间,前面喊声大起,一彪军拦住:为首大将乃常山赵子龙也。获见了大惊,慌忙奔锦带山小路而走。子龙冲杀一阵,蛮兵大败,生擒者无数。孟获止与数十骑奔入山谷之中,背后追兵至近,前面路狭,马不能行,乃弃了马匹,爬山越岭而逃。忽然山谷中一声鼓响,乃是魏延受了孔明计策,引五百步军伏于此处。孟获抵敌不住,被魏延生擒活捉了。前二张擒董、阿用虚写,今魏延擒孟获用实写。○此是一擒。从骑皆降。
魏延解孟获到大寨来见孔明。孔明早已杀牛宰羊,设宴在寨。却教帐中排开七重围子手,刀槍剑戟,灿若霜雪;又执御赐黄金钺斧,曲柄伞盖,前后羽葆鼓吹,左右排开御林军,布列得十分严整。令孟获见汉官威仪。孔明端坐于帐上,只见蛮兵纷纷穰穰,解到无数。孔明唤到帐中,尽去其缚,抚谕曰:“汝等皆是好百姓,不幸被孟获所拘,今受惊諕。吾想汝等父母兄弟妻子必倚门而望;若听知阵败,定然割肚牵肠,眼中流血。吾今尽放汝等回去,以安各人父母兄弟妻子之心。”言讫,各赐酒食米粮而遣之。一路只用此法。蛮兵深感其恩,泣拜而去。孔明教唤武士押过孟获来。不移时,前推后拥,缚至帐前。获跪与帐下。孔明曰:“先帝待汝不薄,汝何敢背反?”获曰:“两川之地,皆是他人所占土地,汝主倚强夺之,自称为帝。吾世居此处,汝等无礼,侵我土地,何为反耶?”两川之地须不是你的。孔明曰:“吾今擒汝,汝心服否?”“心”字正与攻心之战相应。获曰:“山僻路狭,误遭汝手,如何肯服!”孔明曰:“汝既不服,吾放汝去,若何?”妙。获曰:“汝放我回去,再整军马,共决雌雄;若能再擒吾,吾方服也。”孔明即令去其缚,与衣服穿了,赐以酒食,给与鞍马,差人送出路,径望本寨而去。此是一纵。正是:
寇入掌中还放去,人居化外未能降。
未知再来交战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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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渡泸水再缚番王 识诈降三擒孟获
二擒孟获即《出师表》所谓“五月渡泸”者也。诗云:“六月萋萋,戎军是饬。”孔明之征南蛮,其宣王之伐玁狁乎?然深入不毛,独与“薄伐玁狁,至于太原”者有异,何哉?盖孟获于初擒之时,则有辞矣,以为彼来犯境,而擒之不足以相服,必深入彼境而擒之,乃足以相服。宣王不再传,而有骊山之祸,正以未尽伐之之力耳。
二擒之计,已在一擒之中也。何也?董荼那、阿会喃即初擒孟获时之所纵也。不必我擒之,使彼之人自擒之;彼之人自擒之,而一如我之擒之。孔明不费力者在此,孟获之不肯服者亦在此。
兵家有必败之法,非避之之难,而犯之之难;又非犯之之难,而犯而避之之为难。如先主猇亭之兵屯于林木之间,孔明泸水之兵亦屯于林木之间,而先主败而孔明胜者,先主以此自愚;而孔明以此愚敌也,则犯之之妙。
不独二擒止是一擒,即三擒亦止是一擒也。何也?二擒孟获之时,使之遍观各营虚实,正欲其来攻而中我之计也。则三擒之计,亦于二擒时早伏之也。三擒有相连而及之势,三纵亦有相连而及之势。二擒止是一擒,而孟获不服,所以有三擒;三擒又止是一擒,而孟获又不服,所以有三纵云。
马岱自成都来,而孔明用其力;马谡自成都来,而孔明用其谋。用其力所以分众人之力也,用其谋所以合一己之谋也。知攻心之为上,是与孔明七纵之谋合;知孟获之诈降,是与孔明三擒之谋合。妙在皆不说明,事后方见。即令读者猜之,亦不能测其玄机,况当日孟获遇之,安得不中其妙计乎?
却说孔明放了孟获,众将上帐问曰:“孟获乃南蛮渠魁,今幸被擒,南方便定;丞相何故放之?”孔明笑曰:“吾擒此人,如囊中取物耳。掌中物即囊中物。直须降伏其心,自然平矣。”诸将闻言,皆未肯信。
当日孟获行至泸水,先在此处点泸水。正遇手下败残的蛮兵,皆来寻探。众兵见了孟获,且惊且喜,拜问曰:“大王如何能勾回来?”获曰:“蜀人监我在帐中,被我杀死十余人,乘夜黑而走;正行间,逢着一哨马军,亦被我杀之,夺了此马,因此得脱。”背地出丑之事,在人前遮瞒得干干净净,何近日孟获之多也。众皆大喜,拥孟获渡了泸水,下住寨栅,会集各洞酋长,陆续招聚原放回的蛮兵,约有十余万骑。此时董荼那、阿会喃已在洞中。前三郡太守杀其二,而存其一;今三洞元帅杀其一,而存其二。孟获使人去请,二人惧怕,只得也引洞兵来。孟获何等倔强,二人何等疲软。获传令曰:“吾已知诸葛亮之计矣,不可与战,战则中他诡计。彼川兵远来劳苦,况即日天炎,彼兵岂能久住?吾等有此泸水之险,将船筏尽拘在南岸,一带皆筑土城,深沟高垒,看诸葛亮如何施谋!”蛮子胆怯。众酋长从其计,尽拘船筏,于南岸一带筑起土城:有依山傍崖之地,高竖敌楼;楼上多设弓弩炮石,准备久处之计。粮草皆是各洞供运。孟获以为万全之策,坦然不忧。蛮子胆大。
却说孔明提兵大进,前军已至泸水。哨马飞报说:“泸水之内,并无船筏;又兼水势甚急,隔岸一带筑起土城,皆有蛮兵守把。”时值五月,天气炎热,南方之地,分外炎酷,军马衣甲,皆穿不得。南方属火故也,仿佛似《西游记》火焰山。孔明自至泸水边观毕,回到本寨,聚诸将至帐中,传令曰:“今孟获兵屯泸水之南,深沟高垒,以拒我兵。吾既提兵至此,如何空回?汝等各各引兵,依山傍树,拣林木茂盛之处,与我将息人马。”先主在猇亭,亦屯于林木茂盛之处,但孔明不是连营耳。乃遣吕凯离泸水百里,拣阴凉之地,分作四个寨子;使王平、张嶷、张翼、关索各守一寨,内外皆搭草棚,遮盖马匹,将士乘凉,以避暑气。参军蒋琬看了,入问孔明曰:“某看吕凯所造之寨甚不好,正犯昔日先帝败于东吴时之地势矣。回顾前文。倘蛮兵偷渡泸水,前来劫寨,若用火攻,如何解救?”孔明笑曰:“公勿多疑,吾自有妙算。”可知孔明在猇亭必不被烧。蒋琬等皆不晓其意。忽报蜀中差马岱解暑药并粮米到。孔明令入。岱参拜毕,一面将米药分派四寨。此时用得几服香薷饮。孔明问曰:“汝将带多少军来?”马岱曰:“有三千军。”孔明曰:“吾军累战疲困,欲用汝军,未知肯向前否?”岱曰:“皆是朝廷军马,何分彼我?丞相要用,虽死不辞。”说出一个死字,果应下文死了一半。孔明曰:“今孟获拒住泸水,无路可渡。吾欲先断其粮道,令彼军自乱。”岱曰:“如何断得?”孔明曰:“离此一百五十里,泸水下流沙口,此处水慢,可以扎筏而渡。观吕凯图本,连水之急慢亦多晓得。汝提本部三千军渡水,直入蛮洞,先断其粮,然后会合董荼那、阿会喃两个洞主,便为内应。不可有误。”亦如前回中之用鄂焕。马岱欣然去了,领兵前到沙口,驱兵渡水。因见水浅,大半不下筏,只裸衣而过,半渡皆倒;急救傍岸,口鼻出血而死。仿佛《西游记》通天河。马岱大惊,连夜回告孔明。孔明随唤向导土人问之。土人曰:“目今炎天,毒聚泸水,日间甚热,毒气正发。有人渡水,必中其毒;或饮此水,其人必死。若要渡时,须待夜静水冷,毒气不起,饱食渡之,方可无事。”此又吕凯图中所未及。孔明遂令土人引路,又选精壮军五六百,随着马岱,来到泸水沙口,扎起木筏,半夜渡水,果然无事,岱领着二千壮军,令土人引路,径取蛮洞运粮总路口夹山峪而来。那夹山峪,两下是山,中间一条路,止容一人一马而过。与后文邓艾渡阴平岭仿佛相似。马岱占了夹山峪,分拨军士,立起寨栅。洞蛮不知,正解粮到,被岱前后截住,夺粮百余车,蛮人报入孟获大寨中。此时孟获在寨中,终日饮酒取乐,不理军务。如避暑九成宫。谓众酋长曰:“吾若与诸葛亮对敌,必中奸计。今靠此泸水之险,深沟高垒以待之。蜀人受不过酷热,必然退走。那时吾与汝等随后击之,便可擒诸葛亮也。”言讫,呵呵大笑。蛮子且慢作乐,苦便到也。忽然班内一酋长曰:“沙口水浅,倘蜀兵透漏过来,深为利害;当分军守把。”获笑曰:“汝是本处土人,如何不知?吾正要蜀兵来渡此水,渡则必死于水中矣。”土人之语,又在孟获口中说一遍。酋长又曰:“倘有土人说与夜渡之法,当复何如?”获曰:“不必多疑。吾境内之人安肯助敌人耶?”痴蛮子。正言之间,忽报蜀兵不知多少,暗渡泸水,绝断了夹山粮道,打着平北将军马岱旗号。马岱名字妙在旗号上看出。○平北将军今作平南将军矣。获笑曰:“量此小辈,何足道哉!”即遣副将忙牙长,引三千兵投夹山峪来。
却说马岱望见蛮兵已到,遂将二千军摆在山前。两阵对圆,忙牙长出马,与马岱交锋;只一合,被岱一刀斩于马下。蛮子无用。蛮兵大败走回,来见孟获,细言其事。获唤诸将问曰:“谁敢去敌马岱?”言未毕,董荼那出曰:“某愿往。”孟获大喜,遂与三千兵而去。获又恐有人再渡泸水,即遣阿会喃引三千兵,去守把沙口。
却说董荼那引蛮兵到了夹山峪下寨,马岱引兵来迎。部内军有认得是董荼那,说与马岱如此如此。妙在部下人认得,不然马岱如何知之?方知孔明拨与五六百军,正为此时用也。岱纵马向前,大骂曰:“无义背恩之徒!吾丞相饶汝性命,今又背反,岂不自羞?”董荼那满面惭愧,无言可答,不战而退。蛮子原有良心。马岱掩杀一阵而回。董荼那回见孟获曰:“马岱英雄,抵敌不住。”获大怒曰:“吾知汝原受诸葛亮之恩,今故不战而退,正是卖阵之计!”喝教推出斩了。众酋长再三哀告,方纔免死。叱武士将董荼那打了一百大棍,放归本寨。孟获取祸之道。诸多酋长皆来告董荼那曰:“我等虽居蛮方,未尝敢犯中国,中国亦不曾侵我。今因孟获势力相逼,不得已而造反。想孔明神机莫测,曹操、孙权尚自惧之,何况我等蛮方乎?况我等皆受其活命之恩,无可为报。是说孔明之仁。今欲舍一死命,杀孟获去投孔明,以免洞中百姓涂炭之苦。”势所必然。董荼那曰:“未知汝等心下若何?”内有原蒙孔明放回的人,一齐同声应曰:“愿往!”于是董荼那手执钢刀,引百余人,直奔大寨而来,时孟获大醉于帐中。董荼那引众人持刀而入,帐下有两将侍立。董荼那以刀指曰:“汝等亦受诸葛丞相活命之恩,宜当报效。”二将曰:“不须将军下手,某当生擒孟获,去献丞相。”皆在孔明算中。于是一齐入帐,将孟获执缚已定,押到泸水边,驾船直过北岸,蛮子此时却蛮不过。○此是二擒。先使人报知孔明。
却说孔明已有细作探知此事,于是密传号令,教各寨将士,整顿军器,方教为首酋长解孟获入来,其余皆回本寨听候。董荼那先入中军见孔明,细说其事。孔明重加赏劳,用好言抚慰,遣董荼那引众酋长去了,然后令刀斧手推孟获入。孔明笑曰:“汝前者有言:‘但再擒得,便肯降服!’今日如何?”获曰:“此非汝之能也;乃吾手下之人自相残害,以致如此。如何肯服!”蛮子嘴硬,偏会解说。孔明曰:“吾今再放汝去,若何?”妙。孟获曰:“吾虽蛮人,颇知兵法;若丞相端的肯放吾回洞中,吾当率兵再决胜负。若丞相这番再擒得我,那时倾心吐胆归降,并不敢改移也。”亏他此副老面皮。孔明曰:“这番生擒,如又不服,必无轻恕。”令左右去其绳索,仍前赐以酒食,列坐于帐上。前但赐酒,今又赐坐,第二番更是加厚。孔明曰:“吾自出茅庐,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汝蛮邦之人,何为不服?”第二番放他,偏有许多话说。获默然不答。孔明酒后,唤孟获同上马出寨,观看诸营寨栅所屯粮草,所积军器。故意教他看虚实,妙。孔明指谓孟获曰:“汝不降吾,真愚人也。吾有如此之精兵猛将,粮草兵器,汝安能胜吾哉?汝若早降,吾当奏闻天子,令汝不失王位,子子孙孙,永镇蛮邦。意下若何?”获曰:“某虽肯降,怎奈洞中之人未肯心服。若丞相肯放回去,就当招安本部人马,同心合胆,方可归顺。”蛮子说谎。孔明忻然,又与孟获回到大寨。饮酒至晚,获辞去,孔明亲自送至泸水边,以船送获归寨。此是二纵。
孟获来到本寨,先伏刀斧手于帐下,差心腹人到董荼那、阿会喃寨中,只推孔明有使命至,将二人赚到大寨帐下,尽皆杀之,弃尸于涧。好狠蛮子。孟获随即遣亲信之人,守把隘口,自引军出了夹山峪,要与马岱交战,却并不见一人;及问土人,皆言昨夜尽搬粮草,复渡泸水归大寨去了。孔明撤回马岱,却在孟获一边虚写。获再回洞中,与亲弟孟优商议曰:“如今诸葛亮之虚实,吾已尽知,汝可去如此如此。”已在孔明算中。孟优领了兄计,引百余蛮兵,搬载金珠、宝贝、象牙、犀角之类,渡了泸水,径投孔明大寨而来。方纔过了河时,前面鼓角齐鸣,一彪军摆开,为首大将乃马岱也。此时忽然又是马岱,写得出没不测。孟优大惊。岱问了来情,令在外厢,差人来报孔明。孔明正在帐中与马谡、吕凯、蒋琬、费祎等共议平蛮之事,忽帐下一人,报称孟获差弟孟优来进宝贝。孔明回顾马谡曰:“汝知其来意否?”谡曰:“不敢明言。容某暗写于纸上,呈与丞相,看合钧意否?”与孔明、周郎各写“火”字于掌中仿佛相似。孔明从之。马谡写讫,呈与孔明。孔明看毕,抚掌大笑曰:“擒孟获之计,吾已差派下也。汝之所见正与吾同。”妙在不叙出所说何语,令读者自知之。遂唤赵云入,向耳畔吩咐如此如此;又唤魏延入,亦低言吩咐;又唤王平、马忠、关索入,亦密密地吩咐。各人受了计策,皆依令而去,妙在不叙出所用何计,待后文方见。方召孟优入帐,优再拜于帐下曰:“家兄孟获,感丞相活命之恩,无可奉献,辄具金珠宝贝若干,权为赏军之资。续后别有进贡天子礼物。”前说手下人不肯降,今却手下人先来,明明是诈。孔明曰:“汝兄今在何处?”优曰:“为感丞相天恩,径往银坑山中,银坑山先在此处点出,为后文伏线。收拾宝物去了,少时便回来也。”孔明曰:“汝带多少人来?”优曰:“不敢多带。只是随行百余人,皆运货物者。” 孔明尽教入帐看时,皆是青眼黑面,黄发紫须,耳带金环,鬅头跣足,身长力大之士。名为波斯献宝,却是夜叉作怪。孔明就令随席而坐,教诸将劝酒,殷勤相待。
却说孟获在帐中专望回音,忽报有二人回了;唤入问之,具说:“诸葛亮受了礼物大喜,将随行之人,皆唤入帐中,杀牛宰羊,设宴相待。二大王令某密报大王:今夜二更,里应外合,以成大事。”孟获所授之计,至此方纔叙明。孟获听知甚喜,即点起三万蛮兵,分为三队。获唤各洞酋长吩咐曰:“各军尽带火具。今晚到了蜀寨时,放火为号。吾当自取中军,以擒诸葛亮。”痴蛮子说得如此容易。诸多蛮将受了计策,黄昏左侧,各渡泸水而来。孟获带领心腹蛮将百余人,径投孔明大寨,于路并无一军阻当。前至寨门,获率众将骤马而入,乃是空寨,并不见一人。孔明吩咐诸将之计,亦至此方纔叙明。获撞入中军,只见帐中灯烛荧煌,孟优并番兵尽皆醉倒。蛮子贪嘴。原来孟优被孔明教马谡、吕凯二人管待,令乐人搬做杂剧,殷勤劝酒,酒内下药,尽皆昏倒,浑如醉死之人。奉答泸水之毒。孟获入帐问之,内有醒者,但指口而已。好看。获知中计,急救了孟优等一干人;却待奔回中队,前面喊声大震,火光骤起,蛮兵各自逃窜。一彪军杀到,乃是蜀将王平。获大惊,急奔左队时,火光冲天,一彪军杀到,为首蜀将乃是魏延。获慌忙望右队而来,只见火光又起,又一彪军杀到,为首蜀将乃是赵云。三将之来,写得参差错落。三路军夹攻将来,四下无路。孟获弃了军士,匹马望泸水而逃。正见泸水上数十个蛮兵,驾一小舟。获慌令近岸。人马方纔下船,一声号起,将孟获缚住。此是三擒。原来马岱受了计策,引本部兵扮作蛮兵,撑船在此,诱擒孟获。前未叙孔明吩咐马岱,却于此处补出。
于是孔明招安蛮兵,降者无数。孔明一一抚慰,并不加害。一路多用此法。就教救灭了余火。须臾,马岱擒孟获至,此是前文所有,用实写。赵云擒孟优至,此是前文未叙,用虚写。魏延、马忠、王平、关索擒诸洞酋长至。马忠、关索于此补出,其诸洞酋长亦用虚写。孔明指孟获而笑曰:“汝先令汝弟以礼诈降,如何瞒得过吾。今番又被我擒,汝可服否?”获曰:“此乃吾弟贪口腹之故,误中汝毒,因此失了大事。吾若自来,弟以兵应之,必然成功。此乃天败,非吾之不能也,如何肯服!”每次不服,必有一段解说,蛮子油嘴。○极似今日低棋输了,到底不服输。孔明曰:“今已三次,如何不服?”孟获低头无语。孔明笑曰:“吾再放汝回去。”妙。孟获曰:“丞相若肯放吾兄弟回去,收拾家下亲丁,和丞相大战一场。那时擒得,方纔死心塌地而降。”孔明曰:“再若擒住,必不轻恕。汝可小心在意,勤攻韬略之书,再整亲信之士,早用良策,勿生后悔。”十分调笑,十分作乐。遂令武士去其绳索,放起孟获,并孟优及各洞酋长,一齐都放。孟获等拜谢去了。此是三纵。此时蜀兵已渡泸水。孟获等过了泸水,只见岸口陈兵列将,旗帜纷纷。获到营前,马岱高坐,以剑指之曰:“这番拿住,必无轻放!”前一番赐酒赐坐,今第三番又是换一样面孔矣。孟获到了自己寨时,赵云早已袭了此寨,布列兵马。云坐于大旗下,按剑而言曰:“丞相如此相待,休忘大恩!”马岱之言纯是刚,赵云之言刚中带宽。获喏喏连声而去。将出界口山坡,魏延引一千精兵,摆在坡上,勒马厉声而言曰:“吾今已深入巢穴,夺汝险要;汝尚自愚迷,抗拒大军!这回拿住,碎尸万段,决不轻饶!”赵云之言略宽,魏延之言又刚,真是三收三放。孟获等抱头鼠窜,望本洞而去。后人有诗赞曰:
五月驱兵入不毛,月明泸水瘴烟高。誓将雄略酬三顾,岂惮征蛮七纵劳。
却说孔明渡了泸水,下寨已毕,大赏三军,聚众将于帐下曰:“孟获第二番擒来,吾令遍观各营虚实,正欲令其来劫营也。吾知孟获颇晓兵法,吾以兵马粮草炫耀,实令孟获看吾破绽,必用火攻。彼令其弟诈降,欲为内应耳。吾三番擒之而不杀,诚欲服其心,不欲灭其类也。上项事此处方纔说明。吾今明告汝等,勿得辞劳,可用心报国。”又激劝众人,是孔明妙处。众将拜伏曰:“丞相智、仁、勇三者足备,虽子牙、张良不能及也。”孔明曰:“吾今安敢望古人耶?皆赖汝等之力,共成功业耳。”又奖励众人,皆是孔明妙处。帐下诸将听得孔明之言,尽皆喜悦。
却说孟获受了三擒之气,还亏蛮子肚皮大,着得这许多气。忿忿归到银坑洞中,即差心腹人赍金珠宝贝,往八番九十三甸等处,并蛮方部落,借使牌刀獠丁。军健数十万,引出无数蛮子来了。克日齐备,各队人马,云推雾拥,俱听孟获调用。伏路军探知其事,来报孔明,孔明笑曰:“吾正欲令蛮兵皆至,见吾之能也。”遂上小车而行。正是:
若非洞主威风猛,怎显军师手段高!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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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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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武乡侯四番用计 南蛮王五次遭擒
泸水之险不可涉,西洱河之险不可方舟,可谓险之极矣。不谓又有哑泉、柔泉、黑泉、灭泉之恶,尤有甚焉。南方属火,炎天如火,蜀兵方苦于火,而忽又苦于水,真有出于意料之外者。惟南方险阻出于意料之外,乃愈显丞相功绩,出于意料之外耳。
四擒孟获,以假弃旧寨为欲退之势而擒之,是以退为进也。五擒孟获,以深入重地为不可退之势而擒之,是以进为进也。五擒之难,倍难于四擒;则五纵之难,亦倍难于四纵。于四擒见孔明之智,于五擒见孔明之勇,于四纵五纵见孔明之仁。
孔明乃先主之所谓水也,而有四泉以难孔明,则是以水厄水矣。又有二溪以助孔明,则又以水济水矣。至于拜井出泉,而水又自能生水。然则蜀人之有孔明,其亦如鱼得水乎!
每读《封神演义》,满纸仙道,满目鬼神,觉姜子牙竟一无所用,不若《三国志》中之偶一见之也。如伏波显圣,山神指迷,入山求草,祝井出泉,未尝不仰邀神助,恍遇仙翁;然不可无一,不容有二。使尽赖鬼谋,何以见人谋之善;使尽仗仙力,何以见人力之奇哉!
文章之妙,妙在极热时写一冷人,极忙中写一闲景。如万安隐者,飘飘然有世外之风,其地则柏涧松岩,其人则竹冠藜杖。孔明之遇之,殆与先主之遇水镜,刘璝之问紫虚,陈震之谒青城,几相仿佛矣。然先主遇水镜于难后,孔明则求万安于难中;紫虚、青城未尝赖之以救败,万安则实赖之以救死。是彼虽极闲,而见者之心极忙;彼虽极冷,而见者之心极热:又不似前三人之有意无意,为可见可不见之人也。最相类又最不相类,岂非绝世奇事,绝世奇文。
孔明之见隐者不足奇,而奇莫奇于即孟获之兄也。有四泉之恶,则有二溪之美以为之反;有助虐之孟优,则有助善之孟节以为之反:地既有之,人亦宜然。然我谓孟获之五擒而不服者正在此。何也?纳孟获之弟之诈降以诱孟获,与以孟获诱孟获无异也;赖孟获之兄之相救以制孟获,与以孟获制孟获无异也。以孟获诱孟获,而孟获不服;以孟获制孟获,愈不服;惟以孔明胜孟获,而孟获始倾心折服。则吾得而更观五纵之后矣。
却说孔明自驾小车,自变量百骑前来探路。前有一河,名曰西洱河,水势虽慢,并无一只船筏。孔明令伐木为筏而渡,其木到水皆沉。东方有弱水,南方亦有弱水。孔明遂问吕凯,凯曰:“闻西洱河上流有一山,其山多竹,大者数围。可令人伐之,于河上搭起竹桥,以渡军马。”孔明即调三万兵入山,伐竹数十万根,顺水放下,于河面狭处,搭起竹桥,阔十余丈。渡泸水尚可用筏,渡此处只可搭桥,比前又险。乃调大军于河北岸一字儿下寨,便以河为壕堑,以浮桥为门,垒土为城。过桥南岸,一字下三个大营,以待蛮兵。倚竹桥为寨,全赖篾片之力。
却说孟获自变量十万蛮兵,恨怒而来。将近西洱河,孟获引前部一万刀牌獠丁,直扣前寨搦战。孔明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乘驷马车,左右众将簇拥而出。一边忿怒,一边安闲,相形之下,好看煞人。孔明见孟获身穿犀皮甲,头顶朱红盔,左手挽牌,右手执刀,骑赤毛牛,又是一样打扮。口中辱骂;手下万余洞丁,各舞刀牌,往来冲突。孔明急令退回本寨,四面紧闭,不许出战。蛮兵皆裸衣赤身,直到寨门前叫骂。蛮子一味蛮骂。诸将大怒,皆来禀孔明曰:“某等情愿出寨,决一死战!”孔明不许。诸将再三欲战。孔明止曰:“蛮方之人不遵王化,今此一来,狂恶正盛,不可迎也。且宜坚守数日,待其猖獗少懈,吾自有妙计破之。”蛮人正使蛮性,须要让他头势。于是蜀兵坚守数日。孔明在高阜处探之,窥见蛮兵已多懈怠,乃聚诸将曰:“汝等敢出战否?”众将欣然要出。孔明先唤赵云、魏延入帐,向耳畔低言,分付如此如此。二人受了计策先进。却唤王平、马忠入帐,受计去了。此两路受计,不叙明白。又唤马岱分付曰:“吾今弃此三寨,退过河北;吾军一退,汝可便拆浮桥,移于下流,却渡赵云、魏延军马过河来接应。”岱受计而去。又唤张翼曰:“吾军退去,寨中多设灯火。孟获知之,必来追赶,汝却断其后。”张翼受计而退。此两路受计,先说明白,又是一样笔法。孔明只教关索护车。众军退去,寨中多设灯火。蛮兵望见,不敢冲突。
次日平明,孟获引大队蛮兵径到蜀寨之时,只见三个大寨,皆无人马,于内弃下粮草车仗数百余辆。孟优曰:“诸葛弃寨而走,莫非有计否?”孟获曰:“吾料诸葛亮弃辎重而去,必因国中有紧急之事:若非吴侵,定是魏伐。故虚张灯火,以为疑兵,弃车仗而去也。看这般光景,必然料到此处,蛮子原不呆。可速追之,不可错过。”于是孟获自驱前部,直到西洱河边。望见河北岸上寨中,旗帜整齐如故,灿若云锦;沿河一带,又设锦城。蛮兵哨见,皆不敢进。获谓优曰:“此是诸葛亮惧吾追赶,故就河北岸少住,不二日必走矣。”蛮子亦会猜,但孔明手法太高,故猜不着耳。遂将蛮兵屯于河岸;又使人去山上砍竹为筏,以备渡河;却将敢战之兵,皆移于寨前面。却不知蜀兵早已入自己之境。只一句轻轻拈出,方知前所嘱赵云、魏延之计,乃此计也。
是日,狂风大起。四壁厢火明鼓响,蜀兵杀到。蛮兵獠丁,自相冲突,孟获大惊,急引宗族洞丁杀开条路,径奔旧寨。忽一彪军从寨中杀出,乃是赵云。来得突兀。获慌忙回西洱河,望山僻处而走。又一彪军杀出,乃是马岱。此处方知所授马岱之计。孟获只剩得数十个败残兵,望山谷中而逃。见南北西三处尘头火光,因此不敢前进,此处火光是王平、马忠,妙在虚写,令读者自知。只得望东奔走,方才转过山口,见一大林之前,数十从人,引一辆小车;车上端坐孔明,呵呵大笑曰:“蛮王孟获!天败至此,吾已等候多时也!”作乐得他好。获大怒,回顾左右曰:“吾遭此人诡计!受辱三次;今幸得这里相遇。汝等奋力前去,连人带车砍为粉碎!”痴蛮子只怕踏了空。数骑蛮兵,猛力向前。孟获当先呐喊,抢到大林之前,趷踏一声,踏了陷坑,一齐塌倒。大林之内,转出魏延,自变量百军来,一个个拖出,用索缚定。此是四擒。孔明先到寨中,招安蛮兵,并诸甸酋长洞丁。此时大半皆归本乡去了,除死伤外,其余尽皆归降。孔明以酒肉相待,以好言抚慰,尽令放回。到底只用此法。蛮兵皆感叹而去。少顷,张翼解孟优至。擒孟优只用虚写。孔明诲之曰:“汝兄愚迷,汝当谏之。今被吾擒了四番,有何面目再见人耶?”孟优羞惭满面。伏地告求免死。孔明曰:“吾杀汝不在今日。吾且饶汝性命,劝谕汝兄。”令武士解其绳索,放起孟优。优泣拜而去。先打发去一个。不一时,魏延解孟获至。孔明大怒曰:“你今番又被吾擒了,有何理说!”此时又是一样面孔。获曰:“吾今误中诡计,死不瞑目!”孔明叱武士推出斩之。此时又是一样做法,若只管赐酒食善言劝之,便没趣矣。获全无惧色,回顾孔明曰:“若敢再放吾回去,必然报四番之恨。”蛮子真是蛮皮。孔明大笑,令左右去其缚,赐酒压惊,就坐于帐中。先硬后软。孔明问曰:“吾今四次以礼相待,汝尚然不服,何也?”获曰:“吾虽是化外之人,不似丞相专施诡计,吾如何肯服?”蛮子偏会强辩。孔明曰:“吾再放汝回去,复能战乎?”获曰:“丞相若再拿住吾,吾那时倾心降服,尽献本洞之物犒军,誓不反乱。”蛮子偏会活脱。孔明即笑而遣之。获忻然拜谢而去。此是四纵。
于是聚得诸洞壮丁数千人,望南迤逦而行。早望见尘头起处,一队兵到;乃是兄弟孟优,重整残兵,来与兄报仇。两人一样蛮皮。兄弟二人,抱头相哭,诉说前事。优曰:“我兵屡败,蜀兵屡胜,难以抵当。只可就山阴洞中,退避不出。蜀兵受不过暑气,自然退矣。”获问曰:“何处可避?”优曰:“此去西南有一洞,名曰秃龙洞。洞主朵思大王,洞名人名,宛似《西游记》上名色。与弟甚厚,可投之。”于是孟获先教孟优到秃龙洞,秃龙争当卧龙?见了朵思大王。朵思慌引洞兵出迎,孟获入洞,礼毕,诉说前事。朵思曰:“大王宽心。若蜀兵到来,令他一人一骑不得还乡,与诸葛亮皆死于此处!”说得利害,竟似洞中妖怪声口。获大喜,问计于朵思。朵思曰:“此洞中止有两条路:东北上一路,就是大王所来之路,地势平坦,土厚水甜,人马可行;若以木石垒断洞口,虽有百万之众,不能进也。关门塞狗洞,不算好汉。西北上有一条路,山险岭恶,道路窄狭;其中虽有小路,多藏毒蛇恶蝎;黄昏时分,烟瘴大起,直至已午时方收,与泸水可以夜渡者又不同。惟未、申、酉三时,可以往来;水不可饮,人马难行。此处更有四个毒泉:一名哑泉,其水颇甜,人若饮之,则不能言,不过旬日必死;人之哓哓多言者,当令饮此。二曰灭泉,此水与汤无异,人若沐浴,则皮肉皆烂,见骨必死;今之好洁太甚者,当令遇此。三曰黑泉,其水微清,人若溅之在身,则手足皆黑而死;若此泉,恐世人多有在心。四曰柔泉,其水如冰,人若饮之,咽喉无暖气,身躯软弱如绵而死。今之刚狠太甚者,当令饮此。此处虫鸟皆无,惟有汉伏波将军曾到,此处先点伏波一句,为下文孔明祷伏波伏线。自此以后,更无一人到此。今垒断东北大路,令大王稳居敝洞,若蜀兵见东路截断,必从西路而入;于路无水,若见此四泉,定然饮水,虽百万之众,皆无归矣。何用刀兵耶!”孔明惯用火攻,朵思却欲以水胜。孟获大喜,以手加额曰:“今日方有容身之地!”又望北指曰:“任诸葛神机妙算,难以施设!四泉之水,足以报败兵之恨也!”先主以孔明为水,谁知好水又遇着恶水。自此,孟获、孟优终日与朵思大王筵宴。
却说孔明连日不见孟获兵出,遂传号令教大军离西洱河,望南进发。此时正当六月炎天,其热如火。与上文五月渡泸相应。○火字与水字正相应。有后人咏南方苦热诗曰:
山泽欲焦枯,火光覆太虚。不知天地外,暑气更何如?
又有诗曰:
赤帝施权柄,阴云不敢生。云蒸孤鹤喘,海热巨鳌惊。忍舍溪边坐,慵抛竹里行。如何沙塞客,擐甲复长征。
孔明统领大兵正行之际,忽哨马飞报:“孟获退往秃龙洞中不出,将洞口要路垒断,内有兵把守;山恶岭峻,不能前进。”孔明请吕凯问之,凯曰:“某曾闻此洞有条路,实不知详细。”四泉恐亦图中之所未详。蒋琬曰:“孟获四次遭擒,既已丧胆,安敢再出?况今天气炎热,军马疲乏,征之无益;不如班师回国。”孔明曰:“若如此,正中孟获之计也。吾军一退,彼必乘势追之。今已到此,安有复回之理?”此时之势,骑虎难下。○入而不能出矣。遂令王平领数百军为前部;却教新降蛮兵引路,寻西北小径而入。前到一泉,人马皆渴,争饮此水。王平探有此路,回报孔明。比及到大寨之时,皆不能言,但指口而已。与孟优等中酒毒以手指口,前后相对。孔明大惊,知是中毒,遂自驾小车,自变量十人前来看时,见一潭清水,深不见底,水气凛凛,军不敢试。孔明下车,登高望之,四壁峰岭,鸟雀不闻,心中大疑。忽望见远远山冈之上,有一古庙。孔明攀藤附葛而到,见一石屋之中,塑一将军端坐,旁有石碑,乃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庙:因平蛮到此,土人立庙祀之。此处忽然遇着马超、马岱之祖。孔明再拜曰:“亮受先帝托孤之重,今承圣旨,到此平蛮;欲待蛮方既平,然后伐魏吞吴,重安汉室。大主意。今军士不识地理,误饮毒水,不能出声。万望尊神,念本朝恩义,通灵显圣,护佑三军!”祈祷已毕,出庙寻土人问之。隐隐望见对山一老叟扶杖而来,形容甚异。来得奇,与陆逊之遇黄承彦相似。孔明请老叟入庙,礼毕,对坐于石上。孔明问曰:“丈者高姓?”老叟曰:“老夫久闻大国丞相隆名,幸得拜见。蛮方之人,多蒙丞相活命,皆感恩不浅。”孔明问泉水之故,老叟答曰:“军所饮水,乃哑泉之水也,饮之难言,数日而死。此泉之外,又有三泉:东南有一泉,其水至冷,人若饮水,咽喉无暖气,身躯软弱而死,名曰柔泉;正南有一泉,人若溅之在身,手足皆黑而死,名曰黑泉;西南有一泉,沸如热汤,人若浴之,皮肉尽脱而死,名曰灭泉。又将四泉历叙一遍,却与朵思大王所言参差,前后文法甚变。敝处有此四泉,毒气所聚,无药可治,又烟瘴甚起,惟未、申、酉三个时辰可往来;余者时辰,皆瘴气密布,触之即死。”亦与朵思之言照应。孔明曰:“如此则蛮方不可平矣。蛮方不平,安能并吞吴、魏,再兴汉室?有负先帝托孤之重,生不如死也!”读者至此已是水穷山尽。老叟曰:“丞相勿忧。老夫指引一处,可以解之。”忽然绝处逢生。孔明曰:“老丈有何高见,望乞指教。”老叟曰:“此去正西数里,有一山谷,入内行二十里,有一溪名曰万安溪。只万安二字,便可破得四泉名色。上有一高士,号为万安隐者;人以溪名乎?溪以人名乎?此人不出溪有数十余年矣。其草庵后有一泉,名安乐泉。只安乐两字,又可破得四泉名色。人若中毒,汲其水饮之即愈;有人或生疥癞,或感瘴气,于万安溪内浴之,自然无事。以水治水,以一水治四水。更兼庵前有一等草,名曰薤叶芸香,好名色。人若口含一叶,则瘴气不染。草头郎中赛过服药。丞相可速往求之。”孔明拜谢,问曰:“承丈者如此活命之德,感刻不胜。愿闻高姓。”老叟入庙曰:“吾乃本处山神,奉伏波将军之命,特来指引。”言讫、喝开庙后石壁而入。前有关公显圣,此处有伏波显圣。关公自显圣,伏波又使山神显圣,愈出愈奇。孔明惊讶不已,再拜庙神,寻旧路上车回到大寨。
次日,孔明备信香、礼物,引王平及众哑军,连夜望山神所言去处,迤逦而进。入山谷小径,约行二十余里,但见长松大柏,茂竹奇花,环绕一庄;篱落之中,有数间茅屋,闻得馨香喷鼻。又是一个水镜庄、卧龙冈也。孔明大喜,到庄前扣户,有一小童出。孔明方欲通姓名,早有一人,竹冠草履,白袍皂绦,碧眼黄发,忻然出曰:“来者莫非汉丞相否?”又与紫虚上人、青城老叟一般风致。孔明笑曰:“高士何以知之?”隐者曰:“久闻丞相大纛南征,安得不知!”遂邀孔明入草堂。礼毕,分宾主坐定。孔明告曰:“亮受昭烈皇帝托孤之重,今承嗣君圣旨,领大军至此,欲服蛮邦,使归王化。不期孟获潜入洞中,军士误饮哑泉之水。夜来蒙伏波将军显圣,言高士有药泉,可以治之。望乞矜念,赐神水以救众兵残生。”水火不求人,孰知此时水亦甚贵。隐者曰:“量老夫山野废人,何劳丞相枉驾。此泉就在庵后。”教取来饮。于是童子引王平等一起哑军,来到溪边,汲水饮之;随即吐出恶涎,便能言语。如今之服半夏者饮着生姜汤。童子又引众军到万安溪中沐浴。隐者于庵中进柏子茶、松花菜,以待孔明。百忙中却偏叙出隐士清冷之况,令人烦襟顿涤。隐者告曰:“此间蛮洞多毒蛇恶蝎,柳花飘入溪泉之间,水不可饮;但掘地为泉,汲水饮之方可。”孔明求薤叶芸香,隐者令众军尽意采取:“各人口含一叶,自然瘴气不侵。”留香草根何如此草之妙。孔明拜求隐者姓名,隐者笑曰:“某乃孟获之兄孟节是也。”说出姓名,令人一吓。孔明愕然。隐者又曰:“丞相休疑,容伸片言:某一父母所生三人:长即老夫孟节,次孟获,又次孟优。父母皆亡。二弟强恶,不归王化。某屡谏不从,故更名改姓,隐居于此。兄弟之不得如此,可叹。今辱弟造反,又劳丞相深入不毛之地,如此生受,孟节合该万死,故先于丞相之前请罪。”孔明叹曰:“方信盗跖、下惠之事,今亦有之。”遂与孟节曰:“吾申奏天子,立公为王,可乎?”节曰:“为嫌功名而逃于此,岂复有贪富贵之意!”泰伯让天下而逃之蛮方,此蛮又让蛮王之位而逃之深山,其殆比泰伯之让而更甚耶?名之曰节,真不愧其名。孔明乃具金帛赠之,孟节坚辞不受。孔明嗟叹不已,拜别而回。后人有诗曰:
高士幽栖独闭关,武侯曾此破诸蛮。至今古木无人境,犹有寒烟锁旧山。
孔明回到大寨之中,令军士掘地取水。掘下二十余丈,并无滴水;凡掘十余处,皆是如此。军士惊慌。又作一折,令读者再吃一惊。孔明夜半焚香告天曰:“臣亮不才,仰承大汉之福,受命平蛮。今途中乏水,军马枯渴。倘上天不绝大汉,即赐甘泉;若气运已终,臣亮等愿死于此处。”是夜祝罢,平明视之,皆得满井甘泉。与后文司马昭祝井遥相对照。后人有诗曰:
为国平蛮统大兵,心存正道合神明。耿恭拜井甘泉出,诸葛虔诚水夜生。
孔明军马既得甘泉,遂安然由小径直入秃龙洞前下寨。蛮兵探知,来报孟获曰:“蜀兵不染瘴疫之气,又无枯渴之患,诸泉皆不应。”孟获不是失地利,乃失人和耳。朵思大王闻知不信,自与孟获来高山望之。只见蜀兵安然无事,大桶小担,搬运水浆,饮马造饭。朵思见之,毛发耸然,回顾孟获曰:“此乃神兵也!”有此处疑为神兵,便生出后文神兽来。获曰:“吾兄弟二人与蜀兵决一死战,就殒于军前,安肯束手受缚!”朵思曰:“若大王兵败,吾妻子亦休矣。当杀牛宰马,大赏洞丁,不避水火,直冲蜀寨,方可得胜。”
于是大赏蛮兵,正欲起程。读者至此必谓有一场大厮杀矣,不知下文竟不消厮杀得。忽报洞后迤西银冶洞二十一洞主杨锋引三万兵来助战。读者至此必谓下文又有一场助战矣,不知却是相反。孟获大喜曰:“邻兵助我,我必胜矣!”即与朵思大王出洞迎接。杨锋引兵入曰:“吾有精兵三万,皆披铁甲,能飞山越岭,足以敌蜀兵百万;我有五子,皆武艺足备。愿助大王。”锋令五子入拜,皆彪躯虎体,威风抖擞。孟获大喜,遂设席相待杨锋父子。酒至半酣,锋曰:“军中少乐,吾随军有蛮姑,善舞刀牌,以助一笑。”先主与刘璋饮酒之时,有诸将舞剑;今杨锋与孟获饮酒之时,有花蛮舞刀:正复相似。获忻然从之。须臾,数十蛮姑,皆披发跣足,从帐外舞跳而入,群蛮拍手以歌和之。杨锋令二子把盏。二子举杯诣孟获、孟优前。二人接杯,方欲饮酒,锋大喝一声,二子早将孟获、孟优执下座来。董荼那之擒孟获,则读者之所料也;杨锋之擒孟获,则非读者之所料。朵思大王却待要走,已被杨锋擒了。蛮姑横截于帐上,谁敢近前。获曰:“免死狐悲,物伤其类。吾与汝皆是各洞之主,往日无冤,何故害我?”锋曰:“吾兄弟子侄皆感诸葛丞相活命之恩,无可以报。又与前文放回蛮兵照应。今汝反叛,何不擒献?”于是各洞蛮兵皆走回本乡。杨锋将孟获、孟优、朵思等解赴孔明寨来。此是五擒。孔明令入,杨锋等拜于帐下曰:“某等子侄皆感丞相恩德,故擒孟获、孟优等呈献。”孔明重赏之,令驱孟获入。孔明笑曰:“汝今番心服乎?”获曰:“非汝之能,乃吾洞中之人,自相残害,以致如此。要杀便杀,只是不服!”甚矣,攻心之难。孔明曰:“汝赚吾入无水之地,更以哑泉、灭泉、黑泉、柔泉如此之毒,吾军无恙,岂非天意乎?汝何如此执迷?”获又曰:“吾祖居银坑山中,有三江之险,重关之固。汝若就彼擒之,吾当子子孙孙,倾心服事。”纵虎归穴,然后入穴取虎,更自不易。孔明曰:“吾再放汝回去,重整兵马,与吾共决胜负;如那时擒住,汝再不服,当灭九族。”叱左右去其缚,放起孟获。获再拜而去。此是五纵。孔明又将孟优并朵思大王皆释其缚,赐酒食压惊。二人悚惧不敢正视。孔明令鞍马送回。前番先放孟优,次放孟获;此又先放孟获,次放孟优。正是:
深临险地非容易,更展奇谋岂偶然。
未知孟获整兵再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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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驱巨兽六破蛮兵 烧藤甲七擒孟获
天下惟猛兽最难降,又惟妇人最难降,降猛兽而猛汉不足忧矣,降妇人而猛兽又不足忧矣。木鹿大王之驱虎豹,是猛汉仗猛兽之不以跋扈者也;孟获之有祝融夫人,是男蛮仗女蛮之不以跋扈者也。降女蛮之法,妙在以我之汉将擒彼之女蛮,即以彼之女蛮易我之汉将,而女蛮亦为我所用。降猛兽之法,妙在以我之假兽逐彼之真兽,又使彼之猛汉即受逐于彼之猛兽,于彼之猛兽亦为我所用。诸葛真神人哉!
木兽之用不可无一,不容有二,何也?木鹿大王亦兽类也。彼既以兽驱兽,我亦以兽胜兽,特因其人而用之耳。使尽欲不用人而用兽,岂长恃之法哉!齐用火牛以攻燕而胜,楚用燧象以攻吴而不胜,观于往事,可为明鉴。
前回祝井出泉,是孔明但邀神助;此回以扇反风,是孔明自有神通。每读《西游记》,见孙行者之降妖,读《水浒传》,见公孙胜之鬬法,以为奇幻;不谓《三国志》中已备《西游》、《水浒》之长矣。况彼以捏造之事,虽层见叠出,总属虚谈,不若此为真实之事。即偶有一二,已括彼全部也。
七擒之中,缚送者三,有前二者之真,而后之一假生焉。七擒之中,诈降者二,有前者之诈,而后之诈又因焉。孔明辨其真于二擒五擒,而又辨其假于六擒,则知其异。识其诈于二纵之后,而又识其诈于七擒之前,则知其同。
武侯博望之火、新野之火及助周郎赤壁之火,皆烧之不尽不绝,而独于藤甲军则烧之尽绝,毋乃太酷乎?曰:此藤甲军之自取耳。能御金,能御水,而独不能御火;不惟不能御火,又特特引火,是如身负硫黄焰硝而行,于人何尤焉?且既有四泉之恶,又有桃花溪之恶,而孔明以火治之,此以火胜水也。若夫南方属火,而用火于南,此又以火胜火也。火与火遇,而火之威安得不烈耶!
武侯之欲抚南蛮而即用孟获者,真深得安蛮之道哉!得其土而欲守之,不能不分兵,分兵则不能不转饷,转饷而输挽徒劳,不若使自守之,而庇荫之下皆吾土也。得其人而欲治之,不能不设官,设官则不能不用法,用法而刑狱滋扰,不若使自治之,而函盖之下皆吾人也。不但此也,杀其身不能变其心,杀之不足以为武;而生其身又复夺其地,则生之亦不足以为恩。不杀其人而南人不反,不夺其地而南人乃愈不反耳。
武侯仍以孟获王南蛮,何如立孟节以王南蛮?曰:孟节在蛮而超于蛮者也。在蛮而超于蛮,则孟节非蛮人也。以非蛮治蛮,岂若以蛮治蛮之为善乎?故虽使孟节肯受爵,而用节不如用获也。然则荆蛮曷为有泰伯?曰:泰伯圣人也,孟节贤人也。惟贤守节,惟圣达权。圣人可以治蛮,而贤人不可以治蛮,则惟听蛮人之自相治而已矣。
却说孔明放了孟获等一干人,杨锋父子皆封官爵,重赏洞兵。杨锋等拜谢而去。孟获等连夜奔回银坑洞。那洞外有三江:乃是泸水、甘南水、西城水。三路水会合,故为三江。泸水之外又添出二水。其洞北近平坦三百余里,多产万物。洞西二百里,有盐井。西南二百里,直抵泸、甘。正南三百里,乃是梁都洞,洞中有山,环抱其洞;山上出银矿,故名为银坑山。产银之山而谓之坑,可见钱与粪土一般。奈何今人之陷此坑而不悟也!山中置宫殿楼台,以为蛮王巢穴。其中建一祖庙,名曰“家鬼”。老蛮子谓之祖,死蛮子谓之鬼。四时杀牛宰马享祭,名为“卜鬼”。以祭为卜,则其俗之无卜可知。管辂、吕范全用不着矣。每年常以蜀人并外乡之人祭之。平蛮之后,此风始革。武侯之功不小。若人患病,不肯服药,只祷师巫,名为“药鬼”。以祷为药,则其俗之无医可知。华陀、吉平全用不着矣。其处无刑法,但犯罪即斩。倒爽利。有女长成,却于溪中沐浴,男女自相混淆,任其自配,父母不禁,名为“学艺”。问他所学何艺?可发一笑。年岁雨水均调,则种稻谷;倘若不熟,杀蛇为羹,煮象为饭。是蛮食。每方隅之中,上户号曰“洞主”,次曰“酋长”。每月初一、十五两日,皆在三江城中买卖,转易货物。其风俗如此。如此风俗,何必设官理之。宜孔明服蛮之后不复设官也。○以上抵得一篇南蛮风俗志。吕凯但能图之,此则谱之也。
却说孟获在洞中,聚集宗党千余人,谓之曰:“吾屡受辱于蜀兵,立誓欲报之。汝等有何高见?”言未毕,一人应曰:“吾举一人,可破诸葛亮。”众视之,乃孟获妻弟,现为八番部长,名曰带来洞主。获大喜,急问何人。带来洞主曰:“此去西南八纳洞,洞主木鹿大王,深通法术:出则骑象,能呼风唤雨,常有虎豹豺狼、毒蛇恶蝎跟随。真是一洞妖魔。如《西游记》金角、银角、虎力、鹿力之类。手下更有三万神兵,甚是英勇。又如《水浒传》樊瑞、高廉之类。大王可修书具礼,某亲往求之。此人若允,何惧蜀兵哉!”获忻然,令国舅赍书而去。却令朵思大王守把三江城,以为前面屏障。东吴以江为固,南蛮亦以江为固。俨然鼎足以外又是一足。
却说孔明提兵直至三江城,遥望见此城三面傍江,一面通旱;即遣魏延、赵云同领一军,于旱路打城。军到城下时,城上弓弩齐发。原来洞中之人,多习弓弩,一弩齐发十矢,箭头上皆用毒药,但有中箭者,皮肉皆烂,见五脏而死。此药不灭四泉之毒。赵云、魏延不能取胜,回见孔明,言药箭之事。孔明自乘小车,到军前看了虚实,回到寨中,令军退数里下寨。所以疏敌之防。蛮兵望见蜀兵远退,皆大笑作贺,只疑蜀兵惧怯而退,因此夜间安心稳睡,不去哨探。是在孔明算中。
却说孔明约军退后,即闭寨不出。一连五日,并无号令。疏敌之防。黄昏左侧,忽起微风。孔明传令曰:“每军要衣襟一幅,限一更时分应点。无者立斩。”奇。诸将皆不知其意。读者亦不知其意。众军依令预备。初更时分,又传令曰:“每军衣襟一幅,包土一包。无者立斩。”奇。众军亦不知其意,读者亦不知其意。只得依令预备。孔明又传令曰:“诸军包土,俱在三江城下交割,先到者有赏。”妙。众军闻令,皆包净土,飞奔城下。孔明令积土为蹬道,先上城者为头功。妙,原来为此。○四番号令,两言罚,两言赏。于是蜀兵十余万,并降兵万余,将所包之土,一齐弃于城下。一霎时,积土成山,接连城上。一声暗号,蜀兵皆上城。有前之退,故有此之速。蛮兵急放弩时,大半早被执下,余者弃城而走。朵思大王死于乱军之中。想朵思此时已剁了两刀矣。蜀将督军分路剿杀。孔明取了三江城,所得珍宝,皆赏三军。败残蛮兵逃回见孟获说:“朵思大王身死。失了三江城。”获大惊。正虑之间,人报蜀兵已渡江,现在本洞前下寨。孟获甚是慌张。忽然屏风后一人大笑而出曰:“既为男子,何无智也?我虽是一妇人,愿与你出战。”获视之,乃妻祝融夫人也。蛮子还蛮不了,蛮婆又蛮起来,真好看煞人。夫人世居南蛮,乃祝融氏之后,南方属火,故有此火种。然此妇如火一般热,如何煞得他火气?善使飞刀,百发百中。孟获起身称谢。夫人忻然上马,引宗党猛将数百员、生力洞兵五万,出银坑宫阙来与蜀兵对敌。貂婵可当女将军,然未尝用兵也;孙夫人虽好兵,然未尝以兵战也。此处却真有一员女将出来,《三国志》中真是无所不有。方纔转过洞口,一彪军拦住,为首蜀将,乃是张嶷。蛮兵见之,却早两路摆开。祝融夫人背插五口飞刀,还有一口软剪刀,更利害。手挺丈八长标,夫人亦喜挺长标耶?坐下卷毛赤兔马。夫人坐下之物又毛又赤,可发一笑。张嶷见之,暗暗称奇。二人骤马交锋。战不数合,夫人拨马便走。张嶷赶去,空中一把飞刀落下。嶷急用手隔,正中左臂,翻身落马。蛮兵发一声喊,将张嶷执缚去了。这一张鬬他不过。马忠听得张嶷被执,急出救时,早被蛮兵困住,望见祝融夫人挺标勒马而立,忠忿怒向前去战,坐下马绊倒,亦被擒了。夫人又战倒了一个。都解入洞中来见孟获。获设席庆贺。夫人叱刀斧手推出张嶷、马忠要斩,获止曰:“诸葛亮放吾五次,今番若杀彼将,是不义也。毕竟蛮婆心狠,还是蛮子心软。且囚在洞中,待擒住诸葛亮,杀之未迟。”夫人从其言,笑饮作乐。
却说败残兵来见孔明,告知其事。孔明即唤马岱、赵云、魏延三人受计,各自领军前去。两个战倒了,又差三个去。次日,蛮兵报入洞中,说赵云搦战。祝融夫人即上马出迎。二人战不数合,云拨马便走。夫人恐有埋伏,勒兵而回。蛮婆甚乖。魏延又引军来搦战,夫人纵马相迎。正交锋紧急,延诈败而逃,夫人只不赶。又不赶来,毕竟蛮婆乖似蛮子。次日,赵云又引军来搦战,夫人领洞兵出迎。二人战不数合,云诈败而走,夫人按标不赶。欲收兵回洞时,魏延引军齐声辱骂。骂得必然好听,大约是啰唣也。夫人急挺标来取魏延。延拨马便走。夫人忿怒赶来,延骤马奔入山僻小路。忽然背后一声响亮,延回头视之,夫人仰鞍落马,仰字妙,想见此时两脚朝天,甚是好看。原来马岱埋伏在此,用绊马索绊倒。就里擒缚,解投大寨而来。前孔明所授之计,至此方叙明。蛮将洞兵皆来救时,赵云一阵杀散。孔明端坐于帐上,马岱解祝融夫人到。孔明急令武士去其缚,请在别帐赐酒压惊,遣使往告孟获,欲送夫人换张嶷、马忠二将。此番交易,不知谁得便宜。孟获允诺,即放出张嶷、马忠,还了孔明。孔明遂送夫人入洞。夫人有洞可入,可发一笑。孟获接入,又喜又恼。
忽报八纳洞主到。孟获出洞迎接,见其人骑着白象,身穿金珠缨络,腰悬两口大刀,领着一班喂养虎豹豺狼之士,簇拥而入。蛮妇人不济事,又换一起蛮畜生来了。○先在孟获眼中写木鹿声势。获再拜哀告,诉说前事。木鹿大王许以报仇。获大喜,设宴相待。次日,木鹿大王引本洞兵,带猛兽而出,赵云、魏延听知蛮兵出,遂将军马布成阵势。二将并辔立于阵前视之,只见蛮兵旗帜器械皆别,人多不穿衣甲,尽裸身赤体,面目丑陋;身带四把尖刀。军中不鸣鼓角,但筛金为号。木鹿大王腰挂两把宝刀,手执蒂钟,身骑白象,从大旗中而出。又在蜀将眼中写木鹿声势。赵云见了,谓魏延曰:“我等上阵一生,未尝见如此人物。”二人正沉吟之际,只见木鹿大王口中不知念甚咒语,手摇蒂钟,念咒摇钟,极似今日和尚道士语。恐和尚道士之毒,亦不输与木鹿大王也。忽然狂风大作,飞砂走石,如同骤雨;一声画角响,虎豹豺狼,毒蛇猛兽,乘风而出,张牙舞爪,冲将过来。蛮子是禽兽,禽兽亦只算是蛮子。蜀兵如何抵当,往后便退。蛮兵随后追杀,直赶到三江界路方回。
赵云、魏延收聚败兵,来孔明帐前请罪,细说此事。孔明笑曰:“非汝二人之罪。吾未出茅庐之时,先知南蛮有驱虎豹之法。吾在蜀中已办下破此阵之物也。与鱼腹浦石块正复相似。随军有二十辆车,俱封记在此,车中是何物,令人不测。今日且用一半;留下一半,后有别用。”早为七擒伏线。遂令左右取了十辆红油柜车到帐下,留十辆黑油柜车在后。众皆不知其意。孔明将柜打开,皆是木刻彩画巨兽,俱用五色绒线为毛衣,钢铁为牙爪,一个可骑坐十人。与后木牛流马仿佛相似。孔明选了精壮军士一千余人,领了一百,口内装烟火之物,藏在军中。早为烧藤甲之火作一引子。次日,孔明驱兵大进,布于洞口。蛮兵探知,入洞报与蛮王。木鹿大王自谓无敌,即与孟获引洞兵而出。孔明纶巾羽扇,身衣道袍,端坐于车中。孟获指曰:“车上坐的便是诸葛亮!若擒住此人,大事定矣!”贪心蛮子。木鹿大王口中念咒,手摇蒂钟。顷刻之间,狂风大作,猛兽突出。孔明将羽扇一摇,其风便回吹彼阵中去了。孔明能借风,又能退风。蜀阵中假兽拥出,蛮洞真兽见蜀阵巨兽口吐火焰,鼻出黑烟,身摇铜铃,张牙舞爪而来,诸恶兽不敢前进,皆奔回蛮洞,反将蛮兵冲倒无数。不是真破假,反是假破真,奇幻之极。孔明驱兵大进,鼓角齐鸣,望前追杀。木鹿大王死于乱军之中。又当摇钟召之。洞内孟获宗党,皆弃宫阙,扒山越岭而走。孔明大军占了银坑洞。
次日,孔明正要分兵缉擒孟获,忽报:“蛮王孟获妻弟带来洞主,因劝孟获归降,获不从,今将孟获并祝融夫人及宗党数百余人尽皆擒来,献与丞相。”前只使孟获诈降,今却一齐都来,更不费力。孔明听知,即唤张嶷、马忠,吩咐如此如此。二将受了计,引二千精壮兵,伏于两廊。孔明即令守门将俱放进来。带来洞主引刀斧手解孟获等数百人,拜于殿下。孔明大喝曰:“与吾擒下!”两廊壮兵齐出,二人捉一人,尽被执缚。此是六擒。孔明大笑曰:“量汝些小诡计,如何瞒得过我?汝见二次俱是本洞人擒汝来降,吾不加害;汝只道吾深信,故来诈降,欲就洞中杀吾!”孟获一边算计,却在孔明一边叙出。喝令武士搜其身畔,果然各带利刀。孔明问孟获曰:“汝原说在汝家擒住,方始心服;今日如何?”获曰:“此是我等自来送死,非汝之能也。吾心未服。”南蛮巧舌。孔明曰:“吾擒住六番,尚然不服,欲待何时耶?”获曰:“汝第七次擒住,吾方倾心归服,誓不反矣。”孔明曰:“巢穴已破,吾何虑哉!”令武士尽去其缚,叱之曰:“这番擒住,再若支吾,必不轻恕!”孟获等抱头鼠窜而去。此是六纵。○纵去与前又异。
却说败残蛮兵有千余人,大半中伤而逃,正遇蛮王孟获。获收了败兵,心中稍喜,却与带来洞主商议曰:“吾今洞府已被蜀兵所占,今投何地安身?”带来洞主曰:“止有一国可以破蜀。”前荐一人,此又荐一国。是此国之人死期至矣。获喜曰:“何处可去?”带来洞主曰:“此去东南七百里有一国,名乌戈国。国主兀突骨,身长丈二,不食五谷,以生蛇恶兽为饭;亦与杀蛇为羹、煮象为饭者差不多。身有鳞甲,刀箭不能侵。今人腹中有鳞甲,亦一乌戈国也。其手下军士,俱穿藤甲。木鹿之兵不穿甲,乌戈之兵穿藤甲,愈出愈奇。○其军以藤为甲,不若其主身自有鳞甲。其藤生于山涧之中,盘于石壁之上;国人采取,浸于油中,半年方取出晒之;晒干复浸,凡十余遍,却才造成铠甲。好个引火之物!穿在身上,渡江不沈,经水不湿,刀箭皆不能入:因此号为‘藤甲军’。不惧水,不惧金,独不能御火耳。今大王可往求之。若得彼相助,擒诸葛亮如利刀破竹也。”孰知竹能破藤。孟获大喜,遂投乌戈国,来见兀突骨。其洞无宇舍,皆居土穴之内。孟获入洞,再拜哀告前事。兀突骨曰:“吾起本洞之兵,与汝报仇。”获欣然拜谢。于是兀突骨唤两个领兵俘长,一名土安,一名奚泥,起三万兵,皆穿藤甲,离乌戈国望东北而来。行至一江,名桃花水,两岸有桃树,历年落叶于水中,若别国人饮之尽死,惟乌戈国人饮之,倍添精神。桃花之名甚美,而独不宜于他国,岂尽如桃花源之未许人间津者耶?兀突骨兵至桃花渡口下寨,以待蜀兵。
却说孔明令蛮人哨探孟获消息,回报曰:“孟获请乌戈国主,引三万藤甲军,现屯于桃花渡口。孟获又在各番聚集蛮兵,并力拒战。”此时将服,定须大战一场,以作收尾。孔明听说,提兵大进,直至桃花渡口。隔岸望见蛮兵,不类人形,甚是丑恶;又问土人,言说即日桃叶正落,水不可饮。孔明退五里下寨,留魏延守寨。次日,乌戈国主引一彪藤甲军过河来,金鼓大震。魏延引兵出迎。蛮兵卷地而来,蜀兵以弩箭射到藤甲之上,皆不能透,俱落于地;刀砍鎗刺,亦不能入。此番作怪,又与木鹿大王不同。蛮兵皆使利刀钢叉,蜀兵如何抵当,尽皆败走。蛮兵不赶而回。魏延复回,赶到桃花渡口,只见蛮兵带甲渡水而去;内有困乏者,将甲脱下,放在水面,以身坐其上而渡。以甲为舟,更是奇幻。魏延急回大寨,来禀孔明,细言其事。孔明请吕凯并土人问之。凯曰:“某素闻南蛮中有一乌戈国,无人伦者也。更有藤甲护身,急切难伤。又有桃叶恶水,本国人饮之,反添精神;别国人饮之即死:如此蛮方,纵使全胜,有何益焉?不如班师早回。”借吕凯口中作一顿,文势便曲。孔明笑曰:“吾非容易到此,岂可便去?吾明日自有平蛮之策。”于是令赵云助魏延守寨,且休轻出。
次日,孔明令土人引路,自乘小车到桃花渡口北岸山僻去处,遍观地理。山险岭峻之处,车不能行,孔明弃车步行。忽到一山,望见一谷,形如长蛇,皆光峭石壁,并无树木,中间一条大路。孔明问土人曰:“此谷何名?”土人答曰:“此处名为盘蛇谷。后即变作火龙洞。出谷则三江城大路,谷前名塔郎甸。”孔明大喜曰:“此乃天赐吾成功于此也!”遂回旧路,上车归寨,唤马岱分付曰:“与汝黑油柜车十辆,须用竹竿千条,以竹竿对藤甲,皆是草木门。柜内之物,如此如此。妙在不说明柜中何物。可将本部兵去把住盘蛇谷两头,依法而行。与汝半月限,一切完备。至期如此施设。倘有走漏,定按军法。”马岱受计而去。又唤赵云吩咐曰:“汝去盘蛇谷后,三江大路口,如此守把。所用之物,克日完备。”妙在不说明所用何物。赵云受计而去。又唤魏延吩咐曰:“汝可引本部兵去桃花渡口下寨。如蛮兵渡水来敌,汝便弃了寨,望白旗处而走。白旗正与后文红焰相映。限半个月内,须要连输十五阵,弃七个寨栅。若输十四阵,也休来见我。”骄敌之计,大妙,大妙。魏延领命,心中不乐,怏怏而去。今之畏厮杀者,遇如此军令有何不乐!孔明又唤张翼另引一军,依所指之处,筑立寨栅去了;却令张嶷、马忠引本洞所降千人,如此行之。此是用降兵以赚孟获耳,妙在不便叙明。各人都依计而行。
却说孟获与乌戈国主兀突骨曰:“诸葛亮多有巧计,只是埋伏。今后交战,分付三军:但见山谷之中,林木多处,不可轻进。”只避林木多处,谁知却在无林木处等你。兀突骨曰:“大王说的有理。吾已知道中国人多行诡计。今后依此言行之。吾在前面厮杀;汝在背后教我。”两人商议已定。忽报蜀兵在桃花渡口北岸立起营寨。兀突骨即差二俘长引藤甲军渡了河,来与蜀兵交战。不数合,魏延败走。是第一日败。蛮兵恐有埋伏,不赶自回。次日,魏延又去立了营寨。蛮兵哨得,又引众军渡过河来战。延出迎之。不数合,延败走。是第二日败。蛮兵追杀十余里,见四下并无动静,便在蜀寨中屯住。弃了第一个寨。次日,二俘长请兀突骨到寨,说知此事。兀突骨即引兵大进,将魏延追一阵。蜀兵皆弃甲抛戈而走。所弃之甲,蛮兵却用不着。○是第三日败。只见前有白旗。延引败兵急奔到白旗处,早有一寨,就寨中屯住。兀突骨驱兵追至,魏延引兵弃寨而走。弃第二个寨。蛮兵得了蜀寨。次日,又望前追杀。魏延回兵交战,不三合又败,只看白旗处而走,又有一寨,延就寨屯住。次日,蛮兵又至。延略战又走。是第五日败。蛮兵占了蜀寨。弃第三个寨。话休絮烦,魏延且战且走,已败十五阵,连弃七个营寨。前逐日写弃寨,写至此却总叙一句。省笔之法。蛮兵大进追杀。兀突骨自在军前破敌,于路但见林木茂盛之处,便不敢进;却使人远望,果见树阴之中,旌旗招飐。孔明疑兵,在兀突骨眼中点出。兀突骨谓孟获曰:“果不出大王所料。”孟获大笑曰:“诸葛亮今番被吾识破!大王连日胜了他十五阵,夺了七个营寨,蜀兵望风而走。诸葛亮已是计穷;只此一进,大事定矣!”当彼丧胆之后,而欲骄其志为最难。有六擒以挫之,须此十五阵以骄之。兀突骨大喜,遂不以蜀兵为念。至第十六日,魏延引败残兵,来与藤甲军对敌,兀突骨骑象当先,头戴日月狼须帽,身披金珠缨络,两肋下露出生鳞甲,眼目中微有光芒,在魏延眼中写兀突骨声势,以见孔明胜之之难。手指魏延大骂。延拨马便走。后面蛮兵大进。魏延引兵转过了盘蛇谷,望白旗而走。兀突骨统引兵众,随后追杀。兀突骨望见山上并无草木,料无埋伏,放心追杀。呆蛮子。赶到谷中,见数十辆黑油柜车在当路。蛮兵报曰:“此是蜀兵运粮道路,因大王兵至,撇下粮车而走。”此粮是烫手的。兀突骨大喜,催兵追赶。将出谷口,不见蜀兵,只见横木乱石滚下,垒断谷口。兀突骨令兵开路而进,忽见前面大小车辆,装载干柴,尽皆火起。粮车未取,草车反来。兀突骨忙教退兵,只闻后军发喊,报说谷口已被干柴垒断,车中原来皆是火药,一齐烧着。兀突骨见无草木,心尚不慌,藤甲军身上已自各有草木。令寻路而走。只见山上两边乱丢火把,火把到处,地中药线皆着,就地飞起铁炮。火自下而上。满谷中火光乱舞,但逢藤甲,无有不着。将兀突骨并三万藤甲军,烧得互相拥抱,死于盘蛇谷中。几番用火者是横烧,此番用火却是竖着。孔明在山上往下看时,只见蛮兵被火烧的伸拳舒腿,大半被铁炮打的头脸粉碎,皆死于谷中,臭不可闻。真是臭蛮子。孔明垂泪而叹曰:“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此为后人好杀者说法耳。五丈原之殒星,岂真为此乎?若真为此,则新野、博望前后共二十万之兵,赤壁亦有八十三万之兵,其生还者无几,殆更多于藤甲军也。左右将士,无不感叹。
却说孟获在寨中,正望蛮兵回报。忽然千余人笑拜于寨前,言说:“乌戈国兵与蜀兵大战,将诸葛亮围在盘蛇谷中了。特请大王前去接应。我等皆是本洞之人,不得已而降蜀;今知大王前到,特来助战。”前受计降兵,于此处方纔明白。孟获大喜,即引宗党并所聚番人,连夜上马;就令蛮兵引路。方到盘蛇谷时,只见火光甚起,臭气难闻。获知中计,急退兵时,左边张嶷,右边马忠,两路军杀出。获方欲抵敌,一声喊起,蛮兵中大半皆是蜀兵,将蛮王宗党并聚集的番人,尽皆擒了。孟获匹马杀出重围,望山径而走。孟获此时不即就擒,妙有曲折。正走之间,见山凹里一簇人马,拥出一辆小车;车中端坐一人,纶巾羽扇,身衣道袍,乃孔明也。孔明大喝曰:“反贼孟获!今番如何?”获急回马走。不似前番赶出,乃是惊弓之鸟矣。旁边闪过一将,拦住去路,乃是马岱。孟获措手不及,被马岱生擒活捉了。此是七擒。此时王平、张翼已引一军赶到蛮寨中,将祝融夫人并一应老小皆活捉而来。蛮子是第七番出丑,蛮婆是第二番出丑。孔明归到寨中,升帐而坐,谓众将曰:“吾今此计,不得已而用之,大损阴德。我料敌人必算吾于林木多处埋伏,吾却空设旌旗,实无兵马,疑其心也。吾令魏文长连输十五阵者,坚其心也。坚其心,使专追一处。吾见盘蛇谷止一条路,两壁厢皆是光石,并无树木,下面都是沙土,因令马岱将黑油柜安排于谷中,车中油柜内,皆是预先造下的火炮,名曰‘地雷’。先生能使风,又能使雷。一炮中藏九炮,三十步埋之,中用竹竿通节,以引药线;纔一发动,山损石裂。吾又令赵子龙预备草车,安排于谷口,又于山上准备大木乱石。却令魏延赚兀突骨并藤甲军入谷,放出魏延,即断其路,随后焚之。此处方将上项事一一说出。吾闻利于水者必不利于火,藤甲虽刀箭不能入,乃油浸之物,见火必着。蛮兵如此顽皮,非火攻,安能取胜?又说明用计之意。使乌戈国之人不留种类者,是吾之大罪也!”大罪乃是大功。众将拜伏曰:“丞相天机,鬼神莫测也!”孔明令押过孟获来。孟获跪于帐下。孔明令去其缚,教且在别帐与酒食压惊。妙。孔明唤管酒食官至坐榻前,如此如此,吩咐而去。
却说孟获与祝融夫人并孟优、带来洞主、一切宗党在别帐饮酒。忽一人入帐谓孟获曰:“丞相面羞,不欲与公相见。不说孟获羞,倒说孔明羞,其羞孟获甚矣。特令我来放公回去,再招人马来决胜负。公今可速去。”妙妙!胜似打,胜似杀。孟获垂泪言曰:“七擒七纵,自古未尝有也。吾虽化外之人,颇知礼义,直如此无羞耻乎?”此时蛮子亦蛮不过矣。遂同兄弟妻子宗党人等,皆匍匐跪于帐下,肉袒谢罪曰:“丞相天威,南人不复反矣!”攻心之法,至此方贺战胜。孔明曰:“公今服乎?”获泣谢曰:“某子子孙孙皆感覆载生成之恩,安得不服!”前说畏威,此说感恩,恩威交至。孔明乃请孟获上帐,设宴庆贺,就令永为洞主。所夺之地,尽皆退还。孟获宗党及诸蛮兵,无不感戴,皆欣然跳跃而去。此是七纵。后人有诗赞孔明曰:
羽扇纶巾拥碧幢,七擒妙策制蛮王。至今溪洞传威德,为选高原立庙堂。
长史费祎入谏曰:“今丞相亲提士卒,深入不毛,收服蛮方。今蛮王既已归服,何不置官吏,与孟获一同守之?”孔明曰:“如此有三不易:留外人则当留兵,兵无所食,一不易也;此言留兵之难。蛮人伤破,父兄死亡,留外人而不留兵,必成祸患,二不易也;此言不留兵之难。蛮人累有废杀之罪,自有嫌疑,留外人终不相信,三不易也。此言设官之难。今吾不留人,不运粮,与相安于无事而已。”蛇羮象饭,不可以汉人饭食之道治之;沐浴学艺,不可以汉人男女之道治之;卜鬼药鬼,不可以汉人祭祀之道治之。不可治而不治,正治之以不治也。众人尽服。于是蛮方皆感孔明恩德,乃为孔明立生祠,四时享祭,如此人不愧生祠矣。与前回马伏波祠正是相映。皆呼之为“慈父”;各送珍珠金 宝、丹漆药材、耕牛战马,以资军用,誓不再反。南方已定。文势至此一束。
却说孔明犒军已毕,班师回蜀,令魏延引本部兵为前锋。延引兵方至泸水,忽然阴云四合,水面上一阵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军不能进。延退兵回报孔明。孔明遂请孟获问之。正是:
塞外蛮人方帖服,水边鬼卒又猖狂。
未知孟获所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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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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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祭泸水汉相班师 伐中原武侯上表
观伏波之显圣,而知南人之信神,真有神;观泸水之夜哭,而知南人之信鬼,真有鬼也。虽然,明于天地之理者,不可惑于神怪。使鬼能作祟,何以猇亭七十余万之众,不闻为祟于林间,以阻陆生之驾;赤壁八十三万之师,不闻为祟于江上,以阻周郎之舟乎?若畏其鬼而祭之,则藤甲三万人,孔明亦哀之矣,曷为不祭盘蛇谷而独祭泸水也?所以然者,为死于王事,理所当恤。非动于猖獗之足畏,而动忠义之可矜耳。且也曹操哭既死之典韦,以劝未死之典韦;武侯哭阵亡之蜀将,以劝未亡之蜀将。盖不独为死者而不得不祭,亦为生者而不得不祭云。
读武侯祭泸水一篇,而叹兵之不可轻用也。古人不得已而用兵,则有遣戍卒之诗,有劳还卒之诗,必备述其骨肉绸缪、室家系恋之况。至于杨柳雨雪,蟏户鹿场,无不代写离忧,为之永叹。其待生者且然,况既死乎?若为上者不哀之,而使其人自哀之,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卫风》所以悲也。“转予于恤,有母尸饔”,《祈父》所以怨也。谁无父母,提携捧负,恐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妻子,如宾如友。尝览唐人《从军行》及诸《塞上曲》,如“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又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其词之痛,情之伤,有令人泫然泣下者。今武侯秋夜奠文,可以仿佛矣。
兵固不可轻用,而有不得不用者,迫于讨贼之义也。然伐魏所以讨贼,平蛮岂亦以讨贼乎?而伐魏之师,必在平蛮之后者何也?亦犹曹操之不灭吕布,则未敢谋袁绍;不灭袁绍,则未敢窥江南耳。不然而夫差争长于横池,勾践已入于国;苻坚投鞭于淝水,慕容已袭其邦:岂非其明验哉!且魏欲借蛮以攻蜀,则武侯之平蛮,即谓之代魏也可。平蛮即为伐魏,则武侯之初伐魏,即谓之再伐魏也可。
武侯北伐,而无南顾之忧,此武侯之所乐也。武侯外伐,而不免终于内顾之忧,此则武侯之所惧也。何也?平蛮之后,忧不在于南人,而忧乃在于后主也。试观武侯《出师》一篇曰:“临表涕泣。”夫伐魏即伐魏耳,何用涕泣为哉?正惟此日国事,实当危急存亡之际,而此日嗣主,方在醉生梦死之中。知子莫如父,惟“不可辅”之言,固已验矣;岂知臣莫如君,而“自取之”之语,乃遂敢真蹈也?于是而身提重师,万万不可不去;而心牵钝物,又万万不能少宽。因而切切开导,勤勤叮宁,一回如严父,一回如慈妪。盖先生此日此表之涕泣,固有甚难于嗣主者,非但为汉贼之不两立也。后日杜工部有诗云:“干排雷雨犹力争,根断泉源岂天意。”正是此一副眼泪矣。今人但知此表为讨贼之义,而不知其为恋主之忠,安得为知武侯者耶?
《周礼》阉人领之大宰,则外庭有制内庭之体,而内庭无侵外庭之权。武侯之敎后主者,止在“宫中府中”一语。使宫中亲而府中疏,遂至小人近而贤人远,此桓、灵之所以失也。于六出祁山之前,早知有后主宠黄皓之事;在七擒孟获之后,犹回顾桓、灵宠常侍之文。后事于此伏焉,前文又于此照焉。《三国》一书,当以此回为一大关键,一大章法。
武侯《出师》一表,固为前后文之伏应。而马谡反间之计,亦为前后文之伏应也。何也?曹操欲立曹植而问贾诩,则在初称魏王之时矣。“煮豆燃豆”之诗,则在曹丕初立时矣。三马同槽,一梦于马腾未死之前,一梦于曹操将死之日矣。而谡之行反间,言曹植之当立,则前文于此应也;言司马氏之欲反,则后文又于此伏也。不但此也。好言天象者,莫如谯周。前称天象以劝刘璋之出降,后复称天象以劝刘禅之出降。而此回谏武侯之语,亦正与前后文相连属云。
蜀使入吴,而有徐盛南徐之役,是虽吴之破魏,而实蜀之以吴破魏也。吴使入蜀,而有赵云阳平之兵,是虽蜀之为吴伐魏,而实蜀之为汉伐魏也。然犹未大伸讨贼之义也。《纲目》书云“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出师伐魏”,则讨贼之义所由大伸者,断自武侯出师始。
却说孔明班师回国,孟获率引大小洞主酋长及诸部落,罗拜相送。前军至泸水,时值九月秋天,与前五月渡泸相应。忽然阴云布合,狂风骤起,兵不能渡,回报孔明。孔明遂问孟获,获曰:“此水原有猖神作祸,往来者必须祭之。”猖神者,蛮鬼也。孔明曰:“用何物祭享?”获曰:“旧时国中因猖神作祸,用七七四十九颗人头并黑牛白羊祭之,自然风恬浪静,更兼连年丰稔。”假使四十九个鬼又作祸,将奈何?孔明曰:“吾今事已平定,安可妄杀一人?”遂自到泸水岸边观看。果见阴风大起,波涛汹涌,人马皆惊。再在武侯眼中一写。孔明甚疑,即寻土人问之。土人告说:“自丞相经过之后,夜夜只闻得水边鬼哭神号。自黄昏直至天晚,哭声不绝。瘴烟之内,阴鬼无数。又在土人口中补写。因此作祸,无人敢渡。”孔明曰:“此乃我之罪愆也。前者马岱引蜀兵千余,皆死于水中;照应八十八回中事。更兼杀死南人,尽弃此处,狂魂怨鬼,不能解释,以致如此。“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方信李华《吊古战场文》不是虚话。吾今晚当亲自往祭。”土人曰:“须依旧例,杀四十九颗人头为祭,则怨鬼自散也。”如此则是以鬼祭鬼。孔明曰:“本为人死而成怨鬼,岂可又杀生人耶?若为鬼杀人,而人又成鬼,是鬼与鬼相怨无已时也。吾自有主意。”唤行厨宰杀牛马,和面为剂,塑成人头,内以牛羊等肉代之,名曰“馒头”。是国法亦是佛法,今日和尚吃馒头,恨不以此为之。当夜于泸水岸上设香案,铺祭物,列灯四十九盏,扬幡招魂;将馒头等物,陈设于地。三更时分,孔明金冠鹤氅,亲自临祭,令董厥读祭文。其文曰:
维大汉建兴三年秋九月一日,武乡侯、领益州牧、丞相诸葛亮,谨陈祭仪,享于故殁王事蜀中将校及南人亡者阴魂曰:我大汉皇帝,威胜五霸,明继三王。昨自远方侵境,异俗起兵,纵虿尾以兴妖,盗狼心而逞乱。我奉王命,问罪遐荒;大举貔貅,悉除蝼蚁。雄军云集,狂寇冰消;纔闻破竹之声,便是失猿之势。但士卒儿郎,尽是九州豪杰;官僚将校,皆为四海英雄。习武从戎,投明事主,莫不同申三令,共展七擒;齐坚奉国之诚,并效忠君之志。何期汝等偶失兵机,缘落奸计:或为流矢所中,魂掩泉台;或为刀剑所伤,魄归长夜。生则有勇,死则成名,今凯歌欲还,献俘将及。汝等英灵尚在,祈祷必闻。随我旌旗,逐我部曲,同回上国,各认本乡,受骨肉之蒸尝,领家人之祭祀;莫作他乡之鬼,徒为异域之魂。我当奏之天子,使汝等各家尽沾恩露,年给衣粮,月赐廪禄。用兹酬答,以慰汝心。至于本境土神,南方亡鬼,血食有常,凭依不远。生者既凛天威,死者亦归王化。想宜宁帖,毋致号陶。聊表丹诚,敬陈祭祀。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读毕祭文,孔明放声大哭,极其痛切,情动三军,无不下泪。孟获等众,尽皆哭泣。只见愁云怨雾之中,隐隐有数千鬼魂,皆随风而散。恐今日和尚施食,倒无此等应验。于是孔明令左右将祭物尽弃于泸水之中。
次日,孔明引大军俱到泸水南岸,但见云收雾散,风静浪平。蜀兵安然尽渡泸水。果然“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绝妙好辞。行到永昌,孔明留王伉、吕凯守四郡;发付孟获领众自回,嘱其勤政驭下,善抚居民,勿失农务。孟获涕泣拜别而去。蛮子原有良心,若没良心人,虽十擒十纵,亦不服也。孔明自引大军回成都。后主排銮驾,出郭三十里迎接,下辇立于道傍,以侯孔明。与献帝迎曹操相类,而君之诚伪既殊,臣之忠奸亦别。孔明慌下车,伏道而言曰:“臣不能速平南方,使主上怀忧,臣之罪也。”后主扶起孔明,并车而回,设太平筵会,重赏三军。自此远邦进贡来朝者二百余处。服者不但南人。孔明奏准后主,将殁于王事者之家,一一优恤。人心欢悦,朝野清平。以上按下蜀汉一边,以下再叙魏国一边。
却说魏主曹丕在位七年,即蜀汉建兴四年也。丕先纳夫人甄氏,即袁绍次子袁熙之妇,前破邺城时所得。追应三十三回中事。后生一子,名睿,字符仲,自幼聪明,丕甚爱之。后丕又纳安平广宗人郭永之女为贵妃,甚有颜色。其父尝曰:“吾女乃女中之王也。”故号为“女王”。便有夺后之意。自丕纳为贵妃,因甄夫人失宠,郭贵妃欲谋为后,却与幸臣张韬商议。时丕有疾,韬乃诈称于甄夫人宫中掘得桐木偶人,上书天子年月日时,为魇镇之事。丕大怒,遂将甄夫人赐死,立郭贵妃为后。郭后夺嫡,亦比于曹丕之篡位。因无出,如此人自然绝嗣。养曹睿为己子。虽甚爱之,不立为嗣。睿年至十五岁,弓马熟娴。当年春二月,丕带睿出猎。行于山坞之间,赶出子母二鹿,丕一箭射倒母鹿,回观小鹿驰于曹睿马前。丕大呼曰:“吾儿何不射之?”睿在马上泣告曰:“陛下已杀其母,臣安忍复杀其子?”曹操射鹿失君臣之礼,曹睿射鹿动母子之情,前后相对。丕闻之,掷弓于地曰:“吾儿真仁德之主也!”于是遂封睿为平原王。
夏五月,丕感寒疾,医治不痊,乃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三人入寝宫。丕唤曹睿至,指谓曹真等曰:“今朕病已沉重,不能复生。此子年幼,卿等三人可善辅之,勿负朕心。”三人皆告曰:“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愿竭力以事陛下,至千秋万岁。”丕曰:“今年许昌城门无故自崩,乃不祥之兆,朕故自知必死也。”许昌灾异,从曹丕口中补出。正言间,内侍奏征东大将军曹休入宫问安。三人召来,一人自来。丕召入谓曰:“卿等皆国家柱石之臣也,若能同心辅朕之子,朕死亦瞑目矣!”言讫,堕泪而薨。时年四十岁,在位七年。于是曹真、陈群、司马懿、曹休等,一面举哀,一面拥立曹睿为大魏皇帝。谥父丕为文皇帝,谥之曰文,取继体守文之意也。然则造篡汉之基者,断归之曹操矣。谥母甄氏为文昭皇后。封钟繇为太傅,曹真为大将军,曹休为大司马,华歆为太尉,王朗为司徒,陈群为司空,司马懿为骠骑大将军。其余文武官僚,各各封赠,大赦天下。时雍、凉二州缺人守把,司马懿上表乞守西凉等处。司马懿注意在西,所畏者蜀也。曹睿从之,遂封懿提督雍、凉等处兵马,领诏去讫。
早有细作飞报入川。鬪笋甚紧。孔明大惊曰:“曹丕已死,孺子曹睿即位,余皆不足虑;司马懿深有谋略,今督雍、凉兵马,倘训练成时,必为蜀中之大患。不如先起兵伐之。”司马懿患蜀,蜀亦患司马懿。参军马谡曰:“今丞相平南方回,军马疲敝,只宜存恤,岂可复远征?某有一计,使司马懿自死于曹睿之手,未知丞相钧意允否?”孔明问是何计。马谡曰:“司马懿虽是魏国大臣,曹睿素怀疑忌,何不密遣人往洛阳、邺郡等处,布散流言,道此人欲反;更作司马懿告示天下榜文,遍贴诸处。使曹睿心疑,必然杀此人也。”此一时反间之计耳,孰知后来果应司马氏篡位。孔明从之,即遣人密行此计去了。
却说邺城门上。忽一日见贴下告示一道。守门者揭了,来奏曹睿。睿观之,其文曰:
骠骑大将军总领雍、凉等处兵马事司马懿,谨以信义布告天下:昔太祖武皇帝创立基业,本欲立陈思王子建为社稷主;不幸奸谗交集,岁久潜龙。皇孙曹睿,素无德行,妄自居尊,有负太祖之遗意。今吾应天顺人,克日兴师,以慰万民之望。告示到日,各宜归命新君。如不顺者,当灭九族!先此告闻,想宜知悉。
曹睿览毕,大惊失色,急问群臣。太尉华歆奏曰:“司马懿上表乞守雍、凉,正为此也。先时太祖武皇帝尝谓臣曰:‘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曹孟德语,却从此处补出。今日反情已萌,可速诛之。”王朗奏曰:“司马懿深明韬略,善晓兵机,素有大志;若不早除,久必为祸。”又是一个趁脚跷的。睿乃降旨,欲兴兵御驾亲征。忽班部中闪出大将军曹真奏曰:“不可。文皇帝托孤于臣等数人,是知司马仲达无异志也。今事未知真假,遽尔加兵,乃逼之反耳。或者蜀、吴奸细行反间之计,使我君臣自乱,彼却乘虚而击,未可知也。陛下幸察之。”曹子丹略有见识。叡曰:“司马懿若果谋反,将奈何?”真曰:“如陛下心疑,可仿汉高伪游云梦之计。御驾幸安邑,司马懿必然来迎;观其动静,就车前擒之,可也。”此时仲达亦危矣。睿从之,遂命曹真监国,亲自领御林军十万,径到安邑。司马懿不知其故,欲令天子知其威严,乃整兵马,率甲士数万来迎。仲达虽乖,此时却着了道儿。近臣奏曰:“司马懿果率兵十余万,前来抗拒,实有反心矣。”睿慌命曹休先领兵迎之。司马懿见兵马前来,只疑车驾亲至,伏道而迎。曹休出曰:“仲达受先帝托孤之重,何故反耶?”问得出其不意。懿大惊失色,汗流遍体,乃问其故。休备言前事。懿曰:“此吴、蜀奸细反间之计,欲使我君臣自相残害,彼却乘虚而袭。某当自见天子辨之。”毕竟仲达乖觉。遂急退了军马,至睿车前俯伏泣奏曰:“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安敢有异心?必是吴、蜀之奸计。臣请提一旅之师,先破蜀,后伐吴,报先帝与陛下,以明臣心。”睿疑虑未决。华歆奏曰:“不可付之兵权。可即罢归田里。”名士见识,亦甚平常。睿依言,将司马懿削职回乡,未见三马同槽,先见一马离槽。命曹休总督雍;凉军马。曹睿驾回洛阳。以上按下魏国一边,以下再叙蜀汉一边。
却说细作探知此事,报入川中。孔明闻之大喜曰:“吾欲伐魏久矣,奈有司马懿总雍、凉之兵。今既中计遭贬,吾有何忧!”次日,后主早朝,大会官僚,孔明出班,上《出师表》一道。表曰: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落笔更不着半句闲言语,只用八字恸哭先帝,早使读者精诚发越。今天下三分,益州罢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笔态一伏。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笔态一起。一面读其妙文,一面记其口口先帝。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此是说宜。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此是说不宜。宜不宜二语,发起一篇。○妄自菲薄是子弟大病,引喻失义又是子弟大病,此特说尽。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此又说宜。○恐其昵于宫中,已预知有宠黄皓之事。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此又说不宜。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此又说宜。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此又说不宜。○宫中昵,府中疏,出师进表,全为此一段可知。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重之以先帝,句句不脱先帝。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得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切嘱府中。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之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重之以先帝。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看此处入“众义”二字,嫌疑不小。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也。切嘱府中。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明明龟镜之言,亦必重之以先帝,哀哉!○桓、灵之宠十常侍,正与后主之宠黄皓同。侍中、尚书、陈震。长史、参军,蒋琬。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此二人先生所进,恐出师后未必用,故又另属。 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自叙,最悲苦。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自叙,最悲苦。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自叙,最悲苦。受命以来,夙夜忧虑,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自叙,最悲苦。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弩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自叙,最悲苦。此非以师保推三臣,盖自既解任去而出师,则必使之自代耳。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复一本作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咎,以彰其慢。说自出师必连三臣裨补者,此表所忧不在外贼,而在内蛊也,哀哉!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要他纳言,亦必重之以先帝。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非为伐魏而涕泣,为后主而涕泣也。
后主览表曰:“相父南征,远涉艰难;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劳神思。”孔明曰:“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夙夜未尝有怠。今南方已平,可无内顾之忧,一向南征,正是为此。不就此时讨贼,恢复中原,更待何日?”忽班部中太史谯周出奏曰:“臣夜观天象,北方旺气正盛,星曜倍明,未可图也。”与后文《仇国论》相应。乃顾孔明曰:“丞相深明天文,何故强为?”孔明曰:“天道变易不常,岂可拘执?吾今且驻军马于汉中,观其动静而后行。”谯周苦谏不从。于是孔明乃留郭攸之、董允、费祎等为侍中,总摄宫中之事;正应表中。又留向宠为大将,总督御林军马;又应表中。陈震为侍中,蒋琬为参军,此表中所已及。张裔为长史,掌丞相府事;杜琼为谏议大夫;杜微、杨洪为尚书;孟光、来敏为祭酒;尹默、李撰为博士;郄正、费诗为秘书;谯周为太史。内外文武官僚一百余员,同理蜀中之事。此又表中所未及。
孔明受诏归府,唤诸将听令:前督部,镇北将军、领丞相司马、凉州刺史、都亭侯魏延;前军都督,领扶风太守张翼;牙门将,裨将军王平;征军领兵使,安汉将军、领建宁太守李恢;副将,定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吕义;兼管运粮左军领兵使,平北将军、陈仓侯马岱;副将,飞卫将军廖化;右军领兵使,奋威将军、博阳亭侯马忠;镇抚将军、关内侯张嶷;行中军师,车骑大将军、都乡侯刘琰;中监军,扬武将军邓芝;中参军,安远将军马谡;前将军,都亭侯袁綝;左将军,高阳侯吴懿;右将军,玄都侯高翔;后将军,安乐侯吴班;领长史,绥军将军杨仪;前将军,征南将军刘巴;前护军,偏将军、汉成亭侯许允;左护军,笃信中郎将丁咸;右护军,偏将军刘致;后护军,典军中郎将官雍;行参军,昭武中郎将胡济;行参军,谏议将军阎晏;行参军,偏将军爨习;行参军,裨将军杜义、武略中郎将杜祺、绥军都尉盛勃;从事,武略中郎将樊岐;典军书记樊建;丞相令史董厥;帐前左护卫使,龙骧将军关兴;右护卫使,虎翼将军张苞。以上历叙诸将官衔,以出师伐魏,故特书其官以予之也。以上一应官员,都随着平北大都督、丞相、武乡侯、领益州牧、知内外事诸葛亮。大书特书。分拨已定,又檄李严等守川口,以拒东吴。周密之至。选定建兴五年春三月丙寅日出师伐魏。至此方大伸讨贼之义。忽帐下一老将厉声而进曰:“我虽年迈,尚有廉颇之勇,马援之雄。此二古人皆不服老,何故不用我耶?”众视之,乃赵云也。孔明曰:“吾自平南回都,马孟起病故,马超之死,在孔明口中补出,省笔之法。吾甚惜之,以为折一臂也。今将军年纪已高,倘稍有参差,动摇一世英名,减却蜀中锐气。”又用激将之法。云厉声曰:“吾自随先帝以来,临阵不退,遇敌则先。大丈夫得死于疆场者,幸也,吾何恨焉?愿为前部先锋!”孔明再三苦劝不住。云曰:“如不教我为先锋,就撞死于阶下!”写子龙悍勇之极。孔明曰:“将军既要为先锋,须得一人同去。”言未尽,一人应曰:“某虽不才,愿助老将军先引一军,前去破敌。”孔明视之,乃邓芝也。即是不畏油鼎之人。孔明大喜,即拨精兵五千,副将十员,随赵云、邓芝去讫。孔明出师,后主引百官送于北门外十里。孔明辞了后主,旌旗蔽野,戈戟如林,率军望汉中迤逦进发。写得孔明堂堂正正,十分声势。
却说边庭探知此事,报入洛阳。是日,曹睿设朝,近臣奏曰:“边官报称,诸葛亮率领大兵三十余万,出屯汉中,孔明兵数在曹睿近臣口中补出,妙。令赵云、邓芝为前部先锋,引兵入境。”睿大惊,问群臣曰:“谁可为将,以退蜀兵?”忽一人应声而出曰:“臣父死于汉中,切齿之恨,未尝得报。照应七十一回中事。今蜀兵犯境,臣愿引本部猛将,更乞陛下赐关西之兵,前往破蜀,上为国家效力,下报父仇,臣万死不恨!”众视之,乃夏侯渊之子夏侯楙也。楙字子休,其性最急又最吝。乃父已负妙才之名,此子却又不才之甚。自幼嗣与夏侯惇为子。后夏侯渊为黄忠所斩,曹操怜之,以女清河公主招楙为驸马,曹操本姓夏侯,而以女与楙,则是同姓为婚,渎祖甚矣。因此朝中钦敬。虽掌兵权,未尝临阵。当时自请出征,曹睿即命为大都督,调关西诸路军马前去迎敌。司徒王朗谏曰:“不可。夏侯驸马素不曾经战,今付以大任,非其所宜。更兼诸葛亮足智多谋,深通韧略,不可轻敌。”夏侯楙叱曰:“司徒莫非结连诸葛亮欲为内应耶?吾自幼从父学习韬略,深通兵法。汝何欺我年幼?吾若不生擒诸葛亮,誓不回见天子!”志大言大之人,每每无用。王朗等皆不敢言。夏侯楙辞了魏主,星夜到长安,调关西诸路军马二十余万,来敌孔明。正是:
欲秉白旄摩将士,却教黄吻掌兵权。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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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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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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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赵子龙力斩五将 诸葛亮智取三城
此回首写赵云战功,所以成云之志也。曷成乎云之志?曰:先主初即帝位时,云即以伐魏为劝矣。先主之伐吴,以云为后应,为其志不在伐吴故也。武侯之伐魏,以云为先锋,为其志在伐魏故也。英雄行复仇之志者,自惜其年,又惜仇人之年。不能及曹丕之未死而伐魏,已深为曹丕惜;不更及赵云之未死而伐魏,不得不为赵云惜哉!然则云之复仇,不敢以老而自爱,正以老而愈不得不奋耳。
魏延子午谷之谋,未尝不善,武侯以为危计而不用,盖逆知天意之不可回,而不欲行险以争之耳。知天意之不可回,而行险以夺之,即争之未必胜。争之不胜,而天下后世乃得以行险之失,为我咎矣。惟兢兢然持一至慎之心,出于万全之策,而终一能回天意于万一,然后可以无憾于人事耳。
一擒孟获之前,先取三郡;一出祁山之前,亦先取三郡,斯则同矣。而前三郡之取则俱易,后三郡之取则两易而一难。前者高定真降,妙在假疑其诈;今者崔谅诈降,妙在假信其真。前者高定与雍闿不睦,妙在使中我之计;今者崔谅与杨陵同谋,又妙在即用彼之计。令读者观其前文,更不能测其后文;观其后文,乃始解其前文。事之巧,文之幻,皆妙绝今古。
蜀之有姜维,非继武侯而终伐魏之事者乎?六出祁山之后,始有九伐中原之事。而一出祁山之前,早伏一九伐中原之人。将正伏之,先反伏之。正伏之为蜀之姜维,反伏之为魏之姜维。而此回则犹反伏之者也。观天地古今自然之文,可以悟作文者结构之法矣。
却说孔明率兵前至沔阳,经过马超坟墓,乃令其弟马岱挂孝,孔明亲自祭之。祭死的与活的看。祭毕,回到寨中,商议进兵。忽哨马报道:“魏主曹睿遣驸马夏侯楙,调关中诸路军马,前来拒敌。”魏延上帐献策曰:“夏侯楙乃膏粱子弟,懦弱无谋。魏延之谋瞒不过司马懿,却瞒得夏侯楙。延愿得精兵五千,取路出褒中,循秦岭以东,当子午谷而投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夏侯楙若闻某骤至,必然弃城望横门邸阁而走。某却从东方而来,丞相可大驱士马,自斜谷而进。如此行之,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也。”此亦韩信暗渡陈仓之计。惜孔明之不用也。孔明笑曰:“此非万全之计也。汝欺中原无好人物,早为下文姜维之来虚伏一笔。倘有人进言,于山僻中以兵截杀,非惟五千人受害,亦大伤锐气,决不可用。”武侯只是小心,不肯放胆。魏延又曰:“丞相兵从大路进发,彼必尽起关中之兵,于路迎敌:则旷日持久,何时而得中原?”孔明曰:“吾从陇右取平坦大路,依法进兵,何忧不胜!”出师之名既正,出师之路亦取其正。遂不用魏延之计。魏延怏怏不悦。早为后文伏笔。孔明差人令赵云进兵。
却说夏侯楙在长安聚集诸路军马。时有西凉大将韩德,善使开山大斧,有万夫不当之勇,引西羌诸路兵八万到来;见了夏侯楙,楙重赏之,就遣为先锋。德有四子,皆精通武艺,弓马过人:长子韩瑛,次子韩瑶,三子韩琼,四子韩琪。以四小将衬出一老将。韩德带四子并西羌兵八万,取路至凤鸣山,正遇蜀兵。两阵对圆。韩德出马,四子列于两边。德厉声大骂曰:“反国之贼,安敢犯吾境界!”赵云大怒,挺槍纵马,单搦韩德交战。长子韩瑛,跃马来迎;战不三合,被赵云一槍刺死于马下。子龙不老。次子韩瑶见之,纵马挥刀来战。赵云施逞旧日虎威,抖擞精神迎战。瑶抵挡不住。子龙真不老。三子韩琼,急挺方天戟,骤马前来夹攻。云全然不惧,槍法不乱。子龙不老。四子韩琪,见二兄战云不下,也纵马抡两口日月刀而来,围住赵云。云在中央,独战三将。少时,韩琪中槍落马,子龙着实不老。韩阵中偏将急出救去。云拖枪便走。韩琼按戟,急取弓箭射之,连放三箭,皆被赵云用槍拨落。琼大怒,仍绰方天戟,纵马赶来,却被赵云一箭射中面门,落马而死。受过三箭,只答一礼,已当不起。韩瑶纵马举宝刀便砍赵云。云弃槍于地,闪过宝刀,生擒韩瑶归阵,复纵马取槍杀过阵来。子龙着实不老。○赵能灭韩,亦将灭魏。韩德见四子皆丧赵云之手,肝胆皆裂,先走入阵去。西凉兵素知赵云之名,今见其英勇如昔,谁敢交锋?赵云马到处,阵阵到退。赵云匹马单枪,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子龙着实不老。后人有诗赞曰:
忆昔常山赵子龙,年登七十建奇功。
独诛四将来冲阵,犹似当阳救主雄。
邓芝见赵云大胜,率蜀兵掩杀,西凉兵大败而走。韩德险被赵云擒住,弃甲步行而逃。云与邓芝收军回寨。芝贺曰:“将军寿已七旬,英勇如昨。今日阵前力斩四将,世所罕有!”云曰:“丞相以吾年迈,不肯见用,吾故聊以自表耳。”有得他说嘴,权将少年人试我老本事。遂差人解韩瑶,申报捷书,以达孔明。
却说韩德引败军回见夏侯楙,哭告其事。一丧其父,一丧其子,正是愁人说与愁人道。楙自统兵来迎赵云。探马报入蜀寨,说夏侯楙引兵到。云上马绰槍,引千余军,就凤鸣山前摆成阵势。当日夏侯楙戴金盔,坐白马,手提大砍刀,立在门旗之下。见赵云跃马挺槍,往来驰骋,楙欲自战。韩德曰:“杀吾四子之仇,如何不报!”纵马轮开山大斧,直取赵云。云奋怒挺槍来迎;战不三合,槍起处,刺死韩德于马下,彼老不如此老。急拨马直取夏侯楙。楙慌忙闪入本阵。邓芝驱兵掩杀。魏兵又折一阵,退十余里下寨。楙连夜与众将商议曰:“吾久闻赵云之名,未尝见面;今日年老,英雄尚在,方信当阳长阪之事。又提照四十一回中事。似此无人可敌,如之奈何?”参军程武乃程昱之子也,进言曰:“某料赵云有勇无谋,不足为虑。来日都督再引兵出,先伏两军于左右;都督临阵先退,诱赵云到伏兵处;都督却登山指挥,四面军马,重叠围住,云可擒矣。”此计亦平常,不过赵云太猛,故中之耳。楙从其言,遂遣董禧引三万军伏于左,薛则引三万军伏于右:二人埋伏已定。次日,夏侯楙复整金鼓旗幡,率兵而进。赵云、邓芝出迎。芝在马上谓赵云曰:“昨夜魏兵大败而走,今日复来,必有诈也。老将军防之。”邓芝甚是仔细,与孔明之小心相似。子龙曰:“量此乳臭小儿,何足道哉!吾今日必当擒之!”便跃马而出。魏将潘遂出迎,战不三合,拨马便走。赵云赶去,魏阵中八员将一齐来迎。放过夏侯楙先走,八将陆续奔走。赵云乘势追杀,邓芝引兵继进。赵云深入重地,只听得四面喊声大震。邓芝急收军退回,左有董禧,右有薛则,两路兵杀到。邓芝兵少,不能解救。赵云被困在垓心,东冲西突,魏兵越厚。时赵云手下止有千余人,杀到山坡之下,只见夏侯楙在山上指挥三军。赵云投东则望东指,投西则望西指:因此赵云不能突围,乃引兵杀上山来。半山中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上山。与黄汉升之战猇亭仿佛相似。赵云从辰时杀至酉时,不得脱走,只得下马少歇,且待月明再战。却纔卸甲而坐,月光方出,忽四下火光冲天,鼓声大震,矢石如雨,魏兵杀到,皆叫曰:“赵云早降!”云急上马迎敌。四面军马渐渐逼近,八方弩箭交射甚急,人马皆不能向前。云仰天叹曰:“吾不服老,死于此地矣!”故做惊人之笔,跌出下文。忽东北角上喊声大起,魏兵纷纷乱窜:一彪军马杀到,为首大将持丈八点钢矛,马项下挂一颗人头。云视之,乃张苞也。来得突兀。苞见了赵云,言曰:“丞相恐老将军有失,特遣某引五千兵接应。闻老将军被困,故杀透重围。正遇魏将薛则拦路,被某杀之。”斩薛则在张苞口中叙出,殊不费力。云大喜,即与张苞杀出西北角来。只见魏兵弃戈奔走:一彪军从外吶喊杀入,为首大将提偃月青龙刀,手挽人头。云视之,乃关兴也。亦来得突兀。○两颗人头,一在马项下,一在手中,两样写法。兴曰:“奉丞相之命,恐老将军有失,特引五千兵前来接应。却纔阵上逢着魏将董禧,被吾一刀斩之,枭首在此。斩董禧在关兴口中叙出,殊不费力。丞相随后便到也。”云曰:“二将军已建奇功,何不趁今日擒住夏侯楙,以定大事?”好子龙,有志气。张苞闻言,遂引兵去了。兴曰:“我也干功去。”遂亦引兵去了。前写子龙,此处又夹写兴、苞。云回顾左右曰:“他两个是吾子侄辈,尚且争先干功;吾乃国家上将,朝廷旧臣,反不如此小儿耶?吾当舍老命以报先帝之恩!”杀了一日犹然如此,子龙到底不老。于是引兵来捉夏侯楙。当夜三路兵夹攻,大破魏军一阵。邓芝引兵接应,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夏侯楙乃无谋之人,更兼年幼,不曾经战,见军大乱,遂引帐下骁将百余人,望南安郡而走。曹操女婿甚是不济。众军见无主,尽皆逃窜。
兴、苞二将闻夏侯楙望南安去了,连夜赶来。楙走入城中,令紧闭城门,驱兵守御。兴、苞二人赶到,将城围住;赵云随后也到。三面攻打。少时,邓芝亦引兵到。前将四人分开,今将四人合叙。一连围了十日,攻打不下。忽报丞相留后军住沔阳,左军屯阳平,右军屯石城,自引中军来到。赵云、邓芝、关兴、张苞皆来拜问孔明,说连日攻城不下。孔明遂乘小车亲到城边周围看了一遍,回寨升帐而坐。众将环立听令。读至此,似已有取南女之策,却猜不着有下文。孔明曰:“此郡壕深城峻,不易攻也。吾正事不在此城,汝等如只久攻,倘魏兵分道而出,以取汉中,吾军危矣。”读至此,又以有不欲取南安之意,更猜不出下文。邓芝曰:“夏侯楙乃魏之驸马,若擒此人,胜斩百将。今困于此,岂可弃之而去?”邓芝不以南安为重,却以夏侯楙为重。孔明曰:“吾自有计。此处西连天水郡,北抵安定郡:二处太守不知何人?”孔明不于南安用计,却欲以天水、安定用计,奇巧。探卒答曰:“天水太守马遵,安定太守崔谅。”孔明大喜,乃唤魏延受计,如此如此;又唤关兴、张苞受计,如此如此;又唤心腹军士二人受计,如此行之。妙在此处不叙明白。各将领命,引兵而去。孔明却在南安城外,令军运柴草堆于城下,口称“烧城”。魏兵闻之,皆大笑不惧。
却说安定太守崔谅,在城中闻蜀兵围了南安,困住夏侯楙,十分慌惧,即点军马约共四千,守住城池。忽见一人自正南而来,口称有机密事。方知心腹军士如此用法。崔谅唤入问之,答曰:“某是夏侯都督帐下心腹将裴绪。今奉都督将令,特来求救于天水、安定二郡。南安甚急,每日城上纵火为号,专望二郡救兵,并不见到;因复差某杀出重围,来此告急。可星夜起兵为外应。都督若见二郡兵到,却开城门接应也。”此是孔明吩咐之语,至此方纔明白。谅曰:“有都督文书否?”绪贴肉取出,汗已湿透;略教一视,假文书不堪再看。急令手下换了马匹,便出城望天水而去。故作着忙之状,妆得活像。不二日,又有报马到,告天水太守已起兵救援南安去了,教安定早早接应。此亦心腹军士,又是一样用法。崔谅与府官商议。多官曰:“若不去救,失了南安,送了夏侯驸马,皆我两郡之罪也:只得救之。”谅即点起人马,离城而去,只留文官守城。此失城之由。崔谅提兵向南安大路进发,遥望见火光冲天,催兵星夜前进。离南安尚有五十余里,忽闻前后喊声大震,哨马报道:“前面关兴截住去路,背后张苞杀来!”前吩咐兴、苞之计,于此方见。安定之兵,四下逃窜。谅大惊,乃领手下百余人,往小路死战得脱,奔回安定。方到城壕边,城上乱箭射下来。蜀将魏延在城上叫曰:“吾已取了城也!何不早降?”前吩咐魏延之计,于此方见。原来魏延扮作安定军,夤夜赚开城门,蜀兵尽入,因此得了安定。兴、苞截路用实写,魏延取城用虚写,两样笔法。崔谅慌投天水郡来。行不到一程,前面一彪军摆开。大旗之下,一人纶巾羽扇,道袍鹤氅,端坐于车上。谅视之,乃孔明也,急拨回马走。关兴、张苞两路兵追到,只叫:“早降!”崔谅见四面皆是蜀兵,不得已遂降,同归大寨。孔明以上宾相待。孔明曰:“南安太守与足下交厚否?”谅曰:“此人乃杨阜之族弟杨陵也;南安太守姓名,在崔谅口中补出。与某邻郡,交契甚厚。”孔明曰:“今欲烦足下入城,说杨陵擒夏侯楙,可乎?”谅曰:“丞相若令某去,可暂退军马,容某入城说之。”孔明从其言,实时传令,教四面军马各退二十里下寨。崔谅假应承,孔明亦假信任。以假对假,自有妙用。崔谅匹马到城边叫开城门,入到府中,与杨陵礼毕,细言其事。陵曰:“我等受魏主大恩,安忍背之?可将计就计而行。”杨陵欲将计就计,熟知孔明又将计就计。遂引崔谅到夏侯楙处,备细说知。楙曰:“当用何计?”杨陵曰:“只推某献城门,赚蜀兵入,却就城中杀之。”崔谅依计而行,出城见孔明,说:“杨陵献城门,放大军入城,以擒夏侯楙。杨陵本欲自捉,因手下勇士不多,未敢轻动。”此句便知其假。孔明曰:“此事至易:今有足下原降兵百余人,于内暗藏蜀将,扮作安定军马,带入城去,此是真话。先伏于夏侯楙府中;却暗约杨陵,待半夜之时献开城门,里应外合。”此是假话。崔谅暗思:“若不带蜀将去,恐孔明生疑。且带入去,就内先斩之,举火为号,赚孔明入来,杀之可也。”暗写崔谅意中之语。因此应允。孔明嘱曰:“吾遣亲信将关兴、张苞随足下先去,此是真话。只推救军杀入城中,以安夏侯楙之心。但举火,吾当亲入城去擒之。”又是假语。
时值黄昏,关兴、张苞受了孔明密计,妙在不叙明白。披挂上马,各执兵器,杂在安定军中,随崔谅来到南安城下。杨陵在城上撑起悬空板,倚定护心栏,问曰:“何处军马?”崔谅曰:“安定救兵来到。”谅先射一号箭上城,箭上带着密书曰:“今诸葛亮先遣二将伏于城中,要里应外合;且不可惊动,恐泄漏计策。待入府中图之。”崔谅极乖,却不知已在孔明算中。杨陵将书见了夏侯楙,细言其事。楙曰:“既然诸葛亮中计,可教刀斧手百余人,伏于府中。如二将随崔太守到府下马,闭门斩之。不知者为兴、苞捏一把汗。却于城上举火,赚诸葛亮入城。伏兵齐出,亮可擒矣。”不知者又为孔明捏一把汗。安排已毕,杨陵回到城上言曰:“既是安定军马,可放入城。”关兴跟崔谅先行,张苞在后。杨陵下城,在门边迎接。兴手起刀落,斩杨陵于马下。方知临行时所受密计,却不是府中,是门边;却不是半夜,是黄昏也。崔谅大惊,急拨马走到吊桥边。张苞大喝曰:“贼子休走!汝等诡计,如何瞒得丞相耶!”手起一鎗,刺崔谅于马下。读至此,方识孔明将计就计之妙。关兴早到城上,放起火来。四面蜀兵齐入。夏侯楙措手不及,开南门并力杀出。一彪军拦住,为首大将,乃是王平。交马只一合,生擒夏侯楙于马下,丈人做尽了人,女婿却如此出丑。余皆杀死。孔明入南安,招谕军民,秋毫无犯。众将各各献功。孔明将夏侯楙囚于车中。邓芝问曰:“丞相何故知崔谅诈也?”读书者至此亦欲急问其故。孔明曰:“吾已知此人无降心,故意使入城。彼必尽情告与夏侯楙,欲将计就计而行。吾见来情,足知其诈,复使二将同去,以稳其心。此人若有真心,必然阻当;彼忻然同去者,恐吾疑也。他意中度二将同去,赚入城内杀之未迟;又令吾军有托,放心而进。窥见肺腑。吾已暗嘱二将,就城门下图之。城内必无准备,吾军随后便到:此出其不意也。”前面一派疑阵,至此方纔说明。众将拜服。孔明曰:“赚崔谅者,吾使心腹人诈作魏将裴绪也。假裴绪亦于此处叙明。吾又去赚天水郡,至今未到,不知何故。赚天水亦于此处补出。今可乘势取之。”乃留吴懿守南安,刘琰守安定,替出魏延军马去取天水郡。
却说天水郡太守马遵,听知夏侯楙困在南安城中,乃聚文武官商议。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主记梁虔等曰:“夏侯驸马乃金枝玉叶,倘有疏虞,难逃坐视之罪。太守何不尽起本部兵以救之?”若依此计,不消孔明赚得。马遵正疑虑间,忽报夏侯驸马差心腹将裴绪到。又是一个假斐绪,即是前番做斐绪,换汤不换药。绪入府,取公文付马遵,说:“都督求安定、天水两郡之兵,星夜救应。”言讫,匆匆而去。次日又有报马到,称说:“安定兵已先去了,教太守火急前来会合。”两个军士两样用法,亦换汤不换药。马遵正欲起兵,忽一人自外而入曰:“太守中诸葛亮之计矣!”众视之,乃天水冀人也,姓姜名维,字伯约。姜维于此出现,又为后文张本。父名冏,昔日曾为天水郡功曹,因羌人乱,没于王事。维自幼博览群书,兵法武艺,无所不通;奉母至孝,郡人敬之。后为中郎将,就参本郡军事。详叙伯约生平,正为后文伐魏脚注。当日姜维谓马遵曰:“近闻诸葛亮杀拜夏侯楙,困于南安,水泄不通,安得有人自重围之中而出?又且裴绪乃无名下将,从不曾见,赚安定之假裴绪,在孔明口中说明;赚天水之假裴绪,又在伯约口中道破。况安定报马又无公文。以此察之,此人乃蜀将诈称魏将,赚得太守出城,料城中无备,必然暗伏一军于左近,乘虚而取天水也。”孔明瞒过夏侯楙,却瞒不过姜维。马遵大悟曰:“非伯约之言,则误中奸计矣!”维笑曰:“太守放心。某有一计,可擒诸葛亮,解南安之危。”正是:
运筹又遇强中手,斗智还逢意外人。
未知其计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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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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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姜伯约归降孔明 武乡侯骂死王朗
有将计就计之孔明,以破崔谅之计,斯已奇矣;又有将计就计之姜维,以破孔明之计,则更奇。以假裴绪赚天水,而姜维能料,斯已奇矣;即以假姜维赚天水,而姜维不能料,则更奇矣;以孔明之计,而有破之之人,则其人固孔明之所深爱也。以能料孔明之计之人,而终有不及料之事,则孔明又其人之所不得不服也。纵一夏侯楙以招姜维,而诈称姜维之有书,是犹在人意想之中;遣一假姜维以见夏侯楙,而即称夏侯楙之有书,是则出人意想之外。其变幻不测,疑鬼疑神,今日读之者且为之迷心眩目,况当日遇之者,能不俯首屈膝哉!
此回有假姜维,前乎此者有假张飞矣。假张飞有二,一则张飞所以赚严颜,一则张飞所以赚张合。而假姜维不容有二,乃孔明所以困姜维。试以《西游记》拟之,则前之假张飞,是孙行者毫毛所变之假行者也;后之假姜维,是六耳狝猴所冒之假行者也。同一假,而或自假之,或不自假而他人假之。然则《三国》之幻,殆不灭《西游》云。
姜维有母,而孔明即以姜维之母牵制姜维,亦犹徐庶有母,而曹操即以徐庶之母牵制徐庶也。然曹操假其母之书以招其子,孔明则不必假其母之书以招其子。所以然者,欲其人之背顺归逆,不得不以母子之情,夺其君臣之义;若使其人之背逆助顺,则自有君臣之义,正不专恃其母子之情耳。且曹操之才,不足以胜徐庶;而孔明之才,实足以服姜维。庶不为曹屈,而但为母屈;维则不独为母屈,而真为孔明屈矣。
人但知讨贼者当诛其首,而不知讨贼者当先诛其从。何也?无贾充、成济,则司马氏父子不能肆其凶;无华歆、王朗,则曹氏父子不能恣其恶。故骂曹操而不骂华歆,未足夺曹操之魄;骂曹丕、曹睿而不骂王朗,未足褫曹丕、曹睿之魂也。骂曹操者,有陈琳之檄矣,有衣带之诏也,有汉中王进位之疏矣,独于曹丕而缺焉。武侯虽有出师之表上告嗣君,恨无讨贼之文布告天下。今观骂王朗一篇,即以此当骂曹丕,即以此当布告之文可耳。
兵家之有劫寨,题目旧矣,独至此回,而有翻陈出新者。料彼不知我劫而劫之,不足奇;料彼知我劫而仍劫之,则奇矣。待彼来劫我,而我往劫之,不足奇;知彼待我之往劫而后来,而我故赚其来,则又奇矣。不但如此,以我劫寨之兵,截其归寨之兵,又使彼归寨之兵,即被杀于防我劫寨之兵,则愈出愈幻,至于如此。每见他书所纪劫寨之事,不过“杀入寨中,并无一人,情知中计,望后便走”等语耳。层层叠叠,数见不鲜。问有以旧题而作新文,若此回之神妙者乎?
却说姜维献计于马遵曰:“诸葛亮必伏兵于郡后,赚我兵出城,乘虚袭我。某愿请精兵三千,伏于要路。太守随后发兵出城,不可远去,止行三十里便回;但看火起为号,前后夹攻,可获大胜。如诸葛亮自来,必为某所擒矣。”前回孔明用计说明在后,此处姜维用计说明在前。遵用其计,付精兵与姜维去讫,然后自与梁虔引兵出城等候;只留梁绪、尹赏守城。原来孔明果遣赵云引一军埋伏于山僻之中,只待天水人马离城,便乘虚袭之。当日细作回报赵云,说天水太守马遵,起兵出城,只留文官守城。赵云大喜,又令人报与张翼、高翔,教于要路截杀马遵。此二处兵亦是孔明预先埋伏。前回之事,补叙于此。
却说赵云引兵五千,径投天水郡城下,高叫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汝知中计,早献城池,免遭诛戮。”城上梁绪大笑曰:“汝中吾姜伯约之计,尚然不知耶?”前是孔明将计就计,此是姜维将计就计,可谓礼无不答。云恰待攻城,忽然喊声大震,四面火光冲天。当先一员少年将军,挺槍跃马而言曰:“汝见天水姜伯约乎!”在子龙眼中写一姜维。○语亦自负之甚。云挺槍直取姜维。战不数合,维精神倍长。云大惊,暗忖曰:“谁想此处有这般人物!”又在子龙意中写一姜维。正战时,两路军夹攻来:乃是马遵、梁虔引军杀回。赵云首尾不能相顾,冲开条路,引败兵奔走,姜维赶来。亏得张翼、高翔两路军杀出,接应回去。又亏此一路接应,子龙虽败,可见孔明用计之妙。赵云归见孔明,说中了敌人之计。孔明惊问曰:“此是何人,识吾玄机?”有南安人告曰:“此人姓姜,名维,字伯约,天水冀人也:事母至孝,文武双全,智勇足备,真当世之英杰也。”又在安南人口中写一姜维。赵云又夸奖姜维槍法,与他人大不同。又在子龙口中写一姜维。孔明曰:“吾今欲取天水,不想有此人。”遂起大军前来。
却说姜维回见马遵曰:“赵云败去,孔明必然自来。彼料我军必在城中。今可将本部军马,分为四枝:某引一军伏于城东,如彼兵到则截之。太守与梁虔、尹赏各引一军城外埋伏。梁绪率百姓在城上守御。”写姜维第二翻用计,亦用明写。分拨已定。却说孔明因虑姜维,自为前部,望天水郡进发。将到城边,孔明传令曰:“凡攻城池:以初到之日激励三军,鼓噪直上。若迟延日久,锐气尽隳,急难破矣。”于是大军径到城下。因见城上旗帜整齐,未敢轻攻。此非写梁绪,亦非写姜维。候至半夜,忽然四下火光冲天,喊声震地,正不知何处兵来。只见城上亦鼓噪吶喊相应,蜀兵乱窜。孔明急上马,有关兴、张苞二将保护,杀出重围。回头看时,正东上马军,一带火光,势若长蛇。四路兵独写正东,以三路之无用衬出一路之独奇。孔明令关兴探视,回报曰:“此姜维兵也。”孔明叹曰:“兵不在多,在人之调遣耳。此人真将才也!”又在孔明眼中、口中写一姜维。收兵归寨,思之良久,乃唤安定人问曰:“姜维之母,现在何处?”从“事母至孝”上得来。答曰:“维母今居冀县。”孔明唤魏延分付曰:“汝可引一军,虚张声势,诈取冀县。若姜维到,可放入城。”又问:“此地何处紧要?”安定人曰:“天水钱粮,皆在上邽;若打破上邽,则粮道自绝矣。”孔明大喜,教赵云引一军去攻上邽。欲取天水,却不于天水用计,又于别处用计,妙!孔明离城三十里下寨。早有人报入天水郡,说蜀兵分为三路:一军守此郡,一军取上邽,一军取冀城。姜维闻之,哀告马遵曰:“维母现在冀城,恐母有失。维乞一军往救此城,兼保老母。”亦如徐庶所云,方寸乱矣。马遵从之,遂令姜维引三千军去保冀城,梁虔引三千军去保上邽。
却说姜维引兵至冀城,前面一彪军摆开,为首蜀将乃是魏延。二将交锋数合,延诈败奔走。维入城闭门,率兵守护,拜见老母,并不出战。赵云亦放过梁虔入上邽城去了。详于姜维而略于梁虔。人有轻重,故叙有详略。孔明乃令人去南安郡,取夏侯楙至帐下。孔明曰:“汝惧死乎?”楙慌拜伏乞命。曹家女婿如此出丑。孔明曰:“目今天水姜维现守冀城,使人持书来说:‘但得驸马在,我愿来降。’吾今饶汝性命,汝肯招安姜维否?”楙曰:“情愿招安。”孔明乃与衣服鞍马,不令人跟随,放之自去。又用前番纵崔谅之法。楙得脱出寨,欲寻路而走,奈不知路径。正行之间,逢数人奔走。楙问之,答曰:“我等是冀县百姓;今被姜维献了城池,归降诸葛亮,蜀将魏延纵火劫财,我等因此弃家而走,投上邽去也。”此是孔明之计,妙在不叙明白,令读者自知之。楙又问曰:“今守天水城是谁?”土人曰:“天水城中乃马太守也。”楙闻之,纵马望天水而行。又见百姓携男抱女而来,所说皆同。妙哉计乎!楙至天水城下叫门,城上人认得是夏侯楙,慌忙开门迎接。马遵惊拜问之。楙细言姜维之事;又将百姓所言说了。遵叹曰:“不想姜维反投蜀矣!”孔明只赚夏侯楙,却借夏侯楙以赚马遵,赚一个便是赚两个。梁绪曰:“彼意欲救都督,故以此言虚降。”楙曰:“今维已降,何为虚也?”正踌躇间,时已初更,蜀兵又来攻城。火光中见姜维在城下挺槍勒马,大叫曰:“请夏侯都督答话!”试令读者掩卷猜之,此是真姜维乎?假姜维乎?夏侯楙与马遵等皆到城上;见姜维耀武扬威,大叫曰:“我为都督而降,都督何背前言?”妙极。楙曰:“汝受魏恩,何故降蜀?有何前言耶?”维应曰:“汝写书教我降蜀,何出此言?汝欲脱身,却将我陷了!明明当面说谎,却使夏侯楙闻之,又疑是孔明假作楙书以赚姜维矣。我今降蜀,加为上将,安有还魏之理?”言讫,驱兵打城,至晓便退。若待天明便认得是假姜维矣。原来夜间妆姜维者,乃孔明之计,令部卒形貌相似者,假扮姜维攻城,因火光之中,不辨真伪。此处方纔说明。○《水浒传》假秦明从此学来,然不如此处曲折之妙也。
孔明却引兵来攻冀城。城中粮少,军食不敷。姜维在城上,见蜀军大车小辆,搬运粮草入魏延寨中去了。维引三千兵出城径来劫粮。蜀兵尽弃了粮草,寻路而走。弃一驸马以赚之,又弃无数粮车以赚之。足见姜维身价之重。姜维夺得粮车,欲要入城。忽然一彪军拦住:为首蜀将张翼也。二将交锋,战不数合,王平引一军又到,两下夹攻。维力穷抵敌不住,夺路归城;城上早插蜀兵旗号,原来已被魏延袭了。此番却着了道儿。维杀条路奔天水城,手下尚有十余骑,又遇张苞杀了一阵。维止剩得匹马单槍,来到天水城下叫门。城上军见是姜维,慌报马遵。遵曰:“此是姜维来赚我城门也。”令城上乱箭射下。前把假姜维认作真姜维,今把真姜维认作假姜维,被孔明弄得七颠八倒。姜维回顾蜀兵至近,遂飞奔上邽城来。城上梁虔见了姜维,大骂曰:“反国之贼,安敢来赚我城池!吾已知汝降蜀矣。”遂乱箭射下。梁虔一边知道却用暗写,此省笔处。姜维不能分说,仰天长叹,两眼泪流,拨马往长安而走。行不数里,前至一派大树茂林之处,一声喊起,数千兵拥出:为首蜀将关兴截住去路。孔明用计,不在孔明一边写去,只在姜维一边见来。异样笔法。维人困马乏,不能抵当,勒回马便走。忽然一辆小车从山坡中转出,一辆小车,抵得一队大兵。其人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摇羽扇:乃孔明也。孔明唤姜维曰:“伯约,此时何尚不降?”维寻思良久,前有孔明,后有关兴,又无去路,只得下马投降。只此一降,便生出后来无数文字。孔明慌忙下车而迎,执维手曰:“吾自出茅庐以来,遍求贤者,欲传授平生之学,恨未得其人。今遇伯约,吾愿足矣!”一见便有此深谈,此收拾英雄之法。维大喜拜谢。孔明遂同姜维回寨,升帐商议取天水、上邽之计。维曰:“天水城中,尹赏、梁绪,与某至厚;当写密书二封,射入城中,使其内乱,城可得矣。”弄假成真。孔明从之。姜维写了二封密书,拴在箭上,纵马直至城下,射入城中。小校拾得,呈与马遵。遵大疑,与夏侯楙商议曰:“梁绪、尹赏与姜维结连,欲为内应,都督宜早决之。”楙曰:“可杀二人。”尹赏知此消息,乃谓梁绪曰:“不如纳城降蜀,以图进用。”又在姜维算中。是夜,夏侯楙数次使人请梁、尹二人说话。二人料知事急,遂披挂上马,各执兵器,引本部军大开城门,放蜀兵入。夏侯楙、马遵惊慌,自变量百人出西门,弃城投羌城而去。梁绪、尹赏迎接孔明入城。安民已毕,孔明问取上邽之计。梁绪曰:“此城乃某亲弟梁虔守之,愿招来降。”甚不费力。孔明大喜。绪当日到上邽唤梁虔出城来降。孔明重加赏劳,就令梁绪为天水太守,尹赏为冀城令,梁虔为上邽令。孔明分拨已毕,整兵进发。诸将问曰:“丞相何不去擒夏侯楙?”孔明曰:“吾放夏侯楙,如放一鸭耳。今得伯约,得一凤也。”凤雏之后,又有一凤。
孔明自得三城之后,威声大震,远近州郡,望风归降。孔明整顿军马,尽提汉中之兵,前出祁山,是一出祁山。兵临渭水之西。细作报入洛阳。以下按过孔明,再叙魏国。时魏主曹睿太和元年,升殿设朝。近臣奏曰:“夏侯驸马已失三郡,逃窜羌中去了。今蜀兵已到祁山,前军临渭水之西,乞早发兵破敌。”睿大惊,乃问群臣曰:“谁可为朕退蜀兵耶?”司徒王朗出班奏曰:“臣观先帝每用大将军曹真,所到必克;今陛下何不拜为大都督以退蜀兵?”亦强夏侯楙不多。睿准奏,乃宣曹真曰:“先帝托孤与卿,今蜀兵入寇中原,卿安忍坐视乎?”真奏曰:“臣才疏智浅,不称其职。”王朗曰:“将军乃社稷之臣,不可固辞。老臣虽驽钝,愿随将军一往。”此老死期至矣。真又奏曰:“臣受大恩,安敢推辞?但乞一人为副将。”睿曰:“卿自举之。”真乃保太原阳曲人:姓郭,名淮,字伯济,官封射亭侯,领雍州刺史。睿从之,遂拜曹真为大都督,赐节钺;命郭淮为副都督,王朗为军师。朗时年已七十六岁矣。“老而不死是为贼。”选拨东西二京军马二十万与曹真。真命宗弟曹遵为先锋,又命荡寇将军朱赞为副先锋。当年十一月出师,魏主曹睿亲自送出西门之外方回。
曹真领大军来到长安,过渭河之西下寨。真与王朗、郭淮共议退兵之策。朗曰:“来日可严整队伍,大展旌旗。老夫自出,只用一席话,管教诸葛亮拱手而降,蜀兵不战自退。”痴老儿真在梦中,可发一笑。真大喜,是夜传令:来日四更造饭,平明务要队伍整齐,人马威仪,旌旗鼓角,各按次序。当时使人先下战书。次日,两军相迎,列成阵势于祁山之前。蜀军见魏兵甚是雄壮,与夏侯楙大不相同。在蜀兵眼中写魏国军容之盛。三军鼓角已罢,司徒王朗乘马而出。上首乃都督曹真,下首乃副都督郭淮,两个先锋压住阵角。探子马出军前大叫曰:“请对阵主将答话!”只见蜀兵门旗开处,关兴、张苞分左右而出,立马于两边;次后一队队骁将分列;在魏兵眼中写蜀汉军容之盛。门旗影下,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车中,纶巾羽扇,素衣皂绦,飘然而出。孔明举目见魏阵前三个麾盖,旗上大书姓名:中央白髯老者,乃军师司徒王朗。孔明暗忖曰:“王朗必下说词,吾当随机应之。”遂教推车出阵外,令护军小校传曰:“汉丞相与司徒会话。”只一“汉”字,可以压倒王朗。○司徒上削“魏”字,不予其事魏也,亦不加以“汉”字者,以不成其为汉臣也。王朗纵马而出。孔明于车上拱手,朗在马上欠身答礼。朗曰:“久闻公之大名,今幸一会。公既知天命、识时务,何故兴无名之兵?”孔明曰:“吾奉诏讨贼,何谓无名?”不但奉后主之诏,直奉先主之诏也。又不但奉先主之诏,直奉衣带诏之诏也。朗曰:“天数有变,开口便说一“天”字来压孔明。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曩自桓、灵以来,黄巾倡乱,天下争横。应第一回中事。降至初平、建安之岁,董卓造逆,应第九回以前事。傕、汜继虐,应十三回以前事。袁术僭号于寿春,应十七回以前事。袁绍称雄于邺土。应三十一回以前事。刘表占据荆州,应三十九回以前事。吕布虎吞徐郡:应十九回以前事。盗贼蜂起,奸雄鹰扬,社稷有垒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将群雄总叙四句。我太祖武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荒,万姓倾心,四方仰德,非以权势取之,实天命所归也。应七十八回以前事。○称一“天”字以尊曹操。世祖文帝,神文圣武,以膺大统,应天合人,法尧禅舜,处中国以临万邦:岂非天心人意乎?应九十一回以前事。○称一“天”字,又添出一“人”字,以尊曹丕。今公蕴大才、抱大器,自欲比于管、乐,先将孔明一扬。何乃强欲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耶?又将孔明一抑。○但言逆天数则可,若云逆天理则不可。勉强将一“理”字换却“数”字,又勉强添一“人”字倍却“天”字。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究竟只好归重“天”字上去。今我大魏带甲百万,良将千员。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公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孔明在车上大笑曰:“吾以为汉朝大老元臣,必有高论,劈头将一“汉”字对他“天”字。岂期出此鄙言!吾有一言,诸军静听:要在众人面前出他丑。昔桓、灵之世,汉统凌替,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傕、汜等接踵而起,迁劫汉帝,残暴生灵。略叙往时之乱,櫽括不烦。因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骂尽汉臣,暗切王朗。吾素知汝所行:世居东海之滨,初举孝廉入仕,理合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愿食汝肉!方指名骂也。今幸天意不绝炎汉,此以天理决天数。昭烈皇帝继统西川。吾今奉嗣君之旨,兴师讨贼。自叙出师伐魏之意,不但奉诏讨贼,亦是奉天讨贼。汝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称天数耶?折倒他天数之语。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又奉列圣之灵以折之,连死后都骂到。老贼速退!可叫反臣与吾共决胜负!”王朗听罢,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周瑜有三气,王朗只是一气,老儿气不起,不似少年熬得。后人有诗赞孔明曰:
兵马出西秦,雄才敌万人。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
孔明以扇指曹真曰:“吾不逼汝。汝可整顿军马,来日决战。”言讫回军。于是两军皆退。
曹真将王朗尸首,用棺木盛贮,送回长安去了。一个军师,早完了局。副都督郭淮曰:“诸葛亮料吾军中治丧,今夜必来劫寨。可分兵四路:两路兵从山僻小路,乘虚去劫蜀寨;两路兵伏于本寨外,左右击之。”算到敌人劫寨,却又去劫敌人寨,其计亦巧。曹真大喜曰:“此计与吾相合。”遂传令唤曹遵、朱赞两个先锋吩咐曰:“汝二人各引一万军,抄出祁山之后,但见蜀兵望吾寨而来,汝可进兵去劫蜀寨。如蜀兵不动,便撤兵回,不可轻进。”若彼不劫,我亦不劫,其谋亦慎。二人受计,引兵而去。真谓淮曰:“我两个各引一枝军,伏于寨外,寨中虚堆柴草,只留数人。如蜀兵到,放火为号。”诸将皆分左右,各自准备去了。
却说孔明归帐,先唤赵云、魏延听令。孔明曰:“汝二人各引本部军去劫魏寨。”魏延进曰:“曹真深明兵法,必料我乘丧劫寨。他岂不提防?”此写魏延。孔明笑曰:“吾正欲曹真知吾去劫寨也。妙极。彼必伏兵在祁山之后,待我兵过去,却来袭我寨;吾故令汝二人,引兵前去,过山脚后路,远下营寨,任魏兵来劫吾寨。汝看火起为号,分兵两路:文长拒住山口;子龙引兵杀回,必遇魏兵,却放彼走回,汝乘势攻之,彼必自相掩杀:可获全胜。”妙在原来不教他劫寨,只教他杀劫寨之人。二将引兵受计而去。又唤关兴、张苞分付曰:“汝二人各引一军,伏于祁山要路,放过魏兵,却从魏兵来路,杀奔魏寨而去。”这两个却是教他劫寨。二人引兵受计去了。又令马岱、王平、张翼、张嶷四将伏于寨外,四面迎击魏兵。孔明乃虚立寨栅,居中堆起柴草,以备火号;自引诸将退于寨后,以观动静。既防他来劫寨,又要骗他来劫寨。神妙之极。
却说魏先锋曹遵、朱赞黄昏离寨,迤逦前进。二更左侧,遥望山前隐隐有军行动。曹遵自思曰:“郭都督真神机妙算!”且慢赞着。遂催兵急进。到蜀寨时,将及三更。曹遵先杀入寨,却是空寨,并无一人。料知中计,急撤军回。寨中火起。朱赞兵到,自相掩杀,人马大乱。曹遵与朱赞交马,方知自相践踏。是此以魏伐魏,妙!妙!急合兵时,忽四面喊声大震,王平、马岱、张嶷、张翼杀到。第三次吩咐的,第一次出现。曹、朱二人引心腹军百余骑,望大路奔走。忽然鼓角齐鸣,一彪军截住去路,为首大将乃常山赵子龙也,第一次吩咐的,第二次先是一个出现。大叫曰:“贼将那里去!早早受死!”曹、朱二人夺路而走。忽喊声又起,魏延又引一彪军杀到。第一次吩咐的,第三次又是一个出现。曹、朱二人大败,夺路奔回本寨。守寨军士只道蜀兵来劫寨,慌忙放起号火。左边曹真杀至,右边郭淮杀至,自相掩杀。又是以魏伐魏,妙!妙!背后三路蜀兵杀到:中央魏延,左边关兴,右边张苞,大杀一阵,第二次吩咐的,第四次出现,又妙在魏延再出现。魏兵败走十余里,魏将死者极多。孔明全获大胜,方始收兵。曹真、郭淮收拾败军回寨,商议曰:“今魏兵势孤,蜀兵势大,将何策以退之?”淮曰:“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足为忧。某有一计,使蜀兵首尾不能相顾,定然自走矣。”正是:
可怜魏将难成事,欲向西方索救兵。
未知其计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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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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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诸葛亮乘雪破羌兵 司马懿克日擒孟达
读《三国》者读至此回,而知文之彼此相伏、前后相因,殆合十数卷而只如一篇、只如一句也。其相反而相因者,有助汉之沙摩柯,乃有抗汉之孟获;其不相反而相因者,有借羌兵之曹丕,乃有借羌兵之曹真。其相类而相因者,有马超在而即去之柯比能,乃有马超死而忽忽来之彻里吉;其不相类而相因者,有六纵而不服之蛮王,乃有一纵而即服之雅丹丞相。至于孟达致书于李严,早有李严致书于孟达以为之伏笔矣。申仪助司马而杀孟达,早有孟达之约申仪而背刘封以为之伏笔矣。文如常山率然,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岂非结构之至妙者哉!
此回之内,忽有一关公为神,突如其来,倏然而往。一救关兴,再救张苞,可谓英灵之极矣。然越吉元帅之头,何不即取之以云中显圣之偃月刀,而必待孔明之用计而后斩之乎?曰:《三国》一书,所以纪人事,非以纪鬼神。惟有一番筹度,一番诱敌,乃见相臣之劳心,诸将之用命,不似《西游》、《水浒》等书,原非正史,可以任意结构也。
平蛮之后,又有平羌;藤甲之后,又有铁车。一则在于未伐魏之始,一则间于既伐魏之中;一则炎天,一则雪地;一则出其全力持之旷日,一则施以小计定之终朝。或详或略,或长或短,事不雷同,文亦不合掌,如此妙事,如此妙文,真他书之所未有。
司马懿不用,则孟达不死。孟达不死,则两京可图。两京可图,则曹氏可灭。曹氏之不遽灭,以为司马懿之功也。然而救魏之事,即为篡魏之阶。魏之以懿拒汉,犹之前门拒虎、后户进狼耳。此回于司马懿起复之初,便叙师、昭二子之英英灵爽,盖非魏之亡于此救,而正魏之亡于此兆云。
蜀事之坏,一坏于失荆州,再坏于失上庸也。荆州不失,则可由荆州以定襄、樊;上庸不失,则可由上庸以取宛、洛。而原其所以失,则有故焉。当关公离荆州以伐魏之时,使别遣一上将以守荆州,则荆州可以不失;当孟达弃上庸而奔魏之时,更遣一上将以守上庸,则上庸可以不失。而先主不虑之,孔明亦不虑之,则皆天也,非人也。其所以失而不复者,又有故焉。当先主大战猇亭之初,孙权愿献荆州,而先主不之拒,则荆州虽失而可复;当孔明初出祁山之时,孟达欲献上庸,而司马懿未之知,则上庸虽失而可复。而先主必拒之,司马懿必知之,则又天也,非人也。天不祚汉,亦何咎于先主,又何咎于孟达耶?
孟达不足咎,而孟达之不知人,则可咎也。于诸葛亮之小心不之信,于申仪、申耽则信之矣;于司马懿之机警不之信,于李辅、邓贤则信之矣。不能料申仪、申耽,而何能料司马懿?不能识李辅、邓贤,而何能识诸葛亮哉?盖惟诸葛亮能知司马懿,亦惟司马懿能知诸葛亮耳。
却说郭淮谓曹真曰:“西羌之人,自太祖时连年入贡,文皇帝亦有恩惠加之;我等今可据住险阻,遣人从小路直入羌中求救,许以和亲,羌人必起兵袭蜀之后。即曹丕五路中之一也。吾却以大兵击之,首尾夹攻,岂不大胜?”真从之,即遣人星夜驰书赴羌。
却说西羌国王彻里吉,自曹操时年年入贡;手下有一文一武:文乃雅丹丞相,武乃越吉元师。亦如董茶那、阿会喃等名色。时魏使赍金珠并书到国,先来见雅丹丞相;送了礼物,具言求救之意。雅丹引见国王,呈上书礼。彻里吉览了书,兴众商议。雅丹曰:“我与魏国素相往来,今曹都督求救,且许和亲,理合依允。”是金铂言语。彻里吉从其言,即命雅丹与越吉元帅起羌兵一十五万,皆惯使弓弩、槍刀、蒺藜、飞锤等器;又有战车,用铁叶里钉,装载粮食军器什物:或用骆驼驾车,或用骡马驾车,号为“铁车兵”。写得羌兵可畏,以衬孔明之能。二人辞了国王,领兵直扣西平关。守关蜀将韩祯,急差人赍文报知孔明。孔明闻报,问众将曰:“谁敢去退羌兵?”张苞、关兴应曰:“某等愿往。”孔明曰:“汝二人要去,奈路途不熟。”遂唤马岱曰:“汝素知羌人之性,久居彼处,可作乡导。”用马岱可谓最得其人。便起精兵五万,与兴、苞二人同往。兴、苞等引兵而去。行有数日,早遇羌兵。关先引百余骑登山坡看时,只见羌兵把铁车首尾相连,处结寨;车上遍排兵器,就似城池一般。赤壁江中有连舟,西平关外有连车。连舟易破,连车不易破。兴睹之良久,无破敌之策,回寨与张苞、马岱商议。岱曰:“且待来日见阵,观看虚实,另作计议。”马超已死,马岱亦无如之何。次早分兵三路:关兴在中,张苞在左,马岱在右,三路兵齐进。羌兵阵里,越吉元帅手挽铁锤,腰悬宝雕弓,跃马奋勇而出。关兴招三路兵径进。忽见羌兵在两边,中央放出铁车,如潮涌一般,其静也如城,其动也如水。弓弩一齐骤发。蜀兵大败:马岱、张苞两军先退;关兴一军,被羌兵一里,直围入西北角上去了。
兴在垓心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兴至此好生着急。铁车密围,就如城池。蜀兵你我不能相顾。兴望山谷中寻路走。看看天晚,但见一簇皂旗蜂拥而来,一员羌将手提铁锤,大叫曰:“小将休走!吾乃越吉元帅也!”关兴急走到前面,尽力纵马加鞭,正遇断涧,兴至此好生着急。只得回马来战越吉。兴终是胆寒,抵敌不住,望涧中而逃;被越吉赶到,一铁锤打来,兴急闪过,正中马胯。那马望涧中便倒,兴落于水中。兴至此又好生着急。忽听得一声响处,背后越吉连人带马,平白地倒下水来。兴就水中挣起看时,只见岸上一员大将,杀退羌兵。绝处逢生,出于意外。兴提刀待砍越吉,吉跃水而走。此时未便斩越吉,更妙。关兴得了越吉马,牵到岸上,整顿鞍辔,绰刀上马。只见那员将,尚在前面追杀羌兵。读者至此,必谓不是张苞,定是马岱。兴自思此人救我性命,当与相见,遂拍马赶来。看看至近,只见云雾之中,隐隐有一大将,面如重枣,眉若卧蚕,绿袍金铠,提青龙刀,骑赤兔马,手绰美髯,分明认得是父亲关公。关公又于此处显圣,却是意想不到。兴大惊。忽见关公以手望东南指曰:“吾儿可速望此路去。吾当护汝归寨。”言讫不见。关兴望东南急走。至半夜,前是黄昏,此是半夜,正与斩潘璋时相似。忽见一彪军到,乃张苞也。问兴曰:“你曾见二伯父否?”问得奇特。兴曰:“你何由知之?”苞曰:“我被铁车军追急,忽见伯父自空而下,惊退羌兵,关公在张苞一边显圣,却用虚写。指曰:‘汝从这条路去救吾儿。’因此引军径来寻你。”关兴亦说前事,共相嗟异。二人同归寨内。马岱接着,对二人说:“此军无计可退,我守住寨栅,你二人去禀丞相,用计破之。”虽有关公神助,终赖诸葛奇谋。于是兴、苞二人,星夜来见孔明,备说此事。
孔明随命赵云、魏延各引一军埋伏去讫;然后点三万军,带了姜维、张翼、关兴、张苞,亲自来到马岱寨中歇定。次日上高阜处观看,见铁车连络不绝,人马纵横,往来驰骤。孔明曰:“此不难破也。”别人难,他偏不难。唤马岱、张翼分付如此如此。二人去了。妙在不叙出来。乃唤姜维曰:“伯约知破车之法否?”维曰:“羌人惟恃一勇力,岂知妙计乎?”妙在不说出来。孔明笑曰:“汝知吾心也。今彤云密布,朔风紧急,天将降雪,吾计可施矣。”隐隐说出,却早不曾说出。便令关兴、张苞二人引兵埋伏去讫;又是两路伏兵。令姜维领兵出战:但有铁车兵来,退后便走;寨口虚立旌旗,不设军马。准备已定。是时十二月终,果然天降大雪。姜维引军出,越吉引铁车兵来。姜维即退走。羌兵赶到寨前,姜维从寨后而去。羌兵直到寨外观看,听得寨内鼓琴之声,当歌白雪之诗以和之。四壁皆空竖旌旗,急回报越吉。越吉心疑,未敢轻进。雅丹丞相曰:“此诸葛亮诡计,虚设疑兵耳。可以攻之。”越吉引兵至寨前,但见孔明携琴上车,赋诗不能退敌,携琴却可以诱敌。自变量骑入寨,望后而走。羌兵抢入寨栅,直赶过山口,见小车隐隐转入林中去了。以小车引出大车。雅丹谓越吉曰:“这等兵虽有埋伏,不足为惧。”遂引大兵追赶。又见姜维兵俱在雪地之中奔走。越吉大怒,催兵急追。山路被雪漫盖,一望平坦。绝妙雪景。○此句不是闲笔。正赶之间,忽报蜀兵自山后而出。雅丹曰:“纵有些小伏兵,何足惧哉!”只顾催趱兵马,往前进发。忽然一声响,如山崩地陷,羌兵俱落于坑堑之中;所云乘雪用计,乃此计也。背后铁车正行得紧溜,急难收止,并拥而来,自相践踏。后兵急要回时,左边关兴,右边张苞,两军冲出,万弩齐发;背后姜维、马岱、张翼,三路兵又杀到。铁车兵大乱。越吉元帅望后面山谷间而逃,正逢关兴。交马只一合,被兴举刀大喝一声,砍死于马下。若在关公显圣时杀之,便不见关兴之勇,又不知孔明之能矣。雅丹丞相早被马岱活捉,解投大寨来。羌兵四散逃窜。孔明升帐,马岱押过雅丹来。孔明叱武士去其缚,赐酒压惊,用好言抚慰。又用纵孟获之法。雅丹深感其德。孔明曰:“吾主乃大汉皇帝,今命吾讨贼,尔如何反助逆?吾今放汝回去,说与汝主:吾国与尔乃邻邦,永结盟好,勿听反贼之言。”遂将所获羌兵及车马器械,尽给还雅丹,俱放回国。众皆拜谢而去。羌人不复反矣。孔明引三军连夜投祁山大寨而来,命关兴、张苞引军先行;一面差人赍表奏报捷音。
却说曹真连日望羌人消息,忽有伏路军来报说:“蜀兵拔寨收拾起程。”孔明用计,却在曹真一边写出。郭淮大喜曰:“此因羌兵攻击,故尔退去。”遂分两路追赶。前面蜀兵乱走,魏兵随后追袭。先锋曹遵正赶之间,忽然鼓声大震,一彪军闪出:为首大将乃魏延也,孔明使魏延埋伏,于此处写出。 大叫:“反贼休走!”曹遵大惊,拍马交锋;不三合,被魏延一刀斩于马下。副先锋朱赞引兵追赶,忽然一彪军闪出:为首大将乃赵云也,孔明使赵云埋伏,于此写出。 朱赞措手不及,被云一槍刺死。曹真、郭淮见两路先锋有失,欲收兵回,背后喊声大震,鼓角齐鸣,关兴、张苞两路兵杀出,兴、苞埋伏,于此写出。 围了曹真、郭淮,痛杀一阵。曹、郭二人引败兵冲路走脱。蜀兵全胜,直追到渭水,夺了魏寨。曹真折了两个先锋,哀伤不已,只得写本申朝,乞拨援兵。
却说魏主曹睿设朝,近臣奏曰:“大都督曹真,数败于蜀,折了两个先锋,羌兵又折了无数,其势甚急。今上表求救,请陛下裁处。”睿大惊,急问退军之策。华歆奏曰:“须是陛下御驾亲征,大会诸侯,人皆用命,方可退也。不然,长安有失,关中危矣。”也得孔明骂他一场便好。 太传钟繇奏曰:“凡为将者,知过于人,则能制人。孙子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臣量曹真虽久用兵,非诸葛亮对手。臣以全家良贱保举一人,可退蜀兵。未知圣意准否?”自然引出这个人来。 叡曰:“卿乃大老元臣,有何贤士可退蜀兵?早召来与朕分忧。”钟繇奏曰:“向者,诸葛亮欲兴师犯境,但惧此人,故散流言,使陛下疑而去之,前疑吴、蜀反间,今专指蜀人。 方敢长驱大进。今若复用之,则亮自退矣。”睿问何人。繇曰:“骠骑大将军司马懿也。”郑重说出。 >睿叹曰:“此事朕亦悔之。今仲达现在何处?”繇曰:“近闻仲达在宛城闲住。”睿即降诏,遣使持节,复司马懿官职,加为平西都督,就起南阳诸路军马,前赴长安。睿御驾亲征,令司马懿克日到彼聚会。使命星夜望宛城去了。以下按过魏国,再叙孔明。
却说孔明自出师以来,累获全胜,心中甚喜;正在祁山寨中会聚议事,忽报镇守永安宫李严令子李丰来见。孔明只道东吴犯境,心甚惊疑,有此一句,反衬下文之喜。 唤入帐中问之。丰曰:“特来报喜。”孔明曰:“有何喜?”丰曰:“昔日孟达降魏,乃不得已也。彼时曹丕爱其才,时以骏马金珠赐之,曾同辈出入,封为散骑常侍,领新城太守,镇守上庸、金城等处,委以西南之任。曹丕恩遇孟达,却于此处补出。 自丕死后,曹睿即位,朝中多人嫉妒,孟达日夜不安,常谓诸将曰:‘我本蜀将,势逼于此。’今累差心腹人,持书来见家父,教早晚代禀丞相。前者五路下川之时,曾见此意。又将前事补照一句。 今在新城,听知丞相伐魏,欲起金城、新城、上庸三处军马,就彼举事,径取洛阳;丞相取长安,两京大定矣。此事若成,岂不大妙!今某引来人并累次书信呈上。”孔明大喜,厚赏李丰等。忽细作人报说:“魏主曹睿,一面驾幸长安;一面诏司马懿复职,加为平西都督,起本处之兵,于长安聚会。”孔明大惊。一惊之后忽有一喜,一喜之后又忽有一惊。 参军马谡曰:“量曹叡何足道!若来长安,可就而擒之。丞相何故惊讶?”孔明曰:“吾岂惧曹睿耶?所患者惟司马懿一人而已。今孟达欲举大事,若遇司马懿,事必败矣!达非司马懿对手,必被所擒。孟达若死,中原不易得也。”下文之事早于孔明口中说出。 马谡曰:“何不急修书,令孟达堤防?”孔明从之,即修书,令来人星夜回报孟达。
却说孟达在新城,专望心腹人回报。一日,心腹人到来,将孔明回书呈上。孟达拆封视之。书略曰:
近得书,足知公忠义之心,不忘故旧,吾甚喜慰。若成大事,则公汉朝中兴第一功臣也。然极宜谨密,不可轻易托人。慎之!戒之!近闻曹睿复诏司马懿起宛、洛之兵,若闻公举事,必先至矣。管辂之卜,无此奇验。 须万全堤备,勿视为等闲也。
孟达览毕,笑曰:“人言孔明心多,今观此事可知矣。”乃具回书,令心腹人来答孔明。唤入帐中。其人呈上回书。孔明拆封视之。书曰:
适承钧教,安敢少怠?窃谓司马懿之事,不必惧也。宛城离洛阳约八百里,至新城一千二百里。若司马懿闻达举事,须表奏魏主。往复一月间事,达城池已固,诸将与三军皆在深险之地,司马懿即来,达何惧哉?丞相宽怀,惟听捷报!
孔明看毕,掷书于地而顿足曰:“孟达必死于司马懿之手矣!”管辂之卜,无此奇验。 马谡问曰:“丞相何谓也?”孔明曰:“兵法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岂容料在一月之期?曹睿既委任司马懿,逢寇即除,何待奏闻?若知孟达反,不须十日,兵必到矣,安能措手耶?”英雄所见略同。 众将皆服。孔明急令来人回报曰:“若未举事,切莫教同事者知之;知之则必败。”又早知二申之叛。 其人拜辞归新城去了。
却说司马懿在宛城闲住,闻知魏兵累败于蜀,乃仰天长叹。此老心痒难熬。 懿长子司马师,字子元;次子司马昭,字子尚:二人素有大志,通晓兵书。此处忽写二子,为晋伐魏张本。 当日侍立于侧,见懿长叹,乃问曰:“父亲何为长叹?”懿曰:“汝辈岂知大事耶?”司马师曰:“莫非叹魏主不用乎?”司马昭笑曰:“早晚必来宣召父亲也。”昭更英敏。 言未已,忽报天使持节至。懿听诏毕,遂调宛城诸路军马。忽又报金城太守申仪家人,有机密事求见。懿唤入密室问之。其人细说孟达欲反之事。更有孟达心腹人李辅并达外甥邓贤,随状出首。方知“不可容易托人”之语,乃孔明金玉之言。 司马懿听毕,以手加额曰:“此乃皇上齐天之洪福也!诸葛亮兵在祁山,杀得内外人胆落;今天子不得已而幸长安,若旦夕不用吾时,孟达一举,两京破矣!此时司马懿原是魏之功臣。 此贼必通谋诸葛亮:吾先破之,诸葛亮定然心寒,自退兵也。”长子司马师曰:“父亲可急写表申奏天子。”懿曰:“若等圣旨,往复一月之间,事无及矣。”与孔明之言不谋而合。 即传令教人马起程,一日要行两日之路,如迟立斩。一面令参军梁畿赍檄星夜去新城,教孟达等准备征进,使其不疑。更是周密。 梁畿先行,懿在后发兵。行了二日,山坡下转出一军,乃是右将军徐晃。晃下马见懿,说:“天子驾到长安,亲拒蜀兵,今都督何往?”懿低言曰:“今孟达造反,吾去擒之耳。”写仲达机密之至。 晃曰:“某愿为先锋。”懿大喜,合兵一处。徐晃为前部,懿在中军,二子押后。又行了二日,前军哨马捉住孟达心腹人,搜出孔明回书,来见司马懿。懿曰:“吾不杀汝。汝从头细说。”其人只得将孔明、孟达往复之事,一一告说。懿看了孔明回书,大惊曰:“世间能者所见皆同,两能相遇,彼此皆惊。 吾机先被孔明识破。幸得天子有福,获此消息。孟达今无能为矣。”遂星夜催军前行。
却说孟达在新城约下金城太守申仪、上庸太守申耽,克日举事。耽、仪二人佯许之,每日调练军马,只待魏兵到,便为内应;却报孟达,军器粮草俱未完备,不敢约期起事。达信之不疑。写孟达疏虞之至。 忽报参军梁畿来到,孟达迎入城中。畿传司马懿将令曰:“司马都督今奉天子诏,起诸路军以退蜀兵。太守可集本部军马听候调遣。”达问曰:“都督何日起程?”畿曰:“此时约离宛城,望长安去了。”谁知不向长安,却向上庸。 达暗喜曰:“吾大事成矣!”遂设宴待了梁畿,送出城外,即报申耽、申仪知道:“明日举事,换上大汉旗号,发诸路军马径取洛阳。”写孟达卤莽之至。 忽报城外尘土冲天,不知何处兵来。孟达登城视之,只见一彪军打着“右将军徐晃”旗号,飞奔城下。达大惊,急扯起吊桥。徐晃坐下马收拾不住,直来到壕边,高叫曰:“反贼孟达:早早受降!”达大怒,急开弓射之,正中徐晃头额。魏将救去。城上乱箭射下,魏兵方退。孟达恰待开门追赶,四面旌旗蔽日,司马懿兵到。懿真可谓能。 达仰天长叹曰:“果不出孔明所料也!”悔之晚矣。 于是闭门坚守。
却说徐晃被孟达射中头额,众军救到寨中,取了箭头,令医调治,当晚身死。时年五十九岁。可为关平报仇。 司马懿令人扶柩还洛阳安葬。次日,孟达登城遍视,只见魏兵四面围得铁桶相似。达行坐不安,惊疑未定,忽见两路兵自外杀来,旗上大书“申耽”、“申仪”。孟达只道是救军到,忙引本部兵大开城门杀出。写孟达愚暗之至。 耽、仪大叫曰:“反贼休走!早早受死!”达见事变,拨马望城中便走,城上乱箭射下。李辅、邓贤二人在城上大骂曰:“吾等已献了城也!”达夺路而走,申耽赶来。达人困马乏,措手不及,被申耽一槍刺于马下,可为害刘封之报。 枭其首级。余军皆降。李辅、邓贤大开城门,迎接司马懿入城。抚民劳军已毕,遂遣人奏知魏主曹睿。睿大喜,教将孟达首级去洛阳城示众;加申耽、申仪官职,就随司马懿征进;示命李辅、邓贤守新城、上庸。
却说司马懿引兵到长安城外下寨。懿入城来见魏主。叡大喜曰:“朕一时不明,误中反间之计,悔之无及!今达造反,非卿等制之,两京休矣。”孰知用了司马,两京终不姓曹。 懿奏曰:“臣闻申仪密告反情,意欲表奏陛下,恐往复迟滞,故不待圣旨,星夜而去。若待奏闻,则中诸葛亮之计也。”借司马懿口中将孔明所料明白说一遍,不是写仲达,正是写孔明。 言罢,将孔明回孟达密书奉上。睿看毕,大喜曰:“卿之学识,过于孙、吴矣!”赐金钺斧一对,后遇机密重事,不必奏闻,便宜行事。机密之事孰有大于篡位者乎?将来亦不必奏闻矣。司马氏谨如命。 就令司马懿出关破蜀。懿奏曰:“臣举一大将,可为先锋。”叡曰:“卿举何人?”懿曰:“右将军张合,可当此任。”张辽、徐晃已死,独张合尚存,一向冷落,此处却又出头。 叡笑曰:“朕正欲用之。”遂命张合为前部先锋,随司马懿离长安来破蜀兵。正是:
既有谋臣能用智,又求猛将助施威。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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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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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
前回方写孟达不听孔明之言而失上庸,此回便接写马谡不听孔明之言而失街亭。上庸失而使孔明无进取之望,街亭失而几使孔明无退足之处矣。何也?无街亭则阳平关危,阳平关危则不惟进无所得,而且退有所失也。未失者且忧其失,而既得者安能保其得?于是南安不得不弃,安定不得不损,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饷不得不收。遂令向之擒夏侯、斩崔谅、杀杨陵、取上邽、袭冀县、骂王朗、破曹真者,其功都付之乌有。悲夫!
兵家胜败之故,有异而同者,有同而异者。徐晃拒王平之谏,而背水以为阵;马谡拒王平之谏,而依山以为营:水与山异,而必败之势则同也。黄忠屯兵于山,而能斩夏侯渊;马谡屯兵于山,而不能退司马懿:山与山同,而一胜一败之势则异也。马谡之所以败者,因熟记兵法之成语于胸中,不过曰“凭高视下,势如劈竹”耳。孰知坐论则是,起行则非,读书虽多,致用则误,岂不重可叹哉!故善用人者不以言,善用兵者不在书。
请守街亭之马谡,即献计平蛮之马谡也,又即反间司马懿之马谡也。何以前则智而后则愚?曰:此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试以前二事论之:其策南人,则其言果效;其策司马,则其言始效而不终效。岂非天方授魏,天方启晋,而人实不能与天争乎?故知一效一不尽效之故。而街亭之失,不必为马谡咎,更不必为用马谡者咎。
此回乃司马懿初与孔明对垒之时也。而孔明利在战,司马懿利在不战。夏侯楙、曹真皆以战而败,司马懿则欲以不战而胜。其守郿城、箕谷者,所以遏孔明之前,而使不得进也;其取街亭、列柳城者,所以截孔明之后,而可使不得不退也。使不得不退,而懿于是乎可以不战矣。非不欲战,实不敢战,畏蜀如虎,盖自此日而已然云。
唯小心人不做大胆事,亦唯小心人能做大胆事。魏延欲出子午谷,而孔明以为危计,是小心者惟孔明也。坐守空城,只以二十军士扫门,而退司马懿十五万之众,是大胆者亦惟孔明也。孔明若非小心于平日,必不敢大胆于一时。仲达不疑其大胆于一时,正为信其小心于平日耳。
为将之道,不独进兵难,退兵亦难。能进兵是十分本事,能退兵亦是十分本事。当不得不退之时,而又当必不可退之势,进将被擒,退亦受执,于此而权略不足以济之,欲全师而退,难矣!试观孔明焚香操琴,以不退为退;子龙设伏斩将,又能以退为进。蜀中有如此之相,如此之将,而卒不能克复中原。呜呼!天不祚汉耳,岂战之罪哉!
自九十二回至此,叙武侯第一次伐魏之事。而始之以赵云,终之以赵云者,冲锋陷阵唯子龙,子龙为功首也;班师整旅,亦唯子龙为首功也。以连斩五将始,以杀一将释一将终。觉长阪之英雄如昨,汉水之胆智犹新,务自伸其讨魏报汉之志,真不愧先主之旧臣矣!
却说魏主曹睿令张合为先锋,与司马懿一同征进;一面令辛毗、孙礼二人领兵五万,往助曹真。二人奉诏而去。
且说司马懿引二十万军出关下寨,请先锋张合至帐下曰:“诸葛亮生平谨慎,未敢造次行事。若吾用兵,先从子午谷径取长安,早得多时矣。魏延之计早为司马懿所料。他非无谋,但恐有失,不肯弄险。孔明不用魏延之计,反为司马懿所料。今必出军斜谷,来取郿城。若取郿城,必分兵两路,一军取箕谷矣。因祁山算出郿城一路,因郿城又算出箕谷一路。吾已发檄文令子丹拒守郿城,若兵来不可出战;此一路是不战。令孙礼、辛毗截住箕谷道口,若兵来则出奇兵击之。”此一路是战。○以上曹真一枝兵,孙礼、辛毗一枝兵,皆在司马懿口中叙出。省笔之法。合曰:“今将军当于何处进兵?”懿曰:“吾素知秦岭之西,有一条路,地名街亭;傍有一城,名列柳城:此二处皆是汉中咽喉。前算出两路,今又算出两路。诸葛亮欺子丹无备,定从此进。吾与汝径取街亭,两路原只重在一路。望阳平关不远矣。亮若知吾断其街亭要路,绝其粮道,则陇西一境不能安守,必然连夜奔回汉中去也。彼若回动,吾提兵于小路击之,可得全胜;料孔明必出于此,是正说。若不归时,吾却将诸处小路,尽皆垒断,俱以兵守之。一月无粮,蜀兵皆饿死,亮必被吾擒矣。”料孔明必不出于此,此是反说。张合大悟,拜伏于地曰:“都督神算也!”懿曰:“虽然如此,诸葛亮不比孟达。将军为先锋,不可轻进。当传与诸将:循山西路,远远哨探。如无伏兵,方可前进。若是怠忽,必中诸葛亮之计。”亦以小心对小心。张
合受计引军而行。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忽报新城探细人来到。孔明急唤入问之。细作告曰:“司马懿倍道而行,八日已到新城,孟达措手不及;又被申耽、申仪、李辅、邓贤为内应,孟达被乱军所杀。今司马懿撤兵到长安,见了魏主,同张合引兵出关,来拒我师也。”櫽括不烦。孔明大惊曰:“孟达作事不密,死固当然。今司马懿出关,必取街亭,断吾咽喉之路。”司马懿之计已在孔明算中。便问:“谁敢引兵去守街亭?”言未毕,参军马谡曰:“某愿往。”孔明曰:“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军皆休矣。汝虽深通谋略,此地奈无城郭,又无险阻,守之极难。”惟其无城郭可守,无险阻可依,所以马谡欲屯兵山上也。谡曰:“某自幼熟读兵书,颇知兵法,正坏在此。岂一街亭不能守耶?”孔明曰:“司马懿非等闲之辈;更有先锋张合,乃魏之名将:恐汝不能敌之。”十分疑虑。谡曰:“休道司马懿、张合,便是曹睿亲来,有何惧哉!此句便差,曹睿不足惧,司马懿乃足惧耳。若有差失,乞斩全家。”孔明曰:“军中无戏言。”谡曰:“愿立军令状。”孔明从之。谡遂写了军令状呈上。孔明曰:“吾与汝二万五千精兵,再拨一员上将,相助你去。”即唤王平分付曰:“吾素知汝平生谨慎,故特以此重任相托。汝可小心谨慎此地下寨必当要道之处,正与马谡山上屯兵相反。使贼兵急切不能偷过。安营既毕,便画四至八道地理形状图本来我看。十分仔细。凡事商议停当而行,不可轻易。如所守无危,则是取长安第一功也。戒之!戒之!”十分叮咛。二人拜辞,引兵而去。
孔明寻思,恐二人有失,十分堤防。又唤高翔曰:“街亭东北上有一城,名列柳城,乃山僻小路:此可以屯兵扎寨。与汝一万兵,去此城屯扎。但街亭危,可引兵救之。”十分周密。高翔引兵而去。孔明又思高翔非张合对手,必得一员大将,屯兵于街亭之右,方可防之,十分小心。遂唤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后屯扎。十分到家。延曰:“某为前部,理合当先破敌,何故置某于安闲之地?”孔明曰:“前锋破敌,乃偏裨之事耳。今令汝接应街亭,当阳平关冲要道路,总守汉中咽喉,此乃大任也。何为安闲乎?汝勿以等闲视之,失吾大事。切宜小心在意!”十分郑重。魏延大喜,引兵而去。孔明恰纔心安,如乃唤赵云、邓芝分付曰:“今司马懿出兵,与往日不同。汝二人各引一军出箕谷,以为疑兵。如逢魏兵,或战、或不战,以惊其心。司马懿所算,孔明亦算到此。吾自统大军,由斜谷径取郿城:若得郿城,长安可破矣。”街亭是算退后路,郿城是算进前路。二人受命而去。孔明令姜维作先锋,兵出斜谷。
却说马谡、王平二人兵到街亭,看了地势。马谡笑曰:“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处,魏兵如何敢来!”孔明一团正经,却看待如此没要紧。王平曰:“虽然魏兵不敢来,可就此五路总口下寨;此孔明所谓要道也。即令军士伐木为栅,以图久计。”谡曰
:“当道岂是下寨之地?此处侧边一山,四面皆不相连,且树木极广,此乃天赐之险也。可就山上屯军。”平曰:“参军差矣:若屯兵当道,筑起城垣,贼兵总有十万,不能偷过;今若弃此要路,屯兵于山上,倘魏兵骤至,四面围定,将何策保之?”后文之事,先在王平口中道破。谡大笑曰:“汝真女子之见!兵法云:‘凭高视下,势如破竹。’泥成法者,不可与论兵。若魏兵到来,吾教他片甲不回!”会说大话的每每误事。平曰:“吾累随丞相经阵,每到之处,丞相尽意指教。今观此山,乃绝地也,王平会看风水,赛过今日堪舆先生。若魏兵断我汲水之道,军士不战自乱矣。”后文之事,又在王平口中道破。谡曰:“汝莫乱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若魏兵绝我汲水之道,蜀兵岂不死战?以一可当百也。吾素读兵书,丞相诸事尚问于我,汝奈何相阻耶?”马谡只记得许多兵书,记得多却是见得少也。平曰:“若参军欲在山上下寨,可分兵与我,自于山西下一小寨,为犄角之势。倘魏兵至,可以相应。”马谡不听王平是大话,王平不听马谡是小心。马谡不从。忽然山中居民,成群结队,飞奔而来,报说魏兵已到。王平欲辞去。马谡曰:“汝既不听吾令,与汝五千兵自去下寨。二万五千兵,如何止拨五千?若多与之,犹不至于败。待吾破了魏兵,到丞相面前须分不得功!”王平引兵离山十里下寨,画成图本,星夜差人去禀孔明,具说马谡自于山上下寨。照应上文。
却说司马懿在城中,令次子司马昭去探前路;若街亭有兵守御,即当按兵不行。司马昭奉令探了一遍,回见父曰:“街亭有兵守把。”懿叹曰:“诸葛亮真乃神人,吾不如也!”昭笑曰:“父亲何故自堕志气耶?男料街亭易取。”前写司马懿,此处写司马昭。懿问曰:“汝安敢出此大言耶?”昭曰:“男亲自哨见,当道并无寨栅,军皆屯于山上,故知可破也。”见识高于马谡。懿大喜曰:“若兵果在山上,乃天使吾成功矣!”又写司马懿。遂更换衣服,引百余骑亲自来看。是夜天晴月朗,闲笔点染。直至山下,周围巡哨了一遍,方回。马谡在山上见之,大笑曰:“彼若有命,不来围山。”你若有命,不屯在山。传令与诸将:“倘兵来,只见山顶上红旗招动,即四面皆下。”一面写司马懿在山下探看,一面写马谡在山上传令,夹写得妙。
却说司马懿回到寨中,使人打听是何将引兵守街亭。回报曰:“乃马良之弟马谡也。”懿笑曰:“徒有虚名,乃庸才耳!虚名是平日听来,庸才是今日看出。孔明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误事!”又问:“街亭左右别有军否?”探马报曰:“离山十里有王平安营。”懿乃命张合引一军,当住王平来路。懿亦十分周密。又令申耽、申仪引两路兵围山,先断了汲水道路,果应王平之言。待蜀兵自乱,然后乘势击之。当夜调度已定。次日天明,张合引兵先往背后去了。司马懿大驱军马,一拥而进,把山四面围定。竟来围山,不怕无命。马谡在山上看时,只见魏兵漫山遍野,旌旗队伍,甚是严整。蜀兵见之,尽皆丧胆,不敢下山。马谡将红旗招动,军将你我相推,无一人敢动。红旗不济事。谡大怒,自杀二将。众军惊惧,只得努力下山来冲魏兵。魏兵端然不动。蜀兵又退上山去。谡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则置之死地而竟死矣。马谡见事不谐,教军紧守寨门,只等外应。困守穷山以待外应,岂亦兵书中有此策耶?
却说王平见魏兵到,引军杀来,正遇张合;战有数十余合,平力穷势孤,只得退去。更无外应了。魏兵自辰时困至戌时,山上无水,军不得食,寨中大乱。嚷到半夜时分,口枯舌干,怕嚷不响。山南蜀兵大开寨门,下山降魏。马谡禁止不住。兵法何在?司马懿又令人于沿山放火,既绝之以水,又赠之以火。山上蜀兵愈乱。马谡料守不住,只得驱残兵杀下山西逃奔。坏了,街亭失了!好个熟读兵书深明韬略的。司马懿放条大路,让过马谡。背后张合引兵赶来。赶到三十余里,前面鼓角齐鸣,一彪军出,放过马谡,拦住张合;视之,乃魏延也。孔明使魏延,本为守街亭,谁知却是救得马谡。挥刀纵马,直取张合。合回军便走。延驱兵赶来,复夺街亭。至此为孔明一喜。赶到五十余里,一声喊起,两边伏兵齐出:左边司马懿,右边司马昭,却抄在魏延背后,把延困在垓心。张合复来,三路兵合在一处。魏延左冲右突,不得脱身,折兵大半。至此又为孔明一叹。正危急间,忽一彪军杀入,乃王平也。孔明用王平本为守街亭,谁知却是救魏延。延大喜曰:“吾得生矣!”二将合兵一处,大杀一阵,魏兵方退。二将慌忙奔回寨时,营中皆是魏兵旌旗。申耽、申仪从营中杀出。王平、魏延径奔列柳城,来投高翔。此时高翔闻知街亭有失,尽起列柳城之兵前来救应,接笋甚紧。正遇延、平二人,诉说前事。高翔曰:“不如今晚去劫魏寨,再复街亭。”当时三人在山坡下商议已定。三人商议,难出司马懿所料。待天色将晚,兵分三路。魏延引兵先进,径到街亭,不见一人,此是司马懿用计,却在魏延一边写出。心中大疑,不敢轻进,且伏在路口等候。忽见高翔兵到,二人共说魏兵不知在何处。正没理会,却不见王平兵到。亏得他还未到。忽然一声炮响,火光冲天,鼓声震地。魏兵齐出,把魏延、高翔围在垓心。二人尽力冲突,不得脱身。忽听得山坡后喊声若雷,一彪军杀入,乃是王平,救了高、魏二人,此王平第二次救魏延。径奔列柳城来。比及奔到城下时,城边早有一军杀到,旗上大书“魏都督郭淮”字样。原来郭淮与曹真商议,恐司马懿得了全功,乃分淮来取街亭;闻知司马懿、张合成上此功,遂引兵径袭列柳城。此是趁现成。正遇三将,大杀一阵。蜀兵伤者极多。魏延恐阳平关有失,慌与王平、高翔望阳平关来。
却说郭淮收了军马,乃谓左右曰:“吾虽不得街亭,却取了列柳城,亦是大功。”且慢喜着,还有手长的。引兵径到城下叫门,只见城上一声炮响,旗帜皆竖,当头一面大旗,上书“平西都督司马懿”。懿撑起悬空板,倚定护心木栏杆,大笑曰:“郭伯济来何迟也?”本是郭淮要趁现成,又被司马懿趁去了,妙甚。淮大惊曰:“仲达神机,吾不及也!”遂入城。相见已毕,懿曰:“今街亭已失,诸葛亮必走。公可速与子丹星夜追之。”郭淮从其言,出城而去。懿唤张合曰:“子丹、伯济,恐吾全获大功,故来取此城池。吾非独欲成功,乃侥幸而已。吾料魏延、王平、马谡、高翔等辈,必先去据阳平关。魏延等三人商议,又不出司马懿所料。吾若去取关,诸葛亮必随后掩杀,中其计矣。司马懿算计,却非魏延等所料。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汝可从小路抄箕谷退兵,此是孙礼、辛毗所守处。吾自引兵当斜谷之兵。若彼败走,不可相拒,只宜中途截住,蜀兵辎重,可尽得也。”慢着,且保守了自己辎重着。张合受计,引兵一半去了。懿下令:“径取斜谷:由西城而进。西城虽山僻小县,乃蜀兵屯粮之所,又南安、天水、安定三郡总路。若得此城,三郡可复矣。”又算出一个紧要去处。于是司马懿留申耽、申仪守列柳城,自领大军望斜谷进发。以上按下司马懿,以下再叙孔明。
却说孔明自令马谡等守街亭去后,犹豫不定。忽王平使人送图本至。孔明唤入,左右呈上图本。孔明就文几上拆开视之,拍案大惊曰:“马谡无知,坑陷吾军矣!”与见猇亭图本时一样吃唬。左右问曰:“丞相何故失惊?”孔明曰:“吾观此图本,失却要路,占山为寨。倘魏兵大至,四面围合,断汲水道路,不须二日,军自乱矣。先生如见。若街亭有失,吾等安归?”长史杨仪进曰:“某虽不才,愿替马幼常回。”杨仪于此处出现。孔明将安营之法,一一吩咐与杨仪。正待要行,忽报马到来,说街亭、列柳城尽皆失了。孔明跌足长叹曰:“大事去矣!此吾之过也!”孟达之失,孔明有知人之明。马谡之败,孔明自引不知人之过。急唤关兴、张苞分付曰:“汝二人各引三千精兵,投武功山小路而行。如遇魏兵,不可大击,只鼓噪吶喊,为疑兵惊之。彼当自走,亦不可追。读者必谓此蜀兵定退将来追孔明之魏兵矣,不知却反是孔明走了魏兵,真正神妙。待军退尽,便投阳平关去。”先是两个领兵去了。又令张翼先引军去修理剑阁,以备归路。又是一个引兵去了。又密传号令,教大军暗暗收拾行装,以备起程。又令马岱、姜维断后,先伏于山谷中,待诸军退尽,方始收兵。又是两个领兵去了。又差心腹人,分路与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官吏军民,皆入汉中。是弃三郡。又令心腹人到冀县搬取姜维老母,送入汉中。更周匝之极。
孔明分拨已定,先引五千兵去西城县搬运粮草,只剩孔明一个。忽然十余次飞马报到,说司马懿引大军十五万,望西城蜂拥而来。时孔明身边并无大将,只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军,已分一半先运粮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军在城中。以二千五百人当十五万之众,看先生如何布置。众官听得这个消息,尽皆失色。孔明登城望之,果然尘土冲天,魏兵分两路望西城县杀来。孔明传令,教:“将旌旗尽皆藏匿,奇绝,怪绝。诸将各守城铺。如有妄行出入及高声言语者立斩。奇绝,怪绝。大开四门,每一门上用二十军士扮作百姓,洒扫街道。奇绝,怪绝。○二千五百人当不得十五万之众,二十人却反当得十五万之众,妙,妙。如魏兵到时,不可擅动,吾自有计。”正不知先生将用何计?孔明乃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奇绝,妙绝。弄出隆中故态,只怕此时之琴,有杀声在弦中见矣。
却说司马懿前军哨到城下,见了如此模样,皆不敢进,急报与司马懿,懿笑而不信,不惟仲达不信,至今我亦不信。遂止住三军,自飞马远远望之。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傍若无人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宝剑;右有一童子,手执麈尾。城门内外,有二十余名百姓,低头洒扫,旁若无人。懿看毕大疑,作怪跷蹊。不独仲达大疑,至今我亦大疑。便到中军,教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望北山路而退。妙妙,仲达反唬走了。次子司马昭曰:“莫非诸葛亮无军,故作此态?父亲何便退兵?”司马昭胜似其父。懿曰:“亮平生谨慎,不曾弄险。今大开城门,必有埋伏。我兵若进,中其计也。汝辈岂知?宜速退。”正以平日信之,故于此时疑之。于是两路兵尽退去。孔明见魏军远去,抚掌而笑。众官无不骇然。乃问孔明曰:“司马懿乃魏之名将,今统十五万精兵到此,见了丞相,便速退去,何也?”莫非孔明弹琴时默念退兵咒语?孔明曰:“此人料吾平生谨慎,必不弄险;见如此模样,疑有伏兵,所以退去。知彼之能知己,因出于彼所不及知之外,以善全夫己。真正神妙。吾非行险,盖因不得已而用之。此日之险,比子午谷更险。此人必引军投山北小路去也。吾已令兴、苞二人在彼等候。”不惟自己不唬,倒还要去唬人。众皆惊服曰:“丞相之玄机,神鬼莫测。若某等之见,必弃城而走矣。”孔明曰:“吾兵止有二千五百,若弃城而走,必不能远遁。得不为司马懿所擒乎?”走则不能走,不走则能走。后人有诗赞曰:
瑶琴三尺胜雄师,诸葛西城退敌时。十五万人回马处,士人指点到今疑。
言讫,拍手大笑曰:“吾若为司马懿,必不便退也。”使仲达为先生将如何?遂下令:“教西城百姓随军入汉中;司马懿必将复来。”只疑得他一时,料他必然省觉。于是孔明离西城望汉中而走。天水、安定、南安三郡官吏军,陆续而来。
却说司马懿望武功山小路而走。忽然山坡后喊杀连天,鼓声震地。纔闻琴声,又听鼓声。懿回顾二子曰:“吾若不走,必中诸葛亮之计矣!”你今走,正中了诸葛之计矣。只见大路上一军杀来,旗上大书“右护卫使虎翼将军张苞”。只在旗鼓上写得声势。魏兵皆弃甲拋戈而走。行不到一程,山谷中喊声震地,鼓角喧天,前面一杆大旗,上书“左护卫使龙骧将军关兴”。亦只在旗鼓上写得声势。山谷应声,不知蜀兵多少;更兼魏军心疑,不敢久停,只得尽弃辎重而去。欲夺蜀兵辎重,反自弃其辎重。兴、苞二人皆遵将令,不敢追袭,多得军器粮草而归。司马懿见山谷中皆是蜀兵,不敢出大路,遂回街亭。此时曹真听知孔明退兵,急引兵追赶。山背后一声炮响,蜀兵漫山遍野而来,为首大将,乃是姜维、马岱。二将齐出,叙法与前变。真大惊,急退军时,先锋陈造已被马岱所斩。真引兵鼠窜而还。司马懿尚不能赶,曹真又何能为!蜀兵连夜皆奔回汉中。
却说赵云、邓芝伏兵于箕谷道中。闻孔明传令退军,云谓芝曰:“魏军知吾兵退,必然来追。吾先引一军伏于其后,公却引兵打吾旗号,徐徐而退,吾一步步自有护送也。”写赵云更是精细。却说郭淮提兵再回箕谷道中,唤先锋苏颙分付曰:“蜀将赵云,英勇无敌,汝可小心提防。彼军若退,必有计也。”苏颙欣然曰:“都督若肯接应,某当生擒赵云。”马谡只为说大话坏了事,今又是一个说大话的。遂引前部三千兵,奔入箕谷。看看赶上蜀兵,只见山坡后闪出红旗白字,上书“赵云”,不知旗下却是邓芝。苏颙急收兵退走。好个说大话的,见了假的便唬一跳。行不到数里,喊声大震,一彪军撞出;为首大将,挺枪跃马,大喝曰:“汝识赵子龙否?”苏颙大惊曰:“如何这里又有赵云?”竟似身外身法。措手不及,被赵云一枪刺死于马下,说大话的看样。余军溃散。云迤逦前进,背后又一军到,乃郭淮部将万政也。云见魏兵追急,乃勒马挺槍,立于路口,待来将交锋。蜀兵已去三十余里,到底浑身是胆。万政认得是赵云,不敢前进。云等得天色黄昏,方纔拨回马缓缓而进。郭淮兵到,万政言赵云英勇如旧,因此不敢近前。淮传令教军急赶,政令数百骑壮士赶来。勉强生活。行至一大林,忽听得背后大喝一声曰:“赵子龙在此!”惊得魏兵落马者百余人,余者皆越岭而去。长阪坡之先声,至此犹烈。万政勉强来敌,被云一箭射中盔缨,惊跌于涧中。云以槍指之曰:“吾饶汝性命回去!快教郭淮赶来!”妙在不杀他,教他寄信去唬郭淮。万政脱命而回。云护送车仗人马,望汉中而去,沿途并无遗失。曹真、郭淮复夺三郡,以为己功。聊为列柳城遮羞。
却说司马懿分兵而进。此时蜀兵尽回汉中去了,懿引一军复到西城,因问遗下居民及山僻隐者,皆言孔明只有二千五百军在城中,又无武将,只有几个文官,别无埋伏。武功山小民告曰:“关兴、张苞只各有三千军转山吶喊,鼓噪惊追,又无别军,并不敢厮杀。”懿悔之不及,仰天叹曰:“吾不如孔明也!”只好去欺瞒曹真。遂安抚了官民,引兵径还长安,朝见魏主。叡曰:“今日复得陇西诸郡,皆卿之功也。”懿奏曰:“今蜀兵皆在汉中,未尽剿灭。臣乞大兵并力收川,以报陛下。”睿大喜,令懿即便兴兵。忽班内一人出奏曰:“臣有一计,足可定蜀降吴。”正是:
蜀中将相方归国,魏地君臣又逞谋。
未知献计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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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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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孔明挥泪斩马谡 周鲂断发赚曹休
观孔明之自贬,而愈知马谡之斩难宽也。丞相且以用参军之误而引罪,参军得不以负丞相之故而坐法乎?又观孔明之斩谡,而愈知自贬之情非伪也。参军且以误丞相之故而受诛,丞相得不以辱天子之命而自责乎?奉《春秋》先自治之义,既容责人而恕己;准《尚书》克厥爱之文,又不容责己而恕人。盖孔明之治蜀以严,而治兵之法一如其治国而己。
赵括之母预知其子之必败,以其好言兵而又易言兵也。先主之知马谡,亦犹此乎?以战为戏之子玉,其病在玩;过门超乘之三帅,其病在轻;举趾高心不固之莫敖,其病在骄;截截善谝言之杞子,其病在佞:此数者,皆兵家之所忌。览马谡之事,可为用兵者鉴,又可为用人者鉴。
武侯之临表涕泣,恋后主也。武侯之临刑涕泣,念先帝也。其出师之初,一则曰先帝,再则曰先帝;其悔败之余,亦一则曰先帝,再则曰先帝。不独斩马谡,为奉先帝以斩之;即自贬三等,亦奉先帝以贬之耳。君子于街亭之自责,而知武侯之尽瘁;于枋头之自讳,而知桓温之不臣。
樊城之役,蜀方伐魏,而有吕蒙袭荆州之事,是吴乃汉之罪人也。街亭之役,魏方胜蜀,而有陆逊破曹休之事,是吴又汉之功臣也。然非吴之能为罪又能为功也,在乎蜀之能用之耳。武侯唯善用之,故终武侯之世,吴不为罪而但为功云。
黄盖、甘宁、阚泽之后,复有周鲂,何南人之多诈欤?不知此非南人诈也,乃南人之忠也。用以欺敌,则谓之诈;用以报主,则谓之忠。不当曰南人多诈,正当曰南人多忠耳。有谓南人不可为宰相者,此宋朝迂儒之论。试观东吴当日,岂尝借才于异国哉?曹操诈欲自刎而割其发,周鲂亦诈欲自刎而割其发。曹操以此欺我军,所以申军法也;周鲂以此欺敌国,所以成战功也。世之不古,乃有以父母之遗体而行诈者。虽然,发如此用,方为不负此发,发不虚生,亦不虚弃。不似今日之和尚无故自髠,又不似今日之割发者,徒以供妇人云髻之用也。
却说献计者,乃尚书孙资也。曹睿问曰:“卿有何妙计?”资奏曰:“昔太祖武皇帝收张鲁时,危而后济,常对群臣曰:‘南郑之地,真为天狱。’“天狱”二字亦奇。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非用武之地。补六十七回中所未及。今若尽起天下之兵伐蜀,则东吴又将入寇。不如以现在之兵,分命大将据守险要,养精蓄锐。不过数年,中国日盛,吴、蜀二国必自相残害,那时图之,岂非胜算?乞陛下裁之。”特地画裁,不过是守而不战。睿乃问司马懿曰:“此论若何?”懿奏曰:“孙尚书所言极当。”睿从之,命懿分拨诸将守把险要,留郭淮、张合守长安。大赏三军,驾回洛阳。按下魏国,再叙孔明。
却说孔明回到汉中,计点军士,只少赵云、邓芝,心中甚忧;乃令关兴、张苞各引一军接应。二人正欲起身,忽报赵云、邓芝到来,并不曾折一人一骑;辎重等器亦无遗失。此番一出,便斩五将,可谓全始全终。孔明大喜,亲引诸将出迎。赵云慌忙下马伏地曰:“败军之将,何劳丞相远接?”孔明急扶起,执手而言曰:“是吾不识贤愚,以致如此!越是有本事人,更不瞒着短处。各处兵将败损,惟子龙不折一人一骑,何也?”邓芝告曰:“某引兵先行,子龙独自断后,斩将立功,敌人惊怕,因此军资什物,不曾遗弃。”孔明曰:“真将军也!”遂取金五十斤以赠赵云,又取绢一万匹赏云部卒。败而整旅,更难于胜而班师,赏之不谬。云辞曰:“三军无尺寸之功,某等俱各有罪;若反受赏,乃丞相赏罚不明也。且请寄库,候今冬赐与诸军未迟。”与谏先主分田意同。孔明叹曰:“先帝在日,常称子龙之德,今果如此。”赞子龙亦思先帝。乃倍加钦敬。
忽报马谡、王平、魏延、高翔至。孔明先唤王平入帐,责之曰:“吾令汝同马谡守街亭,汝何不谏之,致使失事?”平曰:“某再三相劝,要在当道筑土城,安营把守。参军大怒不从,某因此自引五千军离山十里下寨。魏兵骤至,把山四面围合,某引兵冲杀十余次,十余次在此补出。皆不能入。次日土崩瓦解,降者无数。某孤军难立,故投魏文长求救。半途又被魏兵困在山谷之中,某奋死杀出。比及归寨,早被魏兵占了。及投列柳城时,路逢高翔,遂分兵三路去劫魏寨,指望克复街亭。因见街亭并无伏路军,以此心疑。登高望之,此句亦是补出。只见魏延、高翔被魏兵围住,某即杀入重围,救出二将,就同参军并在一处。某恐失却阳平关,因此急来回守。非某之不谏也。将上项事诉说一遍,凡载之未详者,皆于王平口中补出。丞相不信,可问各部将校。”孔明喝退,又唤马谡入帐。谡自缚跪于帐前。孔明变色曰:“汝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说笑他是可惜。吾累次叮咛告戒,街亭是吾根本。汝以全家之命,领此重任。汝若早听王平之言,岂有此祸?今败军折将,失地陷城,皆汝之过也!西城之役,连孔明亦几乎送在他手中。若不明正军律,何以服众?汝今犯法,休得怨吾。汝死之后,汝之家小,吾按月给与禄粮,汝不必挂心矣。”此是法外之恩。叱左右推出斩之。谡泣曰:“丞相视某如子,某以丞相为父。某之死罪实以难逃,愿丞相思舜帝殛鲧用禹之义,某虽死亦无恨于九泉!”言讫大哭。孔明挥泪曰:“吾与汝义同兄弟,谡曰父子,亮曰兄弟,情好如此而终不免一死,可见军法之严。汝之子即吾之子也,不必多嘱。”左右推出马谡于辕门之外,将斩。参军蒋琬自成都至,见武士欲斩马谡,大惊,高叫:“留人!”入见孔明曰:“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引一春秋故事。今天下未定,而戮智谋之臣,岂不可惜乎?”孔明流涕而答曰:“昔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亦引一春秋故事。今四方分争,兵戈方始,若复废法,何以讨贼耶?合当斩之。”须臾,武士献马谡首级于阶下。孔明大哭不已。蒋琬问曰:“今幼常得罪,既正军法,丞相何故哭耶?”孔明曰:“吾非为马谡而哭。吾想先帝在白帝城临危之时,曾嘱吾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应八十五回中事。今果应此言。乃深恨己之不明,追思先帝之明,因此痛哭耳!”前赏赵云,口口念着先帝;今杀马谡,亦口口念着先帝。大小将士,无不流涕。马谡亡年三十九岁,时建兴六年夏五月也。后人有诗曰:
失守街亭罪不轻,堪嗟马谡枉谈兵。辕门斩首严军法,拭泪犹思先帝明。
却说孔明斩了马谡,将首级遍示各营已毕,用线缝在尸上,具棺葬之,自修祭文享祀;将谡家小加意抚恤,按月给与禄米。先尽法,后尽情。于是孔明自作表文,令蒋琬申奏后主,请自贬丞相之职。光明正大,无一毫掩饰之意。琬回成都,入见后主,进上孔明表章。后主拆视之。表曰:
臣本庸才,叨窃非据,亲秉旄钺,以励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不明不知人,虑事多暗。不似曹操不肯认差。《春秋》责师,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不胜惭愧,俯伏待命!
后主览毕曰:“胜负兵家常事,丞相何出此言?”侍中费祎奏曰:“臣闻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法若不行,何以服人?丞相败绩,自行贬降,正其宜也。”丞相杀参军,天子贬丞相,皆法也。后主从之,乃诏贬孔明为右将军,行丞相事,照旧总督军马,就命费祎继诏到汉中。孔明受诏,贬降讫,祎恐孔明羞赧,乃贺曰:“蜀中之民,知丞相初拔四县,深以为喜。”背后正言,当面世事,此等人今日最多。孔明变色曰:“是何言也!得而复失,与不得同。公以此贺我,实足使我愧赧耳。”取三郡不自功。祎又曰:“近闻丞相得姜维,天子甚喜。”孔明怒曰:“兵败师还,不曾夺得寸土,此吾之大罪也。量得一姜维,于魏何损?”收姜维亦不自功。祎又曰:“丞相现统雄师数十万,可再伐魏乎?”孔明曰:“昔大军屯于祁山、箕谷之时,我兵多于贼兵,而不能破贼,反为贼所破,此病不在兵之多寡,在主将耳。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较变通之道于将来;如其不然,虽兵多何用。自今以后,诸人有远虑于国者,但勤攻吾之阙,责吾之短,则事可成,贼可灭,功可翘足而待矣。”深戒面谀之人。费祎、诸将皆服其论。费祎自回成都。孔明在汉中,惜军爱民,励兵讲武,置造攻城渡水之器,聚积粮草,预备战筏,以为后图。
细作探知,报入洛阳。按过孔明,再叙魏国。魏主曹睿闻知,即召司马懿商议收川之策。懿曰:“蜀未可攻也。方今天道亢炎,蜀兵必不出;若我军深入其地,彼守其险要,急切难下。”只肯为应蜀之兵,不敢为攻蜀之兵。叡曰:“倘蜀兵再来入寇,如之奈何?”懿曰:“臣已算定今番诸葛亮必效韩信暗度陈仓之计。臣举一人往陈仓道口,筑城守御,万无一失。此人身长九尺,猿臂善射,深有谋略。若诸葛亮入寇,此人足可当之。”又引出一个人来。睿大喜,问曰:“此何人也?”懿奏曰:“乃太原人,姓郝,名昭,字伯道,现为杂号将军,镇守河西。”前荐一张合,今又荐一郝昭。睿从之,加郝昭为镇西将军,命守把陈仓道口。早为后文孔明攻陈仓伏线。遣使持诏去讫。忽报扬州司马大都督曹休上表,说东吴鄱阳太守周鲂,愿以郡来降,密遣人陈言七事,说东吴可破,乞早发兵取之。睿就御床上展开,与司马懿同观。懿奏曰:“此言极有理,吴当灭矣!司马懿此时亦猜不着。臣愿引一军往助曹休。”忽班中一人进曰:“吴人之言,反复不一,未可深信。周鲂智谋之士,必不肯降,此特诱兵之诡计也。”此人见识胜似仲达。众视之,乃建威将军贾逵也。懿曰:“此言亦不可不听,机会亦不可错失。”两可之论。魏主曰:“仲达可与贾逵同助曹休。”二人领命去讫。于是曹休引大军径取皖城,贾逵引前将军满宠、东莞太守胡质,径取阳城,直向东关;司马懿引本部军径取江陵。按下魏国,再叙东吴。
却说吴主孙权,在武昌东关,会多官商议曰:“今有鄱阳太守周鲂密表,奏称魏扬州都督曹休,有入寇之意。今鲂诈施诡计,暗陈七事,引诱魏兵深入重地,可设伏兵擒之。读者至此,方知仲达之见不如贾逵。今魏兵分三路而来,诸卿有何高见?”顾雍进曰:“此大任非陆伯言不敢当也。”权大喜,乃召陆逊,封为辅国大将军、平北都元帅,统御林大兵,摄行王事,授以白旄黄钺,文武百官,皆听约束。权亲自与逊执鞭。此时陆逊宠荣之极。逊领命谢恩毕,乃保二人为左右都督,分兵以迎三道。权问何人,逊曰:“奋威将军朱桓,绥南将军全琮,二人可为辅佐。”权从之,即命朱桓为左都督,全琮为右都督。于是陆逊总率江南八十一州并荆湖之众七十余万,令朱桓在左,全琮在右,逊自居中,三路进兵。以三路对三路。朱桓献策曰:“曹休以亲见任,非智勇之将也。今听周鲂诱言,深入重地,元帅以兵击之,曹休必败。败后必走两条路:左乃夹石,右乃桂车。此二条路,皆山僻小径,最为险峻。某愿与全子璜各引一军,伏于山险,先以柴木大石塞断其路,曹休可擒矣。若擒了曹休,便长驱直进,唾手而得寿春,以窥许、洛,此万世一时也。”说得高兴,可为蜀中吐气。逊曰:“此非善策,吾自有妙计。”于是朱桓怀不平而退。逊令诸葛瑾等拒守江陵,以敌司马懿。诸路俱各调拨停当。
却说曹休兵临皖城,周鲂来迎,径到曹休帐下。休问曰:“近得足下之书,所陈七事,深为有理,奏闻天子,故起大军三路进发。若得江东之地,足下之功不小。有人言足下多谋,诚恐所言不实。吾料足下必不欺我。”周鲂大哭,从何得此一副急泪。急挚从人所佩剑欲自刎。今之欲以死诈人者,大都是学周鲂。休急止之。鲂仗剑而言曰:“吾所陈七事,恨不能吐出心肝。今反生疑,必有吴人使反间之计也。若听其言,吾必死矣。吾之忠心,惟天可表!”言讫,又欲自刎。越妆越像,劝愈力则妆愈甚。曹休大惊,慌忙抱住曰:“吾戏言耳,足下何故如此!”鲂乃用剑割发掷于地曰:“吾以忠心待公,公以吾为戏,吾割父母所遗之发,以表此心!”只怕头发是空心的。○周鲂断易,黄盖苦肉难,以断不痛而苦肉则痛也。然亦视所赚之人何如耳。赚曹操,不痛不信;赚曹休,直是不消痛得。曹休乃深信之,设宴相待。席罢,周鲂辞去。忽报建威将军贾逵来见,休令入,问曰:“汝来此何为?”逵曰:“某料东吴之兵,必尽屯于皖城。都督不可轻进,待某两下夹攻,贼兵可破矣。”休怒曰:“汝欲夺吾功耶?”痴人声口。逵曰:“又闻周鲂断发为誓,此乃诈也,昔要离断臂,刺杀庆忌,未可深信。”亦引一吴中故事。休大怒曰:“吾正欲进兵,汝何出此言以慢军心!”叱左右推出斩之。若发可当头,何亦断其发以示罚。众将告曰:“未及进兵,先斩大将,于军不利。且乞暂免。”休从之,将贾逵兵留在寨中调用,自引一军来取东关。时周鲂听知贾逵削去兵权,暗喜曰:“曹休若用贾逵之言,则东吴败矣!若如此,白做了一个光头。今天使我成功也!”即遣人密到皖城,报知陆逊。逊唤诸将听令曰:“前面石亭虽是山路,足可埋伏。早先去占石亭阔处,布成阵势,以待魏军。”遂令徐盛为先锋,引兵前进。
却说曹休命周鲂引兵而进,正行间,休问曰:“前至何处?”鲂曰:“前面石亭也,堪以屯兵。”休从之,遂率大军并车仗等器,尽赴石亭驻扎。骗上路了。次日,哨马报道:“前面吴兵不知多少,据住山口。”休大惊曰:“周鲂言无兵,为何有准备?”急寻鲂问之。人报周鲂自变量十人,不知何处去了。有头发做当头,怕他则甚。休大悔曰:“吾中贼之计矣!虽然如此,亦不足惧!”生姜汤自暖肚。遂令大将张普为先锋,自变量千兵来与吴兵交战。两阵对圆,张普出马骂曰:“贼将早降!”徐盛出马相迎。战无数合,普抵敌不住,勒马收兵,回见曹休,言徐盛勇不可当。休曰:“吾当以奇兵胜之。”何奇之有?就令张普引二万军伏于石亭之南,又令薛乔引二万军伏于石亭之北:“明日吾自引一千兵搦战,却佯输诈败,诱到北山之前,放炮为号,三面夹攻,必获大胜。”如此便自以为奇兵,到却都做了败兵耶!二将受计,各引二万军到晚埋伏去了。
却说陆逊唤朱桓、全琮分付曰:“汝二人各引三万军,从石亭山路抄到曹休寨后,放火为号;吾亲率大军从中路而进,可擒曹休也。”当日黄昏,二将受计引兵而进。二更时分,朱桓引一军正抄到魏寨后,迎着张普伏兵。普不知是吴兵,径来问时,被朱桓一刀斩于马下。魏兵便走。桓令后军放火。恰好此一路伏兵,遇着此一路伏兵。全琮引一军抄到魏寨后,正撞在薛乔阵里,就那里大杀一阵。薛乔败走,魏兵大损,奔回本寨。又是一路伏兵,遇着一路伏兵。四伏相遇,大家撞破,魏兵吃亏。后面朱桓、全琮两路杀来。曹休寨中大乱,自相冲击。休慌上马,望夹石道奔走。徐盛引大队军马,从正路杀来,魏兵死者不可胜数,逃命者尽弃衣甲。曹休大惊,在夹石道中奋力奔走,忽见一彪军从小路冲出,为首大将乃贾逵也。休惊慌少息,自愧曰:“吾不用公言,果遭此败。”周鲂已拼发短,曹休自觉颜厚。逵曰:“都督可速出此道:若被吴兵以木石塞断,吾等皆危矣!”于是曹休骤马而行,贾逵断后。逵于林木盛茂处及险峻小径,多设旌旗以为疑兵。亏此得脱。及至徐盛赶到,见山坡下闪出旗角,疑有埋伏,不敢追赶,收兵而回。周鲂以空头驱了曹休,贾逵又以空头驱了徐盛。因此救了曹休。司马懿听知休败,亦引兵退去。仲达此时亦虎头蛇尾。
却说陆逊正望捷音,须臾,徐盛、朱桓、全琮皆到。所得车仗、牛马、驴骡、军资、器械不计其数,降兵数万余人。逊大喜,即同太守周鲂并诸将班师还吴。吴主孙权,领文武官僚出武昌城迎接,以御盖覆逊而入。陆逊此时十分荣耀,年少书生,固未可量。诸将尽皆升赏。权见周鲂无发,周鲂没发,却弄得曹休没法。慰劳曰:“卿断发成此大事,功名当书于竹帛也。”即封周鲂为关内侯,光了头,宜封他为国师。大设筵会,劳军庆贺。陆逊奏曰:“今曹休大败,魏已丧胆;可修国书,遣使入川,教诸葛亮进兵攻之。”权从其言,遂遣使继书入川去。正是:
只因东国能施计,致令西川又动兵。
未知孔明再来伐魏,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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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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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讨魏国武侯再上表 破曹兵姜维诈献书
《前出师表》开导嗣君,《后出师表》力辩众议:辩众议亦所以开嗣君也。《前出师表》忧在国中,《后出师表》虑在境外:虑境外亦所以忧国中也。何也?自失街亭斩马谡以来,议者以为但宜安蜀,不宜伐魏。武侯则以为若不伐魏不能安蜀,我不灭贼,贼必灭我,此不两立之势,非不欲偏安,正恐欲偏安而不能耳。汉与贼不两立,则不共天地,不同日月,既以义断之,而在所当奋矣。贼亦与汉不两立,则如曲有莠,如粟有秕,不又以势度之,而在所当虑乎?“不两立”一语,今人但见得汉一边,不曾见得贼一边,然则表中“虑”字将何所指?是虽读过《后出师表》一篇,却是未尝读一字也。
人知武侯之智不可及,不知武侯之愚不可及。料其事之必成必利而后为之,此智者之事也;不能料其事之必成必利而亦为之,此愚者之心也。不能料其事之必败必钝而蹈之,此愚而愚者之事也;能料其事之必败必钝而终必蹈之,此智而愚者之心也。先生未出草庐,已知三分天下。然则伐魏之无成,出师之不利,先生料之熟矣。明明逆覩而乃云非所逆覩者,何哉?盖以智而愚者,自尽老臣之责,而仍以愚而愚者,上杜幼主之疑。
武侯之死,尚在数回之后,而此处表中结语,早下一“死”字,已为五丈原伏笔矣。先生不但知伐魏之无成、出师之不利,而又逆知其身之必死于是役也。以汉、贼不两立之故,而至于败亦不惜,钝亦不惜,即死亦不惜。呜呼!先生真大汉之忠臣哉!文天祥《正气歌》曰:“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殆于后一篇而愈见之。
武侯未出祁山,而天使姜维归汉,特以备六出祁山以后之用耳。然将写其归武侯,不先写其敌武侯,不见姜维之才之妙也。但写其敌武侯于前,不写于佐武侯于后,又不见姜维之才之妙也。此回之赚曹真,则其佐武侯则矣。武侯未死而有佐武侯之姜维,然后武侯既死而有继武侯之姜维。人但知武侯既死,而后显一能伐魏之姜维,不知武侯未死,而早见一能破魏之姜维。然则九伐中原之事,殆兆端于此乎!
周鲂降魏,而曹休信之;姜维降魏,而曹真又信之:其事相类。而鲂以书往,又以身往,维则不以身往,但以书往;曹休则赚之而来,曹真则赚之不来,而真之部将来:此则其不相类者也。孟达以蜀人归蜀,而武侯信之;姜维以魏人归魏,而曹真亦信之:其事相类。而一则信之而是,一则信之而非;一则真而孟达之谋不谐,一则诈而姜维之谋克遂:此又其不相类者也。至于天水城外,有一叫门之假姜维;曹真书中,又有一降魏之假姜维,或假而假,或真而假,前后无不映像成趣。
却说蜀汉建兴六年秋九月,魏都督曹休被东吴陆逊大破于石亭,车仗马匹,军资器械,并皆罄尽。休惶恐之甚,气忧成病,到洛阳,疽发背而死。陆逊气杀曹休,与孔明气杀王郎正复相似。魏主曹叡敕令厚葬。司马懿引兵还,众将接入问曰:“曹都督兵败,即元帅之干系,何故急回耶?”懿曰:“吾料诸葛亮知吾兵败,必乘虚来取长安。倘陇西紧急,何人救之?吾故回耳。”疑其惧吴,却是惧蜀。众皆以为惧怯,哂笑而退。
却说东吴遣使致书蜀中,请兵伐魏,并言大破曹休之事:一者显自己威风,二者通和会之好。叙事中忽断二语,直是史语笔法。后主大喜,令人持书至汉中,报知孔明。时孔明兵强马壮,粮草丰足,所用之物,一切完备,正要出师。听知此事,即设宴大会诸将,计议出师。忽一阵大风,自东北角上而起,把庭前松树吹折。正应栋梁之才将折。众皆大惊。孔明就占一课,曰:“此风主损一大将!”诸将未信。正饮酒间,忽报镇南将军赵云长子赵统、次子赵广,来见丞相。孔明大惊,掷杯于地曰:“子龙休矣!”二子入见,拜哭曰:“某父昨夜三更病重而死。”前出师以子龙始,以子龙终者,以子龙如此结局也。孔明跌足而哭曰:“子龙身故,国家损一栋梁,吾去一臂也!”众将无不挥涕。孔明令二子入成都面君报丧。后主闻云死,放声大哭曰:“朕昔年幼,非子龙则死于乱军之中矣!”追应四十一回中之事。即下诏追赠大将军,谥封顺平侯,敕葬于成都锦屏山之东;建立庙堂,四时享祭。后人有诗曰:
常山有虎将,智勇匹关张:汉水功勋在,当阳姓字鄣。
两番扶幼主,一念答先皇。青史书忠烈,应流百世芳。
却说后主思念赵云昔日之功,祭葬甚厚;封赵统为虎贲中郎,赵广为牙门将,就令守坟。二人辞谢而去。忽近臣奏曰:“诸葛丞相将军马分拨已定,即日将出师伐魏。”后主问在朝诸臣,诸臣多言未可轻动。只因朝臣多有言不当伐魏者,故先生《后出师表》中历历辨之。后主疑虑未决。忽奏丞相令杨仪赍出师表至。后主宣入,仪呈上表章。后主就御案上拆视,其表曰: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从来人只解得一半。但曰汉不与贼两立,止是誓不共戴之意耳;不知汉不灭贼,则贼必灭汉,贼亦不与汉两立,此则先主之所深虑也。若第云誓不共戴,又何虑之有哉?今人却是不曾解得“虑”字。王业不偏安,此句承上“虑”字说来。言我不讨贼,则贼必伐我,是偏安不成矣。今人都认作不欲偏安,便觉上文“虑”字说不去。故托臣以讨贼也。重以先帝之托。可见武侯不讨贼,则是不忠;后主不使武侯讨贼,则是不孝。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故”字作“固”字解。此四句反说,以跌下文。明明自己谦逊,却借先帝来说。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正是“不两立”脚注。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此四句正说,自起至此述先帝见托之意。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可见先生入南正是为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亦反跌一句,以起下文。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不可”犹言“不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自“臣受命”一句至此,自叙其挚先帝之意。而议者谓为非计。只因此一句,生出下文六“未解”来。今贼适疲于西,指街亭之相持。又务于东,指石亭之战败。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此四句,正今日伐魏主意。谨陈其事如左:以上作一冒。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此言贼不可待其自灭。特借高帝为证,以破议者未可轻动之说。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此言狃于偏安之必失,又借刘繇、王朗为证,以破议者姑守一隅之说。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尔;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此借曹操之屡败,自解其街亭之败。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此又借曹操用人之误,自解其用马谡之误。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合、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丛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此言旧臣代谢,若不及时讨贼,恐将来无讨贼之人。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早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此言一隅难恃。若不及时讨贼,恐蜀中非持久之地。○以上六段皆用反说,驳倒议者之论。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此是汉败而贼成,汉钝而贼利。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此是贼败而汉成,贼钝而汉利。然后吴更违盟,关某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汉又败而贼又成,汉又钝而贼又利。凡事如是,难可逆料。此言往事之难料,以见后事之难期。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说到终篇下一“死”字,虽云非所逆睹,已预知有五丈原之事。
后主览表甚喜,即敕令孔明出师。孔明受命,起三十万精兵,令魏延总督前部先锋,径奔陈仓道口而来。
早有细作报入洛阳。以上按下蜀汉一边,以下再叙魏国一边。司马懿奏知魏主,大会文武商议。大将军曹真出班奏曰:“臣昨守陇西,功微罪大,不胜惶恐。今乞引大军往擒诸葛亮。有曹休伐吴,看样也要仔细。臣近得一员大将,使六十斤大刀,骑千里征宛马,开两石铁胎弓,暗藏三个流星锤,百发百中,有万夫不当之勇,乃陇西狄道人,姓王,名双,字子全。臣保此人为先锋。”司马懿进一郝昭,曹真亦荐一王双,互相赌赛。睿大喜,便召王双上殿。视之,身长九尺,面黑睛黄,熊腰虎背。王双之勇在曹真口中叙出,王双之形在曹睿眼中看见。叡笑曰:“朕得此大将,有何虑哉!”遂赐锦袍金甲,封为虎威将军、前部大先锋。此曹睿之许褚也。曹真为大都督。真谢恩出朝,遂引十五万精兵,会合郭淮、张合,分道守把隘口。
却说蜀兵前队哨至陈仓,回报孔明,说:“陈仓口已筑起一城,内有大将郝昭守把,一回之前,预为此处埋伏。深沟高垒,遍排鹿角,十分谨严;不如弃了此城,从太白岭鸟道出祁山甚便。”孔明曰:“陈仓正北是街亭,必得此城,方可进兵。”六出祁山而陈仓未得,则有内顾之忧故也。命魏延引兵到城下,四面攻之。连日不能破。魏延复来告孔明,说城难打。孔明大怒,欲斩魏延。忽帐下一人告曰:“某虽无才,随丞相多年,未尝报效。愿去陈仓城中,说郝昭来降,不用张弓只箭。”众视之,乃部曲靳祥也。如李恢之请说马超。孔明曰:“汝用何言以说之?”祥曰:“郝昭与某,同是陇西人氏,自幼交契。某今到彼,以利害说之,必来降矣。”孔明即令前去。靳祥骤马径到城下,叫曰:“郝伯道故人靳祥来见。”城上人报知郝昭。昭令开门放入,登城相见。昭问曰:“故人因何到此?”祥曰:“吾在西蜀孔明帐下,参赞军机,待以上宾之礼。特令某来见公,有言相告。”昭勃然变色曰:“诸葛亮乃我国仇敌也。吾事魏,汝事蜀,各事其主,昔时为昆仲,今时为仇敌。汝再不必多言,便请出城!”司马懿荐人如此,亦见懿之知人。靳祥又欲开言,郝昭已出敌楼上了。魏军急催上马,赶出城外。祥回头视之,见昭倚定护心木栏杆。祥勒马以鞭指之曰:“伯道贤弟,何太情薄耶?”昭曰:“魏国法度,兄所知也。吾受国恩,但有死而已,兄不必下说词。早回见诸葛亮,教快来攻城:吾不惧也!”言非不壮,惜乎事非其主耳。祥回告孔明曰:“郝昭未等某开言,便先阻却。”孔明曰:“汝可再去见他,以利害说之。”祥又到城下,请郝昭相见。李恢见马超只是一次,靳祥见郝昭却是两番。昭出到敌楼上。祥勒马高叫曰:“伯道贤弟,听吾忠言:汝据守一孤城,怎拒数十万之众?今不早降,后悔无及!且不顺大汉而事奸魏,抑何不知天命、不辨清浊乎?愿伯道思之!”郝昭大怒,拈弓搭箭,指靳祥喝曰:“吾前言已定,汝不必再言,可速退,吾不射汝!”马超一说便来,郝昭再说不从者,一则有人驱之于内,一则无人驱之于内也。靳祥回见孔明,具言郝昭如此光景。孔明大怒曰:“匹夫无礼太甚!岂欺吾无攻城之具耶?”随叫土人问曰:“陈仓城中,有多少人马?”土人告曰:“虽不知的数,约有三千人。”孔明笑曰:“量此小城,安能御我。休等他救兵到,火速攻之。”于是军中起百乘云梯,一乘上可立十数人,周围用木板遮护。军士各把短梯软索,听军中擂鼓,一齐上城。郝昭在敌楼上望见蜀兵装起云梯,四面而来,即令三千军各执火箭,分布四面,待云梯近城,一齐射之。马谡以三万人而不能守街亭,郝昭以三千人而能守陈仓者,一则无城以为固,一则有城以为固也。孔明只道城中无备,故大造云梯,令三军鼓噪吶喊而进;不期城上火箭齐发,云梯尽焚,梯上军士多被烧死。城上矢石如雨,蜀兵皆退。司马懿能取街亭,武侯不能取陈仓者,所遇之人不同,所攻之地亦异耳。孔明大怒曰:“汝烧吾云梯,吾却用‘冲车’之法。”于是连夜安排下冲车。次日,又四面鼓噪吶喊而进。郝昭急命运石凿眼,用葛绳穿定飞打,冲车皆被打折。郝昭甚能。孔明又令人运土填城壕,教廖化引三千锹镢军,从夜间掘地道,暗入城去。郝昭又于城中掘重壕横截之。能断城外之水,不能断城内之水。如此昼夜相攻,二十余日,无计可破。孔明不减公输,郝昭不减墨翟。孔明营中忧闷,忽报东边救兵到了,旗上书“魏先锋大将王双”。孔明问曰:“谁可迎之?”魏延出曰:“某愿往。”孔明曰:“汝乃先锋大将,未可轻出。”又问:“谁敢迎之?”裨将谢雄应声而出。孔明与三千军去了。孔明又问曰:“谁敢再去?”裨将龚起应声要去。孔明亦与三千兵去了。孔明恐城内郝昭引兵冲出,乃把人马退二十里下寨。
却说谢雄引军前行,正遇王双,战不三合,被双一刀劈死。有郝昭之能守,又有王双之能战,不想于此处遇着两个劲敌。蜀兵败走,双随后赶来。龚起接着,交马只三合,亦被双所斩。此处写王双之勇,为后回斩王双伏线。败兵回报孔明。孔明大惊,忙令廖化、王平、张嶷三人出迎。攻郝昭连换三样攻法,攻王双亦连调三次人马,取一人如取一城之难。两阵对圆,张嶷出马,王平、廖化压住阵角。王双纵马来与张嶷交马,数合不分胜负。双诈败便走,嶷随后赶去。王平见张嶷中计,忙叫曰:“休赶!”毕竟王平精细。嶷急回马时,王双流星锤早到,正中其背。嶷伏鞍而走。双回马赶来,王平、廖化截住,救得张嶷回阵。王双驱兵大杀一阵,蜀兵折伤甚多。嶷吐血数口,回见孔明,说:“王双英雄无敌;如今将二万兵就陈仓城外下寨,四围立起排栅,筑起重城,深挖壕堑,守御甚严。”孔明见折二将,张嶷又被打伤,即唤姜维曰:“陈仓道口这条路不可行。别求何策?”维曰:“陈仓城池坚固,郝昭守御甚密,又得王双相助,实不可取。不若令一大将依山傍水,下寨固守;再令良将守把要道,以防街亭之攻;却统大军去袭祁山,某却如此如此用计,可捉曹真也。”妙在不叙明何计,得下文自见。孔明从其言,即令王平、李恢,引二枝兵守街亭小路;牵制街亭之兵。魏延引一军守陈仓口。牵制陈仓之兵。马岱为先锋,关兴、张苞为前后救应使,从小径出斜谷望祁山进发。此是二出祁山。
却说曹真因思前番被司马懿夺了功劳,因此到洛口分调郭淮、孙礼东西把守;又听的陈仓告急,已令王双去救。闻知王双斩将立功,大喜,乃令中护军大将费耀,权摄前部总督,诸将各自守把隘口。忽报山谷中捉得细作来见。曹真令押入,跪于帐前。其人告曰:“小人不是奸细,有机密来见都督,误被伏路军捉来,乞退左右。”真乃教去其缚,左右暂退。其人曰:“小人乃姜伯约心腹人也。蒙本官遣送密书。”此姜维用计也。妙在不向姜维一边写来,却在曹真一边见得。真曰:“书安在?”其人于贴肉衣内取出呈上。真拆视曰:
罪将姜维百拜书呈大都督曹麾下:维念世食魏禄,忝守边城;叨窃厚恩,无门补报。昨日误遭诸葛亮之计,陷身于巅崖之中。思念旧国,何日忘之!今幸蜀兵西出,诸葛亮甚不相疑,赖都督亲提大兵而来,如遇敌人,可以诈败;维当在后,以举火为号,先烧蜀人粮草,却以大兵翻身掩之,则诸葛亮可擒也。非敢立功报国,实欲自赎前罪。倘蒙照察,速赐来命。周鲂赚曹休书,是虚叙;姜维赚曹真书,是实写。
曹真看毕,大喜曰:“天使吾成功也!”遂重赏来人,便令回报,依期会合。真唤费耀商议曰:“今姜维暗献密书,令吾如此如此。”耀曰:“诸葛亮多谋,姜维智广,或者是诸葛亮所使,恐其中有诈。”此人见识殊胜曹真。真曰:“他原是魏人,不得已而降蜀,又何疑乎?”曹真只自要夺司马懿之功,故易于中计。耀曰:“都督不可轻去,只守定本寨。某愿引一军接应姜维。如成功,尽归都督;倘有奸计,某自支当。”太便宜了曹真,可惜了费耀。真大喜,遂令费耀引五万兵,望斜谷而进。行了两三程,屯下军马,令人哨探。当日申时分,回报:“斜谷道中,有蜀兵来也。”耀忙催兵进。蜀兵未及交战先退。耀引兵追之,蜀兵又来。方欲对阵,蜀兵又退。如此者三次,省笔。俄延至次日申时。魏军一日一夜不曾敢歇,只恐蜀兵攻击;方欲屯军造饭,忽然四面喊声大震,鼓角齐鸣,蜀兵漫山遍野而来。先疲之,而后诱之。门旗开处,闪出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其中,令人请魏军主将答话。只道曹真自来,故亲自诱敌耳。不然,割鸡焉用牛刀!耀纵马而出,遥见孔明,心中暗喜,回顾左右曰:“如蜀兵掩至,便退后走;若见山后火起,却回身杀去,自有兵来相应。”分付毕,跃马出呼曰:“前者败将,今何敢又来!”孔明曰:“唤汝曹真来答话!”耀骂曰:“曹都督乃金枝玉叶,安肯与反贼相见耶!”孔明大怒,把羽扇一招,左有马岱,右有张嶷,两路兵冲出。魏兵便退。行不到三十里,望见蜀兵背后火起,喊声不绝。正合姜维之书。费耀只道号火,便回身杀来。蜀兵齐退。耀提刀在前,只望喊处追赶。将次近火,山路中鼓角喧天,喊声震地,两军杀出:左有关兴,右有张苞。山上矢石如雨,往下射来。魏兵大败。费耀知是中计,急退军望山谷中而走,人马困乏。为一夜不曾睡之故。背后关兴引生力军赶来,魏兵自相践踏及落涧身死者,不知其数。耀逃命而走,正遇山坡口一彪军,乃是姜维。耀大骂曰:“反贼无信!吾不幸误中汝奸计也!”维笑曰:“吾欲擒曹真,误赚汝矣!可惜一篇大文字,却换了一个小题目。速下马受降。”耀骤马夺路,望山谷中而走。忽见谷口火光冲天,背后追兵又至。耀自刎身死,是曹真替死鬼。余众皆降。孔明连夜驱兵直出祁山前下寨,收住军马,重赏姜维。维曰:“某恨不得杀曹真也!”孔明亦曰:“可惜大计小用矣。”
却说曹真听知折了费耀,悔之不及,遂与郭淮商议退兵之策。于是孙礼、辛毗星夜具表申奏魏主,只得又去求司马懿来救,硬要争气,争气不来。言蜀兵又出祁山,曹真损兵折将,势甚危急。睿大惊,即召司马懿入内曰:“曹真损兵折将,蜀兵又出祁山。卿有何策可以退之?”懿曰:“臣已有退诸葛亮之计。不用魏军扬武耀威,蜀兵自然走矣。”正是:
已见子丹无胜术,全凭仲达有良谋。
未知其计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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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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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追汉军王双受诛 袭陈仓武侯取胜
进兵有进兵之奇,退兵又有退兵之奇。使人不知我进而进,而后我不为敌之所防;使人不知我退而退,而后我不为敌之所掩。夫胜则不退,不胜则退者,人之所知也。不胜则不退,一胜则急退者,则非人之所知也。人不知而武侯知之,我于此奇武侯;武侯知之,而司马懿又知之,我更于此奇司马。
文有与前相应者,观后事益信其有前事;事有与前相反者,读前文更不料其有后文。如武侯之斩王双,袭陈仓,是则与前相反者矣。王双之战甚勇,郝昭之守甚坚。三战之而不胜,而忽斩之于一朝;两说之而不降,屡攻之而不下,而忽取之于一夕。不有所甚难于前,不见其甚易于后者之为异耳。
七擒孟获之文,妙在相连;六出祁山之文,妙在不相连。于一出祁山之后,二出祁山之前,忽有陆逊破魏之事以闻之,此间于数回之中者也。二出祁山之后,三出祁山之前,又有孙权称帝之事以间之,此即间于一回之内者也。每见左丘明叙一国,必旁及他国而事乃详。又见司马迁叙一事,必旁及他事而文乃曲。今观《三国演义》,不减左丘、司马之长。
三国之中,惟孙权之称帝独后,何也?曰:有不得不后之势也。不称帝于曹操未死之时,恐操之挟天子以伐之耳。至于曹丕称帝,其亦可以尤而效之矣,而犹不敢者,蜀方伐吴,而吴遽帝,是益其伐也;吴方求援于魏,而吴遽帝,是绝其援也。迨夫蜀既款,魏既离,蜀方有事于魏,魏方屡败于蜀,夫然后乘间而践天子之位焉。此孙权之所以谨避于先而审处于后者也。
魏僭帝,吴亦僭帝,则魏贼也,吴亦贼也。武侯伐魏而不伐吴,不惟不伐,又加款焉,毋乃讨贼之意未全欤?曰:原夫伏后之所以死,献帝之所以亡,元恶大憝,不在吴而在魏也。君子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则惟讨魏之是急,讨魏急则讨吴不得不缓。且吴尝称臣于魏而受魏之九锡矣,是欲魏之助吴以攻蜀也。吴既帝,而吴与魏必不复合。吴与魏不复合,不独魏之势孤,而吴之势亦孤。然则武侯款吴之计,谓即吞吴之计也可。
武侯初出祁山而表一上,二出祁山而表再上,何至于三而表独阙焉?曰:武侯之志决而言切,已尽在《后出师表》一篇中矣。志既决则不必多言,言既切则不必更赘之以言。非独三出祁山为然也,即至六出祁山之事,亦不过“死而后已”一语足以概之云。
却说司马懿奏曰:“臣尝奏陛下,言孔明必出陈仓,故以郝昭守之,今果然矣。自喜其前言之已中。彼若从陈仓入寇,运粮甚便。孔明之力攻陈仓正是为此,却在仲达口中说出。今幸有郝昭、王双守把,不敢从此路运粮。其余小道,搬运艰难。臣算蜀兵行粮止有一月,利在急战。我军只宜久守。司马懿之意,只是利在不战。陛下可降诏,令曹真坚守诸路关隘,不要出战。不须一月,蜀兵自走。自信其后言之必中。那时乘虚而击之,诸葛亮可擒也。”为王双被斩,反衬一句。叡欣然曰:“卿既有先见之明,何不自引一军以袭之?”懿曰:“臣非惜身重命,实欲存下此兵,以防东吴陆逊耳。孙权不久必将僭号称尊,为后文孙权称帝伏笔。如称尊号,恐陛下伐之,定先入寇也,臣故欲以兵待之。”正言间,忽近臣奏曰:“曹都督奏报军情。”懿曰:“陛下可即令人告戒曹真,凡追赶蜀兵,必须观其虚实,不可深入重地,以中诸葛亮之计。”又为斩王双反衬一句。睿实时下诏,遣太常卿韩暨持节告戒曹真:“切不可战,务在谨守;只待蜀兵退去,方纔击之。”司马懿送韩暨于城外,嘱之曰:“吾以此功让与子丹,先知曹真有争功之意。公见子丹,休言是吾所陈之意,只道天子降诏,教保守为上。追赶之人,大要仔细,勿遣性急气躁者追之。”再为斩王双反衬一句,更妙。暨辞去。
却说曹真正升帐议事,忽报天子遣太常卿韩暨持节至。真出寨接入,受诏已毕,退与郭淮、孙礼计议。淮笑曰:“此乃司马仲达之见也。”司马懿能料孔明,郭淮又能料司马懿。真曰:“此见若何?”淮曰:“此言深识诸葛亮用兵之法。久后能御蜀兵者,必仲达也。”高抬仲达,却是当面抹倒曹真。真曰:“倘蜀兵不退,又将如何?”淮曰:“可密令人去教王双,引兵于小路巡哨,彼自不敢运粮。待其粮尽兵退,乘势追击,可获全胜。”说追与司马同,不说追之宜慎,则不及司马矣。孙礼曰:“某去祁山虚妆做运粮兵,车上尽装干柴茅草,以硫黄焰硝灌之,却教人虚报陇西运粮到。若蜀人无粮,必然来抢。待入其中,放火烧车,外以伏兵应之,可胜矣。”此计亦通,但恐瞒不过武侯耳。真喜曰:“此计大妙。”即令孙礼引兵依计而行。又遣人教王双引兵于小路上巡哨,郭淮引兵提调箕谷、街亭,令诸路军马守把险要。真又令张辽子张虎为先锋,乐进子乐琳为副先锋,同守头营,不许出战。以上按下曹真一边,以下再叙武侯一边。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每日令人挑战,魏兵坚守不出。孔明唤姜维等商议曰:“魏兵坚守不出,是料吾军中无粮也。司马所算,又在孔明算中。今陈仓转运不通,其余小路盘涉艰难,吾算随军粮草,不敷一月用度,如之奈何?”正踌躇间,忽报陇西魏军运粮数千车于祁山之西,运粮官乃孙礼也。来得凑巧,宜孔明之必中计矣。明曰:“其人如何?”有魏人告曰:“此人曾随魏主出猎于大石山,忽惊起一猛虎,直奔御前,孙礼下马拔剑斩之。从此封为上将军。乃曹真心腹人也。”孙礼往事前文未见,忽于此处补前文所未及。孔明笑曰:“此是魏将料吾乏粮,故用此计。车上装载者,必是茅草引火之物。孙礼所算,又在孔明算中。吾平生专用火攻,彼乃欲以此计诱我耶?真是班门弄斧。彼若知吾军去劫粮车,必来劫吾寨矣。曹真所未及即算者,已早在孔明算中。可将计就计而行。”遂唤马岱吩咐曰:“汝引三千军,径到魏兵屯粮之所,不可入营,但于上风头放火。不待他放火,倒替他放火,妙甚!若烧着车仗,魏兵必来围吾寨。”第一路是诱其劫寨之兵。又差马忠、张嶷各引五千兵在外围住,内外夹攻。第二路是敌其劫寨之兵。三人受计去了。又唤关兴、张苞,吩咐曰:“魏兵头营接连四通之路。今晚若西山火起,魏兵必来劫吾营,汝二人却伏于魏寨左右,只等他兵出寨,汝二人便可劫之。”第三路是劫彼寨之兵。又唤吴班、吴懿,吩咐曰:“汝二人各引一军伏于营外。如魏兵到,可截其归路。”第四路是截路之兵。孔明分拨已毕,自在祁山上凭高而坐。魏兵探知蜀兵要来劫粮,慌忙报与孙礼。礼令人飞报曹真。真遣人去头营分付张虎、乐琳:“看今夜山西火起,蜀兵必来救应。可以出军,如此如此。”不出孔明所算。二将受计,令人登楼专看火号。
却说孙礼把军伏于山西,只待蜀兵到。是夜二更,马岱引三千兵来,第一路兵于此出现。人皆衔枚,马尽勒口,径到山西。见许多车仗,重重叠叠,攒绕成营,车仗虚插旌旗。正值西南风起,赤壁之火仗着东南风,此处之火却仗着西南风。岱令军士径去营南放火,车仗尽着,火光冲天。孙礼只道蜀兵到魏寨内放号火,急引兵一齐掩至。背后鼓角喧天,两路兵杀来,乃是马忠、张嶷,第二路兵至此出现。把魏军围在垓心。孙礼大惊。又听的魏军中喊声起,一彪军从火光边杀来,乃是马岱。第三路兵于此处出现。内外夹攻,魏兵大败。火紧风急,人马乱窜,死者无数。孙礼引中伤军,突烟冒火而走。
却说张虎在营中,望见火光,大开寨门,与乐琳尽引人马,杀奔蜀寨来,寨中却不见一人。急收军回时,吴班、吴懿两路兵杀出,断其归路。第四路兵于此出现。张、乐二将急冲出重围,奔回本寨,只见土城之上,箭如飞蝗,原来却被关兴、张苞袭了营寨。第三路兵于此出现。○以上四路兵写得参差错落,笔法变幻之极。魏兵大败,皆投曹真寨来。方欲入寨,只见一彪败军飞奔而来,乃是孙礼;遂同入寨见真,各言中计之事。愁人说与愁人道。真听知,谨守大寨,更不出战。蜀兵得胜,回见孔明。孔明令人密授计与魏延,在此处先伏一句,妙在不叙明。一面教拔寨齐起。奇绝,出人意外。杨仪曰:“今已大胜,挫尽魏兵锐气,何故反欲收军?”孔明曰:“吾兵无粮,利在急战。今彼坚守不出,吾受其病矣。彼今虽暂时兵败,中原必有添益。若以轻骑袭吾粮道,那时要归不能。今乘魏兵新败,不敢正视蜀兵,便可出其不意,乘机退去。巧于退兵,军师妙计。所忧者但魏延一军,在陈仓道口拒住王双,急不能脱身,吾已令人授以密计,教斩王双,使魏人不敢来追。此处说明一句,却不说出如何斩法,直待下文始见。妙在隐隐跃跃。只今后队先行。”当夜,孔明只留金鼓守在寨中打更。一夜兵已尽退,只落空营。
却说曹真正在寨中忧闷,忽报左将军张合领军到。魏兵有添益,果应孔明所言。合下马入帐,谓真曰:“某奉圣旨,特来听调。”真曰:“曾别仲达否?”合曰:“仲达分付云:‘吾军胜,蜀兵必不便去;若吾军败,蜀兵必即去矣。’能者所见略同,读到此等处最是好看。今吾军失利之后,都督曾往哨探蜀兵消息否?”真曰:“未也。”于是即令人往探之,果是虚营,只插着数十面旌旗,兵已去了二日也。如猜拳者遇着此等空拳,却是再猜不着。曹真懊悔无及。
且说魏延受了密计,当夜二更拔寨,急回汉中。早有细作报知王双。双大驱军马,并力追赶。追到二十余里,看看赶上,见魏延旗号在前,旗号之下却无魏延,与前番赵云退兵时正是仿佛。双大叫曰:“魏延休走!”蜀兵更不回头。双拍马赶来。背后魏兵叫曰:“城外寨中火起,恐中敌人奸计。”孔明所授之计,于此始见。双急勒马回时,只见一片火光冲天,慌令退军。行到山坡左侧,忽一骑马从林中骤出,大喝曰:“魏延在此!”此处忽然又有一魏延,写得出色惊人。王双大惊,措手不及,被延一刀砍于马下。杀得好。魏兵疑有埋伏,四散逃走。延手下止有三十骑人马,望汉中缓缓而行。以三十骑斩一大将。写魏延正是写武侯。后人有诗赞曰:
孔明妙算胜孙庞,耿若长星照一方。进退行兵神莫测,陈仓道口斩王双。
原来魏延受了孔明密计:先教存下三十骑,伏于王双营边;只待王双起兵赶时,却去他营中放火;待他回寨出其不意,突出斩之。此处方将上项事叙明一遍。魏延斩了王双,引兵回到汉中见孔明,交割了人马。孔明设宴大会,不在话下。
且说张合追蜀兵不上,回到寨中,忽有陈仓城郝昭差人申报,言王双被斩。曹真闻知,伤感不已,因此忧成疾病,遂回洛阳;命郭淮、孙礼、张合守长安诸道。以上按下魏国,以下接叙东吴。
却说吴王孙权设朝,有细作人报说:“蜀诸葛丞相出兵两次,魏都督曹真兵损将亡。”于是群臣皆劝吴王兴师伐魏,以图中原。借兴兵引出称帝来,甚有步骤。权犹疑未决。张昭奏曰:“近闻武昌东山,凤凰来仪;大江之中,黄龙屡现。主公德配唐、虞,明并文、武:可即皇帝位,然后兴兵。”因魏兵屡败而吴国称尊,鬬笋甚奇。多官皆应曰:“子布之言是也。”遂选定夏四月丙寅日,筑坛于武昌南郊。是日,群臣请权登坛即皇帝位,颇觉前番受九锡之无谓。改黄武八年为黄龙元年。到底不换“黄”字,又是“黄天当立”之谶。谥父孙坚为武烈皇帝,母吴氏为武烈皇后,兄孙策为长沙桓王。立子孙登为皇太子。命诸葛瑾长子诸葛恪为太子左辅,张昭次子张休为太子右弼。魏有张辽、乐进之子,吴有诸葛瑾、张昭之子,一班小辈后生前后闲闲相对。恪字符逊,身长七尺,极聪明,善应对,权甚爱之。年六岁时,值东吴筵会,恪随父在座。权见诸葛瑾面长,乃令人牵一驴来,用粉笔书其面曰:“诸葛子瑜”。众皆大笑。恪趋至前,取粉笔添二字于其下曰:“诸葛子瑜之驴”。又添得二字,驴面之长可知。满座之人无不惊。权大喜,遂将驴赐之。又一日,大宴官僚,权命恪把盏。巡至张昭面前,昭不饮,曰:“此非养老之礼也。”权谓恪曰:“汝能强子布饮乎?”恪领命,乃谓昭曰:“昔姜尚父年九十,秉旄仗钺,未尝言老。先破他“老”字,十分调笑。今临阵之日,先生在后;饮酒之日,先生在前。何谓不养老也?”又破他“老”字,又十分调笑。昭无言可答,只得强饮。权因此爱之,故命辅太子。忙中忽来此一段闲文。张昭佐吴王,位列三公之上,故以其子张休为太子右弼。恪以才选,休以贵选。又以顾雍为丞相,陆逊为上将军,辅太子守武昌。
权复还建业。群臣共议伐魏之策。张昭奏曰:“陛下初登宝位,未可动兵。前说先称帝然后动兵,及称帝后又说未可动兵,随口变换,随口变换,方知上文鬬笋之幻。只宜修文偃武,增设学校,以安民心。遣使入川,与蜀同盟,共分天下,缓缓图之。”权从其言,即令使命星夜入川,来见后主。礼毕,细奏其事。后主闻知,遂与群臣商议。众议皆谓孙权僭逆,宜绝其盟好。此是正论,但不知通变耳。蒋琬曰:“可令人问于丞相。”后主即遣使到汉中问孔明。孔明曰:“可令人继礼物入吴作贺,乞遣陆逊兴师伐魏。非爱孙权,只因重在伐魏,故暂许之。魏必命司马懿拒之。懿若南拒东吴,我再出祁山,长安可图也。”欲以陆逊牵制司马懿。后主依言,遂令太尉陈震,将名马玉带、金珠宝贝入吴作贺。震至东吴,见了孙权,呈上国书。权大喜,设宴相待,打发回蜀。两国使者,遨游二帝之间。权召陆逊入,告以西蜀约会兴兵伐魏之事。逊曰:“此乃孔明惧司马懿之谋也。能者所见略同,读到此等处最是好看。既与同盟,不得不从。今却虚作起兵之势,遥与西蜀为应。待孔明攻魏急,吾可乘虚取中原也。”此学孔明取南郡之智,又是一个要趁现成的。实时下令,教荆襄各处都要训练人马,择日兴师。以上按下东吴,以下再叙蜀汉。
却说陈震回到汉中,报知孔明。孔明尚忧陈仓不可轻进,先令人去哨探。回报说:“陈仓城中郝昭病重。”孔明曰:“大事成矣。”遂唤魏延、姜维分付曰:“汝二人领五千兵,星夜直奔陈仓城下;如见火起,并力攻城。”正不知火自何来,令人猜摸不出。二人俱未深信,不独二人不信,即我至今亦尚未信。又来告曰:“何日可行?”孔明曰:“三日都要完备,不须辞我,即便起行。”一发作怪。二人受计去了。又唤关兴、张苞至,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正不知所言何语,又令人猜摸不出。二人受密计而去。
且说郭淮闻郝昭病重,乃与张合商议曰:“郝昭病重,你可速去替他。我自写表申奏朝廷,别行定夺。”张合引着三千兵,急来替郝昭。此人亦不为疏虞。时郝昭病危,当夜正呻吟之间,忽报蜀军到城下了。昭急令人上城守把。时各门上火起,正不知火自何来,令人猜摸不出。城中大乱。昭听知惊死。蜀兵一拥而入。
却说魏延、姜维领兵到陈仓城下看时,并不见一面旗号,又无打更之人。一发作怪。二人惊疑,不敢攻城。忽听得城上一声炮响,四面旗帜齐竖。只见一人纶巾羽扇,鹤氅道袍,大叫曰:“汝二人来的迟了!”二人视之,乃孔明也。正不知何时到此,一从令人猜摸不出。二人慌忙下马,拜伏于地曰:“丞相真神计也!”孔明令放入城,谓二人曰:“吾打探得郝昭病重,吾令汝三日内领兵取城,此乃稳众人之心也。方知三日之限是假。吾却令关兴、张苞,只推点兵,暗出汉中。方知附耳低言乃是此语。吾即藏于军中,星夜倍道径到城下,使彼不能调兵。方知武侯来法。吾早有细作在城内放火、发喊相助,方知城中起火之由。令魏兵惊疑不定。兵无主将,必自乱矣。吾因而取之,易如反掌。至此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前乎此者,令人如在梦中。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谓此也。”又自下一脚注。魏延、姜维拜伏。孔明怜郝昭之死,令彼妻小扶灵柩回魏,以表其忠。上文都是鬼神手段,此处忽现一菩萨心肠。孔明谓魏延、姜维曰:“汝二人且莫卸甲,可引兵去袭散关。把关之人若知兵到,必然惊走。若稍迟便有魏兵至关,即难攻矣。”看过上文,神机妙算,无以加矣,不意又有此段在后。魏延、姜维受命,引兵径到散关。把关之人,果然尽走。二人上关才要卸甲,遥见关外尘头大起,魏兵到来。先生之言,其应如响。二人相谓曰:“丞相神算,不可测度!”急登楼视之,乃魏将张合也。二人乃分兵守住险道。张合见蜀兵把住要路,遂令退兵。魏延随后追杀一阵,魏兵死者无数,张合大败而去。前者差遣姜、魏二人,本为取陈仓之用,不知却为取散关之用。延回到关上,令人报知孔明。孔明先自领兵,出陈仓斜谷,取了建威。后面蜀兵陆续进发。后主又命大将陈式来助。孔明驱大兵复出祁山,此是三出祁山。安下营寨,孔明聚众言曰:“吾二次出祁山,不得其利;今又到此,吾料魏人必依旧战之地,与吾相敌。彼意疑我取雍、郿二处,必以兵拒守;吾观阴平、武都二郡,与汉连接,若得此城,亦可分魏兵之势。舍却两路,又算出两路来。何人敢取之?”姜维曰:“某愿往。”王平应曰:“某亦愿往。”孔明大喜,遂令姜维引兵一万取武都,王平引兵一万取阴平。二人领兵去了。
再说张合回到长安,见郭淮、孙礼,说:“陈仓已失,郝昭已亡,散关亦被蜀兵夺了。今孔明复出祁山,分道进兵。”淮大惊曰:“若如此,必取雍、郿矣!”不出武侯所料。乃留张合守长安,令孙礼保雍城,淮自引兵星夜来眉城守御,一面上表入洛阳告急。
却说魏主曹睿设朝,近臣奏曰:“陈仓城已失,郝昭已亡,诸葛亮又出祁山,散关亦被蜀兵夺了。”睿大惊。忽又奏满宠等有表,说:“东吴孙权僭称帝号,与蜀同盟。今遣陆逊在武昌训练人马,听候调用。只在旦夕,必入寇矣。”若在梨园剧中,当是一对双探子。睿闻知两处危急,举止失措,甚是惊慌。此时曹真病未痊,即召司马懿商议。懿奏曰:“以臣愚意所料,东吴必不举兵。”陆逊所算,已在司马懿算中。叡曰:“卿何以知之?”懿曰:“孔明尝思报猇亭之仇,非不欲吞吴也,只恐中原乘虚击彼,故暂与东吴结盟。陆逊亦知其意,故假作兴兵之势以应之,实是坐观成败耳。你猜着我,我猜着你。两人对手不奇,三手一般则大奇矣。陛下不必防吴,只须防蜀。”放下一头,单重一头。叡曰:“卿真高见!”遂封懿为大都督,总摄陇西诸路军马,令近臣取曹真总兵将印来。懿曰:“臣自去取之。”曹真之印不欲天子取之,而欲令曹真自让之,善处曹真处。然天子之印,不待天子与之,而曰臣自取之,便是目无天子处。遂辞帝出朝,径到曹真府下,先令人入府报知,懿方进见。问病毕,懿曰:“东吴、西蜀会合,兴兵入寇,今孔明又出祁山下寨,明公知之乎?”真惊讶曰:“吾家人知我病重,不令我知。似此国家危急,何不拜仲达为都督,以退蜀兵耶?”妙在待他自说出来。懿曰:“某才薄智浅,不称其职。”真曰:“取印与仲达。”懿曰:“都督少虑。某愿助一臂之力,只不敢受此印也。”极写司马懿之诈。真跃起曰:“如仲达不领此任,中国必危矣!吾当抱病见帝以保之!”又要逼出他此一句来,极写司马懿之诈。懿曰:“天子已有恩命,但懿不敢受耳。”老奸猾,老世事。真大喜曰:“仲达今领此任,可退蜀兵。”懿见真再三让印,遂受之。辞了魏主,引兵往长安来与孔明决战。正是:
旧帅印为新帅取,两路兵惟一路来。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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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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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诸葛亮大破魏兵 司马懿入寇西蜀
武侯之计,未尝不为司马懿之所料;而无如司马懿之料武侯,又早为武侯之所料也。懿料武侯之必出,于是而思有以破之;武侯又料懿之知我之出,于是而预有以防之。料其在祁山寨中,而已在武都、阴平;料其在武都、阴平,而已在祁山寨。料其真退而竟是假退,假退而竟是真退。致使一足智多谋之司马懿而动多舛误,束手无策,武侯真神人哉!
武侯一出祁山而即归,以街亭之既失也;再出祁山而又归,以陈仓之未拔也。迨三出祁山而陈仓拔矣,陈仓拔而粮道便矣,粮道便而街亭之兵不必忧矣,且蜀又屡胜,魏又屡败,宜其不归而终亦归者,复因张苞之死,而致武侯之病。呜呼!天不祚汉,于人乎何尤。
前文连写三次出师,两间以吴国之事。此回将写武侯四番出师,而又间以魏国之事。夫以吴事间伐魏不足奇,即以魏事间伐魏则奇矣。以魏之侵吴间伐魏不足奇,即以魏之侵汉间伐魏则更奇矣。且魏方侵汉,而不得侵而去,是前所间之两事为实,而今所间之一事为虚也。魏不侵汉,汉犹伐之;及不侵汉,汉乃不追而听其去,是有前三事与后三事之实,而后间以此一事之虚也。断断续续,实实虚虚,岂非妙事妙文,天造地设!
为将者不可不知天时。知天时而后能战,亦惟知天时而后能不战。赤壁之风,南徐之雾,破铁车之雪,所以助战者也。蜀道陈仓之雨,所以阻战者也。知其战而有战之备,知其不战而亦有不战之备。乃孔明知之而御之,司马懿亦知之而不早避之,则司马懿终逊孔明一头。
刘晔之戒漏言,与王肃之请回兵,同一意也。何也?兵为诡道,声趋左而实趋右,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也。事未发而谋先泄,犹恐敌人知之而备我,况劳师于外,旷日持久,而不得进者哉?用兵之法贵在密,贵在速。不密则不速,不速则不密,故曰两之意同。
观于魏之侵蜀,而四出祁山之师,愈不容缓矣。汉以魏为贼,魏亦以汉为贼;汉纵忘贼,贼不忘汉:故曰不伐贼则王业亦亡。此“汉、贼不两立”之言,于斯益验也。我以彼为贼,而伐之不得不急;至彼亦以我为贼,而我之伐之又何得不急哉!
蜀汉建兴七年夏四月,与后六月炎天相照。孔明兵在祁山,分作三寨,专候魏兵。先写蜀兵下寨。
却说司马懿引兵到长安,张合接见,备言前事。懿令合为先锋,戴凌为副将,引十万兵到祁山,于渭水之南下寨。次写魏兵下寨。郭淮、孙礼入寨参见。懿问曰:“汝等曾与蜀兵对阵否?”二人答曰:“未也。”蜀兵不战,却借魏将口中叙出。懿曰:“蜀兵千里而来,利在速战;今来此不战,必有谋也。陇西诸路,曾有信息否?”淮曰:“已有细作探得各郡十分用心,日夜提防,并无他事。只有武都、阴平二处,未曾回报。”为下文虚伏一笔。懿曰:“吾自差人与孔明交战。汝二人急从小路去救二郡,却掩在蜀兵之后,彼必自乱矣。”亦算得着,但嫌迟了些。二人受计,引兵五千,从陇西小路来救武都、阴平,就袭蜀兵之后。郭淮于路谓孙礼曰:“仲达比孔明如何?”礼曰:“孔明胜仲达多矣。”诚如所论。○两人优劣却在魏将口中定之。淮曰:“孔明虽胜,此一计足显仲达有过人之智。蜀兵如正攻两郡,我等从后抄到,彼岂不自乱乎?”衬起下文。正言间,忽哨马来报:“阴平已被王平打破了,武都已被姜维打破了,不在姜维、王平一边写来,只在郭淮、孙礼一边听得,省笔之甚。前离蜀兵不远。”礼曰:“蜀兵既已打破了城池,如何陈兵于外?必有诈也。不如速退。”前用反笔衬起下文,此用正笔衬起下文。郭淮从之。方传令教军退时,忽然一声炮响,山背后闪出一枝军马来,旗上大书:“汉丞相诸葛亮”,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于上,写得孔明出色惊人。○先见旗,次见车,然后见人。左有关兴,右有张苞。孙、郭二人见之大惊。孔明大笑曰:“郭淮、孙礼休走!司马懿之计,安能瞒得过吾?他每日令人在前交战,司马懿在祁山一边事,又借孔明口中叙出。却教汝等袭吾军后。司马懿所算,已在孔明算中。武都、阴平吾已取了,汝二人不早来降,欲驱兵与吾决战耶?”郭淮、孙礼听毕大慌。适纔路上闲评,何其闲也。忽然背后喊杀连天,王平、姜维引兵从后杀来,兴、苞二将又引军从前面杀来,两下夹攻,魏兵大败,郭、孙二人弃马爬山而走。张苞望见,骤马赶来,不期连人带马跌入涧内。后军急忙救起,头已跌破。孔明令人送回成都养病。令人叹想蜀道之难。
却说郭、孙二人走脱,回见司马懿曰:“武都、阴平二郡已失。孔明伏于要路,前后攻杀,因此大败,弃马步行,方得逃回。”懿曰:“非汝等之罪,孔明智在吾先。不惟孙礼知之,司马懿亦自知之。可再引兵守把雍、郿二城,切勿出战。吾自有破敌之策。”二人拜辞而去。懿又唤张合、戴凌分付曰:“今孔明得了武都、阴平,必然抚百姓以安民心,不在营中矣。只因孙、郭二人路上撞见孔明,故算到此。汝二人各引一万精兵,今夜起身,抄在蜀兵营后,一齐奋勇杀将过来;吾却引军在前布阵,只待蜀兵势乱,吾大驱士马,攻杀进去:两军并力,可夺蜀寨也。若得此山势,破敌何难?”此计大妙。若以郭淮论之,又道必胜孔明矣。二人受计引兵而去。戴凌在左,张合在右,各取小路进发,深入蜀兵之后。三更时分,来到大路,两军相遇,合兵一处,却从蜀兵背后杀来。行不到三十里,前军不行。张、戴二人自纵马视之,只见数百辆草车横截去路。每到伏兵处,便是一声炮响,一彪军出,文法旧矣。○此处不写炮,先写车;不写敌军忽至,却写我军不行,又换一样文法。合曰:“此必有准备。可急取路而回。”纔传令退军,只见满山火光齐明,鼓角大震,伏兵四下皆出,把二人围住。孔明在祁山上大叫曰:“戴凌、张合可听吾言:司马懿料吾往武都、阴平抚民,不在营中,故令汝二人来劫吾寨,却中吾之计也。不写孔明在营中算他劫寨,调遣伏兵,却于此处突然而出。不独张、戴二人所不料,亦今日读者所不料。汝二人乃无名下将,吾不杀害,下马早降!”合大怒,指孔明而骂曰:“汝乃山野村夫,侵吾大国境界,如何敢发此言!吾若捉住汝时,碎尸万段!”言讫,纵马挺槍,杀上山来。山上矢石如雨。合不能上山,乃拍马舞槍,冲出重围,无人敢当。蜀兵困戴凌在垓心。合杀出旧路,不见戴凌,即奋勇翻身又杀入重围,救出戴凌而回。极写张合之勇,正为后文射张合伏线。孔明在山上见合在万军之中,往来冲突,英勇倍加,乃谓左右曰:“尝闻张翼德大战张合,人皆惊惧。照应七十回中事。吾今日见之,方知其勇也。若留下此人,必为蜀中之害。吾当除之。”木门道之箭,已伏于此。遂收军还营。却说司马懿引兵布成阵势,只待蜀兵乱动,一齐攻之。忽见张合、戴凌狼狈而来,告曰:“孔明先如此提防,因此大败而归。”懿大惊曰:“孔明真神人也!不如且退。”即传令教大军尽回本寨,坚守不出。坚守不出,是他看家拳。
且说孔明大胜,所得器械马匹,不计其数,乃引大军回寨。每日令魏延挑战,魏兵不出。一连半月不曾交兵。孔明正在帐中思虑,忽报天子遣侍中费祎赍诏至。孔明接入营中,焚香礼毕,开诏读曰:
街亭之失,咎由马谡;而君引愆,深自贬抑。重违君意,听顺所守。前年耀师,馘斩王双;今岁爰征,郭淮遁走;降集氐、羌,复兴二郡:威震凶暴,功勋显然。方今天下骚扰,元恶未枭,君受大任,干国之重,而久自抑损,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
孔明听诏毕,谓费祎曰:“吾国事未成,安可复丞相之职?”坚辞不受。祎曰:“丞相若不受职,拂了天子之意,又冷淡了将士之心。复爵于军中,不专答丞相之勋,实以鼓将士之气。宜且权受。”孔明方纔拜受。受爵不在斩王双之时,而在破郭淮之后,功如武侯,犹不敢滥爵如此。人奈何欲享无劳之俸耶!祎辞去。
孔明见司马懿不出,思得一计,传令教各处皆拔寨而起。孔明第一处诱敌。当有细作报知司马懿,说孔明退兵了。懿曰:“孔明必有大谋,不可轻动。”写仲达把细之甚。张合曰:“此必因粮尽而回,如何不追?”懿曰:“吾料孔明上年大收,今又麦熟,粮草丰足;虽然转运艰难,亦可支吾半载,前算一月,此算半年。粮多粮少,都要司马懿代为记帐,竟似知数人一般,只因畏蜀如虎故也。安肯便走?彼见吾连日不战,故作此计引诱,可令人远远哨之。”写仲达把细之甚。军士探知,回报说:“孔明离此三十里下寨。”懿曰:“吾料孔明果不走。且坚守寨栅,不可轻进。”仲达第一次不赶。住了旬日,绝无音信,并不见蜀将来战。懿再令人哨探,回报说:“蜀兵已起营去了。”孔明第二次诱敌。懿未信,乃更换衣服,杂在军中,亲自来看,果见蜀兵又退三十里下寨。懿回营谓张合曰:“此乃孔明之计也,不可追赶。”仲达第二次又不赶。又住了旬日,再令人哨探。回报说:“蜀兵又退三十里下寨。”孔明第三次诱敌。合曰:“孔明用缓兵计,渐退汉中,都督何故怀疑,不早追之?合愿往决一战!”懿曰:“孔明诡计极多,倘有差失,丧我军之锐气。不可轻进。”仲达第三次又不欲赶。合曰:“某去若败,甘当军令。”懿曰:“既汝要去,可分兵两枝:汝引一枝先行,须要奋力死战;吾随后接应,以防伏兵。汝次日先进,到半途驻扎,后日交战,使兵力不乏。”凡作三番跌顿,然后赶去,却又再三堤防,再三吩咐。写仲达十分周密,不比他人。遂分兵已毕。次日,张合、戴凌引副将数十员、精兵三万,奋勇先进,到半路下寨。司马懿留下许多军马守寨,只引五千精兵随后进发。以上在魏兵一面写。
原来孔明密令人哨探,见魏兵半路而歇,以下在蜀兵一面写。是夜,孔明唤众将商议曰:“今魏兵来追,必然死战,汝等须以一当十,吾以伏兵截其后,非智勇之将,不可当此任。”言毕,以目视魏延。延低头不语。魏延此时不肯当先,只因不听其子午谷之计,心中不悦,非复前之魏延矣。王平出曰:“某愿当之。”孔明曰:“若有失,如何?”平曰:“愿当军令。”孔明叹曰:“王平肯舍身亲冒矢石,真忠臣也!赞王平,正反衬魏延。虽然如此,奈魏兵分两枝前后而来,断吾伏兵在中;平纵然智勇,只可当一头,岂可分身两处?须再得一将同去为妙。怎奈军中再无舍死当先之人!”又用激法。言未毕,一将出曰:“某愿往!”孔明视之,乃张翼也。又激出二个人来。孔明曰:“张合乃魏之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汝非敌手。”又用激法。翼曰:“若有失事,愿献首于帐下。”写张翼,亦反衬魏延。孔明曰:“汝既敢去,可与王平各引一万精兵伏于山谷中,只待魏兵赶上,任他过尽,汝等却引伏兵从后掩杀。若司马懿随后赶来,却分兵两头,张翼引一军当住后队,王平引一军截其前队。两军须要死战。吾自有别计相助。”第一起调拨二人,是明白吩咐。二人受计,引兵而去。孔明又唤姜维、廖化,吩咐曰:“与汝二人一个锦囊,引三千精兵,偃旗息鼓,伏于前山之上。如见魏兵围住王平、张翼,十分危急,不必去救,只开锦囊看视,自有解危之策。”第二起调拨二人,却用锦囊,不是明白吩咐。二人受计引兵而去。又令吴班、吴懿、马忠、张嶷四将,附耳吩咐曰:“如来日魏兵到,锐气正盛,不可便迎,且战且走。只看关兴引兵来掠阵之时,汝等便回军赶杀,吾自有兵接应。”第三起调拨四人,又是明白吩咐。四将受计引兵而去。又唤关兴吩咐曰:“汝引五千精兵伏于山谷,只看山上红旗飐动,却引兵杀出。”第四起只调拨一人,亦用明白吩咐。兴受计引兵而去。
却说张合、戴凌领兵前来,骤如风雨。马忠、张嶷、吴懿、吴班四将接着,出马交锋。前第三起所拨,却于第一次出现。张合大怒,驱兵追杀。蜀兵且战且走。魏兵追赶约有二十余里,时值六月,天气十分炎热,人马汗如泼水。百忙中忽点时序,与五月渡泸遥遥相对。走到五十里外,魏兵尽皆气喘。孔明在山上把红旗一招,关兴引兵杀出。前第四起所拨,却于第二次出现。马忠等四将一齐引兵掩杀回来。张合、戴凌死战不退。忽然喊声大震,两路军杀出,乃王平、张翼也。前第一起所拨,却于第三次出现。各奋勇追杀,截其后路。合大叫众将曰:“汝等到此,不决一死战,更待何时!”魏兵奋力冲突,不得脱身。忽然背后鼓角喧天,司马懿自领精兵杀到。懿指挥众将,把王平、张翼围在垓心。已在孔明算中。翼大呼曰:“丞相真神人也!计已算定,必有良谋。吾等当决一死战!”即分兵两路:平引一军截住张合、戴凌,翼引一军力当司马懿。两头死战,叫杀连天。姜维、廖化在山上探望,前第二起所拨,却于第四次出现。见魏兵势大,蜀兵力危,渐渐抵当不住。维谓化曰:“如此危急,可开锦囊看计。”二人拆开视之,内书云:“若司马懿兵来围王平、张翼至急,汝二人可分兵两枝,竟袭司马懿之营;懿必急退,汝可乘乱攻之。营虽不得,可获全胜。”独此数语,却于此处方见,机密之至。二人大喜,即分兵两路径袭司马懿营中而去。原来司马懿亦恐中孔明之计,沿途不住的令人传报。懿正催战间,忽流星马飞报,言蜀兵两路竟取大寨去了,维、化二人劫寨,只在司马懿耳中虚写,妙。懿大惊失色,乃谓众将曰:“吾料孔明有计,汝等不信,勉强追来,却误了大事!”即提兵急回。军心惶惶乱走。张翼随后掩杀,魏兵大败。第一起张翼,于此再写一番。张合、戴凌见势孤,亦望山僻小路而走,蜀兵大胜。背后关兴引兵接应诸路。第四起关兴,亦再写一番。司马懿大败一阵,奔入寨时,蜀兵已自回去。又将维、化二人虚写一笔。懿收聚败军,责骂诸将曰:“汝等不知兵法,只凭血气之勇,强欲出战,致有此败。今后切不许妄动,再有不遵,决正军法!”众皆羞惭而退。这一阵,魏军死者极多,遗弃马匹器械无数。又将上项事总叙一句。
却说孔明收得胜军马入寨,又欲起兵进取。忽报有人自成都来,说张苞身死。赵云之死,在《后出师表》之中,张苞之死,又在《后出师表》之外。孔明闻知,放声大哭,口中吐血,昏绝于地。众人救醒。孔明自此得病,卧床不起。曹操哭典韦,孔明哭张苞。然曹操不病,孔明则病,哭可假,得病却假不得。诸将无不感激。后人有诗叹曰:
悍勇张苞欲建功,可怜天不助英雄!武侯泪向西风洒,为念无人佐鞠躬。
旬日之后,孔明唤董厥、樊建等入帐分付曰:“吾自觉昏沉,不能理事;不如且回汉中养病,再作良图。汝等切勿走泄。司马懿若知,必来攻击。”遂传号令,教当夜暗暗拔寨,皆回汉中。孔明去了五日,懿方得知,乃长叹曰:“孔明真有神出鬼没之计,吾不能及也!”于是司马懿留诸将在寨中,分兵守把各处隘口;懿自班师回。
却说孔明将大军屯于汉中,自回成都养病;文武官僚出城迎接,送入丞相府中,后主御驾自来问病,命御医调治,日渐痊可。
建兴八年秋七月,魏都督曹真病可,方叙武侯病可,又忽叙曹真病可,鬬笋绝妙。乃上表说:“蜀兵数次侵界,屡犯中原,若不剿除,必为后患。今时值秋凉,与上文炎天相应。人马安闲,正当征伐。臣愿与司马懿同领大军,径入汉中,殄灭奸党,以清边境。”汉不伐贼,贼亦伐汉。果应《后出师表》之言。魏主大喜,问侍中刘晔曰:“子丹劝朕伐蜀,若何?”晔奏曰:“大将军之言是也。今若不剿除,后必为大患。陛下便可行之。”可见贼亦与汉不两立。睿点头。晔出内回家,有众大臣相探,问曰:“闻天子与公计议兴兵伐蜀,此事如何?”晔应曰:“无此事也。蜀有山川之险,非可易图;空费军马之劳,于国无益。”忽然要瞒众人。众官默然而出。杨暨入内奏曰:“昨闻刘晔劝陛下伐蜀;今日与众臣议,又言不可伐:是欺陛下也。陛下何不召而问之?”睿即召刘晔入内问曰:“卿劝朕伐蜀;今又言不可,何也?”晔曰:“臣细详之,蜀不可伐。”又在天子面前瞒众人,更妙。叡大笑。少时杨暨出内。晔奏曰:“臣昨日劝陛下伐蜀,乃国之大事,岂可妄泄于人?夫兵者,诡道也:事未发切宜秘之。”前此只疑其模棱两可,至此方知是深心人。叡大悟曰:“卿言是也。”自此愈加敬重。旬日内,司马懿入朝,魏主将曹真表奏之事,逐一言之。懿奏曰:“臣料东吴未敢动兵,今日正可乘此去伐蜀。”睿即拜曹真为大司马、征西大都督,司马懿为大将军、征西副都督,此时大都督印又是曹真挂了。可见前番司马懿谦让,正是老世事处。刘晔为军师。三人拜辞魏主,引四十万大兵,前行至长安,径奔剑阁来取汉中。其余郭淮、孙礼等,各取路而行。
汉中人报入成都。此时孔明病好多时,每日操练人马,习学八阵之法,尽皆精熟,是为后回赌阵伏笔。欲取中原;正要讨贼,贼却自来受讨。听得这个消息,遂唤张嶷、王平吩咐曰:“汝二人先引一千兵去守陈仓古道,以当魏兵。只用一千兵,令人测摸不出。吾却提大兵便来接应。”二人告曰:“人报魏军四十万,诈称八十万,声势甚大,如何只与一千兵去守隘口?倘魏兵大至,何以拒之?”不独两人不解,即读者亦不解。孔明曰:“吾欲多与,恐士卒辛苦耳。”说得没气力,没要紧,一发令人不解。嶷与平面面相觑,皆不敢去。孔明曰:“若有疎失,非汝等之罪。不必多言,可疾去。”二人又哀告曰:“丞相欲杀某二人,就此请杀,只不敢去。”不独二人哀,我亦为二人哀之。孔明笑曰:“何其愚也!吾令汝等去,自有主见:吾昨夜仰观天文,见毕星躔于太阴之分,此月内必有大雨淋漓。先生知风,知雾,又知雨。魏兵虽有四十万,安敢深入山险之地?因此不用多军,决不受害。吾将大军皆在汉中安居一月,待魏兵退,那时以大兵掩之:以逸待劳,吾十万之众可胜魏兵四十万也。”此处方纔尽情说明。二人听毕,方大喜,拜辞而去。孔明随统大军出汉中,传令教各处隘口预备干柴草料细粮,俱勾一月人马支用,以防秋雨。又点“秋”字,应上秋凉时序,一毫不乱。将大军宽限一月,先给衣食,伺候出征。以上按下武侯一边,以下再叙真、懿一边。
却说曹真、司马懿同领大军,径到陈仓城内,不见一间房屋;寻土人问之,皆言孔明回时放火烧毁。将前事于此补出。曹真便要从陈仓道进发。懿曰:“不可轻进。我夜观天文,见毕星躔于太阴之分,此月内必有大雨,孔明知雨,仲达知雨;但孔明知有一月之雨,仲达则未必知有一月之雨耳。若深入重地,常胜则可,倘有疏虞,人马受苦,要退则难。且宜在城中搭起窝铺住扎,以防阴雨。”真从其言。未及半月,天雨大降,淋漓不止。陈仓城外,平地水深三尺,军器尽湿,人不得睡,昼夜不安。沉灶产蛙,仿佛似晋阳当日。大雨连降三十日,马无草料,死者无数,军士怨声不绝。传入洛阳,魏主设坛,求晴不得。此时道士亦大吃苦也。黄门侍郎王肃上疏曰:
前志有之:“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此谓平途之行军者也。先言转饷之远。又况于深入险阻,凿路而前,则其为劳,必相百也。次言路径之险。今又加之以霖雨,山板峻滑,众逼而不展,粮远而难继:实行军之大忌也。次言天时之灾。闻曹真发已逾月,而行方半谷,治道功大,战士悉作。是彼偏得以逸待劳,乃兵家之所惮也。次言士卒之劳。言之前代,则武王伐纣,出关而复还;论之近事,则武、文征权,临江而不济:岂非顺天知时,通于权变者哉?愿陛下念水雨艰剧之故,休息士卒;此言日下必宜退兵。后日有衅,乘时用之。所谓“悦以犯难,民忘其死”者也。此言他日方可进兵。
魏主览表,正在犹豫,杨阜、华歆亦上疏谏。王肃表用实写,杨阜、华歆表用虚写。魏主即下诏,遣使诏曹真、司马懿还朝。
却说曹真与司马懿商议曰:“今连阴三十日,军无战心,各有思归之意,如何禁止?”此番一出,是特地来赏雨。懿曰:“不如且回。”真曰:“倘孔明追来,怎生退之?”懿曰:“先伏两军断后,方可回兵。”正议间,忽使命来召。二日遂将大军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徐徐而退。以上按下真、懿一边,以下再叙武侯一边。
却说孔明计算一月秋雨将尽,天尚未晴,自提一军屯于城固,又传令教大军会于赤坡驻扎。孔明升帐唤众将言曰:“吾料魏兵必走,魏主必下诏来取曹真、司马懿兵回。先生如见。吾若追之,必有准备;不如任他且去,再作良图。”魏兵每为追蜀兵而败,武侯不追,大有主见。忽王平令人报来,说魏兵已回。孔明吩咐来人,传与王平:“不可追袭。吾自有破魏兵之策。”正是:
魏兵纵使能埋伏,汉相原来不肯追。
未知孔明怎生破魏,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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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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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汉兵劫寨破曹真 武侯斗阵辱仲达
将写武侯与仲达决雌雄,先见仲达与子丹决雌雄;其以面涂红粉、身服女衣为赌,此以赢者为雄、输者为雌也。然以仲达、子丹相较,则子丹是女,仲达是男;若以武侯、仲达相较,则又武侯是男,仲达是女。观后文巾帼之受,其不异于面涂红粉身服女衣者几希矣。
武侯气王朗,只是一气;气曹真,不止是一气。姜维诈降,一气也;王双被斩,二气也;秦良死而寨又劫,三气也。与三气周瑜之事殆相仿佛矣。然周瑜未死之前,有两句歌谣,一封书札;周瑜既死之后,又有一篇祭文。独至曹真,而片纸之中,一番教训,一番嘲笑,一番哀怜,直将歌谣、书札、祭文合成一幅,尤令见者解颐。
甚矣,为将之不可不严也!武侯斩陈式而不斩魏延,怜其勇耳。若纵苟安而反为其所谮,则宽之过也。且陈式未归之时,恐其降魏,而使邓芝抚之;魏延将反之日,预知其背汉,而使马岱防之;独至苟安,而武侯虑不及此,又似失之于疏矣。虽然,此天之不欲兴汉,岂武侯之咎欤?
我以此计中人,而人亦以此计中我。如武侯曾以反间之计退仲达,而仲达亦以反间之计退武侯是也。虽然,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仲达虽智,岂能间英明之主哉?苟安不能愚后主,而宦官得以愚后主,又非宦官足以愚后主,而后主实受愚于宦官。昭烈所为叹息痛恨于桓、灵者,而其父恨焉,其子蹈焉,悲夫!
三出祁山之师,为武侯之病而去,此仲达不知其去者也。四出祁山之师,为苟安之谮而去,此仲达先知其必去者也。不知其去,则其去也易;知其必去,则其去也难。而武侯卒不难于去者,则减兵添灶之计得也。孙膑以减灶诱敌之追,武侯又以增灶遏敌之追,是得孙膑之意而变化之。可见读古书者,读此句必是此句,便是不能读;用古事者,用此法必是此法,便是不能用。观于武侯,可以悟矣。
却说众将闻孔明不追魏兵,俱入帐告曰:“魏兵苦雨,不能屯扎,因此回去。正好乘势追之,丞相如何不追?”孔明曰:“司马懿善能用兵,今军退必有埋伏。吾若追之,正中其计。不犯他人失着。不如纵他远去,吾却分兵径出斜谷,而取祁山,使魏人不堤防也。”此之谓攻其无备。众将曰:“取长安之地,别有路途,丞相只取祁山,何也?”吾亦欲问之。孔明曰:“祁山乃长安之首也,陇西诸郡倘有兵来,必经由此地;更兼前临渭滨,后靠斜谷,左出右入,可以伏兵,乃用武之地。吾故欲先取此,得地利也。”前卷是仰察天文,后卷是俯察地理。众将皆拜服。孔明令魏延、张嶷、杜琼、陈式出箕谷,马岱、王平、张翼、马忠出斜谷,俱会于祁山。调拨已定,孔明自提大军,令关兴、廖化为先锋,随后进发。以上按下武侯一边,以下再叙真、懿一边。
却说曹真、司马懿二人在后监督军马,令一军往陈仓古道探视,回报说蜀兵不来。又行旬日,后面伏兵皆回,说蜀兵全无音耗。真曰:“连绵秋雨,栈道断绝,蜀人岂知吾等退兵耶?”写曹真之愚,以衬司马之智。懿曰:“蜀兵随后出矣。”诚如公言。真曰:“何以知之?”懿曰:“连日晴明,蜀兵不赶,料吾有伏兵也,故纵吾兵远去;待我兵过尽,他却夺祁山矣。”诚如公言。曹真不信。懿曰:“子丹如何不信?吾料孔明必从两谷而来。吾与子丹各守一谷口,十日为期。若无蜀兵来,我面涂红粉,身穿女衣,来营中伏罪。”此等赌法甚奇。赢的是男子,输的是妇人。但恐今日天下妇人,偏要赢着男子也。○面涂红粉早与后文张虎、乐琳相映,身穿女衣早与后文受巾帼相映。真曰:“若有蜀兵来,我愿将天子所赐玉带一条、御马一匹与你。”以天子所赐为赌,孰知后来却把一个天子输与他家。即兵分两路:真引兵屯于祁山之西斜谷口,懿引军屯于祁山之东箕谷口。各下寨已毕。懿先引一枝兵伏于山谷中,其余军马各于要路安营。懿更换衣妆,杂在众军之内,赌输了要换妇人妆来,今不曾输,先着小卒衣裳。遍观各营。忽到一营,有一偏将仰天而怨曰:“大雨淋了许多时,不肯回去;今又在这里顿住,强要赌赛,却不苦了官军!”赌赛原是一时高兴。懿闻言,归寨升帐,聚众将皆到帐下,挨出那将来。懿叱之曰:“朝廷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汝安敢口出怨言以慢军心!”其人不招。懿叫出同伴之人对证,那将不能抵赖。懿曰:“吾非赌赛;欲胜蜀兵,胜曹真便是取笑,胜蜀兵便是正经。令汝各人有功回朝。汝乃妄出怨言,自取罪戾!”喝令武士推出斩之。取笑弄出认真来。须臾,献首帐下。众将悚然。懿曰:“汝等诸将,皆要尽心已防蜀兵;听吾中军炮响,四面皆进。”众将受命而退。以上按下真、懿一边,以下再叙武侯一边。
却说魏延、张嶷、陈式、杜琼四将,引二万兵取箕谷而进。正行之间,忽报参谋邓芝到来。四将问其故,芝曰:“丞相有令:如出箕谷,堤防魏兵埋伏,不可轻进。”司马懿之料武侯,又为武侯所料。陈式曰:“丞相用兵何多疑耶?吾料魏兵连遭大雨,衣甲皆毁,必然急归,安得又有埋伏?今吾兵倍道而进,可获大胜,如何又教休进?”芝曰:“丞相计无不中,谋无不成,汝安敢违命?”式笑曰:“丞相若果多谋,不致街亭之失!”照应九十五回中事。魏延想起孔明向日不听其计,亦笑曰:“丞相若听吾言,径出子午谷,此时休说长安,连洛阳皆得矣!照应九十二回中语。今执定要出祁山,有何益耶?既令进兵,今又教休进,何其号令不明。”陈式曰:“吾自有五千兵,径出箕谷,先到祁山下寨,看丞相羞也不羞!”芝再三阻当,式只不听,径自引五千兵出箕谷去了。司马懿部下一末将不服,武侯部下一大将不服,正是相对。○陈式又是一个马谡。邓芝只得飞报孔明。
却说陈式引兵行不数里,忽听的一声炮响,四面伏兵皆出。式急退时,魏兵塞满谷口,围得铁桶相似。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忽闻喊声大震,一彪军杀入,乃是魏延,救了陈式,回到谷中,五千兵只剩得四五百带伤人马。此时陈将军羞也不羞?背后魏兵赶来,却得杜琼、张嶷引兵接应,魏兵方退。陈、魏两人方信孔明先见如神,懊悔不及。
且说邓芝回见孔明,言魏延、陈式如此无礼。孔明笑曰:“魏延素有反相,吾知彼常有不平之意,因怜其勇而用之。久后必生患害。”早为一百五回伏笔。正言间,忽流星马报到,说陈式折了四千余人,止有四五百带伤人马屯在谷中,孔明令邓芝再来箕谷抚慰陈式,防其生变。周密之至。一面唤马岱、王平吩咐曰:“斜谷若有魏兵把守,汝二人引本部军越山岭,夜行昼伏,速出祁山之左,举火为号。”又唤马忠、张翼吩咐曰:“汝等亦从山僻小路,昼伏夜行,径出祁山之右,举火为号。与马岱、王平会合,共劫曹真营寨。前番调拨此四人为一路,今又分作两路。吾自从谷中三面攻之,魏兵可破也。”四人领命分头引兵去了。孔明又唤关兴、廖化吩咐曰如此如此,前两路叙明所授之计,此一路不叙明所授之计,待后文始见,是换笔。二人受了密计,引兵而去。孔明自领精兵倍道而行。正行间,又唤吴班、吴懿授与密计,又不叙明所授何计,又留在末后分明,亦是换笔。亦引兵先行。
却说曹真心中不信蜀兵来,以此怠慢,纵令军士歇息,只等十日无事,要羞司马懿。不觉守了七日,再放过三日,便要赢他花面矣。忽有人报说谷中有些小蜀兵出来。真令副将秦良引五千兵哨探,不许纵令蜀军近界。图欲瞒过司马懿也。曹真之意只以赌赛为重,不以国事为重。秦良领命,引兵刚到谷中,哨见蜀兵退去。良急引兵赶来,行到五六十里,不见蜀兵,此乃孔明所授密计也。心下疑惑,教军士下马歇息。忽哨马报说:“前面有蜀兵埋伏。”良上马看时,只见山中尘土大起,急令军士堤防。不一时,四壁厢喊声大震,前面吴班、吴懿以兵杀出,末后吩咐的最先出现。背后关兴、廖化引兵杀来。第三起吩咐的出现在第二。左右是山,皆无路走,山上蜀兵大叫:“下马投降者免死!”不尽杀之,而欲降之,计画已定。魏军大半多降。秦良死战,被廖化一刀斩于马下。今番却瞒不过司马懿也。孔明把降卒拘于后军,却将魏兵衣甲与蜀军五千人穿了,扮作魏兵,不见男子扮女子,先见蜀兵扮魏兵。令关兴、廖化、吴班、吴懿四将引着,此四人重复调拨。径奔曹真寨来。先令报马入寨说:“只有些小蜀兵,尽赶去了。”妙,正合他不许近界之意。真大喜。忽报司马都督差心腹人至。真唤入问之。其人告曰:“今都督用埋伏计,杀蜀兵四千余人。与陈式所折正好相当,武侯正了本矣。司马都督致意将军,教休将赌寨为念,务要用心堤备。”夹叙此一段,笔法妙甚。真曰:“吾这里并无一个蜀兵。”还要强嘴。遂打发来人回去。忽又报秦良引兵回来了,真自出帐迎之。比及到寨,人报前后两处火起。真急回寨后看时,关兴、廖化、吴班、吴懿四将,指麾蜀军就营前杀将进来;重复调拨的,于此再出现。马岱、王平从后面杀来;马忠、张翼亦引兵杀到。第一番调拨与第二番调拨的,却于末后出现。魏兵措手不及,各自逃生。众将保曹真望东而走,背后蜀兵赶来。曹真正奔走,忽然喊声大震,一彪军杀到。真胆战心惊,每到遇救兵处,反故作惊人之笔。视之,乃司马懿也。莫非来取玉带、御马乎?懿大战一场,蜀兵方退。真得脱,羞惭无地。不惟输与孔明,又输与仲达,是双输了,安得不羞。懿曰:“诸葛亮夺了祁山地势,吾等不可久居此处,宜去渭滨安营,再作良图。”真曰:“仲达何以知吾遭此大败也?”懿曰:“见来人报称子丹说并无一个蜀兵,吾料孔明暗来劫寨,因此知之,故相接应。今果中计。司马懿一边事,即在司马懿口中补出。切莫言赌赛之事,只同心报国。”老奸猾,老世事。曹真甚是惶恐,气成疾病,卧床不起。姓曹的如此无用,安得不以大事托之司马氏?兵屯渭滨,懿恐军心有乱,不敢教真引兵。
却说孔明大驱士马,复出祁山。此是四出祁山。劳军以毕,魏延、陈式、杜琼、张嶷四将入帐,拜伏请罪。孔明曰:“是谁失陷了军来?”延曰:“陈式不听号令,潜入谷口,以此大败。”式曰:“此事魏延教我行来。”始而一齐扛帮,继而互相埋怨。孔明曰:“他倒救你,你反攀他!轻轻一句,便将魏延抛开。将令以违,不必巧说!”即令武士推出陈式斩之。须臾,悬首于帐前,以示诸将。此时孔明不杀魏延,欲留之以为后用也。按中忽结一断语,绝妙笔法。孔明既斩了陈式,正议进兵,忽有细作报说:“曹真卧病不起,现在营中治疗。”孔明大喜,谓诸将曰:“若曹真病轻,必便回长安。今魏兵不退,必为病重,故留于军中,以安众人之心。吾写下一书,教秦良的降兵持与曹真,真若见之,必然死矣。”与前番致书于周郎一样局面。遂唤降兵至帐下,问曰:“汝等皆是魏军,父母妻子多在中原,不宜久居蜀中。今放汝等回家,若何?”武侯妙人。众军泣泪拜谢。孔明曰:“曹子丹与吾有约,吾有一书,汝等带回送与子丹,必有重赏。”武侯妙人。魏军领了书,奔回本寨,将孔明书呈与曹真。真扶病而起,拆封视之。其书曰:
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致书于大司马曹子丹之前:窃谓夫为将者,能去能就,能柔能刚;能进能退,能弱能强。不动如山岳,难知如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浩渺如四海,眩曜如三光。预知天文之旱涝,先识地理之平康。察阵势之期会,揣敌人之短长。嗟尔无学后辈,上逆穹苍,助篡国之反贼,称帝号于洛阳。走残兵于斜谷,遭霖雨于陈仓。水陆困乏,人马猖狂。拋盈郊之戈甲,弃满地之刀槍。都督心崩而胆裂,将军鼠窜而狼忙。无面见关中之父老,何颜入相府之厅堂!史官秉笔而记录,百姓众口而传扬:仲达闻阵而惕惕,子丹望风而遑遑。吾军兵强而马壮,大将虎奋以龙骧;扫秦川为平壤,荡魏国作丘荒!真是一篇叶韵祭文。
曹真看毕,恨气填胸,至晚死军中。又是一个王郎。司马懿用兵车装载,差人送赴洛阳安葬。
魏主闻知曹真已死,即下诏摧司马懿出战。懿提大军来与孔明交锋,隔日先下战书。仲达此时亦是不得已。孔明谓诸将曰:“曹真必死矣。”遂批回“来日交锋”,使者去了。孔明当夜教姜维受了密计,如此而行;又唤关兴,吩咐如此如此。又不知先生用何妙计。次日,孔明尽起祁山之兵前到渭滨:一边是河,一边是山,中央平川旷野,好片战场。正好摆阵耍子。两军相迎,以弓箭射住阵角。三通鼓罢,魏阵中门旗开处,司马懿出马,众将随后而出。只见孔明端坐于四轮车上,手摇羽扇。二人向来并不曾交话,此是第一番相见。懿曰:“吾主上法尧禅舜,开口便说禅代,正为他日效尤张本。相传两帝,坐镇中原,容汝蜀、吴两国者,乃吴主宽慈仁厚,恐伤百姓也。汝乃南阳一耕夫,不识天数,强要相侵,理宜殄灭!如省心改过,宜即早回,各守疆界,以成鼎足之势,免致生灵涂炭,汝等皆得全生!”孔明笑曰:“吾受先帝托孤之重,安肯不倾心竭力以讨贼乎!对嗣君开口说先帝,对敌人亦开口只说先帝。汝曹氏不久为汉所灭。汝祖父皆为汉臣,世食汉禄,不思报效,反助篡逆,岂不自耻?”懿羞惭满面曰:“吾与汝决一雌雄!汝若能胜,吾誓不为大将!汝若败时,早归故里,吾并不加害!”又是一番赌赛。孔明曰:“汝欲鬬将?鬬兵?鬬阵法?”偏有许多鬬法。懿曰:“先鬬阵法。”孔明曰:“先布阵我看。”懿入中军帐下,手执黄旗招飐,左右军动,排成一阵,复上马出阵,问曰:“汝识吾阵否?”孔明笑曰:“吾军中末将亦能布之。此乃‘混元一气阵’也。”取“混一”之意。懿曰:“汝布阵我看。”孔明入阵,把羽扇一摇,复出阵前,问曰:“汝识我阵否?”懿曰:“量此‘八卦阵’,如何不识!”一气主合,八卦主分,以分破合也。孔明曰:“识便识了,敢打我阵否?”懿曰:“既识之,如何不敢打!”孔明曰:“汝只管打来。”司马懿回到本阵中,唤戴凌、张虎、乐琳三将,吩咐曰:“今孔明所布之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汝三人可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此阵可破。汝等小心在意。”如黄承彦教陆逊之语。于是戴凌在中,张虎在前,乐琳在后,各引三十骑,从生门打入。两军吶喊相助。三人杀入蜀阵,只见阵如连城,冲突不出。三人慌引骑过阵脚,往西南冲去,却被蜀兵射住,冲突不出。鱼腹浦前,石疑是人;祁山寨前,人疑是石。阵中重重叠叠,都有门户,那里分东西南北?妙写阵法。三将不能相顾,只管乱撞,但见愁云漠漠,惨雾蒙蒙。又加此二句,更见阵法之神奇。喊声起处,魏军一个个皆被缚了,赌阵法输了。送到中军。孔明坐于帐中,左右将张虎、戴凌、乐琳并九十个军,皆缚在帐下。孔明笑曰:“吾纵然捉得汝等,何足为奇。吾放汝等回见司马懿,教他再读兵书,重观战策,那时来决雌雄未为迟也。叫他回去读书,竟似对求试不中的秀才说。汝等性命既饶,当留下军器战马。”遂将众人衣甲脱了,以墨涂面,步行出阵。司马懿与曹真赌只赌得红粉涂面,今却搽了墨脸,更是难当。司马懿见之大怒,回顾诸将曰:“如此挫败锐气,有何面目回见中原大臣耶!”即指挥三军,奋死掠阵。懿自拔剑在手,引百余骁将,摧督冲杀。两军恰纔相会,忽然阵后鼓角齐鸣,喊声大震,一彪军从西南上杀来,乃关兴也。第二次授计者出现在前。懿分后军当之,复摧军向前厮杀。忽然魏兵大乱,原来姜维引一彪军悄地杀来。第一次授计者出现在后。蜀兵三路夹攻,懿大惊,急忙退军。蜀兵周围杀到,懿引三军望南死命冲出。魏兵十伤六七。鬬兵鬬将又输了。司马懿退在渭滨南岸下寨,坚守不出。
孔明收得胜之兵,回到祁山时,永安城李严遣都尉茍安解送粮米至军中交割。茍安好酒,于路怠慢,违限十日。孔明大怒曰:“吾军中专以粮为大事,误了三日,便该处斩!汝今误了十日,有何理说?”喝令推出斩之。与陈式正是同罪。长使杨仪曰:“茍安乃李严用人,又兼钱粮多出西川,若杀此人,后无人敢送粮也。”孔明乃叱武士去其缚,杖八十放之。不斩此人反受其误,可见好人做不得。茍安被责,心中怀恨,连夜引亲随五六骑,径奔魏寨投降。苟安不是苟,竟是狗矣!懿唤入,茍安拜告前事。懿曰:“虽然如此,孔明多谋,汝言难信。汝能为我干一件大功,吾那时奏准天子,保汝为上将。”安曰:“但有甚事,即当效力。”懿曰:“汝可回成都布散流言,说孔明有怨上之意,早晚欲称为帝;使汝主诏回孔明,便是汝之功。”此奉答前文马谡反间之计,彼此相对。茍安允诺,径回成都,见了宦官,得其人矣。布散流言,说孔明自倚大功,早晚必将篡国。宦官闻知大惊,即入内奏帝,细言前事。官中府中,不宜异同。后主惊讶曰:“似此如之奈何?”宦官曰:“可诏还成都,消其兵权,免生叛逆。”后主下诏,宣孔明班师回朝。亲小人,远贤臣,后汉所以倾颓也。蒋琬出班奏曰:“丞相自出师以来,累建大功,何故宣回?”后主曰:“朕有机密事,必须与丞相面议。”也会说谎。即遣使赍诏星夜宣孔明回。使命径到祁山大寨,孔明接入,受诏以毕,仰天叹曰:“主上年幼,必有佞臣在侧!吾正欲建功,何故取回?我如不回,是欺主也。若奉命而退,日后再难得此机会也。”苟安之罪,上通于天。姜维问曰:“若大军退,司马懿乘势掩杀,当复如何?”孔明曰:“吾今退军,可分五路而退。今日先退此营,假如营内兵一千,却掘二千灶。今日掘三千灶,明日掘四千灶,每日退军,添灶而行。”孙膑减灶之法,武侯反用之;虞诩增灶之法,武侯正用之。杨仪曰:“昔孙膑擒庞涓,用添兵减灶之法;今丞相退兵,何故增灶?”孔明曰:“司马懿善能用兵,知吾退兵,必然追赶;心中疑吾有伏兵,定于旧营内数灶;见每日增灶,兵又不知退与不退,则疑不敢追。吾徐徐而退,自无损兵之患。”方将添灶计策解说一遍。遂传令退军。
却说司马懿料茍安行计停当,只待蜀兵退时,一齐掩杀。正踌躇间,忽报蜀寨空虚,人马皆去。懿因孔明多谋,不敢轻追,自引百余骑前来蜀营内踏看,教军士数灶,不出先生所料。仍回本寨;次日,又教军士赶到那个营内,查点灶数。回报说:“这营内之灶,比前又增一分。”司马懿谓诸将曰:“吾料孔明多谋,今果添兵增灶,吾若追之,必中其计;谁知已中孔明之计。不如且退,再作良图。”于是回军不追。孔明不折一人,望成都而去。次后川口土人来报司马懿,说孔明退兵之时,未见添兵,只见增灶。懿仰天长叹曰:“孔明效虞诩之法,瞒过吾也。其谋略吾不如之!”遂引大军回洛阳。正是:
棋逢敌手难相胜,将过良才不敢骄。
未知孔明回到成都,竟是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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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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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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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回 出陇上诸葛妆神 奔剑阁张合中计
或谓武侯妆神作怪,不过为割麦之计,毋乃为人所笑?予曰:不然。今天下之妆神作怪者,大抵类此矣。书符遣将,祷雨祈晴,使人群相尊奉,称其道法,无他故也,重口食也;烧丹炼药,却老延年,使人转相传述,指曰仙翁,无他故也,重口食也;杖锡升座,讲佛谈禅,使人疑为慧远再来,生公复出,无他故也,重口食也;歌姬舞妓,尽态极妍,使人疑为天上飞琼,山中神女,无他故也,重口食也;翰墨丹青,琴棋诸艺,穷工鬬巧,竭智悉能,使人疑其笔下有神,腕中有鬼,无他故也,重口食也;星卜堪舆,医方杂术,推吉论凶,知生决死,使人疑其胸罗阴阳,心通造化,无他故也,重口食也。推而准之,比比皆是,何独笑一武侯哉?
劳师远征,动以年岁,杨仪请立换班之法,可谓善矣。然使及期而不代,此连称、管至父之所以作乱于齐也。一旦大敌猝临,新军未至,不从权则无以应敌,欲从权则又恐失信于我军。当此之时,将何法以处之乎?而武侯则更有妙术焉。以为我欲从权,而人必以我为失信,惟我不失信,而人乃乐于从权。于是不以驱之载者督其战,正以遣之去者鼓其战。《易》曰:“悦以先民,民忘其劳;悦以犯难,民忘其死。”武侯其得此道也夫!
君子读书至此,而叹粮之为累大也。民以食为天,兵亦以食为天。侯割陇上之麦,迫于无粮耳。司马懿之不战,亦曰粮尽而彼自退耳。郭淮之请断剑阁,又曰截其粮道,则彼自乱耳。前者苟安之被责而兴谤,不过以解粮之过期;今者李严之遗书以相欺,亦不过为运粮之有缺。嗟呼!兵之需饷如此,而饷之艰难又如此,然则将如之何哉?故国家兵未足必先足食,食不足无宁去兵。
吓司马懿,则孔明之外又有孔明。东西南北一人化作四人,何其多而幻也!诱张合,则魏延之外止有关兴,关兴之外止有魏延。轮流转换,两人只是两人,何其少而穷也!非多而幻,须吓司马懿不得;非少而穷,亦诱张合不得。
假张飞两度撮空,假姜维一悉窃冒,假孔明四面分身,前后可称三绝。罾口川中捕一活鱼,鱼腹浦边放一生鹿,木门道上获一死獐,前后又可称三绝。
却说孔明用减兵添灶之法,退兵到汉中;司马懿恐有埋伏,不敢追赶,亦收兵回长安去了;因此罢兵不曾折了一人。孔明大赏三军已毕,回到成都,入见后主,奏曰:“老臣出了祁山,欲取长安,承陛下降诏召回,不知有何大事?”后主无言可对,活画一昏庸之主。良久,乃曰:“朕久不见丞相之面,心甚思慕,故特诏同,一无他事。”又来说谎。孔明曰:“此非陛下本心,必有奸臣谗谮,言臣有异志也。”一语道着。后主闻言,默然无语。活画一昏庸之主。孔明曰:“老臣受先帝厚恩,誓以死报。今若内有奸邪,臣何能讨贼乎?”后主曰:“朕因过听宦官之言,一时召回丞相。今日茅塞方开,悔之不及矣。”活画一昏庸之主。孔明遂唤众宦官究问,方知是茍安流言,急令人补之,已投魏国去了。孔明将妄奏的宦官诛戮,余皆废出宫外;又深责蒋琬、费祎等不能觉察奸邪,规谏天子。责攸之、袆、允等之咎,《前出师表》已言之矣。二人唯唯服罪。孔明拜辞后主,复到汉中,一面发檄令李严应付粮草,仍运赴军前;一面再议出师。杨仪曰:“前数兴兵,军力疲敝,粮又不继;今不如分兵两班,以三个月为期;且如二十万之众,只领十万出祁山,住了三个月,却教这十万替回,循环相辅。若此则兵力不乏,然后徐徐而进,中原可图矣。”轮流更换之法,使兵不苦于进征,“三年破斧”之诗,可以勿作矣。孔明曰:“此言正合我意。吾伐中原,非一朝一夕之事,正当为此长久之计。”死而后已,曷计其年。遂下令分兵两班,限一百日为期,循环相转,所谓“及瓜期而代”。违限者按军法处治。
建兴九年春二月,此处忽点时序,正与后文四月麦熟相应。孔明复出师伐魏。时魏太和五年也。魏主曹睿知孔明又伐中原,急召司马懿商议。懿曰:“今子丹已亡,臣愿竭一人之力,剿除寇贼,以报陛下。”贼反以汉为贼。贼者,汉之贼;汉者,亦贼之贼也。睿大喜,设宴待之。次日,人报蜀兵寇急。贼反以伐为寇,有巡检为强盗所擒,而巡检呼盗为爷爷,盗骂巡检为强盗者,其犹此乎?睿即命司马懿出师御敌,亲排銮驾送出城外。司马懿渐渐与曹操相似。懿辞了魏主,径到长安,大会诸路人马,计议破蜀兵之策。张合曰:“吾愿引一军去守雍、郿,以拒蜀兵。”懿曰:“合前军不能独当孔明之众,而又分兵为前后,非胜算也。不如留兵守上邽,余众悉往祁山。公肯为先锋否?”懿之资张合,犹真之资王双。合大喜曰:“吾素怀忠义,欲尽心报国,惜未遇知己;今都督肯委重任,虽万死不辞!”说出一“死”,为之兆也。于是司马懿令张合为先锋,总督大军。又令郭淮守陇西诸郡,其余众将各分道而进。前军哨马报说:“孔明率大军望祁山进发,前部先锋王平、张嶷径出陈仓,过剑阁,由散关望斜谷而来。”蜀兵之来,却在魏兵一边叙出。司马懿谓张合曰:“今孔明长驱大进,必将割陇西小麦,以资军粮。汝可结营祁山,吾与郭淮巡略天水诸郡,以防贼兵割麦。”谨防偷麦,贼一发以汉为贼。合领诺,遂领四万兵守祁山。懿引大军望陇西而去。以上按过司马,以下再叙武侯。
却说孔明兵至祁山,此是五出祁山。安营已毕,见渭滨已有魏兵提备,乃谓诸将曰:“此必是司马懿也。即今营中乏粮,履遣人催并李严运米应付,却只是不到。预为李严赚武侯伏笔。吾料陇上麦熟,可密引兵割之。”于是留王平、张嶷、吴班、吴懿四将守祁山营,孔明自引姜维、魏延等诸将前到卤城。卤城太守素知孔明,慌忙开城出降。先声夺人。孔明抚慰毕,问曰:“此时何处麦熟?”太守告曰:“陇上麦已熟。”孔明乃留张翼、马忠守卤城,自引诸将并三军望陇上而来。前军回报说:“司马懿引兵在此。”孔明惊曰:“此人预知吾来割麦也。”亦算是绝粮道。即沐浴更衣,读者至此,必谓又如拜井出泉故事,祷之于天,以求食也。推过一般三辆四轮车来,车上俱要一样妆饰。此车乃孔明在蜀中预先造下的。与黑油车又自不同。当下令姜维引一千军护车,五百军擂鼓,伏在上邽之后;第一路。马岱在左,魏延在右,亦各引一千军护车,五百军擂鼓。第二、第三路。每一辆车,用二十四人,皂衣跣足,披发仗剑,手执七星皂旛,在左右推车。又来作怪。三人各受计,引兵推车而去。孔明又令三万军各执镰刀驮绳,伺候割麦。原来妆妖作怪,只是为此。却选二十四个精壮之士,各穿皂衣,披发跣足,仗剑簇拥四轮车,为推车使者。令关兴结束做天蓬模样,是《西游记》猪八戒名色。○今之打劫东西者,往往搽画头脸,想亦用此法也。手执七星皂旛,步行于车前。孔明端坐于上,望魏营而来。
哨探军见之大惊,不知是人是鬼,在众人眼中,写一作怪跷蹊之孔明。火速报知司马懿。懿自出营视之,只见孔明簪冠鹤氅,手摇羽扇,端坐于四轮车上;左右二十四人,披发仗剑;前面一人,手执皂旛,隐隐似天神一般。又像七星坛前祭风时形状。○又在司马懿眼中写一作怪跷蹊之孔明。懿曰:“这个又是孔明作怪也!”遂拨二千人马吩咐曰:“汝等疾去,连车带人,尽情都捉来!”诸葛妆神,司马又要捉鬼。魏兵领命,一齐赶来。孔明见魏兵追赶来,便教回车,遥望蜀营,缓缓而行。魏兵皆骤马追赶,《西厢》曲云:“马儿慢慢行,车见紧紧随。”今却是车儿慢慢行,马儿紧紧随矣。但见阴风习习,冷雾漫漫。尽力赶了一程,追之不上。是《西游记》孙行者神通。各人大惊,都勒住马言曰:“奇怪!我等急急赶了三十里,只见在前,追之不上,如之奈何?”孔明见魏兵不追,又令推车过来,朝着魏兵歇下。一发作怪,倒好耍子。魏兵犹豫良久,又放马过来。孔明复回车慢慢而行。魏兵又赶了二十里,只见在前,不曾赶上,竟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尽皆痴呆。孔明教回过车,朝着魏兵,推车倒行。一发作怪,倒好耍子。魏兵又欲追赶。后面司马懿自引一军到。传令曰:“孔明善会八门遁甲,能驱六丁六甲之神。此乃六甲天书内‘缩地’之法也,借司马懿口中下一脚注。众军不可追之。”众军方勒马回时,左势下战鼓大震,一彪军杀来,懿急令兵拒之。只见暑兵队里二十四人,披发仗剑,皂衣跣足,拥出一辆四轮车,车上端坐孔明,簪冠鹤氅,手摇羽扇。又是一个孔明,与前却是两个孔明,作怪之极。懿大惊曰:“方纔那个车上坐着孔明,赶了五十里,追之不上,如何这里又有孔明?怪哉!怪哉!”不知遁甲天书中,可有此等变化?言未毕,右势下战鼓又鸣,一彪军杀来,四轮车上亦坐着一个孔明,左右亦有二十四人,皂衣跣足,披法仗剑,拥车而来。叙法比前变。又是一个孔明,与前却是三个孔明,作怪之极。懿心中大疑,回顾诸将曰:“此必神兵也!”疑是六丁六甲变的。众军心下大乱,不敢交战,各自奔走。正行之际,忽然鼓声大震,又一彪军杀到:当先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于上,左右推车使者同前一般。又是一个孔明,与前却是四个孔明,作怪之极。○叙法又变。魏兵无不骇然。司马懿不知是人是鬼,又不知蜀兵多少,十分惊惧,急急引兵奔入上邽,闭门不出。一个孔明当不起,又生出无数孔明。司马懿真要吓杀也。此时孔明早令三万精兵将陇上小麦割尽,运赴卤城打晒去了。今人虽有吃食意智,却算不出这等神通。
司马懿在上邽城中,三日不敢出城。此时麦已晒干矣。后见蜀兵退去,方敢令军出哨。于路捉得一蜀兵,来见司马懿。懿问之,其人告曰:“某乃割麦之人,因走失马匹,被捉前来。”懿曰:“前者是何神兵?”竟道是神兵。答曰:“三路伏兵,皆不是孔明,乃姜维、马岱、魏延也。借蜀兵口中注明。每一路只有一兵军护车,五百兵擂鼓,只是先来诱阵的车上乃孔明也。”又注明一句。懿仰天长叹曰:“孔明有神出鬼没之机!”忽报副都督郭淮入见。懿接入,礼毕。淮曰:“吾闻蜀兵不多,现在卤城打麦,可以击之。”懿细言前事。淮笑曰:“只瞒过一时;今已识破,何足道哉!只怕到底识不破。吾引一军攻其后,公引一军攻其前,卤城可破,孔明可擒矣。”懿从之,遂分兵两路而来。如今不怕鬼了。
却说孔明引军在卤城打晒小麦,忽唤诸将听令曰:“今夜敌人必来攻城。吾料卤城东西麦田之内,足可伏兵,割了麦去止剩光地,正好屯兵。谁敢为我一往?”姜维、魏延、马忠、马岱四将出曰:“某等愿往。”孔明大喜,乃命:“姜维、魏延各引二千兵,伏于东南西北两处;马岱、马忠各引二千兵,伏在西南东北两处,前是四个孔明,今亦是四面埋伏。只听炮响,四角一齐杀来。”四将引兵,受计去了。孔明自引百余人,各带火炮出城,伏在麦田之内等候。
却说司马懿引兵径到卤城下,日已昏黑,乃谓诸将曰:“若白日进兵,城中必有准备;今可乘夜晚攻之。只怕夜里有鬼。此处城低壕浅,可便打破。”遂屯兵城外。一更时分,郭淮亦引兵来。两下合兵,一声鼓响,把卤城四面围得铁桶相似。城上万弩齐发,矢石如雨,魏兵不敢前进。忽然魏军中信炮连声,三军大惊,又不知何处兵来。先闻炮声,又恐是驱使雷神。淮令人去麦田搜时,四角上火光冲天,喊声大震,四路蜀兵一齐杀至。卤城四门大开,城内兵杀出,里应外合,大杀了一阵,魏兵死者无数。是被天蓬元帅击死了。司马懿引败兵奋死突出重围,占住了山头。郭淮亦引败兵奔到山后扎住。孔明入城,令四将于四角上安营。犄角之势。郭淮告司马懿曰:“今与蜀兵相持许久,无策可退。目下又被杀了一阵,折伤三千余人,折兵之数,在郭淮口中补出。若不早图,日后难退矣。”懿曰:“当复如何?”淮曰:“可发檄文调雍、凉人马,并力剿杀。吾愿引军袭剑阁,截其归路,使彼粮草不通,武侯割陇上之麦,所重在粮;郭淮欲截剑阁之路:亦所重在粮。三军慌乱,那时乘势击之,敌可灭矣。”懿从之,及发檄文星夜往雍、凉调拨人马。不一日,大将孙礼引雍、凉诸郡人马到。懿即令孙礼约会郭淮去袭剑阁。与前之袭街亭一样算计。
却说孔明在卤城相拒日久,不见魏兵出战,乃唤马岱、姜维入城听令曰:“今魏兵守住山险,不与吾战,一者料吾麦尽无粮,二者令兵去袭剑阁,断吾粮道也。汝二人各引一万军,先去守住险要,魏兵见有准备,自然退去。”与前之使马谡、王平守街亭一样算计。二人引兵去了。长史杨仪入帐告曰:“向者丞相令大兵一百日一换,今已限足,汉中兵已出川口,前路公文已到,只待会兵交换,见存八万军,内四万该与换班。”孔明曰:“既有令,便教速行。”众军闻知,各各收拾起程。军士思家,归心如箭。忽报孙礼引雍、凉人马二十万来助战,去袭取剑阁,司马懿自引兵来攻卤城了。蜀兵无不惊骇。欲归不得,惊骇可知。杨仪入告孔明曰:“魏兵来得甚急,丞相可将换班军且留下退敌,待新来兵到,然后换之。”杨仪是老实算计。孔明曰:“不可。吾用兵命将,以信为本。既有令在先,岂可失信?且蜀兵应去者,皆准备归计,其父母妻子依扉而望。吾今便有大难,决不留他。”即传令教应去之兵,当日便行。武侯是巧妙机权,着实要他去,正是着实不要他去也。众军闻之,皆大呼曰:“丞相如此施恩,我等愿且不回,各舍一命,大杀魏兵,以报丞相!”方知武侯几句抚慰言语,赛过一纸催督公文。孔明曰:“尔等应该还家,岂可复留于此?”妙在只是打发他去,却是不留之留。众军皆欲出战,不愿回家。越打发他,越不肯去。孔明曰:“汝等既要与我出战,可出城安营,待魏兵到,莫待他息喘,便急攻之:此以逸待劳之法也。”要去时便再三遣归,不去时便立刻要战,足见机权之妙。众兵领命,各执兵器,欢喜出城,列阵而待。
却说西凉人马倍道而来,走的人马困乏;方欲下营歇息,被蜀兵一拥而进,人人奋勇,将锐兵骁,雍、凉兵抵敌不住,望后便退。蜀兵奋力追杀,杀得那雍、凉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以少胜众,全亏以逸待劳。孔明出城,收聚得胜之兵,入城赏劳,忽报永安李严有书告急。孔明大惊,拆封视之。书云:
近闻东吴令人入洛阳,与魏连和;令吴取蜀,幸吴尚未起兵。今严探知消息,伏望丞相,早作良图。
孔明览毕,甚是惊疑,乃聚众将曰:“若东吴兴兵寇蜀,吾须索速回也。”试令读《三国》者掩卷猜之,谓书中之言真乎?假乎?若曰真也,则洛阳有此消息,何不知会司马懿?而今司马懿一边曾不闻也?即传令,教:“祁山大寨人马且退回西川。司马懿知吾屯军在此,必不敢追赶。”于是王平、张嶷、吴班、吴懿,分兵两路,徐徐退入西川去了。张合见蜀兵退去,恐有计策,不敢来追,乃引兵来见司马懿曰:“今蜀兵退去,不知何意?”懿曰:“孔明诡计极多,不可轻动。惊弓之鸟。不如坚守,待他粮尽,自然退去。”大将魏平出曰:“蜀兵拔祁山之营而退,正可乘胜追之。都督按兵不动,畏蜀如虎,卧龙亦是卧虎。奈天下笑何?”懿坚执不从。
却说孔明知祁山兵已回,遂唤马忠、杨仪入帐,授以密计,先引一万弓弩手,去剑阁、木门道,两下埋伏;若魏兵追到,听吾炮响,急滚下木石,先截其去路,两头一齐射之。二人引兵去了。此处授计,明白叙出,与前回文法不同。又唤魏延、关兴引兵断后,城上四面遍插旌旗,城内乱堆柴草,虚放烟火。大兵尽望木门道而去。去得井井有条。魏营巡哨兵来报司马懿曰:“蜀兵大队已退,但不知城中还有多少兵。”懿自往视之,见城上插旗,城中烟起,笑曰:“此乃空城也。”令人探之,果是空城。懿大喜曰:“孔明已退,谁敢追之?”方知旌旗烟火非拒其追,正诱其追也。先锋张合曰:“吾愿往。”懿阻曰:“公性急躁,不可去。”合曰:“都督出关之时,命吾为先锋;今日正是立功之际,正是效死之日。却不用吾,何也?”懿曰:“蜀兵退去,险阻处必有埋伏,须十分仔细,方可追之。”合曰:“吾已知得,不必挂虑。”懿曰:“公自欲去,莫要追悔。”合曰:“大丈夫舍身报国,虽万死无恨。”说一“死”字在他口内,明明道破下文。懿曰:“公既坚执要去,可引五千兵先行;却教魏平引二万马步兵后行,以防埋伏。吾自引三千兵随后策应。”写仲达仔细之极。张合领命,引兵火速追赶。行到三十余里,忽然背后喊声大震,树林内闪出一彪军,为首大将横刀勒马大叫曰:“贼将引兵那里去!”合回头视之,乃魏延也。不以无伏兵诱之,正以有伏兵诱之。合大怒,回马交锋。不十合,延诈败而走。使知伏兵之无用,则伏兵不足畏矣。合又追赶三十余里,勒马回顾,全无伏兵,忽间一段无伏兵处,使知伏兵之迢递,则伏兵不足畏矣。又策马前追。方转过山坡,忽又喊声大起,一彪军拥出,为首大将乃关兴也。不止以一路伏兵诱之,又再以一路伏兵诱之。横刀勒马大叫曰:“张合休走!有吾在此!”合就拍马交锋。不十合,兴拨马便走。使知伏兵之皆无用,则伏兵又不足畏矣。合随后追之。赶到一密林内,合心疑,令人四下哨探,并无伏兵,再间一段无伏兵处,使知伏兵又如此之迢递,则伏兵愈不足畏矣。于是放心又赶。不想魏延又抄在前面;合又与战十余合。延又败走。合愤怒赶来,又被关兴抄在前面,截住去路。后所见之伏兵,即前所见之伏兵,便知伏兵之更无添换,则伏兵愈不足畏矣。合大怒,拍马交锋,战有十合,蜀兵尽弃衣甲什物等件,塞满道路。魏兵皆下马争取。以利诱之。延、兴二人,轮流交战。省笔法。张合奋勇追赶。看看天晚,赶到木门道口,魏延拨回马,高声大骂曰:“张合逆贼:吾不与汝相拒,汝只顾赶来,吾今与汝决一死战!”合十分忿怒,挺枪骤马,直取魏延。延挥刀来迎,战不十合,延大败,弃尽衣甲、头盔、匹马,引败兵望木门道中而走。如此,方纔引得到木门道去。张合杀的性起,又见魏延大败而逃,乃骤马赶来。此时天色昏黑,一声炮响,山上火光冲天,大石乱柴滚将下来,阻截去路。今番着了道儿。合大惊曰:“我中计矣!”急回马时,背后已被木石塞满了归路,中间只有一段空地,两傍皆是峭壁,合进退无路。忽一梆子响,两下万弩齐发,将张合并百余个部将皆射死于木门道中。此日之死,早在三出祁山时伏之。后人有诗曰:
伏弩齐飞万点星,木门道上射雄兵。至今剑阁行人过,犹说军师旧日名。
却说张合已死,随后魏兵追到,见塞了道路,已知张合中计。众军勒回马急退,读至此必谓一篇妙文已完,不谓又有一篇妙文在后。忽听的山头上大叫曰:“诸葛丞相在此!”众军仰视,只见孔明立于火光之中,指众军而言曰:“吾今日围猎,欲射一‘马’,司马之马。误中一‘獐’。张合之张。汝各人安心而去,上覆仲达,早晚必为吾所擒矣。”木门道射张合是一篇叙传,续以武侯几句言语,竟是一篇论赞。此段妙文更出意外。魏兵回见司马懿,细告前事。懿悲伤不已,仰天叹曰:“张隽乂身死,吾之过也!”又是几句论赞。乃收兵回洛阳。魏主闻张合死,挥泪叹息,令人收其尸,厚葬之。
却说孔明入汉中,欲归成都见后主。都护李严妄奏后主曰:“臣已备办军粮,行将运赴丞相军前,不知丞相何故忽然班师。”两舌之人今日多有,毋独怪李严也。后主闻奏,即命尚书费祎入汉中见孔明,问班师之故。祎至汉中,宣后主之意。孔明大惊曰:“李严发书告急,说东吴将兴兵寇川,因此班师。”费祎曰:“李严奏称军粮已办,丞相无故回师,天子因此命某来问耳。”孔明大怒,令人访察,乃是李严因军粮不济,怕丞相见罪,故发书取回,却又妄奏天子,遮饰已过。此处方纔叙明。孔明大怒曰:“匹夫为一己之故,废国家大事!”令人召至,欲斩之。费祎劝曰:“丞相念先帝托孤之意,姑且宽恕。”照应八十五回中事。孔明从之。费祎即具表启奏天子。后主览表,勃然大怒,叱武士推出李严斩之。参军蒋琬出班奏曰:“李严乃先帝托孤之臣,先帝能知马谡,而不能知李严,可见知人之难。望乞恩宽恕。”后主从之,即谪为庶人,徙于梓潼郡闲往。
孔明回到成都,用李严子李丰为长史,黜其父而用其子,是孔明无成心处。积草屯粮,讲阵论武,整治军器,存恤将士,三年然后出征。两川人民军士,皆仰其恩德。光阴荏苒,不觉三年。时建兴十二年春二月。孔明入朝奏曰:“臣今存恤军士,已经三
年。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不便讨贼,更待何时?粮草丰足,军器完备,人马雄壮:可以伐魏。今番若不扫清奸党、恢复中原,誓不见陛下也!”已为五丈原之谶,○武侯此行果然不复见后主矣。读书至此,为之一哭。后主曰:“方今已成鼎足之势,吴、魏不曾入寇,相父何不安享太平?”孔明曰:“臣受天帝知遇之恩,梦寐之间,未尝不设伐魏之策。竭力尽中,为陛下克复中原,重兴汉室,臣之愿也。”言未毕,班部中一人出曰:“丞相不可兴兵。”众视之:乃谯周也。正是:
午侯尽瘁惟忧国,太史知机又论天。
未知谯周有何议论,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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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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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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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回 司马懿占北原渭桥 诸葛亮造木牛流马
观武侯渭桥之败,而益信魏延子午谷之计,非善计也。武侯不能必魏人之不防渭桥,魏延安能必魏人之不防子午谷哉?且烧渭桥而不克,则一败犹可以复胜;若便出子午谷而不遂,则一败将不可复胜。故武侯宁为渭桥之偶有一失,而必不为子午谷之侥幸于一得耳。
司马懿之使郑文为内应,犹孟获之使孟优为内应也。而孟优未尝杀一人以取孔明之信,郑文则自杀一将以取孔明之信,是司马懿之谋巧于孟获也。孔明欲赚司马懿而止赚一秦朗,犹姜维之欲赚曹真而止杀一费耀也。乃姜维则以我献书,而使彼中我之计;孔明即以彼献书,而使彼自中彼之计:是孔明之计巧于姜维也。两巧相对,而尤巧者胜焉,真令读者惊心悦目。
平蛮之时,曾用木兽矣。而驱兵之木兽,止用于一时,运粮之木兽,可用之永久,则后之兽,更奇于前之兽也。割麦之时,尝妆神将矣,而陇上之神将,使人背地割麦,渭滨之神将,妙在当面夺粮,是后之将,更奇于前之将也。以木为兽,能使之活;以人为兵,能使之神。却不止一番,偏用两番,又各各惊人,各各出色。若在稗官捏造,不足为怪,而此独为正史中之所实有者,岂非造物奇观!
天下事有我能为之,人亦能学之者矣。而学之者终不如为之者能知其变,则学者不如为者之智也。且为之者能使学之者之适为我用,则学者反受为者之愚也。武侯木牛流马,不但不禁人学,正欲使人学,而人乃至于不敢学。妙哉,技至此乎!
却说谯周官居太史,颇明天文;见孔明又欲出师,乃奏后主曰:“臣今职掌司天台,但有祸福,不可不奏。近有群鸟数万,自南飞来,投于汉水而死,此不祥之兆。鸟兽之变。臣又观天象,见奎星缠于太白之分,盛气在北,不利伐魏。星辰之变。又成都人民皆闻柏树夜哭。草木之变。○梁木其坏,正应武侯之死。有此数般灾异,丞相只宜谨守,不可妄动。”孔明曰:“吾受先帝托孤之重,当竭力讨贼,岂可以虚妄之灾氛,而废国家大事耶?”遂命有司设太牢祭于昭烈之庙,武侯此去,便与昭烈之庙永别。读书至此,为之一哭!涕泣拜告曰:“臣亮五出祁山,未得寸土,负罪非轻!今臣复统全师,再出祁山,誓竭力尽心,剿灭汉贼,恢复中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告后主之言,即以告先帝。祭毕,拜辞后主,星夜至汉中,聚集诸将商议出师。忽报关兴病亡,孔明放声大哭,昏倒于地,半晌方苏。与哭张苞仿佛。然一在将归,一在初出,又各不同。众将再三劝解,孔明叹曰:“可怜忠义之人,天不与以寿!我今番出师,又少一员大将也!”后人有诗叹曰:
生死人常理,蜉蝣一样空。但存忠孝节,何必寿乔松。
孔明引蜀兵三十四万,分五路而进,令姜维、魏延为先锋,皆出祁山取齐;令李恢先运粮草于斜谷道口伺候。以下按过武侯一边,再叙魏国一边。
却说魏国因旧岁有青龙自摩坡井内而出,改为青龙元年。青蛇见御座,早为此日改元之兆。此时乃青龙二年春二月也。近臣奏曰:“边官飞报蜀兵三十余万,分五路复出祁山。”魏主曹睿大惊,急召司马懿至,谓曰:“蜀人三年不曾入寇,今诸葛亮又出祁山,如之奈何?”懿奏曰:“臣夜观天象,见中原旺气正盛,奎星犯太白,不利于西川。与谯周之言相应。今孔明自负才智,逆天而行,乃自取败亡也。臣托陛下洪福,当往破之。但愿保四人同去。”叡曰:“卿保何人?”懿曰:“夏侯渊有四子:长名霸,字仲权;次名威,字季权;三名惠,字雅权;四名和,字义权。霸、威二人,弓马熟娴;惠、和二人,谙知韬略。此四人常欲为父报仇。臣今保夏侯霸、夏侯威为左右先锋,夏侯惠、夏侯和为行军司马,共赞军机,以退蜀兵。”前所荐郝昭、张合已死,今又引出四人来。叡曰:“向者夏侯楙驸马违误军机,失陷了许多人马,至今羞惭不回。今此四人,亦与楙同否?”懿曰:“此四人非夏侯楙所可比也。”睿乃从其请,即命司马懿为大都督,凡将士悉听量才委用,各处兵马皆听调遣。懿受命,辞朝出城。睿又以手诏赐懿曰:
卿到渭滨,宜坚壁固守,勿与交锋。蜀兵不得志,必诈退诱敌,卿慎勿追。待彼粮尽,必将自走,然后乘虚攻之,则取胜不难,亦免军马疲劳之苦,计莫善于此也。此诏出于司马懿之意,乃密令天子赐之耳,恐诸将欲战故也。
司马懿顿首受诏,即日到长安,聚集各处军马共四十万,皆来渭滨下寨;又拨五万军,于渭水上搭起九座浮桥,令先锋夏侯霸、夏侯威过渭水安营;又于大营之后东原,筑起一城,以防不虞。筑城便是欲守不欲战之意。懿正与众将商议间,忽报郭淮、孙礼来见。懿引入,礼毕,淮曰:“今蜀兵现在祁山,傥跨渭登原,接连北山,阻绝陇道,大可虞也。”懿曰:“所言甚善。公可就总督陇西军马,据北原下寨,深沟高垒,按兵休动;只待彼兵粮尽,方可攻之。”即曹睿手诏中语。郭淮、孙礼领命,引兵下寨去了。
却说孔明复出祁山,此是六出祁山。下五个大寨,按左、右、中、前、后;自斜谷直至剑阁,一连又下十四个大寨,分屯军马,以为久计。已有不欲复退之势。每日令人巡哨。忽报郭淮、孙礼领陇西之兵,于北原下寨。孔明谓诸将曰:“魏兵于北原安营者,惧吾取此路,阻绝陇道也。吾今虚攻北原,却暗取渭滨。令人扎木筏百余只,上载草把,选惯熟水手五千人驾之。我夤夜只攻北原,司马懿必引兵来救。彼若少败,我把后军先渡过岸去,然后把前军下于筏中,休要上岸,顺水取浮桥放火烧断,以攻其后。吾自引一军去取前营之门。若得渭水之南,则进兵不难矣。”武侯此算亦是妙着,但恨为司马懿猜破耳。诸将遵令而行。早有巡哨军飞报司马懿。懿唤诸将议曰:“孔明如此设施,其中有计。彼以取北原为名,顺水来烧浮桥,乱吾后,却攻吾前也。”以前往往只猜得一半,此却被他全猜着。即传令与夏侯霸、夏侯威曰:“若听得北原发喊,便提兵于渭水南山之中,待蜀兵至击之。”先这一路兵堤防渭滨。又令张虎、乐琳,引二千弓弩手伏于渭水浮桥北岸:“若蜀兵乘木筏顺水而来,可一齐射之,休令近桥。”又遣一路兵,又是防渭滨。又传令郭淮、孙礼曰:“孔明来北原暗渡渭水,汝新立之营人马不多,可尽伏于半路。若蜀兵于午后渡水,黄昏时分必来攻汝。汝诈败而走。蜀兵必追,汝等皆以弓弩射之。吾水陆并进。若蜀兵大至,只看吾指挥而击之。”第三路兵方是防北原。各处下令已毕,又令二子司马师、司马昭,引兵救应前营。第四路又是防渭滨。懿自引一军救北原。第五路又防北原。
却说孔明令魏延、马岱引兵渡渭水攻北原;孔明第一路兵是攻北原。令吴班、吴懿引木筏兵去烧浮桥;第二路烧浮桥。令王平、张嶷为前队,姜维、马忠为中队,廖化、张翼为后队:分兵三路,去攻渭水旱营。此三路俱取渭滨。是日午时,人马离大寨,尽渡渭水,列成阵势,缓缓而行。却说魏延、马岱将近北原,天色已昏,先写第一路蜀兵。孙礼哨见,便弃营而走。魏延知有准备,急退军时,四下喊声大震:左有司马懿,右有郭淮,两路兵杀来。两路魏兵于此出现。魏延、马岱奋力杀出,蜀兵多半落于水中,余众奔逃无路。幸得吴懿兵杀来,救了败兵过岸拒住。吴班分一半兵撑筏顺水来烧浮桥,再写第二路蜀兵。却被张虎、乐琳在岸上乱箭射住。又一路魏兵于此出见。吴班中箭,落水而死。吴班死了。余军跳水逃命,木筏尽被魏兵夺去。此时王平、张嶷不知北原兵败,直奔到魏营,又写第三路蜀兵。已有二更天气,只听得喊声四起。王平谓张嶷曰:“军马攻打北原,未知胜负。渭南之寨,现在面前,如何不见一个魏兵?莫非司马懿知道了,先作准备也?我等且看浮桥火起,方可进兵。”王平比众人又加把细。二人勒住军马,忽背后一骑马来报,说:“丞相教军马急回。北原兵、浮桥兵俱失了。”姜维、马忠、廖化、张翼两路兵已在取回之内,故不复写。用笔甚妙。王平、张嶷大惊,急退军时,却被魏兵抄在背后,一声炮响,一齐杀来,火光冲天。此司马师、司马昭、夏侯霸、夏侯威也。妙在不实写其人,但虚写其兵,令读者自知。王平、张嶷引兵相迎,两军混战一场。平、嶷二人奋力杀出,蜀兵折伤大半。
孔明回到祁山大寨,收聚败兵,约折了万余人,心中忧闷。街亭之失,失在马谡;渭桥之败,败由武侯。胜败之不可料如此,用兵者可不临事而惧耶?忽报费祎自成都来见丞相。孔明请入。费祎礼毕,孔明曰:“吾有一书,正欲烦公去东吴投递,不知肯去否?”祎曰:“丞相之命,岂敢推辞?”孔明即修书付费祎去了。祎持书径到建业,入见吴主孙权,呈上孔明之书。权拆视之,书略曰:
汉室不幸,王纲失纪;曹贼篡逆,蔓延及今。亮受昭烈皇帝寄托之重,敢不竭力尽忠。今大兵已会于祁山,狂寇将亡于渭水。伏望陛下念同盟之义,命将北征,共取中原,同分天下。书不尽言,万希圣听!
权览毕,大喜,乃谓费祎曰:“朕久欲兴兵,未得会合孔明。今既有书到,即日朕自亲征,入居巢门,取魏新城,再令陆逊、诸葛瑾等屯兵于江夏、沔口取襄阳;孙韶、张承等出兵广陵取淮阳等处:三处一齐进军,共三十万,克日兴师。”读书至此为之一快。费祎拜谢曰:“诚如此,则中原不日自破矣!”权设宴款待费祎。饮宴间,权问曰:“丞相军前,用谁当先破敌?”祎曰:“魏延为首。”权笑曰:“此人勇有余而心不正。若一朝无孔明,彼必为祸。孔明岂未知耶?”赵咨称其智,良然,良然!祎曰:“陛下之言极当!臣今归去,即当以此言告孔明。”遂拜辞孙权,回到祁山,见了孔明,具言吴主起大兵三十万,御驾亲征,兵分三路而进。孔明又问曰:“吴主别有所言否?”费祎将论魏延之语告之。孔明叹曰:“真聪明之主也!吾非不知此人。为惜其勇,故用之耳。”祎曰:“丞相早宜区处。”孔明曰:“吾自有法。”早为授计马岱伏笔。祎辞别孔明,自回成都。
孔明正与诸将商议征进,忽报有魏将来投降。孔明唤入问之,答曰:“某乃魏国偏将军郑文也。近与秦朗同领人马,听司马懿调用。不料懿徇私偏向,加秦朗为前将军,而视文如草芥,因此不忿,特来投降丞相。愿赐收录。”言未已,人报秦朗引兵在寨外,单搦郑文交战。秦朗来得快,明明是假。孔明曰:“此人武艺比汝若何?”郑文曰:“某当立斩之。”孔明曰:“汝若先杀秦朗,吾方不疑。”郑文欣然上马出营,与秦朗交锋。孔明亲自出营视之。只见秦朗挺槍大骂曰:“反贼盗我战马来此,可早早还我!”不责其反,但索其马,明明是假。言讫,直取郑文。文拍马舞刀相迎,只一合,斩秦朗于马下。如此斩得快,又明明是假。魏军各自逃走。郑文提首级入营。孔明回到帐中坐定,唤郑文至,勃然大怒,叱左右:“推出斩之!”奇妙。郑文曰:“小将无罪!”孔明曰:“吾向识秦朗;汝今斩者,并非秦朗。安敢欺我!”武侯实未尝识秦朗,哄骗的妙。文拜告曰:“此实秦朗之弟秦明也。”一冒便说,然秦朗不是秦朗,秦明亦不是秦明,还有一半是假。孔明笑曰:“司马懿令汝来诈降,于中取事,却如何瞒得我过!若不实说,必然斩汝!”奇妙。郑文只得诉告其实是诈降,泣求免死。一冒又一吓,只得尽情说出。孔明曰:“汝既求生,可修书一封,教司马懿自来劫营,司马懿先教郑文斩一魏将,以取信于孔明,则必不料此书之诈也。吾便饶汝性命。若捉住司马懿,便是汝之功,还当重用。”郑文只得写了一书,呈与孔明。孔明令将郑文监下。樊建问曰:“丞相何以知此人诈降?”孔明曰:“司马懿不轻用人。若加秦朗为前将军,必武艺高强;今与郑文交马只一合,便为文所杀,必不是秦朗也。以故知其诈。”说曾识秦朗,亦是武侯之诈。众皆拜服。孔明选一舌辨军士,附耳吩咐如此如此。军士领命,持书径来魏寨,求见司马懿。懿唤入,拆书看毕,问曰:“汝何人也?”答曰:“某乃中原人,流落蜀中。郑文与某同乡,秦朗既有兄弟,郑文如何没有同乡?今孔明因郑文有功,用为先锋。郑文特托某来献书,约于明日晚间,举火为号,望乞都督尽提大军前来劫寨,郑文在内为应。”此皆孔明附耳吩咐之语。司马懿反复诘问,又将来书仔细检看,果然是实,书中笔迹果然是实。即赐军士酒食,吩咐曰:“本日二更为期,我自来劫寨。大事若成,必重用汝。”军士拜别,回到本寨告知孔明。孔明仗剑步罡,祷祝已毕,又来作怪。唤王平、张嶷吩咐如此如此。又唤马忠、马岱吩咐如此如此;又唤魏延吩咐如此如此。此处不先叙明,止用虚笔,妙!孔明自自变量十人,坐于高山之上,指挥众军。
却说司马懿见了郑文之书,便欲引二子提大兵来劫蜀寨。长子司马师谏曰:“父亲何故据片纸而亲入重地?倘有疎虞,如之奈何?不如令别将先去,父亲为后应可也。”懿之不死,赖有此儿。懿从之,遂令秦朗引一万兵,去劫蜀寨。真秦朗来了。懿自引兵接应。是夜初更,风清月朗;先写风月,反衬下文。将及二更时分,忽然阴云四合,黑气漫空,对面不见。此从仗剑步罡中来,令读者自知。懿大喜曰:“天使我成功也!”于是人尽衔枚,马皆勒口,长驱大进。秦朗当先,引一万兵直杀入蜀寨中,并不见一人。朗知中计,忙叫退兵。四下火把齐明,喊声震地,左有王平、张嶷,右有马岱、马忠,两路兵杀来。“如此如此”,原来如此。秦朗死战,不能得出。背后司马懿见蜀寨火光冲天,喊声不绝,又不知魏兵胜负,只顾催兵接应,望火光中杀来。忽然一声喊起,鼓角喧天,火炮震地,左有魏延,右有姜维,两路杀出。“如此如此”,原来如此。魏兵大败,十伤八九,四散逃奔。此时秦朗所引一万军,都被蜀兵围住,箭如飞蝗。秦朗死于乱军之中。是司马懿替死鬼。○假秦朗之死,瞒不得孔明;真秦朗之死,却替了仲达。司马懿引败兵奔入本寨。
三更以后,天复清朗。神奇之笔。孔明在山头上鸣金收军。原来二更时阴云暗黑,乃孔明用遁甲之法;后收兵已了,天复清朗,乃孔明驱六丁六甲扫荡浮云也。补注明白。○如此作法,不曾杀得司马懿,只算小题大做。当下孔明得胜回寨,命将郑文斩了。写书后不即斩,至得胜后方斩,大有针线。再议取渭南之策。每日令兵搦战,魏军只不出迎。孔明自乘小车,来祁山前渭水东西,踏看地理。忽到一谷口,见其形如葫芦之状,内中可容千余人;两山又合一谷,可容四五百人;背后两山环抱,只可通一人一骑。与征蛮时盘蛇谷相仿佛。孔明看了,心中大喜,问向导官曰:“此处是何地名?”答曰:“此名上方谷,又号葫芦谷。”孔明回到帐中,唤裨将杜睿、胡忠二人,附耳授以密计。令唤集随军匠作一千余人,入葫芦谷中,制造木牛流马应用;前征蛮时所用木兽,早为此时木牛流马作一引子。又令马岱领五百兵守住谷口。孔明嘱马岱曰:“匠作人等,不许放出;外人不许放入。吾还不时自来点视。捉司马懿之计,只在此举。切不可走漏消息。”为后回伏线。马岱受命而去。杜睿等二人在谷中监督匠作,依法制造。孔明每日往来指示。
忽一日,长史杨仪入告曰:“即今粮米皆在剑阁,人夫牛马,搬运不便,如之奈何?”不用孔明吩咐杨仪,先写杨仪来禀孔明。鬬笋处用逆不用顺,绝妙笔法。孔明笑曰:“吾已运谋多时也。前者所积木料,并西川收买下的大木,教人制造木牛流马,搬运粮米,甚是便利。牛马皆不食水,可以轻运,昼夜不绝。”今有人要便宜着,谚讥之云:“又要马儿不食草,又要马儿走得好。”惜其未得孔明之法也。众皆惊曰:“自古及今,未闻有木牛流马之事。不知丞相有何妙法,造此奇物?”孔明曰:“吾已令人依法制造,尚未完备。吾今先将造木牛流马之法,尺寸方员,长短阔狭,开写明白,汝等视之。”众大喜。孔明即手书一纸,付众观看。众将环绕而视。造木牛之法云:
方腹曲头,一脚四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载多而行少:独行者数十里,群行者三十里。曲者为牛头,双者为牛脚,横者为牛领,转者为牛足,覆者为牛背,方者为牛腹,垂者为牛舌,曲者为牛肋,刻者为牛齿,立者为牛角,细者为牛鞅,摄者为牛秋轴。牛御双辕,人行六尺,牛行四步。人不大劳,牛不饮食。
造流马之法云:
肋长三尺五寸,广三寸,厚二寸五分,左右同。前轴孔分墨去头四寸,径中二寸。前脚孔分墨去头四寸五分,长一寸五分,广一寸。前杠孔去前脚孔分墨二寸七分,孔长二寸,广一寸。后轴孔去前杠分墨一尺五分,大小与前同。后杠孔去后脚孔分墨二寸二分,后杠孔分墨四寸五分。前杠长一尺八寸,广二寸,厚一寸五分。后杠与等。板方囊二枚,厚八分,长二尺七寸,高一尺六寸五分,广一尺六寸:每枚受米二斛三斗。从上杠孔去肋下七寸:前后同。上杠孔去下杠孔分墨一尺三寸,孔长一寸五分,广七分:八孔同。前后四脚广二寸,厚一寸五分。形制如象,轩长四寸,径面四寸三分。孔径中三脚杠长二尺一寸,广一寸五分,厚一寸四分,同杠耳。
众将看了一遍,皆拜伏曰:“丞相真神人也!”若非神人,安能驱使草木?过了数日,木牛流马皆造完备,宛然如活者一般;上山下岭,各尽其便。不唯省力,亦好耍子。众军见之,无不欣喜。孔明令右将军高翔,引一千兵驾着木牛流马,自剑阁直抵祁山大寨,往来搬运粮草,供给蜀兵之用。后人有诗赞曰:
剑关险峻驱流马,斜谷崎岖驾木牛。后世若能行此法,输将安得使人愁?
却说司马懿正忧闷间,忽哨马报说:“蜀兵用木牛流马转运粮草。人不大劳,牛马不食。”懿大惊曰:“吾所以坚守不出者,为彼粮草不能接济,欲待其自毙耳。今用此法,必为久远之计,不思退矣。如之奈何?”畏蜀如虎。虎可畏,牛马更可畏。急唤张虎、乐琳二人吩咐曰:“汝二人各引五百军,从斜谷小路抄出,待蜀兵驱过木牛流马,任他过尽,一齐杀出,不可多抢,只抢三五匹便回。”偷石人石马者是笨贼,抢木牛流马者是巧贼。二人依令,各引五百兵,扮作蜀兵,夜间偷过小路,伏在谷中,果见高翔引兵驱木牛流马而来。将次过尽,两边一齐鼓噪杀出。蜀兵措手不及,弃下数匹,张虎、乐琳欢喜,驱回本寨。“爰丧其马”,蜀人之忧;“尔牛来思”,魏人之喜。司马懿看了,果然进退如活的一般,乃大喜曰:“汝会用此法,难道我不会用!”便令巧匠百余人,当面拆开,吩咐依其尺寸长短厚薄之法,一样制造木牛流马。司马懿善抄别人文字,然依样画葫芦,毕竟未尽知文字中之妙也。不消半月,造成二千余只,与孔明所造者一般法则,亦能奔走。遂令镇远将军岑威,引一千军驱木牛流马,去陇西搬运粮草,往来不绝。抄得快,用得快,极似今之读时文秀才。魏营军将,无不欢喜。
却说高翔回见孔明,说魏兵抢夺木牛流马各五六匹去了。孔明笑曰:“吾正要他抢去。我只费了几匹木牛流马,却不久便得军中许多资助也。”故意使他抄我文字,却是替我做了文字,妙极。诸将问曰:“丞相何以知之?”孔明曰:“司马懿见了木牛流马,必然仿我法度,一样制造。那时我又有计策。”妙在不即说明。数日后,人报魏兵也会造木牛流马,往陇西搬运粮草。孔明大喜曰:“不出吾之算也。”便唤王平吩咐曰:“汝引一千兵,扮作魏人,星夜偷过北原,只说是巡粮军,混入彼运粮军中,将护粮人尽皆杀散;却驱木牛流马而回,径奔过北原来。此处必有魏兵追赶,汝便将木牛流马口内舌头扭转,牛马就不能行动,前但说得造法,不曾说得用法;前但说得行法,不曾说得止法:却在此处补出。汝等竟弃之而走。背后魏兵赶到,牵拽不动,扛抬不去。吾再有兵到,汝却回身再将牛马舌扭过来,长驱大行。魏兵必疑为怪也。”真正作怪。王平受计引兵而去。孔明又唤张嶷吩咐曰:“汝引五百军,都扮作六丁六甲神兵,鬼头兽身,用五彩涂面,妆作种种怪异之状;一手执绣旗,一手仗宝剑;身挂葫芦,内藏烟火之物,伏于山傍。待木牛流马到时,放起烟火,一齐拥出,驱牛马而行。比前番割麦时倍觉声势,如此用兵倒好耍子。魏人见之,必疑是神鬼,不敢来追赶。”张嶷受计引兵而去。孔明又唤魏延、姜维吩咐曰:“汝二人同引一万兵,去北原寨口接应木牛流马,以防交战。”又唤廖化、张翼吩咐曰:“汝二人引五千兵,去断司马懿来路。”又唤马忠、马岱吩咐曰:“汝二人引二千兵去渭南搦战。”先遣一队天将,后遣三队人。六人各各遵令而去。
且说魏将岑威引军驱木牛流马,装载粮草,正行之间,忽报前面有兵巡粮。岑威令人哨探,果是魏兵,人且可以妆神,蜀何不可妆魏!遂放心前进。两军合在一处。忽然喊声大震,蜀兵就本队里杀起,大呼:“蜀中大将王平在此!”魏兵措手不及,被蜀兵杀死大半。岑威引败兵抵敌,被王平一刀斩了,余皆溃散。王平引兵尽驱木牛流马而回。司马懿用别人文字,却倒被别人用了去。败兵飞奔报入北原寨内,郭淮闻军粮被劫,疾忙引军来救。王平令兵扭转木牛流马舌头,皆弃于道上,且战且走。郭淮教且莫追,只驱回木牛流马。众军一齐驱赶,却那里驱得动?此时却似盗石人石马矣。郭淮心中疑惑,正无奈何,忽鼓角喧天,喊声四起,两路兵杀来,乃魏延、姜维也。王平复引兵杀回。三路夹攻,郭淮大败而走。王平令军士将牛马舌头,重复扭转,驱赶而行。司马懿但能学文,不能学舌。郭淮望见,方欲回兵再追,只见山后烟云突起,一队神兵拥出,一个个手执旗剑,怪异之状,驱驾木牛流马,如风拥而去。妆神作怪只为抢粮之用,与前卷天蓬元帅正是一般。郭淮大惊曰:“此必神助也!”众军见了,无不惊畏,不敢追赶。
却说司马懿闻北原兵败,急自引军来救。方到半路,忽一声炮响,两路兵自险峻处杀出,喊声震地。旗上大书汉将张翼、廖化。司马懿见了大惊。魏军着慌,各自逃窜。正是:
路逢神将粮遭劫,身遇奇兵命又危。
未知司马懿怎地抵敌,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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