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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坤恸幽珏)
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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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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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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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世家
#421
发表于 2006-10-13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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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
孔明将欲以东吴之兵破曹操之兵,而此回则是孔明之以舌为兵也。其战群儒以舌,其激孙权亦以舌。舌如悬河,则以舌为水;言扬属火,则又以舌为火。盖虽赤壁之兵未交,而卧龙先生先有一番水战,先有一番火战矣。
刘琮之事,即孙权前车之鉴也。琮之臣王粲、蒯越等皆为尊官,而琮独见杀;权而降操,亦犹是耳。善乎鲁肃之言曰:“诸臣皆可降,惟将军不可降。”真金玉之言哉!
文人之病,患在议论多而成功少。大兵将至,而口中无数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犹刺刺不休,此晋人之言谈、宋儒之讲学,所以无补于国事也。张昭等一班文士,得武人黄盖叱而止之,大是快事。
玄德客寓荆州,又值荡析,脱身南走,未有所归;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而孔明说权之言曰:“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是以荆州自处,而分画三国也。不几大言乎?曰:此固草庐之所以语先主者也。不但荆州未取,而早为其意中所有;即益州未夺,而亦预为其目中所无。且其时刘表虽亡,而刘璋、张鲁、马腾、韩遂尚在,观其鼎足一语,竟似未尝有此数人者,岂非英雄识见有所先定欤!
曹操青梅煮酒之日,谓玄德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而孙权亦曰:“非豫州莫能当曹操者。”何其言之不谋而相合欤?盖天下唯英雄能识英雄,不待识之于鼎足之时,而早识之于孤穷之日。每怪今人肉眼,见人赫奕,则畏而重之;见人沦落,则鄙而笑之。异故相非,同必相识。英雄之不遇识者,正为天下更无有英雄如此人者耳。
此回文字曲处,妙在孔明一至东吴,鲁肃不即引见孙权,且歇馆驿,此一曲也;又妙在孙权不即请见,必待明日,此再曲也;及至明日,又不即见孙权,先见众谋士,此三曲也;及见众谋士,又彼此角辩,议论龃龉,四曲也;孔明言语既触众谋士,又忤孙权,此五曲也;迨孙权作色而起,拂衣而入,读者至此几疑玄德之与孙权终不相合,孔明之至东吴竟成虚往也者:然后下文峰回路转,词洽情投。将欲通之,忽若阻之;将欲近之,忽若远之。令人惊疑不定,真是文章妙境。
孙权既听鲁肃之说,定吾身之谋;又闻孔明之言,识彼军之势:此时破曹之计决矣。乃复踌躇不断,寝食俱癈者,何哉?盖非此一折,则后文周瑜之略不显,而孔明激周瑜之智不奇。不必孙权之果出于此,而作者特欲为后文取势耳。观此可悟文章之法。
却说鲁肃、孔明辞了玄德、刘琦,登舟望柴桑郡来。二人在舟中共议。鲁肃谓孔明曰:“先生见孙将军,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鲁肃第一次叮嘱。孔明曰:“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孔明第一次应承。及船到岸,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先自往见孙权。此时不即引见,便有曲折。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闻鲁肃回,急召入问曰:“子敬往江夏,体探虚实若何?”肃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禀。”妙在不即说出孔明。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操昨遣使赍文至此,孤先发遣来使,现今会众商议未定。”曹操檄文之至,妙在孙权口中叙出。肃接檄文观看,曹操檄文之语,妙在鲁肃眼中看出。其略曰:
孤近承帝命,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鲁肃看毕曰:“主公尊意若何?”权曰:“未有定论。”张昭曰:“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此是论理。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此是论势。以愚之计,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张昭第一次劝降。众谋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张昭只言地利不可恃,众人又言天意不可违。孙权沉吟不语。孙权第一次不答。张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张昭第二次劝降。孙权低头不语。孙权第二次不答。须臾,权起更衣,鲁肃随于权后。权知肃意,乃执肃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肃曰:“恰纔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二语是至论。权曰:“何以言之?”肃曰:“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众人只就东吴全势论,肃只望孙权一人身上说,极其痛快。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正与吾见相同。此天以子敬赐我也!张昭为孙策所得士,周瑜亦孙策所得士,惟鲁肃为孙权自得之,故独私为己有。但操新得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恐势大难以抵敌。”鲁肃嘱孔明,正为此也。肃曰:“肃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主公可问之,便知虚实。”妙在至此方说出孔明。权曰:“卧龙先生在此乎?”肃曰:“现在馆驿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妙在说出孔明,又不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此是孙权好胜。至今吴人风俗往往如此。肃领命而去。
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鲁肃第二次叮嘱。孔明笑曰:“亮自见机而变,决不有误。”孔明第二次应承。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衣裳楚楚”,<蜉蝣>之诗,其为诸名士咏乎!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张昭之意,即欲借管、乐厌倒孔明。俗谚所谓“借他的拳,撞他的嘴”也。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小可二字妙,意谓尚不止此。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是何主见?”亦问得恶,是当面嘲笑。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意不在张昭,而在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说得冠冕。刘琮孺子,听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亦是实话,并非大言。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不责其不降曹,反责其不攻曹,恶极。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此句更恶。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时也。故意先将他极口一赞。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拋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将他极口一贬。说玄反不如初,是更进一层,其语尤恶。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当面抢白。孔明听罢,哑然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亦是实话,并非大言。譬如人染沉苛注:病字旁可。,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相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先生忽然讲医道,隐然笑张昭是庸臣谋国,如庸医杀人也。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尪赢已极之时也。三顾草庐,正是病重时求名医耳。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公然自赞。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高抬玄德,美其亲亲之仁。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又高抬玄德,美其爱民之德。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隐然以玄德比高皇,自比韩信。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说尽秀才之病。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战胜了一个。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夸称曹操,便低一着,不及子布多矣。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救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亦是当面嘲笑。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借赞玄德以鄙薄江东,词令妙品。虞翻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此人直是没甚说。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自赞则管、乐犹云小可,骂人则仪、秦亦是豪杰。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借赞仪、秦以鄙薄江东,词令妙品。步骘默然无语。又战胜了一个。
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虞翻但夸曹操之强犹可。至薛综乃辩其不是汉贼,丧心蔑理,比虞翻又低一着。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称君父二字,喝倒薛综,题目正大。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凿凿侃侃,愧杀薛综。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又战胜了一个。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对臣骂主,已为失体,况又左袒曹操,更低一着。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橘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轻薄。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犹借曹参骂曹操,词令妙品。刘豫州堂堂帝冑,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其实冠冕正大。○按谱赐爵二十回中事,忽于此处提照。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又以高祖比玄德。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骂得畅。陆绩语塞。又战胜了一个。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一发问得没要紧,不济之极。孔明视之,乃严峻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若使卧龙以文章名世,亦不过蔡邕、王粲、陈琳、杨修等辈耳,何足为重。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亦即是严峻之论,没甚添换。孔明视其人,乃汝南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看低天下多少文人学士。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以扬雄事莽为当出降操者比。程德枢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
时座上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礼也。曹操大军临境,不思退敌之策,乃徒斗口耶!”彼此问难,一往一复,毕竟作何结局?得此人来喝倒,绝妙收科。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粮官。为后文伏线。当时黄盖谓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黄盖说语倒可胜得孔明,众谋士不及也。孔明曰:“诸君不知世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未见周郎与曹操战,先见孔明与诸谋士战。周郎之战是舟师水卒,孔明之战是舌剑唇槍。然周郎为应兵,孔明亦为应兵耳。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安放诸葛瑾在此处最妙,若与诸谋士一同相见,将以孔明为客乎,抑将不以孔明为客乎?将亦与孔明辩乎,抑独不与孔明辩乎?孔明施礼。瑾曰:“贤弟既到江东,如何不来见我?”孔明曰:“弟既事刘豫州,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私。望兄见谅。”瑾曰:“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说罢自去。去得妙。若与孔明一同入见孙权,则孙权与孔明坐,诸葛瑾将与诸谋士侍立耶?
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鲁肃第三次叮嘱。孔明点头应诺。孔明第三次应承。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迎,优礼相待。施礼毕,赐孔明坐。众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看他讲话。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先生前讲医道,此又善相法。献茶已毕,孙权曰:“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见,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必深知彼军虚实。”孙权之意,专在欲知曹兵虚实。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相持?”只说玄德兵少,尚未说出曹兵多少。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三次应承鲁肃,至此忽然变卦。妙甚。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非诈也。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平了袁绍,又得五六十万;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以此计之,不下一百五十万。亮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索性再说多些,不怕气坏了鲁肃。鲁肃在旁,闻言失色,以目视孔明,孔明只做不见。妙甚。权曰:“曹操部下战将,还有多少?”既问其兵,又问其将者,或兵虽多而将少,犹不足惧也。孔明曰:“足智多谋之士,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千人!”既夸其兵,又夸其将,且又夸其谋臣,更不怕气坏了鲁肃。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乎?”或兵将虽多而无远志,犹不足惧也。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此句直逼将来。权曰:“若彼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将军不肯依。”劝他投降,颇觉口重,故先着此一句。权曰:“愿闻高论。”孔明曰:“向者宇内大乱,故将军起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除大难,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荆州,威震海内,纵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此句反是宾。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此句反是主。权未及答。孔明又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又逼下句。权曰:“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操?”急问此句,已是不乐。孔明曰:“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冑,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明明说孙权不及玄德,并不及田横。恶甚。○前鲁肃以为诸臣皆降,惟孙权不可降,高待孙权也;今孔明以为玄德皆不可降,唯孙权可降,薄待孙权也。孙权闻之,安得不怒乎?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有此一折,几疑孙刘之好不合矣。而下文忽转出无数奇文奇事。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即面责。先生之言,藐视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反责孙权,妙。我自有破曹之计,彼不问我,我故不言。”方纔说出真话,然却是不曾说出。肃曰:“果有良策,肃当请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则皆为齑粉矣!”又说出大话,然却是不曾说出。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权。权怒气未息,顾谓肃曰:“孔明欺吾太甚!”肃曰:“臣亦以此责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好孙权。便同鲁肃重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孔明前在草庐,必待玄德三请;今在江东,亦必待孙权再问。权见孔明,谢曰:“适来冒渎威严,幸勿见罪。”孔明亦谢曰:“亮言语冒犯,望乞恕罪。”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豫州与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吴之地,受制于人,吾计决矣。有志气。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此句是求玄德相助。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此句是恐玄德不能相助。孔明曰:“豫州虽新败,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言玄德之势不为弱。曹操之众,远来疲惫,近追豫州,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操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言曹操之势不足畏。今将军诚能与豫州协力同心,破曹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隐然以荆州自处,而与吴、魏并列为三。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惟将军裁之。”权大悦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吾意已决,更无他疑。即日商议起兵,共灭曹操!”遂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
张昭知孙权欲兴兵,遂与众议曰:“中了孔明之计也!”急入见权曰:“昭等闻主公将兴兵与曹操争锋,主公自思比袁绍若何?说他不如玄德,尚然不乐;说他不如袁绍,一发不喜。曹操向日兵微将寡,尚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岂可轻敌?若听诸葛亮之言,妄动甲兵,此所谓负薪救火也。”张昭第三次劝降。孙权只低头不语。孙权第三次不答。顾雍曰:“刘备因为曹操所败,故欲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为其所用乎?愿听子布之言。”舌战之时,顾雍独无一言,却在此时开口。孙权沉吟未决。孔明已将曹操兵势虚实开说明白矣,何尚沉吟未决耶?作者于此,特欲借此逼出后文周郎耳,不必孙权之果如此也。张昭等出,鲁肃入见曰:“适张子布等,又劝主公休动兵,力主降议,此皆全躯保妻子之臣,为自谋之计耳。愿主公勿听也。”孙权尚在沉吟。都为后文取势。肃曰:“主公若迟疑,必为众人误矣。”权曰:“卿且暂退,容我三思。”都为后文取势。肃乃退出。时武将或有要战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议论纷纷不一。前止写文官,此处又补写武将一句。
且说孙权退入内宅,寝食不安,犹豫不决。都为后文取势。吴国太见权如此,问曰:“何事在心,寝食俱废?”权曰:“今曹操屯兵于江、汉,有下江南之意。问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战者。欲待战来,恐寡不敌众;欲待降来,又恐曹操不容。寡不敌众,是惩于刘备;恐操不容,是惩于刘琮。因此犹豫不决。”吴国太曰:“汝何不记吾姐临终之语乎?”忽将权母临终遗命一提。孙权如醉方醒,似梦初觉,想出这句话来。正是:
追思国母临终语,引得周郎立战功。
毕竟说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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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孔明用智激周瑜 孙权决计破曹操
孙权破操之计必待周瑜决之者,非决之以周瑜之言,而实决之以孙策临终之言;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孙策之破操可也。不但此也,孙策之语,孙权能忆之者,忆之以权母临终之言,而又忆之以母姑忆姊之言也;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吴氏两夫人之破操可也。且周瑜破操之计必待孔明激之者,非激之以孔明,而激之以二乔也;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大乔、小乔之破操可也。赤壁鏖兵一场大功,得妇人之力居多。妇人真可畏哉!
张昭有负孙策付托之重。或解之曰“内事不决问张昭”,原不当以外事问之。不知天下未有能谋内事而不能谋外事者,又未有不能谋外事而能谋内事者。攘外乃所以安内,外患至而不能捍,谓之知内,吾不信也。
前回孙权谓孔明曰:“非豫州莫与当曹操者。”是孔明之激怒孙权,而致孙权之求助于玄德也。此回周瑜谓孔明曰:“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贼。”是孔明之激怒周瑜,而致周瑜之求助于孔明也。本是玄德求助于孙权,却能使孙权反求助于玄德;本是孔明求助于周瑜,却能使周瑜反求助于孔明:孔明之智,真妙绝千古。
周瑜拒操之志,早已决于胸中,而诈言降操者,是以言挑拨孔明,欲使其求助于我也。鲁肃不知其诈,而极力争之;孔明知其诈,而随口顺之。瑜、亮二人各自使乖,各说假话,大家暗暗猜着,大家只做不知;而中间夹着一至诚之鲁肃,时出几句老实语以形之:写来真是好看煞人。
入门问讳,岂有入其国而不知其国之夫人者乎?或疑孔明二乔之说,乃演义妆点耳,非真有是言也。然吾读杜牧之诗,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之句,则使孔明不借风,周郎不纵火,将二乔之为二乔,其不等于张济之妻、袁熙之妇者几希矣!事既非曹操之所无,说何必非孔明之所有?
<铜雀>旧赋云:“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言东西有玉龙、金凤之两台,而接之以桥也。以蝃蝀比之,即<阿房赋>所谓“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凌空,不霁何虹”者也。孔明乃将桥字改作乔字,将西字改作南字,将连字改作揽字,而下句钊全改之,遂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可谓善改文章者矣。刘贡父患疯疾,苏子瞻戏改<大风歌>以嘲之曰:“大疯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其殆学孔明之改赋乎!
以桥作乔,此读别字也。孔明欲欺周郎,故有意为之。奈何近世孔明之多乎!弄璋而以为弄騿注:鹿上章下。,伏腊而以为伏猎矣,芋而以为羊、金根而以为金银矣,吾不知其将赚何人,将施何计,而亦学孔明之改别字也。为之一笑。
周瑜非忌孔明也,忌玄德也。孔明为玄德所有则忌之,使孔明而为东吴所有,则不忌也,观其使诸葛瑾招之之意可见矣;非若庞涓之忌孙膑,同事一君而必欲杀之而后快也。一则在异国而招之使入我国,一则在我国而驱之使入异国。试以庞涓较周瑜,则周瑜真爱孔明之至耳。
却说吴国太见孙权疑惑不决,乃谓之曰:“先姊遗言云:‘伯符临终有言: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今何不请公瑾问之?”国太述先姊遗言,先姊却又是述伯符遗言。○孙策遗命是二十九回中事,忽于此提照。权大喜,即遣使往鄱阳请周瑜议事。可知前文写孙权沉吟犹豫,不过欲逼出周瑜。原来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闻曹操大军至汉上,便星夜回柴桑郡议军机事。使者未发,周瑜已先到。不待孙权去请,却写周瑜自来,是极写周瑜。鲁肃与瑜最厚,先来接着,将前项事细述一番。不待周瑜问鲁肃,先写鲁肃告周瑜,是极写鲁肃。周瑜曰:“子敬休忧,瑜自有主张。与孔明答应鲁肃一般。今可速请孔明来相见。”鲁肃上马去了。
周瑜方纔歇息,忽报张昭、顾雍、张纮、步骘四人来相探。瑜接入堂中坐定,叙寒温毕。张昭曰:“都督知江东之利害否?”问得惊惶之极。瑜曰:“未知也。”假胡涂。妙。昭曰:“曹操拥众百万,屯于汉上,昨传檄文至此,欲请主公会猎于江夏。虽有相吞之意,尚未露其形。昭等劝主公且降之,庶免江东之祸。不想鲁子敬从江夏带刘备军师诸葛亮至此,彼因自欲雪愤,特下说词以激主公,子敬却执迷不悟。正欲待都督一决。”瑜曰:“公等之见皆同否?”顾雍等曰:“所议皆同。”瑜曰:“吾亦欲降久矣。公等请回。明早见主公,自有定议。”只用顺口答应。妙。昭等辞去。少顷,又报程普、黄盖、韩当等一班战将来见。瑜迎入,各问慰讫。程普曰:“都督知江东早晚属他人否?”问得愤懑之极。瑜曰:“未知也。”普曰:“吾等自随孙将军开基创业,大小数百战,方纔战得六郡城池。今主公听谋士之言,欲降曹操,此真可耻可惜之事!吾等宁死不辱。望都督劝主公决计兴兵,吾等愿效死战。”写武将如寿。○前已写过黄盖,此处却写程普。瑜曰:“将军等所见皆同否?”黄盖忿然而起,以手拍额曰:“吾头可断,誓不降曹!”又独写黄盖。众人皆曰:“吾等都不愿降。”带表众人。瑜曰:“吾正欲与曹操决战,安肯投降?将军等请回。瑜见主公,自有定议。”亦只顺口答应。妙。程普等别去。又未几,诸葛瑾、吕范一班儿文官相候。瑜迎入,讲礼方毕,诸葛瑾曰:“舍弟诸葛亮自汉上来,言刘豫州欲结东吴共伐曹操,文武商议未定。因舍弟为使,瑾不敢多言,是避嫌疑之语。专候都督来决此事。”瑜曰:“以公论之若何?”瑾曰:“降者易安,战者难保。”二语妙甚,明明说文官欲保身,武官不惜死。周瑜笑曰:“瑜自有主张。来日同至府下定议。”与对鲁肃语一般。瑾等辞退。忽又报吕蒙、甘宁等一班儿来见。瑜请入,亦叙谈此事。有要战者,有要降者,互相争论。前是要降者与要战者分作两处相见,今并作一起相见。前详此略,笔法各异。瑜曰:“不必多言,来日都到府下公议。”妙在不置可否。众乃辞去。周瑜冷笑不止。不知他葫芦里卖甚药。
至晚,人报鲁子敬引孔明来拜。瑜出中门迎入,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肃先问瑜曰:“今曹操驱众南侵,和与战二策,主公不能决,一听于将军。将军之意若何?”是老实人先开口。瑜曰:“曹操以天子为名,其师不可拒;且其势大,未可轻敌。战则必败,降则易安。吾意已决,来日见主公,便当遣使纳降。”此是周郎假话,所以急孔明、试孔明也。鲁肃愕然曰:“君言差矣!江东基业,已历三世,岂可一旦弃于他人?伯符遗言,外事付托将军。今正欲仗将军保全国家,为泰山之靠,奈何从懦夫之议耶?”周瑜过欲挑拨孔明开口,却妙在孔明不言,只在鲁肃回答。瑜曰:“江东六郡,主灵无限;若罹兵革之祸,必有归怨于我,故决计请降耳。”孙权欲求助于豫州,周瑜却欲孔明求助于我,故又反言以挑拨之。肃曰:“不然。以将军之英雄,东吴之险固,操未必便能得志也。”又妙在孔明不言,让鲁肃回答。二人互相争辩,孔明只袖手冷笑。前写周瑜冷笑,此又写孔明冷笑矣。都是满腹春秋。瑜曰:“先生何故哂笑?”孔明曰:“亮不笑别人,笑子敬不识时务耳。”恶极,妙极。肃曰:“先生如何反笑我不识时务?”孔明曰:“公瑾主意欲降操,甚为合理。”恶极,妙极。瑜曰:“孔明乃识时务之士,必与吾有同心。”大家说假语,好看煞人。肃曰:“孔明,你也如何说此?”夹着鲁肃一句老实话以衬之。妙。孔明曰:“操极善用兵,天下莫敢当。向只有吕布、袁绍、袁术、刘表敢与对敌;今数人皆被操灭,天下无人矣。句句奚落孙权,又句句奚落周瑜。恶极,妙极。独有刘豫州不识时务,强与争衡;今孤身江夏,存亡未保。将军决计降曹,可以保妻子,可以全富贵。国祚迁移,付之天命,何足惜哉!”恶极,妙极。鲁肃大怒曰:“汝教吾主屈膝受辱于国贼乎!”又夹着鲁肃一句老实话。
孔明曰:“愚有一计:并不劳牵羊担酒,纳土献印;亦不须亲自渡江;只须遣一介之使,扁舟送两个人到江上。操一得此两人,百万之众,皆卸甲卷旗而退矣。”说到此处,更奇极、妙极。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操兵?”孔明曰:“江东去此两人,如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且不便说是何人,偏要待他再问。妙极。瑜又问:“果用何二人?”孔明曰:“亮居隆中时,即闻操于漳河新造一台,名曰‘铜雀’,极其壮丽。广选天下美女以实其中。先有此一句为实。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方说出要他妻子及其主人之嫂。操曾发誓曰:‘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又先有一句为实。一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矣。’恶极矣,妙极矣。今虽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为此二女也。恶极,妙极。将军何不去寻乔公,以千金买此二女,佯作不知。妙。差人送与曹操。操得二女,称心满意,必班师矣。恶极,妙极。此范蠡献西施之计,何不速为之?”妙在又借故事为证。瑜曰:“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周瑜不即怒骂,又核实一句。文势甚曲。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又先有一句为实。誓取二乔。”有赋为证,竟似千真万真。瑜曰:“此赋公能记否?”又核实一句,不即发怒。妙甚。孔明曰:“吾爱其文华美,尝窃记之。”瑜曰:“试请一诵。”又核实一句,不即发怒。妙甚。孔明实时诵<铜雀台赋>云: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旧赋云:“连二乔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桥”也,非“乔”也。今孔明易此二语,便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云天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周瑜听罢,勃然大怒,离座指北而骂曰:“老贼欺吾太甚!”至此不得不怒,不得不急。孔明急起止之曰:“昔单于屡侵疆界,汉天子许以公主和亲;今何惜民间二女乎?”偏说“民间”二字,佯为不知。恶极矣,妙极矣。瑜曰:“公有所不知,知之久矣。大乔是孙伯符将军主妇,小乔乃瑜之妻也。”孔明佯作惶恐之状,曰:“亮实不知。失口乱言,死罪!死罪!”恶极,妙极。瑜曰:“吾与老贼誓不两立!”孔明曰:“事须三思,免致后悔。”既知是他妻子及其主之嫂矣,又故意说此两句。愈恶,愈妙。瑜曰:“吾承伯符寄托,安有屈身降操之理?适来所言,故相试耳。方说出真话。吾自离鄱阳湖,便有北伐之心,虽刀斧加头,不易其志也。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贼。”前此说假话,本欲孔明来求我;今却是我求孔明。孔明曰:“若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早晚拱听驱策。”瑜曰:“来日入见主公,便议兴兵。”孔明与鲁肃辞出,相别而去。
次日清晨,孙权升堂。左边文官张昭、顾雍等三十余人,右边武官程普、黄盖等三十余人,衣冠济济,剑佩锵锵,分班侍立。前孔明入见,止列着文官;今周瑜入见,兼列着武官。两番写来,各自好看。少顷,周瑜入见。礼毕,孙权问慰罢。瑜曰:“近闻曹操引兵屯汉上,驰书至此,主公尊意若何?”权即取檄文与周瑜看。瑜看毕,笑曰:“老贼以我江东无人,敢如此相侮耶!”听赋则怒,见檄则笑;怒极而笑,笑正其怒也。权曰:“君之意若何?”瑜曰:“主公曾与众文武商议否?”权曰:“连日议此事:有劝我降者,有劝我战者。吾意未定,故请公瑾一决。”瑜曰:“谁劝主公降?”问得懊恼之极,如见其词色。权曰:“张子布等皆主其意。”瑜即问张昭曰:“愿闻先生所以主降之意。”昨日随口答应,此时忽然盘问。昭曰:“曹操挟天子而征四方,动以朝廷为名;近又得荆州,威势越大。吾江东可以拒操者,长江耳。今操艨艟战舰,何止千百?水陆并进,何可当之?不如且降,更图后计。”不知图甚后计。瑜曰:“此迂儒之论也!一句骂倒张昭。周瑜骂胜似孔明骂。江东自开国以来,今历三世,安忍一旦废弃?”权曰:“若此,计将安出?”瑜曰:“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将军以神武雄才,仗父兄余业,据有江东,兵精粮足,正当横行天下,为国家除残去暴,奈何降贼耶?以大义论之,则不当降操。且操今此来,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马腾、韩遂为其后患,而操久于南征,一忌也;此处忽提马腾,为前文董承义状照应,为后文徐庶流言伏笔。北军不熟水战,操舍鞍马,仗舟楫,与东吴争衡,二忌也;为后计杀蔡瑁、张允伏笔。又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蒿草,三忌也;时值隆冬,为后借东风伏笔。驱中国士卒,远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为后献连环计伏笔。操兵犯此数忌,虽多必败。将军擒操,正在今日。以大势论之,则又不必降操。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屯夏口,为将军破之!”其言甚壮。权矍然起曰:“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所惧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与对孔明语一般。孤与老贼,誓不两立!卿言当伐,甚合孤意。此天以卿授我也。”与对鲁肃语一般。瑜曰:“臣为将军决一血战,万死不辞。只恐将军狐疑不定。”又反激孙权一句以决之。权拔佩剑砍面前奏案一角曰:“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张昭此时大难为情。言罢,便将此剑赐周瑜,即封瑜为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如文武官将有不听号令者,即以此剑诛之。写得孙权出色。瑜受了剑,对众言曰:“吾奉主公之命,率众破曹。诸将官吏来日俱于江畔行营听令。如迟误者,依七禁令、五十四斩施行。”写得周瑜声势。言罢,辞了孙权,起身出府。众文武各无言而散。
周瑜回到下处,便请孔明议事。孔明至。瑜曰:“今日府下公议已定,愿求破曹良策。”孔明曰:“孙将军心尚未稳,不可以决策也。”拔剑砍案之后,又说他心未稳,不是孔明看不出。瑜曰:“何谓心不稳?”孔明曰:“心怯曹兵之多,怀寡不敌众之意。将军能以军数开解,使其了然无疑,然后大事可成。”孙权屡以曹兵多寡为问,孔明便从此看出他心未稳。瑜曰:“先生之论甚善。”乃复入见孙权。权曰:“公瑾夜至,必有事故。”瑜曰:“来日调拨军马,主公心有疑否?”权曰:“但忧曹操兵多,寡不敌众耳。他无所疑。”卧龙先生料事如此。瑜笑曰:“瑜特为此,特来开解主公。主公因见操檄文言水陆大军百万,故怀疑惧,不复料其虚实。今以实较之:彼将中国之兵,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袁氏之众,亦止七八万耳,尚多怀疑未服。将北来军兵平白地开销了无数。夫以久疲之卒,御狐疑之众,其数虽多,不足畏也。瑜得五万兵,自足破之。其言甚壮。愿主公勿以为虑。”权抚瑜背曰:“公瑾此言,足释吾疑。子布无谋,深失孤望。独卿及子敬与孤同心耳。又带骂张昭,带表鲁肃。卿可与子敬、程普即日选军前进。孤当续发人马,多载资粮,为卿后应。卿前军倘不如意,便还就孤。不算胜,先算败,其志愈坚。孤当亲与操贼决战,更无他疑。”其言亦甚壮。周瑜谢出,暗忖曰:“孔明早已料着吴侯之心,其计画又高我一头,久必为江东之患,不如杀之。”周郎欲杀孔明,正是孔明知己。乃令人连夜请鲁肃入帐,言欲杀孔明之事。肃曰:“不可。今操贼未破,先杀贤士,是自去其助也。”周瑜患孔明,子敬只患曹操。瑜曰:“此人助刘备,必为江东之患。”不是患孔明,乃患玄德之得孔明耳。肃曰:“诸葛瑾乃其亲兄,可令招此人同事东吴,岂不妙哉?”瑜善其言。可见周郎非忌胜己者,特忌胜己者之为敌用耳。
次日平明,瑜赴行营,升中军帐高坐,左右立刀斧手,聚集文官武将听令。原来程普年长于瑜,今瑜爵居其上,心中不乐,是日乃托病不出,令长子程咨自代。周郎初点兵时,程普以年少轻周郎;与孔明初点兵时,关、张以年少轻孔明正复相似。瑜令众将曰:“王法无亲,诸君各守乃职。方今曹操弄权,甚于董卓:囚天子于许昌,屯暴兵于境上。吾今奉命讨之,诸君幸皆努力向前。大军到处,不得扰民;赏劳罚罪,并不徇纵。”誓师之言,先明大义,周郎大是可儿。令毕,即差韩当、黄盖为前部先锋,领本部战船,即日起行,前至三江口下寨,别听将令;蒋钦、周泰为第二队;凌统、潘璋为第三队;太史慈、吕蒙为第四队;陆逊、董袭为第五队;吕范、朱治为四方巡警使,催督六郡官军,水陆并进,克期取齐。只五万兵;观其调拨,却有数十万之势。调拨已毕,诸将各自收拾船只军器起行。程咨回见父程普,说周瑜调兵,动止有法。普大惊曰:“吾素欺周郎懦弱不足为将,今能如此,真将才也!我如何不服?”遂亲诣行营谢罪。关、张之服孔明,在奏捷之后;程普之服周郎,即在调兵之时:又不同。瑜亦逊谢。
次日,瑜请诸葛瑾,谓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如何屈身事刘备?今幸至江东,欲烦先生不惜齿牙余论,使令弟弃刘备而事东吴,则主公既得良辅,此句为孙权,是周郎本意。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见,此句为诸葛,是周郎傍意。岂不美哉?先生幸即一行。”瑾曰:“瑾自至江东,愧无寸功。今都督有命,敢不效力。”实时上马径投驿亭来见孔明。孔明接入,哭拜各诉阔情。瑾泣曰:“弟知伯夷、叔齐乎?”孔明暗思:“此必周郎教来说我也。”开口便见雌雄。遂答曰:“夷、齐古之圣贤也。”闲闲答应。瑾曰:“夷、齐虽至饿死首阳山下,兄弟二人亦在一处。我今与你同胞共乳,乃各事其主,不能旦暮相聚。视夷、齐之为人,能无愧乎?”亦善于词令。孔明曰:“兄所言者,情也;弟所守者,义也。此言弟不能从兄。弟与兄皆汉人;今刘皇叔乃汉室之冑,兄若能去东吴而与弟同事刘皇叔,则上不愧为汉臣,而骨肉又得相聚,此情义两全之策也。此言兄可以来从弟。不识兄意以为何如?”瑾思曰:“我来说他,反被他说了我也。”真可笑矣。遂无言回答,起身辞去。回见周瑜,细述孔明之言。瑜曰:“公意若何?”问得妙。瑾曰:“吾受孙将军厚恩,安肯相背!”瑜曰:“公既忠心事主,不必多言。吾自有伏孔明之计。”在他阿兄面前,不好说得要杀耳。正是:
智与智逢宜必合,才和才角又难容。
毕竟周瑜定何计伏孔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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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坤恸幽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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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
凡大功之将成,必有其端之先见。而所谓端者,又有顺有逆:敌方疑我,而我先小败以骄其志,此端之逆见者也;敌方轻我,而我先小胜以挫其锐,此端之顺见者也。曹操当刘琮新降,豫州新败之后,席卷荆、襄,气吞吴、会,骄盈极矣,是不可不先有以挫之。周郎以江口之小胜,预为赤壁之端,殆不用逆而用顺者乎?
玄德有檀溪跃马一事在前,可谓险矣;而此处江口劳军之事则愈险。云长有单刀赴会一事在后,可谓奇矣;而此处江口相从之事则愈奇。险莫险于不知,奇莫奇于不露。蔡瑁追之,而仓皇出奔,是知其险者也;周瑜送之,而从容作别,是不知其险者也。却荆州之请,而以言折鲁肃,是露其奇者也;立玄德之后,而以不言慑周瑜,是不露其奇者也。前后两番,极其相类,又极其相反,真妙不可言。
文有正衬,有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有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衬也。譬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读此可悟文章相衬之法。
孔明未出草庐之时,即曰“外结孙权”。故荆州之守,关公欲分兵拒吴,则孔明止之;关公之殁,玄德欲兴兵伐吴,则孔明谏之。至白帝托孤以后,终孔明之世,未尝与吴相恶,盖欲结之以共讨汉贼也。惟鲁肃之见与孔明合,而周瑜之见独与鲁肃殊:肃方引孔明以相助,而瑜则欲杀孔明;肃方引玄德以相助,而瑜又欲杀玄德。是瑜不及鲁肃远矣。虽然,肃知玄德与孔明之为人杰,故欲得之以为援;周瑜亦知玄德、孔明为人杰,故必欲杀之以绝患。天下非人杰不能知人杰。呜呼,瑜亦人杰矣哉!
玄德在水镜庄上听元直之语,妙在句句明白;蒋干在周瑜帐中听军士之语,妙在不甚明白。玄德耳中虽甚明白,心中不知元直为谁,却是不明白;蒋干耳中虽不明白,眼中已见张、蔡降书,却是极明白。两样听法,亦作两样猜法。前后各各入妙。
陈宫在路上拾得玄德与曹操书,妙在千真万真;蒋干在帐中拾得张、蔡与周瑜书,妙在疑真疑假。吕布见书,更无不信;曹操见书,初信后疑。陈宫所拾之书,并非曹操所作;蒋干所拾之书,却是周瑜所为。一样拾法,两样来历。前后又各各入妙。
秦庆童述董承私语,只一句两句,秒在庆童不解;蒋干述周瑜私语,亦只一句两句,妙在蒋干先知。庆童所听,有义状为证,却是曹操搜出;蒋干所听,有降书为证,却是蒋干带来。一样述法,两样详法。前后又各各入妙。
周瑜诈睡,是骗蒋干;蒋干诈睡,又骗周瑜。周瑜假呼蒋干,是明知其诈睡;蒋干不应周瑜,是不知其诈呼。周瑜之醉,醉却是醒;蒋干之醒,醒却是梦。妙在先说破他是说客,使他开口不得;又妙在说他不是说客,一发使他开口不得。妙在梦中呼子翼、骂操贼,使他十分疑惑;又妙在醒来忘却呼子翼、骂操贼,一发使他十分疑惑。周瑜假做极疏,却步步是密;蒋干自道极乖,却步步是呆。写来真是好看。
却说周瑜闻诸葛瑾之言,转恨孔明,存心欲谋杀之。次日,点齐军将,入辞孙权。权曰:“卿先行,孤即起兵继后。”瑜辞出,与程普、鲁肃领兵起行,便邀孔明同往。邀孔明不是好意。孔明欣然从之。一同登舟,驾起帆樯,迤逦望夏口而进。离三江口五六十里,船依次第歇定。周瑜在中央下寨,岸上依西山结营,周围屯住。孔明只在一叶小舟内安身。孔明之舟如一叶,孔明之身亦如一叶。以一叶之身寄于东吴,而安如泰山,真神人也。周瑜分拨已定,使人请孔明议事。孔明至中军帐,叙礼毕。瑜曰:“昔曹操兵少,袁绍兵多,而操反胜绍者,因用许攸之谋,先断乌巢之粮也。三十回中事,于此处提照。今操兵八十三万,我兵只五六万,安能拒之?亦必须先断操之粮,然后可破。我已探知操军粮草俱屯于聚铁山。先生久居汉上,熟知地理。敢烦先生与关、张、子龙辈,吾亦助兵千人,星夜往聚铁山断操粮道。彼此各为主人之事,幸勿推调。”天下唯不怀好意人最会说好话。孔明暗思:“此因说我不动,设计害我。我若推调,必为所笑;不如应之,别有计议。”乃欣然领诺。写孔明乖觉,只是不露出来。瑜大喜。孔明辞出。鲁肃密谓瑜曰:“公使孔明劫粮,是何意见?”瑜曰:“吾欲杀孔明,恐惹人笑,故借曹操之手杀之,以绝后患耳。”写周瑜使乖,便自己说出来。肃闻言,乃往见孔明,看他知也不知。只见孔明略无难色,整点军马要行。妙人乖觉全不露。肃不忍,以言挑之曰:“先生此去,可成功否?”写鲁肃忠厚,以反衬周瑜。孔明笑曰:“吾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何愁功绩不成?非比江东公与周郎辈止一能也。”又用反激语。先生惯行此法。肃曰:“吾与公瑾何谓一能?”孔明曰:“吾闻江南小儿谣言云:‘伏路把关饶子敬,临江水战有周郎。’公等于陆地但能伏路把关;此句是宾。周公瑾但堪水战,不能陆战耳。”此句是主。肃乃以此言告知周瑜。瑜怒曰:“何欺我不能陆战耶!不用他去!我自引一万马军,往聚铁山断操粮道。”写孔明耐得,写周瑜耐不得。肃又将此言告孔明。孔明笑曰:“公瑾令吾断粮者,实欲使曹操杀吾耳。吾故以片言戏之,公瑾便容纳不下。目今用人之际,只愿吴侯与刘使君同心,则功可成;如各相谋害,大事休矣。此以正言教之,止其害我之谋。操贼多谋,他平生惯断人粮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备?公瑾若去,必为所擒。此以忠言告之,平其好胜之气。今只当先决水战,挫动北军锐气,别寻妙计破之。为下文伏笔。望子敬善言以告公瑾为幸。”鲁肃遂连夜回见周瑜,备述孔明之言。瑜摇首顿足曰:“此人见识胜吾十倍,今不除之,后必为我国之祸!”愈敬之,愈服之,愈欲杀之。肃曰:“今用人之际,望以国家为重。此句是主。且待破曹之后,图之未晚。”此句是宾。○处处写鲁肃忠厚,以反衬周瑜。瑜然其说。
却说玄德分付刘琦守江夏,自领众将引兵往夏口。遥望江南岸旗幡隐隐,戈戟重重,料是东吴已动兵矣,乃尽移江夏之兵,至樊口屯扎。玄德聚众曰:“孔明一去东吴,杳无音信,不知事体如何。谁人可去探听虚实回报?”鱼久脱水,毋乃涸乎?糜竺曰:“竺愿往。”玄德乃备羊酒礼物,令糜竺至东吴,以犒军为名,探听虚实。竺领命,驾小舟顺流而下,径至周瑜大寨前。军士入报周瑜,瑜召入。竺再拜,致玄德相敬之意,献上酒礼。瑜受讫,设宴款待糜竺。竺曰:“孔明在此已久,今愿与同回。”瑜曰:“孔明方与我同谋破曹,岂可便去?既不放去,又不令与糜竺相见。写周瑜不怀好意。吾亦欲见刘豫州,共议良策;奈身统大军,不可暂离。若豫州肯枉驾来临,深慰所望。”不放孔明去,反欲赚玄德来,写周瑜一发不怀好意了。竺应诺,拜辞而回。肃问瑜曰:“公欲见玄德,有何计议?”又夹写鲁肃老实,以衬周瑜。瑜曰:“玄德世之枭雄,不可不除。吾今乘机诱至杀之,实为国家除一后患。”既欲杀孔明,又欲杀玄德,何其狠也?鲁肃再三劝谏,又写鲁肃忠厚,以衬周瑜。瑜只不听,遂传密令:“如玄德至,先埋伏刀斧手五十人于壁衣中,看吾掷杯为号,便出下手。”读至此为玄德担忧。却说糜竺回见玄德,具言周瑜欲请主公到彼面会,别有商议。玄德便教收拾快船一只,只今便行。又写玄德坦直,以衬周瑜。云长谏曰:“周瑜多谋之士,又无孔明书信,精细之极。恐其中有诈,不可轻去。”前襄阳赴会,是关公劝行;今周郎相邀,却是关公谏阻。与前文相类又相反。玄德曰:“我今结东吴以共破曹操,周郎欲见我,我若不往,非同盟之意。两相猜忌,事不谐矣。”玄德只防曹操,不防周瑜。云长曰:“兄长若坚意要去,弟愿同往。”写云长。张飞曰:“我也跟去。”写翼德。玄德曰:“只云长随我去。翼德与子龙守寨。简雍固守鄂县。我去便回。”吩咐毕,即与云长乘小舟,并从者二十余人,飞棹赴江东。前往襄阳,是子龙随去;今往江东,是关公随去。前是三百步卒,今只二十从人。又相类而相反。玄德观看江东艨艟战舰、旌旗甲兵,左右分布整齐,心中甚喜。又写玄德忠厚,以衬周瑜。军士飞报周瑜:“刘豫州来了。”瑜问:“带多少船只来?”军士答曰:“只有一只船,二十余从人。”瑜笑曰:“此人命合休矣!”读至此,又为玄德担忧。乃命刀斧手先埋伏定,然后出寨迎接。玄德引云长等二十余人直到中军帐,叙礼毕,瑜请玄德上坐。天下惟不怀好意人最会虚恭敬。玄德曰:“将军名传天下,备不才,何烦将军重礼?”乃分宾主而坐。周瑜设宴相待。
且说孔明偶来江边,闻说玄德来此与都督相会,吃了一惊,此一惊不小。急入中军帐窃看动静。只见周瑜面有杀气,两边壁衣中密排刀斧。孔明大惊曰:“似此如之奈何!”读者至此,必疑下文定是孔明设计,然后玄德得脱矣。回视玄德,谈笑自若。履危而不知,使旁观者愈着急。却见玄德背后一人,按剑而立,乃云长也。在孔明眼中写一云长。孔明喜曰:“吾主无危矣。”遂不复入,仍回身至江边等候。妙在此时不即与玄德相见。周瑜与玄德饮宴,酒行数巡,瑜起身把盏,猛见云长按剑立于玄德背后,再在周瑜眼中写一云长。忙问何人。玄德曰:“吾弟关云长也。”瑜惊曰:“非向日斩颜良、文丑者乎?”二十五回中事,忽于此处一提。玄德曰:“然也。”瑜大惊,汗流满背,便斟酒与云长把盏。不是写周瑜,正是写云长。少顷,鲁肃入。玄德曰:“孔明何在?烦子敬请来一会。”瑜曰:“且待破了曹操,与孔明相会未迟。”又不肯教孔明相见。写周瑜不怀好意。玄德不敢再言。云长以目视玄德。写云长。玄德会意,即起身辞瑜曰:“备暂告别。即日破敌收功之后,专当叩贺。”瑜亦不留,送出辕门。玄德别了周瑜,与云长等来至江边,只见孔明已在舟中。写孔明真是可爱。玄德大喜。孔明曰:“主公知今日之危乎?”玄德愕然曰:“不知也。”孔明曰:“若无云长,主公几为周郎所害矣。”玄德方纔省悟,极写玄德忠厚老实。便请孔明同回樊口。孔明曰:“亮虽居虎口,安如泰山。唯龙能制虎。今主公但收拾船只军马候用。以十一月二十甲子日后为期,可令子龙驾小舟来南岸边等候。切勿有误。”为后文伏笔。写孔明真是可爱。玄德问其意。孔明曰:“但看东南风起,亮必还矣。”预先算定,真是奇绝妙绝。玄德再欲问时,孔明催促玄德作速开船。言讫自回。玄德与云长及从人开船,行不数里,忽见上流头放下五六十只船来。船头上一员大将,横矛而立,乃张飞也。因恐玄德有失,云长独力难支,特来接应。前已写过云长,此却极写张飞。于是三人一同回寨,不在话下。
却说周瑜送了玄德,回至寨中,鲁肃入问曰:“公既诱玄德至此,为何又不下手?”瑜曰:“关云长,世之虎将也,与玄德行坐相随,吾若下手,他必来害我。”此处方纔说明。肃愕然。忽报曹操遣使送书至。瑜唤入。使者呈上书看时,封面上判云“汉大丞相付周都督开拆”。瑜大怒,更不开看,将书扯碎,掷于地下,此封书亦可作<铜崔台赋>观。喝斩来使。肃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瑜曰:“斩使以示威!”遂斩使者,将首级付从人持回。此人头回而身不回矣,当赠诗一句曰:“头在曹军身在吴矣。”随令甘宁为先锋,韩当为左翼,蒋钦为右翼,前分六队起身,每队二人;今遣三队迎敌出,每队只一人,与前甚是变换:此之谓小试其端也。瑜自部领诸将接应。来日四更造饭,五更开船,鸣鼓吶喊而进。
却说曹操知周瑜毁书斩使,大怒,便唤蔡瑁、张允等一班荆州降将为前部,操自为后军,催督战船。到三江口,早见东吴船只,蔽江而来。为首一员大将,坐在船头上大呼曰:“吾乃甘宁也!谁敢来与我决战?”蔡瑁令弟蔡勋前进。两船将近,甘宁拈弓搭箭,望蔡勋射来,应弦而倒。先写先锋立功。宁驱船大进,万弩齐发,曹军不能抵当。右边蒋钦,左边韩当,直冲入曹军队中。次写左右翼。曹军大半是青、徐之兵,素不习水战,大江面上,战船一摆,早立脚不住。甘宁等三路战船,纵横水面。总写一句。周瑜又催船助战。曹军中箭着炮者不计其数,从巳时直杀到未时,周瑜虽得利,只恐寡不敌众,遂下令鸣金,收住船只。此孔明所谓“先挫北军锐气”者,虽是周瑜之功,亦即孔明之所教。曹军败回。操登旱寨,再整军士,唤蔡瑁、张允责之曰:“东吴兵少,反为所败,是汝等不用心耳!”为下文曹操误杀二人张本。蔡瑁曰:“荆州水军,久不操练;青、徐之军,又素不习水战:故尔致败。今当先立水寨,令青、徐军在中,荆州军在外,每日教习精熟,方可用之。”操曰:“汝既为水军都督,可以便宜从事,又何必禀我?”于是张、蔡二人,自去训练水军。沿江一带分二十四座水门,以大船居于外为城郭,小船居于内,可通往来。为周瑜计杀二人张本。至晚点上灯火,照得天心水面通红。旱寨三百余里,烟火不绝。将写周瑜所放之火,先写曹操军中之火。衬染绝妙。
却说周瑜得胜回寨,犒赏三军,一面差人到吴侯处报捷。当夜瑜登高观望,只见西边火光接天。左右告曰:“此皆北军灯火之光也。”又写火光,预为下文赤壁火光衬染。瑜亦心惊。次日,瑜欲亲往探看曹军水寨,乃命收拾楼船一只,带着鼓乐,随行健将数员,各带强弓硬弩,一齐上船,迤逦前进。至操寨边,瑜命下了丁注:石字旁丁。石,楼船上鼓乐齐奏。瑜暗窥他水寨,大惊曰:“此深得水军之妙也!”问:“水军都督是谁?”左右曰:“蔡瑁、张允。”瑜思曰:“二人久居江东,谙绝水战,吾必设计先除此二人,然后可以破曹。”为下文赚蒋干张本。正窥看间,早有曹军飞报曹操,说:“周瑜偷看吾寨。”操命纵船擒捉。瑜见水寨中旗号动,急教收起丁注:石字旁丁。石,两边四下一齐轮转橹棹,望江面上如飞而去。极写南船轻捷。比及曹寨中船出时,周瑜的楼船,已离了十数里远,追之不及,回报曹操。
操问众将曰:“昨日输了一阵,挫动锐气;今又被他深窥吾寨。吾当作何计破之?”言未毕,忽帐下一人出曰:“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江东说此人来降。”周瑜既观水寨之后,正欲使人渡江离间蔡瑁、张允,而蒋干请往江东,适中机会,恰好凑着周瑜也。曹操大喜,视之,乃九江人,姓蒋,名干,字子翼,现为帐下幕宾。操问曰:“子翼与周公瑾相厚乎?”干曰:“丞相放心。干到江左,必要成功。”谁知此处倒使周瑜成功。操问:“要将何物去?”干曰:“只消一童随往,二仆驾舟,其余不用。”操甚喜,置酒与蒋干送行。干葛巾布袍,驾一只小舟,径到周瑜寨中,命传报:“故人蒋干相访。”周瑜正在帐中议事,闻干至,笑谓诸将曰:“说客至矣!”遂与众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妙在不叙明所授何计,直待下文方见。众皆应命而去。
瑜整衣冠,引从者数百,皆锦衣花帽,前后簇拥而出。葛巾布袍,极其淡素;锦衣花帽,极其瑄赫:相形之下,甚是好看。蒋干引一青衣小童,昂然而来。瑜拜迎之。干曰:“公瑾别来无恙?”瑜曰:“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为曹氏作说客耶?”妙在开口便说破他。干愕然曰:“吾久别足下,特来叙旧,奈何疑我作说客也?”瑜笑曰:“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趣甚,不愧称顾曲周郎。干曰:“足下待故人如此,便请告退。”瑜笑而挽其臂曰:“吾但恐兄为曹氏作说客耳。既无此心,何速去也?”遂同入帐。叙礼毕,坐定,即传令悉召江左英杰与子翼相见。夸耀江东人物。须臾,文官武将,各穿锦衣;帐下偏裨将校,都披银铠:分两行而入。夸耀江东殷富。瑜都教相见毕,就列于两傍而坐。大张筵席,奏军中得胜之乐,轮换行酒。瑜告众官曰:“此吾同窗契友也。虽从江北到此,却不是曹家说客。公等勿疑。”前妙在说破他是说客,此又妙在说他并不是客,使他开口不得。遂解佩剑付太史慈曰:“公可佩我剑作监酒:今日宴饮,但叙朋友交情;如有提起曹操与东吴军旅之事者,即斩之!”一发使他开口不得。妙甚,恶甚。太史慈应诺,按剑坐于席上。朱虚侯监酒,是禁人逃席;今太史慈监酒,是戒言公事:此等令官,真是怕人。蒋干惊愕,不敢多言。直是开口不得。周瑜曰:“吾自领军以来,滴酒不饮;今日见了故人,又无疑忌,当饮一醉。”说罢,大笑畅饮。为下文诈醉张本。座上觥筹交错。饮至半醋,瑜携干手,同步出帐外。左右军士,皆全装惯带,持戈执戟而立。夸耀江东军威。瑜曰:“吾之军士,颇雄壮否?”干曰:“真熊虎之士也。”瑜又引干到帐后一望,粮草堆如山积。又夸耀江东军粮。瑜曰:“吾之粮草,颇足备否?”干曰:“兵精粮足,名不虚传。”瑜佯醉大笑曰:“想周瑜与子翼同学业时,不曾望有今日。”干曰:“以吾兄高才,实不为过。”瑜执干手曰:“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假使苏秦、张仪、陆贾、郦生复出,口似悬河,舌如利刃,安能动我心哉!”说得风流慷慨,一发使他开口不得。言罢大笑。蒋干面如土色。瑜复携干入帐,会诸将再饮,因指诸将曰:“此皆江东之英杰。今日此会,可名‘群英会’。”盛称江东得士,非独夸示蒋干,正以夸示曹操也。饮至天晚,点上灯烛,瑜自起舞剑作歌。歌曰: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歌罢,满座欢笑。至夜深,干辞曰:“不胜酒力矣。”瑜命撤席,诸将辞出。瑜曰:“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于是佯作大醉之状,携干入帐共寝。瑜和衣卧倒,呕吐狼藉。蒋干如何睡得着?妙在搅得他不能稳睡。伏枕听时,军中鼓打二更,起视残灯尚明。看周瑜时,鼻息如雷。干见帐内桌上,堆着一卷文书,乃起床偷视之,却都是往来书信。内有一封,上写“蔡瑁张允谨封”。恶极,妙极。干大惊,暗读之。书略曰:
某等降曹,非图仕禄,迫于势耳。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但得其便,即将操贼之首,献于麾下。早晚人到,便有关报。幸勿见疑。先此敬覆。
干思曰:“原来蔡瑁、张允结连东吴!”遂将书暗藏于衣内。再欲检看他书时,床上周瑜翻身,干急灭灯就寝。瑜口内含糊曰:“子翼,我数日之内,教你看操贼之首!”既驱之以桌上来书,又骗之以帐中醉语。骗法愈妙。干勉强应之。瑜又曰:“子翼,且住!教你看操贼之首!”又复叠一句,宛然是醉人声口。及干问之,瑜又睡着。妙绝。干伏于床上,将近四更,只听得有人入帐唤曰:“都督醒否?”周瑜梦中做忽觉之状,妙绝。故问那人曰:“床上睡着何人?”又宛然是醉人情状。妆来逼真。答曰:“都督请子翼同寝,何故忘却?”瑜懊悔曰:“吾平日未尝饮醉;昨日醉后失事,不知可曾说甚言语?”既诈醉,又诈醒;既诈说,又诈忘。妆来逼真。那人曰:“江北有人到此。”瑜喝:“低声!”妙绝。便唤:“子翼。”妙绝。蒋干只妆睡着。前是周瑜假睡,此又是蒋干假睡。干受人骗,又要骗人。瑜潜出帐。干窃听之,只闻有人在外曰:“张、蔡二都督道:‘急切不得下手。’”既骗之以帐中醉话,又骗之以帐外人语。骗法愈妙。后面言语颇低,听不真实。只一句勾了,正不消多听。少顷,瑜入帐,又唤:“子翼。”妙绝。蒋干只是不应,蒙头假睡。蒋干只道自己骗人,不料已受人骗。瑜亦解衣就寝。计策已完,可以解衣矣。干寻思:“周瑜是个精细人,天明寻书不见,必然害我。”睡至五更,干起唤周瑜,瑜却睡着。几番诈醉,又几番诈睡,可谓神于骗矣。干戴上巾帻,潜步出帐,唤了小童,径出辕门。军士问:“先生那里去?”干曰:“吾在此恐误都督事,权且告别。”军士亦不阻当。皆是周瑜之计。
干下船,飞棹回见曹操。操问:“子翼干事若何?”干曰:“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词所能动也。”操怒曰:“事又不济,反为所笑!”干曰:“虽不能说周瑜,却与丞相打听得一件事。乞退左右。”干取出书信,将上项事逐一说与曹操。操大怒曰:“二贼如此无礼耶!”前只是蒋干中计,今曹操亦中计。即便唤蔡瑁、张允到帐下。操曰:“我欲使汝二人进兵。”瑁曰:“军尚未曾练熟,不可轻进。”操怒曰:“军若练熟,吾首级献于周郎矣!”蔡、张二人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回答。若使曹操出书示之,责以谋反,而蔡、张二人犹可辨,操亦不至于杀二人矣。正妙在不说明白,致二人惊惶失语,宛然是机谋已泄,不能抵对。操喝武士推出斩之。须臾,献头帐下,操方省悟曰:“吾中计矣!”聪明人只好愚弄他一时。后人有诗叹曰:
曹操奸雄不可当,一时诡计中周郎。蔡张卖主求生计,谁料今朝剑下亡!
众将见杀了张、蔡二人,入问其故。操虽心知中计,却不肯认错,聪明人吃骗,往往一肯认错,不独曹操为然也。乃谓众将曰:“二人怠慢军法,吾故斩之。”众皆嗟呀不已。操于众将内选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以代蔡、张二人之职。思二人火星进命矣。
细作探知,报过江东。周瑜大喜曰:“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无忧矣。”肃曰:“都督用兵如此,何愁曹贼不破乎!”瑜曰:“吾料诸将不知此计,独有诸葛亮识见胜我,想此谋亦不能瞒也。瞒过蒋干,瞒过曹操,安能瞒过孔明?子敬试以言挑之,看他知也不知,便当回报。”正是:
还将反间成功事,去试从旁冷眼人。
未知肃去问孔明还是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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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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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用奇谋孔明借箭 献密计黄盖受刑
周瑜欲断北军之粮,明知其断不成,智也;孔明欲造江东之箭,明知其造不成,亦智也。乃周瑜不断粮,不能使北军无粮;而孔明不造箭,却能使江东有箭:则孔明之智为奇矣。周瑜欲借曹操之刀以杀孔明,早被孔明识破;而孔明借曹操之箭以与周瑜,却使周瑜不知,则孔明之智为尤奇矣。十日之限已可畏,偏要缩至三日;三日之限已甚危,偏又放过两日。令读者阅至第三日之夜,为孔明十分着急,十分担忧,几于水尽山穷,径断路绝;而火意奏功俄顷,报命一朝。真乃妙事妙文。
借箭之计,其利有三:使东吴得十万箭之用,一利也。既得十万箭之用,而又省造十万箭之费,是以二十万箭之利与江东也。我有所得,则利在我;我纵无所得,而能使敌有所失,则利亦在我。今我得十万箭之用,省造十万箭之费,而又令曹军有十余万箭之失,是以三十余万箭之利与江东也,三利也。在孔明不过施一小耳,而其利至于如此,真不愧军师之称哉!
孔明用计之妙,善于用借。破北军者,既借江东之兵;而助江东者,即借北军之箭:是借于东又借于北也。取箭者,既借鲁肃之舟;而疑操者,复借一江之雾:是借于人又借于天也。兵可借,箭可借,于是乎东风亦可借,荆州亦无不可借矣。
周瑜以蔡瑁、张允之假书赚曹操,而曹操即以蔡中、蔡和之假降赚周瑜,此相报之巧也;曹操以二蔡之诈降赚周瑜,而周瑜即假二蔡之诈降以赚曹操,又相报之巧也。乃蔡瑁、张允实实未尝叛曹操,而操误信其事;蔡中、蔡和明明是来降周瑜,而瑜已知其非,则操之巧不如瑜。操使游说之客于敌国,适以杀吾军得力之人;瑜纳诈降之将于彼军,遂借以通我将诈降之信:则瑜之巧过于操。两智相欺,两诈相敌,写来真足动心悦目。
孔明掌中之字,与周瑜掌中之字,不约而同,此合掌文字也;又参之以黄盖之言,是三人之文,皆为合掌矣。孔明新野之火,与博望之火,大同小异,此重复文字也;又将继之以赤壁之火,是一人之文而三番重复矣。然必文如公瑾,方许其合掌;文如孔明,方不厌其重复。每怪今人作文,动手便合,落笔便重,彼此只是一般,前后更无添换,即何不取周瑜、孔明之文而读之耶?
黄盖苦肉之计,苟非黄盖之所自愿,此岂周瑜之所能使哉!周瑜深欲用此计,而恨未得黄盖之一人;唯黄盖真能舍此身,而后可行苦肉之一计耳。作者于此,不是写周瑜之智,正是写黄盖之忠;亦只是写黄盖之忠,不是写黄盖之智。
周瑜反间之谋,只好黑夜里骗蒋干;黄盖苦肉之计,偏要竹日里瞒众人;盖不瞒众人,恐瞒不得曹操也。曹操之杀蔡瑁是真,周瑜偏识二蔡之降为假;黄盖之忤周瑜是假,二蔡已信周瑜之怒为真:盖欲瞒曹操,又必须先瞒二蔡也。乃众人可瞒,二蔡可瞒,曹操可瞒,而孔明必不可瞒;不但公瑾不能瞒孔明,而孔明反嘱子敬以瞒公瑾:则孔明之智又高公瑾数头。
吾尝观黄盖苦肉之计,而叹其计之行,亦有天意焉。盖此计之可虑者有三:使黄盖受棒太毒而至于死,虽捐躯而无尚于国事,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一可虑也;使众将不知,有愤激而生变者,则弄假成真,未图彼军,而先致我军之叛,二可虑也;又使曹操惩于蒋干之被欺,拒盖之降而不纳,则黄盖徒然受刑,周瑜枉自妆乔,适为曹操所笑,三可虑也。乃黄盖不死,诸将不叛,曹操不疑,而周郎竟以此成功,岂非天哉!
却说鲁肃领了周瑜言语,径来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对坐。肃曰:“连日措办军务,有失听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与都督贺喜。”奇妙。肃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来探亮知也不知,便是这件事可贺喜耳。”妙在不等他开口,竟自说出,不想黑夜之事,孔明早已知之矣。諕得鲁肃失色问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这条计只好弄蒋干。曹操、虽被一时瞒过,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认错耳。隔江之事,孔明又已知之矣。今蔡、张两人既死,江东无患矣,如何不贺喜!吾闻曹操换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则这两个手里,好歹送了水军性命。”为后文赤壁伏线。鲁肃听了,开口不得,蒋干见周瑜开口不得,鲁肃见孔明亦开口不得。把些言语支吾了半晌,别孔明而回。孔明嘱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公瑾要瞒孔明,孔明又要瞒公墐,妙甚。恐公瑾心怀妒忌,又要寻事害亮。”为下文造箭伏笔。鲁肃应诺而去,回见周瑜,把上项事只得实说了。写鲁肃老实。瑜大惊曰:“此人决不可留!吾决意斩之!”肃劝曰:“若杀孔明,却被曹操笑也。”写鲁肃忠厚。瑜曰:“吾自有公道斩之,教他死而无怨。”前欲使曹操杀之,此直欲自杀之。肃曰:“何以公道斩之?”瑜曰:“子敬休问,来日便见。”妙在不即说出。
次日,聚众将于帐下,教请孔明议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问孔明曰:“即日将与曹军交战,水路交兵,当以何兵器为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为先。”此语反是孔明说出,妙。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军中正缺箭用,敢烦先生监造十万枝箭,以为应敌之具。此系公事,先生幸勿推却。”前使断粮,今使造箭。前要断粮,是周瑜自说;今要用箭,却待孔明先说。妙甚。孔明曰:“都督见委,自当效劳。敢问十万枝箭,何时要用?”瑜曰:“十日之内,可完办否?”限期已促矣。孔明曰:“操军即日将至,若候十日,必误大事。”不以为促,反以为缓。奇妙。瑜曰:“先生料几日可完办?”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纳十万枝箭。”不唯不请宽期,反欲自己立限。真奇绝,妙绝。瑜曰:“军中无戏言。”孔明曰:“怎敢戏都督?愿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受罚不待周瑜说,偏是孔明自说。妙,妙。瑜大喜,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置酒相待,曰:“待军事毕后,自有酬劳。”孔明曰:“今日已不及,来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军到江边搬箭。”已算定江边。饮了数杯,辞去。鲁肃曰:“此人莫非诈乎?”是惊怪语。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对众要了文书,他便两胁生翅,也飞不去。谁知乃是“万苦凌霄一羽毛”耶!我只分付军匠人等,教他故意迟延,凡应用对象,都不与齐备。如此,必然误了日期。那时定罪,有何理说?恶极。读者至此当为孔明着急。公今可去探他虚实,却来回报。”肃领命来见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说,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为我隐讳,今日果然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不知者读至此,又为孔明急矣。肃曰:“公自取其祸,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军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为帐,各束草千余个,分布两边。吾别有妙用。箭料甚奇,不知如何造法。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枝箭。奇妙。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计败矣。”此却是切嘱。肃允诺,却不解其意,回报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前不瞒周瑜,是老实处;今不忍不瞒肚瑜,是忠厚处。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胶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复我?”
却说鲁肃私自拨轻快船二十只,各船三十余人,并布幔、束草等物,尽皆齐备,候孔明调用。第一日却不见孔明动静,放过第一日。第二日亦只不动。又放过第二日。至第三日四更时分,放过两日,至第三日,又到四更时分,险到没去处矣。孔明密请鲁肃到船中。肃问曰:“公召我来何意?”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正不知箭在何处。奇甚。肃曰:“何处去取?”孔明曰:“子敬休问,前去便见。”与周瑜对子敬语同。遂命将二十只船,用长索相连,径望北岸进发。是夜大雾漫天,长江之中,雾气更甚,对面不相见。此是预先算定。孔明促舟前进,果然是好大雾!前人有篇《大雾垂江赋》曰:
大哉长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吴,北带九河。汇百川而入海,历万古以扬波。至若龙伯、海若,江妃、水母,长鲸千丈,天蜈九首,鬼怪异类,咸集而有。盖夫鬼神之所凭依,英雄之所战守也。
时也阴阳既乱,昧爽不分。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虽舆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闻。初若溟蒙,纔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苍茫,浩乎无际。鲸鲵出水而腾波,蛟龙潜渊而吐气。又如梅霖收溽,春阴酿寒,溟溟漠漠,浩浩漫漫。东失柴桑之岸,南无夏口之山。战船千艘,俱沉沦于岩壑;渔舟一叶,惊出没于波澜。甚则穹昊无光,朝阳失色,返白昼为昏黄,变丹山为水碧。虽大禹之智,不能测其浅深;离娄之明,焉能辨乎咫尺?
于是冯夷息浪,屏翳收功,鱼鳖遁迹,鸟兽潜踪。隔断蓬莱之岛,暗围阊阖之宫。恍惚奔腾,如骤雨之将至;纷纭杂沓,若寒云之欲同。乃能中隐毒蛇,因之而为瘴疠;内藏妖魅,凭之而为祸害。降疾厄于人间,起风尘于塞外。小民遇之夭伤,大人观之感慨。盖将返元气于洪荒,混天地为大块。
当夜五更时候,三日之限已满。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吶喊。取箭之法甚奇。鲁肃惊曰:“倘曹兵齐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于重雾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酌酒是贺箭,亦是赏雾。
却说曹寨中听得擂鼓吶喊,毛玠、于禁二人慌忙飞报曹操。操传令曰:“重雾迷江,彼军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轻动。可拨水军弓弩手乱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内唤张辽、徐晃各带弓弩军三千,火速到江边助射。胜东吴工匠多矣。比及号令到来,毛玠、于禁怕南军抢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先是一起送箭的。少顷,旱寨内弓弩手亦到,又是一起送箭的。约一万余人,尽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发。孔明教把船吊回,头东尾西,逼近水寨受箭,彼送来,我受之。一面擂鼓吶喊。待至日高雾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只船两边束草上,排满箭枝。不消胶漆、翎毛,箭已完办。孔明令各船上军士齐声叫曰:“谢丞相箭!”曹操谨具奉申,孔明则写领谢帖矣。比及曹军寨内报知曹操时,这里船轻水急,已放回二十余里,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
却说孔明回船谓鲁肃曰:“每船上箭约五六千矣。不费江东半分之力,已得十万余箭。明日即将来射曹军,却不甚便?”此时权领,后即送还。肃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雾?”孔明曰:“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天文”一句是主,下几句陪说。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雾,因此敢任三日之限。曹操正堕在孔明云雾中。公瑾教我十日完办,工匠料物,都不应手,将这一件风流罪过,明白要杀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此时方纔说破。鲁肃拜服。船到岸时,周瑜已差五百军在江边等候搬箭。孔明教于船上取之,可得十余万枝,都搬入中军帐交纳。鲁肃入见周瑜,备说孔明取箭之事。瑜大惊,慨然叹曰:“孔明神机妙算,吾不如也!”后人有诗赞曰:
一天浓雾满长江,远近难分水渺茫。骤雨飞蝗来战舰,孔明今日伏周郎。
少顷,孔明入寨见周瑜。瑜下帐迎之,称羡曰:“先生神算,使人敬服。”孔明曰:“诡谲小计,何足为奇?”自谦处正是自负。瑜邀孔明入帐共饮。瑜曰:“昨吾主遣使来催督进军,瑜未有奇计,愿先生教我。”前问用何兵器是假问,今问用何奇策是真问。孔明曰:“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计?”瑜曰:“某昨观曹操水寨,极是严整有法,非等闲可攻。思得一计,不知可否,先生幸为我一决之。”孔明曰:“都督且休言,各自写于手内,看同也不同。”瑜大喜,教取笔砚来,先自暗写了,却送与孔明,孔明亦暗写了。两个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观看,皆大笑。八十三万大军已尽于两人掌中矣。原来周瑜掌中字,乃一“火”字,孔明掌中,亦一“火”字。以箭射船,是金克木;以火烧兵,是火克金。○二火相合,明成<离>卦。离者,丽也。周郎正当与孔明相附丽而成功。瑜曰:“既我两人所见相同,更无疑矣。幸勿漏泄。”孔明曰:“两家公事,岂有漏泄之理?吾料曹操虽两番经我这条计,又将博望、新野事一提。然必不为备。今都督尽行之可也。”操能料之于陆,不能料之于水。饮罢分散,诸将皆不知其事。
却说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万箭,江东得箭十余,曹操失箭十五六万,盖大半射在船上,小半射落水中矣。若曹操亦整整只失得十万箭,不唯无此等文,亦无此等事也。心中气闷。荀攸进计曰:“江东有周瑜、诸葛亮二人用计,急切难破。可差人去东吴诈降,为奸细内应,以通消息,方可图也。”操曰:“此言正合吾意。汝料军中谁可行此计?”攸曰:“蔡瑁被诛,蔡氏宗族,皆在军中。瑁之族弟蔡中、蔡和现为副将。丞相可以恩结之,差往诈降东吴,必不见疑。”二蔡诈降,以杀兄为名,易使人信。操从之,当夜密唤二人入帐,嘱咐曰:“汝二人可引些少军士,去东吴诈降。但有动静,使人密报,事成之后,重加封赏。休怀二心!”二人曰:“吾等妻子俱在荆州,安敢怀二心?丞相勿疑。曹操之不疑者在此,周瑜之不信者亦在此。某二人必取周瑜、诸葛亮之首,献于麾下。”正与前文“取操贼之首”相应。操厚赏之。次日,二人带五百军士,蒋干作说客,只带一小童;二蔡为细作,乃有五百军士。驾船数只,顺风望着南岸来。
且说周瑜正理会进兵之事,忽报江北有船来到江口,称是蔡瑁之弟蔡和、蔡中,特来投降。瑜唤入。二人哭拜曰:“吾兄无罪,被操贼所杀。吾二人欲报兄仇,特来投降。杀蔡瑁者周瑜也;欲报兄仇,则不当投降矣。望赐收录,愿为前部。”瑜大喜,大喜者,非喜其真降,正喜其诈降也。重赏二人,即命与甘宁引军为前部。二人拜谢,以为中计。瑜密唤甘宁吩咐曰:“此二人不带家小,非真投降,正与二蔡对曹操语相应。乃曹操使来为奸细者。吾今欲将计就计,教他通报消息。为黄盖伏线。汝可殷勤相待,就里提防。至出兵之日,先要杀他两个祭旗。后文事先伏于此。汝切须小心,不可有误。”甘宁领命而去。鲁肃入见周瑜曰:“蔡中、蔡和之降,多应是诈,不可收用。”此非写鲁肃乖觉,正是写鲁肃老实。瑜叱曰:“彼因曹操杀其兄,欲报仇而来降,何诈之有!你若如此多疑,安能容天下之士乎?”二蔡诈,周瑜更诈。肃默然而退,乃往告孔明。孔明笑而不言。周郎乖,孔明更乖。肃曰:“孔明何故哂笑?”孔明曰:“吾笑子敬不识公瑾用计耳。大江隔远,细作极难往来。操使蔡中、蔡和诈降,刺探我军中事,公瑾将计就计,正要他通报消息。一一都被看破,妙。兵不厌诈,公瑾之谋是也。”并瞒着鲁肃,所谓兵不厌诈。肃方纔省悟。
却说周瑜夜坐帐中,忽见黄盖潜入中军来见周瑜。来得突兀。瑜问曰:“公覆夜至,必有良谋见教。”盖曰:“彼众我寡,不宜久持,何不用火攻之?”孔明、公瑾掌中之字,已在黄盖意中。瑜曰:“谁教公献此计?”前戒孔明勿漏泄,今问此一句,正疑掌中“火”字漏泄也。盖曰:“某出自己意,非他人之所教也。”虽非学古,却已合掌。瑜曰:“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诈降之人,以通消息;但恨无一人为我行诈降计耳。”自欲使人诈降,故深喜敌人来诈降;及有敌人来诈降,却恨无自家人去诈降。盖曰:“某愿行此计。”瑜曰:“不受些苦,彼如何肯信?”炎上作苦,欲用火攻,安得不苦?盖曰:“某受孙氏厚恩,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悔。”瑜拜而谢之曰:“君若肯行此苦肉计,则江东之万幸也。”周瑜苦心,黄盖苦肉。苦心不易,苦肉更难。盖曰:“某死亦无怨。”遂谢而出。
次日,周瑜鸣鼓大会诸将于帐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万之众,连络三百余里,非一日可破。今令诸将各领三个月粮草,准备御敌。”下文破敌只在一月之内,诈言三月,反衬下文。言未讫,黄盖进曰:“莫说三个月,便支三十个月粮草,也不济事。若是这个月破的,便破;若是这个月破不的,只可依张子布之言,弃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先说要降,为诈降张本。○又将前文张昭语一提。周瑜勃然变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斩。将前文砍案事一提。今两军相敌之际,汝敢出此言慢我军心,不斩汝首,难以服众!”喝左右将黄盖斩讫报来。明知众将必劝,故意妆此花面。黄盖亦怒曰:“吾自随破虏将军,纵横东南,已历三世,那有你来?”前说要降,与张昭相应;此以年少轻周郎,又与程普相应。瑜大怒,喝令速斩。越妆越像。甘宁进前告曰:“公覆乃东吴旧臣,望宽恕之。”瑜喝曰:“汝何敢多言,乱吾法度!”先叱左右将甘宁乱棒打出。前收二蔡是假喜,今打黄盖定是假怒,想甘宁早已心照矣。众官皆跪告曰:“黄盖罪固当诛,但于军不利。望都督宽恕,权且记罪。破曹之后,斩亦未迟。”瑜怒未息。越妆越像。众官苦苦告求。瑜曰:“若不看众官面皮,决须斩首!今且免死!”命左右拖翻,打一百脊杖,以正其罪。隔夜商量,主意正在于此。众官又告免。瑜推翻案桌,叱退众官,喝教行杖。越妆越像。将黄盖剥了衣服,拖翻在地,打了五十脊杖。众官又复苦苦求免。瑜跃起指盖曰:“汝敢小觑我耶!正对“那有你来”一语。真乃越妆越像。且寄下五十棍。再有怠慢,二罪俱罚!”恨声不绝而入帐中。此时苦肉计已毕,若不有此余怒,恐露出破绽来。真越妆越像。
众官扶起黄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昏绝几次。动问之人,无不下泪。鲁肃也往看问了,来至孔明船中,谓孔明曰:“今日公瑾怒责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颜苦谏;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观,不发一语?”在鲁肃口中补写孔明适间光景。孔明笑曰:“子敬欺我。”不以老实待子敬,却以乖觉待子敬,早疑是周郎使来相试也。肃曰:“肃与先生渡江以来,未尝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岂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黄公覆,乃其计耶?如何要我劝他?”甘宁知之而劝,劝亦是诈;孔明知之而不劝,不劝是真。肃方悟。孔明曰:“不用苦肉计,何能瞒过曹操?今必令黄公覆去诈降,却教蔡中、蔡和报知其事矣。如见。子敬见公瑾时,切勿言亮先知其事,只说亮也埋怨都督便了。”公瑾瞒不得孔明,孔明又要瞒公瑾,妙。肃辞去,入帐见周瑜。瑜邀入帐后。肃曰:“今日何故痛责黄公覆?”瑜曰:“诸将怨否?”肃曰:“多有心中不安者。”瑜曰:“孔明之意若何?”肃曰:“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瑜笑曰:“今番须瞒过他也。”谁知反被他所瞒。肃曰:“何谓也?”瑜曰:“今日痛打黄盖,乃计也。吾欲令他诈降,先须用苦肉计,瞒过曹操,就中用火攻之,可以取胜。”前言二蔡之降非诈,是欺子敬;今言黄盖之打非真打,却不瞒子敬。肃乃暗思孔明之高见,却不敢明言。周郎不瞒子敬,那知子敬反瞒周郎。
且说黄盖卧于帐中,诸将皆来动问,盖不言语,但长吁而已。忽报参谋阚泽来问,盖令请入卧内,叱退左右。阚泽曰:“将军莫非与都督有仇?”盖曰:“非也。”泽曰:“然则公之受责,莫非苦肉计乎?”不用黄盖说明,先是阚泽猜破。妙。盖曰:“何以知之?”泽曰:“某观公瑾举动,已料着八九分。”唯孔明便识得十分。盖曰:“某受吴侯三世厚恩,无以为报,故献此计以破曹操。吾虽受苦,亦无所恨。吾遍观军中,无一人可为心腹者。惟公素有忠义之心,敢以心腹相告。”泽曰:“公之告我,无非要我献诈降书耳。”又不用黄盖说明,先是阚泽猜破。妙甚。盖曰:“实有此意。未知肯否?”阚泽欣然领诺。正是:
勇将轻身思报主,谋臣为国有同心。
未知阚泽所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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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阙泽密献诈降书 庞统巧授连环计
欺庸人易,欺奸雄难。黄盖受杖,犹可不死于杖;阚泽献书,宜其必死于书。而卒能不死而成功者,以得说奸雄之法也。说奸雄之法与说英雄之法,皆不当用顺,而当用逆。英雄所自负者义耳,张辽之说关公,妙在责其轻死之非义;奸雄所自负者智耳,阚泽之说曹操,妙在笑其料事之不明:所谓用逆而不用顺者也。若使辽而甘言卑说,则公之拒愈峻;若使泽而伏地陈乞,则泽之死愈速矣。
前回写甘宁,此回写阚泽。而极写阚泽,必先极写曹操;不写曹操之奸,不显阚泽之巧。若彼不知为苦肉计而欺之不难,惟彼既知为苦肉计而欺之之为难也。彼不知为诈降书而中之不足奇,惟彼既知为诈降书而我终能中之之为奇也。计虽巧,而无行计之人则亦拙;计虽庸,而有行计之人则不庸耳。
蔡和、蔡中之诈降,两人同来者也;黄、阚二人之诈降,妙在一来而一未来。二蔡之诈降,竟以身来而不必先以书来者也;黄盖之诈降,妙在身不来而书来。二蔡之诈降,来而不返者也;阚泽之诈降,妙在速返,又妙在初时不肯复返,而次后乃欲速返,一似速返则得返,不速返则不得返者。一般是降,却有几样降法;一般是诈,却有几样诈法。愈出愈幻,非复读者意计之所及。
文章之妙,有各不相照者:二蔡现在,而黄盖之降书,初不烦二蔡为通;阚泽渡江,而二蔡之报信,不即使阚泽为奇。文章之妙,又有各不相照而暗暗相照者:黄盖但以其谋告阚泽〔而阚泽〕献降书之后,比然添出一甘宁;阚泽未以其谋告甘宁,而甘宁欺二蔡之言,有如关会乎阚泽。写来真是变幻可喜。
御战船之法,有彼方连而我利其断者,有彼方断而我利其连者。黄祖之舟,以大索相连,冲之不能入,甘宁以刀断之,而艨艟遂横,此则利其断也;曹操之舟,散而不聚,烧之不能尽,庞统以环连之,而火攻始便,此则利其连也。兵法变化无常,孙膑以减灶胜,而虞诩又以增灶胜,随机而应,岂可执一论哉!
连环计一见于王允,再见于庞统。前之环虚名也,后之环实事也。王允以貂蝉双锁董、吕二人,如环之交互相连,故名连环耳。每见近日演<连环记>者,乃作吕布以玉连环赠与貂蝉,此又是传奇平空妆点出来,岂连环命名之意乎?若庞统则不然,实实以铁环连锁操船,与取名连环者不同。前以貂蝉为环,止有一环;后以铁环为环,乃有无数连环。前虚后实,前少后多,各极其妙。
北兵多病,而庞统以连环之方治之,此药毋乃太毒乎!虽然,卖毒药者不独一庞统也,黄盖、阚泽皆是也。盖之药甚苦,泽之药甚甘,统之药甚辣,合苦者、甘者、辣者金成一剂毒药;然后周郎煎之以火,孔明扇之以风:而八十三万大军,遂无一人有起色矣。
却说阚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也;家贫好学,尝借人书来看,看过一遍,更不遗忘。口才辨给,少有胆气。胆气从读书得来。孙权召为参谋,与黄盖最相善。百忙中略述阚泽生平,不烦不略。盖知其能言有胆,故欲使献诈降书。泽欣然应诺曰:“大丈夫处世,不能立功建业,不几与草木同腐乎?公既捐躯报主,泽又何惜微生!”其言大有胆气。可见无胆气者,必不是能读书人。黄盖滚下床来,拜而谢之。黄盖拜阚泽,正与周瑜拜黄盖相对。泽曰:“事不可缓,即今便行。”盖曰:“书已修下了。”极写黄盖,而文字又省笔。
泽领了书,只就当夜扮作渔翁,以书作钩,以身作线,而以八十三万大军为鱼也。驾小舟望北岸而行。是夜寒星满天。闲笔点缀得妙。三更时候,半夜扁舟,机密之至。早到曹军水寨。巡江军士拿住,连夜报知曹操。操曰:“莫非是奸细么?”军士曰:“只一渔翁,自称是东吴参谋阚泽,有机密事来见。”操便教引将入来。军士引阚泽至,只见帐上灯烛辉煌,曹操凭几危坐,问曰:“汝既是东吴参谋,来此何干?”泽曰:“人言曹丞相求贤若渴,今观此问,甚不相合。黄公覆,汝又错寻思了也!”开口便用反激语。操曰:“吾与东吴旦夕交兵,汝私行到此,如何不问?”泽曰:“黄公覆乃东吴三世旧臣,今被周瑜于众将之前,无端毒打,不胜忿恨。因欲投降丞相,为报仇之计,特谋之于我。我与公覆情同骨肉,径来为献密书。未知丞相肯容纳否?”操曰:“书在何处?”阚泽取书呈上。操拆书,就灯下观看。书略曰:
盖受孙氏厚恩,本不当怀二心。妙在先说此二句。然以今日事势论之:用江东六郡之卒,当中国百万之师,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吴将吏,无有智愚,皆知其不可。周瑜小子,偏怀浅戆,自负其能,辄欲以卵敌石;兼之擅作威福,无罪受刑,有功不赏。盖系旧臣,无端为所摧辱,心实恨之!伏闻丞相诚心待物,虚怀纳士,盖愿率众归降,以图建功雪耻。粮草军仗,随船献纳。用计专在此二句。泣血拜白,万勿见疑。
曹操于几案上翻覆将书看了十余次,忽然拍案张目大怒曰:“黄盖用苦肉计,令汝下诈降书,就中取事,却敢来戏侮我耶!”二人机谋被他明明道破。读者至此,为黄盖惜,又为阚泽忧矣。便教左右推出斩之。左右将阚泽簇下。令读者急杀。泽面不改容,仰天大笑。写阚泽真是有胆。操教牵回,叱曰:“吾已识破奸计,汝何故哂笑?”泽曰:“吾不笑你。吾笑黄公覆不识人耳。”笑黄公覆,正是笑你;却偏说不笑你,笑黄公覆。写阚泽真是能言。操曰:“何不识人?”泽曰:“杀便杀,何必多问!”写阚泽真是有胆。操曰:“吾自幼熟读兵书,深知奸伪之道。汝这条计,只好瞒别人,如何瞒得我?”奸雄自负语。泽曰:“你且说书中那件事是奸计?”操曰:“我说出你那破绽,教你死而无怨:你既是真心献书投降,如何不明约几时?你今有何理说?”阚泽待曹操问而后言,曹操亦待阚泽问而后说。顿跌有势。阚泽听罢,大笑曰:“亏汝不惶恐,敢自夸熟读兵书!还不及早收兵回去!傥若交战,必被周瑜擒矣!无学之辈!可惜吾屈死汝手!”自负有智,偏要笑他无学,纯用反激语。妙。操曰:“何谓我无学?”泽曰:“汝不识机谋,不明道理,岂非无学?”妙在不即说。操曰:“你且说我那几般不是处?”泽曰:“汝无待贤之礼,吾何必言!但有死而已。”妙在不肯说。操曰:“汝若说得有理,我自然敬服。”正要逼他说此一句,然后说耳。泽曰:“岂不闻‘背主作窃,不可定期’?傥今约定日期,急切下不得手,这里反来接应,事必泄漏。但可觑便而行,岂可预期相订乎?汝不明此理,欲屈杀好人,真无学之辈也!”写阚泽真是能读书人。○方见孔明激孙权、激周瑜,又见阚泽激曹操。愈出愈奇。操闻言,改容下席而谢曰:“某见事不明,误犯尊威,幸勿挂怀。”惟聪明人能权变,亦惟聪明人偏着骗耳。既已道破,又被瞒过。泽曰:“吾与黄公覆倾心投降,如婴儿之望父母,岂有诈乎?”操大喜曰:“若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诸人之上。”泽曰:“某等非为爵禄而来,实应天顺人耳。”先骂后谀。骂则极其骂,谀则极其谀。操取酒待之。少顷,有人入帐,于操耳边私语。操曰:“将书来看。”其人以密书呈上。操观之,颜色颇喜。阚泽暗思:“此必蔡中、蔡和来报黄盖受刑消息,操故喜我投降之事为真实也。”妙在曹操不说,阚泽亦不问,大家心里明白。如蒋干在周瑜帐中听帐外人语,一假一真,各各入妙。操曰:“烦先生再回江东,与黄公覆约定,先通消息过江,吾以兵接应。”可见不书时日之妙。泽曰:“某已离江东,不可复还。望丞相别遣机密人去。”妙在不肯去,竟似千真万真。操曰:“若他人去,事恐泄漏。”泽再三推辞,良久乃曰:“若去则不敢久停,便当行矣。”妙在欲速去,又似千真万真。
操赐以金帛,泽不受。辞别出营,再驾扁舟,重回江东,来见黄盖,细说前事。盖曰:“非公能辩,则盖徒受苦矣。”黄盖舍身,阚泽掉舌。然阚泽亦惟能舍身,故能掉舌耳;不似今人之不肯舍身,但能掉舌也。泽曰:“吾今去甘宁寨中,探蔡中、蔡和消息。”先在曹操坐中识得,再向甘宁寨里看来,前后紧紧相接。盖曰:“甚善。”泽至宁寨,宁接入。泽曰:“将军昨为救黄公覆,被周公瑾所辱,吾甚不平。”妙在反言以试之。宁笑而不答。写甘宁是解人。笑者,与阚泽会意也;不答者,瞒者二蔡也。正话间,蔡和、蔡中至。泽以目送甘宁,甘宁以笑,阚泽以目。一笑一目,如相问答。宁会意,乃曰:“周公瑾只自恃其能,全不以我等为念。我今被辱,羞见江左诸人!”说罢,咬牙切齿,拍案大叫。妆一个,像一个。泽乃虚与宁耳边低语。宁低头不言,长叹数声。两个妆模做样,好看杀人。蔡和、蔡中见宁、泽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将军何故烦恼?先生有何不平?”来了。泽曰:“吾等腹中之苦,汝岂知耶?”妙在假意不言。蔡和曰:“莫非欲背吴投曹耶?”蔡和此时更忍一住。阚泽失色,甘宁拔剑而起曰:“吾事已为窥破,不可不杀之以灭口!”一个失惊,一个佯怒,各妆一样,竟似千真万真。蔡和、蔡中慌曰:“二公勿忧。吾亦当以心腹之事相告。”又来了。宁曰:“可速言之!”蔡和曰:“吾二人乃曹公使来诈降者。二公若有归顺之心,吾当引进。”骗他两个自说出来。恶甚,妙甚。宁曰:“汝言果真?”妙在诈作不信。二人齐声曰:“安敢相欺?”宁佯喜曰:“若如此,是天赐其便也!”前已写过阚泽,此处单写甘宁,故一路只用甘宁说话。二蔡曰:“黄公覆与将军被辱之事,吾已报知丞相矣。”不打自招,正与阚泽于曹操席上所见照应。泽曰:“吾已为黄公覆献书丞相,今特来见兴霸,相约同降耳。”此处方用阚泽说话。宁曰:“大丈夫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前既假报周瑜,此又假谀曹操,越妆越像。于是四人共饮,同论心事。二蔡实时写书,密报曹操,说甘宁与某同为内应。阚泽另自修书,遣人密报曹操。妙在各不关会。书中具言黄盖欲来,未得其便,但看船头插青牙旗而来者,即是也。为后文赤壁伏线。
却说曹操连得二书,心中疑惑不定,聚众谋士商议曰:“江左甘宁,被周瑜所辱,愿为内应;黄盖受责,令阚泽来纳降:俱未可深信。写曹操奸猾。谁敢直入周瑜寨中探听实信?”不是又使一个人去,那得又引一个人来?蒋干进曰:“某前日空往东吴,未得成功,深怀惭愧。今愿舍身再往,务得实信回报丞相。”操大喜,即时令蒋干上船。干驾小舟,径到江南水寨边,蒋干第一番渡江,只送两个水军都督;第二番渡江,却送了八十三万大军。便使人传报。周瑜听得干又到,大喜曰:“吾之成功,只在此人身上!”遂嘱咐鲁肃:“请庞士元来,为我如此如此。”前番送去一封假书,今番又要送去一个假人。原来襄阳庞统,字士元,因避乱寓居江东,鲁肃曾荐之于周瑜,统未及往见,瑜先使肃问计于统曰:“破曹当用何策?”统密谓肃曰:“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伏龙、凤雏所见略同,又是一篇合掌文字矣。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余船四散,除非献连环计,教他钉作一处,然后功可成也。”昔操作池练兵,取名玄武;谁知遇着连环,则为勾陈;遇着火攻,则为朱雀乎?肃以告瑜,瑜深服其论,因谓肃曰:“为我行此计者,非庞士元不可。”肃曰:“只怕曹操奸猾,如何去得?”周瑜沉吟未决,正寻思没个机会,忽报蒋干又来。来得凑巧,蒋干之功不小。瑜大喜,一面分付庞统用计,一面坐于帐上,使人请干。干见不来接,心中疑虑,教把船于僻静岸口缆系,乃入寨见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吾太甚!”前番尽欢,有尽欢之妙;今番变面,有变面之妙。写得周瑜真是可爱。蒋干笑曰:“吾想与你乃旧日弟兄,特来吐心腹事,何言相欺也?”瑜曰:“汝要说我降,除非海枯石烂!前番吾念旧日交情,请你痛饮一醉,留你共榻;你却盗吾私书,不辞而去,归报曹操,杀了蔡瑁、张允,致使吾事不成。正该谢他,反去责他,不当人子。今日无故又来,必不怀好意!吾不看旧日之情,一刀两段!正要用他,反谓要杀他,不当人子。本待送你过去,争奈吾一二日间,便要破曹贼;待留你在军中,又必有泄漏。”便教左右:“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待吾破了曹操,那时渡你过江未迟。”若不是他渡江,怎能勾破曹操。蒋干再欲开言,周瑜已入帐后去了。左右取马与蒋干乘坐,送到西山背后小庵歇息,拨两个军人伏侍。
干在庵内,心中忧闷,寝食不安。是夜星露满天,与阚泽渡江时一般景致。一在水边,一在山边,各有闲趣。独步出庵后,只听得读书之声。信步寻去,见山岩畔有草屋数椽,内射灯光。又写灯光,与后文赤壁火光衬染。干往窥之,只见一人挂剑灯前,诵孙、吴兵书。干思此必异人也,叩户请见。其人开门出迎,仪表非俗。干问姓名,答曰:“姓庞,名统,字士元。”干曰:“莫非凤雏先生否?”统曰:“然也。”在三十四回出名,却于此处方纔出现。干喜曰:“久闻大名,今何僻居此地?”答曰:“周瑜自恃才高,不能容物,吾故隐居于此。庞统灯下之语,与周瑜帐中之言,一是醉里骂曹操,一是醒时骂周瑜。公乃何人?”干曰:“吾蒋干也。”统乃邀入草庵,共坐谈心。干曰:“以公之才,何往不利?如肯归曹,干当引进。”统曰:“吾亦欲离江东久矣。公既有引进之心,即今便当一行。如迟则周瑜闻之,必将见害。”甘宁、阚泽骗二蔡,庞统又骗蒋干,都是一片假语,前后正复相对。于是与干连夜下山,至江边寻着原来船只,飞棹投江北。
既至操寨,干先入见,备述前事。操闻凤雏先生来,只道凤雏飞来,那知却是火老鸦。亲自出帐迎入,分宾主坐定,问曰:“周瑜年幼,恃才欺众,不用良谋。操久闻先生大名,今得惠顾,乞不吝教诲。”曹操见阚泽则前倨而后恭,见庞统则前后俱恭。统曰:“某素闻丞相用兵有法,今愿一睹军容。”闲闲而来。操教备马,先邀统同观旱寨。统与操并马登高而望。统曰:“傍山依林,前后顾盼,出入有门,进退曲折,虽孙、吴再生,穰苴复出,亦不过此矣。”先以美言谀之,似更无计之可献。前看旱寨是宾,此看水寨是主。操曰:“先生勿得过誉,尚望指教。”于是又与同观水寨。见向南分二十四座门,皆有艨艟战舰,列为城郭,中藏小船,往来有巷,起伏有序,统笑曰:“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虚传!”因指江南而言曰:“周郎,周郎!克期必亡!”操大喜。回寨,请入帐中,置酒共饮,同说兵机。统高谈雄辩,应答如流。操深敬服,殷勤相待。妙在尚不献计,只说闲话。统佯醉曰:“敢问军中有良医否?”然后以微言挑之。却妙在一句便住,不即说明。操问何用。统曰:“水军多疾,须用良医治之。”方纔说明其意,却妙在尚不即说连环。时操军因不服水土,俱生呕吐之疾,多有死者,操正虑此事,忽闻统言,如何不问。统曰:“丞相教练水军之法甚妙,但可惜不全。”阚泽见曹操,先激而后谀;庞统见曹操,先谀而后讽。又妙在相类而相反。操再三请问,统曰:“某有一策,使大小水军,并无疾病,安稳成功。”庞统特来行医,特来用药;但恐疾虽愈而人则死耳。操大喜,请问妙策。统曰:“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风浪不息。北兵不惯乘舟,受此颠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休言人可渡,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风浪潮水上下,复何惧哉?”风浪虽不怕,只恐还怕一件东西。○士元此来,添油乎?增灰乎?惜乎老瞒竟不解也。曹操下席而谢曰:“非先生良谋,安能破东吴耶?”非先生良谋,安能烧北军耶?统曰:“愚浅之见,丞相自裁之。”操实时传令,唤军中铁匠,连夜打造连环大钉,锁住船只。诸军闻之,俱各喜悦。后人有诗曰:
赤壁鏖兵用火攻,运筹决策尽皆同。若非庞统连环计,公瑾安能立大功?
庞统又谓操曰:“某观江左豪杰,多有怨周瑜者。某凭三寸舌为丞相说之,使皆来降。借此为脱身之计。既下了火种,不得不为避火地也。周瑜孤立无援,必为丞相所擒。瑜既破,则刘备无所用矣。”又带照刘备一句,妙。操曰:“先生果能成大功,操请奏闻天子,封为三公之列。”统曰:“某非为富贵,但欲救万民耳。丞相渡江,慎勿杀害。”又以美言骄之,使之不疑。妙。操曰:“吾替天行道,安忍杀戮人民?”统拜求榜文,以安宗族。妙。操曰:“先生家属,现居何处?”统曰:“只在江边。若得此榜,可保全矣。”操命写榜佥押付统。阚泽递黄盖书,是送去一张火票;庞统讨曹操榜,是销缴一面火牌。统拜谢曰:“别后可速进兵,休待周郎知觉。”庞统临别偏有许多言语。阚泽妙在速行,庞统妙在缓行。操然之。统拜别,至江边正欲下船,忽见岸上一人,道袍竹冠,一把扯住统曰:“你好大胆!黄盖用苦肉计,阚泽下诈降书,你又来献连环计,只恐烧不尽绝!你们把出这等毒手来,只好瞒曹操,也须瞒我不得。”諕得庞统魂飞魄散。每于终篇故作惊人之笔,令人疑惑不定。正是:
莫道东南能制胜,谁云西北独无人?
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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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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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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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宴长江曹操赋诗 锁战船北军用武
前于阚泽赚曹操一段正文之后,又有赚二蔡一段旁文以缀之;今于庞统献连环一段正文之后,又有救徐庶一段旁文以缀之。所重在正文,而旁文不重也。然以赚二蔡带写甘宁,不但甘宁一边不冷落,而又使黄盖一边加渲染;以救徐庶照出马腾,不但徐庶一边不疏漏,而又使马腾一边不遗忘。有此天然妙事,凑成天然妙文,固今日作稗官者构思之所不能到也。
天下有最失意之事,必有一最快意之事以为之前焉。将写赤壁之败,则先写其轴轳千里,旌旗蔽空;将写华容之奔,则先写其东望武昌,西望夏口。盖志不得意不满,趾不高气不扬,则害不甚而祸不速也。写吴王者极写采莲之乐,非为采莲写也,为甬东写耳;写霸王者极写夜宴之乐,非写夜宴写也,为乌江写耳。然则曹操之横槊赋诗,其夫差之采莲、项羽之夜宴乎!
曹操当舞槊作歌之时,正志得意满之时也。而歌乃曰“忧思难忘”,又曰“何以解忧”,又曰“忧从中来”,何其宜乐而忧耶?盖乐者忧之所伏。《檀弓》之言曰:“桨斯陶,陶斯咏,咏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矣。”淳于之讽齐王,亦曰:“乐不可极,乐极生悲。”是不独“乌鹊南飞”为南征失利之兆,而即其酾酒临江,固知其忧必及之耳。
古人亦有善用古人之文者。棋槊之歌,多引《风》、《雅》之句;而坡公《赤壁赋》一篇,亦取曹操歌中之意而用之。其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即所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也;其曰“哀吾生之须臾”,即所谓“譬若朝露,去日无多”也;其曰“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即所谓“皎皎如月,何时可辍”也。取古人之文以为我文,亦视其用之何如耳;苟其善用,岂必如今人之杜撰哉!
凡计之妙,欲使敌用我计而败,必有不用我计而败者以坚敌之心,则焦触、张南之败是也。吴所以愚操者,连环之计耳。焦触、张南败于无环之舟,使操知不用连环之不利,而用连环之志愈决矣。凡计之妙,我欲行此计而胜,必有不用此计而亦胜者以杜敌之疑,则韩当、周泰之胜是也。吴所欲用者,火攻之计耳。韩当、周泰胜以不火之舟,使操知东吴之不必用火,而从之用火乃为操所不及料矢。人但知前回之献连环、后回之烧赤壁为周郎破曹之事,而此回则似乎闲文之无当于前后者也,孰知乃前后之关目也耶?
火攻之策,不但孔明、公瑾、庞统、黄盖所知,而徐庶、程昱、荀攸之所知也。徐庶不为操言之,而攸与昱则为操言矣;为操言之,而操未尝不知矣;知之而终不免于犯之,其故何哉?盖操知风之不东,而不知风之可借;知火之不利于南,而不知火之可转于北。有回天之人,而天亦不可知;有助人之天,而人亦不可知耳。
事有与下文相反者,又有与下文相引者。如操之临江而歌,瑜之触风而倒,此与下文相反者也;刘馥以乌鹊之咏为不祥,周瑜以黄旗之折为预兆,此与下文相引者也。不相反则下文之事不奇,不相引则下文之事不现。可见事之幻文之变者,出人意外,未尝不在人意中。
却说庞统闻言,吃了一惊,急回视其人,原来却是徐庶。徐庶一向冷落,至此忽然出现。统见是故人,心下方定。回顾左右无人,乃曰:“你若说破我计,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庶笑曰:“此间八十三万人马,性命如何?”真是两位菩萨说法。统曰:“元直真欲破我计耶?”庶曰:“吾感刘皇叔厚恩,未尝忘报。曹操送死吾母,吾已说过终身不设一谋,又将三十一回中事一提。今安肯破兄良策?只是我亦随军在此,兵败之后,玉石不分,岂能免难?君当教我脱身之术,我即缄口远避矣。”前以几十万生灵为言,今只图逃却一身矣。统笑曰:“元直如此高见远识,谅此有何难哉!”庶曰:“愿先生赐教。”统去徐庶耳边略说数句。妙在不叙明白。庶大喜拜谢。庞统别却徐庶,下船自回江东。
且说徐庶当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谣言。附耳低言之计于此始见。次日,寨中三三五五,交头接耳而说。早有探事人报知曹操,说军中传言西凉州韩遂、马腾谋反,杀奔许都来。二人一向冷落,妙于此处提照。果有此事,真是快事;即无此事,亦是快文。操大惊,急聚众谋士商议曰:“吾引兵南征,心中所忧者,韩遂、马腾耳。军中谣言,虽未辨虚实,然不可不防。”不便信,又不得不信。言未毕,徐庶进曰:“庶蒙丞相收录,恨无寸功报效。请得三千人马,星夜往散关把住隘口;如有紧急,再行告报。”不是防兵,却是避火。操喜曰:“若得元直去,吾无忧矣!散关之上,亦有军兵,公统领之。目下拨三千马步军,命臧霸为先锋,星夜前去,不可稽迟。”带挈了三千人,又带挈了一个臧霸,想是火星不照命耳。徐庶辞了曹操,与臧霸便行。此便是庞统救徐庶之计。此处明写一句,以结上文。后人有诗曰:
曹操征南日日忧,马腾韩遂起戈矛。凤雏一语教徐庶,正似游鱼脱钓钩。
曹操自遣徐庶去后,心中稍安,遂上马先看沿江旱寨,次看水寨。乘大船一只,于中央上建帅字旗号,两傍皆列水寨,船上埋伏弓弩千张,操居于上。时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气晴明,平风静浪。写一风字,为下文借风相映。操令:“置酒设乐于大船之上,吾今夕欲会诸将。”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长江一带,如横素练。如读《赤壁赋》。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御者数百人,皆锦衣绣袄,荷戈执戟。文武众官,各依次而坐。操见南屏山色如画,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四顾空阔。写江景如画。心中欢喜,谓众官曰:“吾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万雄师,更赖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后,天下无事,与诸公共享富贵,以乐太平。”写曹操骄盈之甚。文武皆起谢曰:“愿得早奏凯歌!我等终身皆赖丞相福荫。”操大喜,命左右行酒。饮至半夜,操酒酣,遥指南岸曰:“周瑜、鲁肃,不识天时!今幸有投降之人,为彼心腹之患,此天助吾也。”写曹操骄盈之甚。荀攸曰:“丞相勿言,恐有泄漏。”写荀攸精细,以形曹操骄盈。操大笑曰:“座上诸公,与近侍左右,皆吾心腹之人也,言之何碍?”不是写其坦易,正是写其骄盈。又指夏口曰:“刘备、诸葛亮,汝不料蝼蚁之力,欲撼泰山,何其愚耶!”既笑江东,又笑夏口,写曹操骄盈之甚。顾谓诸将曰:“吾今年五十四岁矣,如得江南,窃有所喜。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后不料为孙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须知孔明之言不是说谎,周瑜之怒亦不是错怪。言罢大笑。唐人杜牧之有诗曰:
折戟沈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曹操正笑谈间,忽闻鸦声望南飞鸣而去。只怕是火老鸦。操问曰:“此鸦缘何夜鸣?”左右答曰:“鸦见月明,疑是天晓,故离树而鸣也。”鹊噪未为吉,鸦鸣岂是凶。操又大笑。时操已醉,乃取槊立于船头上,以酒奠于江中,满饮三爵,横槊谓诸将曰:“我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历数往事,略述生平,趾高气扬,志得意满,写曹操骄盈之甚。今对此景,甚有慷慨。吾当作歌,汝等和之。”歌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当歌“当”字,多有莫解之者。如云“对酒宜歌”,则非也。“当”非该当之当,乃临当之当耳。如当风、当起、当场之类。言人生对酒临歌之时有几时哉!即“人生几见月当头”之意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忽着一个“忧”字。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又着一个“忧”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又一个“忧”字。篇中忽着无数“忧”字,盖乐极生悲,已为后文预兆矣。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繞树三匝,无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比周公,骄盈极矣。
歌罢,众和之,共皆欢笑。忽座间一人进曰:“大军相当之际,将士用命之时,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操视之,乃扬州刺史,沛国相人,姓刘,名馥,字符颖。馥起自合淝,创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学校,广屯田,兴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绩。夹叙刘馥生平,闲笔为妙。当下操横槊问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繞树三匝,无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苏子瞻《赤壁赋》亦引此四句,以为孟德之困于周郎,盖南飞而无可依,主应其南征而无所得耳。操大怒曰:“汝安敢败吾兴!”手起一槊,刺死刘馥。醉后骄盈愈甚。众皆惊骇,遂罢宴。次日,操酒醒,懊恨不已。馥子刘熙,告请父尸归葬。操泣曰:“吾昨因醉误伤汝父,悔之无及。可以三公厚礼葬之。”又拨军士护送灵柩,即日回葬。临江饮酒,横槊赋诗,忽然刺杀一人,大是杀风景。况隔夜则歌,明日则泣,亦是不吉之兆。
次日,水军都督毛玠、于禁诣帐下请曰:“大小船只,俱已配搭连锁停当。旌旗战具,一一齐备。请丞相调遣,克日进兵。”极写北军壮盛。操至水军中央大战船上坐定,唤集诸将,各各听令。水旱二军,俱分五色旗号:青、黄、赤、黑、白,按水、火、金、木、土,正与后文无数火字映像。水军中央黄旗毛玠、于禁,前军红旗张合,后军皂旗吕虔,左军青旗文聘,右军白旗吕通;极写水军严整。马步前军红旗徐晃,后军皂旗李典,左军青旗乐进,右军白旗夏侯渊。极写旱军严整。○以水军为主,故中央有黄旗,而旱路则无之。其余各分前后左右者,按东西南北也。乃前军皆用红旗,正与火攻相映像。水陆路都接应使:夏侯惇、曹洪;护卫往来监战使:许褚、张辽。九旗之后,又有二队,严整之极。其余骁将,各依队伍。令毕,水军寨中发擂三通,各队伍战船,分门而出。是日西北风骤起,写西北风,正与后文东风反照。各船拽起风帆,冲波激浪,稳如平地。北军在船上,踊跃施勇,刺枪使刀。前后左右各军,旗幡不杂。又有小船五十余只,往来巡警催督。为下文曹操下小船逃命张本。操立于将台之上,观看调练,心中大喜,以为必胜之法。骄盈之甚。教且收住帆幔,各依次序回寨。操升帐谓众谋士曰:“若非天命助吾,安得凤雏妙计?铁索连舟,果然渡江如履平地。”程昱曰:“船皆连锁,固是平稳;但彼若用火攻,难以回避。不可不防。”北军未尝无人。操大笑曰:“程仲德虽有远虑,却还有见不到处。”荀攸曰:“仲德之言甚是。丞相何故笑之?”北军未尝无人。操曰:“凡用火攻,必藉风力。方今隆冬之际,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耶?吾居于西北之上,彼兵皆在南岸,彼若用火,是烧自己之兵也,吾何惧哉?正与后文周瑜发病、孔明写方张本。若是十月小春之时,吾早已提备矣。”老贼未尝不奸猾。诸将皆拜伏曰:“丞相高见,众人不及。”操顾诸将曰:“青、徐、燕、代之众,不惯乘舟。今非此计,安能涉大江之险!”曹操前因作歌赋诗,送了一个人;今因夸环耀武,又送了两个人。只见班部中二将挺身出曰:“小将虽幽、燕之人,也能乘舟。今愿借巡船二十只,直至江口,夺旗鼓而还,以显北军亦能乘舟也。”二人舍其所长而争其所短,不亦病乎!操视之,乃袁绍手下旧将焦触、张南也。操曰:“汝等皆生长北方,恐乘舟不便。江南之兵,往来水上,习练精熟,汝勿轻以性命为儿戏也。”焦触、张南大叫曰:“如其不胜,甘受军法!”操曰:“战船尽已连锁,惟有小舟。每舟可容二十人,只恐未便接战。”触曰:“若用大船,何足为奇?乞付小舟二十余只,某与张南各引一半,只今日直抵江南水寨,须要夺旗斩将而还。”多大言者少成事。操曰:“吾与汝二十只船,差拨精锐军五百人,皆长枪硬弩。到来日天明,将大寨船出到江面上,远为之势。更差文聘亦领三十只巡船接应汝回。”写曹操亦甚周密。焦触、张南欣喜而退。次日四更造饭,五更结束已定,早听得水寨中擂鼓鸣金。船皆出寨,分布水面,长江一带,青红旗号交杂。焦触、张南领哨船二十只,穿寨而出,望江南进发。
却说南岸隔夜听得鼓声喧震,遥望曹操调练水军,探事人报知周瑜。瑜往山顶观之,操军已收回。补叙隔日,一笔不漏。次日,忽又闻鼓声震天,军士急登高观望,见有小船冲波而来,飞报中军。周瑜问帐下:“谁敢先出?”韩当、周泰二人齐出曰:“某当权为先锋破敌。”因黄盖病,故二人权为先锋,与前后文相应。瑜喜,传令各寨严加守御,不可轻动。韩当、周泰各引哨船五只,分左右而出。却说焦触、张南凭一勇之气,飞棹小船而来。韩当独披掩心,手执长枪,立于船头。焦触船先到,便命军士乱箭望韩当船上射来。当用牌遮隔。焦触捻长枪与韩当交锋。当手起一枪,刺死焦触。张南随后大叫赶来。隔斜里周泰船出。张南挺枪立于船头,两边弓矢乱射。周泰一臂挽牌,一手提刀,两船相离七八尺,泰即飞身一跃,直跃过张南船上,手起刀落,砍张南于水中,有此二人之死,愈令操信连环计之妙,而更不疑连环之不可用也。乱杀驾舟军士。众船飞棹急回。韩当、周泰催船追赶,到半江中,恰与文聘船相迎,两边便摆定船厮杀。
却说周瑜引众将立于山顶,遥望江北水面,艨艟战船排合江上,旗帜号带皆有次序。回看文聘与韩当、周泰相持,韩当、周泰奋力攻击,文聘抵敌不住,回船而走。文聘之败,又在周瑜眼中望见。叙法变换。韩、周二人,急催船追赶。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便将白旗招飐,令众鸣金,二人乃挥棹而回。此写南军第二次小胜,亦是预为之兆。周瑜于山顶看隔江战船,尽入水寨。瑜顾谓众将曰:“江北战船如芦苇之密,操又多谋,当用何计以破之?”众未及对,忽见曹军寨中,被风吹折中央黄旗,飘入江中。曹军折旗,却在周瑜眼中望见。叙法变换。○将写周瑜旗角拂面,先写曹操军中折旗。衬染绝佳。瑜大笑曰:“此不祥之兆也!”写周瑜大笑,反衬下文大叫。正观之际,忽狂风大作,江中波涛拍岸。一阵风过,刮起旗角于周瑜脸上拂过。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试思猛想是何想?一事是何事?解人必已辨之。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吐鲜血。诸将急救起时,却早不省人事。终篇又忽作惊人之笔,令人疑惑不定。正是:
一时忽笑又忽叫,难使南军破北军。
毕竟周瑜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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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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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
曹操假病,吉平以药药之而不死,不知其假也;周郎真病,孔明以不药药之而得生,独识其真也。北军之病,病在畏水,庞统镇以金而平其水,至水症平而火症发,则水不能制矣;周郎之病,病在畏风,孔明顺其气而疏其风,使寒风息而温风生,则风适为用矣。病若周郎,人所莫识;医如孔明,亦世所罕闻。
吾尝读《易》,观风火之为《家人》,火风之为《鼎》,窃以为可与赤壁之战相况也。惟孙、刘合为一家,而鼎足之形成。孙之合于刘,亦如火之合于风,风因火力而风愈扬,火藉风力而火乃烈。瑜之不可无亮,犹亮之不可无瑜耳。
孔明之祭风,其孔明之用兵乎?杖剑登坛,号令严肃,仿佛与命将相似;按二十八宿与六十四卦,仿佛与布阵相似;下一层以青红黑白分列四方旗帜,仿佛与四路奇兵相似;中一层又以五色间杂分布八方,仿佛与八路奇兵相似;上一层以四人分左右两翼,又仿佛与两阵奇兵相似。虽未用兵,而有同于用兵者:只一百二十人,不异千军万马之势。其视彼八十三万大军,不啻如腐草败苇,继而折之,真不费力矣。
写周郎用兵,不于既战时写之,正于将战未战时写之:一写其东风未发之前,各处打点,各人准备,秣马厉兵,治舟束甲,未战而已勃勃乎有欲战之势;一写其东风既发之后,诸将听令,各军赴敌,按部分班,星驰电走,将战而已森森然有必战之形。盖用兵之胜,决之于将战未战之时,而不待于既战之后也。若但观其战,不过某人射某人于水中,某人砍某人于马下而已,又何以见江东士气之壮,周郎兵略之善哉!
周郎赤壁一战,未调破曹操之兵,而先调取孔明之兵;以水陆十二队分取八十三万人,而独以两队当孔明一人,盖以孔明一人为大敌,又在八十三万人之上也。乃八十三万人可胜,而孔明终不可胜。知其不可胜而欲杀之,人以病周郎之刻;知其不可胜而强欲杀之,吾以笑周郎之愚。
赤壁之火,不自赤壁始也,其下种在二回之前矣。以大江为灶,而黄盖其担柴者也,阚泽其送炭者也,庞统其添油者也;况更有蒋干之乞薪于人以佐其炊,二蔡之采樵于外以资其爨者乎!迨乎孔明执扇而从之,周瑜因人而热之,而风伯施威,祝融凭怒,殆又其后事云。
周郎调兵分作两段,诸葛调兵亦分作两段,如周郎于调兵之先另取孔明,而孔明亦于调兵之后别命云长是也。然周郎既不知玄德之当结,又不知孔明之不死,则不知人而亦不知天;孔明既知曹操之不死,而又知云长之必释,则能知天而更能知人:由是观之,则周郎之不及孔明也远甚。
写风写火,此回可谓奇矣。而定谋之初,则机密之至。周郎命各书一字于掌中,孔明亦暗写一方于纸上。而不知纸上之风,风之始也;掌中之火,火之原也。从来燎灭之威,必始于炎炎之细;土囊之口,必始于青苹之末,其犹此夫!
此回写风之将来,有无数曲折;写风之既至,又有无数点染。所云曲折者:如孔明上坛三次,下坛三次,并无动静是也;又如等到天晚,不见风起,周瑜疑惑,言此时安得有东风是也;又如等到三更,先听风声响,出帐视之,旗带忽飘西北是也;又如周瑜叹诧为奇,而曹操一边见之,又以为一阳初生,偶亦有之,不足为奇是也。所云点染者:如丁奉、徐盛迎风而走,守坛将士当风而立是也;又如赵云扯篷,其船如飞,小校望见远帆,忽而孔明已到是也;又如曹操见月射波浪,金蛇万道是也;又如黄盖隔二里放火;又如风声正大,不听得弓弦响是也。至于此回有风,却于前回先写雾,于后回又写雨;其余写月、写星、写云,不一而足:俱与风相映像。吾尝叹今之薣画者,能画花、画云、画月,而独不能画风;今读七星坛一篇,而如见乎丹青矣。
却说周瑜立于山顶,观望良久,忽然望后而倒,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左右救回帐中。诸将皆来动问,尽皆愕然相顾曰:“江北百万之众虎踞鲸吞。不争都督如此,倘曹兵一至,如之奈何?”慌忙差人申报吴侯,一面求医调治。北军求医,周瑜又求医。
却说鲁肃见周瑜卧病,心中忧闷,来见孔明,言周瑜卒病之事。孔明曰:“公以为何如?”肃曰:“此乃曹操之福,江东之祸也。”孔明笑曰:“公瑾之病,亮亦能医。”北军之病,庞统医之;周瑜之病,必须孔明治之。肃曰:“诚如此,则国家万幸!”即请孔明同去看病。肃先入见周瑜。瑜以被蒙头而卧。肃曰:“都督病势若何?”鲁肃是真问病。周瑜曰:“心腹搅痛,时复昏迷。”肃曰:“曾服何药饵?”瑜曰:“心中呕逆,药不能下。”肃曰:“适来去望孔明,言能医都督之病。现在帐外,烦来医治,何如?”瑜命请入,教左右扶起,坐于床上。孔明曰:“连日不晤君颜,何期贵体不安!”孔明是假问病。瑜曰:“‘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孔明笑曰:“‘天有不测风云’,人又岂能料乎?”一语道着心病。巧绝,妙绝。瑜闻失色,乃作呻吟之声。孔明曰:“都督心中似觉烦积否?”瑜曰:“然。”孔明曰:“必须用凉药以解之。”瑜曰:“已服凉药,全然无效。”孔明曰:“须先理其气;气若顺,则呼吸之间,自然痊可。”都是隐语、妙语。瑜料孔明必知其意,乃以言挑之曰:“欲得顺气,当服何药?”大家借病说哑谜,写来真是好看。孔明笑曰:“亮有一方,便教都督气顺。”此等顺气方,谅用不着陈皮几分,乌药几钱也。瑜曰:“愿先生赐教。”孔明索纸笔,屏退左右,密书十六字曰: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直是四句药性歌,恐《难经》、《脉诀》,万病回春,未必有此奇方。
写毕,递与周瑜曰:“此都督病源也。”此等病源,近世医家写不出。瑜见了大惊,暗思:“孔明真神人也!早已知我心事!只索以实情告之。”乃笑曰:“先生已知我病源,将用何药治之?事在危急,望即赐教。”特求急救良方。孔明曰:“亮虽不才,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可以呼风唤雨。云从龙,风从虎。孔明为卧龙,又为啸虎矣。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助都督用兵,何如?”病贵驱风,今反以风治病,盖三日之风,胜于七年之艾矣。瑜曰:“休道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风,大事可成矣。只是事在目前,不可迟缓。”不欲迟而多,但愿速而少,今人服药,往往如此。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如何?”周以甲子兴,纣以甲子亡;赤壁之战,几同牧野之师。瑜闻言大喜,矍然而起。只因“其风肆好”,遂尔“勿药有喜”。便传令差五百精壮军士,往南屏山筑坛;拨一百二十人执旗守坛,听候使令。
孔明辞别出帐,与鲁肃上马,来南屏山相度地势,令军士取东南方赤土筑坛,东南巽地,与风相取;色尚其赤,与火相照。方圆二十四丈,每一层高三尺,共是九尺。下一层插二十八宿旗:东方七面青旗,按角、亢、氐、房、心、尾、箕,布苍龙之形;北方七面皂旗,按斗、牛、女、虚、危、室、壁,作玄武之势;西方七面白旗,按奎、娄、胃、昴、毕、觜、参,踞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红旗,按井、鬼、柳、星、张、翼、轸,成朱雀之状。前回曹操用兵,用五色旗号以按五方;今孔明祭风,亦用四方旗号以按列宿:前后正相映像。第二层周围黄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曹操调兵,以黑、白、青、红列前后左右,而以黄旗立于中央;孔明祭风,以黑、白、青、红列台下四面,而以黄旗立于中层:前后又复映像。上一层用四人,各人戴束发冠,穿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前左立一人,手执长竿,竿尖上用鸡羽为葆。以招风信;前右立一人,手执长竿,竿上系七星号带,以表风色;后左立一人,捧宝剑;后右立一人,捧香炉。曹操调兵,分水陆二处;孔明祭风,分上中下三层。曹操于水军五队、旱军四队之外,又添设两队;孔明于二十八宿、六十四卦之上,又设立四人。前后又相映像。坛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旄、白钺、朱幡、皂纛,环绕四面。第一层用四人,第二层六十四人,第三层二十八人,今又加以二十四人,恰好是一百二十人之数。看他调度,井然不乱,参差有法,或按八方,或按七星,虽一百二十人,如有千军万马之势。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来到坛前。吩咐鲁肃曰:“子敬自往军中相助公瑾调兵。倘亮所祈无应,不可有怪。”反说一句,愈衬下文之奇。鲁肃别去。孔明嘱咐守坛将士:“不许擅离方位,嗄。不许交头接耳,嗄。不许失口乱言,嗄。不许失惊打怪。嗄。如违令者斩!”嗄。○孔明筑坛祭风,与韩信登坛点将一样声势。众皆领命。孔明缓步登坛,观瞻方位已定,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下坛入帐中少歇,令军士更替吃饭。孔明一日上坛三次,下坛三次。却并不见有东南风。先反写一句,妙。
且说周瑜请程普、鲁肃一班军官,在帐中伺候,只等东南风起,便调兵出;写周瑜一面等候,十分声势。一面关报孙权接应。好。黄盖已自准备火船二十只,船头密布大钉,船内装载芦苇干柴,灌以鱼油,上铺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各用青布油单遮盖。船头上插青龙牙旗,船尾各系走舸。在帐下听候,只等周瑜号令。又写黄盖一面准备,又十分声势。甘宁、阚泽窝盘蔡和、蔡中在水寨中,每日饮酒,不放一卒登岸。妙。周围尽是东吴军马,把得水泄不通:只等帐上号令下来。又写甘宁、阚泽一面打点,十分周密,十分声势。周瑜正在帐中坐议,探子来报:“吴侯船只离寨八十五里停泊,只等都督好音。”又写孙权一面等候,更觉十分声势。瑜即差鲁肃遍告各部下官兵将士:“俱各收拾船只、军器、帆橹等物。号令一出,时刻休违。倘有违误,即按军法。”又写鲁肃传令遍告,又是十分声势。众兵将得令,一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厮杀。又写众兵将一句,加倍声势。
是日看看近夜,天色清明,微风不动。再反写一句,以见下文之奇。近日道士祈雨,反祈出晴来,此不能学七星坛上下半夜之孔明,只学得上半日之孔明也。瑜谓鲁肃曰:“孔明之言谬矣。隆冬之时,怎得东南风乎?”再借周瑜口中极力反写一句,以见下文之奇。○万一此时无风奈何?或笑曰:从来南风极盛,必不虑也。肃曰:“吾料孔明必不谬谈。”将近三更时分,忽听风声响,旗幡转动。瑜出帐看时,旗脚竟飘西北,霎时间东南风大起。将写风起,先写声响,次写旗脚,以渐而来,妙甚。瑜骇然曰:“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若留此人,乃东吴祸根也。及早杀却,免生他日之忧。”纔借得风来,便欲杀借风之人,周郎可谓狠矣。不知风尚能借,杀岂不能远乎?急唤帐前护军校尉丁奉、徐盛二将:“各带一百人。徐盛从江内去,丁奉从旱路去,都到南屏山七星坛前,休问长短,拿住诸葛亮便行斩首,将首级来请功。”未调各路破曹操之兵,先调两路杀孔明之兵,周郎之视孔明,重于曹操,重于八十三万大兵也。○今日道士求得雨,便要谢将;孔明借得风来,周郎却以斩首为谢将:可发一大笑。二将领命。徐盛下船,一百刀斧手荡开棹桨;丁奉上马,一百弓弩手各跨征驹:往南屏山来。读书至此,为孔明捏一把汗。于路正迎着东南风起。但于有火处写风,不于无火处写风,则疏矣。今去杀孔明,初不赖风力,而于此处闲写一句,正见叙事笔法之密。后人有诗曰:
七星坛上卧龙登,一夜东风江水腾。不是孔明施妙计,周郎安得逞才能?
丁奉马军先到,见坛上执旗将士,当风而立。又写一句风,妙甚。丁奉下马提剑上坛,不见孔明,慌问守坛将士。答曰:“恰纔下坛去了。”周瑜旱路一军无用。丁奉忙下坛寻时,徐盛船已到。二人聚于江边。小卒报曰:“昨晚一只快船停在前面滩口。适间却见孔明披发下船,那船望上水去了。”周瑜水路一军无用。丁奉、徐盛便分水陆两路追袭。徐盛教拽起满帆,抢风而使。遥望前船不远,徐盛在船头上高声大叫:“军师休去!都督有请!”读书至此,又为孔明一急。只见孔明立于船尾大笑曰:“上覆都督:好好用兵;诸葛亮暂回夏口,异日再容相见。”写得孔明从容不迫,的是妙人。徐盛曰:“请暂少住,有紧话说。”孔明曰:“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必来加害,预先教赵子龙来相接。将军不必追赶。”第一次不说破,第二次方纔说破。妙甚。徐盛见前船无篷,妙。只顾赶去。看看至近,赵云拈弓搭箭,立于船尾大叫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奉令特来接军师。你如何来追赶?本待一箭射死你来,显得两家失了和气。教你知我手段!”孔明妙在第二次方说破,赵子龙妙在第三次方说出来。言讫,箭到处,射断徐盛船上篷索。那篷堕落下水,其船便横。赵云却教自己船上拽起满帆,更妙。乘顺风而去。其船如飞,追之不及。不是写篷,是写风。既借风破曹兵,又借风归夏口,可谓一事两得。岸上丁奉唤徐盛船近岸,言曰:“诸葛亮神机妙算,人不可及。更兼赵云有万夫不当之勇,汝知他当阳长阪时否?又将前事一提。吾等只索回报便了。”于是二人回见周瑜,言孔明预先约赵云迎接去了。周瑜大惊曰:“此人如此多谋,使我晓夜不安矣!”周瑜第一次调拨两路军出去,而丁、徐二人空身来见,竟无成功。是曹操可胜,八十三万大兵可胜,而孔明一人必不可胜也。鲁肃曰:“且待破曹之后,却再图之。”
瑜从其言,此处按下孔明一边,以下单叙周郎调拨之事。唤集诸将听令。先教甘宁:“带了蔡中妙甚。并降卒沿南岸而走,只打北军旗号,直取乌林地面,正当曹操屯粮之所。深入军中,举火为号。第一队旱路火军。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帐下,我有用处。”只蔡和、蔡中二人,分作两处用之。妙甚。第二唤太史慈吩咐:“你可领三千兵,直奔黄州地界,断曹操合淝接应之兵,就逼曹兵,放火为号。只看红旗,便是吴侯接应之兵。”第二队旱路火军。这两队兵最远,先发。又总叙一句,做一顿。第三唤吕蒙领三千兵去乌林接应甘宁,焚烧曹操寨栅。第三队旱路火军。第四唤凌统领三千兵,直截彝陵界首,只看乌林火起,以兵应之。第四队旱路火军。第五唤董袭领三千兵,直取汉阳,从汉川杀奔曹操案中,看白旗接应。第五队旱路火军。第六唤潘璋领三千兵,尽打白旗,往汉阳接应董袭。第六队旱路火军。六队船只各自分路去了。又总叙一句,做一顿。却令黄盖安排火船,使小卒驰书约曹操,今夜来降。以上先调旱路放火之军,此处却是水路先锋,第一个放火的。一面拨战船四只,随于黄盖船后接应。为下文黄盖下小船捉曹操张本。第一队领兵军官韩当,第二队领兵军官周泰,第三队领兵军官蒋钦,第四队领兵军官陈武:四队各引战船三百只,前面各摆列火船二十只。将水路火军四队一齐叙出,又换一样笔法。周瑜自与程普在大艨艟上督战,徐盛、丁奉为左右护卫。以上旱军六队。水军连黄盖与周瑜亦是六队,共是十二队;与前回曹操水军五队、旱军六队,正复相对。只留鲁肃共阚泽及众谋士守寨。程普见周瑜调军有法,甚相敬服。忙中又与前文映合。
却说孙权差使命持兵符至,说已差陆逊为先锋,直抵蕲、黄地面进兵,吴侯自为后应。此处写孙权又是两队。只五六万兵,叙得严整有法,隐然有百万之势。瑜又差人西山放火炮,南屏山举号旗。各各准备停当,只等黄昏举动。甲子日夜半有风,至乙丑日黄昏发火。黄昏以前,却是周瑜一一调拨。
话分两头。且说刘玄德在夏口专候孔明回来,忽见一队船到,乃是公子刘琦自来探听消息。玄德请上敌楼坐定,说:“东南风起多时,子龙去接孔明,至今不见到,吾心甚忧。”小校遥指樊口港上:“一帆风送扁舟来到,必军师也。”遥指而便到,是写风之顺也。玄德与刘琦下楼迎接。须臾船到,须臾亦是风顺。孔明、子龙登岸。玄德大喜。问候毕,孔明曰:“且无暇告诉别事。前者所约军马战船,皆已办否?”不说上项事,正作者补点上项事也。妙甚。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军师调用。”孔明便与玄德、刘琦升帐坐定,谓赵云曰:“子龙可带三千军马,渡江径取乌林小路,拣树木芦苇密处埋伏。第一队亦取乌林,与周瑜相合。今夜四更已后,曹操必然从那条路奔走。算定四更,则非周瑜之所及也。等他军马过,就半中间放起火来。虽然不杀他尽绝,也杀一半。”第一队旱路火军。○说捉不得曹操,正为下文关公伏笔。云曰:“乌林有两条路:一条通南郡,一条取荆州。不知向那条路来?”孔明曰:“南郡势迫,曹操不敢往;必来荆州,然后大军投许昌而去。”料如指掌。云领计去了。又唤张飞曰:“翼德可领三千兵渡江,截断彝陵这条路,去葫芦谷口埋伏。第二队亦取彝陵,与周瑜相合。曹操不敢走南彝陵,必望北彝陵去。来日雨过,必然来埋锅造饭。预知有雨,更非周瑜之所及也。只看烟起,便就山边放起火来。虽然不捉得曹操,翼德这场功料也不小。”第二队旱路火军。○又说捉不得曹操,正为下文关公伏笔。飞领计去了。又唤糜竺、糜芳、刘封三人各驾船只,繞江剿擒败军,夺取器械。第一队水军。三人领计去了。孔明起身,谓公子刘琦曰:“武昌一望之地。最为紧要。公子便请回,率领所部之兵,陈于岸口。操一败,必有逃来者,就而擒之,却不可轻离城郭。”第二队水军。刘琦便辞玄德、孔明去了。孔明谓玄德曰:“主公可于樊口屯兵,凭高而望,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前遣过两路旱军,两路水军,却于此处故作一顿,独留一队旱军在后,与前周瑜调拨大是不同。
时云长在侧,孔明全然不睬。本要重用他,却反不睬他。妙甚。云长忍耐不住,乃高声曰:“关某自随兄长征战,许多年来未尝落后。今日逢大敌,军师却不委用,此是何意?”待关公自问,妙甚。无此愤激,不见后文之奇。孔明笑曰:“云长勿怪!某本欲烦足下把一个最紧要的隘口,怎奈有些违碍,不敢教去。”不即一口说出,妙甚。然无此留难,却不见后文之奇。云长曰:“有何违碍?愿即见谕。”孔明曰:“昔日曹操待足下甚厚,足下当有以报之。今日操兵败,必走华容道。若令足下去时,必然放他过去。因此不敢教去。”言公必放者,不是激之使不放,正料定其必不肯不放也。云长曰:“军师好心多!当日曹操果是重待某,某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报过他了。今日撞见,岂肯放过!”前既愤激,此又辨白,愈显后文之奇。孔明曰:“倘若放了时,却如何?”云长曰:“愿依军法!”孔明曰:“如此,立下文书。”云长便与了军令状。此写关公之决。云长曰:“若曹操不从那条路上来,如何?”孔明曰:“我亦与你军令状。”此写孔明之智。云长大喜。孔明曰:“云长可于华容小路高山之处,堆积柴草,放起一把火烟,引曹操来。”周郎既以火逐之,孔明又以火迎之。周郎善于用火,孔明更工于用火也。云长曰:“曹操望见烟,知有埋伏,如何肯来?”孔明笑曰:“岂不闻兵法虚虚实实之论?操虽能用兵,只此可以瞒过他也。他见烟起,将谓虚张声势,必然投这条路来。奇绝,妙绝。将军休得容情。”前既留难,此又切嘱,愈显后文之奇。云长领了将令,引关平、周仓并五百校刀手,投华容道埋伏去了。前写周瑜调拨,后写孔明调拨,至此方完。玄德曰:“吾弟义气深重,若曹操果然投华容道去时,只恐端的放了。”不惟孔明料之,玄德已料之矣。孔明曰:“亮夜观干象,操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孔明既知人,又知天。玄德曰:“先生神算,世所罕及!”孔明遂与玄德往樊口,看周瑜用兵,留孙干、简雍守城。此俗谚所云“云端里看厮杀”也。
却说曹操在大寨中,与众将商议,只等黄盖消息。当日东南风起甚紧。程昱入告曹操曰:“今日东南风起,宜预提防。”程昱亦甚精细。操笑曰:“冬至一阳生。来复之时,安得无东南风?何足为怪。”若曹操见风而惊,便不奇矣。正妙在处之泰然,乃见后文之出其不意也。军士忽报江东一只小船来到,说有黄盖密书。操急唤入。其人呈上书。书中诉说:“周瑜关防得紧,因此无计脱身。今有鄱阳湖新运到粮,周瑜差盖巡哨,已有方便。好歹杀江东名将,献首来降。只在今晚二更,船上插青龙牙旗者,即粮船也。”火军当插红旗,而用青旗者何也?曰:水生火也。曹军黄旗居中,而以青旗胜之,木克土也。操大喜,遂与众将来水寨中大船上,观望黄盖船到。
且说江东。天色向晚,周瑜唤出蔡和,令军士缚倒。和叫:“无罪!”瑜曰:“汝是何等人,敢来诈降!吾今缺少福物祭旗,愿借你首级。”送箭人情,已令江东拜赐;祭旗福物,又承曹操馈来。和抵赖不过,大叫曰:“汝家阚泽、甘宁亦曾与谋!”可发一笑。瑜曰:“此乃吾之所使也。”蔡和悔之无及。瑜令捉至江边皂纛旗下,奠酒烧纸,一刀斩了蔡和,用血祭旗毕,便令开船。黄盖在第三只火船上,独披掩心,手提利刃,旗上大书“先锋黄盖”。盖乘一天顺风,望赤壁进发。周瑜既献了活三牲,黄盖便去烧顺风纸矣。是时东风大作,波浪汹涌。操在中军,遥望隔江,看看月上,照耀江水,如万道金蛇,翻波戏浪。偏有闲笔写月、写波,以点染风势。操迎风大笑,自以为得志。此时老奸尚在梦中。忽一军指说:“江南隐隐一簇帆幔,使风而来。”操凭高望之。报称:“皆插青龙牙旗。内中有大旗,上书先锋黄盖名字。”操笑曰:“公覆来降,此天助我也!”来船渐近。程昱观望良久,谓操曰:“来船必诈。且休教近寨。”北军未尝无人。操曰:“何以知之?”程昱曰:“粮在船中,船必稳重;今观来船,轻而且浮。更兼今夜东南风甚紧,倘有诈谋,何以当之?”可惜知觉得迟了。操省悟,有曹操大笑,乃见下文之奇;有曹操省悟,更见下文之奇。便问:“谁去止之?”文聘曰:“某在水上颇熟,愿请一往。”言毕,跳下小船,用手一指,十数只巡船随文聘船出。聘立于船头,大叫:“丞相钧旨: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众军齐喝:“快下了篷!”言未绝,弓弦响处,文聘被箭射中左臂,倒在船中。受了十万枝箭后,先有此一箭回礼。船上大乱,各自奔回。南船距操寨止隔二里水面。黄盖用刀一招,前船一齐发火。火趁风威,风助火势,船如箭发,烟焰涨天。二十只火船,撞入水寨,写火猛、风猛、船猛、人猛,十分声势。曹寨中船只一时尽着;又被铁环锁住,无处逃避。方见连环计之好。隔江炮响,四下火船齐到,但见三江面上,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适纔见万道金蛇,此时却变作千条火龙矣。曹操回观岸上营寨,几处烟火。黄盖跳在小船上,背后数人驾舟,冒烟突火,来寻曹操。操见势急,方欲跳上岸,忽张辽驾一小脚船,扶操下得船时,那只大船,已自着了。前以五十只小船为往来巡警之用,至此却为曹操救命之用。张辽与十数人保护曹操,飞奔岸口。黄盖望见穿绛红袍者下船,料是曹操,乃催船速进,手提利刃,高声大叫:“曹贼休走!黄盖在此!”操叫苦连声。张辽拈弓搭箭,觑着黄盖较近,一箭射去。此时风声正大,黄盖在火光中,那里听得弓弦响,正中肩窝,翻身落水。正写曹操被火,忽写黄盖落水。正快意时,又见此不快意事,令人阅至此,不得不急欲看后文也。正是:
火厄盛时遭水厄,棒疮愈后患金疮。
未知黄盖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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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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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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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诸葛亮智算华容 关云长义释曹操
凡计中之人,必度彼之为何如人而后中之,则未有不中者也;又度彼之料我为何如人而后中之,则未有不中者也。盖彼方自以为智,而我即中之以其智,则正迎乎彼之意中;彼方料我之智,而我反中之以我之愚,则又出乎彼之意外:如孔明之料曹操于华容是也。夫举火于此而伏兵于彼,则智人之所为,而为彼之所知;举火在此而伏兵即在此,此愚人之匠为,而为彼之不及料。操固熟知有兵家虚实之法,而又熟知孔明之知有兵家虚实之法,此其所以为孔明所中欤!
或疑关公之于操,何以欲杀之于许田,而不杀之于华容?曰:吾为朝廷斩贼,忠也;华容之不杀,义也。顺逆不分,不可以为忠;恩怨不明,不可以为义。如关公者,忠可千霄,义亦贯日,真千古一人。怀惠者,小人之情;报德者,烈士之志。虽其人之大奸大恶,得罪朝廷,得罪天下,而后能不害我,是即我之知己也。我杀我之知己,此在无意气丈夫则然,岂血性男子所肯为乎?使关公当日以公义灭私恩,曰:吾为朝廷斩贼,吾为天下除凶,其谁曰不宜?而公之心,以为他人杀之则义,独我杀之则不义,故宁死而有所不忍耳。曹操可以释陈宫而不释,关公可以杀曹操而不杀,是关公之仁异于曹操。蔡邕哭董卓而王允罪之,关公释曹操而孔明谅之,则孔明之见高于王允矣。
孔明既知关公之不杀操,则华容之役,何不以翼德、子龙当之?曰:孔明知天者也。天未欲杀操,则虽当之以翼德、子龙,必无成功。故孔明之使关公者,所以成关公之义;而其不使翼德、子龙者,亦以掩翼德、子龙之短也。然则关公之释操,非公释之,而孔明释之;又非孔明释之,而实天释之耳。
前回写江中之火,此回写岸上之火;前回止写周郎之火,此回续写孔明之火。前回是写帆橹之风,此回是写林木之风;前回是写孔明之以风助火,此回是写孔明之以火继风。而至于风止火息之后,又有风之余势、火之余威以点缀之。于风之后而遇雨,火之后而见烟,烟与雨正风与火之余也。且其后文又有与前文相反者:衣甲尽湿,又当燥之以风;军士乏食,又当炊之以火。盖即一回之中,而前之风为害,后之风为利;前之火为仇,后之火又为恩云。
操之习水战而凿池于北方,其名则玄武也,其象则习坎也。而庞统进之以勾陈,周郎则应之以朱雀;孔明当之以重巽,周郎则应之以重离。至于走彝陵、奔华容,则又为螣蛇之惊,白虎之凶,明夷之于行不食,旅人之先笑后号矣。
曹操于舟中舞槊之时,既大笑;今在华容败走之前,又大笑。前之笑是得意,后之笑是强颜;前之笑是适己,后之笑是骂人;前之笑既乐极生悲,后之笑又非苦中得乐。前之笑与后之笑都无是处,千古而下,又当笑其所笑。
曹操前哭典韦,而后哭郭嘉,哭虽同而所以哭则异。哭典韦之哭,所以感众将士也;哭郭嘉之哭,所以愧众谋士也。前之哭胜似赏,后之哭胜似打。不谓奸雄眼泪,既可作钱帛用,又可作梃杖用。奸雄之〔奸〕,真是奸得可爱。
却说当夜张辽一箭射黄盖下水,救得曹操登岸,寻着马匹走时,军已大乱。舍大舟就小舟,又舍水路奔旱路,写一时仓忙之甚。韩当冒烟突火来攻水寨,忽听得士卒报道:“后梢舵上一人,高叫将军表字。”韩当细听,但闻高叫:“义公救我!”当曰:“此黄公覆也!”急教救起。见黄盖负箭着伤,咬出箭杆,箭头陷在肉内。韩当急为脱去湿衣,用刀剜出箭头,扯旗束之,脱自己战袍与黄盖穿了,先令别船送回大寨医治。原来黄盖深知水性,故大寒之时,和甲堕江,也逃得性命。黄盖苦肉于前,又苦肉于后,勇不避难,极写其忠。
却说当日满江火滚,喊声震地。左边是韩当、蒋钦两军从赤壁西边杀来,右边是周泰、陈武两军从赤壁东边杀来,先锋已去,将四队水军合作两队。正中是周瑜、程普、徐盛、丁奉大队船只都到。此是中军一队。火须兵应,兵仗火威。此正是三江水战,赤壁鏖兵。曹军着枪中箭、火焚水溺者,不计其数。后人有诗曰:
魏吴争斗决雌雄,赤壁楼船一扫空。烈火初张照云海,周郎曾此破曹公。
又有一绝云:
山高月小水茫茫,追叹前朝割据忙。南士无心迎魏武,东风有意便周郎。
不说江中鏖兵。且说甘宁令蔡中引入曹寨深处,宁将蔡中一刀砍于马下,只蔡中、蔡和两人,却有样杀法。妙。就草上放起火来。第一队旱军出现。吕蒙遥望中军火起,也放十数处火接应甘宁。第三队旱军出现。潘璋、董袭分头放火呐喊。第五队、第六队旱军出现。四下里鼓声大震。前已写过水军,此处写旱军,却又先写四队。曹操与张辽引百余骑,在火林内走,火林二字甚新。看前面无一处不着。正走之间,毛玠救得文聘,引十数骑到。韩当救黄盖,即叙在前;毛玠救文聘,补叙在后:笔法甚变。操令军寻路。张辽指道:“只有乌林,地面空阔可走。”操径奔乌林。正走间,背后一军赶到,大叫:“曹贼休走!”火光中现出吕蒙旗号。在曹操眼中看出,带写火光之盛。操催军马向前,留张辽断后,抵敌吕蒙。却见前面火把又起,从山谷中拥出一军,大叫:“凌统在此!”第四队旱军出现,却在凌统口中叫出。曹操肝胆皆裂。忽刺斜里一彪军到,大叫:“丞相休慌!徐晃在此!”彼此混战一场,夺路望北而走。忽见一队军马屯在山坡前,徐晃出问,乃是袁绍手下降将马延、张顗,有三千北地军马,列寨在彼;当夜见满天火起,未敢转动,恰好接着曹操。两个替死鬼来了。操教二将引一千军马开路,其余留着护身。操得这枝生力军马,心中稍安。马延、张顗二将飞骑前行。不到十里,喊声起处,一彪军出。为首一将,大呼曰:“吾乃东吴甘兴霸也!”甘宁忽没忽现,分两番写,极其声势。马延正欲交锋,早被甘宁一刀斩于马下。张顗挺枪来迎,宁大喝一声,顗措手不及,被宁手起一刀,翻身落马。后军飞报曹操。操此时指望合淝有兵救应,不想孙权在合淝路口,望见江中火光,知是我军得胜,便教陆逊举火为号;太史慈见了,与陆逊合兵一处,冲杀将来。又是两路旱军。○周瑜调拨第二队是太史慈,今却于末后出现。叙得参差有致。操只得望彝陵而走。路上撞见张合,操令断后。
纵马加鞭,走至五更,回望火光渐远,操心方定,不是写曹操脱火,正是写火势猛烈。问曰:“此是何处?”左右曰:“此是乌林之西,宜都之北。”操见树木丛杂,山川险峻,乃于马上仰面大笑不止。且不要笑,理会哭着。诸将问曰:“丞相何故大笑?”操曰:“吾不笑别人,单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时,预先在这里伏下一军,如之奈何?”不要忙,孔明已先合着你意了。说犹未了,两边鼓声震响,火光竟天而起,前是周郎之火,此是孔明之火。前是孔明以风助火,此是孔明以火继风。惊得曹操几乎坠马。吓杀。刺斜里一彪军杀出,大叫:“我赵子龙奉军师将令,在此等候多时了!”前孔明所拨第一队于此出现。操教徐晃、张合双敌赵云,自己冒烟突火而去。子龙不来追赶,只顾抢夺旗帜。曹操得脱。
天色微明,黑云罩地,东南风尚不息。前写风是在有火处写,此写风又在无火处写。忽然大雨倾盆,湿透衣甲。可谓“水火既济”。操与军士冒雨而行,诸军皆有饥色。操令军士往村落中劫掠粮食,寻觅火种。火能为利,亦能为害。方脱其害,又求其利。前则遍地是火,此处却要寻觅,亦火之有盛必有衰也。方欲造饭,后面一军赶到。操心甚慌。原来却是李典、许褚保护着众谋士来到。写曹军七零八落,陆续凑合。叙法绝佳。操大喜,令军马且行,问:“前面是那里地面?”人报:“一边是南彝陵大路,一边是北彝陵山路。”操问:“那里投南郡江陵去近?”军士禀曰:“取南彝陵过葫芦口去最便。”操教走南彝陵。行至葫芦口,军皆饥馁,行走不上;马亦困乏,多有倒于路者。操教前面暂歇。马上有带得锣锅的,也有村中掠得粮米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回思横槊赋诗之时,真所谓昨日今朝大不同。尽皆脱去湿衣,于风头吹晒。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操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宜哭又笑,想亦哭不得而笑耳。众官问曰:“适来丞相笑周瑜、诸葛亮,引惹出赵子龙来,又折了许多人马。恰像笑出来的。如今为何又笑?”操曰:“吾笑诸葛亮、周瑜毕竟智谋不足。若是我用兵时,就这个去处,也埋伏一彪军马,以逸待劳;我等纵然脱得性命,也不免重伤矣。彼见不到此,我是以笑之。”不要忙,孔明又合着你意了。正说间,前军后军一齐发喊。又笑出一个来了。操大惊,弃甲上马。众军多有不及收马者。早见四下火烟布合,山口又是孔明之火。此时不消寻觅火种矣。一军摆开,为首乃燕人张翼德,横矛立马,大叫:“操贼走那里去!”此是孔明所拨第二队出现。诸军众将见了张飞,尽皆胆寒。许褚骑无鞍马来战张飞。张辽、徐晃二将,纵马也来夹攻。两边军马混战做一团。操先拨马走脱,诸将各自脱身。张飞从后赶来。操迤逦奔逃,追兵渐远,回顾众将多已带伤。
正行间,军士禀曰:“前面有两条路,请问丞相从那条路去?”操问:“那条近?”军士曰:“大路稍平,却远五十余里。小路投华容道,却近五十余里;只是地窄路险,坑坎难行。”操令人上山观望,回报:“小路山边有数处烟起;大路并无动静。”操教前军便走华容道小路。不向无火处走,反向有烟处走,想尚烧得不快活也。诸将曰:“烽烟起处,必有军马,何故反走这条路?”操曰:“岂不闻兵书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多谋,故使人于山僻烧烟,使我军不敢从这条山路走,他却伏兵在大路等着。吾料已定,偏不教中他计!”不要忙,却已中他计了。诸将皆曰:“丞相妙算,人不可及。”且慢赞着。遂勒兵走华容道。此时人皆饥倒,马尽困乏,焦头烂额者扶策而行,中箭着枪者勉强而走。衣甲湿透,个个不全;此时又巴不得以火烘之矣。军器旗幡,纷纷不整。大半皆是彝陵道上被赶得慌,只骑得秃马,鞍辔衣服,尽皆抛弃。正值隆冬严寒之时,其苦何可胜言。极写曹操狼狈,以衬关公释放之义。操见前军停马不进,问是何故。回报曰:“前面山僻路小,因早晨下雨,坑堑内积水不流,泥陷马蹄,不能前进。”前苦于火,今苦于水。操大怒,前大笑,笑得不情;此大怒,怒得无理。叱曰:“军旅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岂有泥泞不堪行之理!”传下号令,教老弱中伤军士在后慢行,强壮者担土束柴,搬草运芦,填塞道路;务要实时行动,如违令者斩。众军只得都下马,就路傍砍伐竹木,填塞山路。操恐后军来赶,令张辽、许褚、徐晃引百骑执刀在手,但迟慢者便斩之。既死于敌之火,又死于我之刀,操军几无孑遗矣。此时军已饥乏,众皆倒地,操喝令人马践踏而行,死者不可胜数,号哭之声,于路不绝。操怒曰:“生死有命,何哭之有?如再哭者立斩!”只许自己笑,不许别人哭。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沟壑,一停跟随曹操。过了险峻,路稍平坦。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八十三万大军,只剩得三百余骑。操催速行,众将曰:“马乏矣,只好少歇。”操曰:“赶到荆州将息未迟。”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扬鞭大笑。第三番又笑。一发笑得可笑。众将问:“丞相何又大笑?”操曰:“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以吾观之,到底是无能之辈。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有此一句,乃见下文关公之义。
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又笑出一个来了。今番出此人来,一但笑不得,哭亦哭不得矣。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操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已乏,安能复战?”程昱曰:“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着。丞相旧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可脱此难。”不但孔明能料云长,程昱亦能料之。操从其说,即纵马向前,欠身谓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不骂操贼,而称丞相,便有不杀之意。操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情为重。”可谓哀鸣。云长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以奉报矣。今日之事,岂敢以私废公?”今日之事,君事也。此庾公对孺子之语耳,关公效之,便有不杀之意。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此事在白马解围之后,则公之未及报也。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公明《春秋》,即以《春秋》动之。小人之乞怜于君子,必不以小人之情动君子,而必以君子之道望君子也。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如何不动心?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一发心中不忍。妙在不言处写。于是把马头勒回,谓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曹操已与众将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军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正犹豫间,张辽纵马而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张辽无言,关公亦无言,都妙在不言处写。长叹一声,并皆放去。一喝一叹,写得有势有情。后人有诗曰:
曹瞒兵败走华容,正与关公狭路逢。只为当初恩义重,放开金锁走蛟龙。
曹操既脱华容之难,行至谷口,回顾所随军兵,止有二十七骑。三百余骑残兵,又只剩得二十七人。比及天晚,已近南郡,火把齐明,一簇人马拦路。此处尚有火之余威。操大惊曰:“吾命休矣!”操之见火而惊,如牛之望月而喘也。只见一群哨马冲到,方认得是曹仁军马,操纔安心。曹仁接着,言:“虽知兵败,不敢远离,只得在附近迎接。”操曰:“几与汝不相见也!”于是引众入南郡安歇。随后张辽也到,说云长之德。操点将校,中伤者极多,操皆令将息。曹仁置酒与操解闷,众谋士俱在座。操忽仰天大恸,宜哭反笑,宜笑反哭,奸雄哭笑,与人不同。众谋士曰:“丞相于虎窟中逃难之时,全无惧怯;今到城中,人已得食,马已得料,正须整顿军马复仇,何反痛哭?”操曰:“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也!”遂捶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哭死的与活的看,奸甚。○周郎知二蔡之诈,并非有人往江北探来;曲操信黄盖之真,自是有人到江东报去。拾伪书之蒋干,有谁请到江东?献连环之士元,问孰引归江北?不当哭郭嘉,还该笑自己。众谋士皆默然自惭。次日,操唤曹仁曰:“吾今暂回许都收拾军马,必来报仇。汝可保全南郡。吾有一计,密留在此,非急休开,急则开之。依计而行,使东吴不敢正视南郡。”为后文周瑜中箭伏线。仁曰:“合淝、襄阳,谁可保守?”操曰:“荆州托汝管领;襄阳吾已拨夏侯惇守把;合淝最为紧要之地,吾令张辽为主将,乐进、李典为副将,保守此地。但有缓急,飞报将来。”为后文孙权战张辽伏线。操分拨已定,遂上马引众奔回许昌。荆州原降文武各官,依旧带回许昌调用。曹仁自遣曹洪据守彝陵、南郡,以防周瑜。以上放下曹操,以下接叙关公。
却说关云长放了曹操,引军自回。此时诸路军马,皆得马匹、器械、钱粮,已回夏口;独云长不获一人一骑,空身回见玄德。关公无所得,其所得者义耳。孔明正与玄德作贺,忽报云长至。孔明忙离坐席,执杯相迎曰:“且喜将军立此盖世之功,与普天下除大害,合宜远接庆贺!”若果然杀得曹操,真当酌酒相贺矣。虽未有此事,然不可无此文。云长默然。孔明曰:“将军莫非因吾等不曾远接,故尔不乐?”回顾左右曰:“汝等缘何不先报?”虽孔明未必如此之诈,而作文者不可无如此之曲。云长曰:“关某特来请死。”孔明曰:“莫非曹操不曾投华容道上来?”若不肯释曹操,便不是关公;若操不走华容,必不是孔明。云长曰:“是从那里来。关某无能,因此被他走脱。”孔明曰:“拿得甚将士来?”云长曰:“皆不曾拏。”既失其主,何问其从。孔明曰:“此是云长想曹操昔日之恩,故意放了。但既有军令状在此,不得不按军法。”遂叱武士推出斩之。好做作。正是:
拚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
未知云长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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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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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曹仁大战东吴兵 孔明一气周公瑾
君子观于南郡之战,而叹兵家胜负之不可知也。曹操于赤壁大败之后,而遗计于曹仁,遂使周郎于赤壁大胜之后,而中箭于南郡。以八十三万之众不能胜瑜,而一曹仁足以胜之;以江口、乌林之兵未尝失利,而一南郡则失之:斯已奇矣。更可异者,由前而观,则黄盖之中箭,为大胜中之小挫;周瑜之中箭,又为大胜后之小挫。由后而观,则曹操之算周瑜,为大挫后之小胜;曹仁之失南郡,又为小胜后之大挫。夫事之难料至于如此,用兵者其何得以败而沮、胜而骄乎?
读前回而见孙、刘之合,读此回而见孙、刘之离。盖同患则相恤,同利则相争,凡人之情,大抵然矣。当曹操之来,气吞吴会;赤壁之战,吴非为刘,实以自为耳。迨乎曹操已破,北军已还,而荆州九郡,刘备欲之,孙权又欲之;孔明欲为玄德取之,周郎、鲁肃又欲为孙权取之。于是乃以破曹而德色于刘,因以索谢而取偿于荆,遂致孙与刘终不得为好相识,良可叹也。
荆州之地,孔明让吴先攻,而玄德患之;周瑜许刘后取,而鲁肃又患之。盖玄德之不欲夺刘表,不欲夺刘琮,与鲁肃之不欲杀玄德、不欲杀孔明,同一仁人之心;而其不欲以荆州让人,则皆忠厚人乖觉,极乖觉处正是极忠厚处;老实人使心,极使心处正是极老实处。
吕布在濮阳开城赚曹操,曹仁在南郡亦开城赚周瑜。同一赚也,一刖赚使入城而烧之,一则赚使入城而射之;一则使人诈降而赚之,一则以诈走而赚之:斯则其不同者矣。乃吕布使人诈降,其后乃至于真降;曹仁诈走,其后乃至于真走:是不同中又有相同处。真妙事妙文。
曹仁以诈走赚周瑜,周瑜即以诈死赚曹仁。同一诈也,而曹仁之诈,是曹操之所教;周瑜之诈,则是周瑜之所自为:斯则其不同者矣。且周瑜以诈死赚曹仁,曹操亦曾以诈死赚吕布,则曹仁之智不及周瑜,而周瑜之智同于曹操耳。乃曹操诈死,未便真死;而周瑜之诈死,则若有预兆焉。周瑜假作堕马,金疮假裂,其后至于真角马,金疮真裂;其初佯怒、佯病、佯死,后户至于真怒、真病、真死:是相同中更有不同处。真妙事妙文。
观孔明之袭南郡,其即吕蒙袭荆州之事所由伏乎!周瑜力战而任其劳,孔明安坐而享其利,瑜即欲不怒,安得而不怒?吴即欲不报,安得而不报?然而孔明则已有辞矣。孔明袭之于曹氏,非袭之于东吴;取东吴之所将取,非取东吴之所既取:则虽同一袭,而孔明之袭,又大异于吕蒙之袭矣。
周瑜之失南郡,不当怒孔明,当自怨其计之疏耳。昔赵人空壁逐韩信,而信先使人立赤帜于赵城;今瑜当曹仁劫寨之时,预伏一军于南郡之侧,则何至为子龙所袭乎?始之中箭,既轻进于前;继之失地,又迟发于后:是瑜之智殆出韩信之下。
当周瑜战曹仁之时,正孔明遣将取三城之时。妙在周瑜一边实写,孔明一边虚写;又妙在赵子龙一边在周瑜眼中实写,云长、翼德两边在周瑜耳中虚写:此叙事虚实之法。
却说孔明欲斩云长,玄德曰:“昔吾三人结义时,誓同生死。又将首卷中事一提。今云长虽犯法,不忍违却前盟。望权记过,容将功赎罪。”孔明方纔饶了。两人先自说通,此时却一个做好,一个做恶。
且说周瑜收军点将,各各叙功,申报吴侯。所得降卒,尽行发付渡江。大犒三军,遂进兵攻取南郡。前队临江下寨,前后分五营,周瑜居中。瑜正与众商议征进之策,忽报:“刘玄德使孙干来与都督作贺。”瑜命请入。干施礼毕,言:“主公特命干拜谢都督大德,有薄礼上献。”刘谢孙,孙亦当谢刘。瑜问曰:“玄德在何处?”干答曰:“现移兵屯油江口。”瑜惊曰:“孔明亦在油江否?”此时吃惊,谁知后来还吃惊。干曰:“孔明与主公同在油江。”瑜曰:“足下先回,某亲来相谢也。”刘谢孙,当谢周郎之火;孙谢刘,当谢孔明之风。瑜收了礼物,发付孙干先回。肃曰:“却纔都督为何失惊?”瑜曰:“刘备屯兵油江,必有取南郡之意。我等费了许多精神,军马用了许多钱粮,目下南郡反手可得。彼等心怀不仁,要就现成,须放着周瑜不死!”谁知后来就见成,偏在公活时。肃曰:“当用何策退之?”瑜曰:“吾自去和他说话。好便好;不好时,不等他取南郡,先结果了刘备!”须放着孔明不死。肃曰:“某愿同往。”于是瑜与鲁肃引三千轻骑,径投油江口来。
先说孙干回见玄德,言周瑜将亲来相谢。玄德乃问孔明曰:“来意若何?”孔明笑曰:“那里为这些薄礼肯来相谢?止为南郡而来。”一个乖似一个。玄德曰:“他若提兵来,何以待之?”孔明曰:“他来便可如此如此应答。”须知下文玄德之言,皆是孔明之言。遂于油江口摆开战船,岸上列着军马。人报周瑜、鲁肃引兵到来,孔明使赵云领数骑来接。瑜见军势雄壮,心甚不安。须结果刘备不得。行至营门外,玄德、孔明迎入帐中,各叙礼毕,设宴相待。玄德举酒致谢鏖兵之事。酒至数巡,瑜曰:“豫州移兵在此,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只得直说出来。玄德曰:“闻都督欲取南郡,故来相助。谁知乃是玄德欲取南郡,周郎来相助乎?若都督不取,备必取之。”妙甚。瑜笑曰:“吾东吴久欲吞并汉江,今南郡已在掌中,如何不取?”只怕捏不牢。玄德曰:“胜负不可预定。曹操临归,令曹仁守南郡等处,必有奇计;暗照锦囊。更兼曹仁勇不可当,但恐都督不能取耳。”反激一句。恶甚,妙甚。瑜曰:“吾若取不得,那时任从公取。”玄德曰:“子敬、孔明在此为证,都督休悔。”妙在又决绝一句。鲁肃踌躇未对。瑜曰:“大丈夫一言既出,何悔之有?”孔明曰:“都督此言,甚是公论。先让东吴去取;若不下,主公取之,有何不可?”恶甚,妙甚。瑜与肃辞别玄德、孔明,上马而去。玄德问孔明曰:“却纔先生教备如此回答,虽一时说了,展转寻思,于理未然。我今孤穷一身,无置足之地,欲得南郡,权且容身;若先教周瑜取了,城池已属东吴矣,却如何得住?”一向不要荆州,此时却说出实话来。孔明大笑曰:“当初亮劝主公取荆州,主公不听,照应刘表病时,刘琮降时之事。今日却想耶?”趣甚。玄德曰:“前为景升之地,故不忍取;今为曹操之地,理合取之。”孔明曰:“不须主公忧虑。尽着周瑜去厮杀,早晚教主公在南郡城中高坐。”玄德是让曹操先取而后取之,孔明是让周郎先取而后取之。第未识如何早晚便得高坐,令人不测。玄德曰:“计将安出?”孔明曰:“只须如此如此。”妙在此处不叙明,却于后文始见。玄德大喜,只在江口屯扎,按兵不动。
却说周瑜、鲁肃回寨。肃曰:“都督如何亦许玄德取南郡?”毕竟鲁肃是实心。瑜曰:“吾弹指可得南郡,不要忒稳了。落得虚做人情。”谁知后来却实做了人情。随问帐下将士:“谁敢先取南郡?”一人应声而出,乃蒋钦也。瑜曰:“汝为先锋,徐盛、丁奉为副将,拨五千精锐军马,先渡江。吾随后引兵接应。”
且说曹仁在南郡,分付曹洪守彝陵,以为掎角之势。人报吴兵已渡汉江;仁曰:“坚守勿战为上。”若终能坚守,则不至于失矣。骁将牛金奋然进曰:“兵临城下而不出战,是怯也。况吾兵新败,正当重振锐气。照应赤壁之事。某愿借精兵五百,决一死战。”仁从之,令牛金引五百军出战。丁奉纵马来迎。约战四五合,奉诈败,牛金引军追赶入阵,奉指挥众军一裹,围牛金于阵中。金左右冲突,不能得出。曹仁在城上望见牛金困在垓心,遂披甲上马,引麾下壮士数百骑出城,奋力挥刀,杀入吴阵。徐盛迎战,不能抵挡。曹仁杀到垓心,救出牛金,回顾尚有数十骑在阵,不能得出,遂复翻身杀入,救出重围。写曹仁如此之勇,以见下文周瑜之胜不易。正遇蒋钦拦路,曹仁与牛金奋力冲散。丁奉、徐盛、蒋钦三人,点次错落。仁弟曹纯,亦引兵接应,混杀一阵,吴军败走,曹仁得胜而回。蒋钦兵败,回见周瑜,瑜怒欲斩之,写周瑜第一次失利,为下文怒孔明张本。众将告免。
瑜即点兵,要亲与曹仁决战。甘宁曰:“都督未可造次。今曹仁令曹洪据守彝陵,为掎角之势。某愿以精兵三千,径取彝陵,都督然后可取南郡。”计亦甚善。瑜服其论,先教甘宁领三千兵攻打彝陵。写周瑜分兵如此之劳,以见下文之胜不易。早有细作报知曹仁,仁与陈矫商议。矫曰:“彝陵有失,南郡亦不可守矣。宜速救之。”仁遂令曹纯与牛金暗地引兵救曹洪。曹纯先使人报知曹洪,令洪出城诱敌。将写南郡弃城诱敌,先有彝陵出城诱敌为之作引。甘宁引兵至彝陵,洪出与甘宁交锋。战有二十余合,洪败走。宁夺了彝陵。至黄昏时,曹纯、牛金兵到,两下相合,围了彝陵。写周瑜第二次失利,为下文怒孔明张本。探马飞报周瑜,说甘宁困于彝陵城中,瑜大惊。程普曰:“可急分兵救之。”瑜曰:“此地正当冲要之处,若分兵去救,倘曹仁引兵来袭,奈何?”吕蒙曰:“甘兴霸乃江东大将,岂可不救?”瑜曰:“吾欲自往救之,但留何人在此,代当吾任?”蒙曰:“留凌公绩当之。蒙为前驱,都督断后;不须十日,必奏凯歌。”瑜曰:“未知凌公绩肯暂代吾任否?”凌统曰:“若十日为期,可当之;十日之外,不胜其任矣。”又写周瑜分兵如此之难,以见下文之胜不易。瑜大喜,遂留兵万余,付与凌统;即日起大兵投彝陵来。蒙谓瑜曰:“彝陵南僻小路,取南郡极便。可差五百军去砍倒树木,以断其路。彼军若败,必走此路;马不能行,必弃马而走,吾可得其马也。”得马之利,恐不足偿后文失地之辱。瑜从之,差军去讫。大兵将至彝陵,瑜问:“谁可突围而入,以救甘宁?”周泰愿往,实时绰刀纵马,直杀入曹军之中,径到城下。甘宁望见周泰至,自出城迎之。泰言:“都督自提兵至。”宁传令教军士严装饱食,准备内应。又写周瑜分兵如此之劳,以见下文之胜不易。却说曹洪、曹纯、牛金闻周瑜兵将至,先使人往南郡报知曹仁,一面分兵拒敌。及吴兵至,曹兵迎之。比及交锋,甘宁、周泰分两路杀出,曹兵大乱,吴兵四下掩杀。曹洪、曹纯、牛金果然投小路而走,却被乱柴塞道,马不能行,尽皆弃马而走。吴兵得马五百余匹。两次失利,纔得一胜。周瑜驱兵星夜赶到南郡,正遇曹仁军来救彝陵。两军接着,混战一场。天色已晚,各自收兵。曹仁回城中,与众商议。曹洪曰:“目今失了彝陵,势已危急,何不拆丞相遗计观之,以解此危?”此处妙在暗写。曹仁曰:“汝言正合吾意。”遂拆书观之,大喜,便传令,教五更造饭。平明,大小军马尽皆弃城,城上遍插旌旗,虚张声势,军分三门而出。
却说周瑜救出甘宁,陈兵于南郡城外。见曹兵分三门而出。瑜上将台观看,只见女墙边虚搠旌旗,无人守护;又见军士腰下各束缚包裹。此是曹操锦囊之计,以诈走赚周瑜也。方在赤壁真走之后,又教曹仁诈走之法;有赤壁之真,故不疑南郡之诈耳。瑜暗忖曹仁必先准备走路,遂下将台号令,分布两军为左右翼,如前军得胜,只顾向前追赶,直待鸣金,方许退步。命程普督后军,瑜亲自引军取城。对阵鼓声响处,曹洪出马搦战,瑜自至门旗下,使韩当出马,与曹洪交锋。战到三十余合,洪败走。曹仁自出接战,周泰纵马相迎;斗十余合,仁败走。阵势错乱。诈败以诱之。周瑜麾两翼军杀出,曹军大败。瑜自引军马追至南郡城下,曹军皆不入城,望西北面走。妙!竟似真败者。韩当、周泰引前部尽力追赶。瑜见城门大开,城上又无人,遂令众军抢城。数十骑当先而入。瑜在背后纵马加鞭,直入瓮城。陈矫在敌楼上,望见周瑜亲自入城来,暗暗喝采道:“丞相妙策如神!”一声梆子响,两边弓弩齐发,势如骤雨。争先入城的,都颠入陷坑内。周瑜急勒马回时,被一弩箭,正射中左肋,翻身落马。前受他十万枝箭,此一箭却受得不好。牛金从城中杀出,来捉周瑜;徐盛、丁奉二人舍命救去。城中曹兵突出,吴兵自相践踏,落堑坑者无数。程普急收军时,曹仁、曹洪分兵两路杀回,吴兵大败。幸得凌统引一军从刺斜里杀来,敌住曹兵。曹仁引得胜兵进城,程普收败军回寨。写周瑜第三次失利,愈见下文之胜不易。丁、徐二将救得周瑜到帐中,唤行军医者用铁钳子拔出箭头,将金疮药敷掩疮口,疼不可当,饮食俱废。写周瑜受如此之险,又为下文怒孔明张本。医者曰:“此箭头上有毒,急切不能痊可。若怒气冲激,其疮复发。”伏后文。程普令三军紧守各寨,不许轻出。三日后,牛金引军来搦战,程普按兵不动,牛金骂至日暮方回。次日又来骂战,程普恐瑜生气,不敢报知。至第三日,牛金直至寨门外叫骂,声声只道要捉周瑜。既被射,又被骂,以见下文之胜不易。程普与众商议,欲暂且退兵,回见吴侯,却再理会。此处文势作一顿,正应孔明取不得南郡之语。
却说周瑜虽患疮痛,心中自有主张,已知曹兵常来寨前叫骂,却不见众将来禀。一日,曹仁自引大军,擂鼓呐喊,前来搦战,程普拒住不出。周瑜唤众将入帐问曰:“何处鼓噪呐喊?”众将曰:“军中教演士卒。”瑜怒曰:“何欺我也!吾已知曹兵常来寨前辱骂。程德谋既同掌兵权,何故坐视?”遂命人请程普入帐问之。普曰:“吾见公瑾病疮,医者言勿触怒,故曹兵搦战,不敢报知。”瑜曰:“公等不战,主意若何?”普曰:“众将皆欲收兵暂回江东。待公箭疮平复,再作区处。”瑜听罢,于床上奋然跃起曰:“大丈夫既食君禄,当死于战场,以马革裹尸还,幸也!岂可为我一人,而废国家大事乎?”语亦甚壮。言讫,即披甲上马。写周瑜如此之勇,以见下文之胜不易。诸军众将,无不骇然。遂自变量百骑出营前,望见曹兵已布成阵势,曹仁自立马于门旗下,扬鞭大骂曰:“周瑜孺子,料必横夭,再不敢正觑我兵!”骂犹未绝,瑜从群骑内突然出曰:“曹仁匹夫!见周郎否!”妙甚,趣甚。曹军看见,尽皆惊骇。曹仁回顾众将曰:“可大骂之!”众军厉声大骂。周瑜大怒,使潘璋出战。未及交锋,周瑜忽大叫一声,口中喷血,坠于马下。有此假怒,以引下文真怒。曹兵冲来,众将向前抵住,混战一场,救起周瑜,回到帐中。程普问曰:“都督贵体若何?”瑜密谓普曰:“此吾之计也。”普曰:“计将安出?”瑜曰:“吾身本无甚痛楚;吾所以为此者,欲令曹兵知我病危,必然欺敌。可使心腹军士去城中诈降,说吾已死,今夜曹仁必来劫寨。吾却于四下埋伏以应之,则曹仁可一鼓而擒也。”写周瑜费如此之计,为下文怒孔明张本。程普曰:“此计大妙!”随就帐下举起哀声。众军大惊,尽传言都督箭疮大发而死,各寨尽皆挂孝。赤壁江边一片红,南郡城外一片白,真红假白,正复相对。
却说曹仁在城中与众商议,言周瑜怒气冲发,金疮崩裂,以致口中喷血,坠于马下,不久必亡。正论间,忽报吴寨内有十数个军士来降,中间亦有二人,原是曹兵被掳过去的。妙在即用其人。曹仁忙唤入问之,军士曰:“今日周瑜阵前金疮碎裂,归寨即死。今众将皆已挂孝举哀。我等皆受程普之辱,故特归降,便报此事。”曹仁大喜,随即商议今晚便去劫寨,夺周瑜之尸,斩其首级,送赴许都。不能杀活周郎,却欲杀死周郎。一笑。陈矫曰:“此计速行,不可迟误。”曹仁遂令牛金为先锋,自为中军,曹洪、曹纯为合后,只留陈矫领些少军士守城,其余军兵尽起。为下文孔明拿住陈矫伏线。初更后出城,径投周瑜大寨。来到寨门,不见一人,但见虚插旗槍而已。情知中计,急忙退军。四下炮声齐发,东边韩当、蒋钦杀来,西边周泰、潘璋杀来,南边徐盛、丁奉杀来,北边陈武、吕蒙杀来。曹兵大败,三路军皆被冲散,以四面敌三路。写诸将如此劳苦功高,又为下文怒孔明张本。首尾不能相救。曹仁引十数骑杀出重围,正遇曹洪,遂引败残军马一同奔走。杀到五更,离南郡不远,一声鼓响,凌统又引一军拦住去路,截杀一阵。曹仁引军刺斜而走,又遇甘宁,大杀一阵。四路之后,又有两路。写诸将如此劳苦功高,又为下文怒孔明张本。曹仁不敢回南郡,径投襄阳大路而行。吴军赶了一程自回。
周瑜、程普收住众军,径到南郡城下,见旌旗布满,敌楼上一将叫曰:“都督少罪!吾奉军师将令,已取城了。吾乃常山赵子龙也。”一向忙了这几时,都为孔明出力。周瑜大怒,便命攻城。城上乱箭射下。瑜命且回军,商议使甘宁自变量千军马,径取荆州;凌统自变量千军马,径取襄阳;然后却再取南郡未迟。正分拨间,忽然探马急来报说:“诸葛亮自得了南郡,遂用兵符,星夜诈调荆州守城军马来救,却教张飞袭了荆州。”荆州一路用虚写。又一探马飞来报说:“夏侯惇在襄阳,被诸葛亮差人赍兵符,诈称曹仁求救,诱惇引兵出,却教云长袭取了襄阳。”襄阳一路亦用虚写。二处城池,全不费力,皆属刘玄德矣。又总叙一句。取者不费力,叙者亦不费笔。周瑜曰:“诸葛亮怎得兵符?”程普曰:“他拿住陈矫,兵符自然尽属之矣。”探马口中不叙陈矫,却在程普口中补出。妙事妙品。周瑜大叫一声,金疮迸裂。前是诈骗曹仁,此番却弄出真来了。正是:
几郡城池无我分,一场辛苦为谁忙!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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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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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诸葛亮智辞鲁肃 赵子龙计取桂阳
荆州者,大汉之荆州,而非刘表之荆州也。非刘表之荆州,何必刘表之子方可有?即以为刘表之荆州,而刘表之子可有,刘表同宗之弟何不可有?然使孔明执此语以谢鲁肃,则东吴之攻我必速矣。东吴攻我,则我势危;曹操见我与吴之相攻,而复乘其间以图我,则我愈危。故不若借刘琦以缓之;而彼不肯缓,则以将死之刘琦暂缓之:此孔明之明而熟于计也。
前回玄德所取者,荆州尚未半耳。周瑜即能听鲁肃之言而不攻刘备,安肯不分取荆州之半而遂去乎?周瑜之所以去者,有吴侯之召也;吴侯之所以召者,有合淝之战也。人但知周瑜之战曹仁,适为孔明取三郡之助;而不知孙权之战合淝,又适为孔明取四郡之助也。
三国人才绝异,而其形貌亦多有异者,如:大耳之玄德、赤面长髯之关公、虎须环眼之翼德、碧眼紫须之仲谋及须之曹彰,所皆奇矣;而又有白眉之马良,至今称众中之尤者,必曰白眉。虽然,形貌末耳。舜重瞳,重耳重瞳,项羽亦重瞳,黄巢左目亦重瞳;或圣而帝,或谲而霸,或勇而亡,或好杀而亡。人之贤不贤,岂在貌之异不异哉!
马良请表刘琦为荆州牧以安众心,可见荆州之人未忘刘表,其从曹操者,迫于势耳。使玄德于刘表托孤之日而遂自取,则人心必不附;人心不附,则曹操来追而内变必作。故知玄德之迟于取荆州,未为失算矣。或曰:荆州之人,既已未忘刘表;益州之人,岂其不念刘璋?玄德不背刘表于死后,而独可夺刘璋于生前,其故何欤?曰:荆州者,东吴之所必争也,宜权借刘琦以谢东吴;益州则非张鲁之所敢争也,不必存刘璋以谢张鲁。当曹操习战玄武之时,未尝须臾忘荆州也。外患既迫,我何能猝定荆州之人心而消其内忧?及曹操既破张鲁之后,势未暇遽窥益州也。外患尚迟,则我可徐抚益州之人心而戢其内变。是以荆州之事,不得以益州律之。
刘度纳降,只是一番;赵范纳降,却有两番;孔明取零陵,只是一番,子龙取桂阳,却有两番。于道荣之诈,孔明知之而纵之,以行我计,妙在暗写;陈应、鲍龙之诈,子龙知之而杀之,用其带来之人以行我计,妙在明写。即一回之中,而前事与后事无一毫相犯,前文后文亦无一毫相犯。问近日稗官能有此否?
刘备取刘焉妇,而赵云不取赵范之嫂,是赵云过于刘备矣;绣耻以其婶事曹操,而赵范愿以其嫂事赵云,是赵范不如张绣矣。赵范之意,以为嫂复作嫂,一重亲何妨更做两重亲;赵云之意,以为兄同是兄,一家人岂可更作两家事。
赵范之爱子龙,以为亲,却是极疏;子龙之怒赵范,以为疏,却是极亲。纔通谱便令见嫂,是真以之为兄也,亲也;然纔通谱便令娶嫂,是原不以之为兄也,疏也。纔通谱便打,是不认之为弟也,疏也;然纔通谱便打,是已认之为弟也,亲也。自子龙一打之后,而叔真是叔,嫂真是嫂,弟真是弟,兄真是兄也。
赵子龙之事,戏成数联云:太守华堂出粉面,可惜莽相如负却卓王孙;佳人翠袖捧金钟,又怜美玉环不遇韦节度。李靖无心,枉了善识人的红拂;令公有院,逢着不解事的千牛。老拳一击,打断了驾鹊仙桥;美酒三杯,撮不合行云巫峡。虽非认义哥哥,也仿着云长秉烛;不学多情叔叔,羞杀他曹植思甄。此数联俱堪绝倒。
却说周瑜见孔明袭了南郡,又闻他袭了荆襄,如何不气!真是气杀。气伤箭疮,半晌方苏,众将再三劝解。瑜曰:“若不杀诸葛村夫,怎息我心中怨气!程德谋可助我攻打南郡,定要夺还东吴。”读者至此,必谓下文与赵子龙厮杀也。正议间,鲁肃至。瑜谓之曰:“吾欲起兵与刘备、诸葛亮共决雌雄,复夺城池。子敬幸助我。”鲁肃曰:“不可。方今与曹操相持,尚未分成败;主公现攻合淝不下。为前文补笔,为后文伏笔。不争自家互相吞并,倘曹兵乘虚而来,其势危矣。鲁肃见识,到底是结刘以拒曹。况刘玄德旧曾与曹操相厚,若逼得紧急,献了城池,一同攻打东吴,如之奈何?”玄德自受衣带诏后,不复与曹操合矣。然在东吴揣之,何必不然?瑜曰:“吾等用计策,损兵马,费钱粮,他去图现成,岂不可恨!”也要思量东风是谁家的。肃曰:“公瑾且耐。容某亲见玄德,将理来说他。若说不通,那时动兵未迟。”诸将曰:“子敬之言甚善。”
于是鲁肃引从者径投南郡来,到城下叫门。赵云出问,肃曰:“我要见刘玄德有话说。”云答曰:“吾主与军师在荆州城中。”肃遂不入南郡,径投荆州。见旌旗整列,军容甚盛,肃暗羡曰:“孔明真非常人也!”又在鲁肃眼中补写孔明。军士报入城中,说鲁子敬要见。孔明令大开城门,接肃入衙。讲礼毕,分宾主而坐。茶罢,肃曰:“吾主吴侯,与都督公瑾,教某再三申意皇叔,前者,操引百万之众,名下江南,实欲来图皇叔;亦是实语。幸得东吴杀退曹兵,救了皇叔。所有荆州九郡,合当归于东吴。今皇叔用诡计,夺占荆襄,使江东空费钱粮军马,而皇叔安受其利,恐于理未顺。”子敬之言,不激不随,的是长者。孔明曰:“子敬乃高明之士,何故亦出此言?常言道:‘物必归主。’荆襄九郡,非东吴之地,乃刘景升之基业。吾主固景升之弟也。景升虽亡,其子尚在。以叔辅侄,而取荆州,有何不可?”刘表乃东吴之仇,而孔明权借刘表以谢东吴者,以子敬曾来吊刘表之丧故耳。肃曰:“若果系公子刘琦占据,尚有可解;今公子在江夏,须不在这里!”孔明曰:“子敬欲见公子乎?”便命左右:“请公子出来。”赵云之至南郡,公子之到荆州,皆不用先叙在叙在前,此省笔之法。只见两从者从屏风后扶出刘琦。琦谓肃曰:“病躯不能施礼,子敬勿罪。”屏风后乃蔡夫人所立之处,今又换却刘琦。鲁肃吃了一惊,默然无语,良久,言曰:“公子若不在,便如何?”一见便望他死,是老实人语。孔明曰:“公子在一日,守一日;若不在,别有商议。”语甚含糊。妙。肃曰:“若公子不在,须将城池还我东吴。”孔明曰:“子敬之言是也。”葫芦提得妙。遂设宴相待。宴罢,肃辞出城,连夜归寨,具言前事。瑜曰:“刘琦正青春年少,如何便得他死?这荆州何日得还?”肃曰:“都督放心。只在鲁肃身上,务要讨荆襄还东吴。”读此句,必谓子敬定有妙策。瑜曰:“子敬有何高见?”肃曰:“吾观刘琦过于酒色,病入膏肓,音荒。现今面色羸瘦,气喘呕血,不过半年,其人必死。那时往取荆州,刘备须无得推故。”子敬别无妙策,不过望刘琦死耳。可发一笑。周瑜犹自忿气未消,忽孙权遣使至,瑜令请入。使曰:“主公围合淝,累战不捷。几番厮杀,只用使者口中一句虚点。特令都督收回大军,且拨兵赴合淝相助。”亏此一事,按下周瑜。周瑜只得班师回柴桑养病,令程普部领战船士卒,来合淝听孙权调用。以上按下东吴一边,以下专叙玄德一边。
却说刘玄德自得荆州、南郡、襄阳,心中大喜,商议久远之计。忽见一人上厅献策,视之,乃伊籍也。玄德感其旧日之恩,十分相敬,又将檀溪事一提。坐而问之。籍曰:“要知荆州久远之计,何不求贤士以问之?”玄德曰:“贤士安在?”籍曰:“荆襄马氏兄弟五人,并有才名:幼者名谡,音速。字幼常;带叙马谡,为后文归蜀伏线。其最贤者,眉间有白毛,名良,字季常。伊籍前曾谏马,此又荐马。玄德前破张武得一马,今取荆州又得一马。良马马良,相映成趣。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马良之贤不贤,不在眉之白不白也。若白眉而遂良,则今之社日生者,岂尽贤人也?公何不求此人而与之谋?”玄德遂命请之。马良至,玄德优礼相待,请问保守荆襄之策。良曰:“荆襄四面受敌之地,恐不可久守;可令公子刘琦于此养病,招谕旧人以守之,就表奏公子为荆州刺史,以安民心。孔明借公子以谢东吴,马良亦借公子以安民心,前后相应。然后南征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积收钱粮,以为根本。此久远之计也。”为后文取四郡张本。玄德大喜,遂问:“四郡当先取何郡?”良曰:“湘江之西,零陵最近,可先取之;次取武陵。然后湘江之东取桂阳;长沙为后。”玄德遂用马良为从事,伊籍副之。请孔明商议送刘琦回襄阳,替云长回荆州。便调兵取零陵,差张飞为先锋,赵云合后,孔明、玄德为中军,人马一万五千。留云长守荆州,此处便是云长守荆州,预为后文伏线。糜竺、刘封守江陵。
却说零陵太守刘度,闻玄德军马到来,乃与其子刘贤商议。贤曰:“父亲放心。他虽有张飞、赵云之勇,我本州上将邢道荣,力敌万人,可以抵对。”刘度遂命刘贤与邢道荣引兵万余,离城三十里,依山靠水下寨。探马报说:“孔明自引一军到来。”前是暗袭,此是明攻。道荣便引军出战。两阵对圆,道荣出马,手使开山大斧,厉声高叫:“反贼安敢侵我境界!”只见对阵中一簇黄旗出,旗开处,推出一辆四轮车,车中端坐一人,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用扇招邢道荣曰:“吾乃南阳诸葛孔明也。曹操引百万之众,被吾聊施小计,杀得片甲不回,又将赤壁事一提。汝等岂堪与我对敌?我今来招安汝等,何不早降?”道荣大笑曰:“赤壁鏖兵,乃周郎之谋也,干汝何事,敢来夸语!”不知孔明风力。轮大斧竟奔孔明。孔明便回车,望阵中走,阵门复闭。道荣直冲杀过来,阵势急分两下而走。忽闭忽开,阵法纵横。道荣遥望中央一簇黄旗,料是孔明,乃只望黄旗而赶。抹过山脚,黄旗扎住,忽地中央分开,不见四轮车,只见一将挺矛跃马,大喝一声,直取道荣,乃张翼德也。孔日忽没,张飞忽现,来得突兀。道荣轮大斧来迎,战不数合,气力不加,拨马便走。翼德随后赶来,喊声大震,两下伏兵齐出。道荣舍死冲过,前面一员大将,拦住去路,大叫:“认得常山赵子龙否!”亦写得突兀。道荣料敌不过,又无处奔走,只得下马请降。子龙缚来寨中见玄德、孔明。玄德喝教斩首。孔明急止之,问道荣曰:“汝若与我捉了刘贤,便准你投降。”此处是孔明用计,妙在不先说明。道荣连声愿往。孔明曰:“你用何法捉他?”道荣曰:“军师若肯放某回去,某自有巧说。今晚军师调兵劫寨,某为内应,约来劫寨,便是诈言。活捉刘贤,献与军师。刘贤既擒,刘度自降矣。”玄德不信其言。孔明曰:“邢将军非谬言也。”浑身是计,却不叙明。遂放道荣归。道荣得放回寨,将前事实诉刘贤。贤曰:“如之奈何?”道荣曰:“可将计就计。今夜将兵伏于寨外,寨中虚立旗幡,待孔明来劫寨,就而擒之。”已在孔明算中。刘贤依计。
当夜二更,果然有一彪军到寨口,每人各带草把,一齐放火。刘贤、道荣两下杀来,放火军便退。此是孔明之计,不知者读至此,必谓孔明中计矣。刘贤、道荣两军乘势追赶,赶了十余里,军皆不见。奇绝,怪绝。刘贤、道荣大惊,急回本寨,只见火光未灭,寨中突出一将,乃张翼德也。全是孔明调度,妙在不先叙明。刘贤叫道荣:“不可入寨,却去劫孔明寨便了。”于是复回军。走不十里,赵云引一军刺斜里杀出,一枪刺道荣于马下。全是孔明调度,妙在不先叙明。刘贤急拨马奔走,背后张飞赶来,活捉过马,绑缚见孔明。贤告曰:“邢道荣教某如此,实非本心也。”孔明令释其缚,与衣穿了,赐酒压惊,教人送入城说父投降;待邢道荣则诈,待刘贤则真。如其不降,打破城池,满门尽诛。刘贤回零陵见父刘度,备述孔明之德,劝父投降。度从之,遂于城上竖起降旗,大开城门,赍捧印绶出城,竟投玄德大寨纳降。孔明教刘度仍为郡守,其子刘贤赴荆州随军办事。隐然以子为质。零陵一郡居民,尽皆喜悦。
玄德入城安抚已毕,赏劳三军。乃问众将曰:“零陵已取了,桂阳郡何人敢取?”马良之言,本是零陵之后便取武陵,今却先取桂阳。变换得妙。赵云应曰:“某愿往。”张飞奋然出曰:“飞亦愿往!”二人相争。孔明曰:“终是子龙先应,只教子龙去。”张飞不服,定要去取。孔明教拈阉,拈着的便去。又是子龙拈着。张飞怒曰:“我并不要人相帮,只独领三千军去,稳取城池。”张飞争去,后却用取武陵。赵云曰:“某也只领三千军去。如不得城,愿受军令。”孔明大喜,责了军令状,选三千精兵付赵云去。前是两将双立战功,此却分开两处。张飞不服,玄德喝退。赵云领了三千人马,径往桂阳进发。
早有探马报知桂阳太守赵范。范急聚众商议。管军校尉陈应、鲍隆愿领兵出战。原来二人都是桂阳岭山乡猎户出身,陈应会使飞叉,鲍隆曾射杀双虎。忽夹叙陈应、鲍龙二句。忙中偏有此闲笔。二人自恃勇力,乃对赵范曰:“刘备若来,某二人愿为前部。”赵范曰:“我闻刘玄德乃大汉皇叔;更兼孔明多谋,关、张极勇;今领兵来的赵子龙,在当阳长阪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又将子龙前事一提。我桂阳能有多少人马?不可迎敌,只可投降。”便为下文张本。应曰:“某请出战。若擒不得赵云,那时任太守投降不迟。”赵范拗不过,只得应允。陈应领三千人马出城迎敌,早望见赵云领军来到。陈应列成阵势,飞马绰叉而出。赵云挺枪出马,责骂陈应曰:“吾主刘玄德,乃刘景升之弟,今辅公子刘琦同领荆州,又将前事一点。特来抚民。汝何敢迎敌!”陈应骂曰:“我等只服曹丞相,岂顺刘备!”赵云大怒,挺枪骤马,直取陈应。应捻叉来迎,两马相交,战到四五合,陈应料敌不过,拨马便走。赵云追赶。陈应回顾赵云马来相近,用飞叉掷去,被赵云接住。回掷陈应。应急躲过,云马早到,将陈应活捉过马,掷于地下,喝军士绑缚回寨。败军四散奔走。云入寨叱陈应曰:“量汝安敢敌我!我今不杀汝,放汝回去;说与赵范,早来投降。”与孔明放邢道荣不同。陈应谢罪,抱头鼠窜,回到城中,对赵范尽言其事。范曰:“我本欲降,汝强要战,以致如此。”遂叱退陈应,赍捧印绶,引十数骑出城投大寨纳降。
云出寨迎接,待以宾礼,置酒共饮,纳了印绶,酒至数巡,范曰:“将军姓赵,某亦姓赵,五百年前,合是一家;近日此风盛行。将军乃真定人,某亦真定人,又是同乡。傥得不弃,结为兄弟,实为万幸。”今日异乡亦作通谱,何况同乡。云大喜,各叙年庚。云与范同年,云长范四个月,范遂拜云为兄。二人同乡,同年,又同姓,十分相得。不知者读至此,必谓二赵更密于关张矣;孰知后来却又不然。至晚席散,范辞回城。次日,范请云入城安民。云教军士休动,只带五十骑随入城中。第一次入城。居民执香伏道而接。云安民已毕,赵范邀请入衙饮宴。酒至半酣,范复邀云入后堂深处,洗盏更酌。云饮微醉,范忽请出一妇人,与云把酒。突如其来,出人意外。子龙见妇人身穿缟素,“缁衣綦巾,聊乐我员。”有倾国倾城之色,谁想此时忽然遇一文君。乃问范曰:“此何人也?”范曰:“家嫂樊氏也。”不使妻拜伯,独使嫂见叔,便是作怪。子龙改容敬之。道学之极。樊氏把盏毕,范令就坐。亲热之极。云辞谢。道学之极。樊氏辞归后堂。云曰:“贤弟何必烦令嫂举杯耶?”范笑曰:“中间有个缘故,乞兄勿阻。先兄弃世已三载,正当再醮之时矣。家嫂寡居,终非了局,弟常劝其改嫁。嫂曰:‘若得三件事兼全之人,我方嫁之:第一要文武双全,名闻天下;第二要相貌堂堂,威仪出众;第三要与家兄同姓。’再醮妇人,却如此拣择,为之一笑。你道天下那得有这般凑巧的?这样拣法,其实拣不出来。今尊兄堂堂仪表,名震四海,又与家兄同姓,正合家嫂所言。令嫂之巧则凑矣,只怕令兄未必肯凑。若不嫌家嫂貌陋,愿陪嫁资,与将军为妻,前呼尊兄,此忽然改呼将,正恐呼兄则有碍于娶嫂也。结累世之亲,如何?”云闻言,大怒而起,厉声曰:“吾既与汝结为兄弟,汝嫂即吾嫂也,岂可作此乱人伦之事乎!”赵范看得通谱为泛,赵云看得通谱为真。近日世俗好言通,必得认真如赵云者,方可通之;恐天下赵范不少,切宜仔细。赵范羞惭满面,答曰:“我好意相待,如何这般无礼!”遂目视左右,有相害之意。云已觉,一拳打倒赵范,径出府门,上马出城去了。不算打媒人,还只算打兄弟。范急唤陈应、鲍隆商议。应曰:“这人发怒去了,只索与他厮杀。”范曰:“但恐赢他不得。”鲍隆曰:“我两个诈降在他军中,太守却引兵来搦战,我二人就阵上擒之。”邢道荣是被困而诈降,今两人是自去诈降,又是一样诈法。陈应曰:“必须带些人马。”隆曰:“五百骑足矣。”当夜二人引五百军径奔赵云寨来投降。云已心知其诈,遂教唤入。二将到帐下,说:“赵范欲用美人计赚将军,赵范实无此心,东吴将有其事。一实一虚,前后相映。只等将军醉了,扶入后堂谋杀,将头去曹丞相处献功:如此不仁。某二人见将军怒出,必连累于某,因此投降。”赵云佯喜,置酒与二人痛饮。二人大醉,云乃缚于帐中,擒其手下人问之,果是诈降。邢道荣之诈,孔明肚里明白;陈、鲍二人之诈,赵云盘问出来。云唤五百军入,各赐酒食,传令曰:“要害我者,陈应、鲍隆也;不干众人之事。汝等听吾行计,皆有重赏。”众军拜谢。将降将陈、鲍二人当时斩了;却教五百军引路,云引一千军在后,连夜到桂阳城下叫门。妙在即用其人。城上听时,说:“陈、鲍二将军杀了赵云回军,请太守商议事务。”妙在即用其计。城上将火照看,果是自家军马。赵范急忙出城,云喝左右捉下。遂入城,安抚百姓已定,第二次入城。飞报玄德。玄德与孔明亲赴桂阳,云迎接入城,推赵范于阶下。孔明问之,范备言以嫂许嫁之事。孔明谓云曰:“此亦美事,公何如此?”云曰:“赵范既与某结为兄弟,今若娶其嫂,惹人唾骂,一也;此从兄弟起见。其妇再嫁,使失大节,二也;此从夫妇起见。赵范初降,其心难测,三也。主公新定江汉,枕席未安,云安敢以一妇人而废主公之大事?”此从君臣起见。○当挥掌之时已不认赵范为兄弟;则得桂阳之后,何妨听军师做媒人。而子龙终不肯从,是子龙之不可及也。玄德曰:“今日大事已定,与汝娶之,若何?”云吾:“天下女子不少,但恐名誉不立,何患无妻子乎?”落落丈夫语。○赵范做媒不允,玄德亦不允,樊氏可谓数奇。玄德曰:“子龙真丈夫也!”遂释赵范,仍令为桂阳太守,重赏赵云。
张飞大叫曰:“偏子龙干得功,偏我是无用之人!不是眼红,却是技痒。只拨三千军与我去取武陵郡,活捉太守金旋来献!”谁知后来偏不是活捉。孔明大喜曰:“翼德要去不妨,但要依一件事。”正是:
军师决胜多奇策,将士争先立战功。
未知孔明说出那一件事来,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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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关云长义释黄汉升 孙仲谋大战张文远
孔明取七郡之地,前三郡用袭,后四郡用攻。而后四郡之中,两郡太守是降,两郡太守是死。零陵、桂阳是太守不欲战,手下人欲战;武陵、长沙是太守欲战,手下人不欲战。至于零陵与桂阳不同,武陵与长沙又异,求其一笔之相犯而不可得。事之天然变幻,于如此。后之作稗官者,即执笔效之,安能仿佛耶!
云长不杀黄忠,是好胜处,不是慈悲处,以为杀堕马之人,不足为勇故耳。若认作慈悲,则为宋襄公之仁义,岂所以论云长哉!设以宋襄公处此,不但堕马不杀,即不堕马亦不杀。何也?白发黄忠,已在不禽二毛之例也。
此处有云长义释黄忠,后复有翼德义释严颜以对之;此处有黄忠射盔缨不射关公,前却有赵云射篷索不射徐盛以对之。然关公不杀黄忠,是不便杀,欲留待后杀;翼德不杀严颜,是竟不杀;赵云不杀徐盛,是本当杀姑不杀;黄忠不杀关公,是直不忍杀:四人各有肚肠,写来更不相犯。
文章之妙,有前文方于此应,后文又于此伏者,如魏延之献长沙是也。前在襄阳城下大战文聘,今在长沙城上杀却韩玄,是前文于此应也;孔明既死,魏延乃有反汉之谋;魏延初降,孔明已有欲杀之志:是后文又于此伏也。通观全部,虽人与事纷纷,而伏应之妙,则一篇如一句,斯真有数文字。
黄忠者,五虎将之一也,于此回方纔出名,写来亦极出色。写其刀,写其箭,犹但写其勇耳;至于不射关公,知重义;敦请始出,能自爱也;请葬韩玄,不记怨也;请以刘表之侄为郡守,不忘本也。不独勇略过人,而其人品亦有不可及,与关、张、赵云并列,夫何愧焉。
方叙玄德取四郡,便接叙孙权战合淝,盖玄德取四郡之时,正孙权战合淝之时也。若不按下周瑜,召去程普,牵制孙权,则玄德安能从容而取汉上之地?故夹叙孙权一边,特为玄德一边发明也。且孙权虽失南郡,而犹能取合淝;则以此之得,偿彼之失,而索荆州之意不至于甚急耳。是合淝之役,不独为上文发明,又将为下文伏线也。
周瑜破曹仁,而孙权不能破张辽,非独张辽之智过于曹仁,亦孙权之智不如周瑜也。天下岂有一养马之后槽而可以杀大将?又岂有一小卒为细作而可放火开城门者乎?太史慈而死于是役,使周郎而在军中,必不至此。故凡权之所以败,皆以周郎怒气冲激,养病柴桑之故。则不但南郡之失,当致怨于孔明;而合淝之战,亦当归怨孔明耳。
张辽之守合淝,其真大将之才乎!赤壁之战,射黄盖以救曹操,犹不过战将之能耳。观于此回,有大将之才三:既胜而能惧,是其慎也;闻变而不乱,是其定也;乘机以诱敌,是其谋也。宜其为关公之器重欤!惟大将不惧大将,亦惟大将能知大将。于是黄忠见关公之神武,于张辽亦见关公之知人。
却说孔明谓张飞曰:“前者子龙取桂阳郡时,责下军令状而去。今日翼德要取武陵,必须也责下军令状,方可领兵去。”赵云军令状,是赵云情愿;张飞军令状,是孔明索取。张飞遂立军令状,欣然领三千军,星夜投武陵界上来。金旋听得张飞引兵到,乃集将校,整点精兵器械,出城迎敌。从事巩志谏曰:“刘玄德乃大汉皇叔,仁义布于天下;加之张翼德骁勇非常。不可迎敌,不如纳降为上。”此处独与桂阳相反。金旋大怒曰:“汝欲与贼通连为内变耶?”喝令武士推出斩之。众官皆告曰:“先斩家人,于军不利。”金旋乃喝退巩志,自率兵出。离城二十里,正迎张飞。飞挺矛立马,大喝金旋。旋问部将:“谁敢出战?”众皆畏惧,莫敢向前。如此将士而欲迎敌,多见其不知量也。旋自骤马舞刀迎之。张飞大喝一声,浑如巨雷,金旋失色,不敢交锋,拨马便走。张飞不消战得,又与前两处不同。飞引众军随后掩杀。金旋走至城边,城上乱箭射下。旋惊视之,见巩志立于城上曰:“汝不顺天时,自取败亡,吾与百姓自降刘矣。”言未毕,一箭射中金旋面门,坠于马下。将写黄忠之箭,先写巩志之射,天然一个引子。军士割头献张飞。巩志出城纳降,飞就令巩志赍印绶,往桂阳见玄德。玄德大喜,遂令巩志代金旋之职。
玄德亲至武陵安民毕,驰书报云长,言翼德、子龙各得一郡。明明挑动云长。云长乃回书上请曰:“闻长沙尚未取,如兄长不以弟为不才,教关某干这件功劳甚好。”前既写过赵、张,此处却写关公。玄德大喜,遂教张飞星夜去替云长守荆州,令云长来取长沙。云长既至,入见玄德、孔明。孔明曰:“子龙取桂阳,翼德取武陵,都是三千军去。今长沙太守韩玄,固不足道。只是他有一员大将,乃南阳人,姓黄,名忠,字汉升,黄忠名字,却用孔明口中说出。叙法变换。是刘表帐下中郎将,与刘表之侄刘盘共守长沙,为后文廌刘盘张本。后事韩玄;虽今年近六旬却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可轻敌。先在孔明口中写黄忠。云长去,必须多带军马。”云长曰:“军师何故长别人锐气,灭自己威风?量一老卒,何足道哉!关某不须用三千军,只消本部下五百名校刀手,决定斩黄忠、韩玄之首,献来麾下。”写云长好胜,更自出色。玄德苦挡。云长不依,只领五百校刀手而去。孔明谓玄德曰:“云长轻敌黄忠,只恐有失。主公当往接应。”玄德从之,随后引兵望长沙进发。独长沙却用孔明、玄德自去,与零陵相似,与桂阳、武陵相反。
却说长沙太守韩玄,平生性急,轻于杀戮,众皆恶之。为后文百姓助魏延张本。是时听知云长军到,便唤老将黄忠商议。忠曰:“不须主公忧虑。凭某这口刀,这张弓,一千个来,一千个死!”夸刀又夸弓,为射关公伏线。原来黄忠能开二石力之弓,百发百中。言未毕,阶下一人应声而出曰:“不须老将军出战,只就某手中定活捉关某。”韩玄视之,乃管军校尉杨龄。韩玄大喜,遂令杨龄引军一千,飞奔出城。约行五十里,望见尘头起处,云长军马早到。杨龄挺枪出马,立于阵前骂战。云长大怒,更不打话,飞马舞刀,直取杨龄。龄挺枪来迎。不三合,云长手起刀落,砍杨龄于马下。先写杨龄之死,以反衬黄忠之勇。追杀败兵,直至城下。韩玄闻之大惊,便教黄忠出马。玄自来城上观看。忠提刀纵马,引五百骑兵飞过吊桥。云长见一老将出马,知是黄忠,把五百校刀手一字摆开,横刀立马而问曰:“来将莫非黄忠否?”写得关公儒雅之极。忠曰:“既知我名,焉敢犯我境!”云长曰:“特来取汝首级!”趣甚。言罢,两马交锋。斗一百余合,不分胜负。写黄忠第一日。韩玄恐黄忠有失,鸣金收军。黄忠收军入城。云长也退军,离城十里下寨,心中暗忖:“老将黄忠,名不虚传:斗一百合,全无破绽。又在关公意中写一黄忠。来日必用拖刀计,背砍赢之。”
次日早饭毕,又来城下搦战。韩玄坐在城上,教黄忠出马。忠自变量百骑杀过吊桥,再与云长交马。又斗五六十合,胜负不分。写黄忠第二日。两军齐声喝采。又在众人眼中旁写一笔。鼓声正急时,云长拨马便走。黄忠赶来。云长方欲用刀砍去,忽听得脑后一声响;急回头看时,见黄忠被战马前失,掀在地下。不知者读至此,必谓黄忠死矣。云长急回马,双手举刀猛喝曰:“我且饶你性命!快换马来厮杀!”此处却写关公。黄忠急提起马蹄,飞身上马,弃入城中。玄惊问之。忠曰:“此马久不上阵,故有此失。”玄曰:“汝箭百发百中,何不射之?”又借韩玄口中写一黄忠。忠曰:“来日再战,必然诈败,诱到吊桥边射之。”玄以自己所乘一匹青马与黄忠。忠拜谢而退,寻思:“难得云长如此义气!他不忍杀害我,我又安忍射他?此处又写黄忠。若不射,又恐违了将令。”是夜踌躇未定。次日天晓,人报云长搦战。忠领兵出城。云长两日战黄忠不下,十分焦躁,抖擞威风,与忠交马。战不到三十余合,忠诈败,云长赶来。忠想昨日不杀之恩,不忍便射,带住刀,把弓虚拽弦响。不便射,妙。云长急闪,却不见箭。云长又赶,忠又虚拽,又不便射,更妙。云长急闪,又无箭,只道黄忠不会射,放心赶来。将近吊桥,黄忠在桥上搭箭开弓,弦响箭到,正射在云长盔缨根上。写黄忠第三日。○前是云长义释汉升,此又是汉升义释云长矣。前面军齐声喊起。云长吃了一惊,带箭回寨,方知黄忠有百步穿杨之能,今日只射盔缨,正是报昨日不杀之恩也。又在云长意中写一黄忠。云长领兵而退。
黄忠回到城上来见韩玄,玄便喝左右捉下黄忠。忠叫曰:“无罪!”玄大怒曰:“我看了三日,汝敢欺我!汝前日不力战,必有私心;昨日马失,他不杀汝,必有关通;因他第三日,并疑他前两日。今日两番虚拽弓弦,第三箭却止射他盔缨,如何不是外通内连?若不斩汝,必为后患!”喝令刀斧手推下城门外斩之。众将欲告,玄曰:“告免黄忠者,便是同情!”不知者读至此,又必谓黄忠死矣。刚推到门外,恰欲举刀,忽然一将挥刀杀入,砍死刀手,救起黄忠,救得突兀,出人意外。大叫曰:“黄汉升乃长沙之保障,今杀汉升,是杀长沙百姓也!此句便挑动百姓。韩玄残暴不仁,轻贤慢士,当众共殛之。愿随我者便来!”众视其人,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乃义阳人魏延也。前四十一回中,早为此处伏线。自襄阳赶刘玄德不着,来投韩玄;玄怪其傲慢少礼,不肯重用,故屈沉于此。补叙得妙。当日救下黄忠,教百姓同杀韩玄,袒臂一呼,相从者数百余人。黄忠拦当不住。又写黄忠。魏延直杀上城头,一刀砍韩玄为两段,提头上马,引百姓出城投拜云长。云长大喜,遂入城。安抚已毕,请黄忠相见,忠托病不出。又写黄忠。云长即使人去请玄德、孔明。
却说玄德自云长来取长沙,与孔明随后催促人马接应。正行间,青旗倒卷,一鸦自北南飞,连叫三声而去。曹操乌鹊南飞,不是吉兆;偏有此处乌鹊,却是吉兆。玄德曰:“此应何祸福?”孔明就马上袖占一课,曰:“长沙郡已得,又主得大将。午时后定见分晓。”今日安得有此起课先生。少顷。见一小校飞报前来,说:“关将军已得长沙郡,降将黄忠、魏延。端等主公到彼。”玄德大喜,遂入长沙。云长接入厅上,具言黄忠之事。玄德乃亲往黄忠家相请,忠方出降,又写黄忠。求葬韩玄尸首于长沙之东。又写黄忠。后人有诗赞黄忠曰:
将军气概与天参,白发犹然困汉南。至死甘心无怨望,临降低首尚怀惭。宝刀灿雪彰神勇,铁骑临风忆战酣。千古高名应不泯,长随孤月照湘潭。
玄德待黄忠甚厚。云长引魏延来见,孔明喝令刀斧手推下斩之。写得突然可怪。玄德惊问孔明曰:“魏延乃有功无罪之人,军师何故欲杀之!”孔明曰:“食其禄而杀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献其地,是不义也。自是正论,然意却不重在此。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故斩之以绝祸根。”先生不惟善卜,又善相,早为一百回后伏线。玄德曰:“若斩此人,恐降者人人自危。望军师恕之。”孔明指魏延曰:“吾今饶汝性命。汝可尽忠报主,勿生异心,若生异心,我好歹取汝首级。”魏延喏喏连声而退。巩志杀金旋而孔明不罪之,乃独罪魏延者,知延之必反,故欲借此以杀延耳。黄忠荐刘表侄刘盘,现在攸县闲居。又写黄忠。玄德取回,教掌长沙郡。四郡已平,总叙一句,以括上文。玄德班师回荆州,改油江口为公安。自此钱粮广盛,贤士归之。将军马四散屯于隘口。以上按下玄德一边,以下接叙东吴一边。
却说周瑜自回柴桑养病,令甘宁守巴陵郡,令凌统守汉阳郡,二处分布战船,听候调遣。程普引其余将士投合淝县来。原来孙权自从赤壁鏖兵之后,久在合淝,补述前文。与曹兵交锋,大小十余战,未决胜负,一句包着无数文字,省却无数笔墨。不敢逼城下寨,离城五十里屯兵。闻程普兵到,孙权大喜,亲自出营劳军。人报鲁子敬先至,权乃下马立待之。正应“天以子敬赐我”之语。肃慌忙滚鞍下马施礼。众将见权如此待肃,皆大惊异。权请肃上马,并辔而行,密谓曰:“孤下马相迎,足显公否?”肃曰:“未也。”鲁肃大奇。权曰:“然则何如而后为显耶?”肃曰:“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使肃名书竹帛,始为显矣。”愿以其君显,非但以其身显也。权抚掌大笑。同至帐中,大设饮宴,犒劳鏖兵将士,商议破合淝之策。
忽报张辽差人来下战书。权拆书观毕,大怒曰:“张辽欺吾太甚!汝闻程普军来,故意使人搦战!来日吾不用新军赴敌,看我大战一场!”仲谋乃自好胜。传令当夜五更,三军出寨,望合淝进发。辰时左右,军马行至半途,曹兵已到。两边布成阵势。孙权金盔金甲,披挂出马;左宋谦,右贾华,二将使方天画戟,先将戟一逗。两边护卫。三通鼓罢,曹军阵中,门旗两开,三员将全装惯带,立于阵前:中央张辽,左边李典,右边乐进。张辽纵马当先,专搦孙权决战。权绰枪欲自战,阵门中一将挺枪骤马早出,乃太史慈也。太史慈一向冷落,于此略一写之。张辽挥刀来迎。两将战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负。曹阵上李典谓乐进曰:“对面金盔者,孙权也。若捉得孙权,足可与八十三万大军报仇。”又将赤壁事一提。说犹未了,乐进一骑马,一口刀,从刺斜里径取孙权,如一道电光,飞至面前,手起刀落。写得骇人。宋谦、贾华急将画戟遮架。刀到处,两枝戟齐断,更自骇人。只将戟杆望马头上打。乐进回马,宋谦绰军士手中枪赶来。李典搭上箭,望宋谦心窝里便射,应弦落马。太史慈见背后有人堕马,弃却张辽,望本阵便回。张辽乘势掩杀过来,吴兵大乱,四散奔走。张辽望见孙权,骤马赶来。看看赶上,更自骇人。刺斜里撞出一军,为首大将,乃程普也,来得突兀。截杀一阵,救了孙权。张辽收军自回合淝。
程普保孙权归大寨,败军陆续回营。孙权因见折了宋谦,放声大哭。长史张纮曰:“主公恃盛壮之气,轻视大敌,三军之众,莫不寒心。即使斩将搴旗,威振疆场,亦偏将之任,非主公所宜也。愿抑贲育之勇,怀王霸之计。且今日宋谦死于锋镝之下,皆主公轻敌之故。今后切宜保重。”孙坚以轻追而被箭,孙策以轻出而受创。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权曰:“是孤之过也。从今当改之。”少顷,太史慈入帐,言其手下有一人,姓戈,名定,与张辽手下养马后槽是弟兄:“后槽被责怀怨,今晚使人报来,举火为号,刺杀张辽,报宋谦之仇。作奸细者不过一小卒,为内应者亦只一养马后槽,可发一笑。某请引兵为外应。”权曰:“戈定何在?”太史慈曰:“已混入合淝城中去了。某愿乞五千兵去。”诸葛瑾曰:“张辽多谋,恐有准备,不可造次。”太史慈坚执要行。孙权轻出,太史慈又轻进,君臣〔皆轻〕,安得不败。权因伤感宋谦之死,急要报仇,遂令太史慈引兵五千,去为外应。
却说戈定乃太史慈乡人;当日杂在军中,随入合淝城,寻见养马后槽,两个商议。戈定曰:“我已使人报太史慈将军去了,今夜必来接应。你如何用事?”此等人有甚计策商量出来。后槽曰:“此间离中军较远,夜间急不能进,只就草堆上放起一把火,你去前面叫反,城中兵乱,就里刺杀张辽,说得忒容易了。余军自走也。”戈定曰:“此计大妙!”是夜张辽得胜回城,赏劳三军,传令不许解甲宿睡。左右曰:“今日全胜,吴兵远遁,将军何不卸甲安息?”辽曰:“非也。为将之道:勿以胜为喜,勿以败为忧。倘吴兵度我无备,乘虚攻击,何以应之?今夜防备,当比每夜更加谨慎。”不但为将之道为然也,立身处世,大抵宜尔。说犹未了,后寨火起,一片声叫反,报者如麻。张辽出帐上马,唤亲从将校十数人,当道而立。左右曰:“喊声甚急,可往观之。”辽曰:“岂有一城皆反者?此是造反之人,故惊军士耳。如乱者先斩!”其智能谋,其静能镇。无移时,李典擒戈定并后槽至。辽询得其情,立斩于马前。只听得城门外鸣锣击鼓,喊声大震。辽曰:“此是吴兵外应,可就计破之。”便令人于城门内放起一把火,众皆叫反,大开城门,放下吊桥。曹仁在南郡赚周瑜是白日,张辽在合淝赚太史慈是黑夜,前后相应。太史慈见城门大开,只道内变,挺枪纵马先入。城上一声炮响,乱箭射下,太史慈急退,身中数箭。太史慈中箭与周瑜中箭,前后又相似。背后李典、乐进杀出,吴兵折其大半,乘势直赶到寨前。陆逊,董袭杀出,救了太史慈。曹兵自回。孙权见太史慈身带重伤,愈加伤感。张昭请权罢兵。权从之,遂收兵下船,回南徐润州。比及屯住军马,太史慈病重;权使张昭等问安,太史慈大叫曰:“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人人有此志,不能人人遂此志,为之三叹。言讫而亡,年四十一岁。后人有诗赞曰:
矢志全忠孝,东莱太史慈:姓名昭远塞,弓马震雄师;北海酬恩日,神亭酣战时。临终言壮志,千古共嗟咨!
孙权闻慈死,伤悼不已,命厚葬于南徐北固山下,养其子太史亨于府中。以上按下孙权一边,以下再叙玄德一边。
却说玄德在荆州整顿军马,闻孙权合淝兵败,已回南徐,与孔明商议。孔明曰:“亮夜观星象,见西北有星坠地,必应折一皇族。”方叙太史慈死,只疑东南有将星坠地,乃忽然接出西北刘琦。接笔甚幻。正言间,忽报公子刘琦病亡。玄德闻之,痛哭不已。孔明劝曰:“生死分定,主公勿忧,恐伤贵体。且理大事:可急差人到彼守御城池,并料理葬事。”玄德曰:“谁可去?”孔明曰:“非云长不可。”实时便教云长前去襄阳保守。玄德曰:“今日刘琦已死,东吴必来讨荆州,如何对答?”孔明曰:“若有人来,亮自有言对答。”过了半月,人报东吴鲁肃特来吊丧。正是:
先将计策安排定,只等东吴使命来。
未知孔明如何对答,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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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吴国太佛寺看新郎 刘皇叔洞房续佳偶
文章之奇,有不越半幅,而倏而吊丧,倏而作伐,倏而挂孝,倏而结亲,斯亦奇矣。然而凶则是凶,吉则是吉,犹未足为奇也。奇莫奇于戈矛剑戟之内,忽然花烛洞房;又莫奇于洞房花烛之中,仍是戈矛剑戟。凶即是吉,吉即是凶;吉伏于凶,凶又伏于吉。则此一篇,真为人意计之所不及量耳。
观孙权之使鲁肃吊丧,而叹今日之人情,大抵口斯矣。前之吊刘表,非为刘表而吊也,为刘备而吊也;后之吊刘琦,又非为刘备而吊也,为荆州而吊也。吊本为死,乃以为生;吊本为人,乃以为我。吊之而无益于我,则虽当吊而不吊焉;吊之而有益于我,则虽不必吊而亦吊焉。岂独东吴为然哉?又岂独吊丧为然哉?凡近世之纷纷往来,皆当作东吴吊丧观。
孔明之辞鲁肃也,刘琦未死,则以刘琦谢之;刘琦既死,则以取西川谢之。而第二番措词又与第一番不同:前则止用缓词耳;今则先折之以正论,既明示不还之情,后乃应之以权宜,始托为暂借之说。其云借也,是即其不还之意也。孔明尝借箭于敌矣,尝借风于天矣,借箭亦将还箭,借风亦将还风耶?
凡借物于人者,以己之所有借之,乃谓之借。荆州非孙氏之有也,何谓借乎?凡授契于人者,先立契而后取物,乃以契为信。荆州刘氏之所先取也,何契之有乎?近此有谋人之美产而必写借契者矣,亦有谢人之索逋而虚以抵契搪塞者矣,鲁肃、孔明,毋乃类是!至于两家互相欺诳,一则假写借契,一则假立婚书,借契疑真实假,婚书弄假成真。一对空头,真堪捧腹。
孔明诵《铜雀台赋》是以孙权之嫂、周瑜之妻激东吴也;今授锦囊密,是又以孙权之母、周瑜之丈人助玄德也。其子之策,其母破之;其婿之策,其丈人又破之。妙在即用他自家人,教他怪别人不得。
袁术遣媒于吕布,认真做媒,却做不成;孙权遣媒于刘备,假意做媒,倒做成了。然则吕范非媒也,孙干亦非媒也,乔国老乃真媒也。而乔国老之为媒,又孔明实使之。是成就此一段婚姻者,大媒惟孔明一人而已。
烧了外太公的香,不怕舅爷作梗;倚了老丈母的势,便堪女婿放刁,和尚寺中相女婿,禅堂倩作蓝桥;新人房里接将军,锦帐又成赤壁。回廊下执斧健儿,须不是伐柯之斧;绣帏前持兵侍女,却可助行雨之兵。有成就良姻的太太,吴夫人不比崔夫人;遇不怀好意的哥哥,孙仲谋险做孙飞虎。此数联俱绝倒。
却说孔明闻鲁肃到,与玄德出城迎接,接到公廨,相见毕。肃曰:“主公闻令侄弃世,特具薄礼,遣某前来致祭。周都督再三致意刘皇叔、诸葛先生。”玄德、孔明起身称谢,收了礼物,置酒相待。肃曰:“前者皇叔有言:公子不在,即还荆州。今公子已去世,必然见还。不识几时可以交割?”第二次索荆州。玄德曰:“公且饮酒,有一个商议。”此是孔明所教。肃强饮数杯,又开言相问。玄德未及回答,孔明变色曰:“子敬好不通理,直须待人开口!前番用柔,此番用刚,忽柔忽刚,令人不测。自我高皇帝斩蛇起义,开基立业,先抬出高皇帝来压倒东吴。传至于今;不幸奸雄并起,各据一方;少不得天道好还,复归正统。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次抬出孝景皇帝来压倒东吴。今皇上之叔,次抬出今皇上来压倒东吴。岂不可分茅裂土?况刘景升乃我主之兄也,弟承兄业,有何不顺?说到刘表,已是第四层意。汝主乃钱塘小吏之子,素无功德于朝廷;今倚势力,占据六郡八十一州,尚自贪心不足,而欲并吞汉土。前既高抬皇叔,此又明骂孙权。刘氏天下,我主姓刘倒无分,汝主姓孙反要强争?且赤壁之战,我主多负勤劳,众将并皆用命,岂独是汝东吴之为?此言我不亏东吴。若非我借东南风,周郎安能展半筹之功?此言东吴反亏我。江南一破,休说二乔置于铜雀宫,照应四十四回中语。虽公等家小,亦不能保。恶极,妙极。适来我主人不即答应者,以子敬乃高明之士,不待细说。何公不察之甚也!”脚头纔立得定,便会变面,便会说硬话,今人多有之矣,但本事不及孔明耳。一席话,说得鲁子敬缄口无言;半晌乃曰:“孔明之言,怕不有理;争奈鲁肃身上甚是不便。”理上说不去,只得以情告之。孔明曰:“有何不便处?”肃曰:“昔日皇叔当阳受难时,是肃引孔明渡江,见我主公;将四十三回中事一提。后来周公瑾要兴兵取荆州,又是肃挡住;至说待公子去世还荆州,又是肃担承。又将五十二回中事一提。今却不应前言,教鲁肃如何回复?主人面上说不去,只得以自己情分告知。我主与周公瑾必然见罪。肃死不恨,只恐惹恼东吴,兴动干戈,皇叔亦不能安坐荆州,空为天下耻笑耳。”既告之以情,又动之以势。孔明曰:“曹操统百万之众,动以天子为名,吾亦不以为意,岂惧周郎一小儿乎!前是论理,此又论势。若恐先生面上不好看,我劝主人立纸文书,暂借荆州为本;岂有城池而可以契借者乎?若云为本,正不知起利几分算。待我主别图得城池之时,便交付还东吴。此论如何?”极似赖债者,并不回绝,只用话说。肃曰:“孔明待夺得何处,还我荆州?”孔明曰:“中原急未可图;西川刘璋暗弱,我主将图之。若图得西川,那时便还。”以荆州为本,以西川为利。待得利之后,单还本钱:则是不起利者矣。肃无奈,只得听从。玄德亲笔写成文书一纸,押了字。保人诸葛孔明也押了字。妙极。孔明曰:“亮是皇叔这里人,难道自家作保?烦子敬先生也押个字,回见吴侯也好看。”妙极,恶极。肃曰:“某知皇叔乃仁义之人,必不相负。”遂押了字,如此作中,不知可有中物相谢。收了文书。宴罢辞回,玄德、孔明,送到船边。孔明嘱曰:“子敬回见吴侯,善言伸意,休生妄想。若不准我文书,我翻了面皮,连八十一州都夺了。一句硬。今只要两家和气,休教曹贼笑话。”又一句软。
肃作别下船而回,先到柴桑郡见周瑜。瑜问曰:“子敬讨荆州如何?”肃曰:“有文书在此。”呈与周瑜,瑜顿足曰:“子敬中诸葛之谋也!名为借地,实是混赖。从来文书不足据,不独荆州为然也。他说取了西川便还,知他几时取西川?假如十年不得西川,十年不还?这等文书,如何中用?你却与他做保!从来保人难做,不独鲁肃为然也。他若不还时,必须连累足下,主公见罪奈何?”肃闻言,呆了半晌,曰:“恐玄德不负我。”活写老实人。瑜曰:“子敬乃诚实人也。刘备枭雄之辈,诸葛亮奸猾之徒,恐不似先生心地。”肃曰:“若此,如之奈何?”瑜曰:“子敬是我恩人,想昔日指囷相赠之情,如何不救你?指囷时周郎原不曾有借契。你且宽心住数日,待江北探细的回,别有区处。”鲁肃局蹐不安。
过了数日,细作回报:“荆州城中扬起布幡做好事,城外别建新坟,军士各挂孝。”瑜惊问曰:“没了甚人?”细作曰:“刘玄德没了甘夫人,即日安排殡葬。”刘琦之死,在荆州一边叙来;甘夫人之死,在东吴一边听得:文法变换。瑜谓鲁肃曰:“吾计成矣!使刘备束手就缚,荆州反掌可得。”妙极,令人不测。肃曰:“计将安出?”瑜曰:“刘备丧妻,必将续娶。主公有一妹,极其刚勇,侍婢数百,居常带刀,房中军器摆列遍满,虽男子不及。为后文玄德惊恐张本。我今上书主公,教人去荆州为媒,说刘备来入赘。读者至此,疑是成亲之后,教孙夫人讨荆州也。赚到南徐,妻子不能勾得,幽囚在狱中,却使人去讨荆州换刘备。原来却不用夫人。等他交割了荆州城池,我别有主意。于子敬身上,须无事也。”鲁肃拜谢。周瑜写了书呈,选快船送鲁肃投南徐见孙权,先说借荆州一事,呈上文书。权曰:“你却如此胡涂!这样文书,要他何用?”谚云:“不做媒人不做保,一世无烦恼。”子敬作呆,既受埋怨;只怕周瑜做媒,终须淘气。肃曰:“周都督有书呈在此,说用此计,可得荆州。”权看毕,点头暗喜,寻思谁人可去,猛然省曰:“非吕范不可。”遂召吕范至,谓曰:“近闻刘玄德丧妇。吾有一妹,欲招赘玄德为婿,永结姻亲,同心破曹,以扶汉室。非子衡不可为媒,望即往荆州一言。”做媒不用鲁肃,却用吕范,正恐识破讨荆州耳。范领命,即日收拾船只,带数个从人望荆州来。
却说玄德自没了甘夫人,昼夜烦恼。一日,正与孔明闲叙,人报东吴差吕范到来。孔明笑曰:“此乃周瑜之计,必为荆州之故。亮只在屏风后潜听。也学蔡夫人身段。但有甚说话,主公都应承了。想孔明此时已料着七八分。留来人在馆驿中歇,别作商议。”玄德教请吕范入。礼毕坐定,茶罢,玄德问曰:“子衡来,必有所谕?”刘琦之死则吊,甘夫人之死则不吊。不吊丧而便作伐,便知作伐之非真也。范曰:“范近闻皇叔失偶,有一门好亲,故不避嫌,特来作媒。未知尊意若何?”玄德曰:“中年丧妻,大不幸也。骨肉未寒,安忍便议亲?”范曰:“人若无妻,如屋无梁,岂可中道而废人伦?吾主吴侯有一妹,美而贤,堪奉箕帚。若两家共结秦、晋之好,则曹贼不敢正视东南也。此事家国两便,请皇叔勿疑。但我国太吴夫人甚爱幼女,不肯远嫁,必求皇叔到东吴就婚。”先说联姻,次说入赘,语有次第。玄德曰:“此事吴侯知否?”已疑是周郎之计,故有此问。范曰:“不先禀吴侯,如何敢造次来说?”玄德曰:“吾年已半百,鬓发斑白;吴侯之妹,正当妙龄:恐非配偶。”范曰:“吴侯之妹,身虽女子,志胜男儿。常言:‘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极似赵范对子龙之语,其事一实一虚相应。今皇叔名闻四海,正所谓淑女配君子,岂以年齿上下相嫌乎?”玄德曰:“公且少留,来日回报。”是日设宴相待,留于馆舍。至晚,与孔明商议。孔明曰:“来意亮已知道了。总瞒不过此老。适间卜《易》,得一大吉大利之兆。卦象之辞,必是“老夫得其女妻”。主公便可应允。先教孙干和吕范回见吴侯。立契时两边都有保人,说亲时两家亦各有媒人。面许已定,择日便去就亲。”玄德曰:“周瑜定计欲害刘备,岂可以身轻入危险之地?”孔明大笑曰:“周瑜虽能用计,岂能出诸葛亮之料乎!其实说得嘴响,不似今人单会说大话。略用小谋,使周瑜半筹不展;吴侯之妹,又属主公;荆州万无一失。”玄德将与孙夫人成鱼水之欢,终赖有如鱼得水之孔明也。玄德怀疑未决。孔明竟教孙干往江南说合亲事。孙干领了言语,与吕范同到江南,来见孙权。权曰:“吾愿将小妹招赘玄德,并无异心。”孙干拜谢,回荆州见玄德,言吴侯专候主公去结亲。玄德怀疑不敢往。孔明曰:“吾已定下三条计策,非子龙不可行也。”雄媳妇全亏此男赠嫁。遂唤赵云近前,附耳言曰:“汝保主公入吴,当领此三个锦囊。囊中有三条妙计,依次而行。”仲谋、公瑾皆入孔明囊中矣。即将三个锦囊,与云贴肉收藏。孔明先使人往东吴纳了聘,一切完备。
时建安十四年冬十月。小春之吉,可咏《桃夭》。玄德与赵云、孙干取快船十只,随行五百余人,离了荆州,前往南徐进发。荆州之事,皆听孔明裁处。玄德心中怏怏不安。不是新郎怕羞,却是赘婿胆怯。到南徐州,船已傍岸,云曰:“军师分付三条妙计,依次而行。今已到此,当先开第一个锦囊来看。”于是开囊看了计策。便唤五百随行军士,一一分付如此如此,众军领命而去。又教玄德先往见乔国老。不是赵云教玄德,却是孔明教赵云。那乔国老乃二乔之父,居于南徐。玄德牵羊担酒,先往拜见,说吕范为媒,娶夫人之事。先打外太公的关节。随行五百军士,俱披红挂彩,入南徐买办对象,传说玄德入赘东吴,城中人尽知其事。方知用五百人妙处。不然,以之防患则尚少,与之赠嫁则已多。孙权知玄德已到,教吕范相待,且就馆舍安歇。
却说乔国老既见玄德,便入见吴国太贺喜。已在孔明算中。国太曰:“有何喜事?”乔国老曰:“令爱已许刘玄德为夫人,今玄德已到,何故相瞒?”周瑜一个丈人,反为孔明用了。国太惊曰:“老身不知此事!”便使人请吴侯问虚实,一面先使人于城中探听。人皆回报:“果有此事。女婿已在馆驿安歇,五百随行军士都在城中买猪羊果品,准备成亲。在报事人口中、吴国太耳中写得热闹。做媒的女家是吕范,男家是孙干,俱在馆驿中相待。”国太吃了一惊。少顷,孙权入后堂见母亲,国太捶胸大哭。孙权一个母亲,又为孔明用了。权曰:“母亲何故烦恼?”国太曰:“你直如此将我看承得如无物!我姐姐临危之时,吩咐你甚么话来?”照应前文。孙权失惊曰:“母亲有话明说,何苦如此?”国太曰:“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古今常理。我为你母亲,事当禀命于我。你招刘玄德为婿,如何瞒我?女儿须是我的!”俱在孔明算中。权吃了一惊,问曰:“那里得这话来?”国太曰:“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满城百姓,那一个不知?你倒瞒我!”乔国老曰:“老夫已知多日了,今特来贺喜。”妙在又夹乔国老一句。权曰:“非也。此是周瑜之计,因要取荆州,故将此为名,赚刘备来拘囚在此,要他把荆州来换;若其不从,先斩刘备。此是计策,非实意也。”国太大怒,骂周瑜曰:“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直恁无条计策去取荆州,骂得是。却将我女儿为名使美人计!杀了刘备,我女便是望门寡,明日再怎的说亲?须误了我女儿一世。你们好做作!”前既大哭,此又大怒,俱在孔明算中。乔国老曰:“若用此计,便得荆州,也被天下人耻笑。此事如何行得!”妙在又夹乔国老一句。两个老人儿真是一吹一唱。说得孙权默然无语。国太不住口的骂周瑜。骂周瑜便是骂孙权。乔国老劝曰:“事已如此,刘皇叔乃汉室宗亲,不如真个招他为婿,免得出丑。”外太公做媒人,一拍即上。权曰:“年纪恐不相当。”国老曰:“刘皇叔乃当世豪杰,若招得这个女婿,也不辱了令妹。”国太曰:“我不曾认得刘皇叔。明日约在甘露寺相见:如不中我意,任从你们行事;若中我的意,我自把女儿嫁他!”不由孙权作主。孙权乃大孝之人,见母亲如此言语,随即应承,出外唤吕范,吩咐来日甘露寺方丈设宴,国太要见刘备。吕范曰:“何不令贾华部领三百刀斧手,伏于两廊;若国太不喜时,一声号举,两边齐出,将他拿下。”读者至此,又为玄德捏一把汗。然国太定然相得中,亦在孔明算中矣。权遂唤贾华吩咐预先准备,只看国太举动。
却说乔国老辞吴国太归,使人去报玄德,言:“来日吴侯、国太亲自要见,好生在意。”活是一个媒人。玄德与孙干、赵云商议。云曰:“来日此会,多凶少吉,云自引五百军保护。”赠嫁甚是精细。次日,吴国太、乔国老先在甘露寺方丈里坐定。孙权引一班谋士,随后都到,却教吕范来馆驿中请玄德。玄德内披细铠,外穿棉袍,新郎打扮簇新,但不知可曾有乌须药?从人背剑紧随,上马投甘露寺来。赵云全装惯带,引五百军随行。来到寺前下马,先见孙权。权观玄德仪表非凡,心中有畏惧之意。阿兄则畏,令妹必爱矣。二人叙礼毕,遂入方丈见国太。国太见了玄德,大喜,谓乔国老曰:“真吾婿也!”中了丈母意,自然中夫人意。国老曰:“玄德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更兼仁德布于天下:国太得此佳婿,真可庆也!”乔国老此等言语,女婿知之,一定埋怨;然女婿计策出丑,还赖丈人为之斡旋耳。玄德拜谢,共宴于方丈之中。少刻,子龙带剑而入,立于玄德之侧。国太问曰:“此是何人?”玄德答曰:“常山赵子龙也。”国太曰:“莫非当阳长阪抱阿斗者乎?”照应四十一回中事。玄德曰:“然。”国太曰:“真将军也!”遂赐以酒。赵云所饮者喜酒,与鸿门饮樊哙之酒不同。赵云谓玄德曰:“却才某于廊下巡视,见房内有刀斧手埋伏,必无好意。可告知国太。”玄德乃跪于国太席前,泣而告曰:“若杀刘备,就此请诛。”纔做女婿,便尔放刁。国太曰:“何出此言?”玄德曰:“廊下暗伏刀斧手,非杀备而何?”国太大怒,责骂孙权:难为了舅子。“今日玄德既为我婿,即我之儿女也。亲爱之极。何故伏刀斧手于廊下!”权推不知,唤吕范问之;范推贾华;国太唤贾华责骂,华默然无言。国太喝令斩之。玄德告曰:“若斩大将,于亲不利,备难久居膝下矣。”又是他讨饶,一发见得女婿好处。乔国老也相劝。国太方叱退贾华。刀斧手皆抱头鼠窜而去。
玄德更衣出殿前,见庭下有一石块。玄德拔从者所佩之剑,仰天祝曰:“若刘备能勾回荆州,成王霸之业,一剑挥石为两段。如死于此地,剑剁石不开。”言讫,手起剑落,火光迸溅,砍石为两段。蓝田之玉,方种为双;寺门之石,忽分为二。孙权在后面看见,问曰:“玄德公如何恨此石?”玄德曰:“备年近五旬,不能为国家剿除贼党,心常自恨。今蒙国太招为女婿,此平生之际遇也。恰才问天买卦,如破曹兴汉,砍断此石。今果然如此。”权暗思:“刘备莫非用此言瞒我?”亦掣剑谓玄德曰:“吾亦问天买卦。若破得曹贼,亦断此石。”却暗暗祝告曰:“若再取得荆州,兴旺东吴,砍石为两半!”手起剑落,巨石亦开。大家暗祝心事,俱为后文伏线。至今有十字纹“恨石”尚存。后人观此胜迹,作诗赞曰:
宝剑落时山石断,金环响处火光生,两朝旺气皆天数。从此乾坤鼎足成。
二人弃剑,相携入席。又饮数巡,孙干目视玄德,玄德辞曰:“备不胜酒力,告退。”孙权送出寺前,二人并立,观江山之景。玄德曰:“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一语品题,遂成佳语。至今甘露寺碑上云:“天下第一江山”。后人有诗赞曰:
江山雨霁拥青螺,境界无忧乐最多。昔日英雄凝目处,岩崖依旧抵风波。
二人共览之次,江风浩荡,洪波滚雪,白浪掀天。忽见波上一叶小舟,行于江面上,如行平地。可作一幅江景图。玄德叹曰:“南人驾船,北人乘马,信有之也。”孙权闻言,自思曰:“刘备此言,戏我不惯乘马耳。”乃令左右牵过马来,飞身上马,驰骤下山,复加鞭上岭,笑谓玄德曰:“南人不能乘马乎?”玄德闻言,撩衣一跃,跃上马背,飞走下山,复驰骋而上。二人立马于山坡之上,扬鞭大笑。权能试马,玄德不能试舟,毕竟让舅爷一步。至今此处名为“驻马坡”。后人有诗曰:
驰骤龙驹气概多,二人并辔望山河。东吴西蜀成王霸,千古犹存驻马坡。
当日二人并辔而回。南徐之民,无不称贺。
玄德自回馆驿,与孙干商议。干曰:“主公只是哀求乔国老,早早毕姻,免生别事。”是媒人语,但不知如何谢媒。次日,玄德复至乔国老宅前下马。国老接入,礼毕,茶罢,玄德告曰:“江左之人,多有要害刘备者,恐不能久居。”国老曰:“玄德宽心。吾为公告国太,令作护持。”国老可为撮合山,毕竟小媒人不如大媒人。玄德拜谢自回。乔国老入见国太,言玄德恐人谋害,急急要回。国太大怒曰:“我的女婿,谁敢害他!”实时便教搬入书院暂住,择日毕姻。竟似养女婿矣。玄德自入告国太曰:“只恐赵云在外不便,军士无人约束。”国太教尽搬入府中安歇,玄德处处赖丈母之力。休留在馆驿中,免得生事。玄德暗喜。
数日之内,大排筵会,孙夫人与玄德结亲。至晚客散,两行红炬,接引玄德入房。灯光之下,但见槍刀簇满,侍婢皆佩剑悬刀,立于两傍。諕得玄德魂不附体。读至此,又疑是甘露寺之兵矣。正是:
惊看侍女横刀立,疑是东吴设伏兵。
毕竟是何缘故,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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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玄德智激孙夫人 孔明二气周公瑾
王允以美人计赚两人,只是一番;周瑜以美人计赚一人,却有两番。王允则专用实,周瑜则前虚而后实也:始之诈言入赘,诱其至吴,是虚以美人赚之;继欲娱其耳目,惑其心志,是实以美人赚之。计亦巧矣!孰知王允赚两人而皆得,周瑜赚一人而亦失;王允一用而辄得,周瑜两用而终失乎!
孙夫人房内设兵,而玄德心常凛凛。玄德非畏兵,而畏夫人之兵;亦非畏夫人,而畏好兵之夫人也。每怪今之惧内者,其夫人未尝好兵,而亦畏之,何也?曰:虽不好兵,而未尝不好战;好战而甚于好兵也。只夫人便是兵,又何必房中设兵而后谓之兵耶?
甚矣,孔明之计之妙也!既借孙权之母、周瑜之丈人为玄德成婚之助,又即借孙权之妹为玄德归荆州之助。不但乔国老、吴国太为孔明所借,即孙夫人亦为孔明所借矣。国老可借,国母可借,夫人可借,而荆州大何不可借哉?
孙夫人之配玄德,如齐姜之配重耳,皆丈夫女也。重耳不欲去而齐姜遣之,玄德欲去而孙夫人从之。齐姜听重耳独去,不独去恐去不成;孙夫人与玄德同去,不同去也去不成。重耳之去,齐姜不告于其父;玄德之去,孙夫人不告于其兄。一则杀采桑之女,是英雄手段;一则退拦路之兵,亦是英雄手段。
玄德在车前哀告夫人,涕泣请死,活似妇人乞怜取妍,在丈夫面前放刁模样。以英雄人作此儿女态,是特孔明之所教耳。不想今日风俗,夫网不振,竟若深得孔明妙计者。第三个锦囊,更不消卧龙先生传授得也。
吕布送女,送不过去,为撞着拉亲的曹老瞒;孙权追妹,追不转来,为遇着接亲的诸葛亮。袁术讨不成媳妇,止折了一个媒人;孙权杀不得妹夫,干赔了一个妹子。前后遥遥映像成趣。
老新郎学作妇人腔,宛然弱婿;小媳妇偏饶男子气,壮矣贤妻。一个向娘子身边长跪,顾不得膝下有黄金;一个为丈夫面上生嗔,那怕他军前排白刃。家将畏主人而尤畏其妹,赘婿之惧内可知;新娘听丈夫而不听其兄,女生之向外益信。前日单身入赘,赠嫁的只有赵子龙;今日两口回门,送亲的却是周公瑾。化难生恩的刘备,阑干贯索,翻成天喜红鸾;弄巧成拙的周郎,阳错阴差,引出丧门吊客。此数联俱绝倒。
却说玄德见孙夫人房中两边枪刀森列,侍婢皆佩剑,不觉失色。管家婆进曰:“贵人休得惊惧:夫人自幼好观武事,居常令侍婢击剑为乐,故尔如此。”今人妇人所乐之兵器,又是一样。玄德曰:“非夫人所观之事,吾甚心寒,可命暂去。”管家婆禀复孙夫人曰:“房中摆列兵器,娇客不安,今且去之。”孙夫人笑曰:“厮杀半生,尚惧兵器乎?”虽然厮杀半生,却不曾与女将军厮杀。命尽撤去,令侍婢解剑伏侍。当夜玄德与孙夫人成亲,两情欢洽。中间藏着无数欢洽。玄德又将金帛散给侍婢,以买其心。不但欲夫人欢洽,并欲侍婢欢洽。妙。先教孙干回荆州报喜。自此连日饮酒。国太十分爱敬。女婿得岳母喜欢,那得做不起。
却说孙权差人来柴桑郡报周瑜,说:“我母亲力主,已将吾妹嫁刘备。不想弄假成真,此事还复如何?”瑜闻大惊,撮合者乃是令岳。行坐不安,乃思一计,修密书付来人持回见孙权。权拆书视之。书略曰:
瑜所谋之事,不想反复如此。既已弄假成真,又当就此用计。刘备以枭雄之姿,有关、张、赵云之将,更兼诸葛用谋,必非久屈人下者。愚意莫如软困之于吴中:盛为筑宫室以丧其心志;多送美色玩好以娱其耳目;使分开关、张之情,隔远诸葛之契,各置一方,然后以兵击之,大事可定矣。今若纵之,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愿明公熟思之。
孙权看毕,以书示张昭。昭曰:“公瑾之谋,正合愚意。刘备起身微末,奔走天下,未尝受享富贵。今若以华堂大厦,子女金帛,令彼享用,自然疏远孔明、关、张等,使彼各生怨望,然后荆州可图也。主公可依公瑾之计而速行之。”前是假用美人计,此却真用美人计矣。权大喜,即日修整东府,广栽花木,盛设器用,请玄德与妹居住;又增女乐数十余人,并金玉锦绮玩好之物。国太只道孙权好意,喜不自胜。为丈母者,不但望婿女相得,尤喜郎舅相得。玄德果然被声色所迷,全不想回荆州。已入温柔乡矣。
却说赵云与五百军在东府前住,终日无事,玄德太忙,子龙甚闲。只去城外射箭走马。看看年终。云猛省:“孔明吩咐三个锦囊与我,教我一到南徐,开第一个;住到年终,开第二个;临到危急无路之时,开第三个:于内有神出鬼没之计,可保主公回家。孔明附耳吩咐语,至此方纔补出。此时岁已将终,主公贪恋女色,并不见面,何不拆开第二个锦囊,看计而行?”玄德恋着贴肉的锦被,亏得赵云有贴肉的锦囊。遂拆开视之。原来如此神策。即日径到府堂,要见玄德。侍婢报曰:“赵子龙有紧急事来报贵人。”玄德唤入问之。云佯作失惊之状第一个锦囊用着乔国老并五百个军士,第二个锦囊却只用赵云一人。曰:“主公深居画堂,不想荆州耶?”玄德曰:“有甚事如此惊怪?”云曰:“今早孔明使人来报,说曹操要报赤壁鏖兵之恨,起精兵五十万,杀奔荆州,甚是危急,请主公便回。”此是锦囊定计。玄德曰:“必须与夫人商议。”云曰:“若和夫人商议,必不肯教主公回。不如休说,今晚便好起程。迟则误事!”此是子龙激语。玄德曰:“你且暂退,我自有道理。”云故意催逼数番而出。妙甚。玄德入见孙夫人,暗暗垂泪。孙夫人曰:“丈夫何故烦恼?”玄德曰:“念备一身飘荡异乡,生不能侍奉二亲,又不能祭祀宗祖,乃大逆不孝也。今岁旦在迩,使备悒怏不已。”且说三分话。孙夫人曰:“你休瞒我,我已听知了也!方纔赵子龙报说荆州危急,你欲还乡,故推此意。”已知其心。玄德跪而告曰:“夫人既知,备安敢相瞒。备欲不去,使荆州有失,被天下人耻笑;欲去,又舍不得夫人:因此烦恼。”前跪丈母,今跪夫人;前在有人处跪,今在无人处跪。此是从来做丈夫的衣钵,今日流传更广。夫人曰:“妾已事君,任君所之,妾当相随。”此时夫人亦是孔明囊中之物矣。玄德曰:“夫人之心,虽则如此,争奈国太与吴侯安肯容夫人去?夫人若可怜刘备,暂时辞别。”言毕,泪如雨下。本是要他同去,反说暂时辞别。诈甚,妙甚。孙夫人劝曰:“丈夫休得烦恼。妾当苦告母亲,必放妾与君同去。”玄德曰:“纵然国太肯时,吴侯必然阻挡。”是要他瞒着哥哥。孙夫人沈吟良久,乃曰:“妾与君正旦拜贺时,推称江边祭祖,不告而去,若何?”玄德又跪而谢曰:“若如此,生死难忘!切勿漏泄。”善哭又善跪,夫人安得不入其玄中。两个商议已定。玄德密唤赵云分付:“正旦日,你先引军士出城,于官道等候。吾推祭祖,与夫人同走。”云领诺。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吴侯大会文武于堂上。玄德与孙夫人入拜国太。孙夫人曰:“夫主想父母宗祖坟墓,俱在涿郡,昼夜伤感不已。今日欲往江边,望北遥祭,须告母亲得知。”听着丈夫之语,连母亲面前亦无实话。今日此风亦盛。国太曰:“此孝道也,岂有不从?汝虽不识舅姑,可同汝夫前去祭拜,亦见为妇之礼。”俱在孔明算中。孙夫人同玄德拜谢而出。此时只瞒着孙权。夫人乘车,止带随身一应细软。玄德上马,自变量骑跟随出城,与赵云相会。五百军士前遮后拥,离了南徐,趱程而行。拣元旦回门,既是新春吉日;拣元旦逃走,妙在出奇不意。
当日孙权大醉,左右近侍扶入后堂,文武皆散。比及众官探得玄德、夫人逃遁之时,天色已晚。要报孙权,权醉不醒。及至睡觉,已是五更。妹夫去远了。次日,孙权闻知走了玄德,急唤文武商议。张昭曰:“今日走了此人,早晚必生祸乱。可急追之。”孙权令陈武、潘璋选五百精兵,无分昼夜,务要赶上拿回。二将领命去了。孙权深恨玄德,将案上玉砚摔为粉碎。为破曹而砍案,为追刘而摔砚。而曹可破,刘不可追,非若甘露寺中之石,可以随我所愿也。程普曰:“主公空有冲天之怒,某料陈武、潘璋必擒此人不得。”权曰:“焉敢违我令!”普曰:“郡主自幼好观武事,严毅刚正,诸将皆惧。既然肯顺刘备,必同心而去。所追之将,若见郡主,岂肯下手?”权大怒,掣所佩之剑,唤蒋钦、周泰听令,曰:“汝二人将这口剑去取吾妹并刘备头来!违令者立斩!”孙权此时已无兄妹之情,孰知夫人此时止有夫妻之爱。蒋钦、周泰领命,随后引一千军赶来。
却说玄德加鞭纵辔,趱程而行;当夜于路暂歇两个更次,慌忙起行。看看来到柴桑界首,望见后面尘头大起,人报:“追兵至矣!”读至此,为玄德着急。玄德慌问赵云曰:“追兵既至,如之奈何?”赵云曰:“主公先行,某愿当后。”转过前面山脚,一彪军马拦住去路。当先两员大将,厉声高叫曰:“刘备早早下马受缚!吾奉周都督将令,守候多时!”读至此,一发为玄德着急。原来周瑜恐玄德走脱,先使徐盛、丁奉引三千军马于冲要之处扎营等候。时常令人登高遥望,料得玄德若投旱路,必经此道而过。当日徐盛、丁奉瞭望得玄德一行人到,各绰兵器,截住去路。七星坛追孔明之时,此二人分作水旱二路,此处却都在旱路;前是追在背,此是挡在面前:其势比前更是可畏。玄德惊慌,勒回马问赵云曰:“前有拦截之兵,后有追赶之兵:前后无路,如之奈何?”云曰:“主公休慌。军师有三条妙计,多在锦囊之中。已拆了两个,并皆应验。今尚有第三个在此,吩咐遇危难之时,方可拆看。今日危急,当拆观之。”便将锦囊拆开,献与玄德。前两个锦囊皆是赵云自看,第三个锦囊却送与玄德自看。盖求夫人须是彼夫去求也。玄德看了,急来车前泣告孙夫人曰:“备有心腹之言,至此尽当实诉。”夫人曰:“丈夫有何言语,实对我说。”玄德曰:“昔日吴侯与周瑜同谋,将夫人招嫁刘备,实非为夫人计,乃欲幽困刘备而夺荆州耳。夺了荆州,必将杀备。是以夫人为香饵而钓备也。今香饵既得,金勾可脱。备不惧万死而来,盖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必能怜备。妙甚。昨闻吴侯将欲加害,故托荆州有难,以图归计。一片心和盘托出。幸得夫人不弃,同至于此。今吴侯又令人在后追赶,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祸。如夫人不允,备请死于车前,以报夫人之德。”前在丈母面前请死,今又在夫人面前请死。此是从来夫人吓丈夫妙诀,不意玄德亦作此态。夫人怒曰:“吾兄既不以我为亲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见乎!今日之危,我当自解。”于是叱从人推车直出,卷起车帘,亲喝徐盛、丁奉曰:“你二人欲造反耶?”徐、丁二将慌忙下马,弃了兵器,声喏于车前曰:“安敢造反?为奉周都督将令,屯兵在此,专候刘备。”对夫人面呼玄德之名,煞是可恶。孙夫人大怒曰:“周瑜逆贼!我东吴不曾亏负你!玄德乃大汉皇叔,是我丈夫。只此四字,便足压倒丁、徐二将。我已对母亲、哥哥说知回荆州去。因二将为周瑜所使,故连哥哥亦说在内。今你两个于山脚去处,引着军马拦截道路,意欲劫掠我夫妻财物耶?”竟说他是劫掠,语甚可畏。徐盛、丁奉喏喏连声,口称:“不敢。请夫人息怒。这不干我等之事,乃是周都督的将令。”先喝倒了两个。孙夫人叱曰:“你只怕周瑜,独不怕我?周瑜杀得你,我岂杀不得周瑜?”把周瑜大骂一场,国太骂周瑜是为女儿,夫人骂周瑜是为丈夫。喝令推车前进。徐盛、丁奉自思:“我等是下人,安敢与夫人违拗?”又见赵云十分怒气,在徐、丁二人眼中写一赵云。若只写夫人,不写赵云,便有遗漏。只得把军喝住,放条大路教过去。已在孔明算中。
恰纔行不得五六里,背后陈武、潘璋赶到。徐盛、丁奉备言其事。陈、潘二将曰:“你放他过去差矣!且慢埋怨着。我二人奉吴侯旨意,特来追捉他回去。”于是四将合兵一处,趱程赶来。玄德正行间,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玄德又告孙夫人曰:“后面追兵又到,如之奈何?”夫人曰:“丈夫先行,我与子龙当后。”前既仗夫人为开路先锋,今又仗夫人为断后猛将。玄德先引三百军,望江岸去了。子龙勒马于车傍,将士卒摆开,专候来将。四员将见了孙夫人,只得下马,叉手而立。夫人曰:“陈武、潘璋,来此何干?”二将答曰:“奉主公之命,请夫人、玄德回。”不呼刘备而称玄德,不说追而说请,与徐、丁二将又自不同。夫人正色叱曰:“都是你这伙匹夫,离间我兄妹不睦!不骂孙权,反骂二将,妙甚。我已嫁他人,今日归去,须不是与人私奔。我奉母亲慈旨,令我夫妇回荆州。因二将为孙权所使,故又不说哥哥,只说母亲,妙甚。便是我哥哥来,也须依礼而行。前只骂周瑜,此处并将孙权压倒。你二人倚仗兵威,欲待杀害我耶?”骂得四人面面相觑,各自寻思:“他一万年也只是兄妹。更兼国太作主,吴侯乃大孝之人,怎敢违逆母言?明日翻过脸来,只是我等不是。不如做个人情。”又喝倒了两个。军中又不见玄德;但见赵云怒目睁眉,只待厮杀,又在陈、潘二人眼中带写赵云。因此四将喏喏连声而退。已在孔明算中。孙夫人令推车便行。徐盛曰:“我四人同去见周都督,告禀此事。”四人犹豫未定。忽见一军如旋风而来,来得声势。视之,乃蒋钦、周泰。逐一对差来,只算送[亲](的是)高灯旺相耳。二将问曰:“你等曾见刘备否?”四人曰:“早晨过去,已半日矣。”蒋钦曰:“何不拏下?”四人各言孙夫人发话之事。蒋钦曰:“便是吴侯怕道如此,封一口剑在此,吴侯一剑,怎敌孔明三囊。教先杀他妹,后斩刘备。违者立斩!”四将曰:“去之已远,怎生奈何?”蒋钦曰:“他终是些步军,急行不上。徐、丁二将军可飞报都督,教水路棹快船追赶;我四人在岸上追赶:无问水旱之路,赶上杀了,休听他言语。”于是徐盛、丁奉飞报周瑜;蒋钦、周泰、陈武、潘璋四个领兵沿江赶来。
却说玄德一行人马,离柴桑较远,来到刘郎浦,到了刘郎浦,便不怕孙家港矣。心纔稍宽。沿着江岸寻渡,一望江水弥漫,并无船只。玄德俯首沉吟。赵云曰:“主公在虎口中逃出,今已近本界,吾料军师必有调度,何用犹疑?”玄德听罢,蓦然想起在吴繁华之事,不觉凄然泪下。又将上文回顾,叙事妙品。后人有诗叹曰:
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帐屋黄金。谁知一女轻天下,欲易刘郎鼎峙心。
玄德令赵云望前哨探船只,忽报后面尘土冲天而起。玄德登高望之,但见军马盖地而来,叹曰:“连日奔走,人困马乏,追兵又到,死无地矣!”看看喊声渐近。与檀溪跃马时一样危急。正慌急间,忽见江岸边一字儿抛着拖篷船二十余只。赵云曰:“天幸有船在此!何不速下,棹过对岸,再作区处!”玄德与孙夫人便奔上船。子龙引五百军亦都上船。只见船舱中一人纶巾道服,大笑而出,曰:“主公且喜!诸葛亮在此等候多时。”接亲的来了。船中扮作客人的,皆是荆州水军。玄德大喜。不移时,四将赶到。孔明笑指岸上人言曰:“吾已算定多时矣。有得他说嘴。汝等回去传示周郎,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若要再使,除非再送一个夫人。岸上乱箭射来,船已开的远了。蒋钦等四将,只好呆看。
玄德与孔明正行间,忽然江声大振。回头视之,只见战船无数,帅字旗下,周瑜自领惯战水军,左有黄盖,右有韩当,势如飞马,疾似流星。看看赶上。丈人成就了好事,女婿干做了冤家。孔明教棹船投北岸,弃了船,尽皆上岸而走,车马登程。周瑜赶到江边,亦皆上岸追袭。大小水军,尽是步行;止有为首官军骑马。周瑜当先,黄盖、韩当、徐盛、丁奉紧随。周瑜曰:“此处是那里?”军士答曰:“前面是黄州界首。”望见玄德车马不远,瑜令并力追袭。岂因玄德毕姻之后,不曾与大舅、姨公会亲,故特苦苦追逼耶?一笑。正赶之间,一声鼓响,山崦内一彪刀手拥出,为首一员大将,乃关云长也。又是一个接亲的。周瑜举止失措,急拨马便走;云长赶来,周瑜纵马逃命。正奔走间,左边黄忠,右边魏延,两军杀出,又是两个接亲的。吴兵大败。周瑜急急下得船时,岸上军士齐声大叫曰:“周郎妙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前在南郡时,则送了城池又折兵,犹可言也;今陪了夫人又折兵,则大不堪矣。瑜怒曰:“可再登岸,决一死战!”黄盖、韩当力阻。瑜自思曰:“吾计不成,有何面目去见吴侯!”项王不曾把虞姬送与别人,犹云“无面见江东父老”;今周郎平白地把夫人送与玄德,更有何面目见江东主人?大叫一声,金疮迸裂,倒于船上。众将急救,却早不省人事。此时既死,倒省了后文多少气。正是:
两番弄巧翻成拙,此日含嗔却带羞。
未知周郎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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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曹操大宴铜雀台 孔明三气周公瑾
曹操赤壁赋诗,在未败之前,是赏心乐事;铜台大宴,在既败之后,只算解闷消愁。未败之前,其语骄;既败之后,其语逊。然其曰愿题墓道云“曹侯之墓”,则奸雄欺人之语也。心则奸雄,口则圣贤。不但瞒众人,又欲瞒君子;不但瞒一时,直欲瞒尽天下后世:其斯之谓老瞒乎!
操以备之得荆州比龙之得水,其视备一龙也。乃自青梅煮酒之时,以龙比英雄,而曰“英雄惟使君与操”,则其自视亦一龙也。向则一龙失水,一龙得水,失水之龙,犹受制于得水之龙。而今则两龙皆得水矣:操以兖、许为水,而玄德以荆、襄为水。然玄德之得荆州,犹是借来之水,不若得西川方为自有之水,是得荆州犹未可云得水也。乃玄德不以荆州为水,亦不以西川为水,而直以孔明为水耳。以西川为水,则得水尚在荆州之后;以孔明为水,则得水已在荆州之前。况孔明固所称卧龙也,玄德遇孔明,如龙得水;孔明遇玄德,亦如龙得水。其卧南阳,以为勿用之潜龙;其出茅庐,则在田之见龙;其助玄德以讨曹操,则奉应运之飞龙,以敌战野之弃龙。水以济水,龙以辅龙。曹操虽如鬼如蜮,安能以一水敌二水,一龙当二龙哉!
孙权之表刘备为荆州牧,非结备也,正欲使曹之忌备而攻备也。操攻备,而我得乘间以取荆州,是佯以己之所欲者让备,而实欲以备之所有者归我也。操之以周瑜为南郡守,非畏瑜也,正畏备而欲使瑜之攻备也。瑜攻备,而我亦得乘间以取荆州,是名以备之所得者授瑜,而实欲以我之所失者还归我也。然则以荆州刘表,即是鲁肃索荆州之心;以南郡授周瑜,无异曹仁守南郡之意:两样机谋,一样诡谲。《战国策》中多有此等文字,不谓于《三国》往往见之。
鲁肃之索荆州者三,孔明之辞鲁肃者亦三:初以刘琦未死辞之,继以候取西川辞之,终又以不忍取西川辞之。前既候取西川,而忽云不忍取西川;既云不忍取西川,而其后乃卒取西川:是前与后相谬也,诈也。孙权既使鲁肃索荆州,而又表刘备为荆州牧;既表刘备为荆州牧,而又使鲁肃索荆州:是前与后亦相谬也,诈也。彼以诈来,故此以诈往耳。孙权之上表,既不足据;而刘备之立契,又何足凭?周瑜之做媒,既非好意;而鲁肃之作保,又何必不受骗耶?
鲁肃见玄德之哭而不忍,是以玄德之假不忍动其真之不忍也;周瑜闻玄德之喜而得意,是以玄德之假得意赚其真得意也。周瑜诈言取蜀而鲁肃误以为真,是老实人不晓得弄虚头;孔明诈许犒师而周瑜不知其诈,是聪明人又撞了撮空手:写来真是好看。
三顾草庐之文,妙在一连写去;三气周瑜之文,妙在断续叙来。一气周瑜之后,则有张辽合淝之战、孔明汉上之攻、玄德南徐之攻以间之;二气周瑜之后,则又有曹操铜雀台之宴以间之。其间断续之处,或长或短,正以参差入妙。
周瑜之欲杀玄德者三矣:诱令犒师江上,一也;诱使就婚南徐,二也;刘郎浦之追,三也。其欲杀孔明者亦三也:先使断粮,是欲令曹操杀之也,一也;继使造箭,是欲自以军令杀之也,二也;七星坛之遣将,是不以军令,而直欲以无罪杀之也,三也。彼有三杀,此有三气,亦相报之道宜然耳。况以气报杀,以一报两,报之犹为厚矣。
却说周瑜被诸葛亮预先埋伏关公、黄忠、魏延三枝军马,一击大败。黄盖、韩当急救下船,折却水军无数。遥观玄德、孙夫人车马仆从,都停住于山顶之上,瑜如何不气?不该气别人,只该气自己。箭疮未愈,因怒气冲激,疮口迸裂,昏绝于地。众将救醒,开船逃去。孔明教休追赶,自和玄德归荆州庆喜,赏赐众将。
周瑜自回柴桑,蒋钦等一行人马自归南徐报孙权。权不胜忿怒,欲拜程普为都督,起兵取荆州。周瑜又上书,请兴兵雪恨。张昭谏曰:“不可。曹操日夜思报赤壁之恨,因恐孙、刘同心,故未敢兴兵。今主公若以一时之忿,自相吞并,操必乘虚来攻,国势危矣。”以此时论之,则张昭之见胜于周瑜。顾雍曰:“许都岂无细作在此?若知孙、刘不睦,操必使人勾结刘备。备惧东吴,必投曹操。若是,则江南何日得安?为今之计,莫若使人赴许都,表刘备为荆州牧。曹操知之,则惧而不敢加兵于东南;且使刘备不恨于主公。然后使心腹用反间之计,令曹、刘相攻,吾乘隙而图之,斯为得耳。”顾雍之见,更胜张昭。权曰:“元叹之言甚善。但谁可为使?”雍曰:“此间有一人,乃曹操敬慕者,可以为使。”权问何人。雍曰:“华歆在此,何不遣之?”权大喜。即遣歆赍表赴许都。曹操恨刘备之取徐州,而反诏刘备为徐州牧,欲使吕布忌之也;今东吴亦恨刘备之取荆州,而反表刘备为荆州牧,欲使曹操忌之也:同是一样机谋。歆领命起程,径到许都来见曹操。闻操会群臣于邺郡,庆赏铜雀台,歆乃赴邺郡候见。
操自赤壁败后,常思报仇;只疑孙、刘并力,因此不敢轻进。时建安十五年春,造铜雀台成。筑台是三十四回中事,至此始成,其劳民伤财可知。曹操之有铜雀台,犹董卓之有郿坞也。操乃大会文武于邺郡,设宴庆贺。其台正临漳河,中央乃铜雀台,左边一座名玉龙台,右边一座名金凤台,各高十丈。上横二桥相通,千门万户,金碧交辉。八言可抵一篇《阿房宫赋》。是日,曹操头戴嵌宝金冠,身穿绿锦罗袍,宗族都命穿红,自己却又穿绿。玉带珠履,凭高而坐。文武侍立台下。操欲观武官比试弓箭,乃使近侍将西川红锦战袍一领,挂于垂杨枝上,以一锦袍引出无数锦袍人来。○玄武池中习水战,是演武于赤壁未败之前;铜雀台前挂锦袍,是演武于赤壁既败之后。下设一箭垛,以百步为界。分武官为两队:曹氏宗族俱穿红,其余将士俱穿绿,前在赤壁江中,分五色旗号;今在铜雀台边,分红绿两班。各带雕弓长箭,跨鞍勒马,听候指挥。此日其实好看。操传令曰:“有能射中箭垛红心者,即以锦袍赐之;如射不中,罚水一杯。”号令方下,红袍队中,一个少年将军骤马而出,一个红。众视之,乃曹休也。休飞马往来,奔驰三次,第一个出来射箭的,却不便射,先往来驰骤作势。写得好看。扣上箭,拽满弓,一箭射去,正中红心。好看。金鼓齐鸣,夹写金鼓。众皆喝采。夹写众人。曹操于台上望见,大喜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又夹写曹操语。方欲使人取锦袍与曹休,只见绿袍队中一骑飞出,间一个绿。叫曰:“丞相锦袍,合让俺外姓先取,宗族中不宜搀越。”操视其人,乃文聘也。众官曰:“且看文仲业射法。”又夹写众官语。文聘拈弓纵马,一箭亦中红心。好看。众皆喝采,金鼓乱鸣。二句倒写,又与前变。聘大呼曰:“快取袍来!”只见红袍队中又一将飞马而出,又一个红。厉声曰:“文烈先射,汝何得争夺?看我与你两个解箭!”拽满弓,一箭射去,也中红心。好看。众人齐声喝采。只写众人,不写金鼓,文法又变。视其人,乃曹洪也。先写箭,后写人,文法又变。洪方欲取袍,只见绿袍队里又一将出,又间一个绿。扬弓叫曰:“你三人射法,何足为奇?看我射来!”众视之,乃张合也。合飞马翻身,背射一箭,也中红心。更好看。四枝箭齐齐的攒在红心里。又总写四箭一句。众人都道:“好射法!”写众人喝采,又变一法。○亦只写众人,不写金鼓。合曰:“锦袍须该是我的!”言未已,红袍队中一将飞马而出,又一个红。大叫曰:“汝翻身背射,何足称异?看我夺射红心!”众视之,乃夏侯渊也。渊骤马至界口,纽回身一箭射去,正在四箭当中。更好看。金鼓齐鸣。只写金鼓,不写众人,文法又变。渊勒马按弓大叫曰:“此箭可夺得锦袍么?”只见绿袍队里,一将应声而出,又间一个绿。大叫:“且留下锦袍与我徐晃!”出徐晃名字,又是一样写法。渊曰:“汝更有何射法,可夺我袍?”晃曰:“汝夺射红心,不足为异。看吾单取锦袍!”拈弓搭箭,遥望柳条射去,恰好射断柳条,锦袍坠地。一发好看。徐晃飞取锦袍,披于身上,绿袍人变做红袍人矣。骤马至台前声喏曰:“谢丞相袍!”看至此,疑已结夺袍之局矣,不谓其殊未已也。曹操与众官无不称羡。一总写了曹操与众官一句。晃纔勒马要回,猛然台边跃出一个绿袍将军,叙法又变。大呼曰:“你将锦袍那里去?早早留下与我。”众视之,乃许褚也。晃曰:“袍已在此,汝何敢强夺!”褚更不回答,竟飞马来夺袍。妙在夺得无理。○以前都是红袍人与绿袍人相争,此却是绿袍队里自相争夺。然此时徐晃身上已不是绿袍,恰好与许褚一红一绿相争,真是好看。两马相近,徐晃便把弓打许褚。褚一手按住弓,把徐晃拖离鞍鞒。晃急弃了弓,翻身下马,褚亦下马,两个揪住厮打。射箭起头,厮打结局,可发一笑。操急使人解开,那领锦袍已是扯得粉碎。人人射箭夺此袍,却被一不曾射箭人扯得粉碎。妙极,趣极。操令二人都上台。徐晃睁眉怒目,许褚切齿咬牙,各有相斗之意。操笑曰:“孤特视公等之勇耳。岂惜一锦袍哉!”便教诸将尽都上台,各赐蜀锦一匹,诸将各各称谢。操命各依位次而坐。乐声竞奏,水陆并陈。文官武将轮次把盏,献酬交错。与酾酒临江之时,正复相类。
操顾谓众文官曰:“武将既以骑射为乐,足显威勇矣。公等皆饱学之士,登此高台,可不进佳章以纪一时之胜事乎?”众官皆躬身而言曰:“愿从钧命。”前者横槊赋诗,横槊是武,赋诗是文,以一人兼文武,今则使众人分奏之。时有王朗、钟繇、王粲、陈琳一班文官,进献诗章。诗中多有称颂曹操功德巍巍、合当受命之意。王莽之时,《剧秦美新》只是一个,此日乃有无数扬雄。曹操逐一览毕,笑曰:“诸公佳作,过誉甚矣。孤本愚陋,始举孝廉。出身是文。后值天下大乱,筑精舍于谯东五十里,欲春夏读书,一句文。秋冬射猎,一句武。以待天下清平,方出仕耳。不意朝廷征孤为典军校尉,出仕是武。遂更其意,专欲为国家讨贼立功,图死后得题墓道曰:‘汉 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平生愿足矣。后来称魏公、称魏王者谁耶?念自讨董卓,剿黄巾以来,除袁术、破吕布、灭袁绍、定刘表,遂平天下。武功绝顶。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又复何望哉?文官极品。如国家无孤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别人称帝称王,未必弒母后、杀贵妃而大肆其恶也。或见孤权重,妄相忖度,疑孤有异心,此大谬也。孤常念孔子称文王之至德,此言耿耿在心。自比周文王,推不好人与子孙做。但欲孤委捐兵众,归就所封武平侯之国,实不可耳。诚恐一解兵柄,为人所害。此是实话,亦骑虎难下之势矣。孤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也。又将国家推头,奸甚。诸公必无知孤意者。”众皆起拜曰:“虽伊尹、周公,不及丞相矣!”曹操欲为文王,而众比之伊尹、周公,又非其意。后人有诗曰: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曹操连饮数杯,不觉沉醉,唤左右捧过笔砚,亦欲作铜雀台诗。刚才下笔,忽报:“东吴使华歆表奏刘备为荆州牧,孙权以妹嫁刘备,汉上九郡大半已属备矣。”操闻之,手脚慌乱,投笔于地。“满城风两近董阳”,为催租人所阻。今曹操操连一句也无,何其惫也。程昱曰:“丞相在万军之中,矢石交攻之际,未尝动心。今闻刘备得了荆州,何故如此失惊?”操曰:“刘备,人中之龙也,生平未尝得水。今得荆州,是困龙入大海矣。孤安得不动心也!”孰知其未得荆州之时,早已得水矣。何也?彼固以孔明为水也。程昱曰:“丞相知华歆来意否?”操曰:“未知。”昱曰:“孙权本忌刘备,欲以兵攻之,但恐丞相乘虚而击。故令华歆为使,表荐刘备,乃安备之心,以塞丞相之望耳。”当时乖人一个赛一个。操点头曰:“是也。”昱曰:“某有一计,使孙、刘自相吞并,丞相乘间图之,一鼓而二敌俱破。”操大喜,遂问其计。程昱曰:“东吴所倚者,周瑜也。丞相今表奏周瑜为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留华歆在朝重用之,瑜必自与刘备为仇敌矣。即荀彧所谓“二虎争食”之计。我乘其相并而图之,不亦善乎?”操曰:“仲德之言,正合孤意。”遂召华歆上台,重加赏赐。当日筵散,操即引文武回许昌,表奏周瑜为总领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慷他人之慨。封华歆为大理少卿,留在许都。为六十六回伏线。使命至东吴,周瑜、程普各受职讫。有职而无地,竟是挂名太守。
周瑜既领南郡,愈思报仇,遂上书吴侯,乞令鲁肃去讨还荆州。孙权乃命肃曰:“汝昔保借荆州与刘备,今备迁延不还,等待何时?”肃曰:“文书上明白写着,得了西川便还。”权叱曰:“只说取西川,到今又不动兵,不等老了人!”肃曰:“某愿往言之。”遂乘船投荆州而来。第三次讨荆州。
却说玄德与孔明在荆州,广聚粮草,调练军马,远近之士多归之。忽报鲁肃到,玄德问孔明曰:“子敬此来何意?”孔明曰:“昨者孙权表主公为荆州牧,此是惧曹操之计。操封周瑜为南郡太守,此欲令我两家自相吞并,他好于中取事也。又是一个乖的,一个赛一个。今鲁肃此来,又是周瑜既受太守之职,要来索荆州之意。”玄德曰:“何以答之?”孔明曰:“若肃提起荆州之事,主公便放声大哭。前来吊孝不哭,此非吊孝反哭。奇绝,怪绝。哭到悲切之处,亮自出来解劝。”计会已定,接鲁肃入府,礼毕叙坐。肃曰:“今日皇叔做了东吴女婿,便是鲁肃主人,如何敢坐?”玄德笑曰:“子敬与我旧交,何必太谦?”肃乃就坐。茶罢,肃曰:“今奉吴侯钧命,专为荆州一事而来。皇叔已借住多时,未蒙见还。今既两家结亲,当看亲情面上,早早交付。”妹夫借阿舅的东西,又与外人不同了。玄德闻言,掩面大哭。亏得那里来这副急泪。肃惊曰:“皇叔何故如此?”玄德哭声不绝。孔明从屏后出曰:“亮听之久矣。子敬知吾主人哭的缘故么?”肃曰:“某实不知。”孔明曰:“有何难见?当初我主人借荆州时,许下取得西川便还。仔细想来,益州刘璋是我主人之弟,一般都是汉朝骨肉。若要兴兵去取城池时,恐被外人唾骂;一层。若要不取,还了荆州,何处安身?二层。若不还时,于尊舅面上又不好看。三层。事实两难,因此泪出痛肠。”孔明说罢,触动玄德衷肠,真个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越妆越像。鲁肃劝曰:“皇叔且休烦恼,与孔明从长计议。”孔明曰:“有烦子敬,回见吴侯,勿惜一言之劳,将此烦恼情节,恳告吴侯,再容几时。”妙在只用缓兵之计。肃曰:“倘吴侯不从,如之奈何?”孔明曰:“吴侯既以亲妹聘嫁皇叔,安得不从乎?望子敬善言回复。”第三次索荆州,俱用孔明回答。
鲁肃是个宽仁长者,见玄德如此哀痛,只得应允。定然陪出了几点眼泪矣。玄德、孔明拜谢。宴毕,送鲁肃下船。径到柴桑,见了周瑜,具言其事。周瑜顿足曰:“子敬又中诸葛亮之计也!当初刘备依刘表时,常有吞并之意,何况西川刘璋乎?似此推调,未免累及老兄矣。此时鲁肃亦该哭。吾有一计,使诸葛亮不能出吾算中。子敬便当一行。”肃曰:“愿闻妙策。”瑜曰:“子敬不必去见吴侯,再去荆州对刘备说:孙、刘两家,既结为亲,便是一家;若刘氏不忍去取西川,我东吴起兵去取,取得西川时,以作嫁资,却把荆州交还东吴。”“何不即以荆州为嫁资?”肃曰:“西川迢递,取之非易。都督此计,莫非不可?”老实人说实心话。瑜笑曰:“子敬真长者也。长者是无用之别名。你道我真个去取西川与他?我只以此为名,实欲去取荆州,且教他不做准备。东吴军马收川,路过荆州,就问他索要钱粮,刘备必然出城劳军。那时乘势杀之,夺取荆州,雪吾之恨,解足下之祸。”此等计策,周郎甚是不济。
鲁肃大喜,便再往荆州来。玄德与孔明商议。孔明曰:“鲁肃必不曾见吴侯,只到柴桑和周瑜商量了甚计策,来诱我耳。但说的话,主公只看我点头,便满口应承。”或叫他不应,或叫他哭,或叫他应承,皆是孔明扯线。计会已定。鲁肃入见。礼毕,曰:“吴侯甚是称赞皇叔盛德,遂与诸将商议,起兵替皇叔收川。取了西川,却换荆州,以西川权当嫁资。荆州是现成妆奁,何必舍近而求远!但军马经过,却望应些钱粮。”孔明听了,忙点头曰:“难得吴侯好心!”玄德拱手称谢曰:“此皆子敬善言之力。”一个点头,一个会意。孔明曰:“如雄师到日,即当远接犒劳。”鲁肃暗喜,宴罢辞回。
玄德问孔明曰:“此是何意?”孔明大笑曰:“周瑜死日近矣!这等计策,小儿也瞒不过!”玄德又问如何,小儿瞒不过,大人倒不晓得。孔明曰:“此乃假途灭虢之计也。虚名牧川,实取荆州。等主公出城劳军,乘势拿下,杀入城来,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周瑜乖,孔明更乖。玄德曰:“如之奈何?”孔明曰:“主公宽心,只顾准备窝弓以擒猛虎,安排香饵以钓鳌鱼。等周瑜到来,他便不死,也九分无气。”孔明只是顽皮作乐。便唤赵云听计:“如此如此,其余我自有摆布。”玄德大喜。后人有诗云:“周瑜决策取荆州,诸葛先知第一筹。指望长江香饵稳,不知暗里钓鱼钩。”
却说鲁肃回见周瑜,说玄德、孔明欢喜一节,准备出城劳军。周瑜大笑曰:“原来今番也中了吾计!”且慢笑,准备气着。便教鲁肃禀报吴侯,并遣程普引军接应。周瑜此时箭疮已渐平愈,身躯无事,使甘宁为先锋,自与徐盛、丁奉为第二,凌统、吕蒙为后队,水陆大兵五万,望荆州而来。周瑜在船中,时复欢笑,以为孔明中计。周瑜对蒋干时尝诈说梦话,此则真说梦话矣。前军至夏口,周瑜问:“荆州有人在前面接否!”人报:“刘皇叔使糜竺来见都督。”瑜唤至,问劳军如何。糜竺曰:“主公皆准备安排下了。”准备窝弓以射猛虎,安排香饵以钓鳌鱼。瑜曰:“皇叔何在?”竺曰:“在荆州城门外相等,与都督把盏。”只怕周郎吃不得这一杯。瑜曰:“今为汝家之事,出兵远征;劳军之礼,休得轻易。”糜竺领了言语先回。
战船密密排在江上,依次而进,看看至公安,并无一只军船,又无一人远接。周瑜催船速行。离荆州十余里,只见江面上静荡荡的。哨探的回报:“荆州城上,插两面白旗,送嫁资来,如何反插白旗?想预为周郎吊孝耳。并不见一人之影。”瑜心疑,教把船傍岸,亲自上岸乘马,带了甘宁、徐盛、丁奉一班军官,引亲随精军三千人,径望荆州来。既至城下,并不见动静。瑜勒住马,令军士叫门。城上问是谁人。只做不认得,妙。吴军答曰:“是东吴周都督亲自在此。”言未毕,忽一声梆子响,城上军一齐都竖起枪刀。敌楼上赵云出曰:“都督此行,端的为何?”不即说破,先问一句,妙。瑜曰:“吾替汝主取西川,汝岂犹未知耶?”云曰:“孔明军师已知都督假途灭虢之计,故留赵云在此。吾主公有言:孤与刘璋,皆汉室宗亲,安忍背义而取西川?若汝东吴端的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偏与后文相反。周瑜闻之,勒马便回。只见一人打着令字旗,于马前报说:“探得四路军马,一齐杀到:关某从江陵杀来,张飞从姊归杀来,黄忠从公安杀来,魏延从孱陵小路杀来,四路正不知多少军马。喊声远近震动百余里,皆言要捉周瑜。”此是把盏劳军的。瑜马上大叫一声,箭疮复裂,坠于马下。正是:
一着棋高难对敌,几番算定总成空。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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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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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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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卧龙吊丧 耒阳县凤雏理事
天下当治,人才辈出;天下当乱,人才亦辈出。君子观于生瑜生亮之叹,而窃以为当人才之并生,不独此二人为然也。其并生而相济者,如庶之先亮,统之赞亮,维之继亮,肃、蒙、逊、抗之嗣瑜,嘉、昱、彧、攸之佐操皆是矣;其并生而相难者,如备之遇操,亮之遇懿,维之遇艾皆是矣。天生一非常之人,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济之;而天生一非常之才,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难之。夫既生备,何生操?既生亮,何生懿?既生维,又何生艾哉?
孔明吊公瑾之曰:“从此天下,更无知音。”盖不独爱我者为知己,能忌我者亦知己也;不独欲用我者为知音,欲杀我者亦知音也。不宁唯是,苟能爱我而不能用,用我而用之不尽其才,反不如忌我杀我者之知我耳。
孔明吊公瑾之后,忽然遇着庞统,与庞统见曹操之后,忽然遇着徐庶,正复相似。前是将徐庶放去,此是将庞统引来。一样文法,两样局面,真叙事妙品。
元直、德操,并称伏龙、凤雏名字,已在三十六回之前,至此已隔二十回矣,而凤雏方与卧龙会于一处。其先则忽隐忽现,若灭若没,踪迹又自不同。始之为周瑜献连环,极似四皓为子房定太子;继之见孙权,极似王猛之见桓温;从之谒玄德,极似邓禹之谒光武:虽未及孔明,而写来亦甚出色。庞统走谒荆州,与徐庶之走谒新野,皆不如孔明之高卧南阳,三顾而后出也;徐庶后归曹操,庞统亦先投孙,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庐始,以五丈原终,前后无二也。然庞统有荐书二封,初时并不取出,直待耒阳县中显过本事,然后将书呈送,可见有本事人不藉荐书之力。今之求讨荐牍专靠吹嘘者,恐为庞统所笑矣。
孙权既失一周瑜,又失一庞统,是再失;玄德既得一孔明,又得一庞统,是两得也。周瑜不能荐统,而肃乃荐统;周瑜忌孔明之助刘,而鲁肃则荐统以助刘。不但庞统所学,与周瑜大不相同;而鲁肃所见,亦与周瑜大不相同。
董承等七人同立义状,至此已隔三十余回矣。独马腾一人去西凉,杳无动静,令读者意甚悬悬。今忽于此回中照应出来,并与赤壁以前庞统教徐庶之语,暗相关合。如此叙事,真有一篇如一句者。不似今人之作稗官,如理词谱而见杂曲,如观演戏而点杂剧,逐段皆断,更不联络也。
事有前文所未识,而观于后文可以识前文者,如曹操之杀苗泽是也。即其后之杀苗泽,而前之杀秦庆童可知。岂有不赦黄奎之亲戚,而独纵董承之家奴乎?小人不独不容于君子,而并不见容于小人;不独以小人谋小人而不容于小人,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于小人:读此可为小人之戒。
却说周瑜怒气填胸,坠于马下,左右急救归船。军士传说:“玄德、孔明在前山顶上饮酒取乐。”但自饮酒,更不来把盏。瑜大怒,咬牙切齿曰:“你道我取不得西川,吾誓取之!”正恨间,人报吴侯遣弟孙瑜到。周瑜接入,具言其事。孙瑜曰:“吾奉兄命来助都督。”遂令催军前行。行至巴丘,人报上流有刘封、关平二人领军截住水路。周瑜愈怒。忽又报孔明遣人送书至。催死文书到了。周瑜拆封视之。书曰: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恶极,妙极。曹操失利于赤壁,志岂须臾忘报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至,江南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幸垂照鉴。
周瑜览毕,长叹一声,忿极而叹,叹甚于忿。唤左右取纸笔作书上吴侯。乃聚众将曰:“吾非不欲尽忠报国,奈天命已绝矣。汝等善事吴侯,共成大业。”言讫,昏绝。徐徐又醒,仰天长叹曰:“既生瑜,何生亮!”连叫数声而亡。周瑜少年,经怒不起,盖其读书养气之学不及孔明耳。寿三十六岁。后人有诗叹曰:
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巴丘终命处,凭吊欲伤情。
周瑜停丧于巴丘。众将将所遗书缄,遣人飞报孙权。权闻瑜死,放声大哭。拆视其书,乃荐鲁肃以自代也。书略曰:
瑜以凡才,荷蒙殊遇,委任腹心,统御兵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图报效。奈死生不测,修短有命,愚志未展,微躯已殒,遗恨何极!方今曹操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曹操以备为龙,周郎又以备为虎。天下之事,尚未可知。此正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蒙垂鉴,瑜死不朽矣。
孙权览毕,哭曰:“公瑾有王佐之才,今忽短命而死,孤何赖哉?既遗书特荐子敬,孤敢不从之!”即日便命鲁肃为都督,总统兵马;一面教发周瑜灵柩回葬。
却说孔明在荆州,夜观天文,见将星坠地,乃笑曰:“周瑜死矣!”至晓,白于玄德。玄德使人探之,果然死了。玄德问孔明曰:“周瑜既死,还当如何?”孔明曰:“代瑜领兵者,必鲁肃也。能料死,又能料生。亮观天象,将星聚于东方。亮当以吊丧为由,往江东走一遭,就寻贤士佐助主公。”预为庞统伏线。玄德曰:“只恐吴中将士加害于先生。”孔明曰:“瑜在之日,亮犹不惧;今瑜已死,又何患乎?”孔明吊丧,与关公赴会一样有胆。乃与赵云引五百军,具祭礼,下船赴巴丘吊丧。于路探听得孙权已令鲁肃为都督,周瑜灵柩已回柴桑。孔明径至柴桑,鲁肃以礼迎接。周瑜部将皆欲杀孔明,因见赵云带剑相随,不敢下手。孔明教设祭物于灵前,亲自奠酒,跪于地下,读祭文曰: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民。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也是实话。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孔明祭毕,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哭其不能助我以攻曹,乃真哭,非假哭也。众将相谓曰:“人尽道公瑾与孔明不睦,今观其祭奠之情,人皆虚言也。”鲁肃见孔明如此悲切,亦为感伤,自思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写鲁肃处处是实心人。后人有诗叹曰:
卧龙南阳睡未醒,又添列曜下舒城。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
鲁肃设宴款待孔明。宴罢,孔明辞回。方欲下船,只见江边一人道袍竹冠,皂绦素履,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汝气死周郎,却又来吊孝,明欺东吴无人耶?”孔明急视其人,乃凤雏先生庞统也。孔明此来,正为寻访贤士,乃不用孔明去寻,偏用庞统自来;又不用顺写,偏用逆写。妙甚。孔明亦大笑。两人携手登舟,各诉心事。孔明乃留书一封与统,嘱曰:“吾料孙仲谋必不能重用足下。稍有不如意,可来荆州共扶玄德。此人宽仁厚德,必不负公平生之所学。”统允诺而别。不便偕归,妙有曲折。孔明自回荆州。
却说鲁肃送周瑜灵柩至芜湖,孙权接着,哭祭于前,命厚葬于本乡。了却周瑜。瑜有两男一女,长男循,次男胤,权皆厚恤之。鲁肃曰:“肃碌碌庸才,误蒙公瑾重荐,其实不称所职。愿举一人以助主公。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谋略不减于管、乐,枢机可并于孙、吴。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孔明亦深服其智,现在江南,何不重用?”借鲁肃口极力写庞统。权闻言大喜,便问此人姓名。肃曰:“此人乃襄阳人,姓庞,名统,字士元,道号凤雏先生。”权曰:“孤亦闻其名久矣。今既在此,可即请来相见。”于是鲁肃邀请庞统入见孙权,施礼毕。权见其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独不思碧眼紫髯,亦自形容古怪耶?乃问曰:“公平生所学,以何为主?”统曰:“不必拘执,随机应变。”权曰:“公之才学,比公瑾如何?”统笑曰:“某之所学,与公瑾大不相同。”权平生最喜周瑜,见统轻之,心中愈不乐,既厌其貌,又怪其言。乃谓统曰:“公且退。待有用公之时,却来相请。”统长叹一声而出。鲁肃曰:“主公何不用庞士元?”权曰:“狂士也,用之何益?”肃曰:“赤壁鏖兵之时,此人曾献连环策,成第一功。照应四十七回中事。主公想必知之。”权曰:“此时乃曹操自欲钉船,未必此从之功也,吾誓不用之。”鲁肃出谓庞统曰:“非肃不荐足下,奈吴侯不肯用公。公且耐心。”统低头长叹不语。肃曰:“公莫非无意于吴中乎?”统不答。肃曰:“公抱匡济之才,何往不利?可实对肃言,将欲何往?”统曰:“吾欲投曹操去也。”反言以激之。肃曰:“此明珠暗投矣,可往荆州投刘皇叔,必然重用。”统曰:“统意实欲如此,前言戏耳。”肃曰:“某当作书奉荐,公辅玄德,必令孙、刘两家,无相攻击,同力破曹。”统曰:“此某平生之素志也。”乃求肃书,径往荆州来见玄德。
此时孔明按察四郡未回。妙有曲折。门吏传报江南名士庞统,特来相投。玄德久闻统名,便教请入相见。统见玄德,长揖不拜。玄德见统貌陋,心中亦不悦,曹操初见庞统,恭敬之极,仲谋、玄德反不如之。乃问统曰:“足下远来不易。”统不即取出鲁肃并孔明荐书,但答曰:“闻皇叔招贤纳士,特来相投。”妙有身分。若今之挟荐书投人者,未入门而先传进矣。玄德曰:“荆楚稍定,苦无闲职。此去东北一百三十里,有一县名耒阳县,缺一县宰,屈公任之,如后有缺,却当重用。”统思玄德待我何薄,欲以才学动之,见孔明不在,只得勉强相辞而去。妙有曲折。统到耒阳县,不理政事,终日饮酒为乐,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应钱粮词讼,并不理会。有人报知玄德,言庞统将耒阳县事尽废。玄德怒曰:“竖儒焉敢乱吾法度!”遂唤张飞吩咐:“引从人去荆南诸县巡视。如有不公不法者,就便究问。恐于事有不明处,可与孙干同去。”张飞领了言语,与孙干前至耒阳县。军民官吏,皆出郭迎接,独不见县令。以饮酒废事,犹胜于以迎接废事。若善于迎接者,便非好县令。飞问曰:“县令何在?”同僚覆曰:“庞县令自到任及今,将百余日,县中之事,并不理问,每日饮酒,自旦及夜,只在醉乡。今日宿酒未醒,犹卧不起。”既有卧龙,安得无卧凤?卧治有余,卧亦是醒。彼暗于治者,虽日日醒,犹日日卧耳。张飞大怒,欲擒之。孙干曰:“庞士元乃高明之人,未可轻忽。且到县问之。如果于理不当,治罪未晚。”飞乃入县正厅上坐定,教县令来见。统衣冠不整,扶醉而出。故作偃蹇之态。飞怒曰:“吾兄以汝为人,令作县宰,汝焉敢尽废县事?”统笑曰:“将军以吾废了县中何事?”奇绝,妙绝。飞曰:“汝到任百余日,终日在醉乡,安得不废政事?”统曰:“量百里小县,些小公事,何难决断?此不足为先生事。将军少坐,待我发落。”随即唤公吏,将百余日所积公务,都取来剖断。吏皆纷然赍抱案卷上厅,诉词被告人等环跪阶下。统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刘穆之不足为奇。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民皆叩首拜伏。不到半日,将百余日之事,尽断毕了,谁云大受者不可小知。投笔于地,而对张飞曰:“所废之事何在?妙极。曹操、孙权,吾视之若掌上观文,一语便露出圭角。量此小县,何足介意?”飞大惊,下席谢曰:“先生大才,小子失敬。吾当于兄长处极力举荐。”统乃将出鲁肃荐书。两封荐书,又只先取一封,藏却一封。妙有曲折。飞曰:“先生初见吾兄,何不将出?”统曰:“若便将出,似乎专藉荐书来干谒矣。”今之求讨荐书,一味钻刺者,能不愧死。飞顾谓孙干曰:“非公则失一大贤也。”遂辞统回荆州见玄德,具说庞统之才。玄德大惊曰:“屈待大贤,吾之过也!”飞将鲁肃荐书呈上,不消鲁肃荐,先生先自荐矣。玄德拆视之,书略曰:
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如以貌取之,恐负所学,有鉴于孙权,而先为是言也。终为他人所用,实可惜也。
玄德看毕,正在嗟叹,忽报孔明回。玄德接入,礼毕。孔明先问曰:“庞军师近日无恙否?”问妙。玄德曰:“近治耒阳县,好酒废事。”孔明笑曰:“士元非百里之才,胸中之学,胜亮十倍。此句是过誉。足见孔明之谦,不似今人之妄自矜夸也。亮曾有荐书在士元处,曾达主公否?”玄德曰:“今日方得子敬书,却未见先生之书。”孔明曰:“大贤若处小任,往往以酒胡涂,倦于视事。”玄德曰:“若非吾弟所言,险失大贤。”随即令张飞往耒阳县敬请庞统到州内。玄德下阶请罪,统方将出孔明所荐之书。两封书作两次取出,写庞统极有身分。玄德看书中之意,言凤雏到日,宜即重用。玄德喜曰:“昔司马德操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照应三十五回中语。今吾二人皆得,汉室可兴矣。”遂拜庞统为副军师中郎将,与孔明共赞方略,教练军士,听候征伐。以下按下玄德一边,以下接叙曹操一边。
早有人报到许昌,言刘备有诸葛亮、庞统为谋士,招军买马,积草屯粮,连结东吴,早晚必兴兵北伐。曹操闻之,遂聚众谋士商议南征。荀攸进曰:“周瑜新死,可先取孙权,次攻刘备。”操曰:“我若远征,恐马腾来袭许都。前在赤壁之时,军中有讹言,亦传西凉入寇之事,照应四十八回中事。今不可不防也。”荀攸曰:“以愚所见,不若降诏加马腾为征南将军,使讨孙权,诱入京师,先除此人,则南征无患矣。”本因刘备转出孙权,又因孙权转入马腾,将二十回中事,至此忽然归结。操大喜,即日遣人赍诏至西凉召马腾。
却说腾字寿成,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父名肃,字子硕,桓帝时为天水兰干县尉;后失官流落陇西,与羌人杂处,遂娶羌女生腾。腾身长八尺。体貌雄异,禀性温良,人多敬之。灵帝末年,羌人多叛,腾招募民兵破之。初平中年,因讨贼有功,拜征西将军,与镇西将军韩遂为弟兄。又补叙马腾来历,是续前文之所未及。当日奉诏,乃与长子马超商议曰:“吾自与董承受衣带诏以来,与刘玄德约共讨贼,不幸董承已死,玄德屡败;我又僻处西凉,未能协助玄德。马腾一向冷落,不见出头,得此两句叙明。今闻玄德已得荆州,我正欲展昔日之志,而曹操反来召我,当是如何?”马超曰:“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亲。今若不往,彼必以逆命责我矣。当乘其来召,竟往京师,于中取事,则昔日之志可展也。”有马超之言,方见马腾此去,不是疏虞。马腾兄子马岱谏曰:“曹操心怀叵测,叔父若往,恐遭其害。”为下文伏笔。超曰:“儿愿尽起西凉之兵,随父亲杀入许昌,为天下除害,有何不可?”是马超声口。腾曰:“汝自统羌兵保守西凉,只教次子马休、马铁并侄马岱随我同往。曹操见有汝在西凉,又有韩遂相助,谅不敢加害于我也。”为后文韩遂助马超伏线。超曰:“父亲欲往,切不可轻入京师。当随机应变,观其动静。”腾曰:“吾自有处,不必多虑。”于是马腾乃引西凉兵五千,先教马休、马铁为前部,留马岱在后接应,为马岱逃回伏笔。迤逦望许昌而来。离许昌二十里,屯住军马。
曹操听知马腾已到,唤门下侍郎黄奎吩咐曰:“目今马腾南征,吾命汝为行军参谋,先至马腾寨中劳军,可对马腾说:西凉路远,运粮甚难,不能多带人马。我当更遣大兵,协同前进。来日教他入城面君,赚他入城,便是诱杀之计。吾就应付粮草与之。”奎领命,来见马腾,腾置酒相待。奎酒半酣而言曰:“吾父黄琬,死于李傕、郭汜之难,尝怀痛恨。又将数十回前之事于此一提。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贼。”腾曰:“谁为欺君之贼?”奎曰:“欺君者操贼也。公岂不知之,而问我耶?”腾恐是操使来相探,急止之曰:“耳目较近,休得乱言。”奎叱曰:“公竟忘却衣带诏乎?”前马腾见董承时,马腾正言,董承隐讳;今黄奎见马腾,又是黄奎正言,马腾隐讳,前后遥遥相对。腾见他说出心事,乃密以实情告之。奎曰:“操欲公入城面君,必非好意。公不可轻入。来日当勒兵城下。待曹操出城点军,就点军处杀之,大事济矣。”二人商议已定。黄奎回家,恨气未息。其妻再三问之,奎不肯言。不告其妻而独告其妾,何也?不料其妾李春香与奎妻弟苗泽私通。泽欲得春香,正无计可施。与董承家秦庆童事又相仿佛。妾见黄奎愤恨,遂对泽曰:“黄侍郎今日商议军情回,意甚愤恨,不知为谁。”泽曰:“汝可以言挑之曰:‘人皆说刘皇叔仁德,曹操奸雄,何也?’看他说甚言语。”是夜黄奎果到春香房中。妾以言挑之。奎乘醉言曰:“汝乃妇人,尚知邪正,何况我乎?吾所恨者,欲杀曹操也。”妾曰:“若欲杀之,如何下手?”奎曰:“吾已约定马将军,明日在城外点兵时杀之。”谋及妇人,宜其死耳。妾告于苗泽,泽报知曹操。操便密唤曹洪、许褚分付如此如此,又唤夏侯渊、徐晃分付如此如此。各人领命去了,一面先将黄奎一家老小拿下。
次日,马腾领着西凉兵马,将次近城,只见前面一簇红旗,打着丞相旗号。马腾只道曹操自来点军,拍马向前。忽听得一声炮响,红旗开处,弓弩齐发。一将当先,乃曹洪也。马腾急拨马回时,两下喊声又起:左边许褚杀来,右边夏侯渊杀来,后面又是徐晃领兵杀至,截断西凉军马,两起调拨,却匀作四处出现。将马腾父子三人困在垓心。马腾见不是头,奋力冲杀。马铁早被乱箭射死。三人中先死了一个。马休随着马腾,左冲右突,不能得出。二人身带重伤,坐下马又被箭射倒。父子二人俱被执。曹操教将黄奎与马腾父子一齐绑至,董承七人之外,添出一吉平;马腾父子之外,添出一黄奎:前后遥遥相对。黄奎大叫:“无罪!”操教苗泽对证。马腾大骂曰:“竖儒误我大事!我不能为国杀贼,是乃天也!”操命牵出。马腾骂不绝口,与其子马休及黄奎一同遇害。后人有诗叹马腾曰:
父子齐芳烈,忠贞着一门,捐生图国难,誓死答君恩。嚼血盟言在,诛奸义状存。西凉推世胄,不愧伏波孙。
苗泽告操曰:“不愿加赏,只求李春香为妻。”操笑曰:“你为了一妇人,害了你姐夫一家,留此不义之人何用!”奸雄快语,可儿可儿。便教将苗泽、李春香与黄奎一家老小并斩于市。观者无不叹息。后人有诗叹曰:
苗泽因私害荩臣,春香未得反伤身。奸雄亦不兼容恕,枉自图谋作小人。
曹操教招安西凉兵马,谕之曰:“马腾父子谋反,不干众人之事。”一面使人分付把住关隘,休教走了马岱。且说马岱自引一千兵在后。早有许昌城外逃回军士,报知马岱。岱大惊,只得弃了兵马,扮作客商,连夜逃遁去了。以上按下西凉一边。以下再叙许昌一边。
曹操杀了马腾等,便决意南征。忽人报曰:“刘备调练军马,收拾器械,将欲取川。”操惊曰:“若刘备收川,则羽翼成矣。将何以图之?”言未毕,阶下一人进言曰:“某有一计,使刘备、孙权不能相顾,江南、西川皆归丞相。”正是:
西州豪杰方遭戮,南国英雄又受殃。
未知献计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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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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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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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马孟起兴兵雪恨 曹阿瞒割须弃袍
周瑜在而孙、刘离,周瑜死而孙、刘合;曹操去而孙、刘离,曹操欲至而孙、刘又合:此两家离合之机也。乃孙方借刘以拒操,而刘忽借马以救孙则奇;刘方约马以拒操,而操忽约韩以取马则更奇;韩不为操以攻马,而马得合韩以攻曹则愈奇。至于刘不助马,而助马者乃是韩;刘不约韩,而约韩者乃是操;马非救孙,而救孙者实是马;马非应刘,而借马者实是刘:是又事之最巧而文之至约者矣。
曹操、孙权之欲报父仇,为父也,非为君也,私也;马超之欲报父仇,为父也,亦为君也,公也。马腾为衣带诏而死,则腾为忠臣;超为父之死于衣带诏而讨,则超为孝子亦为忠臣。而前史误书之为“贼”,误书之为“反”,则大谬矣。若断以《春秋》之义,直当书曰“马超起兵西凉讨曹操”,斯为得之。
曹操不能杀陶谦而以吕布回兵,孙权不能杀刘表而反使鲁肃吊孝,乌睹所谓不共天地、不同日月者乎?若马超者,是真能报仇矣。繞树之槍,渡河之箭,操之不死,间不容发。虽天方助操,不能遽斩国贼;而使之心寒胆落,魄散魂飞,则谓马超已诛曹操可也。
君子观于割袍之事,而窃以为是汉帝之威灵也。何也?衣带诏不降,则义状不立;义状不立,则马腾不死;马腾不死,则马超不来。惟有帝之刺血,所以有操之割须;惟有帝之解带,所以有操之弃袍耳。
曹操每至危急时,有曹洪救之,有许褚救之,有丁斐救之。然而曹洪、许褚救之,是以救救也;丁斐之救,是以不救救也。延津之战,弃粮与马;渭桥之战,放马与牛。前之饵敌,所以取胜;后之饵敌,所以救败。则洪与褚之勇,又不若丁斐之智耳。
当马超战潼关之时,孙、刘两家若乘虚而袭许都,此大也事,而孙权不为,刘备亦不为,其故何也?盖东吴之兵,但能应敌而不能取敌,一合淝且不下,而何有于许昌乎?且其所欲得者荆州耳,志固不在中原也。刘备则欲养其兵力以取西川,即东吴求救,且不肯轻劳我师,而何假于袭许昌乎?是其志虽在中原,而西川未得,不敢遽图中原也。曹操有可乘之势,而两家未有能乘之力。呜呼,岂非天哉!
赤壁鏖兵之日,徐庶曾乞一兵守潼关矣;而此回但见钟繇不见徐庶,何也?意者徐庶此时已死乎?不然,庶纵不肯为操设谋,而身在潼关,恐不能谢其责也。自赤壁一去,更不见徐庶下落。庶即不死,我知其必托病而归田里耳。
却说献策之人,乃治书侍御史陈群,字长文。操问曰:“陈长文有何良策?”群曰:“今刘备、孙权结为唇齿。若刘备欲取西川,丞相可命上将提兵,会合淝之众,径取江南,则孙权必求救于刘备。备意在西川,必无心救权;权无救则力乏兵衰,江东之地,必为丞相所得。前欲使马腾伐吴,意不在吴而在腾也;至此则真伐吴矣。若得江东,则荆州一鼓可平也。荆州既平,然后徐图西川,天下定矣。”操曰:“长文之言,正合吾意。”实时起大兵三十万,径下江南,令合淝张辽,准备粮草,以为供给。
早有细作报知孙权。权聚众将商议。张昭曰:“可差人往鲁子敬处,教急发书到荆州,使玄德同力拒曹。子敬有恩于玄德,其言必从;且玄德既为东吴之婿,亦义不容辞。若玄德来相助,江南可无患矣。”事急则孙、刘复合。但内兄不致书于妹丈,而必欲烦鲁肃修书者,以前有江上之追故耳。故曰:“凡事留人情,后来好相见。”权从其言,即遣人谕鲁肃,使求救于玄德。肃领命,随即修书,使人送玄德,玄德看了书中之意,留使者于馆舍,差人往南郡请孔明。孔明到荆州,玄德将鲁肃书与孔明看毕,孔明曰:“也不消动江南之兵,也不必动荆州之兵,自使曹操不敢正觑东南。”妙在不即说明,令人测摸不出。便回书与鲁肃,教高枕无忧,若但有北兵侵犯,皇叔自有退兵之策。使者去了。玄德问曰:“今操起三十万大军,会合淝之众,一拥而来,先生有何妙计,可以退之?”孔明曰:“操平生所虑者,乃西凉之兵也。今操杀马腾,其子马超现统西凉之众,必切齿操贼。主公可作一书往结马超,使超兴兵入关,则操又何暇下江南乎?”玄德大喜,实时作书,遣一心腹人径往西凉州投下。
却说马超在西凉州,夜感一梦,梦见身卧雪地,群虎来咬。惊惧而觉,心中疑惑,聚帐下将佐,告说梦中之事。帐下一人应声曰:“此梦乃不祥之兆也。”众视其人,乃帐前心腹校尉,姓庞名德,字令明。超问:“令明所见若何?”德曰:“雪地遇虎,梦兆殊恶。莫非老将军在许昌有事否?”言未毕,一人踉跄而入,接尹〔注:上竹下尹。〕甚紧。哭拜于地曰:“叔父与弟皆死矣!”超视之,乃马岱也。超惊问何为。岱曰:“叔父与侍郎黄奎同谋杀操,不幸事泄,皆被斩于市,二弟亦遇害。惟岱扮作客商,星夜走脱。”超闻言,哭倒于地,众将救起。超咬牙切齿,痛恨操贼。忽报荆州刘皇叔遣人赍书至,马超正说梦,马岱忽来;马超正哭,玄德书又忽来。超拆视之。书略曰:
伏念汉室不幸,操贼专权,欺君罔上,黎民雕残。备昔与令先君同受密诏,誓诛此贼。照应二十回中事。今令先君被操所害,此将军不共天地,不同日月之仇也。若能率西凉之兵,以攻操之右,备当举荆襄之众,以遏操之前,句虚。则逆操可擒,奸党可灭,仇辱可报,汉室可兴矣。书不尽言,立待回音。
马超看毕,实时挥涕回书,发使者先回,随后便起西凉军马。正欲进发,忽西凉太守韩遂使人请马超往见。马超正欲起兵,韩遂之使忽来。接尹〔注:上竹下尹。〕又是甚紧。超至遂府,遂将出曹操书示之。内云:“若将马超擒赴许都,即封汝为西凉侯。”玄德致书于马超用实写,曹操致书于韩遂用虚写。超拜伏于地曰:“请叔父就缚俺兄弟二人,解赴许昌,免叔父戈戟之劳。”有此一逆,文势更曲。韩遂扶起曰:“吾与汝父结为兄弟,安忍害汝?汝若兴兵,吾当相助。”玄德之助是虚,韩遂之助是实。马超拜谢。韩遂便将操使者推出斩之,乃点手下八部军马,一同进发。那八部?乃侯选、程银、李堪、张横、梁兴、成宜、马玩、杨秋也。八将随着韩遂,合马超手下庞德、马岱,共起二十万大兵,杀奔长安来。写得声势。长安郡守钟繇,飞报曹操;一面引军拒敌,布阵于野。西凉州前部先锋马岱,引军一万五千,浩浩荡荡,漫山遍野而来。钟繇出马答话。岱使宝刀一口,与繇交战。不一合,繇大败奔走。只会写字,那里会厮杀?我有笔如刀,不若别人怀宝剑。岱提刀赶来。马超、韩遂引大军都到,围住长安。钟繇上城守护。长安乃西汉建都之处,城郭坚固,壕堑险深,急切攻打不下。一连围了十日,不能攻破。庞德进计曰:“长安城中土硬水碱,甚不堪食,更兼无柴。今围十日,军民饥荒。不如暂且收军,只须如此如此,长安唾手可得。”此时妙在不叙明白,至后方知是计。马超曰:“此计大妙!”实时差令字旗传与各部,尽教退军。马超亲自断后,各部军马渐渐退去。钟繇次日登城看时,军皆退了,只恐有计,令人哨探,果然远去,方纔放心,纵令军民出城打柴取水,大开城门,放人出入。即此便是计策。至第五日,人报马超兵又到,军民竞奔入城,此时庞德已杂其中矣。钟繇仍复闭城坚守。
却说钟繇弟钟进,守把西门,约近三更,城门里一把火起。钟进急来救时,城边转过一人,举刀纵马大喝曰:“庞德在此!”庞德入城不用明叙,至此突如其来,如亚夫将军从天而下。钟进措手不及,被庞德一刀斩于马下,杀散军校,斩关断锁,放马超、韩遂军马入城。钟繇从东门弃城而走。马超、韩遂得了城池,赏劳三军。钟繇退守潼关,飞报曹操。操知失了长安,不敢议南征,照应前文东吴求救事。此马超救之,而实玄德救之也。遂唤曹洪、徐晃分付:“先带一万人马,替钟繇紧守潼关。如十日内失了关隘,皆斩;十日外,不干汝二人之事。我统大军随后便至。”二人领了将令,星夜便行。曹仁谏曰:“洪性躁,诚恐误事。”预为失潼关伏笔。操曰:“你与我押送粮草,便随后接应。”
却说曹洪、徐晃到潼关,替钟繇坚守关隘,并不出战。马超领军来关下,把曹操三代毁骂。又一陈琳。曹洪大怒,要提兵下关厮杀。徐晃谏曰:“此是马超要激将军厮杀,切不可与战。待丞相大军来,必有主画。”马超军日夜轮流来骂。陈琳骂操以笔,马超骂操以口,笔止一笔,口有万口。曹洪只要厮杀,徐晃苦苦挡住。至第九日,在关上看时,西凉军都弃马在于关前草地上坐;多半困乏,就于地上睡卧。诱敌之计。曹洪便教备马,点起三千兵,杀下关来。西凉兵弃马抛戈而走。洪迤逦追赶。时徐晃正在关上点视粮车,闻曹洪下关厮杀,大惊,急引兵随后赶来,大叫曹洪回马。忽然背后喊声大震,马岱引军杀至。城外见马岱,与城中见庞德,皆突如其来。写得声势。曹洪、徐晃急回走时,一棒鼓响,山背后两军截出:左是马超、右是庞德,混杀一阵。曹洪抵挡不住,折军大半,撞出重围,奔到关上。西凉兵随后赶来,洪等弃关而走。庞德直追过潼关,撞见曹仁军马,救了曹洪等一军。马超接应庞德上关。曹洪失了潼关。奔见曹操。操曰:“与你十日限,如何九日失了潼关?”洪曰:“西凉军兵百般辱骂,因见彼军懈怠,乘势赶去,不想中贼奸计。”操曰:“洪年幼躁暴,徐晃你须晓事!”晃曰:“累谏不从。当日晃在关上点粮车,比及知道,小将军已下关了。晃恐有失,连忙赶去,已中贼奸计矣。”操大怒,喝斩曹洪。忘却“宁可无洪,不可无公”之时耶?众官告免。曹洪服罪而退。
操进兵直扣潼关。曹仁曰:“可先下定寨栅,然后打关未迟。”操令砍伐树木,起立排栅,分作三寨:左寨曹仁,右寨夏侯渊,操自居中寨。次日,操引三寨大小将校,杀奔关隘前去,正遇西凉军马。两边各布阵势。操出马于门旗下,看西凉之兵,人人勇健,个个英雄。又见马超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抹朱,腰细膀宽,声雄力猛,白袍银铠,手执长枪,立马阵前,借曹操眼中极写马超。上首庞德,下首马岱。操暗暗称奇,自纵马谓超曰:“汝乃汉朝名将子孙,何故背反耶?”超咬牙切齿,大骂:“操贼!欺君罔上,罪不容诛!害我父弟,不共戴天之仇!吾当活捉生啖汝肉!”前是背后骂,此是当面骂。只此数语,亦抵得一篇檄文。说罢,挺槍直杀过来。曹操背后于禁出迎。两马交战,斗得八九合,于禁败走。张合出迎,战二十合亦败走。李通出迎,超奋威交战,数合之中,一槍刺李通于马下。超把槍望后一招,西凉兵一齐冲杀过来。操兵大败。西凉兵来得势猛,左右将佐皆抵当不住。马超、庞德、马岱引百余骑,直入中军来捉曹操。操在乱军中,只听得西凉军大叫:“穿红袍的是曹操!”畅绝,快绝。马超挂孝,曹操何敢穿红?操之去红,只算替马超带孝。操就马上急脱下红袍。又听得大叫:“长髯者是曹操!”操惊慌,掣所佩刀断其髯。袁绍入宫时,胡子大得便宜:马超追操时,胡子又极受累。军中有人将曹操割髯之事告知马超,超遂令人叫拿:“短髯者是曹操!”操闻知,即扯旗角包颈而逃。畅绝,快绝。关公囊长须,曹操包短须。若云“裹颈的是曹操”,则将断其颈乎?后人有诗曰:
潼关战败望风逃,孟德怆惶脱锦袍。剑割髭髯应丧胆,马超声价盖天高。
曹操正走之间,背后一骑赶来,回头视之,正是马超。吓杀。操大惊。左右将校见超赶来,各自逃命,只撤下曹操。超厉声大叫曰:“曹操休走!”操惊得马鞭坠地。看看赶上,马超从后使槍搠来。操繞树而走,超一槍搠在树上,急拔下时,操已走远。或曰:“恶人不死,天之道也。”予曰:“此非天道,特天数耳。”超纵马赶来,山坡边转过一将,大叫:“勿伤吾主!曹洪在此!”轮刀纵马,拦住马超,操得命走脱。与蔡阳救操仿佛相似。洪与马超战到四五十合,渐渐刀法散乱,气力不加。夏侯渊自变量十骑随到。马超独自一人,恐被所算,乃拨马而回,夏侯渊也不来赶。曹操回寨,却得曹仁死据定了寨栅,因此不曾多折军马。操入帐叹曰:“吾若杀了曹洪,今日必死于马超之手也!”不是写曹洪,是写马超。遂唤曹洪,重加赏赐。收拾败军,坚守寨栅,深沟高垒,不许出战。
超每日引兵来寨前辱骂搦战,操传令教军士坚守,如乱动者斩。诸将曰:“西凉之兵,尽使长槍,当选弓弩迎之。”操曰:“战与不战,皆在于我,非在贼也。贼虽有长槍,安能便刺?诸公但坚壁观之,贼自退矣。”诸将皆私相议曰:“丞相自来征战,一身当先;今败于马超,何如此之弱也。”弱得作怪。过了几日,细作报来:马超又添二万生力兵来助战,乃是羌人部落。操闻知大喜。喜得作怪。诸将曰:“马超添兵,丞相反喜。何也?”操曰:“待吾胜了,却对汝等说。”三日后,又报关上又添军马。操又大喜,就于帐中设宴作贺。贺得作怪。诸将皆暗笑。操曰:“诸公笑我无破马超之谋,公等有何良策?”徐晃进曰:“今丞相盛兵在此,贼亦全部现屯关上,此去河西,必无准备;若得一军暗渡蒲阪津,先截贼归路,丞相径发河北击之,贼两不相应,势必危矣。”因曹操分兵,故韩与马亦分兵,分则易间也。操曰:“公明之言,正合吾意。”便教徐晃:“引精兵四千,和朱灵同去,径袭河西,伏于山谷之中,待我渡河北,同时击之。”徐晃、朱灵领命、先引四千军暗暗去了。操下令,先教曹洪于蒲阪津安排船筏,留曹仁守寨,操自领兵渡渭河。早有细作报知马超。超曰:“今操不攻潼关,而使人准备船筏,欲渡河北,必将遏吾之后也。吾当引一军循河拒住岸北。操兵不得渡,不消二十日,河东粮尽,操兵必乱,却循河南而击之,操可擒矣。”长江不可渡,渭河亦几不可渡。韩遂曰:“不必如此。岂不闻兵法有云:‘兵半渡可击。’待操兵渡至一半,汝却于南岸击之,操兵皆死于河内矣。”不死于陆,必死于水。其不死者天也。超曰:“叔父之言甚善。”即使人探听曹操几时渡河。
却说曹操整兵已毕,分三停军前渡渭河。比及人马到河口时,日光初起。操先发精兵渡过北岸,开创营寨。操自引亲随护卫军将百人,按剑坐于南岸,看军渡河。忽然人报:“后边白袍将军到了!”白虎来临,螣蛇发动。众皆认得是马超,一拥下船。河边军争上船者,声喧不止。操犹坐而不动,按剑指约休闹。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乌巢烧粮时亦用此法。只听得人喊马嘶,蜂拥而来,船上一将跃身上岸,呼曰:“贼至矣!请丞相下船!”操视之,乃许褚也。操口内犹言:“贼至何妨?”回头视之,马超已离不得百余步。吓杀。许褚拖操下船时,船已离岸一丈有余,褚负操一跃上船。随行将士尽皆下水,扳住船边,争欲上船逃命。船小将翻,褚掣刀乱砍,傍船手尽折,倒于水中。“舟中之指可掬。”急将船望下水棹去。许褚立于梢上。忙用木篙撑之。操伏在许褚脚边。许褚为曹操手下将,曹操反为许褚脚下人。马超赶到河岸,见船已流在半河,遂拈弓搭箭,喝令骁将繞河射之。矢如雨急,褚恐伤曹操,以左手举马鞍遮之。操无洪则死于陆,无褚则死于水,其不死者天也。马超箭不虚发,船上驾舟之人,应弦落水,船中数十人皆被射倒。其船反撑不定,于急水中旋转。许褚独奋神威,将两腿夹舵摇撼,一手使篙撑船,一手举鞍遮护曹操。以旗包颈,以鞍遮身,不谓旗与鞍却有如此用法。时有渭南县令丁斐在南山之上,见马超追操甚急,恐伤操命,遂将寨内牛只马匹,尽驱于外,漫山遍野,皆是牛马。西凉兵见之,都回身争取牛马,无心追赶,曹操因此得脱。曹操不死,亏了树,亏了旗,亏了鞍,又亏了牛马。○亏了放牛,救了水中一老牛;亏了放,退了岸上一怒马。方到北岸,便把船筏凿沉。诸将听得曹操在河中逃难,急来救时,操已登岸。许褚身被重铠,箭皆嵌在甲上。众将保操至野寨中,皆拜于地而问安。操大笑曰:“我今日几为小贼所困!”每败必笑,奸雄故态。褚曰:“若非有人纵马放牛以诱贼,贼必努力渡河矣。”操问曰:“诱贼者谁也?”有知者答曰:“渭南县令丁斐也。”少顷,斐入见。操谢曰:“若非公之良谋,则吾被贼所擒矣。”遂命为典军校尉,斐曰:“贼虽暂去,明日必复来。须以良策拒之。”操曰:“吾已准备了也。”遂唤诸将:“各分头循河筑起甬道,暂为寨脚。贼若来时,陈兵于甬道外,内虚立旌旗,以为疑兵。更沿河掘下壕堑,虚土棚盖,河内以兵诱之。贼急来必陷,贼陷便可击矣。”但为自守之计,是示之以弱。
却说马超回见韩遂,说:“几乎捉住曹操!有一将奋勇负操下船去了,不知何人。”遂曰:“吾闻曹操选极精壮之人,为帐前侍卫,名曰虎卫军,以骁将典韦、许褚领之。因许褚并提起典韦,照应击张绣时事。典韦已死,今救曹操者,必许褚也。此人勇力过人,人皆称为‘虎痴’,如遇之。不可轻敌。”超曰:“吾亦闻其名久矣。”遂曰:“今操渡河,将袭我后,可速攻之。不可令他创立营寨。若立营寨,急难剿除。”超曰:“以侄愚意。还只拒住北岸。使彼不得渡河,乃为上策。”遂曰:“贤侄守寨,吾引军循河战操,若何?”超曰:“令庞德为先锋,跟叔父前去。”于是韩遂与庞德将兵五万,直抵渭南。操令众将于甬道两旁诱之。庞德先引铁骑千余,冲突而来。喊声起处,人马俱落于陷马坑内。庞德踊身一跳,跃出土坑,立于平地,立杀数人,步行砍出重围。写庞德声势,为后文战关公伏笔。韩遂已被困在垓心,庞德步行救之,正遇着曹仁部将曹承,被庞德一刀砍于马下,夺其马,杀开一条血路,救出韩遂,投东南而走。庞德失马夺马,许褚跳船撑船,其勇相似。背后曹兵赶来,马超引军接应,杀败曹兵,复救出大半军马。战至日暮方回。计点人马,折了将佐程银、张横,陷坑中死者二百余人。韩遂八将中折了二人。超与韩遂商议:“若迁延日久,操于河北立了营寨,难以退敌;不若乘今夜引轻骑去劫野营。”遂曰:“须分兵前后相救。”于是超自为前部,令庞德、马岱为后应,当夜便行。
却说曹操收兵屯渭北,唤诸将曰:“贼欺我未立寨棚,必来劫野营。可四散伏兵,虚其中军。号炮响时,伏兵尽起,一鼓可擒也。”超、遂之谋,早为老贼所觉。众将依令伏兵已毕。当夜,马超却先使成宜引三十骑往前哨探。成宜见无人马,径入中军。操军见西凉兵到,遂放号炮。四面伏兵皆出,只围得三十骑。成宜被夏侯渊所杀。韩遂八将中又折了一人。马超却自从背后与庞德、马岱兵分三路,蜂拥杀来。正是:
纵有伏兵能候敌,怎当健将共争先?
未知胜负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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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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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许褚裸衣鬬马超 曹操抹书间韩遂
马超者,蜀中五虎将之一也。此回于其未入蜀之时,先写马超之勇;而将写马超久勇,先写许褚之勇:写许褚正以写马超也。然许褚但矜其用,而马超斗之,亦不过以勇斗勇耳。马腾之轻入虎口,固为忠有余而智不足;马超之徒恃虎威,其亦勇有余而谋未足欤!
兵法有妙于用间者:胜一人难,胜两人易,以一人不可间,而两人则可间也;聚两人于一处而胜之难,分两人于两处而胜之易,以两人之聚不可间,而两人之分则可间也。然而间之则非一术矣:有马上之语,而书中之字可疑;有书中之字,而马上之语愈可疑。间之则又非无端矣:斩使之前,操先有书,有前之书而后之书可疑;割地之时,遂亦有书,有我之书而彼之书亦可疑。操之所以疑超者,盖深得兵家间法之妙云。
周瑜之愚蒋干,妙在黑夜;曹操之间韩遂,又妙在白日。愚蒋干之书,妙在明白;间韩遂之书,又妙在胡涂。周瑜帐前之语,妙在说极要紧话;曹操马上之语,又妙在说极没要紧话。骗法不同,愈出愈妙,写来好看杀人。
天下岂有两阵对圆,而但叙寒温,无一语及军事者?又岂有遣使送书,精密如曹操,而误封草蒿注:上蒿下木。者?此明系反间之计,而韩遂不知,乃含糊以对马超,马超安得不怒乎?然则马超之疑,虽曹操之智足以使之,而亦韩遂之愚有以成之耳。
马超断韩遂之手,犹自断其手也;韩遂因马超之疑而欲图马超,亦犹自断其手也。两人之相救当如左右手,而乃自相矛盾,使曹操拱手而享其利,袖手而观其败,岂不深可惜哉!
孙权之兵事决于大都督,刘备之兵事决于军师,而唯曹操则自揽其权而独运其谋。虽有众谋士以赞之,而裁断出诸臣之上,又非刘备、孙权比也。观其每运一计,其始必为众耐之所未知,其后乃为众将之所叹服。唐太宗题其墓曰“一将之智有余”,良然良然。
操每见西凉之添兵而大喜,盖以兵多则粮不能继,一可喜也;兵多则心不能一,二可喜也。乌巢之战,以少而胜;赤壁之战,以多而败。操之料人,亦以己之得失料之而已。
张角之以左道惑众,已隔五十余回矣,此回忽有一左道之张鲁以配之。角有兄弟三人,鲁则有父子祖孙三世;角有太平道人、大贤良师之名,鲁则有师君、祭酒、鬼卒之号。何其不谋而相类也?盖刘备之将聚桃园,则以黄巾为之始;而刘备之将入西蜀,则以长鲁为之端:是一部大书前后关合处。
却说当夜两兵混战,直到天明,各自收兵。马超屯兵渭口,日夜分兵前后攻击。曹操在渭河内,将船筏锁链作浮桥三条,接连南岸。曹仁引军夹河立寨,将粮草车辆穿连以为屏障。马超闻之,教军士各挟草一束,带着火种,与韩遂引军并力杀到寨前,堆积草把,放起烈火。前有赤壁之烧,后有渭河之烧。大火之后,又有小火。操兵抵敌不住,弃寨而走。车乘、浮桥,尽被烧毁。西凉兵大胜,截住渭河。曹操立不起营寨,心中忧惧。荀攸曰:“可取渭河沙土,筑起土城,可以坚守。”操拨三万军担土筑城。马超又差庞德、马岱各引五百马军,往来冲突;更兼沙土不实,筑起便倒,操无计可施。时当九月尽,天气暴冷,彤云密布,连日不开。妙有闲笔点次时序。曹操在寨中纳闷。忽人报曰:“有一老人来见丞相,欲陈说方略。”操请入。见其人鹤骨松姿,形貌苍古。问之,乃京兆人也,隐居终南山,姓娄,名子伯,道号梦梅居士。操以客礼待之。子伯曰:“丞相欲跨渭安营久矣,今何不乘时筑之?”操曰:“沙土之地,筑垒不成。隐士有何良策赐教?”子伯曰:“丞相用兵如神,岂不知天时乎?连日阴云布合,朔风一起,必大冻矣。前文冀州之时,有老叟陈说星象;今战渭桥之日,又有老叟陈说天时,前后遥遥相对。风起之后,驱兵士运土泼水,比及天明,土城已就。”操大悟,厚赏子伯。子伯不受而去。不受金帛,高则高矣;但不明顺逆,有愧隐士之名。彼四皓助吕,不得为安刘;今梦梅助曹,岂得为安汉乎?是夜北风大作。操尽驱兵士担土泼水;为无盛水之具,作缣囊盛水浇之,随筑随冻。比及天明,沙水冻紧,土城已筑完。超之焚寨,恃有火攻;操之筑寨,赖有水助。细作报知马超,超领兵观之,大惊,疑有神助。次日,集大军呜鼓而进。操自乘马出营,止有许褚一人随后。操扬鞭大呼曰:“孟德单骑至此,请马超出来答话。”超乘马挺槍而出。操曰:“汝欺我营寨不成,今一夜天已筑就,汝何不早降!”老贼妄称天命,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马超大怒,意欲突前擒之,见操背后一人,睁圆怪眼,手提钢刀,勒马而立。极写许褚英勇,以衬马超之英勇。超疑是许褚,乃扬鞭问曰:“闻汝军中有虎侯,安在哉?”许褚提刀大叫曰:“吾即谯郡许褚也!”目射神光,威风抖擞。超不敢动,乃勒马回。前梦众虎而疑,今见一虎而退。操亦引许褚回寨。两军观之,无不骇然。操谓诸将曰:“贼亦知仲康乃虎侯也!”自此军中皆称褚为虎侯。百忙中夹注一笔。许褚曰:“某来日必擒马超。”操曰:“马超英勇,不可轻敌。”褚曰:“某誓与死战!”即使人下战书,说虎侯单搦马超来日决战。超接书大怒曰:“何敢如此相欺耶!”即批次日誓杀虎痴。褚一虎也,超一虎也,虎超岂畏虎褚?
次日两军出营,布成阵势。超分庞德为左翼,马岱为右翼,韩遂押中军。超挺槍纵马,立于阵前,高叫:“虎痴快出!”曹操在门旗下回顾众将曰:“马超不减吕布之勇!”此许是激许褚。言未绝,许褚拍马舞刀而出。马超挺槍接战。斗了一百余合,胜负不分。马匹困乏,各回军中,换了马匹,又出阵前。又斗一百余合,不分胜负。许褚性起,飞回阵中,卸了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马,来与马超决战。极写许褚正是极写马超。○曹操弃袍,许褚弃甲,弃甲亦算输矣。两军大骇。两个又斗到三十余合,褚奋威举刀便砍马超。超闪过,一槍望褚心窝刺来。褚弃刀将槍挟住。两个在马上夺槍。许诸力大,一声响,拗断槍杆,各拿半节在马上乱打。以厮杀始,以厮打终。操恐褚有失,遂令夏侯渊、曹洪两将齐出夹攻。庞德、马岱见操将齐出,麾两翼铁骑,横冲直撞,混杀将来。操兵大乱。许褚臂中两箭。谁教汝赤膊。诸将慌退入寨。马超直杀到壕边,操兵折伤大半。未行反间之前,操军屡败,可见将在谋而不在勇也。操令坚闭休出。马超回至渭口,谓韩遂曰:“吾见恶战者莫如许褚,真虎痴也!”
却说曹操料马超可以计破,乃密令徐晃、朱灵尽渡河西结营,前后夹攻。一日,操于城上见马超自变量百骑直临寨前,往来如飞。操观良久,掷兜鍪于地曰:“马儿不死,吾无葬地矣!”伍员不死,楚不得安。曹操其有鞭墓之惧乎?夏侯渊听了,心中气忿,厉声曰:“吾宁死于此地,誓灭马贼!”遂引本部千余人,大开寨门,直赶去。操急止不住,恐其有失,慌自上马前来接应。马超见曹兵至,乃将前军作后队,后队作先锋,一字儿摆开。夏侯渊到,马超接往厮杀。超于乱军中遥见曹操,就撇了夏侯渊,直取曹操。写马超志在报仇,不但是勇,实见其孝。操大惊,拨马而走,曹兵大乱。正追之际,忽报操有一军,已在河西下了营寨,超大惊,无心追赶,急收军回寨,与韩遂商议,言:“操兵乘虚已渡河西,吾军前后受敌,如之奈何?”部将李堪曰:“不如割地请和,两家且各罢兵,捱过冬天,到春暖别作计议。”韩遂曰:“李堪之言最善,可从之。”超犹豫未决。马超不欲和而韩遂欲和,即此便为下文生疑张本。杨秋、侯选皆劝求和,于是韩遂遣杨秋为使,直往操寨下书,言割地请和之事。曹操反间之书未来,韩遂求和之书先去。操曰:“汝且回寨,吾来日使人回报。”杨秋辞去。贾诩入见操曰:“丞相主意若何?”操曰:“公所见若何?”诩曰:“兵不厌诈,可伪许之;然后用反间计,令韩、马相疑,则一鼓可破也。”贾诩前为李傕策马腾,今为曹操策马超,始终助逆,虽智谋不足取也。操抚掌大喜曰:“天下高见,多有相合。文和之谋,正吾心中之事也。”于是遣人回书,言:“待我徐徐退兵,还汝河西之地。”一面教搭起浮桥,作退军之意。
马超得书,谓韩遂曰:“曹操虽然许和,奸雄难测。倘不准备,反受其制。超与叔父轮流调兵,今日叔向操,超向徐晃;明日超向操,叔向徐晃:分头提备,以防其诈。”两下分开,反间之计便可从此而入。韩遂依计而行。早有人报知曹操。操顾贾诩曰:“吾事济矣!”问:“来日是谁合向我这边?”人报曰:“韩遂。”次日,操引众将出营,左右围绕,操独显一骑于中央。韩遂部卒多有不识操者,出阵观看。操高叫曰:“汝诸军欲观曹公耶?吾亦犹人也,非有四目两口,但多智谋耳。”割须裹颈之时,惟恐被人识认;今却出面示,好生大胆。○两目一口,只是髭须割去几根耳。一笑。诸军皆有惧色。操使人过阵谓韩遂曰:“丞相谨请韩将军会话。”韩遂即出阵,见操并无甲仗,亦弃衣甲,轻服匹马而出。二人马头相交,各按辔对语。操曰:“吾与将军之父同举孝廉,吾尝以叔事之。吾亦与公同登仕路,不觉有年矣。对阵之时,忽叙年家。将军今年妙龄几何?”既叙寒温,又叙年齿,全不似对阵时语,是极没要紧话,却是极要紧处。韩遂答曰:“四十岁矣。”操曰:“往日在京师,皆青春年少,何期又中旬矣。安得天下清平共乐耶!”多时不见,髭须满面;今失去髭须,当有今昔之感。只把旧事细说,并不提起军情。奸极,妙极。说罢大笑,相谈有一个时辰,方回马而别,奸极,妙极。各自归寨。早有人将此事报知马超。超忙来问韩遂曰:“今日曹操阵前所言何事?”遂曰:“只诉京师旧事耳。”超曰:“安得不言军务乎?”遂曰:“曹操不言,吾何独言之?”超心甚疑,不言而退。在曹操算中。
却说曹操回寨,谓贾诩曰:“公知吾阵前对语之意否?”诩曰:“此意虽妙,尚未足间二人。某有一策,令韩、马自相仇杀。”操问其计。贾诩曰:“马超乃一勇之夫,不识机密。丞相亲笔作一书,单与韩遂,中间朦胧字样,于要害处,自行涂抹改易,然后封送与韩遂。故意使马超知之,超必索书来看。若看见上面要紧去处,尽皆改抹,只猜是韩遂恐超知甚机密事,自行改抹,正合着单骑会语之疑;疑则必生乱。我更暗结韩遂部下诸将,使互相离间,超可图矣。”叙谈不足,继之以书,书中有涂抹,则疑语中亦必有隐讳矣。因前疑后,因后疑前,真是绝妙疑兵之计。操曰:“此计甚妙。”随写书一封,将紧要处尽皆改抹,然后实封,故意多遣从人送过寨去,多带从人,正欲使马超知之。下了书自回。果然有人报知马超。超心愈疑,径来韩遂处索书看。韩遂将书与超。超见上面有改抹字样,问遂曰:“书上如何都改抹胡涂?”遂曰:“原书如此,不知何故。”超曰:“岂有以草稿送与人耶?必是叔父怕我知了详细,先改抹了。”俱在贾诩算中。遂曰:“莫非曹操错将草稿误封来了?”殷浩空函,曹操草蒿〔注:上蒿下木。〕,皆咄咄怪事。超曰:“吾又不信。曹操是精细之人,岂有差错?吾与叔父并力杀贼,奈何忽生异心?”遂曰:“汝若不信吾心,来日吾在阵前赚操说话,汝从阵内突出,一槍刺杀便了。”读至此,为曹操寒心。超曰:“若如此,方见叔父真心。”两人约定。
次日,韩遂引侯选、李堪、梁兴、马玩、杨秋五将出阵。马超藏在门影里。韩遂使人到操寨前,高叫:“韩将军请丞相攀话。”操乃令曹洪自变量十骑径出阵前与韩遂相见。马离数步,洪马上欠身言曰:“夜来丞相拜意将军之言,切莫有误。”言讫便回马。对马之后,继之以可疑之书;送书之后,又继之以可疑之语。前既自出,后换他人。奸雄机智,真不可及。超听得大怒,挺槍骤马,便刺韩遂。五将拦住,劝解回寨。遂曰:“贤侄休疑,我无歹心。”马超那里肯信,恨怨而去。韩遂与五将商议曰:“这事如何解释?”杨秋曰:“马超倚仗武勇,常有欺凌主公之心,便胜得曹操,怎肯相让?以某愚见,不如暗投曹公,他日不失封侯之位。”弄假成真,俱在曹操,贾诩算中。遂曰:“吾与马腾结为兄弟,安忍背之?”杨秋曰:“事已至此,不得不然。”遂曰:“谁可以通消息?”杨秋曰:“某愿往。”遂乃写密书,遣杨秋径来操寨,说投降之事。假书换得真书,曹操大得便宜。操大喜,许封韩遂为西凉侯、杨秋为西凉太守。其余皆有官爵。约定放火为号,共谋马超。杨秋拜辞,回见韩遂,备言其事:“约定今夜放火,里应外合。”遂大喜,就令军士于中军帐后堆积干柴,五将各悬刀剑听候。韩遂商议欲设宴赚请马超,就席图之,犹豫未决。
不想马超早已探知备细,便带亲随数人,仗剑先行,令庞德、马岱为后应。超潜步入韩遂帐中,只见五将与韩遂密语,只听得杨秋口中说道:“事不宜迟,可速行之!”蒋干在周瑜帐中所听之语是虚,今马超在韩遂帐前所听之语是实。一实一虚,前后遥遥相映。超大怒,挥剑直入,大喝曰:“群贼焉敢谋害我!”众皆大惊。超一剑望韩遂面门剁去,遂慌以手迎之,左手早被砍落。五将挥刀齐出。超纵步出帐外,五将围绕混杀。超独挥宝剑,力敌五将。剑光明处,鲜血溅飞:砍翻马玩,剁倒梁兴,五将中又去其二。三将各自逃生。超复入帐中来杀韩遂时,已被左右救去。帐后一把火起,各寨兵皆动。超连忙上马,庞德、马岱亦至,互相混战。超领军杀出时,操兵四至:前有许褚,后有徐晃,左有夏侯渊,右有曹洪。西凉之兵,自相并杀。超不见了庞德、马岱,乃引百余骑截于渭桥之上。天色微明,方知混杀了一夜。只见李堪领一军从桥下过,超挺槍纵马逐之。李堪拖鎗而走。恰好于禁从马超背后赶来,禁开弓射马超。超听得背后弦响,急闪过,却射中前面李堪,落马而死。三将又去其一。○曹操欲借韩遂杀马超,虽知马超又借于禁杀李堪。为之一笑。超回马来杀于禁,禁拍马走了。超回桥上住扎。操兵前后大至,虎卫军当先,乱箭夹射马超。超以槍拨之,矢皆纷纷落地。写得超可畏。超令从骑往来突杀。争奈曹兵围裹坚厚,不能冲出。超于桥上大喝一声,杀入河北,从骑皆被截断。超独在阵中冲突,却被暗弩射倒坐下马,马超堕于地上,操军逼合。正在危急,忽西北角上一彪军杀来,乃庞德、马岱也。此是绝处逢生。二人救了马超,将军中战马与马超骑了,翻身杀条血路,望西北而走。曹操闻马超走脱,传令诸将:“无分晓夜,务要赶到马儿。如得首级者,千金赏,万户侯;生获者封大将军。”与前追刘豫州仿佛相似。众将得令,各要争功,迤逦追袭。马超顾不得人马困乏,只顾奔走,从骑渐渐皆散。步兵走不上者多被擒去。止剩得三十余骑,与庞德、马岱望陇西临洮而去。以上按下马超,以下专叙曹操。
曹操亲自追至安定,知马超去远,方收兵回长安。众将毕集。韩遂已无左手,做了残疾之人,韩遂无手,曹操无须,同病相怜,为之一笑。操教就于长安歇马,授西凉侯之职。杨秋、侯选皆封列侯,令守渭口。八将止剩其二。下令班师回许都。凉州参军杨阜,字义山,径来长安见操。操问之,杨阜曰:“马超有吕布之勇,深得羌人之心。今丞相若不乘势剿绝,他日养成气力,陇上诸郡,非复国家之有也。望丞相且休回兵。”为后文马超夺陇西张本。操曰:“吾本欲留兵征之,奈中原多事,南方未定,不可久留。君当为孤保之。”阜领诺,又保荐韦康为凉州刺史,同领兵屯冀城,以防马超。为后文杨阜破马超张本。阜临行,请于操曰:“长安必留重兵以为后援。”操曰:“吾已定下,汝但放心。”阜辞而去。众将皆问曰:“初贼据潼关,渭北道缺,丞相不从河东击冯翊,而反守潼关,迁延日久,而后北渡,立营固守,何也?”老贼用兵,每为诸将所不识。操曰:“初贼守潼关,若吾初到,便取河东,贼必以各寨分守诸渡口,则河西不可渡矣。吾故盛兵皆聚于潼关前,使贼尽南守,而河西不准备,故徐晃、朱灵得渡也。吾然后引兵北渡,连车树栅,为甬道,筑水城,欲贼知吾弱,以骄其心,使不准备。吾乃巧用反间,畜士卒之力,一旦击破之。正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荀彧谓操用兵如神,信然。众将又请问曰:“丞相每闻贼加兵添众,则有喜色,何也?”操曰:“关中边远,若群贼各依险阻,征之非一二年不可平复;今皆来聚一处,其众虽多,人心不一,易于离间,一举可灭:吾故喜也。”《孟德新书》虽不传,只此一段,可当《新书》一则。众将拜曰:“丞相神谋,众不及也。”操曰:“亦赖汝众文武之力。”遂重赏诸军。留夏侯渊屯兵长安,所得降兵,分拨各部。夏侯渊保举冯翊高陵人,姓张,名既,字德容,为京兆尹,与渊同守长安。操班师回都,献帝排銮驾出郭迎接。明明是迎贼,非迎讨贼之人。诏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汉相萧何故事。自此威震中外。以上按下曹操。以下接入张鲁。
这消息播入汉中,早惊动了汉宁太守张鲁。原来张鲁乃沛国丰人。其祖张陵,在西川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人,人皆敬之。陵死之后,其子张衡行之。百姓但有学道者,助米五斗。世号“米贼”。妙绝神号。张衡死,张鲁行之。张角与张鲁,一个横叙三人,一个竖传三世。一横一竖,前后遥遥相对。鲁在汉中,自号为“师君”,称谓奇绝。其来学道者,皆号为“鬼卒”,称谓奇绝。为首者号为“祭酒”,愈出愈奇。领众多者号为“治头大祭酒”。愈出愈奇。务以诚信为主,不许欺诈。如有病者,即设坛使病人居于静室之中,自思已过,当面陈首,然后为之祈祷。主祈祷之事者,号为“奸令祭酒”。愈出愈奇。祈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文三通,名为“三官手书”。一通放于山顶以奏天,一通埋于地以奏地,一通沈于水以申水官。天公、地公、人公与天官、地官、水官,前后遥遥相对。如此之后,但病痊可,将米五斗为谢。今之僧道替人家作好事,每以铺嬁镇坛,骗人米粟,不若米贼之犹为老实也。又盖义舍:舍内饭米、柴火、肉食齐备,许过往人量食多少,自取而食,多取者受天诛。天只怕不管此等闲事。境内有犯法者,必恕三次;不改者,然后施刑。所在并无官长,尽属祭酒所管。如此雄据汉中之地已三十年。国家以为地远不能征伐,就命鲁为镇南中郎将,领汉宁太守,通进贡而已。张角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今张鲁在汉中,亦别有一天。当年闻操破西凉之众,威震天下,乃聚众商议曰:“西凉马腾遭戮,马超新败,曹操必将侵我汉中。我欲自称汉宁王,何不竟称汉中大师君、大祭酒?督兵拒曹操,诸君以为何如?”阎圃曰:“汉川之民户出十万余众,财富粮足,四面险固;今马超新败,西凉之民,从子午谷奔入汉中者,不下数万。愚意益州刘璋昏弱,不如先取西川四十一州为本,然后称王未迟。”张鲁大喜,遂与弟张卫商议起兵。以上又按下张鲁,以下接入刘璋。○张角有弟,张鲁亦有弟。早有细作报入川中。
却说益州刘璋,字季玉,即刘焉之子,汉鲁恭王之后。章帝元和中,徙封竟陵,支庶因居于此。后焉官至益州牧,兴平元年患病疽而死。第一回中便以刘焉作引,至此方纔叙明来历,遥应前文。州大吏赵韪等,共保璋为益州牧。璋曾杀张鲁母及弟,因此有仇。刘表与孙权有仇。刘璋与张鲁有仇,彼此遥遥相对。○张鲁、刘璋,在曹操青梅煮酒之时,刘备已说出两人名字,至此方纔叙明来历,亦遥应前文。璋使庞羲为巴西太守,以拒张鲁。时笼羲探知张鲁欲兴兵取川,急报知刘璋。璋平生懦弱,闻得此信,心中大忧,急聚众官商议。忽一人昂然而出曰:“主公放心。某虽不才,凭三寸不烂之舌,使张鲁不敢正眼来觑西川。”正是:
只因蜀地谋臣进,致引荆州豪杰来。
未知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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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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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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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
《孟德新书》或有以其不传为可惜者。不知兵不在书,即使其书传,而书中之意,岂书之所能传乎?得其书而化之,虽旧亦新;执其书而泥之,虽新亦旧。得其书中之意,则无以书为也;不得其书中之意,则又何以书为也?夫善兵者不言兵。曹操有书,而孔明无书,是以曹操之用兵不及孔明云。
张松暗暗把一西川欲送与曹操,曹操却白白把一西川让与玄德。玄德以谦得之,曹操以骄失之也。许攸狎侮曹操,而操独能忍者,当未破袁绍之时,故气抑而善下;张松狎侮曹操,而操不能忍者,以既破马超之后,故志满而易骄耳。
文有隐而愈现者:张松之至荆州,凡子龙、云长接待之礼,与玄德对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写子龙、只写云长、只写玄德,更不叙孔明如何打点,如何指使,而令读者心头眼底处处有一孔明在焉。真神妙之笔。
孔明深欲为玄德取西川,又明知张松此来是卖西川,却教玄德只做不知,凭他挑拨,并不提起,直待张松忍耐不住,自吐衷曲。最似今之巧于贸易者,极欲买是物,偏故作不欲买之状,直待卖者求他,然后取之。写来真是好看。
西川画图一轴,孔明在草庐时已曾取以示玄德,何待张松而后见之?曰:孔明之图,不过形势之大略也。张松之图,必其险要曲折之详备者也。大略虽已可见,而至于何处可以屯粮、何处可以伏兵,不有张松,安能知其详哉!况将入一险峻之西川,则必有人焉为之先容,为之内应。是其得松,又不专在于得图耳。
玄德迎张松之计,孔明教之;而取西川之谋,则庞统主之。何也?盖孔明欲以守荆州之责自任,而特以取川之事委之庞统也。以荆州当吴、魏之冲,苟我方入川,而吴、魏乘虚来袭,将奈之何?故刘璋之使不来,则西川不可入;荆州之守不重,则西川亦不可入。
当刘表之迎刘备也,忌之者蔡瑁一小人耳。至于刘璋欲迎,而黄权争之,李恢争之,刘巴争之,王累又以死争之:此数人者,皆君子也。未得孔明之前,则一小人之忌,几为其所中;兼得庞统之后,则众君子之争,曾不以为忧。得士者昌,于兹益信。
却说那进计于刘璋者,乃益州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额镢头尖,鼻僵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庞统貌丑,张松亦貌丑,可见以貌取人者,不可以相天下士。刘璋问曰:“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松曰:“某闻许都曹操,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为所灭,近又破马超,天下无敌矣。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操兴兵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拒敌不暇,何敢复窥蜀中耶?”张松看得曹操中意,谁知后来却是不然。刘璋大喜,收拾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遣张松为使。松乃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画图为记,永年张铺出卖西川,不误主顾。带从人数骑,取路赴许都。早有人报入荆州。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有此一句,暗为下文伏线。
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原来曹操自破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饮宴,无事少出,国政皆在相府商议。张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贿赂,却纔引入。此苏秦所谓因鬼见帝者也。然走谒大人者,往往如此,岂独曹操为然哉!操坐于堂上,松拜毕,操问曰:“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何也?”松曰:“为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不能通进。”操叱曰:“吾扫清中原,有何盗贼?”好言太平而恶言盗贼者,秦之赵高、宋之贾似道则然,不谓曹操亦作此语。松曰:“南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至少者亦带甲十余万,岂得为太平耶?”抢白的好。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曹操不以貌陋轻庞统,独以貌陋轻张松,何也?盖庞统谀之,而张松触之也。左右责松曰:“汝为使命,何不知礼,一味冲撞?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不见罪责。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无诌佞之人也。”身虽短,言则长。忽然阶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一俊一丑,相形好看。问其姓名,乃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字德祖,现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谓松曰:“蜀道崎岖,远来劳苦。”松曰:“奉主之命,虽赴汤蹈火,弗敢辞也。”修问:“蜀中风土何如?”松曰:“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也!”张松口中夸示之语,亦抵得一幅画图。修又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既夸地灵,又夸人杰。修又问曰:“方今刘季玉手下,如公者还有几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备,忠义慷慨之士,动以百数。如松不才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记。”既夸先贤,又夸时俊。修曰:“公近居何职?”松曰:“滥充别驾之任,甚不称职。敢问公为朝廷何官?”修曰:“现为丞相府主簿。”松曰:“久闻公世代簪缨,何不立于庙堂,辅佐天子,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孔融称杨彪四世清德,而其子乃为曹操所用。且操曾执辱杨彪,而修曾不以为嫌,宜其为松笑耳。杨修闻言,满面羞惭,强颜而答曰:“某虽居下寮,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不曰附操之势,而曰服操之才,亦是勉强支吾之语。松笑曰:“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既笑杨修,又笑曹操,妙甚,恶甚。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曹操以兵为书,张松又以言为兵。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若仿十三篇,便不得谓之“新书”。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今之盗窃他人文字以为己有者,恨不令张永年见之。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帖,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不是曹操蹈袭他人文,却是曹操之文,被张松蹈袭去了。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诗赞曰:
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余。
当下张松欲辞回。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而退。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操曰:“言语不逊,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照应二十三回中事。操曰:“祢衡文章,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无论其口似悬河,辩才无碍。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今人文字多有暗合古人者,却不肯学曹操之烧之也。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天朝气象。”操曰:“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汝可先引他来,使见我军容之盛,杨修夸之以文,曹操又耀之以武。教他回去传说:吾即日下了江南,便来收川。”修领命。
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扬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斜目便有傲睨不屑之意。良久,操唤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妙甚,恶甚。○文不足以动之,而欲以武动之,曹操已低一着。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意。杨修频以目视松。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当面嘲笑,亦大快心。闻此数语,《新书》即不暗合古人亦当烧矣。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谏曰:“松虽可斩,奈从蜀道而来入贡,若斩之,恐失远人之意。”操怒气未息。荀彧亦谏。操方免其死,令乱棒打出。有此一番受侮,愈衬下文之妙。
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献西川州郡与曹操,谁想如此慢人。把一个西川乱棒打落了。我来时于刘璋之前开了大口;今日怏怏空回,须被蜀中人所笑。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不如径由那条路回。试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见。”一个主顾不着,只得再寻一个。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前至郢州界口,忽见一队军马,约有五百余骑,为首一员大将,轻妆软扮,勒马前问曰:“来者莫非张别驾乎?”松曰:“然也。”那将慌忙下马,声喏曰:“赵云等候多时。”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不叙出来,令读者自知之。松下马答礼曰:“莫非常山赵子龙乎?”云曰:“然也,某奉主公刘玄德之命,为大夫远涉路途,鞍马驱驰,特命赵云聊奉酒食。”言罢,军士跪奉酒食,云敬进之。极其恭敬,便与曹操相反。松自思曰:“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今果如此。”俱在孔明算中。遂与赵云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荆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馆驿。见驿门外百余人侍立,击鼓相接。一将于马前施礼曰:“奉兄长将令,为大夫远涉风尘,令关某洒扫驿庭,以待歇宿。”又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只不叙明,令读者自知之。松下马与云长、赵云同入馆舍。讲礼叙坐,须臾排上酒筵,二人殷勤相劝。又极其恭敬,妙与曹操相反。饮至更阑,方始罢席,宿了一宵。
次日早膳毕,上马行不到三五里,只见一簇人马到。乃是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非敬张松也,敬西川耳。松亦慌忙下马相见。玄德曰:“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遥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片时,以叙渴仰之思,实为万幸。”非请张松,直请得一个西川来了。松大喜,遂上马并辔入城。至府堂上,各各叙礼,分宾主依次而坐,设宴款待。饮酒间,玄德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之事。孔明教法绝妙。松以言挑之曰:“今皇叔守荆州,还有几郡?”孔明答曰:“荆州乃暂借东吴的,每每使人取讨。今我主因是东吴女婿,故权且在此安身。”却用孔明回答,妙甚。松曰:“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民强国富,犹且不知足耶?”庞统曰:“吾主汉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它皆汉之蟊贼,却都恃强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又换庞统回答,妙甚。孔明只言玄德无处安身,庞统便言他人合当相让。一吹一唱,大家说着哑谜。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敢多望乎?”庞统不平之语,渐渐说得近了,却用玄德一语漾开去。妙甚。松曰:“不然。明公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分外。”玄德拱手谢曰:“公言太过,备何敢当。”玄德一味谦逊,只不拢来。妙甚。
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三日后还不提起,妙甚。松辞去,玄德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酌松曰:“甚荷大夫不外,留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时再得听教?”到西川来领教便了。言罢,潸然泪下。非为松而泪,为西川而泪也。张松自思:“玄德如此宽仁爱士,安可舍之?不如说之,令取西川。”乃言曰:“松亦思朝暮趋侍,恨未有便耳。松观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亦非可久恋之地也。”只说荆州不可居,尚未说出西川来,亦自觉引路。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迹之所。”以言钓之。松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殷国富。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至此更耐不得,只得和盘托出。玄德曰:“备安敢当此?刘益州亦帝室宗亲,恩泽布蜀中久矣。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张松明明说出,已是极力相就矣。妙在玄德又用一语漾开去。松曰:“某非卖主求荣,实实是此四字,偏要先辨白一句,亦自觉口重耳。今遇明公,不敢不披沥肝胆。刘季玉虽有益州之地,禀性暗弱,不能任贤用能;加之张鲁在北,时思侵犯,人心离散,思得明主。松此一行,专欲纳款于操。何期逆贼恣逞奸雄,傲贤慢士,故特来见明公。不打自招,尽情说出。明公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功莫大焉。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松愿施犬马之劳,以为内应。未知钧意若何?”连日殷勤相待,止为要钓他这几句话。玄德曰:“深感君之厚意。奈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又推开一句。妙甚。松曰:“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着鞭在先;今若不取,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皆是孔明、庞统意中之语,却偏要逼张松口中说出。妙甚。玄德曰:“备闻蜀道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虽欲取之,用何良策?”此处方纔应承,却便要钓他这本画图出来。松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曰:“深感明公盛德,敢献此图。但看此图,便知蜀中道路矣。”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俱载明白。松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又引出两人来一同做贼。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松曰:“松遇明主,不得不尽情相告,岂敢望报乎?”说罢作别。极似迎宾馆中说分上者,直待临别时,方纔一露来意。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回。
张松回益州,先见友人法正。正字孝直,右扶风郡人也,贤士法真之子。松见正,备说:“曹操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吾已将益州许刘皇叔矣,专欲与兄共议。”轻轻将一国卖与人了。法正曰:“吾料刘璋无能,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少顷,孟达至。达字子庆,与法正同乡。达入,见正与松密语。达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将欲献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试猜之,合献与谁?”达曰:“非刘玄德不可。”三人抚掌大笑。做买卖归,又合着伙计了。法正谓松曰:“兄明日见刘璋,当若何?”松曰:“吾荐二公为使,可往荆州。”不用法、孟二人请往,却用松荐之。妙。二人应允。次日,张松见刘璋。璋问:“干事若何?”松曰:“操乃汉贼,欲篡天下,不可为言。彼已有取川之心。”先将取川諕他。璋曰:“似此如之奈何?”松曰:“松有一谋,使张鲁、曹操必不敢轻犯西川。”不即说是何计,待他自问。璋曰:“何计?”松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后,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矣。”不须玄德自来,却使刘璋去请,亦谓善于卖国矣。璋曰:“吾亦有此心久矣。谁可为使?”松曰:“非法正、孟达不可往也。”璋即召二人入,修书一封,令法正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达领精兵五千,迎玄德入川为援。正商议间,一人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叫曰:“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松大惊,视其人,乃西阆中巴人,姓黄,名权,字公衡,现为刘璋府下主簿。黄权后亦从刘备,而此时则忠于刘璋。璋问曰:“玄德与我同宗,吾故结之为援,汝何出此言?”权曰:“某素知刘备:宽以待人,柔能克刚,英雄莫敌。远得人心,近得民望,兼有诸葛亮、庞统之智谋,关、张、赵云、黄忠、魏延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曲待之,刘备安肯伏低做小?与郭嘉之度刘表,其语相同。若以客礼待之,又一国不容二主。今听臣言,则西蜀有泰山之安;不听臣言,主公有累卵之危矣。张松昨从荆州过,必与刘备同谋。其言如见。可先斩张松,后绝刘备,则西川万幸也。”璋曰:“曹操、张鲁到来,何以拒之?”权曰:“不如闭境绝塞,深沟高垒,以待时清。”璋曰:“贼兵犯界,有烧眉之急;若待时清,则是慢计也。”遂不从其言,遣法正行。又一人阻曰:“不可!不可!”璋视之,乃帐前从事官王累也。韩馥欲招袁绍,耿武、关纯谏之;刘璋欲招玄德,而黄权、王累谏之:前后正复相类。累顿首言曰:“主公今听张松之说,自取其祸。”璋曰:“不然。吾结好刘玄德,实欲拒张鲁也。”累曰:“张鲁犯界,乃癣疥之疾;刘备入川,乃心腹之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今若召来,西川休矣!”王累之言,更切于黄权,故其后黄权不死,而王累独死。璋叱曰:“再休乱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
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参拜已毕,呈上书信。玄德拆封视之。书曰:
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久伏电天,蜀道崎岖,未及赍贡,甚切惶愧。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尚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专人谨奉尺书,上乞钧听。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即以西川酬之。书不尽言,端候车骑。
玄德看毕大喜,设宴相待法正。酒过数巡,玄德屏退左右,密谓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张别驾多谈盛德。今获听教,甚慰平生。”前张松初来,再三推调,今日却急于自说矣。前缓后急,变化不同。法正谢曰:“蜀中小吏,何足道哉!盖闻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复有意乎?”只消将张松语一提,不必更说自家语。玄德曰:“备一身寄客,未尝不伤感而叹息。尝思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窟,何况人乎?蜀中丰余之地,非不欲取;奈刘季玉系备同宗,不忍相图。”既言欲得西川,却又假意推调。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今刘季玉不能用贤,此业不久,必属他人。今日自付与将军,不可错失。岂不闻逐兔先得之语乎?将军欲取,某当效死。”前得画图,今又得一乡导。玄德拱手谢曰:“尚容商议。”
当日席散,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玄德独坐沉吟。庞统进曰:“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主公高明,何多疑耶?”玄德问曰:“以公之意,当复何如?”统曰:“荆州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今幸张松、法正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哉?”如范蠡“天以吴赐越”之语。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不忍取刘表,正是此意。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庞统笑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汤、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此处说封以大国,后乃欲袭杀之于涪城,何耶?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于是遂请孔明,同议起兵西行。孔明曰:“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玄德曰:“吾与庞士元、黄忠、魏延前往西川;军师可与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守荆州。”孔明应允。取川之谋,惟庞统力劝;取川之事,亦惟庞统任之耳。于是孔明总守荆州;关公拒襄阳要路,当青泥隘口;张飞领四郡巡江;赵云屯江陵,镇公安。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庞统为军师,马步兵五万起程西行。临行时,忽廖化引一军来降。二十七卷中所伏之人,于此处始来。玄德便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行不数程,孟达接着,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璋欲自出涪城,亲接玄德,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旌旗铠甲,务要鲜明。主簿黄权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既于遣使时谏之,又于出迎时谏之。张松曰:“黄权此言,疏间宗族之义,滋长寇盗之威,实无益于主公。”璋乃叱权曰:“吾意已决,汝何逆吾!”权叩首流血,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牙两个。黄权之齿落,黄权之心尽矣。璋喝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璋欲行,一人叫曰:“主公不纳黄公衡忠言,乃欲自就死地耶!”伏于阶前而谏。璋视之,乃建宁俞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谏曰:“窃闻君有诤臣,父有诤子。黄公衡忠义之言,必当听从。若容刘备入川,是犹迎虎于门也。”李恢后来亦事玄德,然此时则忠于刘璋。则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斩!”叱左右推出李恢。张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不复为主公效力;诸将恃功骄傲,各有外意。不得刘皇叔,则敌攻于外,民攻于内,必败之道也。”偏是卖国之人,反说别人不忠。璋曰:“公所谋深,于吾有益。”次日,上马出榆桥门。人报:“从事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其绳索,撞死于此地。”如此谏法,从来未有。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其略曰:
益州从事臣王累泣血恳告:窃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会盟于武关,为秦所困。今主公轻离大郡,欲迎刘备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倘能斩张松于市,绝刘备之约,则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业亦幸甚!
刘璋观毕,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黄权、李恢之识同于王累,而王累之忠则过于此二人。后人有诗叹曰:
倒挂城门捧谏章,拚将一死报刘璋。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
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后军装载资粮饯帛一千余辆,来接玄德。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塾沮。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玄德皆用好言抚慰。初来便收拾人心。
却说法正密谓庞统曰:“近张松有密书到此,言于涪城相会刘璋,便可图之。机会切不可失。”张松之计太狠。统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刘相见,乘便图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庞统直欲并瞒过玄德。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与刘璋相见,各叙兄弟之情。礼毕,挥泪诉告衷情。初见刘表未尝挥泪,今见刘璋而泪者,以将取其西川,故有所不忍而挥泪也。饮宴毕,各回寨中安歇。璋谓众官曰:“可笑黄权、王累等辈,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见之,真仁义之人也。吾得他为外援,又何虑曹操、张鲁耶?非张松则失之矣。”且慢谢,须仔细着。乃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人言刘璋暗,即此便知其暗。时部下将佐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一班文武官曰:“主公且休欢喜。刘备柔中有刚,其心未可测,还宜防之。”后来此四人皆死于战,可谓璋之忠臣。璋笑曰:“汝等皆多虑。吾兄岂有二心哉!”众皆嗟叹而退。
却说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见曰:“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玄德曰:“季玉真诚实人也。”统曰:“季玉虽善,其臣刘璝、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间吉凶未可保也。刘璋无隙可寻,以手下人为说。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劝杀刘璋,孔明必不出此言。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诚心待吾;二句是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二句是主。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谋,虽霸者亦不为也。”不曰王者不为,曰霸者亦不为,拒绝之甚。统曰:“此非统之谋,是法孝直得张松密书,言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当图之。”言未已,法正入见,曰:“某等非为自己,乃顺天命也。”玄德曰:“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必来攻取。明公远涉山川,驱驰士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大为失计。且恐机谋一泄,反为他人所算。庞统只言取之之利,法正却言不取之害,更进一层。不若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出其不意,早立基业,实为上策。”庞统亦再三相劝。正是:
人主几番存厚道,才臣一意进权谋。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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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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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赵云截江夺阿斗 孙权遣书退老瞒
取川者,玄德之心也。然乘刘璋之来迎而袭杀之,以夺其地,不足以服西川之人心,此玄德之所不欲为也。庞统以此劝之;劝之不从,而欲自行之。若孔明处此,必不然矣。是以庞统之智,虽不亚于孔明;而用谲而不失其正,行权而不诡于道,则孔明又在庞统之上欤?
英雄一生出色惊人之事,不可多得,得其一,便可传为美谈。今偏不止一番,却有两番,则子龙之截江夺阿斗是也。美云长者,但称其单刀赴会,而不知已有油江赴会一事以为之前焉。美子龙者,但称其长阪救主,而不知又有截江夺主一事以为之后焉。尝历观前史,求其出色惊人者,或代止有其一人,人止有其一事,孰有应接不暇如《三国》者乎?然则既读《三国》,虽有休书,不敢请矣。
孙夫人在荆,刘备得以孙权之母牵制孙权;若使阿斗入吴,孙权又将以刘备之子牵制刘备矣。英明如夫人,岂不知东吴取阿斗之意,而乃欲携之以归耶?国太病而取夫人,似也;其取阿斗则非国太之意可知也。取阿斗非国太之意,则取夫人亦未必为国太之意可知也,而夫人曾不察焉。然则由前而观,不愧为女丈夫;由后而观,依然女子之见耳。
荀彧之死,或以杀身成仁美之者,非也。初之劝操取兖州,则比之于高、光;继之劝操战官渡,则比之于楚、汉。凡其设策定计,无非助操僭逆之谋。杜牧讥其教盗穴墙发柜者,诚为至论矣。既以盗贼之事教之,后乃忽以君子之论谏之,何其前后之相谬耶?盖彧之失在从操之初,而欲盖之以晚节,毋乃为识者所笑?
父兄创业以贻子弟固难,子弟能承父兄之业尤难。当曹操讨董卓之时,与孙坚并列,权特操之后辈耳。操之言曰:“生子当如孙仲谋。”隐然以前辈自居,而以后辈目权也。然袁术以年少轻孙策,而曹操正以年少重孙权,此老奸识英雄之眼,又非他人可及。
孙权之击合淝,宋谦死焉,太史慈又死焉。至于濡须而独能屡胜,何也?盖东吴之兵长于自守,而短于攻取。合淝攻取之兵也,濡须则自守之兵也。以攻取,则一城不能拔;以自守,虽四十万之众可以却之。其亦长短之劫有异乎?
前回与后回,皆叙玄德入川之事,而此回忽然放下西川更叙荆州,放下荆州更叙孙权,复因孙权夹叙曹操。盖阿斗为西川四十余年之帝,则取西川为刘氏大关目,夺阿斗亦刘氏大关目也。至于迁秣陵,应王气,为孙氏僭号之由;称魏公,加九锡,为曹氏僭号之本。而曹操梦日,孙权致书,互相畏忌,又鼎足三分一大关目也。以此三大关目,为此书半部中之眼。又妙在西川与荆州分作两边写,曹操与孙权合在一处写,叙事用笔之精,直与腐史不相上下。
却说庞统、法正二人,劝玄德就席间杀刘璋,西川唾手可得。玄德曰:“吾初入蜀中,恩信未立,此事决不可行。”二人再三说之,玄德只是不从。次日,复与刘璋宴于城中,彼此细叙衷曲,情好甚密。酒至半酣,庞统与法正商议曰:“事已至此,由不得主公了。”便教魏延登堂舞剑,乘势杀刘璋。如范增之遣项庄。延遂拔剑进曰:“筵间无以为乐,愿舞剑为戏。”庞统便唤众武士入,列于堂下,只待魏延下手。刘璋手下诸将,见魏延舞剑筵前,又见阶下武士,手按刀靶,直视堂上,从事张任亦掣剑舞曰:“舞剑必须有对,某愿与魏将军同舞。”如项伯之对项庄。二人对舞于筵前。魏延目视刘封,封亦拔剑助舞。于是刘璝、泠苞、邓贤各掣剑出曰:“我等当群舞,以助一笑。”鸿门宴上,舞剑只有一人,今却有无数项庄、项伯,更是奇绝。玄德大惊,急掣左右所佩之剑,立于席上曰:“吾兄弟相逢痛饮,并无疑忌。又非鸿门会上,何用舞剑?不弃剑者立斩!”刘璋亦叱曰:“兄弟相聚,何必带刀?”命侍卫者尽去佩剑。众皆纷然下堂。玄德唤诸将士上堂,以酒赐之。鸿门宴上,止赐樊哙□酒,今却有无数樊哙,更是奇绝。曰:“吾弟兄同宗骨血,共议大事,并无二心。汝等勿疑。”诸将皆拜谢。刘璋执玄德之手而泣曰:“吾兄之恩,誓不敢忘。”二人欢饮,至晚而散。玄德归寨,责庞统曰:“公等奈何欲陷备于不义耶?今后断勿为此。”庞统、法正之谋太急,不如玄德之缓。急则不免于忽,缓则不失为仁。统嗟叹而退。
却说刘璋归寨,刘璝等曰:“主公见今日席上光景乎?不如早回,免生后患。”刘璋曰:“吾兄刘玄德,非比他人。”众将曰:“虽玄德无此心,他手下人皆欲吞并西川,以图富贵。”从来帝王事业,多是手下人成之。璋曰:“汝等无间吾兄弟之情。”遂不听,日与玄德欢叙。忽报张鲁整顿兵马,将犯葭萌关。刘璋便请玄德往拒之。玄德慨然领诺,即日引本部兵望葭萌关去了。众将劝刘璋令大将紧守各处关隘,以防玄德兵变。为后文取涪关张本。璋初时不从,后因众人苦劝,乃令白水都督杨怀、高沛二人,守把涪水关。刘璋自回成都。玄德到葭萌关,严禁军士,广施恩惠,以收民心。玄德不欲遽杀刘璋,亦为收民心故耳。先收民心,而后取西川,此是玄德主意。
早有细作报入东吴。吴侯孙权会文武商议。顾雍进曰:“刘备分兵远涉,出险而去,未易往还。何不差一军,先截川口,断其归路,后尽起东吴之兵,一鼓而下荆襄?此不可失之机会也。”此计但说得好听,须知荆州有孔明、关、张、赵云守之,未易得取也。权曰:“此计大妙!”正商议间,忽屏风后一人大喝而出曰:“进此计者可斩之!欲害吾女之命耶?”刘表屏风后之一人,是玄德仇星;孙权屏风后之一人,是玄德救星。众惊视之,乃吴国太也。国太怒曰:“吾一生惟有一女,嫁与刘备。今若动兵,吾女性命如何!”前为孙夫人不欲杀玄德,今又为孙夫人不欲取荆州。因叱孙权曰:“汝掌父兄之业,坐领八十一州,尚自不足,乃顾小利而不念骨肉!”孙权喏喏连声,答曰:“老母之训,岂敢有违。”遂叱退众官。国太恨恨而入。孙权立于轩下,自思:“此机会一失,荆襄何日可得?”孙权此时还当埋怨周郎。正沉吟间,只见张昭入问曰:“主公有何忧疑?”孙权曰:“正思适间之事。”张昭曰:“此极易也:今差心腹将一人,只带五百军,潜入荆州,下一封密书与郡主,只说国太病危,欲见亲女,若国太听得咒他,又当着恼。取郡主星夜回东吴。玄德平生只有一子,就教带来。那时玄德定把荆州来换阿斗。前日折了一个夫人,今日却要赢他一个公子。如其不然,一任动兵,更有何碍?”权曰:“此计大妙!吾有一人,姓周,名善,最有胆量。自幼穿房入户,多随吾兄。今可差他去。”昭曰:“切勿漏泄。只此便令起行。”于是密遣周善,将五百人,扮为商人,分作五船。后来吕蒙亦使人扮作客商,今却于此处先有一引子。更诈修国书,以备盘诘;船内暗藏兵器。周善领命,取荆州水路而来。
船泊江边,善自入荆州,令门吏报孙夫人。夫人命周善入。善呈上密书。夫人见说国太病危,洒泪动问。不是太太要归神,却是哥哥会捣鬼。周善拜诉曰:“国太好生病重,旦夕只是思念夫人。傥去得迟,恐不能相见。就教夫人带阿斗去见一面。”阿斗不是孙夫人养的,既非国太亲外孙,如何要见?只此便可知其撒谎。夫人曰:“皇叔引兵远出,我今欲回,须使人知会军师,方可以行。”周善曰:“若军师回言道,须报知皇叔,候了回命,方可下船,如之奈何?”夫人曰:“若不辞而去,恐有阻当。”周善曰:“大江之中,已准备下船只。只今便请夫人上车出城。”孙夫人听知母病危急,如何不慌?便将七岁孩子阿斗载在车中;昔日长阪坡前,亏了一个死夫人保来;今日荆州城里,几被一个活夫人取去。随行带三十余人,各跨刀剑,上马离荆州城,便来江边上船。府中人欲报时,孙夫人已到沙头镇,下在船中了。
周善方欲开船,只听得岸上有人大叫:“且休开船,容与夫人饯行!”视之,乃赵云也。来得突兀。○阿斗曾做赵云怀中之物,今日此去,如取其怀而夺之矣。原来赵云巡哨方回,听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只带四五骑,旋风般沿江赶来。前吴将追夫人是旱路,今子龙追夫人是水路。前是以旱追旱,今是以旱追水。前有六将,今只一人。周善手执长戈,大喝曰:“汝何人,敢当主母!”叱令军士一齐开船,各将军器出来,摆列在船上。风顺水急,船皆随流而去。赵云沿江赶叫:“任从夫人去。只有一句话拜禀。”周善不睬,只催船速进。赵云沿江赶到十余里,忽见江滩斜缆一只渔船在那里。赵云弃马执槍,跳上渔船。只两人驾船前来,望着夫人所坐大船追赶。渔船只取得鱼,今却借他取一小龙,可谓小材大用。周善教军士放箭。赵云以槍拨之,箭皆纷纷落水。离大船悬隔丈余,吴兵用枪乱刺。赵云弃槍在小船上,掣所佩青釭剑在手,分开槍搠,望吴船涌身一跳,早登大船。此一跃之功,抵得长阪坡十战。吴兵尽皆惊倒。赵云入舱中,见夫人抱阿斗于怀中,若非昔日在子龙怀中,安得今日在夫人怀中。喝赵云曰:“何故无礼!”云插剑声喏曰:“主母欲何往?何故不令军师知会?”夫人曰:“我母亲病在危笃,无暇报知。”云曰:“主母探病,何故带小主人去?”夫人曰:“阿斗是吾子,留在荆州无人看觑。”云曰:“主母差矣。主人一生,只有这点骨血。极似糜夫人对子龙语。小将在当阳长阪坡百万军中救出,今日夫人却欲抱将去,是何道理?”有得他说,说得嘴响。夫人怒曰:“量汝只是帐下一武夫,安敢管我家事!”云曰:“夫人要去便去,只留下小主人。”夫人喝曰:“汝半路辄入船中,必有反意!”宛然是昔日叱喝徐盛、丁奉面孔。云曰:“若不留下小主人,纵然万死,亦不敢放夫人去!”夫人喝侍婢向前揪捽,子龙前番救阿斗,是杀着男将;今番夺阿斗,却撞着女兵。被赵云推倒,就怀中夺了阿斗,抱出船头上。何等爽快。欲要傍岸,又无帮手;欲要行凶,又恐碍于道理,进退不得。夫人喝侍婢夺阿斗,赵云一手抱定阿斗,前做了男赠嫁,今却做了雄乳娘。一手仗剑,人不敢近。周善在后梢挟住舵,只顾放船下水。风顺水急,望中流而去。赵云孤掌难鸣,只护得阿斗,安能移舟傍岸。正在危急,忽见下流头港内,一字儿使出十余只船来,船上磨旗擂鼓。赵云自思:“今番中了东吴之计!”不独子龙着急,读者至此,亦替子龙着急。只见当头船上一员大将,手执长矛,高声大叫:“嫂嫂留下侄儿去!”先闻其声。原来张飞巡哨,听得这个消息,急来油江夹口,正撞着吴船,急忙截住。后见其人。当下张飞提剑跳上吴船。周善见张飞上船,提刀来迎,被张飞手起一剑砍倒,提头掷于孙夫人前。一颗人头,权当叔叔饯行之礼。夫人大惊曰:“叔叔何故无礼?”张飞曰:“嫂嫂不以俺哥哥为重,私自归家,这便无礼。”快人快语。夫人曰:“吾母病重,甚是危急,若等你哥哥回报,须误了我事。若你不放我回去,我情愿投江而死!”张飞与赵云商议:“若逼死夫人,非为臣下之道。只护着阿斗过船去罢。”前日夫妇归荆,追之者意不在妇而在夫;今日母子归吴,追之者意不在母而在子。乃谓夫人曰:“俺哥哥大汉皇叔,也不辱没嫂嫂。今日相别,若思哥哥恩义,早早回来。”说罢抱了阿斗,自与赵云回船,东吴许多将佐,追不得刘备转去;今只张、赵二人,却夺得阿斗转来。放孙夫人五只船去了。后人有诗赞子龙曰:
昔年救主在当阳,今日飞身向大江。船上吴兵皆胆裂,子龙英勇世无双!
又有诗赞翼德曰:
长阪桥边怒气腾,一声虎啸退曹兵。今朝江上扶危主,青史应传万载名。
二人欢喜回船。行不数里,孔明引大队船只接来,前写张、赵,今写孔明。若孔明此时不来,便疏漏矣。见阿斗已夺回,大喜。三人并马而归。孔明自申文书往葭萌关,报知玄德。
却说孙夫人回吴,具说张飞、赵云杀了周善,截江夺了阿斗。孙权大怒曰:“今吾妹已归,与彼不亲,杀周善之仇,如何不报!”唤集文武,商议起军攻取荆州。此处只叙孙权取荆州之谋,便不叙母女怎生相见,并真病假病缘故,此省笔之法。正商议调兵,忽报曹操起军四十万,来报赤壁之仇。曹操起兵,不向曹操一边叙来,却在孙权一边听得,又省笔之法。孙权大惊,且按下荆州,商议拒敌曹操。人报长史张纮辞疾回家,今已病故,有哀书上呈。权拆视之,书中劝孙权迁居秣陵,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气,可速迁于此,以为万世之业。为后文称帝张本。孙权览书大哭,谓众官曰:“张子纲劝吾迁居秣陵,吾如何不从!”即命迁治建业,筑石头城。石头城自此而始。吕蒙进曰:“曹操兵来,可于濡须水口筑坞以拒之。”诸将皆曰:“上岸击贼,跣足入船,何用筑城?”蒙曰:“兵有利钝,战无必胜。如猝然遇敌,步骑相促,人尚不暇及水,何能入船乎?”能守而后能战,有备而后无患,吕蒙可谓善计。权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子明之见甚远。”便差军数万筑濡须坞。晓夜并工,刻期告竣。以下按过孙权,接叙曹操。
却说曹操在许都,威福日甚。长史董昭进曰:“自古以来,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虽周公、吕望,莫可及也。栉风沐雨三十余年,扫荡群凶,与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岂可与诸臣宰同列乎?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锡以彰功德。”董昭前请迁都许,昌今天请加九锡,全乎为曹操腹心者也。不想食淡人,偏不肯淡。你道那九锡?
一,车马。大辂、戎辂各一。大辂,金车也。戎辂,兵车也。玄牡二驷,黄马八匹。二,衣服。衮冕之服,赤舄副焉。衮冕,王者之服。赤舄,朱履也。三,乐悬。乐悬,王者之乐也。四,朱户。居以朱户,红门也。五,纳陛。纳陛以登。陛,阶也。六,虎贲虎贲三百人,守门之军也。七,鈇钺。鈇钺各一。鈇,即斧也。钺,斧属。八,弓矢。彤弓一,彤矢百。彤,赤色也。旅【注:玄字旁旅。】弓十,旅【注:玄字旁旅。】矢千。旅【注:玄字旁旅。】,黑色也。九,秬鬯圭瓒秬鬯一卣,圭瓒副焉。秬,黑色也。鬯,香酒,灌地以求神于阴。卣,中樽也。圭瓒,宗庙祭器,以祀先王也。
侍中荀彧曰:“不可。丞相本兴义兵,匡扶汉室,当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荀彧向为曹操心腹,今日忽然作此等语,是教曹操以淡也。董昭淡而不淡,荀彧不淡而假淡,可发一笑。曹操闻言,勃然变色。董昭曰:“岂可以一人而阻众望?”遂上表请尊操为魏公,加九锡。操愿书墓道曰“曹侯之墓”,今则与此言大不相同。荀彧叹曰:“吾不想今日见此事!”操闻,深恨之,以为不助己也。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操兴兵下江南,就命荀彧同行。彧已知操有杀己之心,托病止于寿春。忽曹操使人送饮食一盒至,曹操有九锡,荀彧只有一锡。盒上有操亲笔封记。开盒视之,并无一物。彧会其意,遂服毒而亡。汉文帝赐食于周亚夫而不设箸,是犹有食也。今操以空盒赐荀彧,是并食亦无有矣。明是使彧绝食之意,彧安得不死乎?年五十岁。后人有诗叹曰:
文若才华天下闻,可怜失足在权门。后人休把留侯比,临没无颜见汉君。
其子荀恽,发哀书报曹操。操甚懊悔,命厚葬之,谥曰敬侯。
且说曹操大军至濡须,先差曹洪领三万铁甲马军,哨至江边。回报云:“遥望沿江一带,旗幡无数,不知兵聚何处。”方见藏兵在坞之妙。操放心不下,自领兵前进,就濡须口排开军阵。操领百余人,上山坡遥望战船,各分队伍,依次摆列;旗分五色,兵器鲜明。当中大船上青罗伞下,坐着孙权。左右文武侍立两边。操以鞭指曰:“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儿子,豚犬耳!”刘琮降操而操薄之,孙权拒操而操嘉之。奸雄赏鉴,亦自不凡。忽一声响动,南船一齐飞奔过来。濡须坞内又一军出,冲动曹兵。曹操军马退后便走,止喝不住。忽有千百骑赶到山边,为首马上一人,碧眼紫髯,众人认得正是孙权。权自引一队马军来击曹操。操大惊,急回马时,东吴大将韩当、周泰,两骑马直冲将上来。操背后许褚纵马舞刀,敌住二将,曹操得脱归寨。许褚与二将战三十合方回。操军一败。操回寨,重赏许褚,责骂众将:“临敌先退,挫吾锐气!后若如此,尽皆斩首!”是夜二更时分,忽寨外喊声大震。操急上马,见四下里火起,赤壁之火,于此再见。却被吴兵劫入大寨,杀至天明,曹兵退五十余里下寨。操军再败。操心中郁闷,闲看兵书。程昱曰:“丞相既知兵法,岂不知兵贵神速乎?丞相起兵,迁延日久,故孙权得以准备,夹濡须水口为坞,难于攻击。不若且退兵还许都,别作良图。”操不应。不应便有退心。程昱出。操伏几而卧,忽闻潮声汹涌,如万马争奔之状。操急视之,见大江中推出一轮红日,光华射目;仰望天上,又有两轮太阳对照。日而有三,正应鼎足之象。忽见江心那轮红日,直飞起来,坠于寨前山中,其声如雷。猛然惊觉,原来在帐中做了一梦。正征战时,忽然叙却一梦,一部《三国》皆当作如是观。帐前军报道午时。曹操教备马,引五十余骑,径奔出寨,至梦中所见落日山边。正看之间,忽见一簇人马,当先一人金盔金甲。操视之,乃孙权也。孙权之母梦日而生权,曹操之梦正与权母之梦相合。三十八回中事,于此照应出来。权见操至,也不慌忙,在山上勒住马,以鞭指操曰:“丞相坐镇中原,富贵已极,何故贪心不足,又来侵我江南?”操答曰:“汝为臣下,不尊王室。吾奉天子诏,特来讨汝!”孙权笑曰:“此言岂不羞乎?天下岂不知你挟天子令诸侯?吾非不尊汉朝,正欲讨汝以正国家耳!”孙权题目,亦自正大。操大怒,叱诸将上山捉孙权。忽一声鼓响,山背后两彪军出:右边韩当、周泰,左边陈武、潘璋。四员将带三千弓弩手乱射,矢如雨发。操急引众将回走。背后四将赶来甚急。赶到半路,许褚引众虎卫军敌住,救回曹操。操军三败。吴兵齐奏凯歌,回濡须去了。操还营自思:孙权非等闲人物。红日之应,久后必为帝王。正与秣陵王气相应。于是心中有退兵之意,又恐东吴耻笑,进退未决。两边又相拒了月余,战了数场,互相胜负。省却无数笔墨。直至来年正月,春雨连绵,水港皆满,军士多在泥水之中,困苦异常。赤壁连环之舟,水中如在岸上;濡须雨后之兵,岸上如在水中。操心甚忧。当日正在寨中,与众谋士商议。或劝操收兵;或云目今春暖,正好相持,不可退归。操犹豫未定,忽报东吴有使赍书到。操启视之。书略曰:
孤与丞相,彼此皆汉朝臣宰。丞相不思报国安民,乃妄动干戈,残虐生灵,岂仁人之所为哉!即日春水方生,公当速去。如其不然,复有赤壁之祸矣。公宜自思焉。
书背后又批两行云:
足下不死,孤不得安。操以权为英雄,权亦以操为英雄,正是两心相照。
曹操看毕,大笑曰:“孙仲谋不欺我也。”操畏权,权亦畏操。若云不畏,便是欺人之语。重赏来使,遂下令班师,命庐江太守朱光镇守皖城,自引大军回许昌。赤壁以遇火而退,濡须以遇水而归,前后遥遥相映。孙权亦收军回秣陵。
权与众将商议:“曹操虽然北去,刘备尚在葭萌关未还,何不引拒曹操之兵,以取荆州?”张昭献计曰:“且未可动兵。某有一计,使刘备不能再还荆州。”正是:
孟德雄兵方退北,仲谋壮志又图南。
不知张昭说出甚计来,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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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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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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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取涪关杨高授首 攻雒城黄魏争功
读前回而见孙与刘之相离,读此回而见备与璋之相恶。一取妹而一夺子,孙、刘之所以离也;一吝粮而一毁书,璋、备之所以恶也。然孙、刘之离者,可以复合;而璋、备之恶者,不可以复合。何也?璋既迎备,则已有不能更拒之势,招之来而又欲麾之去,则首鼠两端,而衅必起矣;备既入川,则已有不能不取之势,入其境而不忍取其地,则进退维谷,而祸及身矣。总之,召虎易而遣虎难,入险易而出险难耳。
玄德初以徐州为家,而布夺之,操又夺之;继以荆州为家,而操争之,权又争之;惟至于西川,则真为玄德之家矣。然其受陶谦之让,而不受刘表之让者,惩于徐州之得而复失,故重发于刘表也;不夺同宗之荆,而独夺同宗之益者,惩于荆州之迟而滋议,故不得复重发于刘璋也。此其先后迟速之机,因时而变者然也。
庞统之计三:一曰取成都,二曰取涪关,三曰回荆州。夫回荆州则是无策矣,不可谓之下策也。统之意,本以袭杀刘璋于初迎之时为上计,而自葭萌取成都为中计,自葭萌取涪关为下计。玄德之从其中,犹是从其下耳。然杀刘璋而急取之,则人心不附,而抚之也难。不杀刘璋而缓取之,则人心可服,而享之也固。是取乎其下者,乃其所以为上欤?
观于张肃、张松,而有慨于兄弟之间也。一则卖主求荣,而不告其兄;一则惧祸及己,而不顾其弟。在同胞之兄弟且然,而况备与璋之以同宗通谱者耶?读书至此,为之三叹。
玄德其不用壮而善于用老者乎?急于取川者,壮罔之谋也;缓于取川者,老成之算也。魏延以壮而败,黄忠以老而胜,老成则吉,壮罔则凶。为将之道固然,将将者用兵之道,何独不然?
有以闲笔为伏笔者:正当干戈争斗之时,忽有一紫虚上人,如古木寒鸦,苍岩怪石,此极忙中之闲笔也。乃涪关之役,庞统未死,孔明未来,而紫虚早有“一凤坠地,一龙升天”之,则已为后文伏笔也。与云长在镇国寺中见普净和尚,玄德在南漳庄上见水逆先生一样笔墨。
文有正笔,有奇笔。如玄德之杀杨、高,士元之取涪关,刘璝之谒紫虚,冷苞之议决水,皆以次而及者也,正笔也。如黄忠之救魏延,玄德之入敌塞,魏之捉冷苞,法正之见彭羕,皆突如其来者也,奇笔也。正笔发月在前,奇笔推原在后;正笔极其次第,奇笔极其突兀:可谓叙事妙品。
却说张昭献计曰:“且休要动兵。若一兴师,曹操必复至。不如修书二封:一封与刘璋,言刘备结连东吴,共取西川,使刘璋心疑而攻刘备;一封与张鲁,教进兵向荆州来。着刘备首尾不能救应。我然后起兵取之,事可谐矣。”前者玄德欲救孙权而致书于马超,是不救之救;今者孙权欲图刘备而致书于璋、鲁,是不图之图。权从之,即发使二处去讫。
且说玄德在葭萌关日久,甚得民心。忽接得孔明文书。知孙夫人已回东吴。又闻曹操兴兵犯濡须,乃与庞统议曰:“曹操击孙权,操胜必将取荆州,权胜亦必取荆州矣。为之奈何?”庞统曰:“主公勿忧。有孔明在彼,料想东吴不敢犯荆州。主公可驰书去刘璋处,只推‘曹操攻击孙权,权求救于荆州。吾与孙权唇齿之邦,不容不相援。张鲁自守之贼,决不敢来犯界。吾今欲勒兵回荆州,与孙权会同破曹操。孙权之书,以刘备结东吴为名;玄德之书,又以东吴求刘备为说。大家借题,互相欺讹,正是一对空头。奈兵少粮缺。望推同宗之谊,速发精兵三、四万,行粮十万斛相助。请勿有误。’若得军马钱粮,却另作商议。”此处不即说明。玄德从之,遣人往成都,来到关前。杨怀、高沛闻知此事,遂教高沛守关,杨怀同使者入成都,见刘璋呈上书信。刘璋看毕,问杨怀:“为何亦同来。”杨怀曰:“专为此书而来。刘备自从入川,广布恩德,以收民心,其意甚是不善。今求军马钱粮,切不可与。如若相助,是把薪助火也。”刘璋曰:“吾与玄德有兄弟之情,岂可不助?”一人出曰:“刘备枭雄,久留于蜀而不遣,是纵虎入室矣。今更助之以军马钱粮,何异与虎添翼乎?”一以备为火,一以备为虎。谁知火已炽,不可灭;虎已入,不可出乎?众视其人,乃零陵烝阳人,姓刘名巴,字子初。刘璋闻刘巴之言,犹豫未决。黄权又复苦谏。璋乃量拨老弱军四千,米一万斛,发书遣使报玄德。是授之以隙矣。仍令杨怀、高沛紧守关隘。
刘璋使者到葭萌关见玄德,呈上回书。玄德大怒曰:“吾为汝御敌,费力劳心。汝今积财吝赏,何以使士卒效命乎?”遂扯毁回书,大骂而起。正欲寻闹,得出一书,便好翻转面皮。使者逃回成都。庞统曰:“主公只以仁义为重,今日毁书发怒,前情尽弃矣!”玄德曰:“如此当若何?”庞统曰:“某有三条计策,请主公自择而行。”玄德问:“那三条计?”统曰:“只今便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此为上计。若就席间杀刘璋,则此又其中计矣。杨怀、高沛乃蜀中名将,各仗强兵拒守关隘。今主公佯以回荆州为名,二将闻知必来相送,就送行处擒而杀之。夺了关隘,先取涪城,然后却向成都,此中计也。此中计,凤雏已为下计矣。退还白帝,连夜回荆州,徐图进取,此为下计。若弃葭萌而归,此玄德所必不愿也。庞统特以此句激之,欲其行上二计耳。若沉吟不去,将至大困,不可救矣。”又逼一句,然实是确话。玄德曰:“军师上计太促,下计太缓,中计不迟不疾,可以行之。”玄德不用上计,而用中计,犹有不忍之心。
于是发书致刘璋,只说曹操令部将乐进引兵至青泥镇,众将抵敌不住,吾当亲往拒之,不及面会,特书相辞。书至成都,张松听得说刘玄德欲回荆州,只道是真心。玄德此时不曾知会得张松。乃修书一封,欲令人送与玄德。却值亲兄广汉太守张肃到,松急藏书于袖中,与肃相陪说话。肃见松神情恍惚,心中疑惑。松取酒与肃共饮,献酬之间,忽落此书于地。画图藏得甚紧,手书何故不密。被肃从人拾得。席散后,从人以书呈肃。肃开视之。书略曰:
松昨进言于皇叔,并无虚谬,何乃迟迟不发?逆取顺守,古人所贵。今大事已在掌握之中,何故欲弃此而回荆州乎?使松闻之,如有所失。书呈到日,疾速进兵。松当为内应,万勿自误。
张肃见了,大惊曰:“吾弟作灭门之事,不可不首。”连夜将书见刘璋,具言弟张松与刘备同谋,欲献西川。刘璋大怒曰:“吾平日未尝薄待他,何故欲谋反!”一向尚在梦中。遂下令捉张松全家,尽斩于市。后人有诗叹曰:
一览无遗世所稀,谁知书信泄天机。未观玄德兴王业,先向成都血染衣。
刘璋既斩张松,聚集文武商议曰:“刘备欲夺吾基业,当如之何?”黄权曰:“事不宜迟。即便差人告报各处关隘,添兵把守,不许放荆州一人一骑入关。”璋从其言,星夜驰檄各关去讫。若依庞统上计,则各关未必费力。
却说玄德提兵回涪城,先令人报上涪水关,请杨怀、高沛出关相别。杨、高二将闻报,商议曰:“玄德此回若何?”高沛曰:“玄德合死。我等各藏利刃在身,就送行处刺之,以绝吾主之患。”庞统正欲于送行时杀二将,二将亦欲于送行时刺玄德,但二将知己不知彼耳。杨怀曰:“此计大妙。”二人只带随行二百人,出关送行,其余并留在关上。玄德大军尽发。前至涪水之上,庞统在马上谓玄德曰:“杨怀、高沛若欣然而来,可提防之。此句是主。若彼不来,便起兵径取其关,不可迟缓。”此句是宾。正说间,忽起一阵旋风,把马前“帅”字旗吹倒。不必风旗告变,庞统已知之矣。玄德问庞统曰:“此何兆也?”统曰:“此警报也,杨怀、高沛二人必有行刺之意,宜善防之。”玄德乃身披重铠,自佩宝剑防备。人报杨、高二将前来送行。玄德令军马歇定。庞统分付魏延、黄忠:“但关上来的军士,不问多少,马步军兵,一个也休放回。”为下文赚关之用。二将得令而去。
却说杨怀、高沛二人身边各藏利刃,带二百军兵,牵羊送酒,直至军前。见并无准备,心中暗喜,以为中计。入至帐下、见玄德正与庞统坐于帐中。二将声喏曰:“闻皇叔远回,特具薄礼相送。”遂进酒劝玄德。玄德曰:“二将军守关不易,当先饮此杯。”玄德不肯自饮,教他先饮,是玄德谨慎堤防处。二将饮酒毕,玄德曰:“吾有密事,与二将军商议,闲人退避。”遂将带来二百人,尽赶出中军。玄德叱曰:“左右与吾捉下二贼!”帐后刘封、关平应声而出。杨、高二人急待争斗,刘封、关平各捉住一人。玄德喝曰:“吾与汝主是同宗兄弟,汝二人何故同谋,离间亲情!”庞统叱左右搜其身畔,果然各搜出利刃一口。亦将舞剑以助一笑乎?统便喝斩二人,玄德还犹未决。统曰:“二人本意欲杀吾主,罪不容诛!”遂叱刀斧手斩杨怀、高沛于帐前。黄忠、魏延早将二百从人,先自捉下,不曾走了一个。玄德唤入,各赐酒压惊。善买人心。玄德曰:“杨怀、高沛离间吾兄弟,又藏利刀行刺,故行诛戮,尔等无罪,不必惊疑。”众各拜谢。庞统曰:“吾今即用汝等引路,带吾军取关。各有重赏。”不欲走透一人,正为此耳。众皆应允。是夜二百人先行,大军随后。前军至关下叫曰:“二将军有急事回,可速开关。”城上听得是自家军,实时开关。大军一拥而入,兵不血刃,得了涪关。只杀得两人,甚不费力。蜀兵皆降,玄德各加重赏。随即分兵前后守把。次日劳军,设宴于公厅。玄德酒酣,顾庞统曰:“今日之会,可为乐乎?”未免露出真情。○玄德在刘表席间醉后失言,于此复见。庞统曰:“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玄德曰:“吾闻昔日武王伐纣,作乐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欤?以纣比刘璋,亦拟之非其伦,确是醉话。汝言何不合道理?可速退。”庞统大笑而起。亦有醉意。左右亦扶玄德入后堂。睡至半夜,酒醒,左右以逐庞统之言告知玄德,玄德大悔。次早,穿衣升堂,请庞统谢罪曰:“昨日酒醉,言语触犯,幸勿挂怀。”庞统谈笑自若。玄德曰:“昨日之言,惟吾有失。”庞统曰:“君臣俱失,何独主公?”一语冰释,庞统亦妙。玄德亦大笑,其乐如初。
却说刘璋闻玄德杀了杨、高二将,袭了涪水关,大惊曰:“不料今日果有此事。”始信王累之言。遂聚文武,问退兵之策。黄权曰:“可连夜遣兵屯雒县,塞住咽喉之路。刘备虽有精兵猛将,不能过也。”璋遂令刘璝、冷苞、张任、邓贤点五万大军,星夜往守雒县,以拒刘备。四将行兵之次,刘璝曰:“吾闻锦屏山中有一异人,道号紫虚上人,知人生死贵贱。吾辈今日行军,正从锦屏山过。何不试往问之?”正厮杀时,忽见一世外之人。张任曰:“大丈夫行兵拒敌,岂可问于山野之人乎?”是大丈夫语。璝曰:“不然。圣人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吾等问于高明之人,当趋吉避凶。”既一心为主,又何趋避之有。于是四人引五六十骑至山下,问径樵夫。樵夫指高山绝顶上,便是上人所居。四人上山至庵前,见一道童出迎。极与水镜庄上仿佛。问了姓名,引入庵中。只见紫虚上人坐于蒲墩之上。四人下拜,求问前程之事。紫虚上人曰:“贫道乃山野废人,岂知休咎?”刘璝再三拜问,紫虚遂命道童取纸笔,写下八句言语,付与刘璝。其文曰:
左龙右凤,飞入西川。雏凤坠地,为落凤坡伏笔。卧龙升天。一得一失,天数当然。见机而作,勿丧九泉。
刘璝又问曰:“我四人气数如何?”紫虚上人曰:“定数难逃,何必再问!”四人无一生遗,亦先伏下一笔。璝又请问时,上人眉垂目合,恰似睡着的一般,并不答应。四人下山。刘璝曰:“仙人之言,不可不信。”张任曰:“此狂叟也,听之何益。”张任不降之意,于此已决。遂上马前行。既至雒县,分调人马,守把各处关隘口。刘璝曰:“雒城乃成都之保障,失此则成都难保。吾四人公议,着二人守城,二人去雒县前面,依山傍险,扎下两个寨子,勿使敌兵临城。”冷苞、邓贤曰:“某愿往结寨。”刘璝大喜,分兵二万,与冷、邓二人,离城六十里下寨。玄德以二将当先,刘璋亦有二将当先。刘璝、张任守护雒城。
却说玄德既得涪水关,与庞统商议进取雒城。人报刘璋拨四将前来,即日冷苞、邓贤领二万军离城六十里,扎下两个大寨。玄德聚众将问曰:“谁敢建头功,去取二将寨栅?”老将黄忠应声出曰:“老夫愿往。”写黄忠不异廉颇、马援。玄德曰:“老将军率本部人马,前至雒城,如取得冷苞、邓贤营寨,必当重赏。”黄忠大喜,即领本部兵马,谢了要行。矍铄哉是翁。忽帐下一人出曰:“老将军年纪高大,如何去得?小将不才愿往。”玄德视之,乃是魏延。黄忠曰:“我已领下将令,你如何敢搀越?”魏延曰:“老者不以筋骨为能。吾闻冷苞、邓贤乃蜀中名将,血气方刚,恐老将军近他不得,岂不误了主公大事?魏延激恼黄忠,则黄忠之成功愈必。因此愿相替,本是好意。”黄忠大怒曰:“汝说吾老,敢与我比试武艺么?”此处黄忠欲与魏延比试,后文关公欲与马超比武,前后相映。魏延曰:“就主公之前,当面比试。赢得的便去,何如?”黄忠遂趋步下阶,便叫小校将刀过来。人虽老,宝刀不老。玄德急止之曰:“不可!吾今提兵取川,全仗汝二人之力。今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须误了我大事。吾与你二人劝解,休得争论。”庞统曰:“汝二人不必相争。即今冷苞、邓贤下了两个营寨。今汝二人自领本部军马,各打一寨。如先夺得者,便为头功。”赢者便为壮,输者便为老。于是分定黄忠打冷苞寨,魏延打邓贤寨。二人各领命去了。庞统曰:“此二人去,恐于路上相争,主公可自引军为后应。”预知魏延必争黄忠之功。玄德留庞统守城,自与刘封、关平引五千军,随后进发。
却说黄忠归寨,传令来日四更造饭,五更结束,平明进兵,取左边山谷而进。魏延却暗使人探听黄忠甚时起兵。探事人回报:“来日四更造饭,五更起兵。”魏延暗喜,分付众军士二更造饭,三更起兵,平明要到邓贤寨边。厮杀时叙不得齿。写魏延贪功,亦甚壮勇。军士得令,都饱餐一顿,马摘铃,人衔枚,卷旗束甲,暗地去劫寨。三更前后,离寨前进。到半路,魏延马上寻思:“只去打邓贤寨,不显能处,不如先去打冷苞寨,却将得胜兵打邓贤寨。两处功劳都是我的。”就马上传令,教军士都投左边山路里去。彼后我先,宜右忽左,魏延好胜,视今之推诿退避者,何异天渊。天色微明,离冷苞寨不远,教军士少歇,排搠金鼓旗幡、槍刀器械。早有伏路小军飞报入寨,冷苞已有准备了。如此早去,又吃准备,可谓“夜眠清早起,又有早行人”。一声炮响,三军上马杀将出来。魏延纵马提刀,与冷苞接战。二将交马,战到三十合,川兵分两路来袭汉军。汉军走了半夜,人马力乏,抵当不住,退后便走。魏延听得背后阵脚乱,撇了冷苞,拨马回走。川兵随后赶来,汉军大败。正为争功失功。走不到五里,山背后鼓声震地,邓贤引一彪军从山谷里截出来,大叫:“魏延快下马受降!”魏延策马飞奔,那马忽失前蹄,引足跪地,将魏延掀将下来。读者至此,必谓魏延死矣。邓贤马奔到,挺槍来刺魏延。槍未到处,弓弦响,邓贤倒撞下马。后面冷苞方欲来救,一员大将,从山坡上跃马而来,厉声大叫:“老将黄忠在此!”先闻其弓,后见其人,为得声势。舞刀直取冷苞。冷苞抵敌不住,望后便走。黄忠乘势追赶,川兵大乱。
黄忠一枝军,救了魏延,魏延在长沙城上救了黄忠,此日真堪相报。杀了邓贤,直赶到寨前。冷苞回马与黄忠再战。不到十余合,后面军马拥将上来,冷苞只得弃了左寨,引败军来投右寨。只见寨中旗帜全别,冷苞大惊。兜住马看时,当头一员大将,金甲锦袍,乃是刘玄德。写得突兀。左边刘封,右边关平,大喝道:“寨子吾已夺下,汝欲何往?”原来玄德引兵从后接应,便乘势夺了邓贤寨子。补叙得妙。冷苞两头无路,取山僻小径,要回雒城。行不到十里,狭路伏兵忽起,搭钩齐举,把冷苞活捉了。写得突兀。原来却是魏延自知罪犯,无可解释,收拾后军,令蜀兵引路,伏在这里,等个正着。补叙得妙。用索缚了冷苞,解投玄德寨来。
却说玄德立起免死旗,但川兵倒戈卸甲者,并不许杀害。如伤者偿命。善买人心。又谕众降兵曰:“汝川人皆有父母妻子,愿降者充军,不愿降者放回。”放回之人,又将为未取之地布其先声耳。黄忠安下寨脚,径来见玄德,说魏延违了军令,可斩之。玄德急召魏延,魏延解冷苞至。玄德曰:“延虽有罪,此功可赎。”令魏延谢黄忠救命之恩,今后毋得相争。魏延顿首伏罪。善于调停。玄德重赏黄忠。黄忠故自不老。使人押冷苞到帐下,玄德去其缚,赐酒压惊,问曰:“汝肯降否?”冷苞曰:“既蒙免死,如何不降!刘璝、张任与某为生死之交;若肯放某回去,当即招二人来降,就献雒城。”玄德大喜,便赐衣服、鞍马,令回雒城。总是收川将之心。魏延曰:“此人不可放回。若脱身一去,不复来矣。”玄德曰:“吾以仁义待人,人不负我。”
却说冷苞得回雒城,见刘璝、张任,不说捉去放回,只说:“被我杀了十余人,夺得马匹逃回。”今人有讳言没体面事者,往往类此。刘璝忙遣人往成都求救。刘璋听知折了邓贤,大惊,慌忙聚众商议。长子刘循进曰:“儿愿领兵前去守雒城。”璋曰:“既吾儿肯去,当遣谁人为辅?”一人出曰:“某愿往。”璋视之,乃舅氏吴懿也。璋曰:“得尊舅去最好。谁可为副将?”吴懿保吴兰、雷同二人为副将。三人后皆为刘备所用。点二万军马,来到雒城。刘璝、张任接着,共言前事。吴懿曰:“兵临城下,难以拒敌,汝等有何高见?”冷苞曰:“此间一带正靠涪江,江水大急,前面寨占山脚,其形最低。某乞五千军,各带锹锄前去,决涪江之水,可尽淹死刘备之兵也。”热人用火,冷人用水。一笑。吴懿从其计,即令冷苞前往决水,吴兰、雷铜引兵接应。冷苞领命,自去准备决水器械。
却说玄德令黄忠、魏延各守一寨,自回涪城,与军师庞统商议。细作报说:“东吴孙权遣人结好东川张鲁,将欲来攻葭萌关。”张鲁兴兵,不从张鲁一边叙来,却从玄德一边听得,此省笔之法。玄德惊曰:“若葭萌关有失,截断后路,吾进退不得,当如之何?”庞统谓孟达曰:“公乃蜀中人,多知地理,去守葭萌关如何?”达曰:“某保一人与某同去守关,万无一失。”玄德问何人。达曰:“此人曾在荆州刘表部下为中郎将,乃南郡枝江人,姓霍,名峻,字仲邈。”玄德大喜,实时遣孟达、霍峻守葭萌关去了。玄德此时腹背受敌,亦大危事,却只使两人去当后路,令人急欲观其后也。
庞统退归馆舍,门吏忽报:“有客特来相访。”统出迎接,见其人身长八尺,形貌甚伟;头发截短,披于颈上,发短而心甚长。衣服不甚齐整。统问曰:“先生何人也?”其人不答,径登堂仰卧床上。来得作怪。统甚疑之。再三请问。其人曰:“且消停,吾当与汝说知天下大事。”作怪,令人测摸不出。统闻之愈疑,命左右进酒食。其人起而便食,并无谦逊。饮食甚多,食罢又睡。一发作怪。统疑惑不定,使人请法正视之,恐是细作。法正慌忙到来,统出迎接,谓正曰:“有一人如此如此。”法正曰:“莫非彭永言乎?”奇。升阶视之。其人跃起曰:“孝直别来无恙!”正是:
只为川人逢旧识,遂令涪水息洪流。
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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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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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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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诸葛亮痛哭庞统 张翼德义释严颜
前文之决水者二:曹操之决泗水以淹下邳,决漳水以淹冀州也。后文之决水者一:关公之决湘江以淹七军是也。独此回于涪水之决,则欲决而不能决,道不果决。有前之二实,不可无此之一虚。有此之一虚,然后又有后之一实。文字有虚实相生之法,不意天然有此等妙事,以助成此等妙文。
观于庞统之死,而知荆州之所以失,关公之所以亡也。何也?庞统不死,则收川之事委之庞统,而孔明可以不离荆州;纵使抚川之事托之孔明,而荆州又可转付庞统,虽有吕蒙、陆逊,何所施其诡计哉!故凡荆州之失与关公之亡,不关于吕蒙之多智,陆逊之能谋,而特由于庞统之死耳。然则谓孔明之哭庞统,即为关公哭也可,即为荆州哭也可。
甚矣,躁进之心不可不戒,而人己猜嫌之情不可不忘也!庞统未死之时,星为之告变矣,梦为之告变矣,马又为之告变矣;而统乃疑孔明之忌己,欲功名之速立,遂使“凤兮凤兮”,反不如“鸿飞冥冥”,足以避弋人之害。呜呼!虽曰天也,岂非人也!
孔明隆中决策之语,其曰“外结孙权”,所谓东和孙权也;其曰“然后中原可图”,所谓北拒曹操也,其告关公即以此耳。况孙夫人在而孙、刘暂合,孙夫人去而孙、刘遂离。孙既与刘离,必将北与操合。濡须之战,权不致书于备以求援,而独致书于操以解兵,便有与操连和之机矣。孙与刘离不足忧,而曹与孙合则大可惧。苟但知北拒曹操,而不知东和孙权,其又何能拒操也耶?
冀德生平有快事数端:前乎此者,鞭督邮矣,骂吕布矣,喝长板矣,夺阿斗矣。然前数事之勇,不若擒严颜之智也;擒严颜之智,又不若释严颜之尤智也。未遇孔明之前,则勇有余而智不足;既遇孔明之后,则勇有余而智亦有余。盖一入孔明熏陶,而莽气化焉。勇不可学,而智可学。翼德之勇固其素有,而其智则孔明教之云。
严将军头本未尝断,而有“断头将军”语,遂使千古传为一美谈。文天祥《正气歌》曰:“为颜将军头。”而元人吊天祥诗亦曰:“忠如蜀将斩严时。”竟似严将军真曾断头也者。可见人虽不死,不可以畏死,虽不必不生,不可以贪生。
人但知树林中过去之张飞是假,不知大寨中跌足大叫之张飞亦是假。后之张飞,是以假张扮作真张飞;前之张飞,是以真张飞扮作假张飞。后之以假为假固奇,前之以真为假尤奇。
却说法正与那人相见,各抚掌而笑。庞统问之,正曰:“此公乃广汉人,姓彭,名羕,字永言,蜀中豪杰也。因直言触忤刘璋,被璋钳为徒隶,因此短发。”统乃以宾礼待之,问羕从何而来。羕曰:“吾特来救汝数万人性命。见刘将军方可说。”妙在不即说明,先作此惊人之语。法正忙报玄德。玄德亲自谒见,请问其故。羕曰:“将军有多少军马在前寨?”玄德实告:“有黄忠,魏延在彼。”羕曰:“为将之道,岂可不知地理乎?前寨靠涪江,若决动江水,前后以兵塞之,一人无可逃也。”冷苞之计,早被猜破。玄德大悟。彭羕曰:“罡星在西方,太白临于此地,当有不吉之事,切宜慎之。”借决水一事,照下落凤坡。○方纔说地理,便又说天文。玄德即拜彭羕为幕宾,使人密报魏延,黄忠,教朝幕用心巡警,以防决水。不消移营,甚妙。黄忠,魏延商议:“二人各轮一日;如遇敌军到来,互相通报。”
却说冷苞见当夜风雨大作,引了五千军,径循江边而进,安排决江,只听得后面喊声大起。冷苞知有准备,急急回军。后面魏延引军赶来,川兵自相践踏。冷苞正奔走间,撞着魏延。交马不数合,被魏延活捉去了。冷苞第二次被擒。比及吴兰,雷同来接应时,又被黄忠一军杀来。魏延解冷苞到涪关。玄德责之曰:“吾以仁义相待,放汝回去,何敢背我!今次难饶!”将冷苞推出斩之,重赏魏延。玄德设宴款待彭羕。忽报荆州诸葛亮军师特遣马良奉书至此。玄德召入问之。马良礼毕曰:“荆州平安,不劳主公忧念。”遂呈上军师书信。玄德拆书观之,略云:
亮夜算太乙数,今年岁次癸亥,罡星在西方;又观干象,太白临于雒城之分,主将帅身上多凶少吉。切宜谨慎。彭羕之言,早与孔明相合。
玄德看了书,便教马良先回。玄德曰:“吾将回荆州,去论此事。”庞统暗思:“孔明怕我取了西州成了功,故意将此书相阻耳。”此士元不及孔明处。乃对玄德曰:“统亦算太乙数,已知罡星在西,应主公合得西川,别不主凶事。亦算得着。统亦占天文,见太白临于雒城,先斩蜀将冷苞,已应凶兆矣。只因自己心热,却画在姓冷的身上去。主公不可疑心,可急进兵。”玄德见庞统再三催促,乃引军前进。黄忠同魏延接入寨去。庞统问法正曰:“前至雒城,有多少路?”法正画地作图。玄德取张松所遗图本对之,并无差错。照应画图。法正言:“山北有条有大路,正取雒城东门;山南有条小路,却取雒城西门。两条路俱可进兵。”庞统谓玄德曰:“统令魏延为先锋,取南小路而进;主公令黄忠作先锋,从山北大路而进。并到雒城取齐。”俱作画中人。玄德曰:“吾自幼熟于弓马,多行小路。军师可从大路去取东门,吾取西门。”庞统曰:“大路必有军邀拦,主公引兵当之。统取小路。”玄德曰:“军师不可。吾夜梦一神人,手执铁棒击吾右臂,觉来犹自臂痛。此行莫非不佳。”玄德以伏龙、凤雏为左右手,士元乃其右手也。庞统曰:“壮士临阵,不死带伤,理之自然也。何故以梦寐之事疑心乎?”玄德曰:“吾所疑者,孔明之书也。军师还守涪关,如何?”庞统大笑曰:“主公被孔明所惑矣。彼不欲令统独成大功,故作此言以疑主公之心。前只肚里寻思,今却口中说出。心疑则致梦,何凶之有?统肝脑涂地,方称本心。主公再勿多言。来早准行。”当日传下号令,军士五更造饭,平明上马。黄忠,魏延领军先行。玄德再与庞统约定,忽坐下马眼生前失,把庞统掀将下来。又是一个预兆。玄德跳下马,自来笼住那马。玄德曰:“军师何故乘此劣马?”庞统曰:“此马乘久,不曾如此。”玄德曰:“临阵眼生,误人性命。吾所骑白马,性极驯熟。军师可骑,万无一失。劣马吾自乘之。”遂与庞统更换所骑之马。庞统谢曰:“深感主公厚恩。虽万死亦不能报也。”说出死字,又是一个预兆。遂各上马取路而进。玄德见庞统去了,心中甚觉不快,怏怏而行。又是一个预兆。
却说雒城中吴懿,刘瑰听知折了冷苞,遂与众商议。张任曰:“城东南山僻有一条小路,最为要紧,某自引一军守之。诸公紧守雒城,勿得有失。”忽报汉兵分两路前来攻城。张任急引三千军,先来抄小路埋伏。见魏延兵过,张任教尽放过去,休得惊动。后见庞统军来,张任军士,遥指军中大将,骑白马者必是刘备。的卢救了玄德,白马送了士元,前后遥遥相对。张任大喜,传令教如此如此。
却说庞统迤逦前进,抬头见两山狭窄,树木丛杂;又值夏未秋初,枝叶茂盛。百忙中又夹此闲景,正合七夕。庞统心下甚疑,勒住马问:“此处是何地名?”内有新降军士,指道:“此处地名落凤坡。”庞统惊曰:“吾道号凤雏,此处名落凤坡,不利于吾!”卧龙岗为孔明之始,落凤坡为士元之终,前后遥遥相对。令后军疾退。只听山坡前一声炮响,箭如飞蝗,只望骑白马者射来。可怜庞统竟死于乱箭之下。时年止三十六岁。后人有诗叹曰:
古岘相连紫翠堆,士元有宅傍山隈。儿童惯识呼鸠曲,闾巷曾闻展骥才。预计三分平刻削,长躯万里独徘徊。谁知天狗流星坠,不使将军衣锦回。
先是东南有童谣云:
一凤并一龙,相将到蜀中。纔到半路里,凤死落坡东。风送雨,雨送风,隆汉兴时蜀道通,蜀道通时只有龙。又与紫虚上人语相应。○荆州之谣曰:“泥中轓龙向天飞。”西川之谣曰:“蜀道通时只有龙。”前之龙应在君,后之龙应在臣。
当日张任,射死庞统,汉军拥塞,进退不得,死者大半。前军飞报魏延。魏延忙勒兵欲回,奈山路狭窄,厮杀不得。又被张任截断归路,在高阜处,用强弓硬弩射来,魏延心慌。魏延不死者,天幸也。而士元独不得邀天幸,惜哉!有新降蜀兵曰:“不如杀奔雒城下,取大路而进。”延从其言,当先开路,杀奔雒城来。尘埃起处,前面一军杀至,乃雒城守将吴兰,雷同也;后面张任引兵追来。前后夹攻,把魏延围在垓心。魏延死战不能得脱。但见吴兰雷同后军自乱,二将急回马去救。魏延乘势赶去,当先一将,舞拍马,大叫:“文长,吾特来救汝!”视之,乃老将黄忠也。前是魏延两擒冷苞,此是黄忠两救魏延。一回之中,又自相对。两下夹攻,杀败吴雷二将,直冲至雒城之下。刘瑰引兵杀出,却得玄德在后当住接应。黄忠,魏延翻身便回。玄德军马比及奔到寨中,张任军马又从小路里截出。刘瑰,吴兰,雷同,当先赶来。玄德守不住二寨,且战且走,奔回涪关。凤既死,龙亦受困。蜀兵得胜,迤逦追赶。玄德人困马乏,那里有心厮杀,且只顾奔走。将近涪关,张任一军追赶至紧。幸得左边刘封,右边关平,二将引三万生力兵截出,杀退张任;还赶二十里,夺回战马极多。白马既亡,别马何用。
玄德一行军马,再入涪关。问庞统消息。有落凤坡逃得性命的军士,报说:“军师连人带马,被乱箭射死于坡前。”玄德闻言,望西痛哭不已。接舆之歌,是悲生凤;玄德之哭,是悲死凤。遥为招魂设祭,诸将皆哭。黄忠曰:“今番折了庞统军师,张任必然来攻打涪关,如之奈何?不若差人往荆州,请诸葛军师来商议收川之计。”正说之间,人报“张任引军直临城下搦战。”黄忠,魏延皆西要出战。玄德曰:“锐气新挫,宜坚守以待军师来到。”黄忠魏延领命,只紧守城池。玄德写一封书,教关平分付:“你与我往荆州请军师去。”为后文关公守荆州伏笔。关平领了书,星夜往荆州来。玄德自守涪关,并不出战。
却说孔明在荆州,时当七夕佳节,大会众官夜宴,共说收川之事。只见正西上一星,其大如斗,从天坠下,流光四散。孔明失惊,掷杯于地,掩面哭曰:“哀哉!痛哉!”众官慌问其故。孔明曰:“吾前者算今年罡星在西方,不利于军师;天狗犯于吾军,只因天上一狗,却失人间一凤。○此句补前文所未及。太白临于雒城,已拜书主公,教谨防之。谁想今夕西方星坠,庞士元命必休矣!”言罢,大哭曰:“今吾主丧一臂矣!”与玄德之梦相应。众官皆惊,未信其言。孔明曰:“数日之内,必有消息。”是夕酒不尽欢而散。数日之后,孔明与云长等正坐间,人报关平到。众官皆惊。关平入,呈上玄德书信。孔明视之,内言:“本年七月初七日,庞军师被张任在落凤坡前箭射身故。”本为渡鹊佳期,却为落凤忌日。孔明大哭,众官无不垂泪。孔明曰:“既主公在涪关,进退两难之际,亮不得不去。”西川失了一凤,换去一龙。云长曰:“军师去,谁人保守荆州?荆州乃重地,干系非轻。”孔明曰:“主公书中虽不明写其人,吾已知其意了。”在下书人身上着眼。乃将玄德书与众官看曰:“主公书中,把荆州托在吾身上,教我自量才委用。虽然如此,今教关平赍书前来,其意欲云长公当此重任。玄德差关平之意,在孔明口中说出,妙。云长想桃园结义之情,又将首回中事一提。可竭力保守此地。责任非轻,公宜勉之。”荆州去了一龙,只留一虎。云长更不推辞,慨然领诺。孔明设宴,交割印绶。云长双手来接。孔明擎着印曰:“这干系都在将军身上。”郑重之至,写得如画。云长曰:“大丈夫既领重任,除死方休。”与庞统说死字,前后相对。孔明见云长说个“死”字,心中不悦;欲待不与,其言已出。孔明曰:“倘曹操引兵来到,当如之何?”云长曰:“以力拒之。”孔明又曰:“倘曹操,孙权,齐起兵来,如之奈何?”云长曰:“分兵拒之。”孔明曰:“若如此,荆州危矣!未得西川,而荆州之失已兆于此。吾有八个字,将军牢记,可保守荆州。”云长问那八个字。孔明曰:“北拒曹操,东和孙权。”只重在东和孙权一句,八个字只两个字耳。若北拒曹操,关公已知之矣。云长曰:“军师之言,当铭肺腑。”孔明遂与了印绶,令文官马良,伊籍,向朗,糜竺,武将糜芳,廖化,关平,周仓,一班儿辅佐云长,同守荆州。自六十回中玄德入川之后,便与云长不复相见;今自此回中孔明入川之后,亦不得复与云长相见。读书至此,为之愀然。一面亲自统兵入川。先拨精兵一万,教张飞部领,取大路杀奔巴州,雒城之西,先到者为头功。一路旱军。又拨一枝兵,教赵云为先锋,溯江而上,会于雒城。一路水军。孔明随后引简雍、蒋琬等起行。那蒋琬字公琰,零陵湘乡人也;乃荆襄名士,现为书记。此处铺叙蒋琬来历,殊不费笔。当日孔明引兵一万五千,与张飞同日起行。
张飞临行时,孔明嘱付曰:“西川豪杰甚多,不可轻敌。为严颜伏笔。于路戒约三军,勿得掳掠百姓,以失民心。所到之处,并宜存恤,勿得恣逞鞭挞士卒。望将军早会雒城,不可有误。”张飞欣然领诺,上马而去,迤逦前行。所到之处,但降者秋毫无犯。径取汉川路。前至巴郡,细作回报:“巴郡太守严颜,乃蜀中名将;年纪虽高,精力未衰;善开硬弓,使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隐然又是一个黄忠。据住城郭,不竖降旗。”张飞教离城十里下寨,差人入城去:“说与老匹夫,早早来降,饶你满城百姓性命!若不归顺,即踏平城郭,老幼不留。”
却说严颜在巴郡,闻刘璋差法正请玄德入川,拊心而叹曰:“此所谓独坐穷山,引虎自卫者也。”可谓老识。后闻玄德据住涪关,大怒,屡欲提兵往战,又恐这条路上有兵来。补笔周到。当日闻知张飞兵到,便点起本部五六千人马,准备迎敌。或献计曰:“张飞在当阳长阪,一声喝退曹兵百万之众。曹操亦闻风而避之,不可轻敌。又将四十二回中事一提。今只宜深沟高垒,坚守不出。彼军无粮,不过一月,自然退去。更兼张飞性如烈火,专要鞭挞士卒;如不与战,必怒;怒则必以暴厉之气,待其军士;军心一变,乘势击之,张飞可擒也。”以昔日张飞度之。严颜从其言,教军士尽数上城守护。忽见一个军士,大叫:“开门!”严颜教放入问之。那军士告说是张将军差来的,把张飞言语依直便说。严颜大怒,骂曰:“匹夫怎敢无礼!吾严将军岂降贼者乎!借你口说与张飞!”唤武士把军士割下耳鼻,却放回寨。写严颜如此触怒张飞,愈见下文义释之奇。军人回见张飞,哭告严颜如此毁骂。张飞大怒,咬牙睁目,披挂上马,自变量百骑来巴郡城下搦战。城上众军百般痛骂。张飞性急,几番杀到吊桥,要过护城河,又被乱箭射回。到晚全无一个人出,张飞忍一肚气还寨。次日早晨,又引军去搦战。那严颜在城敌楼上,一箭射中张飞头盔。与黄忠射关公盔缨前后相对。飞指而恨曰:“吾拿住你这老匹夫,必亲自食你肉!”写张飞如此忿怒,愈见下文义释之奇。到晚又空回。第三日,张飞引了军,沿城去骂。原来那座城子是个山城,周围都是乱山。张飞自乘马登山,下视城中,见军士尽皆披挂,分列队伍,伏在城中,只是不出;又见民夫来来往往,搬砖运石,相助守城。张飞教马军下马,步军皆坐,引他出敌,并无动静。又骂了一日,依旧空回。至此已气了三日。张飞在寨中,自思:“终日叫骂,彼只不出,如之奈何?”猛然思得一计,教众军不要前去搦战,都结束停当在寨中等候厮杀;却只教三五十个军士,直去城下叫骂,引严颜军出来,便与厮杀。张飞磨拳擦掌,只等敌军来。小军连骂了三日,全然不出。又气了三日。张飞眉头一皱,又生一计,传令教军士四散砍打柴草,寻觅路径,不来搦战。张飞此时不减孔明之谋。严颜在城中,连日不见张飞动静,心中疑惑,着十数个小军士,扮作张飞砍柴的军士,潜地出城,杂在军内,入山中探听。已在张飞算中。
当日诸军回寨。张飞坐在寨中,顿足大骂:“严颜老匹夫,枉气杀我!”此是昔日张飞真面目,却是今日张飞假腔调。只见帐前三四个人说道:“将军不须心焦。这几日打探得有一条小路,可以偷过巴郡。”张飞故意大叫曰:“既有这个去处,何不早来说!”莽人假莽,粗人假粗,却正是极精极细。众应曰:“这几日却纔哨探得出。”张飞曰:“事不宜迟,只今夜二更造饭,趁三更月明,拔寨都起,人衔枚,马去铃,悄悄而行。我自前面开路,汝等依次而行。”传了令便满寨告报。妙人妙计。探细的军听得这个消息,尽回城中来,报与严颜。颜大喜曰:“我算定这匹夫忍耐不得!能料其粗,不能料其细;能料其莽,不能料其细。你偷小路过去,须是粮草辎重在后;我截住后路,你如何得过?好无谋匹夫,中我之计!”谁知反中了张飞之计。实时传令,教军士准备赴敌:“今夜二更也造饭,三更出城,伏于树木丛杂去处。只等张飞过咽喉小路去了,车仗来时,只听鼓响,一齐杀出。”传了号令,看看近夜,严颜全军尽皆饱食,披挂停当,悄悄出城,四散伏住,只听鼓响;严颜自引十数裨将,下马伏于林中。
约三更后,遥望见张飞亲自在前,横矛纵马,悄悄引军前进。读者至此,正不知张飞如何用计,若如此定为严颜所算。去不得三四里,背后车仗人马,陆续进发。严颜看得分晓,偏说是看得分晓。一齐擂鼓,四下伏兵尽起。正来抢夺车仗,背后一声锣响,一彪军掩到,大喝:“老贼休走!我等的你恰好!”严颜猛回头看时,为首一员大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使丈八矛,骑深乌马,乃是张飞。忽然有两张飞,好生作怪。读者至此,几疑是《西游记》身外身法矣。四下里锣声大震,众军杀来。严颜见了张飞,举手无措。交马战不一合,张飞卖个破绽;严颜一刀砍来,张飞闪过,撞将入去,扯住严颜勒甲缝,生擒过来,掷于地下;众军向前,用索绑缚住了。原来先过去的是假张飞。此处方纔叙明,绝妙用笔。料道严颜击鼓为号,张飞却教鸣金为号;金响诸军齐到,川兵大半弃甲倒戈而降。
张飞杀到巴郡城下,后军已自入城。张飞叫休杀百姓,出榜安民。群刀手把严颜推至。张飞坐于厅上,严颜不肯跪下。硬汉。飞怒目咬牙大叱曰:“大将到此,为何不降,而敢拒敌?”严颜全无惧色,回叱飞曰:“汝等无义,侵我州郡!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一语传为千古美谈。飞大怒,喝左右斩来。严颜喝曰:“贼匹夫!要砍便砍,何怒也?”张飞见严颜声音雄壮,面不改色,乃回嗔作喜,下阶喝退左右,亲解其缚,取衣衣之,扶在正中高坐,低头便拜曰:“适来言语冒渎,幸勿见责。吾素知老将军乃豪杰之士也。”此处出人意外,不但严颜所不料,亦读者所不料也。严颜感其恩义,乃降。后人有诗赞严颜曰:
白发居西蜀,清名震大邦。忠心如皎日,浩气卷长江。宁可断头死,安能屈膝降?巴州年老将,天下更无双。
又有赞张飞诗曰:
生获严颜勇绝伦,惟凭义气服军民。至今庙貌留巴蜀,社酒鸡豚日日春。
张飞请问入川之计。严颜曰:“败军之将,荷蒙厚恩,无以为报,愿施犬马之劳。不须张弓只箭,径取成都。”正是:
只因一将倾心后,致使连城唾手降。
未知其知其计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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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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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孔明定计捉张任 杨阜借兵破马超
张任设伏以害庞统,孔明亦设伏以捉张任。同一伏也,而任则在山城,孔明则在平岸;张任则在林木,孔明则在芦苇;张任以强弓硬弩,孔明以长槍砍刀;张任之伏止一处,孔明伏不止一处;张任意在射杀,孔明意在捉活:又有甚不同者。则孔明之用兵为独奇。
玄德获张任,正当为庞统报仇,而不忍杀之,而欲降之。何哉?盖欲资其才以为用耳。章鄞射杀项梁,而项羽折箭以誓之;朱鲔谮杀刘演,而光武指河而誓之。天下未平,不敢怀怨以待人也。且勿论其远者,曹操不记杀典韦之怨而纳张绣,孙权不记杀凌操之怨而纳甘宁,亦此意也。乃玄德欲任降,而任终不肯降,若张任者,则真断头将军矣。
杨阜之为韦康报仇,义也;而其攻马超以助曹操,则非义。马腾两番受诏,两番讨贼,固汉之忠臣也;其子之欲雪父恨则孝,承父志而讨国贼则忠。奉一欺君罔上之曹操,而攻一忠孝之马超,以超为贼,而不知操之为贼,故杨阜之义,君子无取焉。
或曰:杨阜之助操以算马超,与陈登之助操以算吕布,将毋同乎?予曰:不同。马超孝子也,吕布无父之人也。且登之助操,在许田射鹿之前,尔时衣诏未发也,董贵人未死也。魏公未称,九锡未加,操之逆未露,而操之恶未彰,则其挟天子以令诸侯者,陈登信而助之无怪也。至于阜,而衣带诏发矣,董贵人死矣,魏公已称,九锡已加矣。操为国贼,而助国贼者亦贼,杨阜其何说之辞?
五虎将中,关、张、超、黄皆大将才也。若马超,则丁为战将,而不可为大将。其杀韦康,屠百姓,不得谓之仁矣;其不疑杨阜,不得谓之智矣。前既惑于曹操,而攻韩遂;后复归于张鲁,而拒玄德:此其识见,当在四人之下。
人谓姜叙之母,同于太史慈之母:慈之母勉其子以报孔融,叙之母勉其子以报韦康,此则其可嘉者也。我谓姜叙之母,异于徐庶之母:庶之母知操之为贼,叙之母不知讨操者之非贼而助操者之为贼,此则其可惜者也。人谓赵昂之妻异于吕布之妻:布之妻阻其夫之出战,昂之妻励其夫以起兵,此则其可嘉者也。我谓赵昂之妻,同于刘表之妻:表之妻背刘备而从曹操,致其身与子俱死;昂之妻助曹操以攻马超,身幸免于死,而亦致其子于死。此又其可惜者也。虽然,郭嘉、程昱等辈,天下所称智谋之士,犹然不明顺逆,而何论于妇人哉?尚论者于杨氏、王氏可勿讥云。
此回自孔明捉张任之后,便当接马超攻葭萌之事。而马超攻葭萌,由于张鲁遗马超;张鲁遣马超,由于马超投张鲁;马超投张鲁,则又由于杨阜破马超。夫杨阜之与刘璋,风马牛不相及也。而寻原溯委,遂忽然夹叙陇中一段文字,却与五十九回之末遥遥相接,此等叙事,宜求之《左传》、《史记》之中。
却说张飞问计于严颜,颜曰:“从此取雒城,凡守御关隘,都是老夫所管,官军皆出于掌握之中。今感将军之恩,无可以报,老夫当为前部,所到之处,尽皆唤出拜降。”只因一个断头将军,引出无数降将军。张飞称谢不已。于是严颜为前部,张飞领军随后。凡到之处,尽是严颜所管,都唤出投降。有迟疑未决者,颜曰:“我尚且投降,何况汝乎?”自是望风归顺,并不曾厮杀一场。省事亦省笔。○以下按过翼德一边,接叙玄德一边。
却说孔明已将起程日期申报玄德,教都会聚雒城。玄德与众官商议:“今孔明、翼德分两路取川,会于雒城,同入成都。水陆舟车已于七月二十日起程,此时将及待到。今我等便可进兵。”黄忠曰:“张任每日来搦战,见城中不出,彼军懈怠不做准备,今日夜间,分兵劫寨,胜如白昼厮杀。”上既写翼德,下又写黄忠。玄德从之。教黄忠引兵取左,魏延引兵取右,玄德取中路。当夜二更,三路军马齐发。张任果然不做准备。汉军拥入大寨,放起火来,烈焰腾空。蜀兵奔走,连夜直赶到雒城,城中兵接应入去。玄德还中路下寨。次日,引兵直到雒城,围住攻打。张任按兵不出。攻到第四日,若孔明未来,便能攻破雒城,便不见孔明用计之妙。玄德自提一军攻打西门,令黄忠、魏延在东门攻打,留南门放军行走。原来南门一带,都是山路;北门有涪水,因此不围。张任望见玄德在西门,骑马往来,指挥打城,从辰至未,人马渐渐力乏。张任教吴兰、雷铜二将引兵出北门,转东门,敌黄忠、魏延;自己却引军出南门,转西门,单迎玄德。前射白马将,是射着假玄德;今出雒城门,是来寻真玄德。城内尽拨民兵上城,擂鼓助喊。
却说玄德见红日平西,教后军先退。军士方回身,城上一片声喊起,南门内军马突出。张任径来军中捉玄德,玄德军中大乱。黄忠、魏延又被吴兰、雷铜敌住,两下不能相顾。玄德敌不住张任,拨马往山僻小路而走。张任从背后追来,看看赶上。玄德独自一人一马。张任自变量骑赶来。读至此为玄德一吓。玄德正望前尽力加鞭而行,忽山路一军冲来。读至此又为玄德一吓。玄德马上叫苦曰:“前有伏兵,后有追兵,天亡我也!”每于接笋处故作惊人之笔。只见来军当头一员大将,乃是张飞。原来张飞与严颜正从那条路上来,望见尘埃起,知与川兵交战。张飞当先而来,张将军来得突兀,来得凑巧,不如此,不见义释严颜之妙。正撞着张任,便就交马。战到十余合,背后严颜引兵大进。张任火速回身。张飞直赶到城下。张任退入城,拽起吊桥。张飞回见玄德曰:“军师溯江而来,尚且未到,反被我夺了头功。”有得他说嘴。玄德曰:“山路险阻,如何无军阻当,长驱大进,先到于此?”张飞曰:“于路关隘四十五处,皆出老将严颜之功,因此于路并不曾费分毫之力。”不是义释一人,却是智收诸郡。遂把义释严颜之事,从头说了一遍,引严颜见玄德。玄德谢曰:“若非老将军,吾弟安能到此?”即脱身上黄金锁子甲以赐之。为已降者奖,又为未降者劝。严颜拜谢。正待安排宴饮,忽闻哨马回报:“黄忠、魏延和川将吴兰、雷铜交锋,城中吴懿、刘璝又引兵助战,两下夹攻,我军抵敌不住,魏、黄二将败阵投东去了。”不从黄、魏一边叙来,却在刘张一边听得,省笔之法。张飞听得,便请玄德分兵两路,杀去救援。于是张飞在左,玄德在右,杀奔前来。吴懿、刘璝见后面喊声起,慌退入城中。吴兰、雷铜只顾引兵追赶黄忠、魏延,却被玄德、张飞截住归路。黄忠、魏延又回马转攻。吴兰、雷铜料敌不住,只得将本部军马前来投降。严颜之后,又是两个降将军。玄德准其降,收兵近城下寨。
却说张任失了二将,心中忧虑。吴懿、刘璝曰:“兵势甚危,不决一死战,如何得兵退?一面差人去成都,见主公告急;雒城求救于成都,便为成都求救于汉中张本。一面用计敌之。”张任曰:“吾来日领一军搦战,诈败,引转城北;城内再以一军冲出,截断其中:可获胜也。”吴懿曰:“刘将军相辅公子守城,我引兵冲出助战。”约会已定。次日,张任自变量千人马,摇旗呐喊,出城搦战。张飞上马出迎,更不打话,与张任交锋。战不十余合,张任诈败,繞城而走。张飞尽力追之,吴懿一军截住,张任引军复回,把张飞围在垓心,进退不得。黄忠、魏延捉张任不得,张飞亦捉张任不得,方见下文孔明之妙。正没奈何,只见一队军从江边杀出。当先一员大将,挺槍跃马,与吴懿交锋,只一合,生擒吴懿,战退敌军,救出张飞。视之,乃赵云也。赵云此来,亦来得突兀,来得凑巧,与上文张飞来法一样笔墨。飞问:“军师何在?”云曰:“军师已至,想此时已与主公相见了也。”叙法甚妙。二人擒吴懿回寨。张任自退入东门去了。
张飞、赵云回寨中,见孔明、简雍、蒋琬已在帐中。飞下马来参军师。不向孔明一边叙来,却从张飞一边看出,用笔之妙。孔明惊问曰:“如何得先到?”玄德具述义释严颜之事。孔明贺曰:“张将军能用谋,皆主公之洪福也。”赵云解吴懿见玄德。玄德曰:“汝降否?”吴懿曰:“我既被捉,如何不降?”又是一个降将军。玄德大喜,亲解其缚。孔明问:“城中有几人守城?”吴懿曰:“有刘季玉之子刘循,辅将刘璝、张任。刘璝不打紧;张任乃蜀郡人,极有胆略,不可轻敌。”但借吴懿口中写张任,写张任正是写孔明。孔明曰:“先捉张任,然后取雒城。”问:“城东这座桥名为何桥?”吴懿曰:“金雁桥。”孔明遂乘马至桥边,繞河看了一遍,回到寨中,唤黄忠、魏延听令曰:“离金雁桥南五六里,两岸都是芦苇蒹葭,可以埋伏。金雁桥可为落凤坡答礼。魏延引一千槍手伏于左,单戳马上将;黄忠引一千刀手伏于右,单砍坐下马。杀散彼军,张任必投山东小路而来。张翼德引一千军,伏在那里,就彼处擒之。”又唤赵云伏于金雁桥北:“待我引张任过桥,你便将桥拆断,却勒兵于桥北,遥为之势,使张任不敢望北走,退投南去,却好中计。”每处用计,只是如此如此而已,此处详叙在前,又是一样笔法。调遣已定,军师自去诱敌。
却说刘璋差卓鹰、张翼二将,前至雒城助战。张任教张翼与刘璝守城,自与卓膺为前后二队,任为前队,膺为后队,出城退敌。孔明引一队不整不齐军,妙在不整不齐。过金雁桥来与张任对阵。孔明乘四轮车,纶巾羽扇而出,两边百余骑簇拥,遥指张任曰:“曹操以百万之众,闻吾之名,望风而走;今汝何人,敢不投降?”天下惟没用的人,最会说大话。不但不整不齐是诱敌,即说大话亦是诱敌。张任看见孔明军伍不齐,在马上冷笑曰:“人说诸葛亮用兵如神,原来有名无实!”把槍一招,大小军校齐杀过来。孔明弃了四轮车,上马退走过桥。张任从背后赶来,过了金雁桥,见玄德军在左,严颜军在右,冲杀将来。张任知是计,急回军时,桥已拆断了。过桥拆桥,何今日孔明之多也。一笑。欲投北去,只见赵云一军隔岸摆开,遂不敢投北,径往南繞河而走。走不到五七里,早到芦苇丛杂处。魏延一军从芦中忽起,都用长槍乱戳。黄忠一军伏在芦苇里,用长刀只剁马蹄。江边芦苇,可为城边林木答礼。马军尽倒,皆被执缚,步军那里敢来?张任自变量十骑望山路而走,正撞着张飞。张任方欲退走,张飞大喝一声,众军齐上,将张任活捉了。原来卓膺见张任中计,已投赵云军降了,又是一个降将军。○省笔法。一发都到大寨。玄德赏了卓膺。张飞解张任至。孔明亦坐于帐中。玄德谓张任曰:“蜀中诸将,望风而降,汝何不早投降?”张任睁目怒叫曰:“忠臣岂肯事二主乎?”玄德曰:“汝不识天时耳。降即免死。”任曰:“今日便降,久后也不降!可速杀我!”不肯诈降是硬汉,便说实话是直汉。玄德不忍杀之。张任厉声高骂。孔明命斩之,以全其名。张任倒是断头将军。后人有诗赞曰:
烈士岂甘从二主,张君忠勇死犹生。高明正似天边月,夜夜流光照雒城。
玄德感叹不已,令收其尸首,葬于金雁桥侧,以表其忠。不取其头祭庞统,而反葬之,所以收川中之人心也。不是为死,正是为生。
次日,令严颜、吴懿等一班蜀中降将为前部。直至雒城,大叫:“早开门受降,免一城生灵受苦!”刘璝在城上大骂。严颜方待取箭射之,忽见城上一将,拔剑砍翻刘璝,开门投降。又是一个降将军,却断他人之头以来降。玄德军马入雒城,刘循开西门走脱,投成都去了。玄德出榜安民。杀刘璝者,乃武阳人张翼也。叙明在后,笔法又变。玄德得了雒城,重赏诸将。孔明曰:“雒城已破,成都只在目前。惟恐外州郡不宁,可令张翼、吴懿引赵云抚外水、定江、犍为等处所属州郡;令严颜、卓膺引张飞抚巴西、德阳所属州郡,就委官按治平靖,即勒兵回成都取齐。”先得外郡,便先抚外郡,处置得宜。张飞、赵云领命,各自引兵去了。孔明问:“前去有何处关隘?”蜀中降将曰:“止绵竹有重兵守御;若得绵竹,成都唾手可得。”孔明便商议进兵。法正曰:“雒城既破,蜀中危矣。主公欲以仁义服众,且勿进兵。某作一书上刘璋,陈说利害,璋自然降矣。”孔明曰:“孝直之言最善。”便令写书,遣人径往成都。前张松致书于玄德,致不过来;今法正致书于刘璋,却公然致去。
却说刘循逃回见父,说雒城已陷,刘璋慌聚众官商议。从事郑度献策曰:“今刘备虽攻城夺地,然兵不甚多,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不如尽驱巴西、梓潼民过涪水以西。其仓廪野谷,尽皆烧除,深沟高垒,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彼兵自走。我乘虚击之,备可擒也。”亦似李左军教陈余之计。刘璋曰:“不然。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备敌也。此言非保全之计。”刘璋虽暗,亦有仁心。然从来有仁心者,每每吃亏,每每失事,为之一叹。正议间,人报法正有书至。刘璋唤入。呈上书。璋拆开视之。其略曰:
昨蒙遣差结好荆州,不意主公左右不得其人,以致如此。今荆州眷念旧情,不忘族谊。主公若得幡然归顺,量不薄待。望三思裁示。
刘璋大怒,扯毁其书,大骂:“法正卖主求荣,忘恩背义之贼!”逐其使者出城。刘璋既不听郑虔之策,又不即从法正之言,犹豫不决,正是刘表、袁绍一流人。实时遣妻弟费观,提兵前去守把绵竹。费观举保南阳人姓李,名严,字方正,一同领兵。当下费观、李严点三万军来守绵竹。益州太守董和,字幼宰,南郡枝江人也,上书与刘璋,请往汉中借兵。璋曰:“张鲁与吾世仇,安肯相救?”今有与所亲为仇,而致欲结其仇以攻亲者矣。亲既变仇,而欲仇反变亲,不亦难乎?为之一叹。和曰:“虽然与我有仇,刘备军在雒城,势在危急,唇亡则齿寒,若以利害说之,必然肯从。”璋乃修书遣使前赴汉中。
却说马超自兵败入羌,二载有余,结好羌兵,攻拔陇西州郡。所到之处,尽皆归降,因刘璋求救于汉中,本该接叙张鲁;却放下张鲁,接叙马超。盖为马超投张鲁,张鲁遣马超之由也。此等叙事,如连山断岭,笔法逼真龙门。惟冀城攻打不下。刺史韦康,累遣人求救于夏侯渊。韦康求救于夏侯渊,与刘璋求救于张鲁,两相映衬。渊不得曹操言语,未敢动兵。韦康见救兵不来,与众商议,不如投降马超。参军杨阜哭谏曰:“超等叛君之徒,岂可降之?”康曰:“事势至此,不降何待?”阜苦谏不从。韦康大开城门,投拜马超。韦康出降,与后文刘璋出降,两相映衬。超大怒曰:“汝今事急请降,非真心也!”将韦康四十余口尽斩之,不留一人。马超杀韦康而失州郡之心,与后文玄德不害刘璋以收州邵之心,正是相反。有人言杨阜劝韦康休降,可斩之。超曰:“此人守义,不可斩也。”复用杨阜为参军。马超用杨阜,与后文玄德用刘巴、黄权,又相类而相反。阜荐梁宽、赵衢二人,超尽用为军官。此时一似真降者。杨阜告马超曰:阜妻死于临洮,乞告两个月假,归葬其妻便回。马超从之。
杨阜过历城,来见抚彝将军姜叙。叙与阜是姑表兄弟:叙之母是阜之姑,时年已八十二。当日,杨阜入姜叙内室,拜见其姑,哭告曰:“阜守城不能保,主亡不能死,愧无面目见姑。马超叛君,妄杀郡守,一州士民无不恨之。今吾兄坐据历城,竟无讨贼之心,此岂人臣之理乎?”言罢泪流出血。杨阜思报其主,当与许贡之客并称。叙母闻言,唤姜叙入,责之曰:“韦使君遇害,亦尔之罪也。”又谓阜曰:“汝既降人,且食其禄,何故又兴心讨之?”阜曰:“吾从贼者,欲留残生,与主报冤也。”叙曰:“马超英勇,急难图之。”阜曰:“有勇无谋,易图也。吾已暗约下梁宽、赵衢。兄若肯兴兵,二人必为内应。”方知所荐二人,不是真荐。叙母曰:“汝不早图,更待何时,谁不有死,死于忠义,死得其所也。勿以我为念。汝若不听义山之言,吾当先死,以绝汝念。”一个女丈夫,可比断头将军。叙乃与统兵校尉尹奉、赵昂商议。原来赵昂之子赵月,现随马超为裨将。赵昂当日应允,归见其妻王氏曰:“吾今日与姜叙、杨阜、尹奉一处商议,欲报韦康之仇。吾想子赵月现随马超,今若兴兵,超必先杀吾子,奈何?”亦有谋及妇人而不失者,赵昂是也。其妻厉声曰:“雪君父之大耻,虽丧身亦不惜,何况一子乎!君若顾子而不行,吾当先死矣!”又一个女丈夫,可比断头将军。赵昂乃决。次日一同起兵。姜叙、杨阜屯历城,尹奉、赵昂屯祁山。王氏乃尽将首饰资帛,亲自往祁山军中赏劳军士,以励其众。当以夫人为主帅,以赵昂为偏裨。马超闻姜叙、杨阜会合尹奉、赵昂举事,大怒,即将赵月斩之。赵昂先送了一个儿子。令庞德、马岱尽起军马,杀奔历城来。姜叙、杨阜引兵出。两阵圆处,杨阜、姜叙衣白袍而出,与马超在潼关时,正相映像。○叙与阜以干表兄弟而相援,备与璋以同宗兄弟而相攻,为之一叹。大骂曰:“叛君无义之贼!”马超大怒,冲将过来,两军混战。姜叙、杨卓如何抵得马超,大败而走。马超驱兵赶来。背后喊声起处,尹奉、赵昂杀来。超急回时,两下夹攻,首尾不能相顾。正鬬间,刺斜里大队军马杀来。原来是夏侯渊得了曹操军令,正领军来破马超。超如何当得三路军马,大败奔回。走了一夜,比及平明,到得翼城叫门时,城上乱箭射下。梁宽、赵衢立在城上,大骂马超;将马超妻杨氏从城上一刀砍了,撇下尸首来;又将马超幼子三人,并至亲十余口,都从城上一刀一个,剁将下来。超气噎塞胸,几乎坠下马来。杀了韦康一家,出乎尔者反乎尔,人苦不絜矩耳。背后夏侯渊引兵追赶。超见势大,不取恋战;与庞德、马岱杀开一条路走。前面又撞见姜叙、杨阜,杀了一阵;冲得过去,又撞着尹奉、赵昂,杀了一阵。零零落落,剩得五六十骑,连夜奔走,四更前后,走到历城下,守门者只道姜叙兵回,开门接入。超从城南门边杀起,尽洗城中百姓。百姓何辜,所谓怒于室而作色于市者也。至姜叙宅,拿出老母。母全无惧色,指马超而大骂。超大怒,自取剑斩之。姜叙又送了一个母亲。尹奉、赵昂全家老幼,亦尽被马超所杀。尹、赵又送了两家老幼。昂妻王氏因在军中得免于难。照应前文。次日,夏侯渊大军至,马超弃城杀出,望西而逃。行不得二十里,前面一军摆开,为首的是杨阜。超切齿而恨,拍马挺槍刺之。阜宗弟七人,一齐来助战。马岱、庞德敌住后军。阜弟七人,皆被马超杀死。杨阜又送了七个兄弟。阜身中五槍,犹然死战。后面夏侯渊大军赶来,马超遂走。只有庞德、马岱五七骑后随而去。夏侯渊自行安抚陇西诸州人民,令姜叙等各各分守,用车载杨阜赴许都,见曹操。操封阜为关内侯。阜辞曰:“阜无捍难之功,又无死难之节,于法当诛,何颜受职。”操嘉之,卒与之爵。可谓操之忠臣。
却说马超与庞德、马岱商议,径往汉中投张鲁。此处方接入汉中。张鲁大喜,以为得马超,则西可以吞益州,东可以拒曹操,乃商议欲以女招超为婿。大将杨柏谏曰:“马超妻子遭惨祸,皆超之贻害也。主公岂可以女与之?”鲁从其言,遂罢招婿之议。张鲁欲婿马超而不果,与袁术欲婚吕布而不遂,前后遥遥相对。或以杨柏之言告知马超。超大怒,有杀杨柏之意。为后文杀杨柏伏笔。杨柏知之,与兄杨松商议,亦有图马超之心。为后文杨松谮马超伏笔。正值刘璋遣使求救于张鲁,鲁不从。忽报刘璋又遣黄权到。权先来见杨松,说:“东西两川,实为唇齿;西川若破,东川亦难保矣。今若肯相救,当以二十州相酬。”与孙权援刘备而欲以荆州九郡为谢,一实一虚,又相映像。松大喜,即引黄权来见张鲁,说唇齿利害,更以二十州相谢。鲁喜其利,从之。巴西阎圃谏曰:“刘璋与主公世仇,今事急求救,诈许割地,不可从也!”忽阶下一人进曰:“某虽不才,愿乞一旅之师,生擒刘备。务要割地以还。”正是:
方看真主来西蜀,又见精兵出汉中。
未知其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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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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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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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马超大战葭萌关 刘备自领益州牧
孙权与刘表为仇,刘璋亦与张鲁为仇;黄权之求救于汉中,如鲁肃之吊丧于江夏,所谓同舟遇风,吴越可以相济者也。然玄德助仲谋,而张鲁不能助季玉,何哉?盖孙与刘非操之所能间也,璋与鲁则孔明之所能间者也。然使张鲁不用杨松,虽有间亦不能入,则非孔明之能间之,一张鲁之自间之耳。
蔡瑁在荆州,而刘备不能安其身;杨松在汉中,而马超亦不能安其身,是则同矣。然备之依表,欲以拒曹,超之归鲁,乃欲攻备,则超之志异于备矣。我方欲讨国贼,而伐其同心讨贼之人;我方欲报父仇,而伐其与父同事之友。超其忘衣带诏之事乎?不独内有杨松,而欲立功于葭萌为势之所不能;纵使内无杨松,而欲立功于葭萌,亦为理之所不可。
关公之欲与马超比试,非真欲与之比试也,欲借此以压服其心也。汉高初见英布,而倨傲跣腆以折之,恐其骄则不为我用耳。马超新降,其视川中诸将无出我右,将不免于自矜。得孔明一书,方知翼德之上又有绝伦超群如关公者,而超之骄气折矣。关公见书而笑曰:“孔明知吾心。”孔明其知此心哉!
玄德当奔走流离之时,而不忍弃百姓,而一得西川,乃欲以民田赏功,是不可无子龙之谏也。子龙爱民所以爱国,爱国则不复爱家。前于取桂阳之时,不以妻子动其心,今于入川之后,不以田宅累其念,有古大臣之风焉,岂独一名将之才足以尽之!
子产之言曰: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凡子产之用猛,正其善于用宽也。孔明之治蜀,其得此意乎?法行而知恩,即猛以济宽之道。玄德以孔明为水,而当其治蜀,则又不为水而为火矣。曹操徙刘琮于青州,而杀其母子;刘备迁刘璋于公安,而归其财物,则备与操异矣。刘备宽以抚蜀,而收之以恩;诸葛严以治蜀,而绳之以法,则亮又与备异矣。盖我与敌取其相反:敌以暴,我以仁,敌以急,我以缓,以相反为能者也。君与相取其相济:君以仁,相以义,君以柔,相以刚,以相济为用者也。不相反,则无以相胜;不相济,则无以相成。
却说阎圃正劝张鲁勿助刘璋,只见马超挺身出曰:“超感主公之恩,无可上报,愿领一军攻取葭萌关,生擒刘备,忘了董承义状。务要刘璋割二十州奉还主公。”张鲁大喜,先遣黄权从小路而回,随即点兵二万与马超。此时庞德卧病不能行,留于汉中。为后文归曹操张本。张鲁令杨柏监军,超与弟马岱选日起程。
却说玄德军马在雒城,法正所差下书人回报说:“郑虔劝刘璋尽烧野谷并各处仓廪,率巴西之民,避于涪水西,深沟高垒而不战。”前既在刘璋一边写来,此又在玄德一边听得,是两边双叙法。笔有省处,亦有不省处,变化不同。玄德、孔明闻之,皆大惊曰:“若用此言,吾势危矣。”法正笑曰:“主公勿忧。此计虽毒,刘璋必不能用也。”料刘璋如见,可谓知彼知己。不一日,人传刘璋不肯迁动百姓,不从郑虔之言。玄德闻之,方始宽心。玄德一边听得,匀两段写,妙甚。孔明曰:“可速进兵取绵竹。如得此处,成都易取矣。”遂遣黄忠、魏延领兵前进。费观听知玄德兵来,差李严出迎。严领三千兵也,各布阵完。黄忠出马,与李严战四五十合,不分胜败。孔明在阵中教鸣金收军。便有爱李严之意。黄忠回阵,问曰:“正待要擒李严,军师何故收兵?”孔明曰:“吾已见李严武艺,不可力取。来日再战,汝可诈败,引入山峪,出奇兵以胜之。”黄忠领计。次日,李严再引兵来,黄忠又出战,不十合诈败,引兵便走。李严赶来,迤逦赶入出峪,猛然省悟。急待回来,前面魏延引兵摆开。孔明自在山头,唤曰:“公如不降,两下已伏强弩,欲与吾庞士元报仇矣。”姓张的射死了,却寻着姓李的,真是张冠李戴。李严慌下马,卸甲投降。又是一个降将军。军士不曾伤害一人。孔明引李严见玄德。玄德待之甚厚。严曰:“费观虽是刘益州亲戚,与某甚密,当往说之。”玄德即命李严回城招降费观。不疑李严,便是待之甚厚处。严入绵竹城,对费观赞玄德如此仁德;今若不降,必有大祸。观从其言,开门投降。又是一个降将军。玄德遂入绵竹,商议分兵取成都。忽流星马急报,言:“孟达、霍峻守葭萌关,今被东川张鲁遣马超与杨柏、马岱领兵攻打甚急,救迟则关隘休矣。”接笋甚紧。玄德大惊。孔明曰:“须是张、赵二将,方可与敌。”玄德曰:“子龙引兵在外未回。翼德已在此,可急遣之。”孔明曰:“主公且勿言,容亮激之。”
却说张飞闻马超攻关,大叫而入曰:“辞了哥哥,便去战马超也!”写得张飞如画。孔明佯作不闻,对玄德曰:“今马超侵犯关隘,无人可敌;除非往荆州取关云长来,方可与敌。”为后文关公比试,虚伏一笔。张飞曰:“军师何故小觑吾!吾曾独拒曹操百万之兵,照应四十二回中事。岂愁马超一匹夫乎!”孔明曰:“翼德拒水断桥,此因曹操不知虚实耳;若知虚实,将军岂得无事?今马超之勇,天下皆知,渭桥六战,杀得曹操割须弃袍,几乎丧命,照应五十八回中事。非等闲之比。云长且未必可胜。”纯用反激,妙。飞曰:“我只今便去;如胜不得马超,甘当军令!”孔明曰:“既尔肯写文书,便为先锋。请主公亲自去一遭,留亮守绵竹。待子龙来却作商议。”为后子龙守绵竹伏线。魏延曰:“某亦愿往。”添一个副手。孔明令魏延带五百哨马先行,张飞第二,玄德后队,望葭萌关进发。魏延哨马先到关下,正遇杨柏。魏延与杨柏交战,不十合,杨柏败走。魏延要夺张飞头功,乘势赶去。前面一军摆开,为首乃是马岱。魏延只道是马超,舞刀跃马迎之。魏延与马岱,先作一个破题。与岱战不十合,岱败走。延赶去,被岱回身一箭,中了魏延左臂。延急回马走。马岱赶到关前,只见一将喊声如雷,从关上飞奔至面前。原来是张飞初到关上,听得关前厮杀,便来看时,正见魏延中箭,因骤马下关,救了魏延。飞喝马岱曰:“汝是何人?先通姓名,然后厮杀?”马岱曰:“吾乃西凉马岱是也。”张飞曰:“你原来不是马超,快回去!非吾对手!只令马超那厮自来,说道燕人张飞在此!”批得一张通名红单帖。马岱大怒曰:“汝焉敢小觑我!”挺枪跃马,直取张飞。战不十合,马岱败走。张飞欲待追赶,关上一骑马到来,叫:“兄弟且休去!”飞回视之,原来是玄德到来。前军、中军、后军匀三次到,写得次第,亦写得突兀。飞遂不赶,一同上关。玄德曰:“恐怕你性躁,故我随后赶来到此。既然胜了马岱,且歇一宵,来日战马超。”
次日天明,关下鼓声大震,马超兵到。玄德在关上看时,门旗影里,马超纵骑持槍而出;狮盔兽带,银甲白袍:一来结束非凡,二者人才出众。在玄德眼中,极写一马超。玄德叹曰:“人言锦马超,名不虚传!”又在玄德眼中,补写一马超。张飞便要下关。玄德急止之,曰:“且休出战。先当避其锐气。”关下马超单搦张飞出马,关上张飞恨不得平吞马超,“西地锦”惹动了“急三槍”。三五番皆被玄德当住。看看午后,玄德望见马超阵上人马皆倦,遂选五百骑,跟着张飞冲下关来。马超见张飞军到,把槍望后一招,约退军有一箭之地。张飞军马一齐扎住;关上军马陆续下来。张飞挺槍出马,大呼:“认得燕人张翼德么?”马超曰:“吾家屡世公侯,岂识村野匹夫!”又被马超一激。张飞大怒。两马齐出,二槍并举。约战百余合,不分胜负。一白一黑,杀得好看。玄德观之,叹曰:“真虎将也!”连翼德都赞在内。恐张飞有失,急鸣金收军。两将各回。写第一次交锋。张飞回到阵中,略歇马片时,不用头盔,只裹包巾,上马又出阵前搦马超厮杀。超又出,两个再战。玄德恐张飞有失,自披挂下关,直至阵前;看张飞与马超又鬬百余合,两个精神倍加。玄德教鸣金收军。写第二次交锋。二将分开,各回本阵。是日天色已晚,玄德谓张飞曰:“马超英勇,不可轻敌,且退上关。来日再战。”张飞杀得性起,那里肯休?大叫曰:“誓死不回!”玄德曰:“今日天晚,不可战矣。”飞曰:“多点火把,安排夜战!”好鬬与好饮一般,既卜其昼,又卜其夜。马超亦换了马,再出阵前,大叫曰:“张飞!敢夜战么?”张飞性起,问玄德换了坐下马,抢出阵来,叫曰:“我捉你不得,誓不上关!”超曰:“我胜你不得,誓不回寨!”大家立誓,可称盟兄盟弟。两军呐喊,点起千百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两将又向阵前鏖战。到二十余合,马超拨回马便走。张飞大叫曰:“走那里去!”原来马超见赢不得张飞,心生一计:诈败佯输,赚张飞赶来,暗掣铜锤在手,扭回身觑着张飞便打将来。比战许褚更自利害。张飞见马超走,心中也提防;比及铜锤打来时,张飞一闪,从耳朵边过去。张飞便勒回马走时,马超却又赶来。张飞带住马,拈弓搭箭,回射马超;超却闪过。二将各自回阵。一锤一箭,借作收科,不然将战个不住矣。玄德自于阵前叫曰:“吾以仁义待人。不施谲诈。马孟起,你收兵歇息,我不乘势赶你。”极会做人情。马超闻言,亲自断后,诸军渐退。玄德亦收军上关。
次日,张飞又欲下关战马超。人报军师来到。玄德接着孔明。孔明曰:“亮闻孟起世之虎将,若与翼德死战,必有一伤;故令子龙、汉升守住绵竹,我星夜来此。绵竹之守,借孔明口中叙出,省笔之甚。可用条小计令马超归降主公。”玄德曰:“吾见马超英勇,甚爱之。如何可得?”孔明曰:“亮闻东川张鲁,欲自立为‘汉宁王’。手下谋士杨松,极贪贿赂。主公可差人从小路径投汉中,先用金银结好杨松,后进书与张鲁云:‘吾与刘璋争西川,是与汝报仇。不可听信离间之语。事定之后,保汝为汉宁王。’刘璋许以地,孔明许以爵。二者不可得兼,舍地而取爵可也。令其撤回马超兵。待其来撤时,便可用计招降马超矣。”玄德大喜,实时修书,差孙干赍金珠从小路径至汉中,先来见杨松,说知此事,送了金珠。松大喜,先引孙干见张鲁陈言方便。全是金珠在那里说话。鲁曰:“玄德只是左将军,如何保得我为汉宁王?”杨松曰:“他是大汉皇叔,正合保奏。”不是皇叔保得,而金珠可以保得。张鲁大喜,便差人教马超罢兵。孙干只在杨松家听回信。不一日,使者回报:“马超言未成功,不可退兵。”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张鲁又遣人去唤,又不肯回。一连三次不至。杨松曰:“此人素无信行,不肯罢兵,其意必反。”遂使人流言云:“马超意欲夺西川,自为蜀主,与父报仇,不肯臣于汉中。”全是金珠说话。张鲁闻之,问计于杨松。松曰:“一面差人去说与马超:‘汝既欲成功,与汝一月限,要依我三件事。若依得便有赏,否则必诛:一要取西川,二要刘璋首级,三要退荆州兵。三件事不成,可献头来。’出下三个难题目,马超关节不到,如何作文。一面教张卫点军守把关隘,防马超兵变。”鲁从之,差人到马超寨中说这三件事。超大惊曰:“如何变得恁的!”金珠之为物,极是善变。乃与马岱商议:“不如罢兵。”杨松又流言曰:“马超回兵,必怀异心。”不想金珠这等有用。于是张卫分七路军坚守隘口,不放马超兵入。超进退不得,无计可施。
孔明谓玄德曰:“今马超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亮凭三寸不烂之舌,亲往超寨,说马超来降。”玄德曰:“先生乃吾之股肱心腹,倘有疏虞,如之奈何?”孔明坚意要去,玄德再三不肯放去。正踌躇间,忽报赵云有书荐西川一人来降。接笋甚妙。玄德召入问之。其人乃建宁俞元人也,姓李名恢,字德昂。玄德曰:“向日闻公苦谏刘璋,今何故归我?”照应前文。恢曰:“吾闻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前谏刘益州者,以尽人臣之心;既不能用,知必败矣。今将军仁德布于蜀中,知事必成,故来归耳。”玄德曰:“先生此来,必有益于刘备。”恢曰:“今闻马超在进退两难之际。恢昔在陇西,与彼有一面之交,愿往说马超归降,若何?”李恢来得凑巧,恰好做了孔明替身。孔明曰:“正欲得一人替吾一往。愿闻公之说词。”李恢于孔明耳畔陈说如此如此。孔明大喜,实时遣行。入得孔明的耳,方入得马超的耳。恢行至超寨,先使人通姓后。马超曰:“吾知李恢乃辩士,今必来说我。”先唤二十刀斧手伏于帐下,嘱曰:“令汝砍,即砍为肉酱!”须臾,李恢昂然而入。马超端坐帐中不动,叱李恢曰:“汝来为何?”恢曰:“特来作说客。”蒋干一见周瑜,辨明不是说客,李恢一见马超,妙在自说是说客。超曰:“吾匣中宝剑新磨。汝试言之,其言不通,便请试剑!”恢笑曰:“将军之祸不远矣!但恐新磨之剑,不能试吾之头,将欲自试也!”先以危言动之,妙在即借他题目发挥。超曰:“吾有何祸?”恢曰:“吾闻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无盐,善美者不能掩其丑;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天下之常理也。今将军与曹操有杀父之仇,而陇西又有切齿之恨;前不能救刘璋而退荆州之兵,后不能制杨松而见张鲁之面;目下四海难容,一身无主;若复有渭桥之败,冀城之失,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乎?”李恢言语,当得金珠用,一字一金,一字一珠矣。超顿首谢曰:“公言极善,但超无路可行。”恢曰:“公既听吾言,帐下何故伏刀斧手?”超大惭,尽叱退。李恢舌剑,可以退帐下之剑。恢曰:“刘皇叔礼贤下士,吾知其必成,故舍刘璋而归之。公之尊人,昔年曾与皇叔约共讨贼,照应二十回中事。公何不背暗投明,以图上报父仇,下立功名乎?”马超大喜,即唤杨柏入,一剑斩之,方雪破婚之恨。将首级共恢一同上关来降玄德。玄德亲自接入,待以上宾之礼。超顿首谢曰:“今遇明主,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时孙干已回。玄德复命霍峻、孟达守关,便撤兵来取成都。赵云、黄忠接入绵竹。人报蜀将刘晙、马汉引军到。赵云曰:“某愿往擒此二人!”言讫,上马引军出。玄德在城上管待马超吃酒。未曾安席,子龙已斩二人之头,献于筵前。张飞显过本事,却用赵云显本事与马超看。马超亦惊,倍加敬重。超曰:“不须主公军马厮杀,超自唤出刘璋来降。如不肯降,超自与弟马岱取成都,双手奉献。”子龙以两颗人头为安席之敬,马超便欲以一座城池为进见之礼。玄德大喜。是日尽欢。
却说败兵回到益州报刘璋。璋大惊,闭门不出。人报城北马超救兵到,刘璋方敢登城望之。见马超、马岱立于城下,大叫:“请刘季玉答话。”刘璋在城上问之。超在马上以鞭指曰:“吾本领张鲁兵来救益州,谁想张鲁听信杨松谗言,反欲害我。今已归降刘皇叔。公可纳士拜降,免致生灵受苦。如或执迷,吾先攻城矣!”好一个请来的救星。刘璋惊得面如土色,气倒于城上。众官救醒。璋曰:“吾之不明,悔之何及!不若开门投降,以救满城百姓。”董和曰:“城中尚有兵三万余人;钱帛粮草,可支一年:奈何便降?”刘璋曰:“吾父子在蜀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攻战三年,血肉捐于草野,皆我罪也。我心何安?不如投降以安百姓。”忠厚为无用之别名,非忠厚之无用,忠厚而不精明之为无用也。刘璋失岂在仁,失在仁而不智耳。众人闻之,皆堕泪。忽一人进曰:“主公之言,正合天意。”视之,乃巴西西充国人也,姓谯,名周,字允南。此人素晓天文。璋问之,周曰:“某夜观干象,见群星聚于蜀郡;其大星光如皓月,乃帝王之象也。况一载之前,小儿谣云:‘若要吃新饭,须待先主来。’此乃预兆。为玄德称帝伏笔。不可逆天道。”黄权、刘巴闻言皆大怒,欲斩之。谯周惯说天文,后来劝后主出降,即此人也。权、巴欲杀之,亦不为过。刘璋挡住。忽报:“蜀郡太守许靖,逾城出降矣。”刘璋大哭归府。前不听挂城之王累,今却哭逾城之许靖,亦迟矣。次日,人报刘皇叔遣幕宾简雍在城下唤门。璋令开门接入。雍坐车中,傲睨自若。忽一人掣剑大喝曰:“小辈得志,傍若无人!汝敢藐视吾蜀中人物耶!”雍慌下车迎之。此人乃广汉绵竹人也,姓秦名宓,字子敕。秦宓后来以舌辨难吴使,于此处先露圭角。雍笑曰:“不识贤兄,幸勿见责。”遂同入见刘璋,具说玄德宽洪大度,并无相害之意。于是刘璋决计投降,厚待简雍。次日,亲赍印绶文籍,与简雍同车出城投降。玄德出寨迎接,握手流涕曰:“非吾不行仁义,奈势不得已也!”不得已三字,亦是玄德实话。然古来以此三字解说者多矣。如重耳之杀怀公,小白之杀子纠,唐太宗之杀建成、元吉皆是也。兄弟之变至于如此,为之一叹。共入寨,交割印绶文籍,并马入城。
玄德入成都,百姓香花灯烛,迎门而接。玄德到公厅,升堂坐定。郡内诸官,皆拜于堂下;惟黄权、刘巴闭门不出。众将忿怒,欲往杀之。玄德慌忙传令曰:“如有害此二人者,灭其三族!”汉高之封雍齿、赦蒯通,皆此意也。玄德亲自登门,请二人出仕。二人感玄德恩礼,乃出。孔明请曰:“今西川平定,难容二主,可将刘璋送去荆州。”玄德曰:“吾方得蜀郡,未可令季玉远去。”孔明曰:“刘璋失基业者,皆因太弱耳。主公若以妇人之仁,临事不决,恐此土难以长久。”一个做好,一个做恶,定是商量停当。玄德从之,设一大宴,请刘璋收拾财物,佩领振威将军印绶,令将妻子良贱,尽赴南郡公安住歇,即日起行。玄德迁刘璋于公安,与曹操迁刘琮于青州,正是一样算计。但一则杀之于路,一则善遣之去,为不同耳。
玄德自领益州牧。其所降文武,尽皆重赏,定以名爵:严颜为前将军,法正为蜀郡太守,董和为掌军中郎将,许靖为左将军长史,庞义为营中司马,刘巴为左将军,黄权为右将军。其余吴懿、费观、彭羕、卓膺、李严、吴兰、雷铜、李恢、张翼、秦宓、谯周、吕义,霍峻、邓芝、杨洪、周群、费祎、费诗、孟达,文武投降官员共六十余人,并皆擢用。先封新降之臣,然后封旧日之臣,皆是玄德权变处。诸葛亮为军师,关云长为荡寇将军、汉寿亭侯,张飞为征远将军、新亭侯,赵云为镇远将军,黄忠为征西将军,魏延为扬武将军,马超为平西将军。孙干、简雍、糜竺、糜芳、刘封、吴班、关平、周仓、廖化、马良、马谡、蒋琬、伊籍,及旧日荆襄一班文武官员,尽皆升赏。诸臣劳苦功高,至此方纔受封,良是不易。遣使赍黄金五百斤、白银一千斤、钱五千万、蜀锦一千匹,赐与云长。既赏西川从征之将,遂念荆州留守之臣。盖不有留守,则从征不能成功,是西川之取,云长亦与有功也。其余官将,给赏有差。杀牛宰马,大饷士卒。开仓赈济百姓,既收士心,又结民心。军民大悦。
益州既定,玄德欲将成都有名田宅,分赐诸官。赵云谏曰:“益州人民,屡遭兵火,田宅皆空;今当归还百姓,令安居复业,民心方服;不宜夺之为私赏也。”萧何强买民间田宅以自污,为遇猜忌之主故然,今子龙遇玄德,不嫌市惠子民。玄德大喜,从其言。使诸葛军师定拟治国条例,刑法颇重。法正曰:“昔高祖约法三章,黎民皆感其德。愿军师宽刑省法。以慰民望。”孔明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用法暴虐,万民皆怨,故高祖以宽仁得之。高祖约法,是刑新国,用轻典。今刘璋暗弱,德政不举,威刑不肃;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残;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弊,实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道,于斯着矣。”孔明治蜀,是刑乱国,用重典。法正拜服。自此军民安堵。四十一州地面,分兵镇抚,并皆平定。法正为蜀郡太守,凡平日一餐之德,睚毗之怨,无不报复。二句内包着无数事情,省笔之甚。或告孔明曰:“孝直太横,宜稍斥之。”孔明曰:“昔主公困守荆州,北畏曹操,东惮孙权,赖孝直为之辅翼,遂翻然翱翔,不可复制。今奈何禁止孝直,使不得少行其意耶?”因竟不问。继刘璋而用猛,是猛以(济)宽;遇法正而用宽,是宽以济猛。法正闻之,亦自敛戢。法行而知恩,恩行而亦知法矣。
一日,玄德正与孔明闲叙,忽报云长遣关平来谢所赐金帛。玄德召入。平拜罢,呈上书信曰:“父亲知马超武艺过人,要入川来与之比试高低。教就禀伯父此事。”不必有此事,不可无此言。玄德大惊曰:“若云长入蜀,与孟起比试,势不两立。”孔明曰:“无妨。亮自作书回之。”孔明已会其意。玄德只恐云长性急,便教孔明写了书,发付关平星夜回荆州。平回至荆州,云长问曰:“我欲与马孟起比试,汝曾说否?”平答曰:“军师有书在此。”云长拆开视之。其书曰:
亮闻将军欲与孟起分别高下。以亮度之:孟起虽雄烈过人,亦乃黥布、彭越之徒耳;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也。今公受任守荆州,不为不重;倘一入川,若荆州有失。罪莫大焉。惟冀明照。
云长看毕,自绰其髯笑曰:“孔明知我心也。”正欲孔明将自摇高,高以压服孟起耳,非喜其誉已也。将书遍示宾客,遂无入川之意。以下接过西川、荆州两边,接叙东吴一边。
却说东吴孙权知玄德并吞西川,将刘璋逐于公安,遂召张昭、顾雍商议曰:“当初刘备借我荆州时,说取了西川便还荆州。今已得巴蜀四十一州,须用取索汉上诸郡。如其不还,即动干戈。”玄德方纔得采,不想讨债的便来。张昭曰:“吴中方宁,不可动兵。昭有一计,使刘备将荆州双手奉还主公。”正是:
西蜀方开新日月,东吴又索旧山川。
未知其计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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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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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关云长单刀赴会 伏皇后为国捐生
关公不屑与东吴较量耳,我只将大汉二字压倒东吴,此其读《春秋》得力处也。吕布之对曹操曰:“汉家疆土,人人有分。”惟其无父,所以无君。关公之对诸葛瑾曰:“大汉疆土,岂可妄以寸与人?”惟其能为人臣,所以能为人弟。
玄德之就婚,妙在授计而往;关公之赴会,又妙在不消授计。玄德之就婚而归,妙在不别而行;关公之赴会而归,又妙在公然而别。张辽之请关公,妙在屡请方来;鲁肃之请关公,又妙在一请便来。关公之别曹操,妙在不劳他送;关公之别鲁肃,又妙在偏要他送。前日之五关斩将,妙在拦当不住;今日之扁舟江上;又妙在无人拦当。前日之独行千里,妙在来得明白,去得明白;今日之单刀赴会,又妙在来得轩昂,去得轩昂。读书至此,而叹公之往来自得,旁若无人,岂但在一时为然哉!直将独往独来于天地古今之中耳。
观曹操杖杀母后一事,天翻地覆,真前史之所绝无而仅见者矣。或为之解曰:献帝为高帝后身,伏后为吕后后身,曹操女为戚姬后身,华歆为赵王如意后身。鸣呼!其然耶?其不然耶?
以名士如华歆,而助操为恶至于如此之甚,原其初不过为荣利之心未忘也。拾金而观之,利未忘也;见乘轩者而视之,荣未忘也。止此贪荣慕利之心,遂成其党恶助虐之心。管幼安知割席分坐,殆逆料其后欤?
或谓管宁坐卧一楼,足不屦地,以地为魏地也,独不思楼非魏地之楼乎?予曰:不然。贤人君子特借此以自明其高尚之志耳。文丞相诗曰:“或为辽东帽,清操励冰雪。”而《纲目》亦书曰:“汉管宁卒于魏。”诚以清操如管宁,有非魏之所得有也者。若以楼为魏之楼,则箕山亦为唐之山,颍水亦为虞之水,首阳之薇亦为周之薇矣。
以国戚害国戚者,何进也;以国戚荐国戚者,伏完也。以宦官害国戚者,张让也;以宦官助国戚者,穆顺也。以国戚谋国戚而胜,以国戚与国戚共谋权臣而不胜;以宦官谋国戚而胜,以宦官与国戚共谋权臣而亦不胜。然则权臣之恶,其更甚于宦官、国戚乎!然立曹贵人为皇后,则操亦居然国丈矣,丕亦居然国舅矣。王莽以国戚而为权臣,操与丕则又以权臣而为国戚矣。国戚不足惧,以权臣为之则可惧;权臣不足惧,权臣而又使之为国戚,则更可惧。魏之篡汉,又何疑焉?
荀彧以操之加九锡而死,荀攸以操之称魏王而死,君子惜其不死于杀董妃之时,以为死之已晚也;然尤幸其能死于弒伏后之前,以为死之未晚也。未杀董妃则加九锡、称魏王之渐也,称魏王则弒伏后之本也,弒伏后则篡国之机也。乃加九锡则董昭劝之,称魏王则王粲赞之,弒伏后则华歆助之,是彧与攸之为人,其犹有贤于董昭、王粲、华歆者耶!
却说孙权要索荆州。张昭献计曰:“刘备所倚仗者诸葛亮耳。其兄诸葛瑾今仕于吴,何不将瑾老小执下,使瑾入川告其弟,令劝刘备交割荆州:‘如其不还,必累及我老小。’亮念同胞之情,必然应允。”既夺不得阿斗,却用着诸葛瑾;不能取刘备之子以牵制刘备,却借孔明之兄以牵制孔明。权曰:“诸葛瑾乃诚实君子,安忍拘其老小?”昭曰:“明教知是计策,自然放心。”掩耳盗铃。权从之,召诸葛瑾老小,虚监在府;一面修书,打发诸葛瑾往西川去。第四次索荆州。○保人本是鲁肃,文书上原无诸葛瑾名字,今舍肃而使瑾,又是推班出色。不数日,早到成都,先使人报知玄德。玄德问孔明曰:“令兄此来为何?”孔明曰:“来索荆州耳。”玄德曰:“何以答之?”孔明曰:“只须如此如此。”
计会已定,孔明出郭接瑾。不到私宅,径入宾馆。参拜毕,瑾放声大哭。老实人何处得此急泪?亮曰:“兄长有事但说。何故发哀?”瑾曰:“吾一家老小休矣!”亮曰:“莫非为不还荆州乎?因弟之故,执下兄长老小,弟心何安?兄休忧虑,弟自有计还荆州便了。”兄既假哭,弟亦假应,一兄一弟,俱不是真。瑾大喜,即同孔明入见玄德,呈上孙权书。玄德看了,怒曰:“孙权既以妹嫁我,却乘我不在荆州,竟将妹子潜地取去,情理难容!我正要大起川兵,杀下江南,报我之恨,却还想来索荆州乎!”前番只是借,今番却耍頼矣。孔明哭拜于地,妙。曰:“吴侯执下亮兄长老小,倘若不还,吾兄将全家被戮。兄死,亮岂能独生?望主公看亮之面,将荆州还了东吴,全亮兄弟之情!”孔明自做好人,却教玄德做难人。妙。玄德再三不肯,孔明只是哭求。三个人,都是装腔做势。玄德徐徐曰:“既如此,看军师面,分荆州一半还之: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他。”借债的先还一半。亮曰:“既蒙见允,便可写书与云长令交割三郡。”玄德曰:“子瑜到彼,须用善言求吾弟。吾弟性如烈火,吾尚惧之。切宜仔细。”玄德又自做好人,推关公做难人。妙。瑾求了书,辞了玄德,别了孔明,登途径到荆州。云长请入中堂,宾主相叙。瑾出玄德书曰:“皇叔许先以三郡还东吴,望将军即日交割,令瑾好回见吾主。”云长变色曰:“吾与吾兄桃园结义,誓共匡扶汉室。荆州本大汉疆土,岂得妄以尺寸与人?提出大汉二字,辞严义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吾兄有书来,我却只不还。”后文使伊藉知会关公便听了;此时只有诸葛瑾来,便知是孔明之计。瑾曰:“今吴侯执下瑾老小,若不得荆州,必将被诛。望将军怜之!”云长曰:“此是吴侯谲计,如何瞒得我过!”玄德、孔明知而不言,却被关公一口说破。瑾曰:“将军何太无面目?”云长执剑在手曰:“休再言!此剑上并无面目!”关平告曰:“军师面上不好看,望父亲息怒。”关平与关公,亦似约会一般。云长曰:“不看军师面上,教你回不得东吴!”瑾满面羞惭,急辞下船,再往西川见孔明。孔明已自出巡去了。哥哥却为弟弟所弄。瑾只得再见玄德,哭告云长欲杀之事。前是假哭,此是真哭。玄德曰:“吾弟性急,极难与言。子瑜可暂回,容吾取了东川、汉中诸郡,调云长往守之,那时方得交付荆州。”取了西川,又等东川,极似今人赖债的,最会回债。
瑾不得已,只得回东吴见孙权,具言前事。孙权大怒曰:“子瑜此去,反复奔走,莫非皆是诸葛亮之计?”然也。瑾曰:“非也。吾弟亦哭告玄德,方许将三郡先还,又无奈云长恃顽不肯。”子瑜是实心人,不像兄弟乖觉。孙权曰:“既刘备有先还三郡之言,便可差官前去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赴任,且看如何。”不曾会租,便要管业。瑾曰:“主公所言极善。”权乃令瑾取回老小,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不一日,三郡差去官吏尽被逐回,告孙权曰:“关云长不肯兼容,连夜赶逐回吴。迟后者便要杀。”只是不肯写承揽。○逐回官吏之事,只借官吏口中说出,省笔。孙权大怒,差人召鲁肃责之曰:“子敬昔为刘备作保,借吾荆州;今刘备已得西川,不肯归还,子敬岂得坐视?”此时寻着保人,却要原中理直。肃曰:“肃已思得一计,正欲告主公。”权问:“何计?”肃曰:“今屯兵于陆口,使人请关云长赴会。若云长肯来,以善言说之;如其不从,伏下刀斧手杀之。如彼不肯来,随即进兵,与决胜负,夺取荆州便了。”中人没法,勉强生出两条计策。孙权曰:“正合吾意。可即行之。”阐泽进曰:“不可,关云长乃世之虎将,非等闲可及。恐事不谐,反遭其害。”孙权怒曰:“若如此,荆州何日可得?”便命鲁肃速行此计。肃乃辞孙权,至陆口,召吕蒙、甘宁商议,设宴于陆口寨外临江亭上,只有借债的请中人,如何倒要中人费酒席。修下请书,选帐下能言快语一人为使,登舟渡江。江口关平问了,遂引使者入荆州,叩见云长,具道鲁肃相邀赴会之意,呈上请书。云长看书毕,谓来人曰:“既子敬相请,我明日便来赴宴。请帖上定写:翌日候教,恕乏人邀。汝可先回。”使者辞去。关平曰:“鲁肃相邀,必无好意;父亲何故许之?”云长笑曰:“吾岂不知耶?此是诸葛瑾回报孙权,说吾不肯还三郡,故令鲁肃屯兵陆口,邀我赴会,便索荆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若是怕讨债不吃酒,便是不会欠债的。吾来日独驾小舟,只用亲随十余人,单刀赴会,看鲁肃如何近我!”极写关公神威。平谏曰:“父亲奈何以万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极写关平细腻。云长曰:“吾于千槍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下战书且不怕,请吃酒何足怕。马良亦谏曰:“鲁肃虽有长者之风,但今事急,不容不生异心。将军不可轻往。”须知中人要脱干系。云长曰:“昔战国时赵人蔺相如,无缚鸡之力,于渑池会上,觑秦国君臣如无物;况吾曾学万人敌者乎?公乃合廉、蔺为一人矣。既已许诺,不可失信。”良曰:“纵将军去,亦当有准备。”云长曰:“只教吾儿选快船十只,藏善水军五百,于江上等候。看吾红旗起处,便过江来。”平领命自去准备。先准备候客的。
却说使者回报鲁肃,说云长慨然应允,来日准到。肃与吕蒙商议:“此来若何?”蒙曰:“彼带军马来,某与甘宁各人领一军伏于岸侧,放炮为号,准备厮杀;如无军来,只于庭后伏刀斧手五十人,就筵间杀之。”计会已定。次日,肃令人于岸口遥望。辰时后,见江面上一只船来,梢公水手只数人,一面红旗,风中招飐,显出一个大“关”字来。今日演《单刀赴会》者,未必能如此之写生也。船渐近岸,见云长青巾绿袍,坐于船上;傍边周仓捧着大刀;八九个关西大汉,各跨腰刀一口。儒雅之极,英雄之极。○在鲁肃眼中看来,加倍出奇。鲁肃惊疑,接入庭内。叙礼毕,入席饮酒,举杯相劝,不敢仰视。云长谈笑自若。酒至半酣,肃曰:“有一言诉与君侯,幸垂听焉:昔日令兄皇叔,使肃于吾主之前,保借荆州暂住,约于取川之后归还。今西川已得,而荆州未还,得毋失信乎?”不是请吃酒,却是讨债了。云长曰:“此国家之事,筵间不必论之。”似周瑜对蒋干语。肃曰:“吾主只区区江东之地,而肯以荆州相借者,为念君侯等兵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则荆州自应见还;乃皇叔但肯先割三郡,而君侯又不从,恐于理上说不去。”前说玄德不肯还,此说关公不肯还,语又逼近。云长曰:“乌林之役,左将军亲冒矢石,戮力破敌,岂得徒劳而无尺土相资?今足下复来索地耶?”只略答他两句,妙在略而不详。肃曰:“不然。君侯始与皇叔同败于长阪,计穷力竭,将欲远窜,吾主矜念皇叔身无处所,不爱土地,使有所托足,以图后功;而皇叔愆德隳好,已得西川,又占荆州,贪而背义,恐为天下所耻笑。惟君侯察之。”此将玄德与关公合说。云长曰:“此皆吾兄之事,非某所宜与也。”玄德推关公,关公又推玄德。关公对诸葛瑾之词严,对鲁肃之词婉,所以然者,饮酒之时,只宜如此对答。肃曰:“某闻君侯与皇叔桃园结义,誓同生死。皇叔即君侯也,何得推托乎?”此又坐在云长身上去。云长未及回答,周仓在阶下厉声言曰:“天下土地,惟有德者居之。岂独是汝东吴当有耶!”忽夹周仓一语,是好伴当,便有催起身之意。云长变色而起,夺周仓所捧大刀,立于庭中,目视周仓而叱曰:”此国家之事,汝何敢多言!可速去!”妙在借周仓作一收科。仓会意,先到岸口,把红旗一招。关平船如箭发,奔过江东来。云长右手提刀,左手挽住鲁肃手,佯推醉曰:“公今请吾赴宴,莫提起荆州之事。吾今已醉,恐伤故旧之情。他日令人请公到荆州赴会,另作商议。”说得不激不随,绝妙收拾法。鲁肃魂不附体,被云长扯至江边。吕蒙、甘宁各引本部军欲出,见云长手提大刀,亲握鲁肃,恐肃被伤,遂不敢动。关公把臂,不独鲁肃丧胆,兼使二将寒心。云长到船边,却纔放手,早立于船首,与鲁肃作别。肃如痴似呆,看关公船已乘风而去。后人有诗赞关公曰:
藐视吴臣若小儿,单刀赴会敢平欺。当年一段英雄气,尤胜相如在渑池。
云长自回荆州。鲁肃与吕蒙共议:“此计又不成,如之奈何?”蒙曰:“可即申报主公,起兵与云长决战。”肃实时使人申报孙权。权闻之大怒,商议起倾国之兵,来取荆州。忽报:“曹操又起三十万大军来也!”下文曹操兵竟不曾来,忽于此处借做一顿。权大惊,且教鲁肃休惹荆州之兵,移兵向合淝、濡须以拒曹操。以上按下东吴一边,以下专叙曹操一边。
却说操将欲起程南征,参军傅干,字彦材,上书谏操。书略曰:
干闻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相济,而后王业成。往者天下大乱,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吴与蜀耳。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难以威胜。愚以为且宜增修文德,按甲寝兵,息军养士,待时而动。今若举数十万之众顿长江之滨,傥贼凭险深藏,使我士马不得逞其能,奇变无所用其权,则天威屈矣。惟明公详察焉。
曹操览之,遂罢南征,兴设学校,延礼文士。于是侍中王粲、杜袭、卫凯、和洽四人,议欲尊曹操为魏王。中书令荀攸曰:“不可。丞相官至魏公,荣加九锡,位已极矣。今又进升王位,于理不可。”荀彧谏九锡已晚矣,荀攸不谏九锡而谏称王,却又晚矣。曹操闻之,怒曰:“此人欲效荀彧耶?”又将前事一提。荀攸知之,忧愤成疾,卧病十数日而卒,亡年五十八岁。操厚葬之,遂罢魏王事。姑徐徐云尔,未必因荀攸之谏而遂止也。
一日,曹操带剑入宫,献帝正与伏后共坐。伏后见操来,慌忙起身。帝见曹操,战栗不已。操曰:“孙权、刘备各霸一方,不尊朝廷,当如之何?”帝曰:“尽在魏公裁处。”卫君所谓“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操怒曰:“陛下出此言,外人闻之,只道吾欺君也。”帝曰:“君若肯相辅则幸甚;不尔,愿垂恩相舍。”语极软;又似极刚。操闻言,怒目视帝,恨恨而出。左右或奏帝曰:“近闻魏公欲自立为王,不久必将篡位。”帝与伏后大哭。后曰:“妾父伏完,常有杀操之心,妾今当修书一封,密与父图之。”天子血诏尚且无成,皇后手书又复何用!帝曰:“昔董承为事不密,反遭大祸;今恐又泄漏,朕与汝皆休矣!”照应二十三回中事。后曰:“旦夕如坐针毡,似此为人,不如早亡。妾看宦官中之忠义可托者,莫如穆顺,当令寄此书。”穆顺与张让、赵忠相去天壤。乃即召穆顺入屏后,退去左右近侍。帝后大哭告顺曰:“操贼欲为魏王,早晚必行篡夺之事。朕欲令后父伏完密图此贼,而左右之人,俱贼心腹,无可托者。欲汝将皇后密书寄与伏完。量汝忠义,必不负朕。”顺泣曰:“臣感陛下大恩,敢不以死报!臣即请行。”国戚是好国戚,宦官亦是好宦官。后乃修书付顺。顺藏书于发中,潜出禁宫,带中诏,发中书,前后遥遥相映。径至伏完宅,将书呈上。完见是伏后亲笔,乃谓穆顺曰:“操贼心腹甚众,不可遽图。除非江东孙权、西川刘备,二处起兵于外,操必自往。此时却求在朝忠义之臣,一同谋之。内外夹攻,庶可有济。”董承义状上只存刘备一人,今又欲添出一孙权。顺曰:“皇丈可作书覆帝、后,求密诏,暗遣人往吴、蜀二处,令约会起兵,讨贼救主。”伏完即取纸写书付顺。何不口传,又要回书,不密之甚。顺乃藏于头髻内,辞完回宫。
原来早有人报知曹操。操先于宫门等候。穆顺回遇曹操,操问:“那里去来?”顺答曰:“皇后有病,命求医去。”害忧国病,欲求医国手耳。操曰:“召得医人何在?”顺曰:“还未召至。”操喝左右,遍搜身上,并无夹带。放行。忽然风吹落其帽。操又唤回,取帽视之,遍观无物,还帽令戴。穆顺双手倒戴其帽。冠履倒置之时,宜其帽之倒也。操心疑,令左右搜其头发中,搜出伏完书来。操看时,书中言欲结连孙、刘为外应。操大怒,执下穆顺于密室问之,顺不肯招。好穆顺。操连夜点起甲兵三千,围住伏完私宅,老幼并皆拿下。董承事泄得迟,伏完事泄得快,前后又自不同。搜出伏后亲笔之书,随将伏氏三族尽皆下狱。平明,使御林将军郗虑持节入宫,先收皇后玺绶。
是日,帝在外殿,见郗虑引三百甲兵直入。帝问曰:“有何事?”虑曰:“奉魏公命收皇后玺。”帝知事泄,心胆皆碎。虑至后宫,伏后方起。虑便唤管玺绶人索取玉玺而出。敢于收皇后玺,其不收传国玺者几希矣。伏后情知事发,便于殿后椒房内夹壁中藏躲。少顷,尚书令华歆引五百甲兵入到后殿,问宫人:“伏后何在?”宫人皆推不知。歆教甲兵打开朱户,寻觅不见;料在壁中,便喝甲士破壁搜寻。歆亲自动手,揪后头髻拖出。曹操搜穆顺之发,华歆揪伏后之发,其罪皆难擢发。后曰:“望免我一命!”歆叱曰:“汝自见魏公诉去!”后披发跣足,二甲士推拥而出。原来华歆素有才名,向与邴原、管宁相友善。时人称三人为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今则有尾无头。若论歆之行凶,则是虎头豹头;若论歆之为操爪牙,则是狗头马头矣。一日,宁与歆共种园蔬,锄地见金。宁挥锄不顾;歆拾而视之,然后掷下。手虽掷下,心上好生舍不得。若非管宁看见,必然袖而藏之矣。又一日,宁与歆同坐观书,闻户外传呼之声,有贵人乘轩而过。宁端坐不动,歆弃书往观。今之艳羡富贵人者,比比皆是,我甚危之。宁自此鄙歆之为人,遂割席分坐,不复与之为友。头尾不复相连。后来管宁避居辽东,常戴白帽,坐卧一楼,足不履地,终身不肯仕魏。歆出而宁不出,是又见头不见尾。而歆乃先事孙权,后归曹操,至此乃有收捕伏皇后一事。百忙中忽然接叙华歆生平,极似闲笔,却不是闲笔。后人有诗叹华歆曰:
华歆当日逞凶谋,破壁生将母后收。助虐一朝添虎翼,骂名千载笑龙头!
又有诗赞管宁曰:
辽东传有管宁楼,人去楼空名独留。笑杀子鱼贪富贵,岂如白帽自风流。
且说华歆将伏后拥至外殿。帝望见后,乃下殿抱后而哭。歆曰:“魏公有命,可速行!”后哭谓帝曰:“不能复相活耶?”帝曰:“我命亦不知在何时也!”为天子不能庇一浑家,为之一哭。甲士拥后而去,帝捶胸大恸。见郗虑在侧,帝曰:“郗公!如闻其声。天下宁有是事乎!”哭倒在地。郗虑令左右扶帝入宫。华歆拿伏后见操。操骂曰:“吾以诚心待汝等,汝等反欲害我耶!吾不杀汝,汝必杀我!”喝左右,乱棒打死。读至此令人发上指冠。随即入宫,将伏后所生二子,皆鸩杀之。当晚将伏完、穆顺等宗族二百余口,皆斩于市。朝野之人,无不惊骇。时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也。后人有诗叹曰:
曹瞒凶残世所无,伏完忠义欲何如?可怜帝后分离处,不及民间妇与夫!
献帝自从坏了伏后,连日不食。操入曰:“陛下无忧,臣无异心。臣女已与陛下为贵人,大贤大孝,宜居正宫。”献帝安敢不从。于建安二十年正月朔,就庆贺正旦之节,册立曹操女曹贵人为正宫皇后。皇后可以杖得,皇后亦有何荣?国丈可以杀得,国丈亦有何贵?而操犹以女为后,已为国丈耶?群下莫敢有言。
此时曹操威势日甚。会大臣商议收吴灭蜀之事。贾诩曰:“须召夏侯惇、曹仁二人回,商议此事。”操实时发使,星夜唤回。夏侯惇未至,曹仁先到,连夜便入府中见操。操方被酒而卧,许褚仗剑立于堂门之内,曹仁欲入,被许褚当住。曹仁大怒曰:“吾乃曹氏宗族,汝何敢阻当耶?”许褚曰:“将军虽亲,乃外藩镇守之官;许褚虽疏,现充内侍。主公醉卧堂上,不敢放入。”仁乃不敢入。曹操闻之,叹曰:“许褚真忠臣也!”逆臣手下,偏有忠臣,为之一叹。不数日,夏侯惇亦至,共议征伐。惇曰:“吴、蜀急未可攻,宜先取汉中张鲁,以得胜之兵取蜀,可一鼓而下也。”曹操曰:“正合吾意。”遂起兵西征。正是:
方逞凶谋欺弱主,又驱劲卒扫偏邦。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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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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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曹操平定汉中地 张辽威震逍遥津
操以许褚为忠臣,是贼臣亦爱忠臣也;操以杨松为贼臣,是贼臣亦恶贼臣也。然但以褚之助己者为忠,犹未为知忠臣;能以松之助我者为贼,则真能恶贼臣矣。夫贼而即见恶于贼,亦何乐而为贼?以贼而亦知贼之可恶,复奈何而自为贼哉?
庞德之背马超而从曹操,犹不至如杨阜之攻马超以助曹操也,而君子以为无异;不惟无异,且有甚焉。凡阜之所以涕泗纵横,必欲破马超而后快者,不过以韦康之见杀耳。阜为康之参军;而为康报仇至于如此之激;德为马腾家将,而乃甘心事一杀马腾之曹操,是独何心哉?君子曰:庞德于是乎不及杨阜。
操之得陇而不望蜀,苏子瞻以为重发于刘备而丧其功,斯固然矣。然操之怀惧者三:前以初破袁绍之众;远行疲敝,跋涉江河,致有赤壁之败;今以初平张鲁之众,历险阻,越山川,不恤其劳而用之,安能料其必胜乎?一可惧也。使荆州会合东吴而乘虚北伐,将奈之何?二可惧也。且心畏孔明之才,向以博望、新野蕞尔之城,犹能焚我师而挫我锐,况今有西川之地而欲与之抗衡?三可惧也。操实有此三惧,而假托知足以为辞,此奸雄欺人之语耳。
孙、刘之分荆州,非孙、刘之分之,而曹操分之也。何也?曹操不下东川,则荆州不可得而分也。前此之许分而不果分,非关公之阻之,而孔明阻之也。何也?伊籍不至荆州,则荆州又不可得而分也。交割三郡,但有诸葛瑾来,而无蜀中之使命偕之以来,关公已知孔明之佯许矣。若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以伊籍一至,关公即便交割耶?
兵有迟则得,速则失者,郭嘉之定辽东是也;兵有速则得、迟则失者,吕蒙之取皖城是也。城有战则失、不战则不失者,曹拱之守潼关是也;城有战则能守、不战则不能守者,张辽之守合淝是也。或迟、或速、或战、或不战,用兵之道,变动不拘,可当《孙子》十三篇读。
金雁桥之断,孔明以此擒张任;小师桥之断,张辽不能擒孙权,非张辽之拙于人谋,而实孙权之邀有天幸也。君子于檀溪之奔,知成都之景历有归;于逍遥津之脱,亦知陵之王气有验。
却说曹操兴师西征,分兵三队:前部先锋夏侯渊;张合;操自领诸将居中;后部曹仁、夏侯惇,押运粮草。早有细作报入汉中来。张鲁与弟张卫,商议退敌之策。何不使鬼卒当之。卫曰:“汉中最险无如阳平关;可于关之左右,依山傍林,下十余个寨栅,迎敌曹兵。兄在汉宁,多拨粮草应付。”米贼岂患米之不足。张鲁依言,遣大将杨昂、杨任,与其弟即日起程。军马到阳平关,下寨已定。夏侯渊、张合前军随到,闻阳平关已有准备,离关一十五里下寨。是夜,军士疲困,各自歇息。忽寨后一把火起,杨昂、杨任两路兵杀来劫寨。夏侯渊、张合急上得马,四下里大兵拥入,曹兵大败,曹兵第一次败。退见曹操。操怒曰:“汝二人行军许多年,岂不知兵若远行疲困,可防劫寨?如何不作准备?”欲斩二人,以明军法。众官告免。
操次日自引兵为前队,见山势险恶,林木丛杂,不知路径,恐有伏兵,即引军回寨,谓许褚、徐晃二将曰:“吾若知此处如此险恶,必不起兵来。”入陇且如此之惧,又何必入蜀耶?早为后文不欲攻蜀,伏下一笔。许褚曰:“兵已至此,主公不可惮劳。”次日,操上马,只带许褚、徐晃二人,来看张卫寨栅。三匹马转过山坡,早望见张卫寨栅。操扬鞭遥指,谓二将曰:“如此坚固,急切难下!”初进便有退心。言未已,背后一声喊起,箭如雨发。杨昂、杨任分两路杀来。操大惊。许褚大呼曰:“吾当敌贼!徐公明善保主公。”说罢,提刀纵马向前,力敌二将。杨昂、杨任不能当许褚之勇,回马退去,其余不敢向前。徐晃保着曹操奔过山坡,前面又一军到;看时,却是夏侯渊;张合二将听得喊声,故引军杀来接应。于是杀退杨昂、杨任,救得曹操回寨。操重赏四将。曹兵第二次又败。自此两边相拒五十余日,只不交战。曹操传令退军。贾诩曰:“贼势未见强弱,主公何故自退耶?”操曰:“吾料贼兵每日提备,急难取胜。吾以退军为名,使贼懈而无备,然后分轻骑抄袭其后,必胜贼矣。”前欲退是真退,此欲退是假退。贾诩曰:“丞相神机,不可测也。”于是令夏侯渊;张合分兵两路,各引轻骑三千,取小路抄阳平关后。曹操一面引大军拔寨尽起。杨昂听得曹兵退,请杨任商议,欲乘势击之。杨任曰:“操诡计极多,未知真实,不可追赶。”若杨昂依得杨任,曹操未必能胜。杨昂曰:“公不往,吾当自去。”杨任苦谏不从。若杨任止得杨昂,曹操亦不能胜。杨昂尽提五寨军马前进,只留些少军士守寨。是日,大雾迷漫,对面不相见。前孔明借箭时,有江中大雾;今曹兵破敌时,有山中大雾。前有赋,此无赋者,只下文叙事情景,而赋已在其中矣。杨昂军至半路,不能行,权且扎住。
却说夏侯渊一军抄过山后,见重雾垂空,又闻人语马嘶,但闻人语,不见人形。但闻马嘶,不见马到,抵得一篇大雾赋。恐有伏兵,急催人马行动,大雾中误走到杨昂寨前。守寨军士听得马蹄响,只道是杨昂兵回,开门纳之。互相错认,妙。曹军一拥而入,见是空寨,便就寨中放起火来。火在雾中,则为红雾。五寨军士,尽皆弃寨而走。比及雾散,杨任领兵来救,与夏侯渊战不数合,背后张合兵到。杨任杀条大路,奔回南郑。杨昂待要回时,已被夏侯渊、张合两个占了寨栅。若非大雾,曹操亦未必能胜。背后曹操大队军马赶来。两下夹攻,四边无路。杨昂欲突阵而出,正撞着张合。两个交手,被张合杀死。败兵回投阳平关,来见张卫。原来卫知二将败走,诸营已失,半夜弃关奔回去了。曹操遂得阳平关并诸寨。若非张卫无用,曹操亦未必能胜。张卫、杨任回见张鲁。卫言二将失了隘口,因此守关不住。自己逃走了,却推在别人身上。张鲁大怒,欲斩杨任。任曰:“某曾谏杨昂休追操兵。他不肯听信,故有此败。任再乞一军前去挑战,必斩曹操。如不胜,甘当军令。”一杨任何能为?张鲁取了军令状。杨任上马,引二万军离南郑下寨。
却说曹操提军将进,先令夏侯渊领五千军,往南郑路上哨探,正迎着杨任军马,两军摆开。任遣部将昌奇出马,与渊交锋;战不三合,被渊一刀斩于马下。杨任自挺槍出马,与渊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渊佯败而走,任从后追来,被渊用拖刀计斩于马下。军士大败而回。两个姓杨的都死了,只剩一个姓杨的去送东川也。曹操知夏侯渊斩了杨任,实时进兵,直抵南郑下寨。张鲁慌聚文武商议。张鲁此时何不修书三封,以告天地鬼神乎?阎圃曰:“某保一人,可敌曹操手下诸将。”鲁问是谁。圃曰:“南安庞德,前随马超投主公;后马超往西川,庞德卧病不曾行。现今蒙主公恩养,何不令此人去?”在阎圃口中补照五十六回中事。张鲁大喜,即召庞德至,厚加赏劳;点一万军马,令庞德出。离城十余里,与曹兵相对。庞德出马搦战。曹操在渭桥时深知庞德之勇,照应五十八回中事。乃嘱诸将曰:“庞德乃西凉勇将,原属马超;今虽依张鲁,未称其心。吾欲得此人。汝等须皆与缓鬬,使其力乏,然后擒之。”徐晃事杨奉而操欲得之,庞德事张鲁而操又欲得之,一则使人往说,一则命将缓鬬,前后遥遥相对。张合先出,战了数合便退。夏侯渊也战数合退了。徐晃又战三五合,也退了。临后许褚战五十余合亦退。庞德力战四将,并无惧怯。各将皆于操前夸庞德好武艺。在诸将口中夸奖武艺,预为下文战关公伏笔。曹操心中大喜,与众将商议:“如何得此人投降?”贾诩曰:“某知张鲁手下,有一谋士杨松。其人极贪贿赂。今可暗以金帛送之,使谮庞德于张鲁,便可图矣。”前玄德欲得马超,孔明想着杨松;今曹操欲得庞,德贾诩亦想着杨松。松之贪着闻于外,而鲁独不知,哀哉!操曰:“何由得人入南郑?”诩曰:“来日交锋,诈败佯输,弃寨而走,使庞德据我寨。我却于夤夜引兵劫寨,庞德必退入城。却选一能言军士,扮作彼军,杂在阵中,便得入城。”操听其计,选一精细军校,重加赏赐,付与金掩心甲一副,秦以五羊皮换百里奚,今操以一金甲换了庞德。今披在贴肉,外穿汉中军士号衣,先于半路上等候。次日,先拨夏侯渊;张合两枝军远去埋伏;却教徐晃挑战,不数合败走。庞德招军掩杀,曹兵尽退。庞德却夺了曹操寨栅。见寨中粮草极多,曹操既弃甲又弃粮,总为欲得庞德耳。而寨既劫,则粮仍是我粮;松可杀,则甲仍是我甲矣。大喜,实时申报张鲁;一面在寨中设宴庆贺。当夜二更之后,忽然三路火起:正中是徐晃、许褚,左张合,右夏侯渊,三路军马,齐来劫寨。庞德不及提备,只得上马冲杀出来,望城而走。背后三路兵追来。庞德急唤开城门,领兵一拥而入。此时细作已杂到城中,径投杨松府下谒见,具说:“魏公曹丞相久闻盛德,特使某送金甲为信。更有密书呈上。”松大喜,见金便喜,不独一杨松为然也。看了密书中言语,谓细作曰:“上覆魏公,但请放心。某自有良策奉报。”打发来人先回,便连夜入见张鲁,说庞德受了曹操贿赂,卖此一阵。偏是受贿人专要请人受贿。张鲁大怒,唤庞德责骂,欲斩之。若非张鲁不明,曹操亦必不能胜。阎圃苦谏。张鲁曰:“你来日出战,不胜必斩!”庞德抱恨而退。次日,曹兵攻城,庞德引兵冲出。操令许褚交战。褚诈败,庞德赶来。操自乘马于山坡上唤曰:“庞令明何不早降?”庞德寻思:“拿住曹操,抵一千员上将!”遂飞马上坡。此时犹是渭桥之心。一声喊起,天崩地塌,连人和马,跌入陷坑内去;四壁钩索一齐上前,活捉了庞德,押上坡来。曹操下马,叱退军士,亲释其缚,问庞德肯降否。庞德寻思张鲁不仁,情愿拜降。此时忘却渭桥矣。曹操亲扶上马,共回大寨,故意教城上望见。人报张鲁:“德与操并马而行。”鲁益信杨松之言为实。事有弄假成真而使人人信为真者,往往如此。
次日,曹操三面竖立云梯,飞炮攻打。张鲁见其势已极,与弟张卫商议。卫曰:“放火尽烧仓廪府库,出奔南山,去守巴中可也。”与郑度勤刘璋一样意思。杨松曰:“不如开门投降。”张鲁犹豫不定。卫曰:“只是烧了便行。”张鲁曰:“我向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得达;今不得已而出奔,仓廪府库国家之有,不可废也。”遂尽封锁。与刘璋不欲烧涪水之粮,正相仿佛。是夜二更,张鲁引全家老小,开南门杀出。曹操教休追赶,提兵入南郑。见鲁封闭库藏,心甚怜之。遂差人往巴中,劝使投降。张鲁欲降,张卫不肯。杨松以密书报操,便教进兵,松为内应。金甲只要换庞德,不想直换了汉中。操得书,亲自引兵往巴中。张鲁使弟卫领兵出敌,与许褚交锋;被褚斩于马下。败军回报张鲁,鲁欲坚守。杨松曰:“今若不出,坐而待毙矣。某守城,主公当亲与决一死战。”鲁从之。刘璋能斩张松,张鲁到底信杨松,鲁之暗,比璋尤甚。阎圃谏鲁休出。鲁不听,遂引军出迎。未及交锋,后军已走。张鲁急退,背后曹兵赶来。鲁到城下,杨松闭门不开。贿赂之于人,甚矣哉!张鲁无路可走,操从后追至,大叫:“何不早降!”鲁乃下马投拜。操大喜;念其封仓库之心,优礼相待,米贼终以米得免。封鲁为镇南将军。阎圃等皆封列侯。于是汉中皆平。曹操传令各郡分设太守,置都尉,祭酒、师君之名,至此一换。大赏士卒。惟有杨松,卖主求荣,即命斩之于市曹示众。与杀苗泽一般快举。后人有诗叹曰:
妨贤卖主逞奇功,积得金银总是空。家未荣华身受戮,令人千载笑杨松!
曹操已得东川,主簿司马懿进曰:“刘备以诈力取刘璋,蜀人尚未归心。今主公已得汉中,益州震动。可速进兵攻之,势必瓦解。智者贵于乘时,时不可失也。”一言取蜀之利。曹操叹曰:“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初畏山川险峻,得陇已出望外,借知足而止兵,亦是老贼假语。刘晔曰:“司马仲达之言是也。若少迟缓,诸葛亮明于治国而为相,关、张等勇冠三军而为将,蜀民既定,据守关隘,不可犯矣。”一言不取蜀之害。操曰:“士卒远涉劳苦,且宜存恤。”遂按兵不动。以上按下曹操一边,以下接叙西川一边。
却说西川百姓,听知曹操已取东川,料必来取西川,一日之间数遍惊恐。玄德请军师商议。孔明曰:“亮有一计。曹操自退。”玄德问何计。孔明曰:“曹操分军屯合淝,惧孙权也。今我若分江夏、长沙、桂阳三郡还吴,前是假割三郡,此时方欲真制。遣舌辩之士,陈说利害,令吴起兵袭合淝,牵动其势,操必勒兵南向矣。”玄德问:“谁可为使?”伊籍曰:“某愿往。”玄德大喜,遂作书具礼,令伊籍先到荆州,知会云长,可知前番不遣人知会,是明明愚弄诸葛瑾。然后入吴。到秣陵,来见孙权,先通了姓名。权召籍入。籍见权礼毕,权问曰:“汝到此何为?”籍曰:“昨承诸葛子瑜取长沙等三郡,为军师不在,有失交割,今传书送还。所有荆州南郡、零陵,本欲送还;被曹操袭取东川,使关将军无容身之地。前以玄德容身为辞,今又以关公容身为辞,总是活脱法。今合淝空虚,望君侯起兵攻之,使曹操撤兵回南。吾主若取了东川,即还荆州全土。”权曰:“汝且归馆舍,容吾商议。”伊籍退出,权问计于众谋士。张昭曰:“此是刘备恐曹操取西川,故为此谋。虽然如此,可因操在汉中。乘势取合淝,亦是上计。”权从之,发付伊籍回蜀去讫,便议起兵攻操。令鲁肃收取长沙、江夏、桂阳三郡;此时关公并不作梗,则知前之不肯乃是默会孔明意也。屯兵于陆口,取吕蒙、甘宁回;又去余杭取凌统回。不一日,吕蒙、甘宁先到。蒙献策曰:“现今曹操令庐江太守朱光,屯兵于皖城,大开稻田,纳谷于合淝,以充军实。今可先取皖城,然后攻合淝。”操之怜张鲁,以钱粮为重,蒙之攻皖城意亦然。权曰:“此计甚合吾意。”遂教吕蒙、甘宁为先锋,蒋钦、潘璋为合后,权自引周泰、陈武、董袭、徐盛为中军。时程普、黄盖、韩当在各处镇守,都未随征。又补叙几个不来的。
却说军马渡江,取和州径到皖城。皖城太守朱光使人往合淝求救;一面固守城池,坚壁不出。权自到城下看时,城上箭如雨发,射中孙权麾盖。孙权亲冒矢石,皆为蜀中所取。权回寨问众将曰:“如何取得皖城?”董袭曰:“可差军士筑起土山攻之。”徐盛曰:“可竖云梯,造虹桥,下观城中而攻之。”吕蒙曰:“此法皆费日月而成,合淝救军一至,不可图矣。今我军初到,士气方锐,正可乘此锐气,奋力攻击。来日平明进兵,午未时便当破城。”兵贵神速,此类是也。权从之。次日五更饭毕,三军大进。城上矢石齐下。甘宁手执铁链,冒矢石而上。甘宁可谓“拔鍪弧以先登”。朱光令弓弩手齐射,甘宁拨开箭林,“箭林”二字新。一链打倒朱光。吕蒙亲自擂鼓。士卒皆一拥而上,乱刀砍死朱光,余众多降。得了皖城,方纔辰时。张辽引军至半路,哨马回报皖城已失。辽即回兵归合淝。不出吕蒙所算。孙权入皖城,凌统亦引军到。权慰劳毕,大犒三军,重赏吕蒙、甘宁诸将,设宴庆功。吕蒙逊甘宁上坐,盛称其功劳。酒至半酣,凌统想起甘宁杀父之仇,照应三十八回中事。又见吕蒙夸美之,心中大怒,瞪目直视良久,忽拔左右所佩之剑,立于筵上曰:“筵前无乐,看吾舞剑。”甘宁知其意,推开果桌起身,两手取两枝戟挟定,纵步出曰:“看我筵前使戟。”吕蒙见二人各无好意,便一手挽牌,一手提刀,立于其中曰:“二公虽能,皆不如我巧也。”说罢,舞起刀牌,将二人分于两下。与刘备、刘璋筵前看诸将舞剑,又是一样光景。早有人报知孙权。权慌跨马,直至筵前。众见权至,方各放下军器。权曰:“吾常言二人休念旧仇,今日又何如此?”凌统哭拜于地。写凌统真是孝子。孙权再三劝止。至次日,起兵进取合淝,三军尽发。
张辽为失了皖城,回到合淝,心中愁闷。忽曹操差薛悌送木匣一个,上有操封,傍书云:“贼来乃发。”合淝木匣,与南郡锦囊,遥遥相对。是日报说孙权自引十万大军,来攻合淝。张辽便开匣观之。内书云:“若孙权至,张、李二将军出战,乐将军守城。”张辽将教帖与李典、乐进观之。乐进曰:“将军之意若何?”张辽曰:“主公远征在外,吴兵以为破我必矣。今可发兵出迎,奋力与战,折其锋锐,以安众心,然后可守也。”有以守为守者,有以战为守者,以战为守,张辽之言是也。李典素与张辽不睦,闻辽此言,默然不答。吴有甘、凌不睦,魏有张、李不睦,彼此相对。乐进见李典不语,便道:“贼众我寡,难以迎敌,不如坚守。”张辽曰:“公等皆是私意,不顾公事。吾今自出迎敌,决一死战。”便教左右备马。李典慨然而起曰:“将军如此,典岂敢以私憾而忘公事乎?愿听指挥。”张辽大喜曰:“既曼成肯相助,来日引一军于逍遥津北埋伏:待吴兵杀过来,可先断小师桥,与孔明断金雁桥一样方法。吾与乐文谦击之。”曹操只教两人出战,一人坚守,今却三人俱出,可见行军用兵贵随机应变,不可拘执也。李典领命,自去点军埋伏。
却说孙权令吕蒙、甘宁为前队,自与凌统居中,其余诸将陆续进发,望合淝杀来。吕蒙、甘宁前队兵进,正与乐进相迎。甘宁出马与乐进交锋,战不数合,乐进诈败而走。张辽本说两人诱敌,一人埋伏,今却用一人诱敌,两人埋伏,又是变化不拘。甘宁招呼吕蒙一齐引军赶去。孙权在第二队,听得前军得胜,催兵行至逍遥津北,忽闻连珠炮响,左边张辽一军杀来,右边李典一军杀来。孙权大惊,急令人唤吕蒙、甘宁回救时,张辽兵已到。读至此,为孙权一急。凌统手下止有三百余骑,当不得曹军势如山倒。凌统大呼曰:“主公何不速渡小师桥!”言未毕,张辽引二千余骑当先杀至。凌统翻身死战。孙权纵马上桥,桥南已折丈余,并无一片板。读至此,又为孙权一急。孙权惊得手足无措。牙将谷利大呼曰:“主公可约马退后,再放马向前,跳过桥去。”孙权收回马来有三丈余远,然后纵辔加鞭,那马一跳飞过桥南。与玄德檀溪跃马隐然相对。后人有诗曰:
的卢当日跳檀溪,又见吴侯败合淝。退后着鞭驰骏骑,逍遥津上玉龙飞。
孙权跳过桥南,徐盛、董袭驾舟相迎。玄德檀溪之奔,是出水登岸;孙权逍遥津之走,又舍陆从舟。凌统、谷利抵住张辽。甘宁、吕蒙引军回救,却被乐进从后追来,李典又截住厮杀,吴兵折了大半。吴人此时逍遥不得,逍遥津做了惶恐滩、零丁洋矣。凌统所领三百余人,尽被杀死。统身中数槍,杀到桥边,桥已折断,绕河而逃。凌统不能越桥,而孙权能越,可见权之实邀天幸也。称帝已兆于此。孙权在舟中望见,急令董袭棹舟接之,乃得渡回。吕蒙、甘宁皆死命逃过河南。这一阵杀得江南人人害怕;闻张辽大名,小儿也不敢夜啼。小儿便害怕,大人原不必害怕,大人害怕,便是小儿。众将保护孙权回营。权乃重赏凌统、谷利,收军回濡须,整顿船只,商议水陆并进;一面差人回江南,再起人马来助战。以上按下孙权,以下再叙曹操。
却说张辽闻孙权在濡须,将欲兴兵进取,恐合淝兵少难以抵敌,急令薛悌星夜往汉中,报知曹操,求请救兵。操同众官议曰:“此时可收西川否?”刘晔曰:“今蜀中稍定,已有提备,不可击也。不如撤兵去救合淝之急,就下江南。”操乃留夏侯渊守汉中定军山隘口,留张合守蒙头岩等隘口。其余军兵拔寨都起,杀奔濡须坞来。正是:
铁骑甫能平陇右,旌旄又复指江南。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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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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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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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甘宁百骑劫魏营 左慈掷杯戏曹操
鲁连一矢为人解纷,不若甘宁一矢为己解怨。我能解我怨,不待他人为之解纷也。廉颇怒蔺相如,相如让之,而廉颇之怒平;贾复怒寇恂,寇恂让之,而贾复之怒平;若凌统杀父之仇,是非一让之所能平矣。故甘宁之让凌统不难,而救凌统难。盖以仇让仇,不足奇;而以仇救仇,乃足为仇者之所深感耳。
荀攸谏操称王,而能暂寝称王之举;崔琰谏操称王,而不能复遏称王之谋。然君子以为琰之贤过于攸,何也?攸与彧初既党操,而继乃规操;初不知有汉,而继乃复知有汉。是失之于始而正之于终者也。若崔琰则无助贼之计,惟有骂贼之节,故尚论者当以攸为魏之谋士,而以琰为汉之忠臣。
袁谭、袁尚,异母兄弟也;刘琦、刘琮,亦异母兄弟也。绍与表惟爱后妻,故欲立其所出。其溺少子也,以溺妇人故也。若曹操则不然。丕与植,皆为卞氏所生,而操独以才爱植,是为子之才不才起见,非为母之爱不爱起见。夫溺妇人之心,不可得而夺;而不溺妇人之意,则可得而回。此贾诩之谏,所以能入欤?
曹操当称魏王、立世子、江东请和、孙权纳贡之后,正志得意满之时也。威无不加,权无不遂,其劫力足以刑人、辱人、屠人、族人。而忽遇一无可奈何之左慈,刑之不得,辱之不得,屠之族之亦不得,而于是奸雄之威丧,奸雄之权沮,奸雄之势诎,奸雄之力尽矣。且有“土鼠随金虎,奸雄一旦休”之语,于极热闹中早笑其销灭。不啻于秦长脚之遇风魔,令读者快之。
但当空诸所有,不当实诸所无。左慈其借空相点化曹操乎?汉家箫鼓,魏国山河,不转盻而夕阳流水;吴宫花草,晋代衣冠,曾几时而幽径荒丘。汉也,魏也,吴也,晋也,殆无一非空者也。知过去之为空,即知现在之亦是空;不待脱手而后空,即入手之时而未尝不空,操若能知此意,则王位可以不贪,乘舆可以不僭,而汉祚可以不窃矣。
却说孙权在濡须口收拾军马,忽报曹操自汉中领兵四十万前来救合淝。孙权与谋士计议,先拨董袭、徐盛二人领五十只大船,在濡须口埋伏;令陈武带领人马,往来江岸巡哨。张昭曰:“今曹操远来,必须先挫其锐气。”张昭屡次以不战为主,此番却有胆气。权乃问帐下曰:“曹操远来,谁敢当先破敌,以挫其锐气?”凌统出曰:“某愿往。”权曰:“带多少军去?”统曰:“三千人足矣。”甘宁曰:“只须百骑,便可破敌,何必三千!”凌统大怒。两个就在孙权面前争竞起来。为上回余波。权曰:“曹军势大,不可轻敌。”乃命凌统带三千军出濡须口去哨探,遇曹兵便与交战。凌统领命,引着三千人马离濡须坞。尘头起处,曹兵早到。先锋张辽与凌统交锋,鬬五十合,不分胜败。孙权恐凌统有失,令吕蒙接应回营。甘宁见凌统回,即告权曰:“宁今夜只带一百人马去劫曹营;若折了一人一骑,也不算功。”一可当百,则百可当万。孙权壮之,乃调拨帐下一百精锐马兵付宁;又以酒五十瓶,羊肉五十斤,赏赐军士。甘宁回到营中,教一百人皆列坐,先将银碗斟酒,自吃两碗,乃语百人曰:“今夜奉命劫寨,请诸公各满饮一觞,努力向前。”或破敌而后饮,或先饮酒以壮胆,皆妙。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甘宁见众人有难色,乃拔剑在手,怒叱曰:“我为上将,且不惜命;汝等何得迟疑!”众人见甘宁作色,皆起拜曰:“愿效死力。”南人本是无用,激之则有用。甘宁将酒肉与百人共饮食尽,约至二更时候,取白鹅翎一百根,插于盔上为号;前为锦帆贼,今天为鹅翎军矣。都披甲上马,飞奔曹操寨边,拔开鹿角,大喊一声,杀入寨中,径奔中军来杀曹操。原来中军人马,以车仗伏路穿连,围得铁桶相似,不能得进。既写甘宁有胆,又写曹操能军。甘宁只将百骑,左冲右突。曹兵惊慌,正不知敌兵多少,自相扰乱。那甘宁百骑,在营内纵横驰骤,逢着便杀。各营鼓噪,举火如星,喊声大震。张辽能止吴儿夜哭,甘宁能使北军夜惊,一样声势。甘宁从寨之南门杀出,无人敢当。孙权令周泰引一枝兵来接应。甘宁将百骑回到濡须。操兵恐有埋伏,不敢追袭。后人有诗赞曰:
鼙鼓声喧震地来,吴师到处鬼神哀!百翎直贯曹家寨,尽说甘宁虎将才。
甘宁引百骑到寨,不折一人一骑;至营门,令百人皆击鼓吹笛,口称万岁,欢声大震。鼓笛之声,比铜铃响时又是一样气色。孙权自来迎接。甘宁下马拜伏。权扶起,携宁手曰:“将军此去,足使老贼惊骇。张辽吓小儿,不若甘宁吓老贼。非孤相舍,正欲观卿胆耳!”即赐绢千匹,利刀百口。宁拜受讫,遂分赏百人。权语诸将曰:“孟德有张辽,孤有甘兴霸,足以相敌也。”宁善将兵,权善将将。
次日,张辽引兵搦战。凌统见甘宁有功,奋然曰:“统愿敌张辽。”权许之。统遂领兵五千离濡须。权自引甘宁临阵观战。对阵圆处,张辽出马,左有李典,右有乐进。凌统纵马提刀,出至阵前。张辽使乐进出迎。两个鬬到五十合,未分胜败。曹操闻知,亲自策马到门旗下来看,见二将酣鬬,乃令曹休暗放冷箭。曹休便闪在张辽背后,开弓一箭,正中凌统坐下马,那马直立起来,把凌统掀翻在地。乐进连忙持槍来刺。槍还未到,只听得弓弦响处,一箭射中乐进面门,翻身落马。曹休明写,甘宁暗写,妙甚。两军齐出,各救一将回营,鸣金罢战。凌统回寨中,拜谢孙权。权曰:“放箭救你者,甘宁也。”凌统乃顿首拜宁曰:“不想公能如此垂恩!”自此与甘宁结为生死之交,再不为恶。甘宁不是以德报怨,乃是以直报怨耳。
且说曹操见乐进中箭,令自到帐中调治。次日,分兵五路来袭濡须:操自领中路;左一路张辽,二路李典;右一路徐晃,二路庞德。每路各带一万人马,杀奔江边来。写曹军甚是声势。时董袭、徐盛二将,在楼船上见五路军马来到,诸军各有惧色。南人无用。徐盛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惧哉!”遂引猛士数百人,用小船渡过江边,杀入李典军中去了。甘宁百人在黑夜,徐盛数百人在白日,白日更难于黑夜。董袭在船上,令众军擂鼓呐喊助威。忽然江上猛风大作,白浪掀天,波涛汹涌。军士见大船将覆,争下脚舰逃命。董袭仗剑大喝曰:“将受君命,在此防贼,怎敢弃船而去!”立斩下船军士十余人。须臾风急船覆,董袭竟死于江口水中。宁不畏死而不死,袭不畏死而竟死,有幸有不幸焉。徐盛在李典军中,往来冲突。却说陈武听得江边厮杀,引一军来,正与庞德相遇,两军混战。孙权在濡须坞中,听得曹兵杀到江边,亲自与周泰引军前来助战。写数万军马,分头交战,历历详明,一笔不乱。正见徐盛在李典军中搅做一团厮杀,便麾军杀入接应。却被张辽、徐晃两枝军,把孙权困在垓心。曹操上高阜处看见孙权被围,急令许诸纵马持刀杀入军中,把孙权军冲作两段,彼此不能相救。前张辽所断者桥也,今许褚所断者兵也,皆善于用截。
却说周泰从军中杀出,杀了出来。到江边不见了孙权,勒回马,从外又杀入阵中,又杀入去。问本部军:“主公何在?”军人以手指兵马厚处,曰:“主公被围甚急!”周泰挺身杀入,寻见孙权。泰曰:“主公可随泰杀出。”于是泰在前,权在后,奋力冲突。泰到江边,又杀出来。回头又不见孙权,乃复翻身杀入围中,又杀入去。○写周泰如生龙活虎,以前事论之,此是第二番,就此日论之,又有第三番。又寻见孙权。权曰:“弓弩齐发,不能得出,如何?”泰曰:“主公在前,某在后,可以出围。”孙权乃纵马前行。周泰左右遮护,身被数槍,箭透重铠,救得孙权。劫营难,救主尤难。到江边,吕蒙引一枝水军前来接应下船。权曰:“吾亏周泰三番冲杀,得脱重围。但徐盛在垓心,如何得脱?”周泰曰:“吾再救去。”救主之后,犹有余勇可贾。遂轮槍复翻身杀入重围之中,又杀入去。救出徐盛。又杀出来。二将各带重伤。吕蒙教军士乱箭射住岸上兵,救二将下船。
却说陈武与庞德大战,后面又无应兵,被庞德赶到峪口,树林丛密。陈武再欲回身交战,被树株抓往袍袖,不能迎敌,为庞德所杀。陈武之见杀于庞德,与祖茂之见杀于华雄,前后遥遥相对。曹操见孙权走脱了,自策马驱兵,赶到江边对射。吕蒙箭尽,正慌间,忽对江一军船到,为首一员大将,乃是孙策女婿陆逊,自引十万兵到;一阵射退曹兵,亏得又有此路军。乘势登岸追杀曹兵,复夺战马数千匹,曹兵伤者,不计其数,大败而回。初有甘宁之劫营,后有陆逊之来救,中间没兴,有赖两头。于乱军中寻见陈武尸首,孙权知陈武已亡,董袭又沈江而死,哀痛至切,令人入水中寻见董袭尸首,与陈武尸一齐厚葬之。又感周泰救护之功,设宴款之。权亲自把盏,抚其背,泪流满面,臣之感君有流涕纵横者矣,君之感臣亦涕泗纵横,君臣相得,莫过于此。曰:“卿两番相救,照应十五回中事。不惜性命,被槍数十,肤如刻画,孤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委卿以兵马之重乎?卿乃孤之功臣,孤当与卿共荣辱、同休戚也。”赞周泰正以励诸将。言罢,令周泰解衣与众将观之:皮肉肌肤,如同刀剜,盘根遍体。孙权手指其痕,一一问之。周泰具言战鬬被伤之状。一处伤令吃一觥酒。若欲以疮疤换酒吃,是欲饮必先痛,不痛不能饮矣;若但能饮不能痛,何以谓之“痛饮”乎!○以此行酒,恐惜死武臣终席无一杯相及也。是日,周泰大醉。权以青罗伞赐之,令出入张盖,以为显耀。无数疮疤,换得一顶罗盖。
权在濡须与操相拒月余,不能取胜。张昭,顾雍上言:“曹操势大,不可力取;若与久战,大损士卒:不若求和,安民为上。”孙曹之相和,自此始。孙刘之相离,亦自此兆。孙权从其言,令步骘往曹营求和,许年纳岁贡。操见江南急未可下,乃从之,令:“孙权先撤人马,吾然后班师。”步骘回复,权只留蒋钦、周泰守濡须口,尽发大兵上船回秣陵。以上按下孙权,以下再叙曹操。
操留曹仁、张辽屯合淝,班师回许昌。文武众官皆议立曹操为魏王。尚书崔琰力言不可。众官曰:“汝独不见荀文若乎?”琰大怒曰:“时乎,时乎!会当有变,任自为之!”崔琰之阻魏王,更烈于荀彧之阻九锡、荀攸之阻称王。有与琰不和者,告知操。操大怒,收琰下狱问之。琰虎目虬髯,只是大骂曹操欺君奸贼。荀彧、荀攸不闻其骂,而崔琰能骂,与二人不同。廷尉白操,操令杖杀崔琰在狱中。后人有赞曰:
清河崔琰,天性坚刚;虬髯虎目,铁石心肠;奸邪辟易,声节显昂;忠于汉主,千古名扬!
建安二十一年夏五月,群臣表奏献帝,颂魏公曹操功德,极天际地,伊、周莫及,宜进爵为王。献帝即令钟繇草诏,册立曹操为魏王。曹操假意上书三辞。自封之而自让之,妆腔做势,可发一笑。诏三报不许,操乃拜命受魏王之爵,冕十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銮仪,出警入跸,于邺郡盖魏王宫,议立世子。操大妻丁夫人无出。妾刘氏生子曹昂,因征张绣时死于宛城;照应十八回中事。卞氏所生四子:长曰丕,次曰彰,三曰植,四曰熊。自称魏王,便是其子篡汉之兆,故于此处特详叙其子。于是黜丁夫人,而立卞氏为魏王后。第三子曹植,字子建,极聪明,举笔成章,操欲立之为后嗣。丕与植一母所生,而操独爱植,又与袁绍、刘表不同。绍与表是以其母起见,操则但以其子起见耳。长子曹丕恐不得立,乃问计于中大夫贾诩。诩教如此如此。自是但凡操出征,诸子送行,曹植乃称述功德,发言成章;惟曹丕辞父,只是流涕而拜,左右皆感伤。于是操疑植乖巧,诚心不及丕也。今人谓刘备基业是哭成的,不知曹丕帝位亦是哭来的。丕又使人买嘱近侍,皆言丕之德。操欲立后嗣,踌躇不定,乃问贾诩曰:“孤欲立后嗣,当立谁?”贾诩不答,妙甚。操问其故,诩曰:“正有所思,故不能即答耳。”妙甚。操曰:“何所思?”诩对曰:“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言简而意妙,妙在不谏之谏。操大笑,遂立长子曹丕为王世子。冬十月,魏王宫成,差人往各处收取奇花异果,栽植后苑。有使者到吴地,见了孙权,传魏王令旨,再往温州取柑子。时孙权正尊让魏王,便令人于本城选了大柑子四十余担,星夜送往邺郡。曹操以青梅饷刘备,孙权以柑子馈老瞒,前后映像成趣。至中途,挑担役夫疲困,歇于山脚下,见一先生,眇一目,跛一足,头戴白藤冠,身穿青懒衣,来与脚夫作礼,言曰:“你等挑担劳苦,贫道都替你挑一肩何如?”众人大喜。于是先生每担各挑五里。但是先生挑过的担儿都轻了。鹅笼先生能使身轻,今此先生能使担轻,更是奇幻。众皆惊疑。先生临去,与领柑子官说:“贫道乃魏王乡中故人,姓左,名慈,字符放,道号乌角先生。乌角,紫虚,相映成趣。如你到邺郡,可说左慈申意。”遂拂袖而去。取柑人至邺郡见操,呈上柑子。操亲剖之,但只空壳,内并无肉。前以空盒赐荀彧,可谓一报还一报。一笑。操大惊,问取柑人。取柑人以左慈之事对。操未肯信。
门吏忽报:“有一先生,自称左慈,求见大王。”操召入。取柑人曰:“此正途中所见之人。”操叱之曰:“汝以何妖术,摄吾佳果?”慈笑曰:“岂有此事!”取柑剖之,内皆有肉,其味甚甜。但操自剖者,皆空壳。纔入我手,便已成空。此是左慈点化奸雄也。称魏王,图汉鼎,皆当作如是观。操愈惊,乃赐左慈坐而问之。慈索酒肉,操令与之,饮酒五斗不醉,肉食全羊不饱。万羊丞相、斗酒学士,皆不及也。操问曰:“汝有何术,以至于此?”慈曰:“贫道于西川嘉陵峨嵋山中,学道三十年,忽闻石壁中有声呼我之名;及视不见。如此者数日。忽有天雷震碎石壁,得天书三卷,名曰《遁甲天书》。张角三人亦言受天书三卷矣,然张角以此煽惑天下,左慈以此点化奸雄,又自不同。上卷名‘天遁’,中卷名‘地遁’,下卷名‘人遁’。天遁能腾云跨风,飞升太虚;地遁能穿山透石;人遁能云游四海,藏形变身,飞剑掷刀,取人首级。此句便是恐吓老瞒。大王位极人臣,何不退步,跟贫道往峨嵋山中修行?当以三卷天书相授。”操在铜雀台上谓众官曰:“我若解兵柄,恐人谋害。”今若去修行,便没人谋害矣。操曰:“我亦久思急流勇退,奈朝廷未得其人耳。”慈笑曰:“益州刘玄德乃帝室之胄,何不让此位与之?不然,贫道当飞剑取汝之头也。”吉平骂之,祢衡骂之,不若左慈之快。操大怒曰:“此正是刘备细作!”喝左右拏下。慈大笑不止。操令十数狱卒,捉下拷之。狱卒着力痛打,看左慈时,却齁齁熟睡,全无痛楚。三拷吉平之威,至此全无用处。操怒,命取大枷铁钉钉了,铁锁锁了,送入牢中监收,令人看守。只见枷锁尽落,左慈卧于地上,并无伤损。械系杨彪之威,至此又无用处。连监禁七日,不与饮食。及看时,慈端坐于地上,面皮转红。先生面皮红,曹操面皮厚矣。狱卒报知曹操,操取出问之。慈曰:“我数十年不食,亦不妨;日食千羊,亦能尽。”操无可奈何。老贼奸计百出,至此亦有无可奈何之日,畅绝,快绝。
是日,诸官皆至王宫大宴。正行酒间,左慈足穿木履,立于筵前。众官惊怪。左慈曰:“大王今日水陆俱备,大宴群臣,四方异物极多,内中欠少何物,贫道愿取之。”操曰:“我要龙肝作羹,汝能取否?”慈曰:“有何难哉!”捋虎须且不惧,取龙肝又何难。取墨笔于粉墙上画一条龙,以袍袖一拂,龙腹自开。左慈于龙腹中提出龙肝一副,鲜血尚流。似龙真肝,是假是真。操不信,叱之曰:“汝先藏于袖中耳!”呆话。慈曰:“即今天寒,草木枯死;大王要甚好花,随意所欲。”操曰:“吾只要牡丹花。”慈曰:“易耳。”令取大花盆放筵前。以水噀之。顷刻发出牡丹一株,开放双花。空中有花,花即是空,亦是点化奸雄。众官大惊,邀慈同坐而食。少刻,庖人进鱼脍。慈曰:“脍必松江鲈鱼者方美。”操曰:“千里之隔,安能取之?”愈呆。慈曰:“此亦何难取!”教把钓竿来,于堂下鱼池中钓之。顷刻,钓出数十尾大鲈鱼,放在殿上。温州之柑,既已化实成空;松江之鲈,何妨自无入有。操曰:“吾池中原有此鱼。”更呆。慈曰:“大王何相欺耶?天下鲈鱼只两腮,惟松江鲈鱼有四腮:此可辨也。”众官视之,果是四腮。“巨口细鳞”,苏子《赤壁赋》中曾有之矣。操见此鱼,亦记赤壁之事乎?慈曰:“烹松江鲈鱼,须紫芽姜方可。”操曰:“汝亦能取之否?”慈曰:“易耳。”令取金盆一个,慈以衣覆之。须臾得紫芽姜满盆,进上操前。操以手取之,忽盆内有书一本,题曰《孟德新书》。操取视之,一字不差。书在张松口中,不过记问之奇。今在左慈盆内,更见幻术之妙。操大疑,慈取桌上玉杯,满斟佳酿进操曰:“大王可饮此酒,寿有千年。”操曰:“汝可先饮。”慈遂拔冠上玉簪,于杯中一画,将酒分为两半;自饮一半,将一半奉操。操叱之。慈掷杯于空中,化成一白鸠,繞殿而飞。尝读《列仙传》,饭可为蜂,杖可化龙,则杯之变鸠,不足为奇。众官仰面视之,左慈不知所往。左右忽报:“左慈出宫门去了。”操曰:“如此妖人,必当除之!否则必将为害。”遂命许褚引三百铁甲军追擒之。褚上马,引军赶至城门,望见左慈穿木履在前,慢步而行。褚飞马追之,却只追不上。虎褚将军之威,至此亦全无用处。直赶到一山中,有牧羊小童,赶着一群羊而来,慈走入羊群内。羊亦可名乌角先生。褚取箭射之,慈即不见。褚尽杀群羊而回。追赶左慈不上,却将群羊出气。牧羊小童守羊而哭,忽见羊头在地上作人言,唤小童曰:“汝可将羊头都凑在死羊腔子上。”幻极。小童大惊,掩面而走。忽闻有人在后呼曰:“不须惊走,还汝活羊。”小童回顾,见左慈已将地上死羊凑活,赶将来了。断头之羊既可活,剖肝之龙亦未必死。小童急欲问时,左慈已拂袖而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正与前慢步而行,相对成趣。小童归告主人,主人不敢隐讳,报知曹操。操画影图形,各处捉拿左慈。三日之内,城里城外,所捉眇一目、跛一足、白藤冠、青懒衣、穿木履先生,都一般模样者,有三四百个,孙行者变化之法,不谓《三国志》中已有之。哄动街市。操令众将,将猪羊血泼之,押送城南教场。曹操亲自引甲兵五百人围住,尽皆斩之。人人颈腔内,各起一道青气,到上天聚成一处,化成一个左慈。一致而有万殊,万殊仍归一处。向空招白鹤一只骑坐,白鸠繞殿而飞,白鸜自空而回,相映成趣。○或借群羊隐形,或乘白鹤遐举,幻甚,趣甚。拍手大笑曰:“土鼠随金虎,奸雄一旦休!”言死于午年操正月也,早为七十八回伏线。操令众将以弓箭射之。忽然狂风大作,走石扬沙;所斩之尸,皆跳起来,手提其头,奔上演武厅来打曹操。甘宁百骑是真人真马,左慈百辈是疑鬼疑神,前后后相映成趣。至此文官武将,掩面惊倒,各不相顾。正是:
奸雄权势能倾国,道士仙机更异人。
未知曹操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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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卜周易管辂知机 讨汉贼五臣死节
前回方写一左慈,此回又接写一管辂。左慈术之幻者也,管辂数之真者也。术之所变,令人不可测试;数之所定,亦令人无可奈何。诚知其无可奈何,而竭智尽能以图逞其欲者,亦复何为哉?故不独左慈之术所以点化老贼,而管辂之数亦所以醒悟奸雄。
当庞统未死,孔明未入蜀之时,先有紫虚上人八句谶语以为之兆;今当夏侯渊未死,曹丕未篡汉之时,又先有管公明八句谶语以为之兆。此皆以前之闲文,为后之伏笔者也。乃紫虚八句,合作一篇,公明八句,分为两段;紫虚则刘璝往见,公明则许芝引来;紫虚则略其生平,公明则叙其往事。或略或详,前后更无一笔相犯,所以为佳。
金祎若能先约刘备,俟操之出救汉中而后举事,则备自外来,祎从中起,其事未必无成,而惜乎其发之太骤也。虽然,事之成败不足论,而其忠肝义胆,实可对后土而告皇天,安见此五贤之有异于三杰乎?史官仍魏史之旧,误书为耿纪、韦晃等谋反伏诛,大为背谬。自《网目》正之曰:“耿纪、韦晃讨曹操不克,死之。”《春秋》之旨,昭于千古矣。
或谓许昌失火之事,管辂不先言,则曹操不预防。操不预防,则操可以出汉中,而五臣之事,未必其无成矣。吉平、管辂,一医一卜,而吉氏一门忠义,管辂为操防灾,毋乃管辂之卜,不若吉平之医乎?虽然,此不足为管辂咎。五臣之举火,数也;管辂之言失火,亦数也;曹操得管辂之言,亦数也。数之既定,无可复逃。但在奸雄,则当思一定之数,以戢其篡窃之心;在忠臣,则不当因一定之数,而沮其报国之志耳。
元宵起义,董承先有其梦,而金祎乃实有其事,是前之梦早为后之事作引也。元宵相约,先有吉平饮酒于前,乃有二吉举火于后,是后之火又因前之酒而生也。隔三十余回,而虚实相生,父子相继,斯亦奇矣。至于马腾为汉名臣之后,金祎亦汉名臣之后,而腾之事泄甚迟,祎之事发甚速。吉邈、吉穆为父而死,马休、马铁亦为父而死,而马氏三人合在一处,吉氏三人分为两时。其照耀史册者,参差不同,种种各异,更是可观。
观耿、韦五家之僮仆,而窃叹董承之不及此五人也。董承之事,以一秦庆童泄之;而五家僮仆七百余人,竟无有一人泄其事者。使非五人之能用其人,而何以能若是哉!田横传,而田横之五百人赖以传;乃五百人传,而田横愈以传。君子于五家僮仆之贤,而益信五人之贤为不可及云。
却说当日曹操见黑风中群尸皆起,惊倒于地。须臾风定,群尸皆不见。百化为一,一又化为空,真是仙家妙理。左右扶操回宫,惊而成疾。后人有诗赞左慈曰:
飞步凌云遍九州,独凭遁甲自遨游。等闲施设神仙术,点悟曹瞒不转头。
曹操染病,服药无愈。适太史丞许芝,自许昌来见操。操令芝卜《易》。芝曰:“大王曾闻神卜管辂否?”一个起课先生,又荐出一个起课先生,不似今之起课者,自夸灵验,惟恐他人夺却道路也。操曰:“颇闻其名,未知其术。汝可详言之。”芝曰:“管辂字公明,平原人也。容貌粗丑,好酒疏狂。其父曾为琅琊郡丘长。辂自幼便喜仰视星辰,卜必兼星,不知星者不能卜。夜不肯寐,父母不能禁止。常云‘家鸡野鹄,尚自知时,何况为人在世乎?’与邻儿共戏,辄画地为天文,分布日月星辰。及稍长,即深明《周易》,仰观风角,数学通神,兼善相术。卜兼星,星又兼相。琅琊太守单子春闻其名,召辂相见。时有坐客百余人,皆能言之士。辂谓子春曰:‘辂年少,胆气未坚,先请美酒三升,饮而后言。’以兵战者,以酒壮胆;以舌战者,亦欲以酒壮胆。子春奇之,遂与酒三升。饮毕,辂问子春:‘今欲与辂为对者,若府君四座之士耶?’子春曰:‘吾自与卿旗鼓相当。’于是与辂讲论《易》理。辂亹亹而谈,言言精奥。子春反复辩难,辂对答如流。从晓至暮,酒食不行。晋人清谈,已兆于此。子春及众宾客,无不叹服。于是天下号为‘神童’。后有居民郭恩者,兄弟三人皆得躄疾,请辂卜之。辂曰:‘卦中有君家本墓中女鬼,非君伯母即叔母也。昔饥荒之年,谋数升米之利,推之落井,以大石压破其头,孤魂痛苦,自诉于天,故君兄弟有此报。不可禳也。’曹操闻之,若想起董贵人、伏皇后之事,当为寒心。郭恩等涕泣伏罪。安平太守王基,知辂神卜,延辂至家。适信都令妻常患头风,正与曹操头风相映。其子又患心痛,若曹操不是心痛,当是心黑。心痛可医,心黑不可医。因请辂卜之。辂曰:‘此堂之西角,有二死尸:一男持矛,一男持弓箭。头在壁内,脚在壁外。持矛者主刺头,故头痛;持弓箭者主刺胸腹,故心痛。’乃掘之。入地八尺,果有二棺。一棺中有矛,一棺中有角弓及箭,木俱已朽烂。辂令徙骸骨去城外十里埋之,妻与子遂无恙。能以卜治病,则又以卜而兼医。馆陶令诸葛原,迁新兴太守,辂往送行。客言辂能覆射。诸葛原不信,暗取燕卵、蜂窠、蜘蛛三物,分置三盒之中,令辂卜之。卦成,各写四句于盒上。左慈能取石中之书,管辂能猜盒中之物,又相映成趣。其一曰:‘含气须变,依乎宇堂;雌雄以形,羽翼舒张:此燕卵也。’其二曰:‘家室倒悬,门户众多;藏精育毒,得秋乃化:此蜂窠也。’其三曰:‘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满座惊骇。管辂能猜燕卵、蜂窠等物,与左慈能取龙肝、鱼脍,相映成趣。乡中有老妇失牛,求卜之。辂判曰:‘北溪之滨,七人宰烹;急往追寻,皮肉尚存。’;老妇果往寻之:七人于茅舍后煮食,皮肉犹存。左慈能使死羊复活,管辂能使失牛复得,又相映成趣。妇告本郡太守刘邠,捕七人罪之。因问老妇曰:‘汝何以知之?’妇告以管辂之神卜。刘邠不信,请辂至府,取印囊及山鸡毛藏于盒中,令卜之。辂卜其一曰:‘内方外圆,五色成文;含宝守信,出则有章:此印囊也。’其二曰:‘岩岩有鸟,锦体朱衣;羽翼玄黄,鸣不失晨:此山鸡毛也。’玉印有囊,山鸡有毛,与玉杯、白鸠,又相映成趣。刘邠大惊,遂待为上宾。一日,出郊闲行,见一少年耕于田中,辂立道傍观之良久,问之曰:‘少年高姓贵庚?’答曰:‘姓赵,名颜,年十九岁矣。敢问先生为谁?’辂曰:‘吾管辂也。吾见汝眉间有死气,三日内必死。此是相术之验。汝貌美,可惜无寿。’赵颜回家,急告其父。父闻之,赶上管辂,哭拜于地曰:‘请归救吾子!’辂曰:‘此乃天命也,安可禳乎?’父告曰:‘老夫止有此子,望乞垂救!’赵颜亦哭求。辂见其父子情切,乃谓赵颜曰:‘汝可备净酒一瓶,鹿脯一块,来日赍往南山之中,大树之下,看盘石上有二人弈棋:一人向南坐,穿白袍,其貌甚恶;一人向北坐,穿红袍,其貌甚美。汝可乘其弈兴浓时,将酒及鹿脯跑进之。待其饮食毕,汝乃哭拜求寿,必得益算矣。但切勿言是吾所教。’管辂幼时能观星于天,画星于地,今又能使人见星于山,此时星学之奇。老人留辂在家。次日,赵颜携酒脯杯盘入南山之中。约行五六里,果有二人于大松树下盘石上着棋,全然不顾。赵颜跪进酒脯。二人贪着棋,不觉饮酒已尽。左慈饮酒食肉,两星君亦饮酒食肉,想他家原不忌酒肉也。今之不饮酒、不食肉者,吾知之矣。赵颜哭拜于地而求寿,二人大惊。穿红袍者曰:‘此必管子之言也。吾二人既受其私,必须怜之。’穿白袍者乃于身边取出簿籍检看,谓赵颜曰:‘汝今年十九岁当死。吾今于十字上添一九字,汝寿可至九十九。一酒一脯,换了八十年之寿。则淳于髠所谓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满篝满车者,不为过也。回见管辂,教再休泄漏天机;不然必致天谴。’穿红者出笔添讫,一阵香风过处,二人化作二白鹤,冲天而去。与左慈骑白鹤,相映成趣。赵颜归问管辂。辂曰:‘穿红者,南斗也;穿白者,北斗也。’颜曰:‘吾闻北斗九星,何止一人?’辂曰:‘散而为九,合而为一也。一左慈能化众左慈,众左慈只是一左慈,又与星君变化相映。北斗注死,南斗注生。今已添注寿算,子复何忧?’父子拜谢。自此管辂恐泄天机,更不轻为人卜。以上忽借许芝口中,夹叙管辂生平,百中偏有此等闲笔。此人现在平原,大王欲知休咎,何不召之?”此处方总接入正文。操大喜,即差人往平原召辂。
辂至,参拜讫,操令卜之。辂答曰:“此幻术耳,何必为忧?”操心安,病乃渐可。操令卜天下之事。辂卜曰:“二八纵横,黄猪遇虎;定军之南,伤折一股。”为夏侯渊被斩伏笔。又令卜传祚修短之数。辂卜曰:“狮子宫中,以安神位;王道鼎新,子孙极贵。”为曹丕篡汉伏笔。操问其详。辂曰:“茫茫天数,不可预知。待后自验。”操欲封辂为太史。辂曰:“命薄相穷,不称此职,不敢受也。”操问其故,答曰:“辂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只可泰山治鬼,不能治生人也。”不说命,但说相,相穷便是命薄。操曰:“汝相吾若何?”辂曰:“位极人臣,又何必相?”相君之面,位止人臣;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再三问之,辂但笑而不答。操令辂遍相文武官僚。辂曰:“皆治世之臣也。”皆事乱世之奸雄者也,管辂不肯直言耳。若许劭之相曹操,便直说出来。操问休咎,皆不肯尽言。后人有诗赞曰:
平原神卜管公明,能算南辰北斗星。八封幽微通鬼窍,六爻玄奥究天庭。预知相法应无寿,自觉心源极有灵。可惜当年奇异术,后人无复授遗经。
操令卜东吴、西蜀二处。辂设卦云:“东吴主亡一大将,西蜀有兵犯界。”操不信。忽合淝报来:东吴陆口守将鲁肃身故。操大惊,便差人往汉中探听消息。不数日,飞报刘玄德遣张飞、马超兵屯下辨取关。不从吴、蜀两边听来,却从曹操一边听得,省笔之甚。操大怒,便欲自领大兵再入汉中,令管辂卜之。辂曰:“大王未可妄动,来春许都必有火灾。”为耿纪事伏笔。操见辂言累验,故不敢轻动,留居邺郡。使曹洪领兵五万往助夏侯渊、张合同守东川;又差夏侯惇领兵三万,于许都来往巡警,以备不虞;为夏侯惇救火伏笔。又教长史王必总督御林军马。主簿司马懿曰;“王必嗜酒性宽,恐不堪任此职。”操曰:“王必是孤披荆棘、厉艰难时相随之人,忠而且勤,心如铁石,最足相当。”遂委王必领御林军马,屯于许都东华门外。
时有一人姓耿,名纪,字季行,洛阳人也。旧为丞相府掾,后迁侍中、少府,与司直韦晃甚厚。见曹操进封王爵,出入用天子车服,心甚不平。与董承等七人见许田射鹿而不平,遥遥相对。时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照后元宵。耿纪与韦晃密议曰:“操贼奸恶日甚,将来必为篡逆之事。吾等为汉臣,岂可同恶相济?”韦晃曰:“吾有心腹人,姓金,名祎,乃汉相金日磾之后,金日磾之后,与马伏波之后,遥相对照。素有讨操之心;更兼与王必甚厚。若得同谋,大事济矣。”耿纪曰:“他既与王必交厚,岂肯与我等同谋乎?”韦晃曰:“且往说之,看是如何。”于是二人同至金祎宅中。祎接入后堂,坐定。晃曰:“德伟与王长史甚厚,吾二人特来告求。”开口便妙。祎曰:“所求何事?”晃曰:“吾闻魏王早晚受禅,将登大宝,公与王长史必高迁。望不相弃,曲赐提携,感德非浅!”先用反言以挑之。祎拂袖而起。适从者奉茶至,便将茶泼于地上。晃佯惊曰:“德伟故人,何薄情也?”祎曰:“吾与汝交厚,为汝等是汉朝臣宰之后;今不思报本,欲辅造反之人,吾有何面目与汝为友!”被二人挑出心语。耿纪曰:“奈天数如此,不得不为耳!”妙在不便正说,再用反词。祎大怒。耿纪、韦晃见祎果有忠义之心,乃以实情相告曰:“吾等本欲讨贼,来求足下。前言特相试耳。”待他再怒,然后说明。祎曰:“吾累世汉臣,安能从贼!公等欲扶汉室,有何高见?”晃曰:“虽有报国之心,未有讨贼之计。”祎曰:“吾欲里应外合,杀了王必,夺其兵权,扶助銮舆。更结刘皇叔为外援,操贼可灭矣。”未结外援,而先谋内变,事安得成。二人闻之,抚掌称善。祎曰:“我有心腹二人,与操贼有杀父之仇,现居城外,可用为羽翼。”耿纪问是何人。祎曰:“太医吉平之子:长名吉邈,字文然;次名吉穆,字思然。操昔日为董承衣带诏事,曾杀其父;二子逃窜远乡,得免于难。今已潜归许都,若使相助讨贼,无有不从。”马腾与马休、马铁合在一处写,吉平与吉邈、吉穆分作两处写。一处写只有一段事,两处写却有两段事。耿纪、韦晃大喜。金祎即使人密唤二吉。须臾,二人至。祎具言其事。二人感愤流泪,怨气冲天,誓杀国贼。一忠臣之后,又有两孝子,又与马超报仇遥遥相对。金祎曰:“正月十五日夜间,城中大张灯火,庆赏元宵。耿少府、韦司直,你二人各领家僮,杀到王必营前;只看营中火起,趁着百姓点灯,却用州官放火。分两路杀入;杀了王必,径跟我入内,请天子登五凤楼,召百官面谕讨贼。董承是先奉诏而后谋举事,金袆是先举事而后请发诏,又是一样局面。吉文然兄弟于城外杀入,放火为号,各要扬声,叫百姓诛杀国贼,截住城内救军;待天子降诏,招安已定,便进兵杀投邺郡擒曹操,即发使赍诏召刘皇叔。今日约定,至期二更举事。勿似董承自取其祸。”董承正月十五之梦,梦疑是真;金袆正月十五之事,事还成梦。五人对天说誓,歃血拜盟,与董承家歃血,遥相映对。各自归家,整顿军马器械,临期而行。
且说耿纪、韦晃二人,各有家僮三四百,预备器械。吉邈兄弟,亦聚三百人口,四家僮仆,共七百余人。只推围猎,安排已定。金祎先期来见王必,言:“方今海宇稍安,魏王威震天下;今值元宵令节,不可不放灯火以示太平气象。”王必然其言,告谕城内居民,尽张灯结彩,庆赏佳节。至正月十五夜,天色晴霁,星月交辉,六街三市,竞放花灯。真个金吾不禁,玉漏无催!百忙中偏有闲笔写元宵佳景,妙甚。王必与御林诸将在营中饮宴。二更以后,忽闻营中呐喊,人报营后火起。在元宵还疑是放烟火。王必慌忙出帐看时,只见火光乱滚;又闻喊杀连天,知是营中有变,急上马出南门,正遇耿纪,一箭射中肩膊,几乎坠马,遂望西门而走。射不杀王必便是天数。背后有军赶来。王必着忙,弃马步行。至金祎门首,慌叩其门。原来金祎一面使人于营中放火,一面亲领家僮随后助战,只留妇女在家。时家中闻王必叩门之声,只道金祎归来。祎妻从隔门便问曰:“王必那厮杀了么?”对王必问王必,与吕布在濮阳城中,对曹操问曹操,正是一般。王必大惊,方悟金祎同谋,径投曹休家,报知金祎、耿纪等同谋反。王必意中尚不知韦晃、二吉。休急披挂上马,引千余人在城中拒敌。城内四下火起,烧着五凤楼,帝避于深宫。百忙中又写汉帝避火。曹氏心腹爪牙,死据宫门。城中但闻人叫:“杀尽曹贼,以扶汉室!”百忙中又写城中百姓听得喊声。
原来夏侯惇奉曹操命,巡警许昌,领三万军离城五里屯扎。是夜,遥望见城中火起,便领大军前来,围住许都,使一枝军入城接应曹休。直混杀至天明。既写曹休一边,又写夏候惇一边。耿纪、韦晃等无人相助。人报金祎、二吉皆被杀死。金袆、二吉之死,只在耿、韦一边听得,用虚写法最省笔。耿纪、韦晃夺路杀出城门,正遇夏侯惇大军围住,活捉去了。耿、韦二人被擒却用实写。手下百余人皆被杀。夏侯惇入城,救灭遗火,尽收五人老小宗族,王必夜里但知有二人,天明时夏侯惇方知有五人。使人飞报曹操。操传令教将耿、韦二人,及五家宗族老小,皆斩于市,并将在朝大小百官,尽行拿解邺郡,听候发落。五家之外又被及众官,惨毒之极。夏侯惇押耿、韦二人至市曹。耿纪厉声大叫曰:“曹阿瞒!吾生不能杀汝,死当作厉鬼以击贼!”刽子以刀搠其口,流血满地,大骂不绝而死。韦晃以面颊顿地曰:“可恨!可恨!”咬牙皆碎而死。二人之烈,不灭吉平。后人有诗赞曰:
耿纪精忠韦晃贤,各持空手欲扶天。谁知汉祚相将尽,恨满心胸丧九泉。
夏侯惇尽杀五家老小宗族,将百官解赴邺郡。曹操于教场立红旗于左、白旗于右,下令曰:“耿纪、韦晃等造反,放火焚许都,汝等亦有出救火者,亦有闭门不出者。如曾救火者,可立于红旗下;如不曾救火者,可立于白旗下。”众官自思救火者必无罪,于是多奔红旗之下。三停内只有一停立于白旗下。操教尽拿立于红旗下者。众官各言无罪。操曰:“汝当时之心,非是救火,实欲助贼耳。”尽命拿出漳河边斩之,死者三百余员。老贼至此,心愈毒,手愈辣矣。其立于白旗下者,尽皆赏赐,仍令还许都。时王必已被箭疮发而死,操命厚葬之。令曹休总督御林军马,钟繇为相国,华歆为御史大夫。遂定侯爵六等十八级,关中侯爵十七级,皆金印紫绶;又置关内、外侯十六级,银印龟纽墨绶;五大夫十五级,铜印环组绶。定爵封官,朝廷又换一班人物。变更官制,愈是篡国之兆。曹操方悟管辂火灾之说,遂重赏辂。辂不受。以下按下许昌一边,以下再叙东川一边。
却说曹洪领兵到汉中,令张合、夏侯渊各据险要。曹洪亲自进兵拒敌。时张飞自与雷铜守把巴西。马超兵至下辨,令吴兰为先锋,领军哨出,正与曹洪军相遇。吴兰欲退,牙将任夔曰:“贼兵初至,若不先挫其锐气,何颜见孟起乎?”于是骤马挺槍,搦曹洪战。洪自提刀跃马而出。交锋三合,斩夔于马下,将有大败,必有小胜。乘势掩杀。吴兰大败,回见马超。超责之曰:“汝不得吾令,何故轻敌致败?”吴兰曰:“任夔不听吾言,故有此败?”马超曰:“可紧守隘口,勿与交锋。”一面申报成都,听候行止。曹洪见马超连日不出,恐有诈谋,引军退回南郑。张合来见曹洪,问曰:“将军既已斩将,如何退兵?”洪曰:“吾见马超不出,恐有别谋。且我在邺都,闻神卜管辂有言:当于此地折一员大将。将管辂语照应:谁知不是此一员,却是那一员也。吾疑此言,故不敢轻进。”张合大笑曰:“将军行兵半生,今奈何信卜者之言而惑其心哉!不信卜,亦是豪杰。合虽不才,愿以本部兵取巴西。若得巴西,蜀郡易耳。”洪曰:“巴西守将张飞,非比等闲,不可轻敌。”张合曰:“人皆怕张飞,吾视之如小儿耳。但曰彼丈夫我丈夫可耳,乃曰我丈夫而彼小儿,只怕这个老张,还不认得那个老张也。此去必擒之!”洪曰:“倘有疏失若何?”合曰:“甘当军令。”洪勒了文状,张合进兵。正是:
自古骄兵多致败,从来轻敌少成功。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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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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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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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猛张飞智取瓦口隘 老黄忠计夺天荡山
数回之前,方写关公饮酒,此处又接写翼德饮酒。单刀赴会之饮,是饮他人之酒;瓦口寨前之饮,是饮自己之酒。关公之饮酒是胆,翼德之饮酒是智;关公之饮酒是豪,翼德之饮酒是巧。夫以胆而饮,饮又可以壮胆;以豪而饮,饮又可以助豪。若欲以酒而行其巧与智则难矣。胆与豪,则与酒相近者也;巧与智,是不与酒相近者也。不与酒相近,而卒能于酒中用之,则饮如张公更不可及。
张合草草用兵,误以张飞之用兵为草草耳。乃合之骄,方视之如草;而飞之智,则又以草为人。始知其醉之非真醉也。若使醉为真醉,则真张飞无异草张飞;惟醉非真醉,故草张飞能赚真张合,而真张合反似草张飞耳。今日以醉取瓦口之张飞,大非昔日以醉失徐州之张飞,是前后竟有两张飞也。而今日赚张合之张飞,即前日赚严颜之张飞,是前后原无两张飞也。乃其赚严颜者,林木前后,张飞有两;赚张合者,寨门内外,张飞又有两。疑鬼疑神,几有同于左慈身外身也者,张公其酒中之仙乎?
《诗》称:“方叔元老。”《易.系》:“师贞丈人。”将之贵用老成人也明矣。然用老而以少者佐之,尤不若以老佐老之为妙也。有马首欲东之栾黡,则先轸不能行其意;有仡仡勇夫之三帅,则蹇叔不能用其谋。黄忠之请严颜为副,有以哉!
兵有贵于诱敌者,彼以我为莽,而我即诱之以粗疏;彼以我为老,而我即诱之以怯弱是也。然有诱兵居其前,必更有奇兵繞其后而后胜,如翼德、汉升皆以小路取关之背,斯则其兵之奇者矣。故无诱不能用奇,而无奇亦不可用诱。
却说张合部兵三万,分为三寨,各傍山险:一名岩渠寨,一名蒙头寨。一名荡石寨。当日张合于三寨中,各分军一半去取巴西,留一半守寨。早有探马报到巴西,说张合引兵来了。张飞急唤雷同商议。铜曰:“阆中地恶山险,可以埋伏。将军引兵出战,我出奇兵相助,合可擒矣。”彼分三寨,我分两路,以两对三,将名雷同,用军却不雷同。张飞拨精兵五千与雷同去讫。飞自引兵一万,离阆中三十里,与张合兵相遇。两军摆开,张飞出马,单搦张合。合挺槍纵马而出。张与张同,槍与槍同,副将名雷同,主将亦是雷同。战到二十余合,合后军忽然喊起:原来望见山背后,有蜀兵旗幡,故此扰乱。雷同伏兵,先用虚写。张合不敢恋战,拨马回走。张飞从后掩杀。前面雷同又引兵杀出。两下夹攻,合兵大败。张飞、雷同连夜追袭,直赶到岩渠山。张合仍旧分兵守住三寨,多置擂木炮石,坚守不战。张飞离岩渠十里下寨,次日引兵搦战。合在山上大吹大擂饮酒,并不下山。将写张飞饮酒,先写张合饮酒。张飞令军士大骂,合只不出。飞只得还营。次日,雷同又去山下搦战,合又不出。雷同驱军士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雷同急退。荡石、蒙头两寨兵出,杀败雷同。次日,张飞又去搦战,张合又不出。飞使军人百般秽骂,合在山上亦骂。彼亦骂,此亦骂,不是相杀,竟是鬬口。张飞寻思,无计可施。相拒五十余日,飞就在山前扎住大寨,每日饮酒饮至大醉,坐于山前辱骂。彼饮酒,此亦饮酒,不是相杀,竟是较量。玄德差人犒军,见张飞终日饮酒,使者回报玄德。玄德大惊,忙来问孔明。孔明笑曰:“原来如此!军前恐无好酒;成都佳酿极多,可将五十瓮作三车装,送到军前与张将军饮。”不是知趣,却是知机。○管公明谈《易》,清酒三升;张翼德破敌,美酒五十瓮。玄德曰:“吾弟自来饮酒失事,军师何故反送酒与他?”孔明笑曰:“主公与翼德做了许多年兄弟,还不知其为人耶?翼德自来刚强,然前于收川之时,义释严颜,此非勇夫所为也。又将六十一回中事一提。今与张合相拒五十余日,酒醉之后,便坐山前辱骂,傍若无人:此非贪杯,乃败张合之计耳。”在徐州时是真醉,在巴西时是假醉;玄德但知其真,孔明却知其假。玄德曰:“虽然如此,未可托大。可使魏延助之。”孔明令魏延解酒赴军前,车上各插黄旗,大书“军前公用美酒”。绝妙酒旗。魏延领命,解酒到寨中,见张飞,传说主公赐酒。飞拜受讫,分付魏延、雷同各引一枝人马,为左右翼;只看军中红旗起,便各进兵。绝妙酒令。教将酒摆列帐下,令军士大开旗鼓而饮。有细作报上山来,张合自来山顶观望,见张飞坐于帐下饮酒,令二小卒于面前相扑为戏。绝妙下酒物。合曰:“张飞欺我太甚!”传令今夜下山劫飞寨,令蒙头、荡石二寨皆出,为左右援。当夜张合乘着月色微明,引军从山侧而下,径到寨前。遥望张飞大明灯烛,正在帐中饮酒。阅至此,只道张飞亲自诱敌。张合当先大喊一声,山头擂鼓为助,直杀入中军。但见张飞端坐不动。张合骤马到面前,一槍刺倒,阅至此为张飞一吓,为张合一喜。却是一个草人。赚严颜的假张飞是活张飞,赚张合的张飞却是死张飞。急勒马回时,帐后连珠炮起。一将当先,拦住去路,睁圆环眼,声如巨雷:乃张飞也。前遥见张飞饮酒,又近见张飞端坐,又刺倒张飞在地,此处又忽然走出一个张飞,就似孙行者,者行孙也。挺矛跃马,直取张合。两将在火光中,战到三五十合。张合只盼两寨来救,谁知两寨救兵,已被魏延,雷同两将杀退,就势夺了二寨。张合不见救兵至,正没奈何,又见山上火起,已被张飞后军夺了寨栅。张合三寨俱失,三寨之火,只用虚写。只得奔瓦口关去了。张飞大获胜捷,美酒五十瓮,当于此时饮之。报入成都。玄德大喜,方知翼德饮酒是计,只要诱张合下山。方知醉张飞却是醒张飞。
却说张合大败,退守瓦口关,三万军已折了二万,遣人问曹洪求救。洪大怒曰:“汝不听吾言,强要进兵,失了紧要隘口,却又来求救!”遂不肯发兵,使人催督张合出战。合心慌,前日开大口,今日也心慌,恐应管公明之数。只得定计,分两军去关口前山僻埋伏,分付曰:“我诈败,张飞必然赶来,汝等就截其归路。”当日张合引军前进,正遇雷同。战不数合,张合败走,雷同赶来。两军齐出,截断回路。张合复回,刺雷同于马下。前次刺的是假张飞,今次刺的是真雷同。败军回报张飞,飞自来与张合挑战。合又诈败,张飞不赶。妙。合又回战,不数合又败走。张飞知是计,收军回寨,饮酒后愈觉细腻,想是酒量比前更进。与魏延商议曰:“张合用埋伏计杀了雷同,又要赚吾,何不将计就计?”以翼德而知人之计,已奇;又能将人之计就已之计,更奇。延问曰:“如何?”飞曰:“我明日先引一军前往,汝却引精兵于后,待伏兵出,汝可分兵击之。用车十余乘,各藏柴草,塞住小路,放火烧之。前既用草人,此又用草车,善于驱使草木。吾乘势擒张合,与雷同报仇。”魏延领计。次日,张飞引兵前进。张合兵又至,与张飞交锋。战到十合,合又诈败。张飞引马步军赶来,前妙在不赶,今又妙在赶。合且战且走。引张飞过山峪口,合将后军为前,复扎住营,与飞又战,指望两彪伏兵出,要围困张飞。不想伏兵却被魏延精兵到,赶入峪口,将车辆截住山路,放火烧车,山谷草木皆着,烟迷其径,兵不得出。前张鲁兵败是雾锁,今张合兵败是烟迷。张飞只顾引军冲突,张合大败,死命杀开条路,走上瓦口关,收聚败兵,坚守不出。张飞和魏延连日攻打关隘不下。飞见不济事,把军退二十里,却和魏延自变量十骑,自来两边哨探小路。忽见男女数人,各背小包,于山僻路攀藤附葛而走。飞于马上用鞭指与魏延曰:“夺瓦口关,只在这几个百姓身上。”其言幻绝,匪夷所思。便唤军士分付:“休要惊恐他,好生唤那几个百姓过来。”军士连忙唤到马前。飞用好言以安其心,一步细腻一步,翼德何尝莽来。问其何来。百姓告曰:“某等皆汉中居民,今欲还乡。听知大军厮杀,塞闭阆中官道;今过苍溪,从梓潼山桧釿川入汉中,还家去。”飞曰:“这条路取瓦口关远近若何?”百姓曰:“从梓潼山小路,却是瓦口关背后。”飞大喜,带百姓入寨中,与了酒食;分付魏延:“引兵扣关攻打,我亲自引轻骑出梓潼山攻关后。”便令百姓引路,选轻骑五百,从小路而进。捉得几个乡导官。
却说张合为救军不到,心中正闷。人报魏延在关下攻打。张合披挂上马,却待下山,忽报:“关后四五路火起,不知何处兵来。”如亚夫将军从天而降。合自领兵来迎。旗开处早见张飞。合大惊,急往小路而走。马不堪行。后面张飞追赶甚急,合弃马,上山寻径而逃,方得走脱。前则“踊跃用兵”,今则“爰丧其马”矣。随行只有十余人。步行入南郑,见曹洪。洪见张合只剩下十余人,大怒曰:“吾教汝休去,汝取下文状要去;今日折尽大兵,尚不自死,还来做甚!”喝令左右推出斩之。前以张飞为小儿,今却被小儿骗了。行军司马郭淮谏曰:“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张合虽然有罪,乃魏王所深爱者也,不可便诛。可再与五千兵,径取葭萌关,牵动其各处之兵,汉中自安矣。前张鲁使马超取葭萌关,在玄德背后;今郭淮使张合取葭萌,亦在翼德背后。如不成功,二罪俱罚。”曹洪从之,又与兵五千,教张合取葭萌关。合领命而去。
却说葭萌关守将孟达、霍峻,知张合兵来。霍峻只要坚守;孟达定要迎敌,引军下关与张合交锋,大败而回。先写孟达之败,以反衬黄忠之胜;先写孟达之真败,以正衬黄忠之假败。霍峻急申文书到成都。玄德闻知,请军师商议。孔明聚众将于堂上,问曰:“今葭萌关紧急,必须阆中取翼德,方可退张合也。”法正曰:“今翼德兵屯瓦口,镇守阆中,亦是紧要之地,不可取回。帐中诸将内选一人去破张合。”孔明笑曰:“张合乃魏之名将,非等闲可及。除非翼德,无人可当。”惯用激将之法。忽一人厉声而出曰:“军师何轻视众人耶?吾虽不才,愿斩张合首级,献于麾下。”众视之,乃老将黄忠也。激出一个老的来。孔明曰:“汉升虽勇,争奈年老,恐非张合对手。”索性竭力一激。忠听了,白发倒竖而言曰:“某虽老,两臂尚开三石之弓,浑身还有千斤之力:岂不足敌张合匹夫耶!”孔明曰:“将军年近七十,如何不老?”妙在只是反激。忠趋步下堂,取架上大刀,轮动如飞;壁上硬弓,连拽折两张。廉将军不独善饭。孔明曰:“将军要去,谁为副将?”忠曰:“老将严颜,可同我去。老的又请出一个老的来。○黄忠请严颜为副,大有意思。但有疏虞,先纳下这白头。”玄德大喜,即时令严颜、黄忠去与张合交战。赵云谏曰:“今张合亲犯葭萌关,军师休为儿戏。若葭萌一失,益州危矣。何故以二老将当此大敌乎?”玄德不知张飞,子龙亦不知黄忠;一则疑其莽,二则虑其老。孔明曰:“汝以二人老迈,不能成事,吾料汉中必于此二人手内可得。”赵云等各各哂笑而退。
却说黄忠、严颜到关上,孟达、霍峻见了,心中亦笑孔明欠调度:“是这般紧要去处,如何只教两个老的来?”有子龙笑之,又有孟达、霍峻笑之,愈显下文得胜之奇。黄忠谓严颜曰:“你可见诸人动静么?他笑我二人年老,今可建奇功,以服众心。”老将又激老将。严颜曰:“愿听将军之令。”两个商议定了。黄忠引军下关,与张合对阵。张合出马,见了黄忠,笑曰:“你许大年纪,犹不识羞,尚欲出战耶!”前欺张飞为小儿,以为小儿则欺之;以为老夫则又欺之。既欺小又欺老,安得不败。忠怒曰:“竖子欺吾年老!吾手中宝刀却不老!”妙语。遂拍马向前与合决战。二马相交,约战二十余合,忽然背后喊声起:原来是严颜从小路抄在张合军后。两军夹攻,张合大败。严颜虚写,来得突兀。○此即前两个商议之计,妙在前不明写,此方写明。连夜赶去,张合兵退八九十里。黄忠、严颜收兵入寨,俱各按兵不动。曹洪听知张合输了一阵,又欲见罪。郭淮曰:“张合被迫,必投西蜀;今可遣将助之,就如监临,使不生外心。”郭淮亦善于将将。曹洪从之,即遣夏侯惇之侄夏侯尚并降将韩玄之弟韩浩,二人引五千兵,前来助战。二将实时起行。到张合寨中,问及军情,合言:“老将黄忠,甚是英雄,更有严颜相助,不可轻敌。”此时却让他一分。韩浩曰:“我在长沙,知此老贼利害。他和魏延献了城池,害吾亲兄,今既相遇,必当报仇!”照应五十三回中事。遂与夏侯尚引新军离寨前进。原来黄忠连日哨探,已知路径。严颜曰:“此去有山,名天荡山,山中乃是曹操屯粮积草之地。若取得那个去处,断其粮草,汉中可得也。”亦是老谋深算。忠曰:“将军之言,正合吾意。可与吾如此如此。”严颜依计,自领一枝军去了。妙在此处不叙明,留待后见。
却说黄忠听知夏侯尚、韩浩来,遂引军马出营。韩浩在阵前,大骂黄忠:“无义老贼!”拍马挺槍,来取黄忠。夏侯尚便出夹攻。黄忠力战二将,各鬬十余合,黄忠败走。二将赶二十余里,夺了黄忠寨。忠又草创一营。次日,夏侯尚、韩浩赶来,忠又出阵,战数合又败走。读者至此,试掩卷猜之,真乎?假乎?二将又赶二十余里,夺了黄忠营寨,唤张合守后寨。合来前寨谏曰:“黄忠连退二日,于中必有诡计。”夏侯尚叱张合曰:“你如此胆怯,可知屡次战败!今再休多言,看吾二人建功!”前是曹洪把细,张合粗莽;今又是张合把细,夏侯尚粗莽。张合羞赧而退。次日,二将又战,黄忠又败,退二十里;二将迤逦赶上。次日,二将兵出,黄忠望风而走,连败数阵,省笔。直退在关上。二将扣关下寨,黄忠坚守不出。孟达暗暗发书,申报玄德,说:“黄忠连输数阵,现今退在关上。”玄德慌问孔明。孔明曰:“此乃老将骄兵之计也。”翼德诈醉知之,黄忠诈败则又知之,孔明可谓知人。赵云等不信。玄德差刘封来关上接应黄忠。忠与封相见,问刘封曰:“小将军来助战何意?”封曰:“父亲得知将军数败,故差某来。”忠笑曰:“此老夫骄兵之计也。与孔明如出一口。看今夜一阵,可尽复诸营,夺其粮食马匹。此是借寨与彼屯辎重耳。以空寨换实寨,大得便宜。今夜留霍峻守关,孟将军可与我搬粮草夺马匹,小将军看我破敌!”拿得定,算得到,写黄忠的是妙人。是夜三更,忠引五千军,开关直下。原来夏侯尚、韩浩二将,连日见关上不出,尽皆懈怠;被黄忠破寨直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二将各自逃命而走,军马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比及天明,连夺三寨。寨中丢下军器鞍马无数,尽教孟达搬运入关。黄忠催军马随后而进,刘封曰:“军士力困,可以暂歇。”忠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策马先进。宝刀不老,黄忠亦不老。士卒皆努力向前。张合军兵,反被自家败兵冲动,都屯扎不住,望后而走,尽弃了许多寨栅,直奔至汉水傍。张合寻见夏侯尚、韩浩议曰:“此天荡山,乃粮草之所;更接米仓山,亦屯粮之地:是汉中军士养命之源。倘若疏失,是无汉中也。当思所以保之。”魏延送酒,张合护米,前后相映成趣。夏侯尚曰:“米仓山有吾叔夏侯渊分兵守护,那里正接定军山,不必忧虑。谁知可虑正在此。天荡山有吾兄夏侯德镇守,我等宜往投之,就保此山。”于是张合与二将连夜投天荡山来,见夏侯德,具言前事。夏侯德曰:“吾此处屯十万兵,你可引去,复取原寨。”合曰:“只宜坚守、不可妄动。”忽听山前金鼓大震,人报黄忠兵到。夏侯德大笑曰:“老贼不谙兵法,只恃勇耳!”孰知不专恃壮力,实有老谋。合曰:“黄忠有谋,非止勇也。”已领略过矣。德曰:“川兵远涉而来,连日疲困,更兼深入战境,此无谋也。”合曰:“亦不可轻敌,且宜坚守。”韩浩曰:“愿借精兵三千击之,当无不克。”德遂分兵与浩下山,黄忠整兵来迎。刘封谏曰:“日已西沉矣,军皆远来劳困,且宜暂息。”少年倒似老人。忠笑曰:“不然。此天赐奇功,不取是逆天也。”言毕,鼓噪大进。韩浩引兵来战。黄忠挥刀直取浩,只一合,斩浩于马下。入虎穴,得虎子矣。蜀兵大喊,杀上山来。张合、夏侯尚急引军来迎。忽听山后大喊,火光冲天而起,上下通红。夏侯德提兵来救火时,正遇老将严颜,手起刀落,斩夏侯德于马下。张飞袭瓦口关后,却用明写;严颜袭天荡山后,却用暗写。原来黄忠预先使严颜引军埋伏于山僻去处,只等黄忠军到,却来放火,柴草堆上一齐点着,烈焰飞腾,照耀山谷。此处方纔叙明。严颜既斩夏侯德,从山后杀来。张合、夏侯尚前后不能相顾,只得弃天荡山,望定军山投奔夏侯渊去了。失了两个隘口。
黄忠、严颜守住天荡山,捷音飞报成都。玄德闻之,聚众将庆喜。法正曰:“昔曹操降张鲁,定汉中,不因此势以图巴、蜀,乃留夏侯渊、张合二将屯守,而自引大军北还:此失计也。今张合新败,天荡失守,主公若乘此时举大兵亲往征之,汉中可定也。既定汉中,然后练兵积粟,观衅伺隙,进可讨贼,退可自守。此天与之时,不可失也。”为人和亦得天时,可乘此以取地利。玄德、孔明皆深然之。遂传令赵云、张飞为先锋,玄德与孔明亲自引兵十万,择日图汉中;传檄各处,严加提防。时建安二十三年秋七月吉日。玄德大军出葭萌关下营,召黄忠、严颜到寨,厚赏之。玄德曰:“人皆言将军老矣,惟军师独知将军之能。今果立奇功。但今汉中定军山,乃南郑保障,粮草积聚之所;若得定军山,阳平一路,无足忧矣。将军还敢取定军山否?”黄忠慨然应诺,便要领兵前去。孔明急止之曰:“老将军虽然英勇,然夏侯渊非张合之比也。又用反激法。渊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曹操倚之为西凉藩蔽:先曾屯兵长安,拒马孟起;照应五十八回中事。今又屯兵汉中。操不托他人而独托渊者,以渊有将才也。今将军虽胜张合,未卜能胜夏侯渊。吾欲酌量着一人去荆州,替回关将军来,方可敌之。”前借张飞激他,今天借关公激他。忠奋然答曰:“昔廉颇年八十,尚食斗米、肉十斤,诸侯畏其勇,不敢侵犯赵界,何况黄忠未及七十乎?若如此说,则公尚是年少。军师言吾老,吾今并不用副将,只将本部兵三千人去,立斩夏侯渊首级,纳于麾下。”孔明再三不容。到底只是反激,甚妙。黄忠只是要去。孔明曰:“既将军要去,吾使一人为监军同去,若何?”正是:
请将须行激将法,少年不若老年人。
未知其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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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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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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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占对山黄忠逸待劳 据汉水赵云寡敌众
夏候渊以妙才为字,可谓实不称其名矣。夏侯非妙才,若杨修庶为妙才。而有妙才之杨修,先有一妙才之蔡邕;有妙才之蔡邕,又先有一妙才之鄞郸淳。百忙中夹叙一段闲文,虽极不相蒙处,却有极相映合处,近日稗官中未见有此。
前回与此回,方叙战胜攻取之事,几于旌旗眩目,金鼓聒耳矣。忽于武功之内带表文词,猛将之中杂见列女:如曹女之孝,蔡琰之聪,“黄绢幼妇”之品题,“外孙虀臼”之颖悟,令人耳目顿换。纪事之妙,真不可方物。
有以二老将而共建奇功者,天荡山之役是也。有以一老将而再立奇功者,定军山之役是也。盖使可一不可再,则前者之功为幸邀矣;惟可一而又可再,益信前者之功非幸致矣。且老者报主之日短,则其报主之心愈殷,黄忠真不愧忠臣哉!
孔明之两用黄忠,非用其老也,用其老而壮也;又非专用其壮也,盖有老谋而后有壮事。老而壮,则其老不为弱;壮而老,则其壮不为轻。
上回于黄忠之前,先写张飞;此回于黄忠之后,独写赵云。云之救黄忠于重围,与前之救阿斗于重围无异也;云之据汉水以退曹兵,与飞之拒长阪以退曹兵无异也。然救阿斗与拒长阪,以两人分任之不奇,救黄忠与拒汉水,以一人兼任之则奇;救阿斗或仗后主之福不奇,救黄忠独赖将军之力则奇;拒长阪但欲止之勿来不奇,据汉水更能追之使去则奇。其事相同,而比前更自出色。
子龙以一身当数十万猝至之众,若闭寨而守则必死,即弃寨而走亦必死,乃不弃寨亦不闭寨,而掩旗息鼓立马在外,以疑兵胜之,非独胆包身,直是智包身耳。若但云胆而已,则大胆姜维何以屡败于邓艾耶?
却说孔明分付黄忠:“你既要去,吾教法正助你。凡事计议而行。绝妙法家,恰好姓法。吾随后拨人马来接应。”黄忠应允,和法正领本部兵去了。孔明告玄德曰:“此老将不着言语激他,虽去不能成功。他今既去,须拨人马前去接应。”乃唤赵云:“将一枝人马,从小路出奇兵接应黄忠:若忠胜,不必出战;倘忠有失,即去救应。”前以严颜助黄忠,是以老助老;此以赵云助黄忠,是以壮助老。又遣刘封、孟达:“领三千兵于山中险要去处,多立旌旗,以壮我兵之声势,令敌人惊疑。”三人各自领兵去了。为后文袭定军山伏笔。又差人往下辨授计与马超,令他如此而行。此处不说明,为后文截曹操后路伏笔。又差严颜往巴西阆中守隘,替张飞、魏延来同取汉中。为后文袭南郑伏笔。
却说张合与夏侯尚来见夏侯渊,说:“天荡山已失,折了夏侯德、韩浩。今闻刘备亲自领兵来取汉中,可速奏魏王,早发精兵猛将,前来接应。”夏侯渊便差人报知曹洪。以上按下西川一边,以下再叙曹操一边。洪星夜前到许昌,禀知曹操。操大惊,急聚文武商议,发兵救汉中。长史刘晔进曰:“汉中若失,中原震动。大王休辞劳苦,必须亲自征讨。”操自悔曰:“恨当时不用卿言,以致如此!”照应六十七回中语。忙传令旨,起兵四十万亲征。时建安二十三年秋七月也。曹操兵分三路而进:前部先锋夏侯惇,操自领中军,使曹休押后,三军陆续起行。操骑白马金鞍,玉带锦衣;武士手执大红罗销金伞盖,左右金瓜银钺,镫棒戈矛,打日月龙凤旌旗;护驾龙虎官军二万五千,分为五队,每队五千,按青黄赤白黑五色,旗幡甲马,并依本色:光辉灿烂,极其雄壮。僭称王号之后,又是一样气色。
兵出潼关,操在马上望见一簇林木,极其茂盛,问近侍曰:“此何处也?”答曰:“此名蓝田。蓝田有玉,果有玉人在焉。林木之间,乃蔡邕庄也。今邕女蔡琰,与其夫董祀居此。”原来操素与蔡邕相善,蔡邕事至此已隔数十回,忽于闲中照应前文。先时其女蔡琰,乃卫仲道之妻;后被北方掳去,于北地生二子,作《胡笳十八拍》,流入中原。此亦是绝妙好辞,可与《曹娥碑》作对。操深怜之,使人持千金入北方赎之。左贤王惧操之势,送蔡琰还汉,昭君不还,而蔡琰得还,有幸有不幸。操乃以琰配与董祀为妻。当日到庄前,因想起蔡邕之事,令军马先行,操引近侍百余骑,到庄门下马。时董祀出仕于外,止有蔡琰在家。琰闻操至,忙出迎接。操至堂,琰起居毕,侍立于侧。操偶见壁间悬一碑文图轴,起身观之。问于蔡琰,琰答曰:“此乃曹娥之碑也。女子口中又叙出一女子来。昔和帝时,上虞有一巫者,名曹旴,能婆娑乐神;五月五日,醉舞舟中,堕江而死。其女年十四岁,绕江啼哭七昼夜,跳入波中;后五日,负父之尸浮于江面;里人葬之江边。上虞令度尚奏闻朝廷,表为孝女。昔有姓曹的孝女,今有姓曹的奸臣,老瞒辱没曹字多矣。度尚令邯郸淳作文镌碑以记其事。时邯郸淳年方十三岁,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又是一才子。立石墓侧,时人奇之。妾父蔡邕闻而往观,时日已暮,乃于暗中以手摸碑文而读之,手能看文,非手中有眼,实心中有眼耳。索笔大书八字于其背。后人镌石,并镌此八字。”操读八字云:“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奇文。操问琰曰:“汝解此意否?”琰曰:“虽先人遗笔,妾实不解其意。”蔡琰敏慧,自能省得。其不言者,欲操自解之也。操回顾众谋士曰:“汝等解否?”众皆不能答。于内一人出曰:“某已解其意。”操视之,乃主簿杨修也。操曰:“卿且勿言,容吾思之。”遂辞了蔡琰,引众出庄。上马行三里,忽省悟,未必。笑谓修曰:“卿试言之。”修曰:“此隐语耳。‘黄绢’,乃颜色之丝也:色傍加丝,是‘绝’字。‘幼妇’者,少女也:女傍少字,是‘妙’字。天下之妙,无有过于幼妇者。不独解字之形,亦可解字之义。‘外孙’乃女之子也:女傍子字,是‘好’字。‘齑臼’乃受五辛之器也:受傍辛字,是‘辞’字。总而言之,是‘绝妙好辞’四字。”操大惊曰:“正合孤意!”多应是老贼油嘴:若既晓得,何不写在掌中,如孔明、周瑜之互写“火”字者,而乃虚言合我意耶?读书者莫为他瞒过也。众皆叹羡杨修才识之敏。百忙中忽夹此一段闲文,叙事妙品。
不一日,军至南郑。曹洪接着,备言张合之事。操曰:“非合之罪,胜负乃兵家常事耳。”洪曰:“目今刘备使黄忠攻打定军山,夏侯渊知大王兵至,固守未曾出战。”操曰:“若不出战,是示懦也。”便差人持节到定军山,教夏侯渊进兵。刘晔谏曰:“渊性太刚,恐中奸计。”操乃作手书与之。使命持节到渊营,渊接入。使者出书,渊拆视之。略曰:
凡为将者,当以刚柔相济,不可徒恃其勇。若但任勇,则是一夫之敌耳。吾今屯大军于南郑,欲观卿之“妙才”,勿辱二字可也。若渊号妙才,便当有才;则操号孟德,何以不德乎?
夏侯渊览毕大喜。打发使命回讫,乃与张合商议曰:“今魏王率大兵屯于南郑,以讨刘备。吾与汝久守此地,岂能建立功业?来日吾出战,务要生擒黄忠。”只怕妙才此番有些不妙。张合曰:“黄忠谋勇兼备,况有法正相助,不可轻敌。此间山路险峻,只宜坚守。”惊弓之鸟。渊曰:“若他人建了功劳,吾与汝有何面目见魏王耶?汝只守山,吾去出战。”遂下令曰:“谁敢出哨诱敌?”夏侯尚曰:“吾愿往。”渊曰:“汝去出哨,与黄忠交战,只宜输,不宜赢。吾有妙计,如此如此。”且看妙才有何妙计。尚受令,引三千军离定军山大寨前行。
却说黄忠与法正引兵屯于定军山口,累次挑战,夏侯渊坚守不出。欲要进攻,又恐山路危险,难以料敌,只得据守。是日,忽报山上曹兵下来搦战。黄忠恰待引军出迎,牙将陈式曰:“将军休动,某愿当之。”文势一曲。忠大喜,遂令陈式引军一千,出山口列阵。夏侯尚兵至,遂与交锋。不数合,尚诈败而走。式赶去,行到半路,被两山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前进。正欲回时,背后夏侯渊引兵突出,陈式不能抵当,被夏侯渊生擒回寨。部卒多降。将有大败,必有小胜。有败军逃得性命,回报黄忠,说陈式被擒。忠慌与法正商议,正曰:“渊为人轻躁,恃勇少谋。可激劝士卒,拔寨前进,步步为营,诱渊来战而擒之:此乃反客为主之法。”妙才未必有才,法家果是有法。忠用其谋,将应有之物,尽赏三军,欢声满谷,愿效死战。黄忠即日拔寨而进,步步为营;每营住数日又进。渊闻之,欲出战。张合曰:“此乃反客为主之计,不可出战,战则有失。”此番又是夏侯渊粗莽,张合把细。渊不从,令夏侯尚自变量千兵出战,直到黄忠寨前。忠上马提刀出迎,与夏侯尚交马,只一合,生擒夏侯尚归寨。余皆败走,为陈式答礼。回报夏侯渊。渊急使人到黄忠寨,言愿将陈式来换夏侯尚。忠约定来日阵前相换。次日,两军皆到山谷阔处,布成阵势。黄忠、夏侯渊各立马于本阵门旗之下。黄忠带着夏侯尚,夏侯渊带着陈式,各不与袍铠,只穿蔽体薄衣。一声鼓响,陈式、侯夏尚各望本阵奔回。好看。○黄祖换孙坚,是活的换死的;陈式换夏侯尚,是活的换活的。夏侯尚比及到阵门时,被黄忠一箭射中后心。尚带箭而回。多换了一箭,却是便宜。渊大怒,骤马径取黄忠。忠正要激渊厮杀。两将交马,战到二十余合,曹营内忽然鸣金收兵。渊慌拨马而回,被忠乘势杀了一阵。渊回阵,问押阵官:“为何鸣金?”答曰:“某见山凹中有蜀兵旗幡数处,恐是伏兵,故急招将军回。”渊信其说,遂坚守不出。
黄忠逼到定军山下,与法正商议。正以手指曰:“定军山西,巍然有一座高山,四下皆是险道。此山上足可下视定军山之虚实。将军若取得此山,定军山只在掌中也。”蔡邕读文,在掌中如在眼中;法正取山,在目中即在掌中。忠仰见山头稍平,山上有些少人马。是夜二更,忠引军士鸣金击鼓,直杀上山顶。此山有夏侯渊部将杜袭守把,止有数百余人。当时见黄忠大队拥上,只得弃山而走。忠得了山顶,正与定军山相对。法正曰:“将军可守在半山,某居山顶。待夏侯渊兵至,吾举白旗为号,将军却按兵勿动;待他倦怠无备,吾却举起红旗,将军便下山击之。以逸待劳,必当取胜。”曹操出兵有五色旗,今法正只用红白二旗,彼此闲闲相对。忠大喜,从其计。
却说杜袭引军逃回,见夏侯渊,说黄忠夺了对山。渊大怒曰:“黄忠占了对山,不容我不出战。”张合谏曰:“此乃法正之谋也。将军不可出战,只宜坚守。”张合此时小心之甚。渊曰:“占了吾对山,观吾虚实,如何不出战?”合苦谏不听。渊分军围住对山,大骂挑战。法正在山上举起白旗;任从夏侯渊百般辱骂,黄忠只不出战。午时以后,法正见曹兵倦怠,锐气已堕,多下马坐息,乃将红旗招展,鼓角齐鸣,喊声大震,黄忠一马当先,驰下山来,犹如天崩地塌之势。夏侯渊措手不及,被黄忠赶到麾盖之下,大喝一声,犹如雷吼。渊未及相迎,黄忠宝刀已落,连头带肩砍为两段。夏侯妙才绝于此,是黄绢不是幼妇。后人有诗赞黄忠曰:
苍头临大敌,皓首逞神威。力趁雕弓发,风迎雪刃挥。雄声如虎吼,骏马似龙飞。献馘功勋重,开疆展帝畿。
黄忠斩了夏侯渊,曹兵大溃,各自逃生。黄忠乘势去夺定军山,张合领兵来迎。忠与陈式两下夹攻,混杀一阵,张合败走。忽然山傍闪出一彪人马,当住去路;为首一员大将,大叫:“常山赵子龙在此!”子龙来得突兀。张合大惊,引败军夺路望定军山而走。只见前面一枝兵来迎,乃杜袭也。袭曰:“今定军山已被刘封、孟达夺了。”刘封、孟达在杜袭口中点出,与子龙是一虚一实,叙事妙品。合大惊,遂与杜袭引败兵到汉水扎营;一面令人飞报曹操。操闻渊死,放声大哭,方悟管辂所言“三八纵横”,乃建安二十四年也,“黄猪遇虎”,乃岁在己亥正月也;“定军之南”,乃定军山之南也;“伤折一股”,乃渊与操有兄弟之亲情也。管辂占辞,至此方悟,则知蔡邕碑文八字,未必实时悟出。○占辞虽是前定妙数,然亦魏王手书一封为催命文书耳。操令人寻管辂时,不知何处去了。去得妙。天下事尽多,岂能一一全知。即知之而不可救,徒乱人意耳。是以君子不问数。操深恨黄忠,既是定数,又有何恨?遂亲统大军,来定军山与夏侯渊报仇,令徐晃作先锋。行到汉水,张合、杜袭接着曹操。二将曰:“今定军山已失,可将米仓山粮草移于北山寨中屯积,然后进兵。”曹操依允。
却说黄忠斩了夏侯渊首级,来葭萌关上见玄德献功。前战张合时愿纳下白头,今却献上一颗黑头。玄德大喜,加忠为征西大将军,设宴庆贺。忽牙将张着来报说:“曹操自领大军二十万,来与夏侯渊报仇。目今合在米仓山搬运粮草,移于汉水北山脚下。”孔明曰:“今操引大兵至此,恐粮草不敷,故勒兵不进;若得一人深入其境,烧其粮草,夺其辎重,则操之锐气挫矣。”直与乌巢断粮遥遥相映。黄忠曰:“老夫愿当此任。”孔明曰:“操非夏侯渊之比,不可轻敌。”又用反激法。玄德曰:“夏侯渊虽是总帅,乃一勇夫耳,安及张合?若斩得张合,胜斩夏侯渊十倍也。”忠奋然曰:“吾愿往斩之。”孔明曰:“你可与赵子龙同领一枝兵去;凡事计议而行,看谁立功。”又激他。忠应允便行。孔明就令张着为副将同去。云谓忠曰:“今操引二十万众,分屯十营,将军在主公前要去夺粮,非小可之事。将军当用何策?”忠曰:“看我先去,如何?”云曰:“等我先去。”忠曰:“我是主将,你是副将,如何先争?”云曰:“我与你都一般为主公出力,何必计较?我二人拈阄,拈着的先去。”忠依允。当时黄忠拈着先去。拈阄亦是叙齿。云曰:“既将军先去,某当相助。可约定时刻。如将军依时而还,某按兵不动;若将军过时而不还,某即引军来接应。”忠曰:“公言是也。”于是二人约定午时为期。黄忠斩夏侯,妙在晚刻;赵云约黄忠,妙在午刻。云回本寨,谓部将张翼曰:“黄汉升约定明日去夺粮草,若午时不回,我当往助。吾营前临汉水,地势危险;我若去时,汝可谨守寨栅,不可轻动。”张翼应诺。
却说黄忠回到寨中,谓副将张着曰;“我斩了夏侯渊,张合丧胆;吾明日领命去劫粮草,只留五百军守营。你可助吾。今夜三更,尽皆饱食;四更离营,杀到北山脚下,先捉张合,后劫粮草。”各人吩咐自家副将:赵云极其精细,黄忠极其勇往。张着依令。当夜黄忠领人马在前,张着在后,偷过汉水,直到北山之下。东方日出,见粮积如山。有些少军士看守,见蜀兵到,尽弃而走。黄忠教马军一齐下马,取柴堆于米粮之上。正欲放火,张合兵到,与忠混战一处。曹操闻知,急令除晃接应。晃领兵前进,将黄忠困于垓心。张着引三百军走脱,正要回寨,忽一枝兵撞出,拦住去路;为首大将乃是文聘;后面曹兵又至,把张着围住。前周郎欲取聚铁山,孔明以为难,今米仓山亦复不易。
却说赵云在营中,看看等到午时,不见忠回,急忙披挂上马,引三千军向前接应;临行,谓张翼曰:“汝可坚守营寨。两壁厢多设弓弩,以为准备。”此时已预算退步,写赵云精细之极。翼连声应诺。云挺槍骤马,直杀往前去。迎头一将拦路,乃文聘部将慕容烈也,拍马舞刀来迎赵云;被云手起一槍刺死。曹兵败走。云直杀入重围,又一枝兵截住;为首乃魏将焦炳。云喝问曰:“蜀兵何在?”炳曰:“已杀尽矣!”云大怒,骤马一槍,又刺死焦炳。前写黄忠,此写赵云。杀散余兵,直至北山之下,见张合、徐晃两人围住黄忠,军士被困多时。云大喝一声,挺槍骤马杀入重围,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那槍浑身上下,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四句是绝妙槍赞。○黄忠斩夏侯,有红旗一面;子龙救汉升,见白光一道。一红一白,相映成趣。张合、徐晃心惊胆战,不敢迎敌。云救出黄忠,且战且走;所到之处,无人敢阻。操于高处望见,惊问众将曰:“此将何人也?”有识者告曰:“此乃常山赵子龙也。”操曰:“昔日当阳长阪英雄尚在!”提照前文。急传令曰:“所到之处,不许轻敌。”赵云救了黄忠,杀透重围,有军士指曰:“东南上围的,必是副将张着。”云不回本寨,遂望东南杀来。所到之处,但见“常山赵云”四字旗号,曾在当阳长阪知其勇者,互相传说,尽皆逃窜。先声夺人,又为前事渲染。○此在众人眼中写赵云。云又救了张着。曹操见云东冲西突,所向无前,莫敢迎敌;此又在曹操眼中写赵云。救了黄忠,又救了张着,奋然大怒,自领左右将士来赶赵云。云已杀回本寨。部将张翼接着,望见后面尘起,知是曹兵追来,即谓云曰:“追兵渐近,可令军士闭上寨门,上敌楼防护。”云喝曰:“休闭寨门!汝岂不知吾昔在当阳长阪时,单槍匹马,觑曹兵八十三万如草芥!今有军有将,又何惧哉!”上文是别人传说,此却是自家说;英雄一生快事,不嫌自负。今人亦欲自负,怎奈没得说也。遂拨弓弩手于寨外壕中埋伏;将营内旗槍尽皆倒偃,金鼓不鸣。云匹马单槍,立于营门之外。张飞在长阪桥边,以树枝结于马尾,妆作有兵之状;今赵云偏反作无兵之状,妙在极相类又极相反。
却说张合、徐晃领兵追至蜀寨,天色已暮;见寨中偃旗息鼓,又见赵云匹马单槍,立于营外,寨门大开,二将不敢前进。正疑之间,曹操亲到,急催督众军向前。众军听令,大喊一声,杀奔营前;见赵云全然不动,草张飞端坐不动,今活赵云亦全然不动。奇妙,绝妙。曹兵翻身就回。赵云把槍一招,壕中弓弩齐发。时天色昏黑,正不知蜀兵多少。操先拨回马走。只听得后面喊声大震,鼓角齐鸣,蜀兵赶来。曹兵自相践踏,拥到汉水河边,落水死者,不知其数。子龙一人有胆,曹操数十万军阶丧胆。赵云、黄忠、张着各引兵一枝,追杀甚急。操正奔走间,忽刘封、孟达率二枝兵,从米仓山路杀来,放火烧粮草。操弃了北山粮草,忙回南郑。徐晃、张合扎脚不住,亦弃本寨而走。赵云占了曹寨,黄忠夺了粮草,汉水所得军器无数,大获胜捷,差人去报玄德。玄德遂同孔明前至汉水,问赵云的部卒曰:“子龙如何厮杀?”军士将子龙救黄忠、拒汉水之事,细述一遍。玄德大喜,看了山前山后险峻之路,欣然谓孔明曰:“子龙一身都是胆也!”姜维胆大如卵,犹是身包胆耳。子龙是胆包身,其大当不止如卵也。后人有诗赞曰:
昔日战长阪,威风犹未减。突阵显英雄,被围施勇敢。鬼哭与神号,天惊并地惨。常山赵子龙,一身都是胆!
于是玄德号子龙为“虎威将军”,大劳将士,欢宴至晚。
忽报曹操复遣大军从斜谷小路而进,来取汉水。玄德笑曰:“操此来无能为也。我料必得汉水矣。”乃率兵于汉水之西以迎之。只因子龙有胆,玄德此时亦是大胆。曹操命徐晃为先锋,前来决战。帐前一人出曰:“某深知地理,愿助徐将军同去破蜀。”操视之,乃巴西岩渠人也,姓王,名平,字子均;现充牙门将军。操大喜,遂命王平为副先锋,相助徐晃。操屯兵于定军山北。徐晃、王平引军至汉水,晃令前军渡水列阵。平曰:“军若渡水,倘要急退,如之奈何?”晃曰:“昔韩信背水为阵,所谓‘致之死地而后生’也。”恰与后文马谡对王平语相合。平曰:“不然。昔者韩信料敌人无谋而用此计;今将军能料赵云、黄忠之意否?”赵云、黄忠诚非陈余之比。○恰与后文谏马谡相照。晃曰:“汝可引步军拒敌,看我引马军破之。”遂令搭起浮桥,随即过河来战蜀兵。正是:
魏人妄意宗韩信,蜀相那知是子房。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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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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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诸葛亮智取汉中 曹阿瞒兵退斜谷
曹操善疑,而孔明即以疑兵胜操。此非孔明之疑操,而操之自疑也。然虽操之自疑,而非孔明则不能疑之也。烧于博望、挫于新野、困于乌林、穷于华容,操之畏孔明久矣。见他人之疑兵未必疑,惟见孔明之疑兵而不敢不疑。故善用疑兵者,必度其人之可以疑而疑之,又必度我之可以用疑兵而后用之耳。即如韩信以背水胜,徐晃以背水败,同一法而今昔之势异;徐晃以背水败,孔明以背水胜,同一时而彼此之势又异。兵之善用,岂不视乎其人哉!
操之不能守汉中,犹备之不能守徐州也。操既取兖州,则徐州为操之所必取;备既取西川,则汉中亦为备之必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耶?操欲跋涉山川,以与备争此土,吾知其难矣。
汉高之破项王,赖有彭越以扰其后;先主之破曹操,亦有马超以扰其后:前后殆如一辙也。五虎将中,关公既守荆州,而张飞、赵云、黄忠之建功又备写于前回,独于马超未有及焉。今观此回,则超之功不在四人之下。
孔融、荀彧、杨修皆为忤操而死,而修则不如融,并不如彧。何也?不事操而以正直忤操者,孔融也;先以不正不直事操,而后以正直忤操者,荀彧也;既以不正不直事操,又以不正不直忤操者,杨修也。修为杨彪之子,而屈身事操,既有愧于家门;复为曹植之故而使操心疑,又不善处人骨肉。夫以正直忤操,则罪在操;以不正不直忤操,则罪在修。故修之死,君子于操无责焉。
或疑操以才忌杨修者,非也。士之才有二:一曰谋士之才,一曰文士之才。以谋士之才而为操用者,如郭嘉、程昱、荀彧、荀攸、贾诩、刘晔等是也;以文士之才而为操用者,如杨修、陈琳、王粲、阮瑀等是也。文士之才,不若谋士之才之为足忌。而操之忌荀彧但以阻九锡之故,前此未之忌焉,其余谋士亦曾未之忌焉。其视谋士之才且然,而何忌于文士哉?故虽骂操如陈琳,而操不以为罪,盖才而不为我用则忌之,才而为我用则不忌耳。使修非党植以欺曹操,则操可以不怒,而修可以不死。彼谓修之以才见忌者,殆未为笃论矣。
曹操于定军之南,折其一股,又于汉川之东,折其二齿。股之折非真,而齿之落则真矣。于潼关之役,割须数茎,又于汉中之役,落齿两个,须之割不痛,而齿之落则痛矣。弟既死,身又伤,其兆大凶,恨不再令管辂卜之;须既短,齿又缺,其相已破,恨不再令管辂相之。
此回叙事之法,有倒生在前者:其人将来,而先有一语以启之,如操之称黄须是也。有补叙在后者,其人既死,而举其未死之前追叙之,如操之恶杨修是也。有横间在中者:正叙此一事,而忽引他事以夹之,如两军交战之时,而杂以曹彰、杨修两人之生平是也。至于曹操之平代北,则因曹彰而及焉;曹丕之忌曹植,则又因杨修而及焉。其它正文之中,张、赵、马、魏、孟达、刘封诸将,或于彼忽伏,或于此忽现,参差断续,纵横出奇,令人心惊目眩。作者用笔,直与孔明用兵相去不远。
却说徐晃引军渡汉水,王平苦谏不听,渡过汉水扎营。黄忠、赵云告玄德曰:“某等各引本部兵去迎曹兵。”玄德应允。二人引兵而行。忠谓云曰:“今徐晃恃勇而来,且休与敌;待日暮兵疲,你我分兵两路击之可也。”即法正教黄忠之策。云然之,各引一军据住寨栅。徐晃引兵从辰时搦战,直至申时,蜀兵不动。晃尽教弓弩手向前,望蜀营射去。黄忠谓赵云曰:“徐晃令弓弩射者,其军必将退也:可乘时击之。”言未已,忽报曹兵后队果然退动。于是蜀营鼓声大震:黄忠领兵左出,赵云领兵右出,两下夹攻,徐晃大败,军士逼入汉水,死者无数。晃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则置之死地而竟死矣。晃死战得脱,回营责王平曰:“汝见吾军势将危,如何不救?”平曰:“我若来救,此寨亦不能保。我曾谏公休去,公不肯所,以致此败。”晃大怒,欲杀王平。平当夜引本部军就营中放起火来,曹兵大乱,徐晃弃营而走。王平渡汉水来投赵云,云引见玄德。王平尽言汉水地理。玄德大喜曰:“孤得王子均,取汉中无疑矣。”遂命王平为偏将军,领乡导使。曹操送一个乡导来了。
却说徐晃逃回见操,说:“王平反去降刘备矣!”操大怒,亲统大军来夺汉水寨栅。赵云恐孤军难立,遂退于汉水之西。两军隔水相拒,玄德与孔明来观形势。孔明见汉水上流头,有一带土山,可伏千余人;乃回到营中,唤赵云分付:“汝可引五百人,皆带鼓角伏于土山之下;或半夜,或黄昏,只听我营中炮响:炮响一番,擂鼓一番。只不要出战。”以虚声胜之。子龙受计去了。孔明却在高山上暗窥。次日,曹兵到来搦战,蜀营中一人不出,弓弩亦都不发。曹兵自回。当夜更深,孔明见曹营灯火方息,军士歇定,遂放号炮。子龙听得,令鼓角齐鸣。曹兵惊慌,只疑劫寨。及至出营,不见一军。但闻“击鼓其镗”,不见“踊跃用兵”。方纔回营欲歇,号炮又响,鼓角又鸣,呐喊震地,山谷应声。“呜鼓而攻之”可也,焉用战?曹兵彻夜不安。一连三夜,如此惊疑,操心怯,拔寨退三十里,就空阔处扎营。老贼不经吓。孔明笑曰:“曹操虽知兵法,不知诡计。”遂请玄德亲渡汉水,背水结营。徐晃背水而败,孔明又用背水而胜。玄德问计,孔明曰:“可如此如此。”曹操见玄德背水下寨,心中疑惑,使人来下战书。孔明批:“来日决战。”次日,两军会于中路五界山前,列成阵势。操出马立于门旗下,两行布列龙凤旌旗,擂鼓三通,唤玄德答话。玄德引刘封、孟达并川中诸将而出。操扬鞭大骂曰:“刘备忘恩失义,反叛朝廷之贼!”玄德曰:“吾乃大汉宗亲,奉诏讨贼。汝上弑母后,自立为王,僭用天子銮舆,非反而何?”自面诵衣带诏之后,阔别久矣。今此数语,又抵得一篇衣带诏。操怒,命徐晃出马来战,刘封出迎。交战之时,玄德先走入阵。封敌晃不住,拨马便走。操下令:“捉得刘备,便为西川之主。”大军齐呐喊,杀过阵来。蜀兵望汉水而逃,尽弃营寨,马匹军器丢满道上。曹军皆争取。操急鸣金收军。众将曰:“某等正待捉刘备,大王何故收军?”操曰:“吾见蜀兵背汉水安营,其可疑一也;多弃马匹军器,其可疑二也。可急退军,休取衣物。”遂下令曰:“妄取一物者立斩。火速退兵。”曹兵方回头时,孔明号旗举起:玄德中军领兵便出,黄忠左边杀来,赵云右边杀来。俱在前文“如此如此”之中。曹兵大溃而逃,孔明连夜追赶。操传令军回南郑,只见五路火起,原来魏延、张飞得严颜代守阆中,分兵杀来,先得了南郑。在七十一回中伏笔,至此方见。操心惊,望阳平关而走。玄德大兵追至南郑褒州。安民已毕,玄德问孔明曰:“曹操此来,何败之速也?”孔明曰:“操平生为人多疑,虽能用兵,疑则多败。吾以疑兵胜之。”曹操善疑,孔明又善信;惟信得真,故拿得定。○操惟多疑,所以死亦有七十二疑冢。玄德曰:“今操退守阳平关,其势已孤,先生将何策以退之?”孔明曰?“亮已算定了。”便差张飞、魏延分兵两路去截曹操粮道,令黄忠、赵云分兵两路去放火烧山。四路军将,各引向导官军去了。此处四路兵,又是第二番差遣。
却说曹操退守阳平关,令军哨探。回报曰:“今蜀兵将远近小路,尽皆塞断;砍柴去处,尽放火烧绝。不知兵在何处。”先写黄忠、赵云两路。操正疑惑间,又报张飞、魏延分兵劫粮。次写张飞、魏延两路。操问曰:“谁敢敌张飞?”许褚曰:“某愿往!”操令许褚引一千精兵,去阳平关路上,护接粮草。解粮官接着,喜曰:“若非将军到此,粮不得到阳平矣。”恐将军到此亦无益。遂将车上的酒肉献与许褚。褚痛饮,前醉张飞是假醉,今醉许褚是真醉。便乘酒兴,催粮车行。解粮官曰:“日已暮矣,前褒州之地山势险恶,未可过去。”褚曰:“吾有万夫之勇,岂惧他人哉!今夜乘着月色,正好使粮车行走。”醉人在月下,一发动了酒兴。许褚当先,横刀纵马,引军前进。二更已后,往褒州路上而来。行至半路,忽山凹里鼓角震天,一枝军当住。为首大将乃张飞也,挺矛纵马,直取许褚。褚舞刀来迎,却因酒醉,敌不住张飞;战不数合,被飞一矛刺中肩膀,翻身落马;军士急忙救起,退后便走。万夫之勇,原来如此。张飞尽夺粮草车辆而回。只因酒肉之故,失却粮食。○烧山用虚写,抢粮用实写。然留下魏延,只写张飞,实之中又有虚写。妙甚。
却说众将保着许褚,回见曹操。操令医士疗治金疮,一面亲自提兵来与蜀兵决战。玄德引军出迎。两阵对圆,玄德令刘封出马。操骂曰:“卖履小儿,常使假子拒敌!吾若唤黄须儿来,汝假子为肉泥矣!”吴有紫须,魏有黄须,并复相对。刘封大怒,挺槍骤马,径取曹操。操令徐晃来迎,封诈败而走。操引兵追赶。蜀兵营中,四下炮响,鼓角齐鸣。亦是疑兵。操恐有伏兵,急教退军。曹兵自相践踏,死者极多,奔回阳平关,方纔歇定。蜀兵赶到城下:东门放火,西门呐喊;南门放火,北门擂鼓。操大惧,弃关而走。老贼只是不轻吓。蜀兵从后追袭。操正走之间,前面张飞引一枝兵截住,赵云引一枝兵从背后杀来,黄忠又引兵从褒州杀来。前所拨四路,先写三路,留一路在后。写的参差有势。操大败。诸将保护曹操,夺路而走。方逃至斜谷界口,前面尘头忽起,一枝兵到。操曰:“此军若是伏兵,吾休矣!”及兵将近,乃操次子曹彰也。正想着他,来得凑巧。彰字子文,少善骑射;膂力过人,能手格猛兽。操尝戒之曰:“汝不读书,而好弓马,此匹夫之勇,何足贵乎?”彰曰:“大丈夫当学卫青、霍去病,立功沙漠,长驱数十万众,纵横天下;何能作博士也?”说得博士无用。教杨修、王粲等一班文人何处生活?操尝问诸子之志。彰曰:“好为将。”操问:“为将何如?”彰曰:“披坚执锐,临难不顾,身先士卒;赏必行,罚必信。”颇为老瞒肖子。操大笑。建安二十三年,代郡乌桓反,操令彰引兵五万讨之;临行戒之曰:“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法不徇情,尔宜深戒。”即彰所云“赏必行、罚必信”之意。彰到代北,身先战阵,直杀至桑干,北方皆平;因闻操在阳平败阵,故来助战。操见彰至,大喜曰:“我黄须儿来,破刘备必矣!”正恐未必。遂勒兵复回,于斜谷界口安营。有人报玄德言曹彰到。玄德问曰:“谁敢去战曹彰?”刘封曰:“某愿往。”孟达又说要去。玄德曰:“汝二人同去,看谁成功。”各引兵五千来迎。刘封在先,孟达在后,曹彰出马,与封交战,只三合,封大败而回。假子不及真儿。孟达引兵前进,方欲交锋,只见曹兵大乱。原来马超、吴兰两军杀来,在七十二回中伏着,至此方见。曹兵惊动。孟达引兵夹攻。马超士卒,蓄锐日久,到此耀武扬威,势不可当。曹兵败走。曹彰正遇吴兰,两个交锋,不数合,曹彰一戟刺吴兰于马下。有曹操夸奖一番,得此卿足解嘲。○谚云“黄须无弱汉”,果然。三军混战。操收兵于斜谷界口扎住。
操屯兵日久,欲要进兵,又被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耻笑,心中犹豫不决。适庖官进鸡汤。许褚啖酒肉,曹操啖鸡汤,可比太史公酒肉帐簿。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沈吟间,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操随口曰:“鸡肋!鸡肋!”直是席面上生风,绝妙酒令。惇传令众官,都称“鸡肋”。行军主簿杨修,见传“鸡肋”二字,便教随行军士,各收拾行装,准备归程。弄聪明。有人报知夏侯惇。惇大惊,遂请杨修至帐中问曰:“公何收拾行装?”修曰:“以今夜号令,便知魏王不日将退兵归也: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今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来日魏王必班师矣。知人之所不言,其罪大矣。故先收拾行装,免得临行慌乱。”若云弃之有味,犹不欲遽弃也。夏侯惇曰:“公真知魏王肺腑也!”遂亦收拾行装。于是寨中诸将,无不准备归计。当夜曹操心乱,不能稳睡,遂手提钢斧,繞寨私行。只见夏侯惇寨内军士,各准备行装。操大惊,急回帐召惇问其故。惇曰:“主簿杨德祖先知大王欲归之意。”操唤杨修问之,修以鸡肋之意对。操大怒曰:“汝怎敢造言,乱我军心!”碑文八字解得不差,不想口号二字竟解差了。喝刀斧手推出斩之,将首级号令于辕门外。原来杨修为人恃才放旷,数犯曹操之忌。操尝造花园一所;造成,操往观之,不置褒贬,只取笔于门上书一“活”字而去。人皆不晓其意。修曰:“门内添‘活’字,乃阔字也。丞相嫌园门阔耳。”于是再筑墙围,改造停当,又请操观之。操大喜,问曰:“谁知吾意?”左右曰:“杨修也。”操虽称美,心甚忌之。非忌其才,忌其知我意也。曹操意中不言之事,最畏人知。又一日,塞北送酥一盒至。操自写“一合酥”三字于盒上,置之案头。修入见之,竟取匙与众分食讫。操问其故,修答曰:“盒上明书一人一口酥,岂敢违丞相之命乎?”操虽喜笑,而心恶之。操尝以空盒遣荀彧,今杨修以空盒还曹操,操安得不怒。操恐人暗中谋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周瑜诈作梦中语,只要驱得蒋干一个;曹操之诈,却欲骗尽众人,奸雄之极。一日昼寝帐中,落被于地,一近侍慌取覆盖。操跃起,拔剑斩之,复上床睡;半晌而起,佯惊问:“何人杀吾近侍?”众以实对。操痛哭,命厚葬之。假梦、假睡、假问、假哭,一片是假。人皆以为操果梦中杀人。惟修知其意,临葬时指而叹曰:“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操闻而愈恶之。周郎瞒不得孔明,曹操瞒不得杨修,便一样欲杀之。操第三子曹植,爱修之才,常邀修谈论,终夜不息。操与众商议,欲立植为世子,曹丕知之,密请朝歌长吴质入内府商议;因恐有人知觉,乃用大簏藏吴质于中,只说是绢匹在内,加载府中。修知其事,径来告操。操即不杀修,修后必为丕所杀。操令人于丕府门伺察之。丕慌告吴质,质曰:“无忧也:明日用大簏装绢再入以惑之。”以假混真,以真混假,巧妙之极。丕如其言,以大簏载绢入。使者搜看簏中,果绢也,回报曹操。操因疑修谮害曹丕,愈恶之。其实可恶。操欲试曹丕、曹植之才干。一日,令各出邺城门;却密使人分付门吏,令勿放出。曹丕先至,门吏阻之,丕只得退回。植闻之,问于修。修曰:“君奉王命而出,如有阻当者,竟斩之可也。”植然其言。及至门,门吏阻住。植叱曰:“吾奉王命,谁敢阻当?”立斩之。于是曹操以植为能。修以杀人教人,操又以杀人为能,都不是好人。后有人告操曰:“此乃杨修之所教也。”操大怒,因此亦不喜植。杨修不能处人骨肉之间。修又尝为曹植作答教十余条,但操有问,植即依条答之。子建亦倩人代笔也。操每以军国之事问植,植对答如流。操心中甚疑。后曹丕暗买植左右,偷答教来告操。操见了,大怒曰:“匹夫安敢欺我耶!”此时已有杀修之心;今乃借惑乱军心之罪杀之。补叙杨修生平与见杀之由,又于百忙中夹叙闲事,笔法殊妙。修死年三十四岁。后人有诗曰:
聪明杨德祖,世代继簪缨。笔下龙蛇走,胸中锦绣成。开谈惊四座,捷对冠群英。身死因才误,非关欲退兵。
曹操既杀杨修,佯怒夏侯惇,亦欲斩之。众官告免。操乃叱退夏侯惇,下令来日进兵。次日,兵出斜谷界口,前面一军相迎,为首大将乃魏延也。魏延一路,于此处方见。操招魏延归降,延大骂。操令庞德出战。二将正鬬间,曹寨内火起。人报马超劫了中后二寨。马超忽没忽现,写来又是一样声势。操拔剑在手曰:“诸将退后者斩!”众将努力向前,魏延诈败而走。操方麾军回战马超,自立马于高阜处,看两军争战。忽一彪军撞至面前,大叫:“魏延在此!”魏延忽去忽来,写得亦与马超一样声势。拈弓搭箭,射中曹操。操翻身落马。延弃弓绰刀,骤马上山坡来杀曹操。读至此,为之拍案一快。刺斜里闪出一将,大叫:“休伤吾主!”忘却旧主,而以操为吾主,岂不羞杀。视之,乃庞德也。德奋力向前,战退魏延,保操前行。读至此,为之废书一叹。马超已退。操带伤归寨:原来被魏延射中人中,折却门牙两个。曹操此时愈嚼不得鸡肋矣。急令医士调治。方忆杨修之言,随将修尸收回厚葬,就令班师,却教庞德断后。操卧于毡车之中,左右虎贲军护卫而行。忽报斜谷山上两边火起,伏兵赶来。曹兵人人惊恐。正是:
依稀昔日潼关厄,仿佛当年赤壁危。
未知曹操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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