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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翻译]《天地人》天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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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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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0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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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天地人》天之卷
首先声明,我翻译水平不高,如有不准确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天地人 天之卷
作者:火坂雅志
“辉虎(谦信)公曰,得天时地利且遂人和之大将,和汉两朝古亦未闻,后世亦未必有之。然能成此三事者,可弓矢不起而无敌对者。” 《北越军谈 谦信公语类》
第一章 川中岛
一
绵云闪耀着白光,与信州连绵的青山在峰顶相连。炎炎烈日下,银光粼粼的千曲川宛如龙脊蜿蜒流淌。
天正四年(一五七六年)盛夏——
“等等我,大哥。”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一边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道,一边喊着。
“别慢吞吞的,与七,快上来。”稍微先行一步的被叫大哥的高个子年轻人,像是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虽然年方十七,但比起实际年龄却显出一副大人的气派。
手足修长,高约六尺(大约一百八十厘米)的身体,像鞭子一样柔韧。
浓黑的眉毛,清澈的眼睛,可说是个美男子。
——长身玉立,姿容俊美
《名将言行录》中如此描写的并非他人,正是这位名叫樋口与六兼续,日后成为上杉家家老的直江山城守兼续年轻时的模样。
兼续身着麻布筒袖,外系裤裙,腿上打着绑腿,穿着草鞋,头上还戴了一顶蔫巴巴的旧乌帽子,打扮得活像一个游走四方的行商。
“大哥,不会有蝮蛇出来吧?”
爬上山坡走进草丛的弟弟与七实赖比兼续小两岁。比起在冰天雪地的越后鱼沼郡云洞庵中研习学问,且比少壮者更擅俊才之名的大哥,实赖的表情稍显迟钝,此时他傻傻地问着。
“蝮蛇啊,一条接一条地出来了。嗨,你脚边就有一条。”
“欸。”
实赖大惊失色地跳着往后退,那踩着拍子的脚一滑,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兼续一边把手中的青竹杖伸过去,帮弟弟站了起来,一边喜滋滋地说,“就快到山顶了,终于可以看见川中岛了。”
“看见了又怎么样?”
“见闻也是学问的一部分。”
“大哥一直在努力研读汉籍,难道那还不够吗?”
“即使书上也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过来。”
兼续一面用青竹杖的前端敲打着草丛,一面灵活地游走其中,每一脚踩下去都草叶折散、蚂蚱乱跳。
兼续和弟弟实赖正在攀登的,是一座只能称为山丘的小山。山上,椎、橡、赤松等各种树木舒展着枝叶,葛草的叶子也郁郁葱葱,到处都是那样长满了高高的青草。
但是这座山却颇有来历。
距今十五年前的川中岛合战时,上杉谦信曾于此布阵。此山名唤——妻女山。
兼续用双手拨开夏草,登上一道陡坡,来到了一块靠近山顶的宜于远眺的平地上。
“御屋形样就是在这一带布阵的吧。”
兼续用草鞋咚咚地用力踩着地面,炯炯有神的细长双目四下环顾了一周。
“看呀。”
兼续举起手中的青竹杖,指着视野右方开阔的松代盆地。在盆地的正中央,有一座垒着石墙、围着双重沟渠的城塞。
“是座城啊。”
被烈日烤得脖子里汗水直流的弟弟实赖叫道。他比高大的兄长略矮些,不过他还是踮起脚尖与兄长并肩而立,同时扶着赤松的树枝把身子探出去。
“那是海津城。”
“那就是......”
“武田信玄就是在那座城里布下了本阵。”
兼续说当时好像整座城都飘扬着武田军高举的风林火山旗。
海津城是进出信浓国的甲斐的武田信玄为防卫北方而修筑的城。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年)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时,信玄率两万大军进入此城,和布阵于妻女山上的一万三千上杉军相对而视。
“三万对一万三千,兵力不等,不是从一开始就明摆着对我方不利吗,大哥?”
实赖用大人的口气嘟囔着。
“不。”兼续摇摇头,“御屋形样的神机妙算是我等望尘莫及的,不过还是长话短说吧。”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头,继续说道,
“武田信玄征询部将的意见,得到了所谓的啄木鸟战术。”
“就是那个噼里啪啦啄树干的啄木鸟吗?”
“正是。”兼续点点头。
“啄木鸟敲打树干把虫子赶出来。同理,信玄也想用那样的办法把布阵在这座山上的御屋形样拉到山脚下。”
武田信玄在这一战中定下了一条秘计。据说是把军队一分为二,其中一队乘天黑尽全力逼近妻女山的背后,等上杉军惊慌失措地跑下山时,埋伏着的信玄亲率的本队就上前迎击等等。
这个巧妙的战术,世间称之为
——啄木鸟战术
“信玄也不愧是个才能出众的人啊!”
实赖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确实,信玄的计策很巧妙,可是御屋形样的军事才能更高一筹。”
兼续再次把视线转移到眼前的景致上。
“这附近就是川中岛,信玄就是想把御屋形样引到川中岛的八幡原上。”
川中岛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夏天种稻,冬天育麦,一年可以两熟。此时,绿油油的稻穗也正在水田里摇晃着呢。
武田信玄将军队埋伏在川中岛正中央的供奉八幡神社的原野上,想等着上杉军来自投罗网。
“御屋形样在那天傍晚时分,注意到从海津城升起的炊烟比平时多,正觉得奇怪的时候,就从忍者那里得知了敌人正准备发动夜袭的消息。”
“那种时候,换了大哥会怎么做呢?”
“我会跟御屋形样一样,先发制人。”
兼续的眼底光芒一闪。
——因法令制戒严重,故人马未出丝毫声响,队伍噤声屏息,无一骑一卒迷途。及子时之后,全队悉数移至川中岛。
《北越军谈》如此描写当时上杉军的行动。
“御屋形样把篝火和旗帜照原样留在阵地上,然后悄悄地从妻女山移走了军队。”
“后来呢?”
实赖听得入迷,连热都忘了。
“看得见对面的渡口吧。上杉军在一片漆黑中,渡过那个雨宫渡口,到八幡原布下了阵。”
“抢在信玄的前头了吗?”
“是啊,这就叫将计就计。天亮了,河上的雾散开了,当看到对面整然布阵的上杉军时,信玄想必也大吃一惊吧。”
“唔。”
“战争中,十之八九都是抢得先机的一方获胜。面对以鹤翼阵迎击的武田军,上杉军以车悬阵突入,当时直逼到离敌将信玄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那样的话,我也常常听经历过川中岛合战的人说过啊。”
实赖的眼睛闪闪发光。
“听说御屋形样从马上对准信玄一太刀、二太刀地砍去,信玄用军佩扇抵挡。双方对打到第七太刀时,前往空壳的妻女山的那一队武田军赶来了,御屋形样这才无奈引兵返回了越后。”
“估计是吹牛吧。”
兼续失声笑道,“虽然我一直在御屋形样身边侍奉,可这种故事还是不敢领教。”
“是吗?真没劲。”
“也不能说没劲。在那场合战中,上杉军战死了三千人,武田军战死了四千五百人。在妻女山上,如果没有御屋形样近乎神一样的判断,上杉军可能就在川中岛全军覆灭了。”
“十五年前的战争吗......”
“那时,我才两岁。”
[
本帖最后由 本因坊秀策 于 2009-6-24 15:3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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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enixdai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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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兼续和实赖在草丛里坐了下来。
兼续从怀里取出一个瓜,问了声“吃吗?”,就用小刀一切为二,递给弟弟一块。瓜已经熟透了。
“我们的御屋形样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大哥。”
实赖说道,瓜汁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淌。
“能侍奉在御屋形样身边,当面接受教诲的大哥真让人羡慕啊。我也希望能早点像那样在御屋形样手下努力工作呢。”
“喂,与七。”
兼续停止了吃瓜,忽然举目望着远方。
“你觉得御屋形样的做法正确吗?”
“说什么呢......大哥不是一直仰慕着御屋形样吗?实际上,大哥就是为了亲身体验学习御屋形样的战术,才这样冒险潜入武田家的领地吧。”
“学习的事是千真万确的。可是,喂。”
“什么?”
“上杉、武田两军相争的川中岛合战共进行了五次,在我看来,难道不可以认为御屋形样和甲斐的武田都像是在郊游打猎吗?”
“郊游打猎.....”
“说得不好听些,也可以说是徒劳的浪费战斗力。”
“大哥,你胡说什么呀。”
“这么做对吗?”兼续用力地说,“自从御屋形样在此地与武田军进行大规模的战斗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从那时起,天下发生了多少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啊。就连敌将信玄也在三年前去世了。”
说着,兼续眯起双眼。
确实,天下发生了可说是戏剧性的巨大变化。
已不再是尾张弱小大名的织田信长竭尽全力,抢在群雄之前上洛。打着足利义昭的旗号,开始了统一天下的战斗。
可是,信长不久就和将军义昭对立。由于义昭的活动,结成了以甲斐的武田信玄、近江的浅井长政、越前的朝仓义景、大阪的石山本愿寺(一向宗)为中心的信长包围网。
其中,对打倒信长一事迸发出最大热情的,尤数拥有战国最强骑兵团的武田信玄。
元龟三年(一五七二年),信玄率领二万五千人的军队从甲斐府中出发上洛。
途中,信玄在远江三方原一带打败了与信长结盟的德川家康的军队。当军队如同怒涛一般向西攻往京都、推进到三河、尾张国边境的时候,信玄因病倒下,带着无尽的遗憾去世了。
信玄的继承人武田胜赖在三河长筱与织田、德川的联合军交战,由于信长组成了足轻铁炮队而吃了大败仗。这是去年五月的事情。
这期间,浅井氏、朝仓氏灭亡了。
信长的势力扩张到了北陆方面,他在琵琶湖畔修筑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大城郭——安土城。
事态到了这个地步,迄今为止一直对信长的军事行动持观望态度的上杉谦信也终于开始行动了,和石山本愿寺、中国方面的毛利辉元一起结成了反信长同盟。
“御屋形样要是能更早一点地敲打信长就好了。”兼续咬住了优美的嘴唇,“在御屋形样被信长奉承着、一直忙于牵制武田、出入关东的时候,信长已经迅速向西进军,在京城里竖起了旗帜。”
“我觉得信长那种家伙,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打倒。”弟弟说。
“不,敌方气势正盛时不可攻击。信长是比任何人都更畏惧御屋形样的。”兼续貌似推断地说。
信长对称霸北陆路的上杉谦信的存在,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兼续的这个说法是确凿的事实。
现在,在山形县米泽市内,仍保存着织田信长送给上杉谦信的洛中洛外图屏风。
这是六曲一双、据说是狩野永德画的室町时期洛中洛外图代表作的、纸本金地着色的豪华屏风。
屏风上描绘了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的室町御所,以及拜访御所的武将模样的人,可能画的就是上杉谦信年轻时的姿容。信长对谦信的担忧程度于此可见一斑。
害怕上杉军西进的信长,除了这扇屏风,还送给谦信色色威甲胄等贵重礼品,不断地奉承谦信。
谦信随机应变地接受了信长的奉承,与其结成了同盟。
信长之所以能够突破那个由武田、浅井、朝仓等人组成的让人头痛的包围网,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这个与上杉家的同盟。
可是,信玄死后,危机性的状况一过去,信长就突然改变了态度,显露出了对北陆路的野心。
“御屋形样被信长这个违背义的家伙给激怒了。要想掌控天下,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像那样的不逞之徒,无论如何也决不能宽恕。”兼续提高了嗓门。
“唔,是不能宽恕。御屋形样的话,一定能打碎信长的野心。”
“可是,迟了。不管怎么看,都迟了。哪怕是在以前三年里,御屋形样能早做决断的话......天下就是上杉家的了。”
“天下......”实赖的表情像脸上挨了一拳。
“对,天下。”兼续仰望着天空。
“不图谋天下,那还有什么意义?当越后之龙和甲斐之虎为了川中岛、为了关东而争斗时,世道已经变了。我是非常仰慕御屋形样的。可是,我觉得御屋形样原来的做法已经跟不上激烈变化的时代潮流了。”
兼续秀丽的脸上刻出了深深的忧虑,在他头上,雄鹰悠闲地飞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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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像被阵阵蝉鸣追逐着一样走下了妻女山,依然顶着烈日溜出武田家的领地,打算返回上杉领的信浓饭山。
可是,因为弟弟实赖说,“想去善光寺祈祷母亲病愈。”,于是兄弟俩中途去了妻女山以北三里的名刹、定额山善光寺。
兄弟俩的生母阿藤,是上杉谦信的重臣、直江大和守景纲的妹妹。
阿藤嫁给了坂户城主长尾政景的重臣樋口物右卫门兼丰,除了与六兼续、与七实赖这两个男孩外,还生了一个女儿。
这位母亲,从今年开春起,就因为长年积聚的病而卧床不起。担心母亲的实赖,代替早已被春日山城的谦信召用了的哥哥兼续,在坂户城下看护着母亲。
善光寺的创建可谓年代久远,可追溯到推古朝的飞鸟时代。
其本尊善光寺如来是从天竺经百济渡海而来的,被排佛派的物部氏扔进了难波的堀江。信浓国的居民、本田善光将佛像持归故里,建寺安置。
以后,信浓的善光寺因“甚有灵验”而深受尊崇,就连开创镰仓幕府的源赖朝、执掌政权的北条一族也对其十分信仰。
善光寺作为东国第一的灵地而兴旺昌盛,却被卷入了谦信与信玄的川中岛战役中,许多建筑物都在战火中灰飞烟灭了。
战火尚未平息,灵验显著的秘佛善光寺如来又被武田信玄搬回甲斐府中,据说是另建甲府善光寺供奉。
当时,被称为经众、中众的僧侣们也跟着本尊移居到了甲府。
上杉谦信与之对抗,将信浓善光寺的宝物都转移到越后居多滨的滨善光寺里,于是逃走的僧侣又集中起来,那里似乎也兴旺起来。
兼续登上一道缓坡,走进了善光寺的院内。
跟传闻一样,寺内荒芜之极。
山门也不见了,五重塔、钟楼、藏经楼、护摩堂等建筑物全都被烧毁了,只剩下本堂和参道旁的宿所,但也不过仅存有几处形状。
废墟里长满了杂草,两人试着走进本堂。
即使已没了本尊善光寺如来,看来仍有人上香,一缕淡烟从大香炉里缓缓升起。
两人跪坐在本堂中,为母亲的病愈作了祈祷。
出来时,阳光依然强劲,兼续举手遮住阳光,这时,一群朝参道走来的人跃入了视线。
这是一群头戴军用斗笠、身穿桶侧胴具足的男人。斗笠上,武田的菱纹清晰可见。
(是武田的足轻......)
兼续皱起了眉头。
足轻共有五人,其中两个拿着长枪,另外三人拿着弓箭。
而化装成行商的兼续,除了腰间别着一把一尺二寸长的小刀之外,几乎是手无寸铁。
(糟了......)
兼续一贯冷静沉着,但此时也不觉心惊。
不管怎么说,这是在海津城主高坂弹正忠昌信支配下的武田家的领内。要是发现他们是上杉家的人,对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怎么了,大哥?”这时,弟弟实赖晚一步从本堂里走了出来,一眼看见武田的足轻,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声,“哇!”
那群足轻发现了他们,立刻一溜烟地朝这边跑来。
“跑啊,与七!”兼续不顾一切地喊道。
虽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假如在川中岛旧战场徘徊的人都要被盘问的话,那么自己一定会作为可疑者被通报给武田军的。
“往哪里跑?”
“跟着我就行。”一言未了,兼续飞身跃过佛堂的阑干,下到地上。弟弟明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开始朝足轻们的反方向跑去。善光寺的后院里,松、椎等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形成了一个茂密的小树林。如果逃进那个树林里,兼续想,
(就能蒙蔽追兵的眼睛)
“等等我,大哥,我的脚好像抽筋了。”
“说话轻点,不走就没命了。”
这时,忽然风声响起。
兼续感到左肩一阵剧痛。追兵们放箭了,好像是射中了肩头。
麻布筒袖裂开了,鲜血喷涌而出。
“大哥,你流血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放低身子,与七。”
呻吟声略响了点,箭马上又瞄准他飞了过来,噗的一声扎在了旁边的柏桢树上,尾羽兀自颤抖不已。
兼续跑起来,拼命地跑进了小树林里。
接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忽然在附近响起,“走这边。”
一瞬间,兼续停住了脚步。一张黑发摇曳的容长脸蛋正从树荫里窥探着他。
“别停下呀。”
对方叫道,似乎在责备兼续。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千早加鲜艳的红切袴的非常年轻的巫女。
她头戴黑斗笠,颈上垂下水晶念珠,红胸纽上结着一个钲。
“请跟我来。”
巫女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随后立即转身飞快地跑进了阴暗的森林中,动作敏捷得像一只羚羊。
(她是什么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兼续感到不知所措,但没时间细想了。
“大哥,是追兵。”
实赖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像是在催促着兼续。
(管它呢......)
兼续追在巫女身后跑去。感觉不到箭伤的疼痛,大概是因为血都涌向大脑了吧。
回头越过肩膀,可以望见武田的足轻们一边怒吼一边追过来,但因为拿着长枪和弓箭,他们在茂密的树林里动作很迟钝。
眼看是追不上了,敌人又从身后射箭。可是,由于树木遮挡,难以瞄准目标,几支箭都射在了那些古老的大树上,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里。
巫女迅速跑进森林深处,熟悉得好像走进自家庭院一般。
淌过两条小溪,他们来到了一片蓟花盛开的草地上。
武田的杂兵们声音渐远,身影也慢慢看不见了。尽管如此,巫女并没有停下脚步。
“到底去哪里?”兼续在巫女身后问道。
只见身影一晃,巫女回过头,黑中透蓝的眼睛望着他。
“去善光寺如来所在之处。”
“为什么救我们?”
“全都是遵从佛祖的意思。”
巫女的眼底浮起谜一般的微笑,千早衣袖一闪,她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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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支持说岳,携手共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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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带着两人走到了善光寺后面一座突兀高耸的大山上。
当地人称此山为——大峰山。
整座山几乎都长满了茂密的松树林,在后来的江户时代,这里成为善光寺的领地,被称为善光寺的“花山”。
爬上松林间的山道,眼前出现了一道岩壁。耸立的山崖底部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岩窟正张开着大嘴。
长在入口处的羊齿草垂下叶片,难怪从远处完全看不出来。走近了,能听见水声潺潺。清水似乎正从岩缝间涌出。
“请进。请到里面让我为你疗伤。”巫女用命令似的口吻说。
因为脑部充血,兼续一时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可是看着黑色斗笠下那张白皙明朗的侧脸,兼续也不禁心潮起伏。
(好美啊......)
尽管直江兼续后来以冷静多谋而闻名天下,但毕竟此时他还太年轻了。
也是受了坚持终生不犯的主君上杉谦信的影响,兼续长到十七岁,至今仍对女人一无所知。
“请呀。”
巫女回头看看一言不发、呆立在那里的兼续,显得有点纳闷。她看来应该和兼续同龄,可表情却像个大人。肥厚的嘴唇看上去非常娇媚,像要勾起男人的欲念。
“为什么要救我们?”
兼续压下心头的骚乱,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巫女。
巫女抿嘴笑了起来,直笑得双眼眯成了两弯新月。那是谜一样的妖艳的笑容。
“你们是武士吧?”
“你怎么知道?”
“即使外表化了装,可看看你们的举止就知道了。再加上轻微的越后口音......看来是上杉家的家臣,没错吧?”
“你......”
兼续立刻把手搭在了腰间的小刀上。
左肩的伤口此刻痛了起来,迸涌而出的鲜血沿着肘尖滴落到地上。
“大哥!”实赖往前踏上一步。
“你退下。”兼续喝住他。
兼续忍着痛,拔出了小刀。刀锋映着从树叶间泻入的阳光,发出阵阵寒光。
巫女面对利刃依然神色不变。
“看来是不打自招了,你们果然是上杉家的部下。”
“是又怎样?”
“不怎样。”巫女嫣然一笑。
“上杉也好,武田也好,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只是碰巧看到两个年轻男人在被武田的杂兵们追赶,心想其中一个大概会愿意和我共寝,于是就只好出手相救了。”
“......”
巫女身上散发出妖媚蛊惑的气息,兼续似乎是身不由己地收回了小刀。
“胡说什么。”
声音变弱了,因为疼痛,意识似乎也渐渐模糊了。
“来吧,别固执了......我要真是敌人,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们吧。”
“你的名字是......”
“初音。”
“你是侍奉善光寺的巫女吗?”
当时,神和佛已浑然一体,所以善光寺也是神佛调和的状态,如果寺里有神职的巫女,也不足为怪。
可是,这个名叫初音的巫女却微笑着摇摇头,“并非如此。”
“那么......”
“我是信州小县郡祢津村的云游巫女。”
“祢津村的神巫女吗?”兼续喃喃地念叨着。
祢津村的神巫女——专指住在信浓国小县郡祢津村的巫女。
那是个古老的发祥地,可追溯到镰仓时代。
巫女是在合战、狩猎、航海、疾病等时候,通过神灵附体、占卜吉凶之类的方式下达神谕的咒术师。她们有时也会应委托人的请求,把死者的灵魂从阴间唤出,让其附到自己身上。
拥有法力的巫女们因为看出了乡民们内心对她们的畏惧,于是远离了村落。为了便于互相照应,境遇相同的伙伴们越来越多地聚集在一起生活。
信州的祢津村就是这样一个巫女村。
祢津的神巫女生活的房子被称为——神巫女宿。
每个神巫女宿都有一个首领,管理着几个到十几个巫女。在祢津村里,有将近五十个神巫女宿,那一带被称为神巫女小路。
神巫女们每当山雪消融、春天来临的时候,就要离开村子出发前往各国。从关东八州到西面的纪州一带,巡游各地,然后在下雪前再次回到村里。
通过为人传达神谕、降灵附体等工作,她们获得了丰厚的报酬,村子也因此托福能迎来一个富裕的新年。
成为神巫女的女子是因为容貌美丽而被选中的。据说周游列国的神巫女们在旅途中,要是发现了某个认为是美少女的孩子,就会给她父母一些钱把这孩子领养过来,然后带回村子抚育成一个巫女。
因为能够自由地来往国境,行动范围广,所以神巫女们对各国的事情非常了解。
注意到这点,并想利用她们充当间谍的,正是武田信玄。信玄让同族望月信赖的未亡人、继承了祢津神巫女宗谱的千代女担任甲斐、信浓两国巫女的首领,让神巫女的情报网为其战略所用。
神巫女就是这样一群人。
(和武田家关系密切的神巫女,为什么要救我们......)
兼续疑虑未消。
初音温柔地握着兼续的手,把他领进了岩屋内。
仍然心存警戒的兼续拨开羊齿草的叶子,走入了岩屋中心。
岩屋的内部竟是出乎意料的深广。
铜香炉里焚着香,粗粗凿出的岩壁凹槽里点着一支蜡烛。
蜡烛旁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和初音一样,穿着白千早红切袴的女子。虽然貌似比初音略小几岁,但那五官分明的脸,和初音相似得好像在照镜子一样。她或许,不,她肯定是初音的妹妹。
“铃音。”
初音叫道,那个女子看见兼续和实赖,也不怎么吃惊,小跑着奔了过来。
“姐姐,这位就是与六先生......”
“嘘,别多嘴。”
初音叱责道,像是急于封住她的嘴。
“我要给他疗伤,你去打桶水来。”
“是。”
被称作铃音的巫女妹妹拎着水桶走出了岩屋,实赖茫然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兼续敏锐地注视着初音。
“刚才那个女子说了与六......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原因放到后头再说。首先是要止血......躺到那边去。”
初音用眼神示意兼续躺到铺在床上的鹿皮上。不得已,兼续照办了。巫女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肃穆。
初音让实赖在旁边帮忙,自己把兼续的小袖便服的左肩部分撕开,露出伤口。然后用力一剜,像鞣皮一样紧绷着的年轻肌肤顿时鲜血迸射。
巫女妹妹刚把水拎回来,初音就赶紧把白布浸到水桶里,再用湿布擦拭兼续的伤口。
血一遍遍溢出,不大工夫就把白布染成了红色。
初音把脸凑近伤口,把嘴唇紧贴到上面。
“做什么?”
兼续不禁蹦出一句。
初音微微抬起脸,眼中含笑,“安静,这是神巫女流的止血仪式。”
止血仪式之后,初音在兼续的伤口处敷上药膏,据说这药膏是用艾蒿、紫苏叶和栀子果练成的,然后再在上面盖上油纸,并用白布牢牢地包紧了。
“请把这个服下。”
初音从另一个容器里取出药丸,递给兼续。
“这是什么?”
“止血药呀。吃了的话,就能消除你体内的毒素,让伤口早日愈合。”
“这也是神巫女的秘传吗?”
“行啦。”
“那样的药,我不需要。”
兼续把巫女的手推了回去。
“你认为这是毒药?”
初音眯起了眼睛,“你在怀疑我们是武田信玄之子的手下?”
“......”
“确实,祢津的神巫女通过巫女首领望月千代女,处于武田家的统辖下。可是,信玄现在已经去世了......”
“难道说你们断绝和武田家的关系了吗?”
“我们巫女又不是武士,本来就没有什么主人。我们是如同风一样、游历各国的七道往来人。如果说有谁能支配我们的话,那也只有本国山野中的神佛了。”
初音站起身,把岩壁凹槽里的蜡烛拿到手上,照亮了笼罩在黑暗中的岩屋深处。
“请看。”
巫女所指的那个地方黑黢黢的,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高约二尺、有点像箩筐的东西,上面还细心地用白布缠了好几层。
筐前摆着香炉,淡淡的紫烟冉冉升起。
“那是......”
“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铃音。”
初音叫了一声,于是那个巫女妹妹取出梓弓,用指尖弹了一下弓弦。驱邪的弦音渺渺无际地响彻了整个岩屋。
初音走到筐前,恭恭敬敬地叩拜,然后用不像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庄严宣告,
“在这里面的,是善光寺如来。”
“善光寺如来......”兼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筐,“会有这种事?”
“你觉得不可能吗?”初音翘起嘴角,无声地微笑着。
“当然,善光寺如来应该被武田信玄搬到甲斐府中去了。”
“善光寺如来就在这里。”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兼续走近初音,紧紧抓住那纤细的手腕,猛地反拧上去。
“我是祢津村的神巫女,这一点刚才应该已经说过了吧。”
“神巫女为什么要偷藏着善光寺如来?”
“请松手。越后人对弱女子都是这么粗暴吗?”
初音依然十分沉着。倒是不擅应付女人的兼续更惊慌失措。
他一松手,初音就立刻退开,把目光投向那个据说是收藏着善光寺如来的筐子,说出了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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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光寺如来,有一次曾被迁座到我们祢津村来。”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年)第二次川中岛合战之后,信玄想要把善光寺如来转移到甲斐府中,便将其从善光寺中搬出。
可是,也许是对信浓国众的抗议终究有所顾忌吧,途中信玄又把善光寺如来安置在了小县郡的祢津村里,在那里放了三年。
后来,武田信玄将善光寺如来运到甲斐府中,建甲斐善光寺祭祀。然而,
“信玄搬去甲斐的,根本是个赝品。真正的本尊,被我们调包后藏在了祢津村里,后来又悄悄运到了善光寺的后山。”
如果被武田方知道此事,那整个祢津村的人都会被杀光,可初音却毫不畏惧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兼续听后问道。
“因为信玄的行为太无礼了。”
“无礼?”
“善光寺如来是千年以来一直守护着信浓国的重要的守护佛,岂能让他国之人夺走?”
“可是,你们神巫女是武田的......”
“我们不受任何人束缚。武田之辈,也只能利用我们一时。倒不如说,我们一直痛恨着用泥脚践踏信浓神圣山野的武田。”
“你们......”
看见巫女美丽的眼中燃起的凄绝的火焰,兼续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要是信玄没有死,他会一直相信自己搬回甲斐的是真正的善光寺如来吗?”
“正如你所知,善光寺如来是秘佛中的秘佛,按规定要在其佛龛上用白布缠绕十层,禁止俗眼观看,以免玷污佛姿。即使信玄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查验包着布的本尊吧。”
“这可说不定。”
兼续思索着不屈服于任何权势的、叫做——信仰的这种东西的力量。
在战国末期,人们尚未从中世纪迷信的黑暗中走出。
五年前,织田信长火烧了比睿山,但那是个特殊事件,在各国的一向宗门徒中以及高野山等地,依然弥漫着不服从于任何势力的宗教权威。
兼续的主君上杉谦信则热烈地信仰着毗沙门天,将其作为自己的守护神。
此时正值从中世到近世、戏剧性演变的奔流的正中间——那就是直江兼续这个男人生活的时代。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你......不,你们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兼续问道。
“不只是名字,阁下的事,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樋口与六兼续大人。”
巫女初音用小槌敲响了挂在胸前的钲。
叮——叮——
宛如神灵附体、信口梦呓一般,初音面向善光寺如来的方向,合着清澈的钲音开口说道,
“樋口与六兼续,乃越后坂户城主长尾政景的家老、樋口物右卫门兼丰的嫡子。从少年时起,才智就无人可比,由于预见其未来的政景夫人仙桃院的关照,而得以成为嗣子景胜的小姓。”
“......”
“五年前,与主公景胜一起被领入春日山城,接受上杉谦信的熏陶。春日山城下风传,比起有着血缘关系的外甥景胜,谦信似乎对兼续的未来抱有更高的期望。”
“......”
兼续的背脊上似乎掠过一阵战栗。这个初次见面的巫女,竟然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对此兼续不禁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善光寺如来洞察了一切。”
“别再装模作样地演戏了。”
“演戏......”
“对。”兼续严厉地紧盯着巫女的眼睛。
“善光寺如来连春日山城下的议论也知道吗?是你潜入越后调查出来的吧?”
“呵呵。”初音笑了起来,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没错,是我调查了阁下的事。在善光寺的相遇也并非偶然。从你们兄弟俩穿越国境、潜入信州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尾随在你们身后。”
“你果然是武田的间谍吗?”
“好啰嗦啊。都说了我们不听命于武田家。”
“那是谁的命令?”
“没有谁的命令。一定要说的话,是为了天下吧。”
巫女的最后那句话大大出乎兼续的意料。
“天下?”
“对,天下。”初音苍白的面颊如醉酒般泛起了血色。
“在之前的长筱之战中,享有常胜之名的武田骑兵团被织田、德川联军打得大败。信玄以来的勇猛之士也多有丧生,武田家的没落任谁都一目了然。与六先生,你认为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武田的败因吗?”
“对。”
“.......”
兼续想了一想,立刻抬起双眼,炯炯有神的眼中闪耀着光芒。
“那是因为织田信长率先采用了从南蛮来的火绳铳,并以此组织了出色的足轻铁炮队。”
“行啦。”
“武田之所以会败给织田,是因为太因循守旧于骑兵队的强势,在军备更新上落后于时代的缘故吧。不能顺应时势、改变自身的人,只能灭亡。这是世间的定律。”
兼续一边想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巫女,一边像是被激发出了平素隐藏在心里的想法一样说个不停。
为了顺应时势,就要灵活地改变自己——
织田信长兴起,重新涂改着各国的势力版图,世间激烈地变化着。每当看到这些,兼续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果然如此,(希望御屋形样也能有所改变......)
对于在北国以绝对强势自诩的上杉谦信来说,根本没什么过于激烈的战事,更没必要制定什么对付强敌的战略。
如果是在群雄割据的时代,以往的做法或许是对的。
可是,畿内已受制于信长,上杉的宿敌武田也在如积云般膨胀的织田军的势头面前逐渐崩溃。
如果不赶紧动手,上杉也许会成为武田第二。
(在现阶段,必须得做点什么......)
这种焦躁感,一直在兼续的胸中盘旋。
可是,不管年轻的兼续说什么,都不可能被上杉家的家臣们所采纳。上杉家是以谦信这个绝对可谓神赐的人物为中心而成立的组织,除非处于中心位置的谦信自己发生改变,否则什么都不会变动。
兼续之所以和弟弟一起来看川中岛的旧战场,不仅是为了亲眼确认主君谦信的强大,也是想瞒着谦信,探求兼续自己的方法。
虽然对谦信抱有绝对的仰慕,但还是否定着业已形成的价值观,这大概是下一代年轻人的特权吧。
不过,兼续怎么也不会在巫女面前说出对主君的批判。
“武田的败因,和你调查我有何关联?你刚才是说天下吧。”
兼续再次追问初音。
“因为森罗万象皆是所谓因果,如网一样互相牵扯。”
“因果?”
“对。”初音一脸肃穆。
“无所谓何为因,何为果。一切都是因,一切都是果。”
“为什么这么说?”
“在华严经的教义中,把世间比喻为一张镶着珠玉的网,称为因陀罗网。一拿起因陀罗网上的一颗珠玉,其他相连的珠玉就会一起摇动。要是拿起另一颗珠玉,又会摇动另外一些珠玉。结着扣的珠玉互相映照,映出的珠玉又和别的珠玉相映照,拥有着无限的关联。这个世间的构造也与此相类,武田败于织田这件事,循环轮转,也给你的人生带来了变化。”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希望天下安定、太平无事。”
“没有人不希望如此吧。”
“现在治理甲斐、信浓的,是曾大败于织田手下的武田胜赖。在那样无能的领主统辖下,国家的前途真是难以预料啊。”
巫女初音凝视着烛光,微微皱起了眉头。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武田家就会被织田信长消灭。我们的圣地,信浓国也好,祢津村也好,都会成为信长的领地吧。”
“也许真会变成那种局面。”
兼续的脸上也泛起了阴霾。
但愿那不是不久之后的事。信长的力量确实在壮大,正如初音所说,武田胜赖根本无力抵御那种压迫。
“我们祢津村的神巫女,单是对信长会统治信浓国一事就决不能容忍。武田信玄虽然把秘佛从善光寺搬走,可至少他还不曾忘却礼佛之心。而信长......”
“信长岂止不信神佛,听说还自称是活神仙,让人们对其叩拜。”
“可怕的家伙。”
初音的肩膀微微发抖。
“信长即是魔王。将比睿山延历寺的僧人斩尽杀绝,甚至将伊势长岛一向一揆的两万人反复圈进栅栏中活活烧死。像那样的人,绝对不能让他踏上善光寺如来所在的信浓土地。”
初音以凛然的口气说道。
“如果我们想要阻止魔王,那该怎么做呢?所以,只要能让天下的潮流发生转变,就算得借助信长最害怕的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的力量......”
“等等。”兼续打断了巫女的话。
话题好像转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你们是为了祢津村的安宁,才接近越后上杉家的吗?”
“柔弱的我们,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初音用严峻的目光看着兼续。
“当信长进军到这个信浓国的时候,大概会像他曾在比睿山和伊势长岛等地所作的一样,把所有不崇拜他的人全部杀光吧。祢津村也一定会被烧掉。不想听凭那样的事发生,就必须联合热心尊崇神佛的谦信来守护祢津村。”
“那就是你所谓的互相牵连的因果吗?”
“你终于明白了。”初音笑道。
“那样的话,你们可是大大地看走眼了。”
兼续按着白布包扎的肩膀说道,
“如果是找上杉家的老臣们的话,或许还有可能,接近我这样的毛孩子能有什么用?”
“不。”初音踏着落在岩床上的黑影走近了兼续。
“我们神巫女周游列国,并非为了游戏人间。我们既有看人的眼力,也有看透其未来的眼力。”
“我的未来......”
“阁下一定会成为上杉家不可或缺的存在。”
“胡说什么。”
“一点也不用怀疑,因为我能看见这些。”
巫女用细白的指尖拨弄着兼续的下颌。
那手指冰冷。在兼续的故乡、越后国鱼沼郡上田庄,每到冬季就会降下一丈多深的积雪。巫女的手指就像故乡家家户户窗前垂下的冰箸一样。
巫女吻过的伤口还在发热,也不怎么痛,只是那种热从左肩一直传到了体内,像醉酒了一样头晕目眩。也许是涂的神巫女药膏的作用吧。
睡吧。眼皮自然地往下落,兼续拼命抖掉了即将袭来的睡魔。
蓦然发现,实赖不见了,而初音的巫女妹妹铃音也不见了。
(到哪里去了......)
兼续的脑中一角还在想着这些事。这时,巫女的嘴唇重叠在了他的嘴唇上,兼续感到了阵阵甜美芬芳的气息。
初音移开嘴唇。
“我们神巫女愿意在阁下的未来上下赌。”
“愚蠢的赌博......”
“想来这也是一种因果。因果和因果互相牵连,就推动了天下。”
说罢,巫女不再多言,吹灭了那支照亮着岩屋的蜡烛。
太古的浓浓黑暗,暧昧地悄然落在了这对鲜活的年轻男女的身上。
天之卷 第一章 川中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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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天地人》天之卷 第二章 谦信出动
天地人 天之卷
作者:火坂雅志
第二章 谦信出动
一
北陆地区古时称为——越。古志、古四、乃至高志都这么写。
越,曾经是从福井县北部的石川县、富山县、新泻县,一直到山形县、秋田县的南半部分的日本沿海的广大地域。
越这个名字的由来,不是很清楚。
一种说法是,“大和(奈良县)的人们越山而来。”所以被称为“越”。
姑且不论这些——。
作为古代日本的一个巨大的行政区域,越大致分为:越前国、越中国、越后国(其中越前国的一部分后来分离为能登国和加贺国),而山形县、秋田县的南部则纳入了出羽国。
越州诸国虽然因各自的地域不同,其生活方式、国家情况多少有些差异,但不论在地理方面,还是在风俗方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平安时代的歌人、藤原实方的连歌里有这么一句:
——越州一带下雪了吧。
确实,越是雪国。
冬季,渡过日本海的寒冷的西北风,撞上了日本列岛背脊上的山块,于是在当地降下大雪。
越人们冬天的生活,被笼罩天空的厚厚的阴云层、狂呼乱啸的寒风、以及过冬的积雪所封锁。
其中就有一个在日本屈指可数的著名的大雪地带,越后的鱼沼郡。
鱼沼郡于明治十二年(一八七九年)被划分为北鱼沼、中鱼沼、南鱼沼三郡,但在战国时代,北起信浓川中部流域的小千谷地区,南至上越国境的清水岭,这一片广大地域都统称为鱼沼。
樋口与六兼续,也就是后来的直江山城守兼续,于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在作为鱼沼郡政治经济中心而繁荣起来的坂户城的城下出生了。
当时的坂户城主是上田长尾一族的长尾政景。
政景拥有连接北陆与关东经济的鱼野川航运、出产大量白银的上田银山、以及鱼沼地区的特产、连在京都大阪也打开了销路的青苧(麻)的专利权作为后盾,以可与本家府中长尾家(谦信的家世)相匹敌的富强而自诩。
谦信与其兄、长尾晴景争夺家督之位时,政景支持晴景,与谦信对立,但在晴景引退、谦信成为了春日山城主之后,又与谦信和解了。政景娶了谦信的姐姐仙桃院,并开始辅佐本家。
这个仙桃院和长尾政景之间,生下了日后将会与兼续建立起超越主仆的信赖关系,并一起度过动荡年代的——上杉景胜(长尾喜平次)。
与六兼续作为小姓开始服侍景胜的时候,年仅六岁。起因是景胜的母亲仙桃院发现了兼续与生俱来的聪颖。
另一方的景胜此时十一岁。
实际上,就在前一年,发生了景胜的父亲、长尾政景在泛舟野尻池(钱渊)的当中,被家臣下平修理吉长杀害的事件。景胜因此成了理应背负起上田长尾家的人物。
《越后古实闻书》写道:
——据说政景公落入野尻池时,因为练过泳术,于是在水下将下平砍成碎片,政景公往回游了大约三十米左右,终因枪伤而在离岸不远处沉没。
因丈夫意外身亡而出家为尼的仙桃院,为了景胜的将来一直在寻求辅佐的人才,她看中的正是兼续。
话虽如此,主仆两个都还太小。天资聪明、蕴藏着智慧光芒的兼续,和寡言少语、秉性诚实的景胜很合得来,两人一起在坂户城下度过了与同时代的武家子弟一般无二的少年时代。
两人研习学问的云洞庵,是坂户城附近的曹洞宗的名刹。
住持是北高全祝。在全祝受武田信玄的邀请去了信州佐久郡的龙云寺之后,则由通天存达担任他们的学问老师。存达是长尾政景的弟弟,也就是景胜的叔父。
景胜和兼续主仆俩相差五岁,可是不管学什么都是岁数小的兼续学得更快,八岁时就已能读懂四书五经,让老师通天存达惊叹不已。
不久之后——也就是景胜十七岁,兼续十二岁那年,两人生命中的大变化来临了。
发誓终身不犯、没有后嗣的春日山城的谦信说了,“我想迎接喜平次作养子。”
对谦信来说,姐姐仙桃院的儿子喜平次景胜,是自己家族里唯一的男孩。而且把景胜迎入春日山城,也可以同时把俗称上田五十骑的上田长尾家的勇猛军团,以及鱼沼的经济力全部收入自己的囊中。
而对于丈夫死后,拥立景胜守卫坂户城的仙桃院来说,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谦信是自己同血脉的弟弟。如果景胜作了谦信的养子,继承本家家业的话,一定能再兴丈夫托付的上田长尾家。
元龟二年(一五七一年)正月,景胜和仙桃院一起进入了春日山城。
兼续也随之同行,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可称为他的终生灵魂之师的上杉谦信。
与谦信初次见面那天的情形,给兼续留下了鲜明深刻的记忆。
当时,谦信正在看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到春日山城府邸的庭院中,谦信用略带忧郁的迷离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
谦信以勇猛武将的形象深入人心,可是他的容貌却是柔和的,有着丰满的面颊、微抿着的线条优美的嘴唇,以及雪国越后人特有的晶莹雪白的肌肤。
兼续日后会知道,这张柔和的脸,一旦到了战场上,就会变为鬼一般可怕的面容。
“来了吗?”谦信回头看了一眼到来的景胜,招呼道。
景胜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按常规寒暄了一番之后,就不吭声了。
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谦信,将视线移到了侍立在景胜身后的兼续身上。
两人的目光合到了一处。
那一瞬间,兼续感到,似乎一而再、再而三地清楚地看到谦信的脸朝自己使劲逼来。
谦信身上所具有的威严,以及体内散发出的剑气,让兼续感到脊背阵阵发麻。
“你是樋口与六?”谦信知道兼续的名字。
景胜的年轻家臣中,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名叫兼续的人,想来春日山城里已有了这样的议论,就连谦信也从以前就很感兴趣。
“来看看雪吧。”
兼续举目望去,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和谦信交谈。
“唔。”
“......”
“你觉得雪是怎样的?”
“在越后,冬季的天空阴云密布、寒风呼啸。一年中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被冰雪封锁着。人们往来艰难,既不能干农活,也不能出海捕鱼。雪就这样无情地、残酷地压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心上。”
“这么说,雪是令人厌恶的。”谦信问道。
“不。”兼续坚决地摇摇头。
“雪的确是无情的,但它并不只有这一面。当漫漫长冬过去、春天到来的时候,雪就会融化成水,从山上清冽地流出。此时正是插秧的季节,充裕的雪水滋润了农田,肯定会带来大丰收。因此,对越后的百姓来说,雪也是不可缺少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谦信的眼睛笑了。
“正因为有漫漫长冬,才能深切体会春天的喜悦。一想到这些,放眼望去,雪不也是意味深远的东西吗?”
谦信喜欢上了兼续。
谦信向来喜欢像兼续这样有才气的年轻人,经常把他们召集到身边,一边静静地喝着酒,一边谈论战场上的心得以及生死观等等。
兼续也加入了这个可称为——谦信学校的、围绕在谦信身边的年轻人当中,接受了各种各样的熏陶。
天才是孤独的。对谦信自身而言,像这样培育年轻一代的人才——并非是出于强烈的教育热情。不过,以兼续这样敏锐感性的年轻人为对象谈论自己思想的时候,谦信的孤独感肯定多少也消除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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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初秋——。
兼续回到了上杉谦信居住的春日山城。
春日山城修筑在可俯瞰颈城平野的小山上。山顶附近,生长着茂密的赤松。
从城里望出去,景致极佳。
山脚下,被称为春日町的拥有四千轩住户的城下町十分开阔,从这里向北约半里,可以看见前任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居住的御馆为中心的拥有六千轩住户的府中街道,以及越后国分寺的大屋脊。
再往前看,还可以望见直江津的港口、开始泛起秋波的日本海,以及远处的佐渡岛。
向东北方极目远眺,则可以看见耸立着的米山山峰,和南面遥远的妙高山。
(再过一个月,妙高山也该下雪了吧......)
兼续眯着眼睛眺望山上的景致,心里想着。
和化装出行到信州川中岛时不同,此时他穿着浆过的肩衣和裤裙,再加上本来就生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所以虽然年轻,却几乎让人误以为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将军。
“御屋形样在哪里?”
兼续向看守黑铁门的武士询问道。
“从三天前起,就在毗沙门堂闭关了。”
“毗沙门堂......。要打仗了吗?”
“那样的传闻也有。”武士的表情十分严肃。
这里是位于春日山顶的、被称为——实城的本丸。
除了三重橹和御殿,山脊上还分布着护摩堂、毗沙门堂、不识庵。
城主谦信平时住在山脚下的府邸里,不过,一旦发生战争,就会登上实城,在毗沙门堂里闭关,向军神毗沙门天祈祷胜利。
正因为如此,兼续一听说谦信在毗沙门堂闭关,就立刻想到,
(要打仗了......)
在毗沙门堂闭关期间,谦信是不见任何人的。
兼续穿过铁门,登上一道陡坡,朝着谦信府邸的北面走去。
那里是谦信的养子、喜平次景胜居住的中城。
“我回来了。”兼续在檐廊上单膝跪下,把头低下。
关于自己巡游各国的计划,在春日山城里,兼续只告诉了一个人,就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公景胜,并得到了景胜的许可。
景胜也不问“情况如何?”,照样进行着刀具的保养。只是“嗯”了一声,表情迟钝地点了点头。
景胜对当下流行的茶道和幸若舞都一点不碰,对他来说,唯一可称为兴趣的只有刀剑。
他收藏了备前一文字、山鸟毛、铁炮切等名刀,每天早上,都要取下目钉给刀身打粉,再用奉书纸蘸上丁香油细细地擦拭一番,毫不懈怠地进行保养。
乍一看,景胜似乎是个很笨拙的人。
那个大脑壳里在想些什么,或者没想什么,就连身边的侧近也无法探知。
脸大得异乎寻常,身材矮小,而且几乎不笑,经常是一付吃了涩柿子一样的不高兴的表情,话也少得可怜。
就在这样的景胜面前,兼续还是照样热心地把川中岛旧战场的情形、以及信浓、关八州的国情、城备状况等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景胜对此,既不附和,表情也丝毫不变。只是一边给刀打粉,一边默默地听着。
这情景似乎很奇异,但却是这对年轻的主仆从小就养成的关系。
“我还去了相模国的小田原城下。”
听说兼续进入了北条氏的城下,景胜停住手,把做完保养的刀收回鞘中。
“小田原吗?”
“是的。”
“那个小田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景胜第一次发问。
亲自发问,就景胜而言是件稀罕事。这也许是对继承了小田原北条氏血脉的、谦信的另一个养子三郎景虎的强烈意识的一种表露吧。
上杉三郎景虎是不曾湮没于世的美男子。
三郎景虎之所以会被迎为谦信的养子,其中有着复杂的内幕。
起初,三郎景虎是称霸关东的相模小田原城主北条氏康的七男。谦信则是接受了被北条氏逼迫逃亡越后的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的请求,数度出阵关东,和北条军作战。
其间,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年)闰三月,谦信在镰仓的鹤冈八幡宫,从宪政那里继承了关东管领的职位。
就任了关东管领的谦信,与想要完成初代早云以来的夙愿、统治关八州的北条氏之间,有着宿命般的敌对关系。
双方关系发生转变,是在永禄十一年(一五六八年)武田信玄公然破坏与北条氏、以及骏河今川氏所结成的三国同盟,攻入了今川的领土之后。
被誉为东海太守的今川氏,自从在桶狭间合战中败给新兴的织田信长之后,就日趋衰弱。信玄便乘着这个机会展开了侵略。
北条氏康因此有了危机感。
(如果就这样让武田飞扬跋扈下去,那我们北条家也危险了......)
逼不得已的氏康,实施苦肉计,请求与不久前的敌人上杉谦信结成军事同盟。
谦信以割让上野一国以及武藏国的部分地域为条件,接受了议和。当时,从北条方、形同人质地被送到越后的,正是氏康的七男三郎。
三郎被誉为——关东第一美少年,拥有着非凡的美貌。来到上杉家时,年方弱冠十七。
在那以前,三郎曾当过早云的幺子北条幻庵的婿养子,但在前往越后时被勒令与妻子离婚了。
也许是因为这被政略翻弄的坎坷命运的缘故吧,那张出众的白皙的长脸上,流溢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看来是个妙不可言的郎君啊。”
当时,城下的女人们都骚动得异乎寻常。谦信也对这个美貌的人质因怜生爱,不但把他迎为养子,还将自己的俗名“景虎”赐给了他。
向毗沙门天许愿终生不犯的谦信,没有亲生儿子。
因此,姐姐仙桃院的儿子景胜一直被看作是上杉家的继承人,可是,由于景虎的出现,事情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天生就具有强烈审美意识的谦信,对于既会吟颂京都风情的和歌、又通晓歌舞音律、具有风雅素养的景虎的那种繁花似锦的美质,喜爱非常。
谦信将景胜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的侄女华姬嫁给了景虎,使其名实俱符地加入了一族之中。这对年轻的夫妇已经生了一个名叫道满丸的儿子。
三郎景虎就住在实城附近的、通常称为——三郎殿屋敷的二之丸里。
中城的景胜和三郎殿屋敷的景虎,究竟哪一个会被谦信指定为继承人,就成了家里人最关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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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田原城下是个气候温暖的地方。”兼续继续说。
“即使冬天也很少下雪。橙子、蜜柑等水果,果实累累得把树枝都压弯了。”
“嗯......”
在雪国越后,像柑橘之类的暖地性水果是无法结果的。
“还有,城下有数量惊人的唐人在走动。小田原城里有专供唐船靠岸的码头。城下也有一段唐人町,专做汉方药的买卖。”开了眼界的兼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小田原记》中,如此描述当时小田原城下的繁荣景象:
——五湖四海的町人、职人,从西国、北国群集来此。令人几觉,纵是昔日的镰仓又焉能及此。
由于北条氏刚刚免除了对商人、职人的税收,并实行了无偿提供土地等优惠政策,所以来自各国的人们都聚集到小田原城下,呈现出一派商都的热闹繁荣。
当时,小田原城的人口是十万人。
发展成为日本沿海最大都市的春日山城下的人口(春日町和府中合计)是七万人。京都是十万人。通过海外贸易发展起来的泉州堺据说有八万人。所以小田原城应该是与京都并列的日本最大的都市。
“看了小田原城的地盘,我胸中涌起一个念头。”兼续说道。
“说说看。”
“请千万不要笑话我。”
面对催促他往下说的景胜,兼续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想的是,有什么办法在这个春日山城下和相州小田原之间开通一条大道就好了。”
“大道?”
“就是能把北陆的物产运到关东、把关东的物产运到北陆、把山的两边连接起来的商业大道。”
“如果是从越后到关东的道路,御屋形样已经开辟了翻越清水岭的军道。”
所谓翻越清水岭的军道,是一条十五里的山路。上杉谦信开凿此道,把军队送入关东。
“十五里的山路是作战用的。我说的是能同时运输大量物资的商业通道。”
兼续脸上泛起一抹红潮,双眸像灯火一样闪闪发亮。
“原本,上方和北陆之间就开通了供连接各码头舟运用的海道。从若狭到越前、加贺、能登、越中、越后,乃至出羽和遥远的虾夷地的货船往来频繁,买卖兴隆。所以我们应该扩展一条从春日山城的外港直江津到关东的商道。”
“要如何连接直江津和关东呢?”景胜问。
“首先,从直江津以北十里的出云港装货,运至与板。然后,乘船进信浓川,再溯鱼野川而上,到达坂户城下。”
坂户是景胜的亡父长尾政景统辖过的城下町。
兼续所说的连接越后和关东的几个交通要点,是在军事上、商业上都极其重要的地方。
同样的道理,货船启程的与板也将成为物资集散的信浓川航运的中心地。
在与板,有直江大和守景纲(酒椿斋)担任城主的与板城。作为上杉谦信的首席家老,景纲随同参与了各地的战役,而且就像“酒椿斋”这个名字一样,他是个爱酒如命的人。
兼续的母亲阿藤,就是这位酒椿斋的妹妹。
从坂户到关东,要翻越国境上的清水岭,下去的地方是上州的沼田(今群马县沼田市)。再从那里把货物转到船上,利用利根川的舟运把货物一口气送到江户湾(当时,利根川是流入江户湾的)。
这样连接太平洋一侧和日本海一侧的流通路径,其实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着。坂户城的上田长尾氏,尽管是四面环山的地势,但仍有力量完成这个目标。可是,利根川下游的舟运掌握在小田原北条氏的手中,致使北陆和关东的物资流通无法大规模地进行。
所以,要实现兼续的宏伟构想,打倒北条氏就成了必要条件。
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像所说的那样整备河道和山道。
(让我开通一条商业大道吧......)
虽然是武士之子,但兼续的体内流淌着浓浓的商人血脉。
兼续的父亲樋口物右卫门,是个出身坂户城里所谓薪炭佣人的下等仆役、只因为计算方面的才能而被提拔为家老的人物。他在鱼野川舟运、上田银山的经营、青苧的栽培等民政方面都大显身手,兼续是从小看着这样的父亲长大的。
听了兼续的话,景胜什么也没说。
要换了其他人,可能会不知所措吧。可是兼续早已习惯了这个不爱说话的主公。虽然景胜带着怫然的表情一个劲地沉默着,但只要他没开口叫你停下来,就表示景胜对对方的发言并没感到不快。
当兼续进一步讲到在信州善光寺发生的事情时,一个披着白绢头巾、身穿墨染法衣的尼姑装束的女子走进了房间。
“在说些什么呢?”
她就是景胜的母亲、仙桃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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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仙桃院今年四十九岁。
肌肤水灵灵的,显得很年轻,光看外表最多也就三十岁左右,是个身材高挑、肌骨丰润、大眼睛高鼻梁的表情丰富的女人。
一般来说,从能登、越中到越后、出羽一带的日本沿海地区,干起活来让男人相形见绌的健壮女人很多,她们拼命工作以支持丈夫,是一家的中心。雪国的女子生性豪爽,浑身洋溢着旺盛的生机和活力。但另一方面,在纤细的感性方面稍有欠缺,显得风韵不足。
仙桃院就是这样的典型。虽然遭遇了丈夫长尾政景在野尻池被家臣下平修理吉长杀害的悲剧,却丝毫没有拖着不幸的阴影。她不仅把丈夫的遗孤们亲自抚育长大,而且自从移居到弟弟谦信所在的春日山城后,又替没有娶妻的谦信,一手承担起上杉家的内务。
谦信对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也表示了深深的敬意。
这个仙桃院,现在是和景虎、华姬夫妇俩一起住在三郎殿屋敷,但时不时地也出现在景胜住的中城里,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尚未结婚的儿子。
“是仙桃院夫人啊。”
兼续吃了一惊,赶紧转过身,惶恐地低下头。
这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因为喜欢有才能的年轻人,所以从坂户时起,就对兼续特别关照。
“果然是你回来了呀。”仙桃院用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兼续。
“我正想着,先给景胜大人请个安,接着再到仙桃院座下拜谒呢。”
“厨房里的女人们都在吵吵嚷嚷呢。”
“唉?”
“你在城中的年轻女子们中间似乎很有人气呢。她们在黑铁门那里看到了与六先生,就立刻大骚动起来。”仙桃院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轻拂了一下墨染法衣的下摆,仙桃院一边在景胜旁边坐下,一边问道,
“你去哪里了?”
声音至此陡然一转,变成了母亲盘问淘气孩子的严厉口吻。
“去坂户城下探望母亲......”
“不要撒谎。”声音断然落下。
“你在樋口家只稍稍露脸了两三天,之后不是和与七一起,不知到哪里闲逛去了吗?”
“为什么您会......”
“为了做法事,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坂户,也见到了你母亲阿藤夫人。”
“......”
兼续尴尬地瞥了一眼主公景胜。景胜好像在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把脸扭向一边。因为如果贸然开口的话,肯定会被伶牙俐齿的母亲单方面地驳倒。
(管它呢。)
想着,兼续端正了坐姿,“说实话......”
于是他把从信州的川中岛到关八州、北条氏脚下的小田原城下周游了一圈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向仙桃院说明了。
得知兼续的秘密行动后,仙桃院并没有发怒。非但如此,连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去看看世界是件好事。年轻时增长见闻是很重要的事。可是......”
仙桃院用清澈的眼神瞪了兼续一眼,“不能因此就说谎。”
“是。”
“你是我和不识庵(谦信)大人寄予厚望的有为青年,是将来必定要辅佐景胜大人、坚持大力拥护上杉家的人。这一点,千万不可忘了。”
“仙桃院夫人,”兼续抬起头,“听说御屋形样在毗沙门堂闭关,是要出阵关东吗?”
每年快到冬天的时候,上杉军就会出阵到不下雪的关东,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今年也是如此吗?兼续问道。
可是,仙桃院回答,“这回不是,是要上洛。”
——啊!
兼续不禁吞声。一瞬间,好像后脑勺挨了个雪球一样,巨大的冲击在脑中游走。
(终于......)
兼续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
不,岂止兼续一人,上杉家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内心里一直期盼着谦信击溃织田军、在京都竖起旗帜的那一天。
“这是真的吗,仙桃院?”
“是真的。”仙桃院点点头。
“从被信长逐出京城、逃到备后国柄浦的将军足利义昭那里,送来了催促举兵的书信。请求讨伐逆贼信长,助其回转京城。”
上杉谦信对朝廷和室町幕府的权威的重视和维护,早已为世人所知。
年轻时,谦信曾两次上京。
第一次是二十四岁的时候,面对因连绵战乱而威势衰落的幕府,谦信心想,
(希望能帮忙再兴......),于是率两千骑兵上洛。
谦信朝觐土御门御所,拜谒了后奈良天皇,对叙位从五位下弹正少弼一事表示感激,同时被赐予了平定战乱的纶旨。
之后,谦信又拜见了室町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走访因南蛮贸易而兴盛起来的泉州堺,购入了铁炮、焰硝(火药的原料),这才踏上了归途。
第二次是六年后,永禄二年(一五五九年)的时候,和半礼仪性的前次不同,这回谦信胸中暗藏着不惜武力讨伐的决心。
即便如此,谦信也决不会做出用武力镇压京城、夺取霸权的事情。只是为了铲除以松永弹正为首的、无视幕府权威、欺压将军的畿内武将们,才率五千骑兵驰参,这完全是受侠义心驱使的行动。
谦信说,只要将军下令,
“就请御所大人等着看卑职立刻消灭为非作歹的松永一族吧。”
说着这话,谦信显得意气风发。
可是,将军义辉那方反倒惶惶不安。
以大约五千人的兵力要取松永弹正的性命决非易事,万一谦信把松永弹正痛扁到一半,就领兵返回越后的话,
“那反而更麻烦。”义辉担心松永弹正会报复自己。
事情到了这步,就算谦信就此抛弃这个懦弱得令人生厌的将军,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但谦信是个忠诚的人。
“只要您下令,我可以暂返越后,召集全国的兵力,再次上洛来。”谦信说道。
如果那么做,那背后承受着武田信玄这个强敌的谦信,自己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危险。
虽然将军义辉始终不肯下达讨伐松永弹正的命令,但可以肯定地认为,谦信有着舍身也要救助将军的愿望。
谦信就是那样的男人。
如果是那个义辉的弟弟、亡命中的义昭来信催促起兵,说“帮我铲除信长吧”,那么谦信当然会发起行动,而绝不会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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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春日山城里,开始了忙碌的出阵准备。
上杉谦信平时的饭菜,也就是汤、梅干、酱菜之类的,一如清贫的僧人一样简朴。
不过,一旦要出阵,就会说,“一定要大碗喝酒,大口吃饭。”
于是,准备上一桶桶的酒,煮出山一样高的饭,用大盘的山珍海味来予以款待。
上杉家的士兵们管这叫——出阵饭。大家都很喜欢这顿祝贺出阵的豪华大餐,士气为之高涨。
同时远征也必须准备大量的兵粮。
也就是干饭、炒米、年糕片之类比较耐饥的米制品。
在山白竹的叶子上薄薄地抹上一层醋饭,加上葫芦干、紫苏叶、薇菜、香菇、核桃、牛蒡等一起装进竹盒里,这些也得准备。
除了这些主食外,上杉军还要携带许多桶味噌渍。味噌渍是用来下饭的。用热水把味噌渍溶开,运气好、能再加入鱼干之类的话,就成了杂烩汤(当时的味噌汤)。将味噌渍充作兵粮,是应需而生的战场智慧。
此外,上杉军还有一样只有雪国才有的、充满智慧的阵中食。
——关键是辣味。
那就是用冬雪中晾干的红辣椒以及酵母、盐、柚子等发酵制成的辣椒味噌。
上杉家的士兵们将它装入竹筒,挂在腰下出阵。舔一下辣味,身体就会变得热乎乎的,即便是在严寒中行军也能忍受得住。涂在手脚上,还可以预防冻伤。
接到出阵命令,将士们纷纷集中到了春日山城内。
上杉谦信的军团大致分为:一门众、谱代众、国人众。
一门众里,人数最多的是养子景胜的部下。马上侍四十骑,手明(徒士侍)四十人,长枪队二百五十人,铁炮队二十人,旗持二十五人,此外还有若党、小者、马夫等,共计七百余人。
直属景胜的这一队,因为是前坂户城主长尾政景的旧臣,所以就按他们的原领鱼沼郡上田庄而被称为——上田众。
上田众在景胜手下,以先代政景以来的牢固联系而自诩。
接下来,是村上国清、上杉十郎景信、上条政繁、琵琶岛弥七郎、山本寺定长这五位上杉家的亲族。此外还有一个特殊人物,谦信的另一个养子三郎景虎。
谱代众是直属谦信的旗本队,他们作为全军的核心力量在战争中十分活跃。其中有直江大和守景纲、河田长亲、山吉丰守、吉江资坚等等。而国人众是由下越地区的扬北众等领内武士们组成的,全都是如外号“越后钟馗”的斋藤朝信、勇士无双的本庄繁长、全身是伤的猛将安日能元、顶梁柱水原亲宪之类的武将。
这个军团从北陆到信州,乃至遥远的关东,东奔西走,显示出传说中那种可说是战国屈指可数的强大。
谦信的好敌手、甲斐的武田信玄强大的原动力,在于他那支被誉为战国最强的骑兵团的机动性和组织力,以及信玄的巧妙战略。
而谦信这一方强大的根源,则在于出类拔萃的经济力。
经济基础中,首先是米。
武田信玄的根据地、山国甲斐的生产力是二十二万石,与之相比,受惠于肥沃平野和充沛雪水的越后国的年产量是将近其一倍的三十九万石。
第二是以多雪的山地鱼沼郡为中心、所生产的青苧创造的收益。
在木绵普及之前,大多数衣服都是绢或麻织物。因此,即使在大消费地京都、大阪、奈良,青苧的需求量也是非常高。要求购买的商人,争先恐后地聚集到越后来。
商人们将青苧、以及青苧织成的越后上布装上苧船,行至越前敦贺、若狭小滨的港口卸货,再由陆路运往畿内。
上杉谦信让两位精通经济的家臣、藏田五郎左卫门常驻发货港直江津,神余亲纲常驻终点站京都,负责管理青苧交易。
在谦信的管辖下,青苧商人缴纳的冥加金(销售税),加上运送青苧的苧船缴纳的船道前(入港税),其中的收益是非常滋润的。
光是入港的苧船所支付的船道前,一年就超过四万贯。
成为上杉谦信的经济力的,还不只是米和青苧。
还有金银。
谦信将分布在越后国内的矿山都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从中挖掘出了数量巨大的金银。
关于谦信的宿敌、武田信玄开发金山的故事,广为世人所知。信玄使用了被称为黑锹众的矿山技术人员,不断地提高金山的开采量。
可是当时,拥有日本最大黄金产出量的,并非信玄的甲斐国,而是谦信治理的越后国。
谦信的时代,开始挖掘被誉为日本第一金山的岩船郡的高根金山,同时还开发了鱼沼郡的上田银山等矿产。
虽然佐渡金山成为上杉领,是谦信的后继者景胜那一代的事情,可是即使扣除佐渡金山,谦信治下的领内各地的矿山所带来的金银数量仍然高得惊人。
看一下上杉景胜的时代,全国黄金产量排名第一位的是,越后国的大判一千一百二十四枚,第二位是佐渡国的七百九十九枚。如果把越后与佐渡合计,那就将近有两千枚,竟然占了全国黄金产量的十分之六。
顺便说一句,甲斐排名第十位,只有二十二枚。大概是信玄的时代把黄金几乎都挖尽了吧。
上杉谦信不仅是个打仗高手,而且是一位清楚认识到经济的重要性,并实施了巧妙的领国经营的武将。
正是因为具备了这样非凡的经济力,谦信率领的上杉军才能攻打关东、北陆等地,使长期的军事远征成为可能。
要说起在经济方面展露头角的武将的话,还会想到后来成为天下人的丰臣秀吉。秀吉曾在他那些靠投机买卖大米、开发矿山而得以致富的部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谁能帮我出主意,无论要多少钱都可以。”
秀吉就这样巧妙地利用“利”,来提高自己的向心力。
谦信这个武将的有趣之处在于,虽然拥有这样高水准的经济力,但他用来激励家臣们的却并非“利”,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价值观。
上杉谦信展现给自己家臣们的价值观,就是——义。
所谓义,就是儒学中所说的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之一。无外乎就是要舍弃私利私欲,重视人的信义,以大公无私之心处事。
身处战国乱世,还提出“义”这么个大命题来作为自己和家臣团行为原理的武将,除了谦信,再无他人。
无须再举秀吉的例子,战国的武将们几乎全都是以“利”为约束来统率家臣们的。
然而,谦信却说,
“心不平则不举弓箭。有理处则无不相助。”
正所谓决不为了自己随意的偏好而进行不公正的战斗,但如果对方有正当的理由,那么无论何处,都要赶去相助。
年轻时的谦信,也曾为越后国人们的争吵和反乱所苦。
然而,当摆出“义”这个大命题之后,那些各有所好的家臣们的心就凝聚在了一起。他们对谦信提出的这个理念,可以说(沉醉了......).
当然,为了吸引家臣们,居于上位的谦信也必须严于律己。
谦信斩断了一切私欲,表现出连女色也断绝的毅然姿态。
家臣们被主君的姿态所感动,抱着强烈的信赖感,立下了忠诚的誓言。
上杉军的士兵们,即使是在行军途中也听不到闲聊声,总是纪律井然地行动。他们的体内充满了静静的激情,这种激情成为了上杉军强大的原动力。
面对因动乱而纷纷扰扰的天下,谦信选择了以恢复秩序为目的的圣战。
这次上洛战,是为了救助流浪的将军。对上杉军来说,确实是一场终极义战。
从马上侍、手明到一个个足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飒爽的气概。
天之卷 第二章 谦信出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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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1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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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天地人》天之卷 第三章 老师与弟子
天地人 天之卷
作者:火坂雅志
第三章 老师与弟子
一
上杉谦信在出阵时要举行所谓的——武谛式。
先是在城内的护摩堂里举行五坛护摩,然后进入不识庵盘腿打坐,再到毗沙门堂向毗沙门天祈祷胜利,并将神前供奉的灵水收入水筒中。
之后,打头阵的将军持“毗”字旗,第二阵的将军持关东管领上杉家的重宝“八幡御弓”,第三阵的将军持从朝廷拜领的“绀地日之丸”旗,按惯例还要在出门时吹响出门螺号。
上杉军的先锋三千人,于天正三年(一五七五年)九月一日从春日山城出发。
翌日,谦信率七千人的本队也出发了。
沿北陆道向西行进,越过了连父子都不能相顾的险地,进军到了越中国(富山县)。
另一方面,分乘关船、小快船、货船的水军也从冲见城下的乡津(上杉家的军港)出航,驶进了越中。
谦信接连攻破了一揆众据守的两座城、坶尾城和增山城,又如怒涛一般攻落了汤山城等地,将越中一国收入势力范围。
(御屋形样真是强大啊......)
兼续被上杉谦信的战绩惊得目瞪口呆,心里暗暗想着。
兼续也跟着主公景胜,杂在上田众里,参加了谦信的上洛战。
戴着前立有不动明王梵字的头盔,穿着蓝线白褂的二枚胴具足。绷紧了的修长身躯和具足很相称,即使在马上侍里,也是格外的引人注目,一副英姿飒爽的年轻武者的模样。
平定越中之后,上杉军继续保持着快速推进的势头。
进入十一月之后,在越中、加贺国境上的俱利伽罗岭打败了须崎兵库的军队,推进到了加贺的津幡。从津幡北上进入能登国,包围了七尾城。
七尾城是能登国的要害之地。
自从成为世代官居能登国守护的畠山氏的居城之后,许多在庆仁之乱中被烧得无家可归的公家和文化人等就离开京城逃到了这里,因此七尾城中的风雅文化也随之华丽绚放。
至今仍流传着连歌师正广吟咏此地的歌谣:
“风吹静水起能舞呀,春临此国不忍离。”
然而,落后于时代的畠山氏的势力也出现了阴影,以长氏、游佐氏为首的重臣们争斗不休,结果是把城主畠山义纲流放出了七尾城。
而那位义纲向其哭诉求救的人,正是因笃于信义而得到世人高度评价的“越后之龙”上杉谦信。
谦信要求据守七尾城的长续连开城投降,但被续连拒绝。于是,攻城开始了。
海边飞舞着鹅毛大雪。
上杉谦信曾为能登七尾的景致,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与险峻山海相应,海峡诸岛也是一付难以描画的景象。
层层叠叠的山峦中,耸立着七尾城。在它对面,漂浮着点点岛影的七尾湾延伸开去。
一回头,右边是像弓一样伸展开来的富山湾的海岸线。再往后,是白雪皑皑的层峦叠嶂。
不过,此时这幅山容被厚厚密布的阴云遮没了许多,从谦信布阵的石动山,什么都看不见。
石动山位于七尾城以南一里多的地方,以前是被称作医技山的修验道的一大灵地。
在三百六十所寺坊里,大将谦信将本阵设在了大宫坊,而景胜率领的上田众则在三藏坊驻营。
“又下雪了。”
上田众的泉尺又五郎久秀,鼻尖冻得通红,一面把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一面走进了三藏坊的阵营。
寺院的大厨房里砌有地炉。
泉尺久秀一在土间里拂去头上肩上的雪,就赶紧盘腿坐到待在地炉前的兼续的旁边,把手罩在啪嗒啪嗒爆裂作响的火焰上。
此时,景胜正好带着近习们去了本阵,所以寺坊里没剩多少人。
“照这个样子,恐怕得在七尾过年了。”
久秀说着,好像怕冷似地缩了缩头。他比兼续大四岁,今年二十一岁。
浓浓的眉毛,吊起的眼睛,长着一张酷似仁王的脸。为人重情义,虽然吵起架来唾沫横飞,但平时却是个忠诚勤快的人,因为这点好处,周围的人也不和他计较,都说,
“这家伙也有可爱的时候呀。”
他和兼续是担任主公景胜的小姓时的伙伴,因为这层关系,两人以前经常在一起摔跤。年长的久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胜过兼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兼续不但个子长高了,而且比起蛮力,更学会了利用天生的智略来取胜。
“我比不上与六啊。”
久秀渐渐用闪闪发光的眼睛,崇拜地看着兼续。
虽然也是上田众的一员,但泉尺久秀没能进入获准骑马的上田五十骑里,只当了一个徒士侍。
虽然此时只是个无名小卒,但这个久秀日后不仅成为辅助兼续的上杉家的藏奉行,而且还有着与粗鲁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计算才能。
“城方也拼命了呀。听说还冒雪穿过包围圈,往城里运粮呢。”
久秀一边拔掉挂在地炉顶头的酒葫芦的塞子,一边说道。
上杉军除了兵粮外,也在军营里携带了大量的酒。虽然主要目的是为了暖身御寒,但在长期远征的军营里,酒是唯一能让士兵们快活的东西。就连大将谦信本人,也是众所周知地爱酒如命。
久秀把葫芦递到嘴边,喝了一口,
“不过,河田长亲大人几乎已经发现了敌方的行动,只可惜没能阻止他们运入兵粮。”
“不管怎样,这雪......”
兼续望着高窗外展开的灰色天空,
“直到明年开春雪融之前,御屋形样大概都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了。七尾城是难攻不落的天险要塞,要攻下它决非易事。”
“果然,得在七尾城过年了吗?”
“没办法。”
“喂,与六。你想不想吃坂户的鳟鱼饭?还有凉拌鱼丝、咸鲑鱼......一说起来,就好像浮现在眼前一样。”
看着闭上眼睛、抽着鼻子猛嗅的久秀,兼续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们一旦攻下七尾城,接着就要进入加贺,和织田军的决战也就越来越近了。这些事比鳟鱼饭更让我激动。”
兼续的胸中热血沸腾。
听说,信长从今年四月起就以大军包围了大阪的石山本愿寺,同时又在木津川河口大败与本愿寺连通一气、并坚持向本愿寺运送兵粮的毛利水军,形势看来相当严峻。
(毛利、本愿寺、还有御屋形样......要想打倒信长,就必须让这三个人联合行动,而时间只能是现在。)
兼续啪嗒一声折断了一根白桦树的细枝,把它扔进地炉里。这时,寺坊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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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声音?”泉尺久秀侧耳倾听。
“难道是和城方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
“不对,这声音离得太近了。城方不可能进到这里来。”
一言未了,兼续敏捷地站起身,跑到土间里。
刚一打开厨房门,声音立刻从三藏坊后面的谷底传来。听得出,喧闹的人声中还夹杂着狗叫声。
“我去看看。”
兼续从土间一回来,就取下挂在墙上的长靴和绑腿穿上。用麦秸编成的长靴和绑腿是雪中远征必不可少的装备。
“我也去。”
泉尺久秀也站起身,一把抓起朱枪,跟在兼续后面。
和冰天雪地的春日山及坂户等地不同,七尾的雪并不怎么厚。可是,也有海拔较高的地方,石动山军营的周围就渐渐积起了一尺多深的雪。满山遍野的树木也都埋在了雪中。
他们跑下山岭,踢散的银雪在长靴下乱舞,吐出的呼吸也冻成白色升入了空中。
“在哪里?”
“那边。”
兼续和久秀穿过杉树林,眼前出现了一块砍除了灌木的平地。
这一带离三郎景虎驻营的良智坊很近,往西一点,可以看见宿坊的茅草屋顶。
“那是......”兼续俯视着那块平地。
在那里,正聚集着一群头戴阵笠、围着腹当的杂兵。
不是敌人。腹当上有竹雀纹,那是上杉家的家纹。
杂兵们拿着竹枪,正在追赶一条瘦骨伶仃的褐犬。
“喂,喜平次!怎么,还不叫吗?”
“求饶吧,窝囊废。真是个蠢货。”
男人们一面追赶着褐犬,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喧哗着。看来只是在捉弄混入军营中的狗,作为包围战中的消遣。
尽管如此,却让人无法置若罔闻,那些士兵竟然在管那条狗叫喜平次。
“开玩笑,居然给狗起名叫喜平次什么的。”泉尺久秀紧紧握住朱枪,气得嘴唇直哆嗦。
“竟然叫喜平次呀。”
“唔......”
冷静沉着的兼续也忍不住血往上涌。
喜平次是两人的主君上杉景胜的通称。给狗起这样的名字,还围着它百般戏耍。
(不是太无礼了吗......)
兼续紧盯着那条四处逃窜的褐犬。
“那是三郎大人手下的足轻吧。”久秀哼哼道。
“像。没错。”
“他们自以为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无礼。”
“唔。”
驻扎在良智坊的三郎景虎,与在三藏坊的喜平次景胜,围绕上杉家的家督之位存在着对立关系。
自然,侍奉两人的家臣们也关系恶劣。从武士到一个个杂兵、小者,都燃烧着强烈的对抗心。平时的那种敌意,再加上军营里的郁闷,就发展成了这种性质不良的恶作剧吧。
也许是受来自开放的北条家的三郎景虎的习气感染,这种洋洋得意的轻浮家伙,在纪律严明的上杉军中很少见,但在景虎军中却比比皆是。
杂兵们还在对褐犬投去一句句恶言,
“喜平次!”
“哈哈哈,还狂妄地呲牙咧嘴呢。”
杂兵们边笑边用竹枪捅着褐犬,吵吵嚷嚷的。
即使从远处,也看得出那条狗正变得越来越虚弱,背上腹部都在流血。尽管如此,它仍试图抵抗,口吐白沫地拼命呲牙。那模样让人揪心。
“不能置之不理。”兼续和久秀对视了一眼。
不单是狗的问题,这还关系到景胜的名誉。
两人踏雪奔下,准备阻止这种粗暴行为。这时,一个带着近习、小姓,从良智坊方向朝这边走来的人影映入眼帘。
这个穿着华丽的阵羽织、骑着马的人,正是上杉三郎景虎。
好美啊。
宛如白蜡雕刻出来的鼻梁笔挺,细长的眼睛上忽闪着浓密的睫毛,嘴唇红艳艳的。那端整的容貌,别说女人了,就连男人也会不觉看得入迷。
那是当然的,三郎景虎可是被誉为“关东第一美少年”的美男子啊。
因为性嗜奢华,所以就连在战场上,也穿着引人注目的红白相间罗纱背心的阵羽织。
和不善言辞的景胜不同,说话方式也是清晰明朗。每次一开口都带着一股倔强劲,有着起伏不定的激烈性格。
“你们在做什么?”景虎身边的近习之一,朝杂兵们喊道。
“啊,这是......”
正兴致勃勃地玩着阴暗的虐狗游戏的杂兵们,发现了走过来的人影,好像跌倒一样慌忙跪伏在地。也有人感觉不妙,赶紧把沾血的竹枪藏到雪里。
“竟然在军营里大声喧哗。三郎大人听见骚动声,亲自过来视察了。”
“是,是。”杂兵们惶恐地平伏着,脑门上沾满了雪。
盘问杂兵们的,是三郎景虎宠爱的近习刈安兵库。此人长了一张白瓜似的面孔,唯一的长处就是小鼓打得好。
“呦,这不是血吗......”
刈安兵库看到了落在雪地上的血迹,接着又发现了前方受伤的褐犬。
“你们是在吓唬这条狗吗?”
“对不起!这条狗是从三藏坊方向误跑过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开玩笑,给它起名叫喜平次什么的,于是不知不觉就......”其中一个杂兵辩解道。
“是叫喜平次吗?”刈安兵库皱了皱鼻根。
“是的,那付行动迟钝的样子,总觉得和某一位......”
“和御中城样很像吗?”
对于兵库的发问,杂兵们终究有所忌惮,所以没人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站在后面的三郎景虎,突然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太妙了。喜平次......喜平次吗?”
三郎景虎是能乐高手,他的声音极是通透响亮。
正在山毛榉上歇息的鹪鹩,似乎也被这响亮的笑声吓了一跳,踢散雪片飞入了空中。
“这张迷迷糊糊的蠢脸还真是很像啊,你不这么认为吗,兵库?”
“真要说说看的话,确实......”受到感染的刈安兵库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管是主君,还是家臣们之间,都充满了明目张胆的敌意。只要那个作为上杉家继承人候补的碍眼的景胜存在的话——这样的意识很强烈吧。
“嘿,怎么了?不想干脆把喜平次杀死给我看看吗?杀了它的人,有奖喔。”
三郎景虎扯下挂在腰间的皮袋,朝杂兵们的方向扔了过去。装在袋中的永乐钱啪啦啪啦地散落在雪地上,仿佛一个个黑色的污点。
——哇啊。
响起了一片欢呼声。杂兵们拿起竹枪,更加精神抖擞地开始再次追赶那条狗。
(无论如何,这也太过分了......)
有人在眼前愚弄主君,要是什么也不做,一声不响地放过此事,那还算得上是男人吗?
兼续拔出腰刀,不要命地一下跳到了三郎景虎的跟前。泉尺久秀稍迟一步,也手提朱枪跟着跑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
刈安兵库好像趔趄似地向后退了一步。一瞬间,几乎以为是遇上了敌人的袭击,不过对手只有两人,而且,当看清楚原来是侍奉景胜的所谓上田众那班人,他就立刻盛气凌人地叫道,
“无礼的家伙们,拿刀对着三郎大人算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无礼?”
兼续踏出左脚,改变了架势,把刀身压低,同时怒视着马上的三郎景虎。
“竟然把喜平次大人的名字用在狗身上,还百般戏弄......。你们不感到羞耻吗?”
“......”
景虎轻轻咬住殷红的嘴唇,朝兼续瞪了回去。
那条瘦弱的狗发出可怜的声音悲鸣着。
“在三郎大人面前,竟然也敢这样胡言乱语。”刈安兵库在一旁喊道。
“不知道你们究竟在误会些什么。可是,狗就是狗,要取个什么名字,那是我们的自由。根本不是你们理解的那样。”
“这种歪理讲得通吗?请当场赔礼道歉。”兼续挑战一般地向马上的三郎景虎说。
景虎的近习们一齐拔出了刀,杂兵们也严阵以待,将兼续和泉尺久秀团团围住。
虽然就这样凭着一股怒气冲了过来,但面对将近二十多人的对手,他们却只有两个人,这情形可不太妙。
“说起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这张脸。你不是樋口家的小崽子吗?”大概是仗着人多,刈安兵库的态度越发嚣张起来。“你父亲樋口物右卫门对枪术一窍不通,完全是靠打算盘才得以发迹的吧。那个算盘武士!”
姑且不论自己,但对愚弄主公景胜、以及用卑俗的话贬低父亲的这种行为,
“不可饶恕!”
兼续朝着露出冷笑的刈安兵库冲去,将摆着贴地架势的剑猛地向上狠狠一挥。
“哇!”刈安兵库往后跳了一步。
剑尖划过具足的腰下部分,发出“嘶啦”一声。要不是有具足护身,恐怕大腿已经割开了吧。
兵库竖起眼睛,“住手,在军营里打斗可是违反军规的......”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代替兼续回答的,是气得满面通红的泉尺久秀。
久秀冲出来时,酒劲就撞上来了。自然,他变得胆大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为了景胜大人的话,就算切腹也不后悔。你们这些家伙,统统给我滚到地狱里做伴去吧。”
久秀的枪刺了出去,低低地刺向正对面的近习的脚下。那个近习想纵身躲开,但还是被击中了脚部,横身倒在了雪地上。
“久秀!”
“喔。”
兼续和久秀互相背靠背地站在一起,面对着三郎景虎的家臣们。
遇到对手人多时,不留背部空隙乃是战斗常识。此外因为没有背任何东西,两人就可以以彼此的背作为盾牌。
一个杂兵从兼续的右方持枪冲了过来。兼续立刻上前一步,斩断了他的枪尖,又回刀拨开对面刺来的竹枪。虽然对手人多势众,但如果能准确判断情势,
(就能打开一条活路......)
即便是正处于怒火中烧的忘我状态中,兼续的头脑中仍存在着一丝机敏和清醒。正是这种清醒的头脑所表现出来的精明强干,才在日后让天下人丰臣秀吉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能委以天下政务者,唯直江兼续一人耳。
这些暂且不提——。
兼续把杂兵们刺过来的竹枪,或斩断,或打落,拼命想要冲出去。同伴泉尺久秀也巧妙地舞动着长枪不让对手靠近。
可是,不论怎样防守也总有个限度。渐渐地,两个人都变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三郎景虎的近习们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们包围在疲劳困顿的兼续和泉尺久秀周围,像黑色的剪影一样慢慢逼近。
而主君三郎景虎,则用黑中透蓝的眼睛,冷冷地向下注视着这个场面。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景虎应当制止家臣们,结束这种军营伙伴间的私斗。可是,景虎并没有制止。
这只是因为对自己的竞争对手景胜抱有强烈意识的缘故吧。
一个近习踢散雪片,挥刀朝他们砍了过来。
“咔”的一声,兼续用刀身和护手的连接处接下了这一刀。虽然他用力把对方强压过来的力道顶了回去,但手腕发麻,身体似乎都动不了了。
(见鬼......)
对手吐出的白气直喷到脸上。寒光彻骨的刀刃逼近到离自己的鼻尖只有一寸远的地方。
兼续忽然使出浑身的力气顶了回去。这时,随着旁边一声怪叫,刈安兵库挥刀朝他砍来。兼续好容易才挡住了,但架势垮了,他单膝跪倒在雪地上。
泉尺久秀在背后懊恼地砸了一下嘴,“咳。”
他被逼近过来的近习斩断了朱枪,于是扔了枪,把腰刀拔在手上。混战中,久秀的胳膊被竹枪刺伤了,沾满了鲜血。
这时,水原亲宪的部下听见骚动声跑过来了。
三郎景虎见状,拨转马首,说道,“军营里的休闲时间结束了,全部返回。”
刈安兵库以下的近习、杂兵们赶紧跟在主公身后跑了。
寒风瑟瑟的雪堆中,就只剩下了兼续和久秀,以及那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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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兼续被叫到本阵,是三天后傍晚时分的事。
上杉谦信设立本阵的大宫坊,是石动山的本坊,是一座有着歇山式茅草屋顶及两层楼雄伟城馆的建筑物。
大雪在午后就慢慢放晴了,但当兼续拜访大宫坊时,短暂的冬日早已落山了。
暗沉沉的杉树林间,看得见熊熊燃烧的篝火。
围着阵幕的本坊,弥漫着令人浑身发毛的严峻气氛。
兼续从大玄关旁边的便门走进了宿坊中。
延伸的冰冷走廊一直通往大将谦信的居室。能出入那里的,除了得宠的兼续外,就只有寥寥数人。
“樋口与六兼续,参见主公。”
兼续单膝跪在走廊上,隔着房间的杉木门扬声说道。
过了片刻,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从门内回答道,“进来吧。”
兼续施了一礼,慢慢推开了杉木门。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矮脚灯,此外再无一分暖意。
人称“越后之龙”的名闻遐迩的天才武将,正坐在面向中庭的檐廊上。
戴着黑头巾,身披墨染法衣。虽然身材不算高大,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风韵独特的品格。
以初升的冬月为肴,谦信正在自斟自饮。
虽然战国武将众多,但谁也不如谦信这般好酒。
他的醉态,几乎可说是艺术性的,贯穿着洗炼的美学。
谦信并不喜欢在人声鼎沸的宴席上喝酒,他要的是独自一人静静地赏花、望月、以落雪为伴,举杯畅饮的孤高之酒。
菜肴则一定是梅干。
山形县米泽市的上杉神社中,至今保存着谦信生前用过的春日杯、马上杯。
无论哪一个,都是足可装入一合酒的大酒杯,样式则做成大方的朝颜花形状。春日杯是朱漆无花的,马上杯则是内涂金泥、外饰鲜艳的七宝琉璃。
每当家臣立下功名时,谦信就会用春日杯满满地斟上一杯酒,作为褒奖赐给对方。
家臣须低头敬领,然后一气喝干。
用米酿成的酒,在那个时代还是非常奢侈的东西。
“今宵是一轮美月啊。”
谦信手持马上杯,仰望着清冷的月亮。
庭院里的积雪闪耀着银白色的光。石灯笼、绳上积雪的五叶松、结冰的古池,一切都埋在雪中。
“您不冷吗?”兼续恭敬地问道,一面膝行到谦信的身边。
“用来喝酒正合适。”谦信说。
虽然被称为战国第一猛将,却有一张过于温和的侧脸。谦信的本来面貌,不管怎么看,都更像一个哲学家,呈现出柔和安静、喜欢思索的风貌。
但兼续知道,这个人一旦到了战场上,就会摇身一变为风驰电掣的男人,全身仿佛都缭绕着火焰,俨然就是毗沙门天的再世。
不过,今晚的谦信愉快地喝醉了,雪国人特有的白净眉目也隐隐染上了一抹红霞。
“你也喝。”
谦信咕嘟一下喝干了马上杯,然后把杯子递给了兼续。
“在下领受了。”兼续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
自从元服之后,兼续慢慢也开始喜欢喝酒了,不过尚未达到谦信的那种程度,他还不能真正体会美酒的境界。在雪国,不喝酒的男人就不能算是成人。
谦信亲自拿起烫酒的铜锅,把杯子斟得满满的。
兼续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喝干了。
“喔,好样的。”谦信嘴边绽放出一丝微笑。
就像一般的好酒之人一样,谦信也喜欢看别人开心畅饮的样子。
“非常感谢。”兼续一边返还杯子一边说。
(好热......)
兼续感到胃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尽管如此,他依然神色不变,呼吸也纹丝不乱。
据说在谦信面前,人会紧张到连脚趾都一根根变得冰冷,正是这种紧张感使兼续不敢出一点差错。
“我曾一边看着京都的月亮,一边饮酒。”谦信望着月亮说。
“从清水山庄望见的月亮,美得出乎意料。隔着枫树枝,月亮煌煌生辉,流出的泉水注入莲池中,奏出变为溪流的欢乐曲调。水中的青苔和羊齿草,因为吸收了月华也泛着银光。此刻忽然就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谦信所说的清水山庄,位于洛东名刹清水寺下来的三年坡和二年坡之间,是上杉家在京都的公馆。谦信派心腹神余亲纲这位精通经济的家臣常驻在那个公馆里,替自己全权打理越后名产青苧的买卖。
从公馆俯瞰,能将京都的街道尽收眼底,景致绝佳。到了近代,这座公馆变成了日本石桥轮胎制造公司的石桥家的别墅,现在则是汤豆腐的料理屋。
谦信曾两度上京,那时所住的,就是这座清水山庄。
兼续平时也对京都充满了憧憬。谦信常常一喝醉酒,就会用那条诗人般的舌头描述京都的风情,激发起了年轻人对素未谋面的王城之地的思慕。
“京都里,就连风吹树木的声音,都和越后完全不同啊。”
“那能有什么不同?”兼续问道。
“有风韵啊。”
“风韵......”
“也可以称之为文化底蕴吧。从往昔的平安时代起孜孜不倦积累起来的古代优美文化,寄宿在了京都森罗万象的一切事物上。”
兼续惊讶地叹息着。
就连河底的一个个小石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清冽的鸭川水,朝夕敲响的寺院钟声,朦胧缭乱的花海春霞,宛如美女卧姿的东山那一座座平缓的秀丽峰峦。
听着谦信的描述,风雅的京都景色就会清晰鲜明地跃然眼前。
“我在京都还有一件至今自责不已的憾事。”
谦信望着月亮,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是什么事?”
“ 虽然我努力劝说将军义辉大人,但最终还是没有讨伐松永弹正。”
谦信嘟囔的这件憾事,对他而言,确实是在心里留下了终生的创伤,是再怎么后悔都嫌不够的事情。
距今十七年前的永禄二年(一五五九年)——。
谦信受京都的将军足利义辉的邀请,领兵上洛。向将军献上金银财物,发誓绝对忠诚。就在那时,谦信看到了畿内武将三好长庆和松永弹正等人藐视将军的情况,于是对将军提出,
“只要公方大人下令,就请坐观我谦信诛杀三好、松永之徒。”
对于燃烧着正义感、并深深尊崇室町幕府的谦信来说,提出这样的建议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将军对采取军事行动一事却犹豫不决,答复总是含含糊糊的,谦信无奈,只好离开了京城。
将军义辉被松永弹正所弑,是在那之后六年后的事。
再后来,死去的义辉的弟弟义昭抬出织田信长,得以入京,但后来又与信长决裂,转而依赖中国方面的毛利氏,逃到了备后柄浦。
因为有着那样一段前尘旧事,所以谦信便有了一个想法,即希望在弟弟义昭的身上履行义辉时未能实现的忠义约定。
“这次决不能再让悲剧重演。一定要打败信长,把义昭大人迎回京师。”谦信说道,双眸映着月光,像刚磨好的利剑一样光华四溢。
“请御屋形样取代信长,夺得天下吧。”冲上脊背的兴奋感,让兼续体内颤抖不已。
可是,谦信回头看着兼续,露出意外的表情,“天下......你在说些什么?”
“打倒占据京城的信长,不就意味着,御屋形样成为天下人了吗?”
“等等,”谦信打断了兼续的话,“你好象误会了。”
“这话怎么说?”
“我和信长的战争是为了贯彻义,别无所图。”
“义......”
“把在柄浦的将军迎回京城,再兴足利幕府,这些就是义。完成任务后,我会重新返回越后。”
“御屋形样!”兼续也忘了平日的小心谨慎,不觉高声叫道。
“所谓义,究竟是什么?”
“好像听到反对声了。”谦信凝视着兼续,“所谓义,就是人为了做一个真正的人,所应具备的素养。如果没有义,耽于欲望的人就会变得连禽兽都不如。”
“以信长为首的世间群雄,都在为了夺取天下而战。成为天下人,治国安民,这不也是义吗?”
兼续几乎是在大声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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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胸中隐藏了许久的想法。
对于身处人心荒废的战国乱世、却成为稀有义将的老师谦信,兼续是十分尊敬的。但另一方面,心里却又暗暗萌发了这样一个念头,
(御屋形样被义束缚住了。义,本身并不是目的。通过义,来纠正世间的纷乱,不才是人应该走的道路吗?)
“你还年轻。”谦信嘟嘟哝哝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觉得为了贯彻义,就必须取得天下。为了这个目的,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也有过那样想的时期。”
“御屋形样也......”兼续不禁瞠目结舌。
从一直被认为是一生为义而战的谦信口中,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直到把纷争不断的越后国人们统一起来的时候,我大概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吧。”
“不......”
“我曾经对亲兄长晴景以刃相对。”
月光下,谦信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因病弱而欠缺将帅之器的兄长,让国人们感到失望。于是抬出十九岁的我,作为新的越后守护代。在乱世之中,无能者即为恶。因为有一个无能的统帅,百姓就注定要遭受他国的侵略,陷入悲惨的境地。当时,我一味相信这些,与前来讨伐的兄长的军队开战。”
“......”
当时还叫景虎的谦信和兄长长尾晴景,分列效忠不同主子的国人众的阵营,互相争斗的事,兼续也听父亲物右卫门讲过。
战争以谦信方的胜利告终。
根据胜者和败者,明确划分为善恶对错,是战国乱世的残酷现实。晴景被撵下了守护代的宝座,代之以谦信即位。晴景就此隐退,五年后在失意中病故。
“我当时认为,我是为越后的百姓做了件正确的事。为了完成我相信的义,大哥他是必需的牺牲品。我拼命想要相信这一点,可是......”
谦信的侧脸上刻出了深深的阴影。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伤心至死的大哥。力量就是正义吗?难道就没有别的道路可走吗?强者凭借力量践踏弱者的哀嚎,这种事果真是真正的义吗?你说。”
“御屋形样。”
兼续无法理解谦信说的这番话。
长尾晴景是死于自身的无能,这既不是谦信,也不是其他什么人的过错。
“御屋形样战胜兄长,此乃天意。正因为有上天的支持,御屋形样才统一了越后的国人们,使全国的内乱得以平息。这就是义,难道不是吗?”
也许是刚才把马上杯里的酒全喝光了的缘故,兼续的脑子里像油烹一样火热,心中暗想,
(我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被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激情推动着,兼续尽情发挥年轻人的热情劲,对伟大的老师倾述着自己的仰慕之情。
“与六。”看着这样的兼续,谦信微微地笑了。
“如果只是结束天下战乱就是义的话,那么信长那些欺压弱者、杀戮累累的行为,也可以算得上义了。可是,烧毁镇护王城的比睿山,烧死伊势长岛的两万名一向宗信徒,信长的所作所为,能说是上承天意的义举吗?”
“......”
“信长的行为中不存在义。那个人不过是在追逐自己的利益罢了。因为不把人当人看,所以才能泰然自若地夺走无辜百姓的生命。只看得见眼前利益的人,是可悲的。我希望能稍稍告诫信长,不,是告诫天下的万民,这世上有比利益更崇高的东西。人自有作为人的美好,那就是我认为的义。”
“人自有作为人的美好......”
“你明白吗?”
“不明白。”兼续摇摇头。
向日暮西山的足利将军无偿伸出援手的行为,确实很高尚。可是,归根结底,给世间带来战乱的,不就是那个足利将军家吗?兼续认为,让无力治理天下的统治者君临天下,才是最大的恶。
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契合的争论。只在一点上,兼续也有同感,那就是谦信的那个强烈的念头,
——必须让信长知道,这世上有比利益更崇高的东西。
战国这个时代,商人就不必说了,就连武将和僧侣也全都唯利是图,世间泛滥着此种风潮。
如果是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那么,背叛、阴谋、杀人、任何手段都不厌其用。为了自己往上爬,获得更多的利益,就连兄弟妻儿也可以坦然利用。只有最无情的人,才能幸存下来。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这就是乱世的法则。
然而,谦信却提出了三个信条:
一、不背信弃义; 二、不使用阴谋诡计; 三、不做残忍的事
这在那些热衷于无义之战的人们心中,投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面坚持不耍奸猾的人生准则,一面牢牢地挺直脊梁,在残酷的乱世中拼命活下去。谦信说,那就是一个人最美的姿态吧。
就连兼续也觉得,在所有人都为私利私欲奔走的时代中,这种思想散发着清冽的光芒。
正因为如此,兼续才经常祈愿,希望自己也能像谦信一样,
(做一个无愧于天的男子汉......)
可是,另一方面,谦信全身都洋溢着解救足利将军的荣誉感,这种老旧的价值观,真是不惜牺牲生命也应当守护的东西吗?对此,年轻的兼续感到怀疑。
虽然以一座高峰为目标,但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横贯着的大断层隔开了谦信和兼续这对师徒。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谦信一边往马上杯里斟酒,一边说道。
“我也是在经历了长期征战之后,才找到了我自己的义。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你的义。”
“我的义......”
“是的。”谦信慢慢把杯子送到嘴边,接着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
“你暂时回越后去。”
这个命令让兼续全身都冻结了。
“您说回越后去......这是怎么回事啊?”兼续不禁用力抓住了膝盖。
“让你离开七尾军营的事,我会通知景胜的。”
“请等一下,御屋形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应该心知肚明吧。”谦信严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射向兼续。
(是前日的那件事吗......)兼续的胸口变得冰冷。
围绕给狗起名叫喜平次一事,兼续和泉尺久秀两人,跟谦信的养子三郎景虎的家臣们发生了冲突。虽然是对方先有错,竟然把兼续他们主君景胜的名字用在狗身上,搞那样的恶作剧,但是,在本应严守纪律的军营中,兼续率先拔刀,也是不争的事实。
“您听说了吗?”兼续垂目说道,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绞出来的一样。
“有人向我申诉说,景胜的家臣樋口与六兼续,竟然无礼地对三郎景虎拔刀相向。无论如何,必须给与严正处罚。”
“在下对三郎大人本身并无加害之心,一切都是为了事关景胜大人名誉的缘故。”
“名誉吗?”
“三郎大人的家臣们嘲弄景胜大人,光是这点就不可原谅,所以......”
“你这样的人,也会扰乱军规,想来是因为实在忍无可忍了吧......”谦信抿了一口酒。
“可是,禁止私斗乃是军中的法度。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我身为大将,都必须公正地予以裁处。”
“.......”
“我只想听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你要老实回答,与六。”
“是......”
“是你先拔刀的吗?”
“是。”
“对三郎拔刀相向也是事实吗 ?”
“是。”
谦信吐出一句“蠢才”,便紧紧皱起了眉头。
“你要更加重视自己,与六。”谦信说,
“我在通知处分前,为何要赐你饮酒,为何要对你吐露衷肠。这其中的缘故你明白吗?”
“我......”
“实话告诉你,与六。我认为,如果真有人能继承我的大义之心的话,那个人不会是我的养子景胜,也不会是景虎,而只能是你。”
“在下不胜惶恐。”
兼续感到恐惧。可谦信却淡淡地说,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家是以血脉来传承的,可心却是由老师传授给弟子的。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把我迄今为止所领悟到的智慧,全部传授给你。”
“御屋形样,就算只为了这个,您也该放眼天下,不是吗?”
“人的生命,不知何时何地就会消逝。说不定就是明天的事。如果真是那样,那你的轻率之举实在令人悲哀。”
“......”
“回故乡上田庄闭门思过吧,再一次在雪中试着重新评估你自己。”
“在下必须离开御屋形样身边吗?”
“你是自作自受。不过,三郎那方也有错。我已经叱责了三郎,至于其近臣刈安兵库,已命他在春日山城下蛰居。”
“久秀呢......泉尺久秀会怎样?”
“跟你一样,在上田庄蛰居。知道了。”
“在下谨......”
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了紧握在膝上的拳头上。虽然拼命想忍,却怎么也忍不住。
“别哭。”
“是......”
“哭的话,就看不清今晚这难得的美丽寒月了。”
谦信叫来小姓,让其代为传递烫酒的铜锅。
兼续又被劝着,用马上杯干了第二杯、第三杯。酒里掺了眼泪,味道又苦又咸。
谦信取出朝岚琵琶,对着积雪的庭院袅袅地弹奏起来。对兼续来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谦信一起饮酒。
天之卷 第三章 老师与弟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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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天地人》天之卷 第四章 雪崩
天地人 天之卷
作者:火坂雅志
第四章 雪崩
一
新年过去,迎来了天正五年(一五七七年)。
能登海浪汹涌,飞雪依旧。
上杉谦信照样继续包围七尾城,没有从石动山的本阵出动。
到了临近积雪融化的二月份,从关东诸将那里派来求援的使者络绎不绝地来到谦信座下哀求道,
“北条氏政有北上之举。无论如何,全靠您出马了。”
这个时候——。
相模小田原城主北条氏政,乘着谦信全力远征北陆的空当,开始了对位于关东区域的上杉方诸城的攻略。
首先降服了上总国的酒井氏,接着又对安房国的里见义弘、下野国的结城晴朝、同国的宇都宫广纲等与北条氏政敌对的诸将加强了压迫。
能救他们于危难的,只有担任关东管领的上杉谦信。如果没有上杉军的援助,他们绝对无法幸存。
对此,谦信虽然正处于七尾城的攻略中,但还是立即回复,
“明白了。将立即出兵前往上野的厩桥(今群马县前桥市)。”
比起眼前的利益,更看重信义,这就是谦信式的决断。
谦信将一部分手下留在能登,自己则带领其余人马返回了越后春日山城。
不过,谦信却无须出阵关东了。
北条氏政一听说谦信返回了春日山城,并已着手准备远征关东,立刻惶恐万分,声称“对不必要的冲突,只有避开为上”,因此停止了扩张势力的行动。
不战而定关东的谦信,于同年闰七月,再次出阵北陆路,重启七尾城攻略。
对此惊恐万分的七尾城主长续连,急忙派弟弟连龙前往安土城,向同盟的织田信长求援。
八月——。
信长命柴田胜家为总大将,以佐佐成政、前田利家、泷川一益、丹羽长秀、羽柴秀吉等人组成远征军,派遣了四万八千人的织田主力军向能登七尾城进发。比起一万多人的上杉军来,织田方的士兵人数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可是,组成上杉军的是战意高昂的精锐正规军,而织田方则多是用金钱雇来的雇佣兵。
在此,事态发展到了上杉、织田两军的正面冲突已不可避免的地步了。
织田大军从越前国越过国境,侵入了加贺国。
当时,加贺国是一向宗统治的特殊国家。
所谓一向宗,是净土真宗石山本愿寺派的别称。他们积极布教,推进组织化,因为在各国的农民和商人中获得了大量信徒,而扩大了势力。
加贺国的一向宗势力尤其强大,自从因攻击守护大名富坚政亲而被迫自杀的长享一揆以来,加贺国便被称为“百姓掌权的国家”,一向宗门徒的首领代替武士们治理国家。
以尾山御坊(今石川县金泽市)为根据地的加贺门徒众,长期与上杉谦信敌对,关系一直很紧张。
不过,因为总部石山本愿寺与织田信长敌对,甚至鲜明地摆出对决的姿态,所以就和同样与织田军为敌的谦信握手言和了。
统率加贺门徒众的七里赖周,在御幸冢(今石川县小松市)拦截了蜂拥而来的织田军,一面拼命抵抗,一面向正在包围七尾城的上杉谦信遣使报急。
谦信说,“七尾城旋踵即落。因此,我上杉军很快将如疾风一般赶往加贺援助。”一面如此激励,一面加快了攻城。
门徒众的士气也随之陡涨。
而对手织田军,也并非全军都团结得如磐石一块。不,倒不如说,诸将的行动步调可谓七零八落。
在信赏必罚、彻底实行实绩主义和能力主义的基础上,织田军团一直保持着快速发展的势头,但另一方面,也使得诸将之间产生了强烈的竞争心。
负责北陆方面作战以及此次远征的是柴田胜家,他作为总司令官被委以全责。监督与毛利作战的山阳地区的司令官是羽柴秀吉,而丹波方面的攻略则由明智光秀负责。
在织田家,只有那些在自己工作上大有建树的人,才能确保前程,自然,和其他有力武将的人际关系也变得冷漠。
——只要我自己好就行。
这种风潮弥漫在军团内部。
在奉行这种个人主义的织田军里,有一个人对此次北陆远征,比任何人都更不高兴。
这个人就是羽柴秀吉。
除了在攻打北近江的浅井氏时立下大功,而一跃成为长滨城主外,秀吉虽然在京都奉行任上留下了实实在在的功绩,但在战绩方面却是表现平平。
要想在织田军团的竞争环境中生存下来,就决不能满足现状、安闲度日。
等待尸位素餐者的只能是降职、乃至流放的严厉处分。
实际上,织田家的重臣之一佐佐间信盛,就是以懈怠石山本愿寺攻略的罪名而遭流放的。
秀吉暗暗着急,(如果我也不能提高实绩的话......)
因此,秀吉直接上诉信长,
“请务必派在下去攻打山阳道的毛利吧。”
信长同意了,于是秀吉将蜂须贺小六等部下作为先遣队派往山阳地区,展开了调略活动。
此举得到摄津有罔城主荒木村重的协助,进展顺利。小寺氏、别所氏等播磨国土豪纷纷向织田家示好。
(好,该轮到我上场了......)
秀吉率领部队,随后赶往山阳地区。但就在此时,信长下了一道严命,
“到北陆路给权六(柴田胜家)帮忙去。”
(我才不要......)秀吉狠狠地咬住嘴唇。
秀吉和柴田胜家原本就关系不和,何况这还是一场旨在让竞争对手柴田立功的战争。
(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帮忙。)秀吉深感不满。
即使织田军在北陆路获胜,那也是柴田胜家的功劳,不会成为秀吉自身的资本。
相比之下,刻不容缓地赶往播磨,才能提高自己的实绩啊。
可是,在织田家,信长的命令是绝对的。结果,秀吉虽然满心牵挂着山阳道,但还是抱着极其矛盾的心态,勉强参加了北陆远征。
这种情况下,军队的统率活动自然难以正常进行。
不久,秀吉就围绕作战行动与柴田胜家发生了冲突,竟然未得信长许可,就擅自带着部下回长滨城去了。信长闻讯大怒,命令秀吉闭门思过。
这件事或许可说是不经意地暴露了以利结成的集团的脆弱性及其弱点。
由于秀吉的离去,柴田胜家率领的北陆部队兵力稍减。但拥有大量铁炮的织田军,还是渐渐压倒了加贺门徒众的军队,一步步沿着加贺国北上。
这一连串的行动,也通过间谍,不断传到身在石动山本阵的上杉谦信那里。
“必须尽快决出胜负。”
谦信俯瞰着七尾城,毅然咕哝道。
九月十三日夜——。
谦信把诸将召集到本阵,举办了一场赏月宴。席上,谦信赋诗一首:
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
越山并得能州景,任他家乡忆远征。
意思是,寒霜弥漫在军营里,清冷的秋天的氛围越来越浓重了。几行大雁从月亮面前掠过。现在,连同越国一起,得到了风光明媚的能州。故乡的亲人们正在挂念着远征的我们吧,可是,哪管得了这些呀。此刻,还是静静地欣赏这十三夜的月亮吧。
十五日,由城方的内应游佐续光作向导,上杉军一口气攻入了七尾城。由于长期的围城战,城内的士气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自诩为难攻不落的七尾城,就在那一天内陷落。守城的长氏一族全部被杀。
夺取了七尾城的谦信,开始了怒涛般的进攻。刚一攻落加能两国边境上的末森城,就立刻乘势向加贺进军。
另一方面,织田军刚抵达能美平原北端的手取川右岸,就听说,
“谦信来了。”
为了协商善后对策,总大将柴田胜家以下的诸将集中起来召开军议。
“我们是为救援七尾城而来的。既然七尾城已陷落,那么继续北上也没意义了。”
丹羽长秀环顾着坐成一圈的泷川一益、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武将们,说道。
“算了吧,丹羽大人。你想夹着尾巴、调头逃跑吗?”出言反驳的乃是前田利家。
别名“枪之又左”的利家,曾因为擅自斩杀同僚十阿弥,而一度遭到信长的贬斥,是个血气旺盛的男人。
“并非逃跑。”年长的长秀,似乎是在哄劝性急的利家。
“我们之前一直打着发兵援助七尾城的名号。而现在,七尾城、末森城均已陷落,如果与士气正旺的上杉军正面作战,那可说是百失而无一利呀。”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弃之不顾啊。”
“不行,不能小看上杉谦信。”
长秀坚持采取慎重的态度。这时,佐佐成政插入了两人的争论中。
“我军的兵力远胜过上杉军,谦信之流,不足为惧。何不就此一战,立下武名呢。”
“佐佐大人说得对。”前田利家颌首赞同,感到成政的话深得我意。
泷川一益则赞同丹羽的意见,于是军议变成了或战或退、一分为二的情势。
“柴田大人,怎么办?”
诸将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总大将柴田胜家的身上。胜家思索片刻,然后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
“暂且退至越前,加固边境城塞,同时向正在安土城的主公请示,然后再决定是否要和上杉军一战。”
柴田一锤定音,敲定了军议的结果。
当天夜里,织田军趁着天黑,开始渡过手取川撤退。但此时正值连日大雨,河水暴涨,撤退行动比预想的要困难许多。
就在此时——。
迅速掌握撤退情报的上杉军一万三千人,急袭三万织田军。
面对纪律严明、行动一致的上杉军的猛攻,织田军惨败,死了一千多人,余者四散逃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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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越后上田庄有古寺,名云洞庵。
这座位于今新泻县南鱼沼市盐泽的寺院,据说创建于奈良时代。不知从几时起,寺运日衰,直到室町时代的永享元年(一四二九年),关东管领上杉宪实延请高僧显窗,此寺才作为上杉家的菩提寺而得以再兴。
寺院的宗旨也在那时从律宗变成了曹洞宗,历代住持都成为掌管越后一国禅宗的僧录,由此可见寺院的等级何其之高。
越后自古有云,“要么踏上云洞庵的土地,要么去尝关兴庵的味噌。”
云洞庵和附近的关兴庵,都是禅宗的大道场。有谚语表示,不在这两处学习,就不算真正的行脚僧修行。从云洞庵的赤门一直通到本堂的石子路上,铺满了富有灵验的小石子,每块上面都刻着法华经里的一个字。而关兴庵则以制造味噌闻名。
这个云洞庵坐落在金城山脚下一片茂密的杉树林中。
庵里,伫立着本堂、众堂、禅堂、大库里、大方丈、小方丈等二十余栋长着青苔的茅草屋顶坊舍。
境内水源丰沛,从后山涌出的清水流入大池中,那情景就像是从房屋间钻出,又环绕着房屋流淌一样。到了冬天,堂内寒气沁骨,常常是一踏上带着湿气的草席,不大工夫,冷气就紧紧粘在了脚板心上。
兼续就正在云洞庵的禅堂里盘腿打坐。
此时正值晚秋季节——。
虽然平地上还没有雪,但东南方峰峦连绵的卷机山山顶,已淡淡地化了一层白雪妆。
禅堂的地板冷飕飕的,寒气从光着的脚趾尖慢慢地爬了上来。
兼续的表情很硬,好像用手指一弹,就会发出啪啪声一样。
莽撞的青春消逝了,取而代之出现在这里的,是一张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紧绷的男人面孔。
十个月前——。
兼续因为和三郎景虎的家臣私斗,而遭到仰慕为师的主君上杉谦信的斥责,被勒令在故乡上田庄蛰居。
从那以后,兼续每天都在小时候念书的云洞庵里专心坐禅,其间,他的体内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这个连他自己也无法具体说清楚。
但是,比起以前,脸颊和下颚的线条更显硬朗了,双眸蕴含着深邃的光芒,像是要把坚韧的意志强压在眼底,话也变少了,这些不能不说是很大的变化。
在出生地初次品味人生的挫折,为了从少年变成大人,而促使自己脱胎换骨地成为一个男子汉。
兼续就那样半闭着眼睛,结跏趺座,悠长的时间流淌过去了。
终于,兼续结束了坐禅,站起身,从写着禅堂规矩的匾额下穿过,走到了檐廊上。
檐廊对面长着青苔的庭院地上,鲜艳淋漓地落满了渐渐变红的枫叶。
兼续那包裹在小袖和服和野袴裤裙里的修长身躯矫健地跃起,飞身跳入了庭院中。
把一根靠立在老枫树树干上的白木杖拿到手里,兼续依旧赤脚踩着青苔,横穿过庭院登上了后山。
风从山上吹下来。这冷冷的风一边卷起枯叶,一边拍打着行人的面颊。
爬到半山腰的地方,尽是嶙峋的岩石。
大大小小的奇异岩石冲天而立,在岩石重叠的深处,悬挂着一条瀑布。
屹立在云洞庵后面的金城山,自古就作为山岳修行者的去处而闻名于世。很多修行者都以岩壁和瀑布来锤炼身心。
此刻,周围杳无人踪。
兼续咚咚地轻快跃过岩石,一走近瀑布,就立刻把手杖放到脚下,脱掉衣服,只穿着一条兜裆布进入瀑布中。
(好冷......)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之后,四溅的水声和力量,不断推动着兼续的全身。
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
瀑布激烈地撞击着头部、肩部,兼续双手结成不动明王印,专心致志地念诵咒文。
手指和脚趾都麻木了,渐渐地,体重感消失了。
在这个广阔无垠的天地中,只剩下了瀑布声和自己。兼续的身心飘荡在生死相映的幽明境界中。
兼续一心一意地念着——无。
把心清空,把自己心中的甜蜜、骄傲、不安、急躁、焦虑等诸多杂念,如快刀斩乱麻般一一消去。
拥有被老师谦信爱惜的才能,和上杉家的养子景胜从小情同手足地一起长大,自己难道没有轻视世人的心态吗?正因为有才能,慢说看得到他人,甚至若无其事地伤害他人感情的事也有过吧。
(御屋形样那寒月一样的眼睛,看透了一切,可我......)
在这十个月里,无尽的自责令兼续羞愧不已。
(义是什么呢?)
意识好似正在沉入苍暗的渊底,兼续在其中不断地反复自问自答。
(义是......)
谦信认为的义,还有兼续自己认为的义,究竟是什么呢?它会给这个乱世带来怎样的变化,抑或什么都无法改变呢?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谦信说过的这句话至今萦绕在耳边。不,在那之前就早已说过。
(我要是依旧抛诸脑后,不就白白埋没了一生吗......)
兼续咬住了嘴唇。
像是要挣脱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漩涡,兼续跑出瀑布,一抓起手杖,就“喝”地一声,用力挥向空中。
兼续回转杖尖,刺进飞流而下的瀑布中,然后再反转刺向空中。就这样返身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上,向着看不见的想象中的敌人挥杖。
一度被瀑布浇得冰冷的身体慢慢变热了,肌肤发红,肩上微微冒着热气。
锻炼完的年轻躯体依然不知疲倦。尽管毫不歇息地继续运动,呼吸却丝毫不乱,反似更添活力。
忽然,兼续收住了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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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在头顶的老杉树的树梢上,鸟儿尖叫着。一只鹞子、或是游隼,展开翅膀,像是要追逐什么一样,从树枝上飞了起来。
(那是什么......)
兼续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上。
周围已恢复了寂静,只有吹渡山岭的冷风摇动杉树梢的声音。
“谁在那里?”
兼续喊道,但没有回答,代之以一下裂空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刹那间,兼续把手杖猛地向上一挥,打落了那样东西。原来是一枚小石子,落在脚边旋转。
“什么人?”
兼续一面举杖防备,一面再次叫道。这时,一条微微颤动的身影蓦地射来,衣袂迎风飘展,宛如白鹭一样翩翩舞落。竟是一个穿着白千早红切袴的妙龄少女。
兼续依然保持着防备的架势,同时瞪着对方的眼睛。
“你是......初音?”
“还记得呀。”
这个微微侧首、婉然巧笑的女子,正是祢津村的神巫女初音。自从在信浓善光寺后山奇异的初会以来,再次见面已过去大约一年又三个月的样子了。
初音仍和那时一样妖艳,被水溅湿的眼睛和嘴唇显得越发艳丽迷人。
“好久不见了,看来你的本领是大有长进了呀。”
初音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走近了兼续,大概是用香薰过衣服吧,一股甜甜的香气挠得鼻子痒痒的。
“你来干什么?”兼续严肃地问。
“女人千里迢迢地赶来相会,你就不能说话温柔些吗?”
“你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如果我心智动摇、疏忽大意的话,你就会变成鬼,或者变成蛇。”
“你变得可真谨慎呀。蛰居对身体的影响很大吗?”
“看来越后也密布着神巫女的耳目。”
“岂止越后,到处都有。”
“没有七道往来者不知道的事,对吗?”
“呵呵......”初音笑了起来。
兼续收回手杖,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可是,对这个神秘巫女的警戒心却并未完全解除。
兼续曾在善光寺后的大峰山的岩洞里,和神巫女初音有过初次的经验。要让自己试着辩解的话,只能说都是因为伤口涂了那种药膏,才会一度行为异常。可是,对妙龄少女那紧致肌肤的记忆,至今仍牢牢地刻在指尖上。
但他并没有被初音勾去魂魄。作为男人认真恋爱的对象,初音身上的谜实在是太多了。
“既然你知道了蛰居的事,那我应该没什么用处了吧?”
“为什么?”
“你是为了守护祢津村,才想接近上杉家的吧。接近一个被御屋形样贬斥的人,能有什么意义?”
“人的命运,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初音用寒风般凛冽的声音说道。
“我们神巫女拥有看透人未来的眼力,这点我那天就说过了。”
“你是来戏弄我的吗?”
“不是。”
“不,你正在戏弄我。我的心已经远离战场了。”
“真的?”
“就此遁入禅门也好。”
“前些日子,上杉军在加贺手取川打败了织田大军。”
“什么......”
兼续的瞳孔一瞬间射出激烈的光芒。
“瞧,还吹牛说自己已经忘记了战争。你的心中依然潜伏着猛兽,不是吗?”
上杉谦信在加贺手取川击溃织田军——正好是十天前的事。
胜利的捷报由急使带至春日山城,城下为这个喜讯欢腾不已。不过,位于深山中的上田庄尚未接到情报。
“织田军的将领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等人,好容易才渡河逃回了越前北庄。民间正流传着这样的玩笑歌谣。”
初音说着,合着曲调唱道,
“织田遇上杉于手取川,信长见谦信望风而逃。”
这是当地人对颜面尽失、飞一般仓皇逃逸的信长军的揶揄吧。
谦信在给上野厩桥的城将北条高广的信中写道,
——(信长军)竟是意外的软弱。照这种程度的话,今后就算要取得天下,都不难办到。
织田军就是这么脆弱。反过来说,事先掌握敌军动向、不放过任何一点良机的谦信的战术眼光,也确实就那么卓越。
(那是当然的......)
兼续听到谦信的胜利也并不感到太大的惊讶。如果拿军队本身的战斗力进行比较的话,以无懈可击的大义精神来统率的上杉军比织田军高出好几段。
不过,织田军也有几点优势,并以此在长筱之战中打败了被誉为战国最强的武田骑兵队。
——那就是他们的铁炮队。只有这点,曾让兼续担心,
(这该不会是御屋形样的死角吧......)
可是,谦信却轻而易举地越过了这个障碍。
无论对手拥有怎样财力物力的优势,仍只不过是一群不能脱离统率的乌合之众,只要施以出色的战术,很容易就能让他们崩溃,谦信亲自将这点证明给了世人看。
“御屋形样就那样一直攻入了北庄吗?”兼续问道。
形势对上杉军有利。逃入越前北庄的织田军正惊慌失措吧。
而且,在畿内还有与信长敌对的一向宗的总部石山本愿寺,西边则有毛利氏这个强敌夹击。这种情势下,信长应该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增派援军。
(现在,正是夺取天下的最好时机......)
如果自己是谦信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攻入北庄,驱散柴田、丹羽等人,然后一口气冲过北陆道,直逼安土城。
不,别说是谦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拒绝在眼前豁然开通的通往天下的大道上疾驰吧。
可是,对于兼续的发问,初音只是笑着摇摇头。
“上杉军已经撤回了能登的七尾。”
“撤回了?”
“对。”初音点点头。
“胡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随你与六老爷爱信不信。反正我只是把我的所见所闻告诉你罢了。”
“那么说,御屋形样只到了越前。”
“相信了。此时,北庄的织田家诸将也因为保住了脑袋,而松了一口气吧。”
“这算什么事啊......”兼续仰天长叹。
(这也是御屋形样认为的义的表现吗......)
兼续实在无法理解。
他不再多言,转身背对着初音。再次对某些看不见的东西,默默地不断挥杖打去。
朱鹭飞上了天空,悠悠地向卷机山方向飞去。那个时代,朱鹭曾在北陆地区广泛地生息繁衍,展现出自由自在、从容大方的姿态。
“谦信大人,也许觉得取不取天下都行。”初音在背后嘟囔着。
“夺取天下,并非自己真正的目的。夺取天下这种事,乃是排挤他人的欲望的表现。可是,正因为没有欲望,谦信大人才会如此强大......”
朱鹭的影子仿佛融入了卷机山顶漂浮的白云间,消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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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后国,当树叶全部变成褐色、彻底枯萎的时候,淡黑色的云层便覆盖上了天空,天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冷。
不久,大地响过一阵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声音,被称为“雪起”的现象发生了。
雪起一到,乡民们就望着天空,一齐议论纷纷,“今年也快要下雪了。”于是用木板和苇帘在房子周围设下防雪围障。
上田庄降下初雪,是上杉军于手取川获胜后二十天的事。
初雪很快就溶解了,可是从那时起接连下了七天大雪,这些雪都积了起来。
上田庄就是今新泻县南鱼沼市汤泽町一带,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著名大雪地带。
积雪超过十尺(约三米)并不希奇。人们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都埋在雪里生活。这样残酷的雪国之冬,也造访了云洞庵。
十二月也快到尾声了,前一夜下了场大雪,第二天早上,兼续就嘿咻嘿咻地用踏雪鞋踩实了新雪往前走。
因为是清晨,参道上不见人影。眼前只有白雪茫茫的原野漫延着。
兼续穿过山门,走出了寺院。相隔将近一年才走出云洞庵的大门,是因为坂户城下的父亲樋口物右卫门在拂晓时分送来消息,“母病重笃,速来城下。”
兼续整理好行装,独自走向坂户。
从云洞庵到坂户城下,虽然连接两地的道路只有一里多,不算太远,但因为是在深雪中行走,所以步行十分艰难。兼续花了一个时辰(两小时)才走完这一里路,总算到达了坂户。
坂户城是上田长尾氏世代的居城。在坂户山的山顶上修筑了城塞,而城主的居馆则位于可俯瞰鱼野川清流的半山腰上。
城主的居馆下来一层的地方,排列着家臣们的住所。在雪国,房屋的木板和柱子上都涂了厚厚的柿漆以防潮,因此房子看上去都发黑。
这一户户深黑色的房屋,就是支撑上田长尾氏的上田众聚居的屋敷町。
上田众在坂户城主长尾政景的手下,以团结力强而自诩。
在政景死后,上田众又团结一致地全力支持其遗孤景胜,即使在上杉军中也显得出类拔萃。
上田众的强大根源,在于他们的经济力。
坂户是被鱼沼山脉环绕的山谷城镇,位于连接关东和越后的交通要道上,物资流通自古就十分发达。
从信浓川到鱼野川,用舟运溯流而来的物资,在坂户码头卸货,再越过清水岭运至关东地区。
自然,当地逐渐汇聚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商业十分发达。
此外,坂户周围还有产量丰富的上田银山,同时作为越后特产青苧的产地也享有盛名。
以这些收益为背景,上田长尾氏及其家臣团上田众努力扩大力量,变成了一股大势力。
兼续的父亲樋口物右卫门,虽然也是上田众的一员,但却是以优秀的计算理财能力而得到重用的。虽然原本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厨房和城中使唤的置办薪炭的所谓薪炭佣人,却迅速展露头角,被任命为全权管理鱼野川舟运、银山经营、青苧买卖之类可谓上田长尾家生命线的财政方面的经营人,一直升至家老之位。
现在,要没了物右卫门,据说甚至会“无法维持坂户的库房。”
许多上田众因为景胜成了谦信的养子,于是也随之移居到春日山城下去了。在那之后,物右卫门和城代栗林肥前守政赖一起,继续留在坂户城任职,以维持其经济基础。
他就是这样一位父亲。
老实说,兼续不太喜欢这个较之武士、显露出更多商人气息的父亲。
虽然能够深刻理解经济的重要性,但对父亲所说的,“任何东西都不可浪费,要设法将其变为金子”之类的话,感觉实在是太夸张了。
兼续自身也有着遗传自父亲的商人秉性,但对那么夸张的父亲却抱有年轻人式的反抗心,
(成不了大事的男人......)
坂户城下,正埋在雪中。
说到埋在雪中,无雪地区的人可能会以为是在夸大其词吧,但这并非只是一种诗意的描写。
眼前的景色,兼续也曾见过吧,笔者就照样描述一番。
在这个大雪地带,为了承受住含有大量水汽的积雪的重量,家里的柱子和屋梁都造得特别坚固。可即便如此,一旦积雪达到三尺(约九十厘米),屋顶就会咯吱咯吱地作响。
爬上屋顶,用木锄清除积雪(鱼沼地区叫做掘雪)是男人们冬天的重要工作。从家家户户屋顶上清除下来的雪,堆得几乎比屋顶还高。与其说是把雪清除下来,倒不如说是把雪堆起来更准确些。虽然是件重活,但不这么做,重要的家就会被压坏。
掘雪后形成的道路,也变得比屋顶还高。据说走路的人是一边俯视着屋顶一边行走的。这在通常有点难以想象,是唯有雪国才会发生的奇观。
兼续也像那样步行在掘雪堆成的道路上。町屋的屋顶埋在脚下,白茫茫地沉默着。
(母亲她......)
兼续边走边想着母亲的事。
竟然特意把蛰居中的自己叫回去,想必是因为母亲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吧。
母亲从年轻时就体弱多病。
兼续自己是在附近村子的农家被哺乳长大的,从小就显得聪明伶俐,而被召为景胜的学伴,因此对母亲也没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
相比之下,次男与七实赖在父母身边一直待到元服,母子间的羁绊要比兼续强多了。
(与七这家伙,也许正惊慌失措吧......)
途中,与一辆堆着炭米的雪橇相遇。一个人在前面拽绳子,另一个在后面用力推。大雪中,马和货车都无法使用,就只能用雪橇来代替运送货物了。
兼续避到旁边,让他们过去,然后才登上了通往武家町方向的缓坡。即使是武家,也要给雪中运货的人让路,这是雪国的风俗。
母亲,据城下的医生说,活不过年内。但看到兼续,总算好转了一些,一家人度过了新年。
因为有病人在,樋口家的正月庆贺也没个样子。
待在埋入雪中的阴暗的家里,不得不和父亲物右卫门面面相对,这对兼续来说,实在是件痛苦的事。
物右卫门,和身高近六尺的美男子兼续实在太不相似了。
想要在战场上充分发挥枪术,又因为个子矮小,体格稍显逊色。其外貌与其说像武将,倒不如说更像泉州堺一带的富商,温和的眼中饱含着精明细致的光芒,有着无懈可击的风貌。
物右卫门对于这次的蛰居,根本没说一点责难的话。即使当从离开能登七尾军营返家的兼续那里听说了事情始末的时候,也只是简单说了句“是吗?”。
可是,什么都不说,反而让人觉得,
(正在责备我吧.......)
每次对上父亲锐利的目光,兼续就感到无言的压力。
仅凭自己的才能,就出人头地,从薪炭佣人直升至坂户长尾家的家老,所以物右卫门对送到春日山城的长子兼续抱有很大的期望,也许是想把樋口家的未来托付给他吧。
而兼续,虽说是为了维护主公景胜的名誉,但毕竟是因为在军中斗殴才被遣送回来的。
就算再怎么责骂,(期望终归是落空了,父亲正在鄙视我吧......)
对兼续而言,郁闷的日子依然还在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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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离开远避尘俗的寺院,置身于城下的房舍中,不管愿意与否,世间的种种消息动态立刻不容分说地钻入耳中。
战胜了信长的谦信,将一部分军队留在七尾城,自己则率军返回了春日山城。
就在这个天正六年(一五七八年),谦信的版图从关东北部扩展到了信浓部分地区、以及越中、能登、加贺。抢先控制了畿内的信长,也因为主力部队在手取川落败而势头稍弱,天下的势力版图有可能将根据谦信今后的动向,而发生重大的改变。
兼续的母亲病故时,正值焚烧正月饰品的爆竹仪式,火焰把下着小雪的寒冷的傍晚天空烤得通红。
亲戚们静静地为母亲举行了葬礼。
看来谦信打算等雪融之后,再次出阵关东,所以家臣们赶着做出阵的准备,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对于这些人,丧主物右卫门也不费神去请他们了。
尽管如此,消息一传开,亲戚家的女人们还是代替男人们,上樋口家吊唁来了。其中,有一个女子格外引人注目。身段苗条、背脊挺直,个子高挑、举止优美。不管是立在后面烧香的姿态,还是在佛前合掌的动作等等,无不是爽朗中透着高雅,似乎自有一种让人追随的威仪。
“那是谁啊?”
自从母亲死后就时常郁郁寡欢的弟弟与七,像被吸引住了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女人问道。
“樋口家的亲戚里,竟会有那样的佳人。大哥,你认识她吗?”
“不......”兼续也没印象。
看年龄,应该比兼续还大两三岁吧。从其穿着的小袖和服,以及化妆的样子来看,并非未婚女子。其言谈举止也带着一种已为人妻的沉着稳重,但又丝毫没有那种疲于家事、面容憔悴的感觉。她那有着美丽颚线的侧脸,显得娇柔清雅。
趁着父亲忙于接待客人的当口,兼续独自溜出屋外。家里那种阴沉的气氛实在太讨厌了。不是不怀念母亲,在心底,他对生命的无常抱着深深的悲哀。但是,年轻的兼续并不想把这种悲哀释放出来,和其他什么人共享。
迄今为止下个不停的大雪,像骗人似的从今早起就放晴了。
仿佛水洗过的天空是那么蓝,覆盖着无垠山野的雪又是那么白,让人感到双目刺痛。就连鸡冠形状的坂户山,也泛着略嫌刺眼的白光。
(不久,春天就要来了......)
蓦然想到,春天来临,积雪融化,可自己这好似被冻结的蛰居到底几时才会被解除啊。
正当他一边吹着风,一边眺望山峰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如山谷回音一样响起,
“与六先生。”
兼续循声望去,方才那位女子正背靠雪椿老树站着,她朝兼续亲切地微笑着,仿佛他们从很久以前就是知己了。
“这棵椿树,”那女子抬头望着在雪中依然顽强吐出花蕾的椿树枝,说道,“是已故的叔母大人非常心爱的东西呢。半透明的粉色花瓣像跳舞一样聚在一块......小时候,我们常在这棵树下玩,还记得吗?”
“你是......”
“我是阿船,你忘了吗?”那女子露出略带哀伤的表情。看着这表情,已经淡忘的面貌如影戏般突然复活了。
“阿船......。莫非你是直江的......”
“正是。”
“这个......。因为你变得太漂亮了,竟没认出来。”
“好像变得能说会道了呀。以前那个一下雪,就会被叔母大人斥责的与六先生,完全是个大人了。”
阿船伸手掩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
(啊......)
兼续也清楚地回想起来了。
确实,他曾在这个庭院里和一个乌发光润的年长少女一起玩雪球。每当和附近的顽童们打雪仗时,那个少女就会挡在他面前。他哇的大叫一声逃开去,偶一回头,就看见一双亮晶晶的黑色大眼睛发怒似地瞪着自己。
(没错,是阿船。)
阿船是与板城主直江大和守景纲的女儿。
作为上杉家首席家老而深得谦信信赖的景纲,是兼续亡母的兄长。也就是说,兼续和阿船是表姐弟的关系。阿船比兼续还要大三岁。
去年在远征之前就病逝于能登石动山的大和守景纲没有儿子,因此,替女儿阿船从上野长尾家迎来了婿养子。
(好像是叫信纲吧......)
阿船的丈夫直江信纲,是个除了温厚别无所长的家臣,给人的印象也不深刻。
“那人根本配不上阿船小姐嘛。”
“就是,太可惜了。”
信纲入赘直江家的时候,世人曾在背后议论纷纷。
直江大和守,除了阿船,还有一个名叫阿悠的女儿。姐妹俩都被誉为国色无双的美人,可是姐姐阿悠大约在五年前,突然落发,遁入佛门了。
妹妹阿船不仅美貌,据说还是个擅长和歌,且通晓汉籍的聪明女子,因此连平民百姓们都议论说,
——阿船小姐该不是文殊菩萨的转世吧?
当直江家决定招信纲这样一个平庸男人为婿时,世人感到惋惜,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在做什么?”阿船问。
“看山。”
“山......”阿船把目光转向兼续视线前方的八海山。
“雪好晃眼啊。”
“据说死者的灵魂会回到山上。母亲的灵魂,此刻正在升上那座白色的山峰吧。”
“原来是在凭吊叔母大人呀。”
“......”兼续没有回答。
不知为什么,和这个美貌的表姐交谈,总让兼续不由自主地感到窘迫。
“听说,御屋形样很赏识与六先生呢。”
“哪里,我常常挨骂。”
“那是因为御屋形样对与六先生抱有莫大的期望吧。”
“......”
“与六先生和御屋形样很像呢。”
“没有的事。我比御屋形样差远了。御屋形样为了贯彻大义,一直严律己身。”
“御屋形样岂非太严厉了吗?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可恨。”
“可恨?”
“嗯。”阿船秀眉微蹙,“也有人因此暗中哭泣呢。”
(不可思议的说法......)
兼续凝视着阿船那美丽优雅的侧脸。她竟然对越后人人都以近乎崇拜之心信仰着的谦信,发出某种挑衅。
“是谁?你说的因为御屋形样而哭泣的人是谁?”
“我不能说。”阿船紧紧地闭上嘴。
“作为领受御屋形样教诲之身,刚才的话,我不能当作没听见。既然不能在人前说明,那就请收回这话吧。”
“我不愿意。”
“可这有损御屋形样的英名啊。御屋形样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的人。”
“我知道。御屋形样确实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过,假如因为这种过分的严厉,而让一个女人不得不对生命中唯一的一份爱情心灰意冷的话呢?”
“爱情......”兼续吓了一跳。
谦信和爱情,这两个在脑中迄今为止毫无关联的词,居然搭配在了一起。
“是被御屋形样抛弃的女人吗?”
“并非抛弃。怎么说好呢......。姐姐对御屋形样他......”
“你说的姐姐,是指在滨善光寺里当尼姑的阿悠小姐吗?”
“......”阿船垂下眼帘,默认了。
直江景纲的长女阿悠,一度担任过春日山城的谦信的侍女,这些兼续也知道。
阿悠没有告诉任何人理由,就辞去了城里的职务,在花样年华削发为尼,让父亲景纲悲叹不已。此事至今仍是世人议论的话题。
“姐姐,可说是打心底里爱着御屋形样。”阿船望着开始笼起灰云的雪峰,喃喃地说道,“而御屋形样恐怕也......”
“如果他们彼此相爱,那御屋形样为何不娶阿悠小姐为妻呢?”
“姐姐曾说过,那个人的心,谁都无法触及,就像隔着一道冰墙一样。”
“冰墙?”
“对。”阿船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那姐姐早就把那道冰墙给融化掉了。可是,正因为做不到,姐姐才出家为尼了。”
或许是因为太阳已经西下了的缘故吧,寒风冷得刺骨,像把白刷子一样,从山上把雪吹得四下飞扬。
谦信和阿悠之间,真正的情况到底如何,其他人是无从知晓的。
不过,谦信为了祈祷胜利,确曾向毗沙门天立下过终身不犯的誓言。阿船的姐姐所说的冰墙,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作为男人,严于律己是当然的。可是,把这种严厉也带到男女之道中,那就错了。如果说爱上那样的御屋形样的姐姐是可恶的,那么,御屋形样的那种处事方法或许也同样可恶吧。”阿船说道。
“男女之情,如同战争一样啊。”
“欸?”
“爱情,就是男人和女人为虏获对方的心,而各显神通的战争啊。虽然看起来好像是阿悠小姐输了,可那又如何呢?御屋形样心里,恐怕也在伤心流血吧。”
听了兼续的话,阿船忽然换了一付表情,用大姐姐似的口吻问道,
“与六先生也有了一位念念不忘的姑娘吧?”
“没有的事。”兼续略显怫然地摇摇头。
“真的?”
“真的。”
虽和神巫女初音有过肌肤之亲,但兼续认为,(那不是爱情......)
对于年轻的兼续来说,爱情不是谦信和阿悠那种深埋心底的关系,但也不仅仅只是肉欲,它更应是人类情感深处、宛如深谷百合一样纯洁的东西。
“天变冷了,进去吧。”
雪,又开始飞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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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天亮前才慢慢停了。
从天不亮起,值班的男人们就穿上了踏雪鞋。把城里的雪踩结实是雪国的习俗。
到旭日高升的时候,坂户城下新积的雪,也全被踩结实了。
吃完早饭后,兼续向坐在起居室里的父亲物右卫门打招呼说,“我回云洞庵了。”
自己迄今仍是蛰居之身。既已料理完母亲的葬礼,就必须早早返回云洞庵,继续过那种如同隐居般的禅堂生活。
正拨着算盘、不知在算些什么的物右卫门,抬了一下眼睛,说道,
“代我向老师再三致意。”
所说的老师,指的是云洞庵住持通天存达,作为已故的长尾政景的弟弟,又是越后无双的高僧,而深得国人们的尊崇。
“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出发了。”
“等等。”物右卫门把算盘推到一边。
“春天就快来了。”
“是。”
“从现在起,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怎么回事?”
兼续揣摩不出父亲这话的意思。物右卫门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兼续。
“你的蛰居将会在这个春天解除。这次如果能回到御屋形样身边的话,那种轻率的行为可别再来第二次了。”
“这是真的吗?”兼续不禁支起膝盖问道。
“要我说几遍啊。”物右卫门皱起眉头。
“还有一件事。你去送送阿船小姐,女人走雪路,让人不太放心。”
“是。”兼续点头答应。
阿船一行人从六日町码头上了船。
跟随着阿船的男仆、仆役和年轻侍女都坐在靠近船头的地方,兼续和阿船则在船尾坐下。
阿船利落地把红棉披衣蒙到头上。
“送行的话,到码头就已经可以了。”阿船吐着白气说。
“不,父亲吩咐过,要平安护送阿船小姐。反正我也没其他事,就让我陪你到大汤吧。”
“有劳你跑一趟了。”阿船礼貌地低头行了一礼。
所谓大汤,是离鱼野川的小出港口三里多远的一个山谷温泉疗养所。
这个疗养所可能从遥远的奈良时代就有了,相传为这一行祖师爷的药师如来像作为温泉地的本尊而受到供奉。
听说阿船的乳母正在这个颇有灵验的大汤温泉疗养所里治疗腰痛。
“回与板之前,我想顺路去探望一下。”因为阿船这么说了,于是他们决定改在小出下船,前往大汤。
“大汤一带,雪也很深吧。”
“估计比坂户城下还深。经常听说那里的路被大雪封住。”
“与六先生。”阿船看着兼续的眼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什么事?”
“从方才起,你的表情就让人费解。一上来,目光就望着远方......。即使说着话,心思也好像仍徘徊在那里。”
“阿船小姐真是千里眼啊。”兼续苦笑着说。
“果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实际上——”
兼续于是把父亲物右卫门说的,关于蛰居将在这个春天被解除,要做好心理准备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阿船。
“恭喜你了。”阿船如同听见了自己的喜讯一样,满面生辉。
“与六先生是御屋形样期望最深的人,想来必定会得到宽恕。叔父物右卫门大人也是暗中费尽了周折的样子。”
“父亲吗?”
“嗯。”
“为了我的赦免......”
“你不知道吗?叔父大人好像从去年夏天以来,屡次三番地前往春日山城,从仙桃院为首的那一族,到留守的重臣们,依次拜会,恳请他们向御屋形样说情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兼续凝视着河中的流水。
站在船尾的船老大,用大浆控制着方向,让船顺流而下。虽然到处都有突然冒出的砂洲和浅滩,但船老大灵活地驾着船,渡过了一个个险地。
(父亲,什么都没说过......)
兼续一直把物右卫门的沉默,猜想为对自己的蔑视。可是,物右卫门似乎是为了儿子的赦免,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四处奔走。
一行人在小出的柳原码头下了船,顺路到诹访神社的神官权太夫的府邸歇息。
热乎乎的葱花汤让冷却了的身体又暖和起来,他们又用从坂户带来的带馅点心充饥。所谓带馅点心,是鱼沼郡的特色食品,是用碎米磨成的粉作皮子,包上腌萝卜叶等馅料,放在围炉灰里烤熟。和信州使用小麦粉作皮子的烧烤食物很像。
从小出到大汤,要走佐梨川溪谷,爬大约三里(约十二公里)的坡路。尽管雪路很难走,但这个距离在天黑前是完全可以走到的。
穿着踏雪鞋的男仆和仆役先行,兼续随后,阿船和侍女穿着雪鞋走在男人们的后面。
凉爽的天空放晴了,天气很好。大概是气温升高了的缘故吧,路边杉树上的积雪,有时会沙沙地落下地来。像是被这声音惊动了一样,白兔从树荫下跃出,向山那边蹦跳而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
走了大约一刻钟左右,阿船在兼续背后叫道,“能不能稍微休息片刻?”
兼续回过头,看见两个女人正一点点落后于走在前面的男人们,侍女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
“阿安她,”阿船叫着年轻侍女的名字,“出生在上州厩桥,最近才刚刚来到越后。因为不习惯走雪路,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
“我也想让你们休息,可现在只能请你们尽力忍耐。”兼续一脸严肃地说。
“为什么?”
“看。”兼续向上望着前方道路左侧那逼面而来的山坡斜面。
“在那样的山脚下,很容易发生雪崩。尤其是昨晚又积了许多新雪。不管多么勉强,我们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这里。”
“明白了。”
“让男仆背上侍女,阿船小姐就由我来背吧。”
“我走得动。”
“没工夫争论了。哪怕是一点点说话声,也可能引起雪崩。”
兼续转身背对着阿船,单膝跪到雪上。
阿船有点不知所措,但看到男仆背起侍女阿安先走了,于是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说着伸手环住兼续的脖子,把身子伏了上来。
感觉到背上女人的分量,兼续站起身,走在了雪路上。
即使穿着蓑衣,仍能感觉到女人的体温,甚至连胸口微微的心跳也传了过来。
“你这样不好走吧?”
“没事。”
兼续摇摇头,脚陷入了雪中。他继续默默地走着。
不久,走出了杉树林。猛地抬头一看,只见斜坡上方,雪好像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兼续胸中涌动。
“怎么了?”阿船的话刚一出口,山突然变暗了。
“是雪沫!”兼续叫道。
所谓雪沫,也叫雪泡、雪眼、雪吹等等,有各种各样的别名,也就是所谓的表层雪崩。
江户时代,越后盐泽的文人铃木牧之曾就这种表层雪崩,在《北越雪谱》的第二篇里写道,
——当高山上厚厚的积雪结冻之后,上面再落下厚厚的积雪,那些尚未结冻的雪沫积在山顶的大树上,被风一吹硬就从枝头落下,顺着高耸的山峰滚落......。那时必定像刮暴风雪一样,冻云密布天空,白昼陡成暗夜......。
与初春时节因雪融而引起的全层雪崩不同,这是隆冬季节,新雪初降时发生的表层雪崩。
冻得结结实实的雪上,一旦积起了新雪,只要稍受冲击就会滑落。全层雪崩是发出地声后缓缓崩落,而表层雪崩的情况是突然地、无声无息地崩落,其速度能高达每秒一百米。被袭击者,几乎无法躲避。
铃木牧之又写道,
——由于是毫无预兆地落下,面对突然袭击想要逃跑的话,也会因为踩在松软的深雪上无法快跑,所以十之八九难以逃脱。
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啊
脑子里想着,刚一转身,疾风劲吹,他们就被卷入了大雪和黑暗中。
兼续无能为力地横倒在地上,被可怕的雪流掀了出去,原本背在身上的阿船也被冲散了。
难以置信的重量一下压到了身上,连头也被埋住了,无法呼吸。
(见鬼......)
我可不想死。
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没做过什么事呢,在没有刻下自己生存过的印记之前,绝对不能死。
一面忍耐着呼吸困难的痛苦,一面勉强运动着手臂,使劲拨开蒙住口鼻的雪。
猛地,覆盖在双手上的压力变轻了,接着冰冷刺骨的空气大量流入进来。
(我脱险了......)
当把头伸出雪堆的时候,兼续胸中涌起了总算还活着的真实感。
幸好眼前就有缠绕着藤蔓的松树枝,兼续抓住藤蔓,拼命把身体从雪中抽了出来。
逃出雪牢后,再次环顾四周,兼续为大自然的可怕威力而战栗。
景色已经完全改变了。
在雪崩的威力面前,许多树木都凄惨地被扫翻在地,兼续他们曾走过的那条山脚下的道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是雪片摩擦的缘故吧,四周弥漫着一股类似火药的气味。
“阿船小姐......”兼续寻找着那个人。
不仅是阿船,就连走在前面的男仆、侍女、仆役,都不见了踪影。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
“阿船小姐,阿船小姐——!”
虽然雪直埋过膝盖,但兼续还是像个疯子一样,徒劳地搜寻着。
可是,哪里都看不到人影。
(所有人都被雪崩吞没了吗......)
阴冷的绝望感爬上了脊梁。
这时,斜坡下方有人影晃动,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走来。来者全身沾满了雪,正是直江家的仆役。
“你没事吧?”
“是,是的......”
“阿船小姐和其他人呢?”
仆役面部痉挛,一脸恐惧地慢慢摇着头。
“别灰心。我们分头找。”
“那是......”
仆役指着雪堆中的一点。能看出是红披衣的一角,正是阿船的衣物。
必须争分夺秒。兼续用双手挖开披衣的周围,仆役也在旁边帮忙。
指尖触到一个暖暖的东西,是女人的手。
“阿船小姐,阿船小姐!”
兼续一边喊着,一边抓住那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拉出来。先是阿船苍白的脸,接着是身体,慢慢地被拉了出来。沾满雪花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
“还活着。”仆役哭着喊道。
兼续用手臂紧紧抱住阿船,像是要把自己全身的热量都传给对方一样,不断地使劲、使劲地抱紧她。
天之卷 第四章 雪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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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天地人》天之卷 第五章 遗言
天地人 天之卷
作者:火坂雅志
第五章 遗言
一
一过彼岸(旧历二月),春天就一天天走近了雪国。
虽然城里的雪还很深,但有着蔚蓝晴空的日子增多了,从屋檐下垂着的冰箸尖端滴下了晶莹的水滴。
在坂户城下,用青苧丝织成的越后上布的雪晒工作开始了。在雪中晒过之后,上布会变得更鲜艳、更柔软。
在鱼野川的河滩上,也排着几列上布,像在等着白雪给它们化妆一样。
不安啊,疲惫啊。
好深的疲惫好多的桥,渡啊渡啊。
孩子们纵声歌唱。
因为春天临近,雪变硬了,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在上面到处乱跑。在结冰的雪原上行走,被称为“渡冰”,或者是“不安
啊、疲惫啊”。隆冬时积雪没脚、难以行走的原野,一到了雪融时节,因为夜晚的寒气而结了冻,步行就可以走过去。
一度闭门不出的男人们,精神抖擞地走出山外,用雪橇把秋天里砍下的木柴运到城里。山脚下的雪地间露出了部分褐色
的泥土,雪割草绽开了花朵,像是要让人们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乡民们的心里开始涌起迎接春天的喜悦——。
春日山城的使者来到了坂户。
“御屋形样有令,解除樋口与六兼续的蛰居,待其母七七丧期一满,立刻赶赴春日山城。”
使者的话,由坂户城的父亲物右卫门,传给了云洞庵里的兼续。
兼续一回到城下的家中,就看见弟弟与七实赖等在门口。
“好高兴啊,大哥。”
“唔。”
正因为这一年多的漫长时间让人感受深切,兼续才会觉得像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果然,御屋形样还是难以舍弃大哥呀。马上就要出阵关东啦。”
“你也一起来吧。我可以去拜托景胜大人,让你加入军队。”
“真的吗?”实赖那长着粉刺的脸上满是喜悦。
兼续等亡母的丧期过去之后,就和弟弟实赖一起前往春日山城。
从坂户到春日山城,最近的路是走山道,翻越成一直线的栃洼岭、药师岭、牧野岭。可是,由于初春时节,岭上的雪还
很深,于是兼续选了一条稍远的路,骑马沿鱼野川而下,从小千谷经由柏崎,沿海岸向西走。
虽然海边波涛汹涌,寒风凛冽,但望着遍地的赤松林和沙滩,一度闭塞的心一下子解放了。
“和大哥一起受处分的泉沢又五郎久秀先生,好像也解除蛰居了。听说已提前一步赶回景胜大人座下了。”
“是吗?又五郎也回去了吗?”
“如果他是想争功的话,那就不可宽恕了,大哥。”与七实赖说着,忽然露出惊讶的表情,“风竟然是黄色的。”
“你不知道吗?那是黄砂。”
“黄砂......”
“一到春天,就从遥远的唐土乘着强风飞了过来。”
“唐土的砂是黄色的吗?”
“听说是的。”
身穿小具足的兄弟俩,并骑跑过沙滩,直奔春日山。渡过关川河口上的应化桥,就进入了府中町。
拥有北陆七津之一、直江津港的府中町,呈现出比春日山城下有过之无不及的繁荣兴旺。
比起四面环山的坂户,这一带的季节转换早了一个月。自关东流放至此的前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生活的御馆里,樱花已经
开了五分。
一走近春日山城,路上的人马忽然变得行色匆匆起来。这是分散在越后国内的人们,带着手下的部卒赶来参加谦信的关
东出阵。
载着米袋和味噌桶等兵粮、以及用作马饲料的稻秸的货车和骡马络绎不绝地向城里走去。
兼续和实赖,在后面的黑铁门处下马,首先去中城的主君景胜那里问安。
中城里,正忙着做出阵的准备。相识的武士们都纷纷向他打招呼。
“喔,回来了,樋口先生。”
“御中城样都等得心焦了。”
因为清楚这次蛰居的原委,所以上田众对兼续都十分同情。
在府邸里,经过了一年又三个月之后,兼续终于和景胜再次相会了。
上杉景胜照例板着脸保持沉默,也不多说什么。
不过,就算什么也不说,兼续也能从景胜那漫无边际的眼神中,看出他正在说,
(哪里都别再去了,一直待在我身边吧......)
“给您添麻烦了。”
“嗯。”
只交换了短短几句话,主从俩就已心心相映。
兼续知道,在无言的沉默中,掺杂着景胜无限的关切。
从小就作为小姓一直侍奉的这个人,从不曾分离这么久,所以看到景胜依旧欢迎自己,兼续不禁喜极欲泣。
在寡言少语的主君面前,兼续把两人的老师、云洞庵的通天存达和尚的情况、母亲病故的事、以及蛰居中发生的各种各
样的事都作了报告。
然后,兼续把一脸紧张等在后面的弟弟与七实赖,引见给了景胜。
“这是与七。虽说年轻,可能派不上什么大用处,但请帮忙让他加入攻打关东的军队吧。”
“是你的弟弟吗?”景胜那张罕有动静的脸上,稍稍流露出一丝表情。
“我没有兄弟。兄长他很早就亡故了。”
“是......”
“也没有一个像你们父亲那样暗中支持我的父亲。我能依靠的,就只有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友。”
说完,景胜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眯起眼睛凝视着实赖,略显生硬地告诫道,“要努力呀。”
于是,实赖被允许参战了。
兼续旋即想去谦信座下问安。可是,谦信为了祈祷胜利,正在毗沙门堂闭关,要有三天三夜不见人。
这一夜,春寒料峭。
兼续一面仰望着冰冷的星空,一面为和谦信的再次相会而激动不已。
(御屋形样......)
谦信终于从毗沙门堂出来,是三月九日的事情。
回到府邸,谦信喝了点粟粥和味噌汤作为迟到的早餐。然后,会见吉江资坚、山崎专柳斋等侧近,商定了关东出阵的具
体部署。谦信的样子,和平时并没什么不同。
听小姓之一报告说,兼续已从坂户返回,谦信很高兴地说,
“马上把他叫来。今晚一定要举办个赏花的酒宴。”
白云在天空舒缓流卷。
这一天天气很好,妙高山的山肌、跃马形的雪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群山的棱线像是要印入眼底。
等着兼续到来的当口,谦信照例乘兴把心爱的琵琶朝岚抱到膝上,一边眺望城下白蒙蒙的樱花,一边在府邸的套廊上袅
袅地弹奏起来。
接着,不大工夫——。
谦信上厕所出来的时候,突然倒下了。是脑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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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23
发表于 2009-4-3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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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之前的元龟元年(一五七零年),谦信曾在上野沼田城发作过轻度的脑中风。虽然不算严重,却留下了手颤的后遗症
,不能再在书信上画花押了,之后只能改为使用印章。
这次发作,是继那次之后的第二次发作。但症状远比之前那次严重得多。身边的小姓们,赶紧扶他躺到床上,但已口不
能开,体不能动,意识不清,可说是不省人事了。
当时的情形,《北越军谈》里是这样记述的,
——当时,谦信公因头痛晕眩,而感到身心不稳。自觉还能从厕所里出来,结果却中风昏倒,没有发出痰喘声,完全不
省人事。
面对谦信的突然发作,府里从上到下,一片混乱。
正在此时,兼续来了。
府邸里弥漫的异样气氛,让兼续一瞬间全身都冻结了。
他一把抓住在廊下惊慌奔走着的小姓的手腕,
“发生什么事了?”兼续几乎是在怒吼。
“御、御屋形样他......”
“御屋形样怎么了?”
“他倒下了......”
“什么!”
兼续甩开小姓的细腕,立刻奔向谦信的居室。
(御屋形样倒下了。御屋形样......)
脑中像是警钟乱敲似地咣咣直响。用力踏着的走廊,感觉就像积着新雪的道路一样难走,踩在上面,动辄失力。
“御屋形样!”兼续冲进了房间。
大概是刚做完诊断吧,身穿十德服、留着总发的御医正在角盆里洗手。
在用竹帘隔开的内间卧室里,有一个横卧着的人影。
“御屋形样......”兼续不禁想冲过去。
“你安静些!”有人用严斥的口吻制止了他。
那是谦信的重臣、已故直江大和守景纲的未亡人、阿船的母亲妙椿尼。兼续环顾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房间里除了妙
椿尼,还有仙桃院为首的重臣的妻女们,女人们挤满了房间,她们大概都是听到急报,匆匆忙忙赶来看护的。
“你坐下,与六。”仙桃院说。
尽管仙桃院的态度仍像平时一样沉着,但脸色终归有点生硬,看得出嘴唇已失去血色。
“仙桃院夫人,御屋形样的病情......”
对于兼续的这个问题,仙桃院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抬眼望向御医。
面容瘦长的御医有些悲哀地垂下眼睛。女人们顿时响起了一阵啜泣声。
(混蛋......。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比起悲哀,兼续更感到一种近乎狂怒的激情从腹部底下涌了上来,成为一条火流在全身奔走。
谦信仍旧意识不清地躺在病床上。
两个养子、三郎景虎和喜平次景胜相继赶来探望,和谦信见了面。
“义父大人!”
三郎景虎也不顾众人的目光,一把抱住病人,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请睁开眼睛。我是三郎啊。请睁开眼睛,说您没事。请再来看一次我的幸若舞吧。”
景虎肝肠寸断的悲叹,引得旁边的女人们也不由得跟着哭起来。
景虎原本就容貌出众,就连此时黯然神伤的姿态,也像一幅画一样。
与之相比,另一个养子景胜,一脸忿忿的表情,一直板着脸一言不发。大概是在考虑什么吧,那迟钝的表情依旧不变。
坐在枕边的仙桃院,握住了谦信的手。
“御屋形样,您的两个养子都来了。您对他们说些什么吧。”
这时,谦信微微睁开了眼睛,意识似有似无,白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唇微微翕动着。
“御屋形样!”
“义父大人......”
仙桃院和景虎都把脸凑近谦信,景胜虽然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但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谦信的嘴唇。
可是,谦信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深眠中。
在病人身边,除了御医,还有姐姐仙桃院、妙椿尼等轮流看护,昼夜不断地一直照料着病情。
兼续也仰仗仙桃院的定夺,被特许留在病床边侍候。
谦信倒下的第二天深夜——。
御医退到隔壁的房间去小睡片刻,病房里碰巧就只剩下仙桃院和兼续两人。
房间一角点着的矮脚灯,在谦信的侧脸上刻下了淡淡的阴影。
“喂,与六。”
仙桃院凝视着那火焰,从唇间艰难地吐出话来。
“御屋形样已经没救了。”
仙桃院忽然好像梦呓似地说道。
“不会有那样的事。别灰心,仙桃院夫人。”
“不,我知道的。即使还能活下去,他也不能自由行动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统一上杉家了。”
“还不是绝望的时候吧......”
“安静听着。”似乎胸怀某种决心的仙桃院,用压低的声音命兼续闭上嘴。
“当事情发生时,要多想想最糟的情况,并预先采取适当的措施,这就是所谓的政治。不能沉溺于一时的感情,而逃避
眼前的现实。”
“仙桃院夫人......”
“要是御屋形样就这么死了,你认为这个上杉家会发生什么?”仙桃院用不似尼姑的严厉目光紧盯着兼续。
(御屋形样死了......)
虽然不曾想过这点,可就像仙桃院说的那样,这个严峻的现实此时已经摆在了兼续面前。
不,这不仅是兼续一个人的问题。
主君景胜、还有三郎景虎、以及上杉家所有家臣的命运,都将因为这个唯一的现实而发生巨大的改变。
“现在,御屋形样有两个养子。”仙桃院说,“一个是我的亲生儿子喜平次景胜,另一个是从小田原北条家迎来的三郎
景虎......”
仙桃院说着,眉目惨淡。
“御屋形样到底打算让这两个养子中的哪一个继承上杉家的家督之位呢?此事一直未被公开,真是不幸啊。”
“......”
“一个家里有两个养子。这就像一条船上有两个船长,如果争斗的话,船就会沉没,而乘在船上的人全都可能溺死。”
“照您的说法,越后会因继位之事发生战乱吗?”
对于兼续的话,仙桃院点了点丰满的下颚。
仙桃院的心情必定也是十分复杂。不管怎样,谦信的养子之一、喜平次景胜是自己十月怀胎所生的儿子。但另一方面,
三郎景虎又是自己女儿的夫婿。景虎和女儿之间,已经生下了外孙道满丸。如果景胜和景虎因继位之事而发生争执的话
,那么夹在中间、陷入最痛苦立场的人,不论怎么看,都将是与他们相关的仙桃院自己。
“事到如今,可能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可是,哪怕御屋形样有一句话也好,如果能交代一下究竟谁继位的话.....”
仙桃院向着仍在沉眠的谦信望去。
谦信的感情,究竟在两个养子中的哪一方身上呢?这一点迄今无人知晓。表面上,谦信对两人一视同仁,公平对待,也
看不出任何好恶的感情。
如果从人的喜好来说,会觉得谦信是否更喜欢三郎景虎呢?兼续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谦信确实喜欢姿容端丽、才气
洋溢的年轻人。
可是,兼续相信,(御屋形样真正属意的,是景胜大人......)
诚然,景胜寡言少语,称不上是一个机灵乖巧、讨人喜欢的人。而且身矮头大,就算奉承,也没法说那是吸引人的容貌
。
可是,这并不表示景胜愚笨。
虽然外表迟钝,但内心却隐藏着不可动摇的坚强意志和火一样的热情。景胜身上确实具备着雪国人独特的气质。
治理万民,未必要容貌出众、 能言善辩。兼续认为,只有真心为家臣和领民着想、并舍身行动的诚意,才是治国者应有
的器量。
(景胜大人具备这些品质,他从御屋形样那里继承了不背叛义的热血......)
自己这么说,绝不是偏心。只要从旁观察,就能明白景胜的美质。
将思想藏在心中秘而不宣,不正是雪国人的特质吗?在深雪中静静地忍耐,默默地坚持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雪国
人的这种顽强和坚韧,不正是景胜这个男人那宛如明珠于井底生辉般的美质吗?
把幼年丧父的景胜领到身边抚育长大的谦信,一定也清楚地看到了景胜的才能。识人的眼力,本就是为将者最大的武器
。
(仙桃院夫人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兼续心中揣摩着。
如果无法确认谦信的心意,那么上杉家的继承,就只能由族人和重臣们商量决定。那时,作为谦信的姐姐、景胜的生母
、景虎的岳母,仙桃院将会有很大的影响力。
仙桃院现在住在春日山城的二之丸里,和景虎夫妇一起生活。已经八岁的道满丸,是个和父亲景虎一样容貌秀丽的男孩
,而且聪明伶俐,仙桃院对这个外孙可谓疼爱之极。
在祖母眼里,孙子总是特别可爱。聪明的仙桃院,想来不会仅凭感情的浓淡来决定国家大事。可是,既然是人,就不可
避免地会把感情牵扯进去。
(如果仙桃院夫人选择了道满丸所在的三郎方的话......)
如果那样的话,上杉家中就再无景胜的立足之地。在这个连亲兄弟都互相残杀的乱世中,来自别家的养子三郎景虎,是
不会允许景胜继续存在的。
“御屋形样也是个罪人哪。”仙桃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仙桃院夫人。”
“什么事?”
“莫非,仙桃院夫人打算抛弃景胜大人......”
“别胡说,哪有母亲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既然如此。”兼续紧盯着仙桃院的侧脸。
“御屋形样大概是想让景胜担任越后的国君,让景虎担任关东管领的职位,让两人互相携手支撑上杉家。这个愿望实现
不了了吗?可是,这件事始终是要通过争论才能决定的。而人是有着各种情感、各种欲望的,难以像纸上划线一样简单
明了地作出结论。继位的动乱,会扰乱国家。毕竟,天上的太阳只能有一个呀。”
仙桃院扭头看着兼续,用毅然的口吻说道,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时,病床上的谦信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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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御屋形样!”
“御屋形......”
兼续和仙桃院扑到谦信的枕边。自从倒下之后就一直昏睡不醒的谦信,半睁开双眼,像是摸索虚空似地伸着右手。
“哎呀。佛祖保佑。您醒了,御屋形样。”
姐姐仙桃院用双手把谦信的指尖包在掌中。
谦信的脸上没有表情,微微睁开的眼睛也呆呆地没有焦点。
“请振作起来。您喜欢的与六也牵挂着您,赶紧跑来了。”
“御屋形样。”兼续像是要摇起谦信的魂魄,大声喊着。
“战争还未结束。请打败信长,在京都立起刀八毗沙门的旗帜吧。让天下人都知道御屋形样真正的大义之心吧。”
“与六,”仙桃院用炯炯的目光看着兼续,“你去把御医叫来,说不定还有康复的希望。”
“是。”
兼续站起身,这时,谦信再次发出了呻吟声。
兼续和仙桃院忽然明白了,一齐紧盯着谦信的嘴。那已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要说些什么。
“御屋形样,您有话要吩咐吗?”
不等仙桃院问完,谦信就微微点了点头。
不,或许该说是努力做的像在点头。不过,这时的兼续和仙桃院都感觉到了谦信竭尽全力想要在这世上刻下什么的、那如同执念般的强烈意志。
“请吩咐吧。是关于继承人的事吗?”
“......”
谦信白浊的眼睛,转向了兼续的方向。
“与六,御屋形样好像在叫你。”
“御屋形样。”兼续赶紧把脸凑到谦信旁边,那嘴唇立刻就慢慢地动了。
(......义......)
微风轻拂般的气息,使卧室里凝滞的空气摇摆不定。
“您在说什么,御屋形样?”兼续几乎是在哭喊。
(你的义......)
谦信喘着气,在兼续的耳边说道。
嘴唇不再动了,谦信闭上似已疲倦的双眼,再次安静下来。
天正六年(一五七八年)三月十三日——。
被誉为不世出的战争天才的男人升天了,享年四十九岁。
也许是对这一天有所预感吧,谦信在死前两个月,从京师召来画师,让他为自己画寿像。何其之巧,就在画像完工、亲自过目的那天,谦信倒下了。
辞世的诗句也留下了。大概是抱着何时死去都不后悔的觉悟,预先写好了,收存在文件箱里的吧。
四十九年一醉梦,一期荣华一杯酒。
四十九年的人生,就像醉酒时的一场梦。而今生的荣华也和一杯酒一样,喝干之后,就只剩下一片虚幻。
生于酒,死于酒。谦信这个男人独特的生死观,存在于这句诗中。
谦信的遗体没有被埋入地下,而是全身都涂上防腐的漆,然后套上铠甲,用朱印封入大瓮中,安置在春日山城的祠堂里。瓮的左右,供奉着善光寺如来和泥足毗沙门天。
后来,又从信州饭纲山移来了灵仙寺,作为侍奉祠堂的寺院。城内的能化众寺院十一座,所化僧坊寺院九座,总共有二十座设立了塔头的寺院,早晚不停地为其念诵经文。
可是现在,春日山城内却远未到吊唁死者亡灵的时候,而是陷入了一场大混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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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09-4-7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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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信的死讯,转眼间就传遍了春日山城内。
以谦信的两个养子、喜平次景胜和三郎景虎为首,为准备出阵而云集城中的重臣、诸将在本丸的大厅里聚齐,协商善后之策。
议题当然是,“由谁来继承上杉家?”
讨论很快就变得直言不讳起来。
这是当然的。上杉家迄今为止,一直是由谦信这位独一无二的主君来一言定乾坤的,而这个谦信现在突然不在了,家臣们一再压抑的私欲顿时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变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候补者有三位。除了景胜、景虎之外,还有能登守护畠山义则的次男、后被谦信收为养子的上条政繁。政繁娶了景胜的姐姐(长尾政景的次女)为妻,原本也有资格继位,但他以已继承上条家为由,自行辞退了。
事实上,候补者只集中在喜平次景胜和三郎景虎两人身上。
在无休止的争论中,支持不同人选的各派成员清楚地区分开了。
喜平次景胜这边有:上条政繁(上条城主)、直江信纲(与板城主)、斋藤朝信(赤田城主)、山吉景长(木场城主)、吉江资坚(奉行众)、山崎专柳斋(奉行众),此外还要加上景胜的直臣团,以铁一般的团结闻名的上田众。
而倾心于三郎景虎这边的人,则有:木庄秀纲(栃尾城主)、神余亲纲(三条城主)、山本寺定长(不动山城主)、柿崎晴家(猿毛城主)、堀江宗亲(鲛尾城主)、长尾景明(直峰城主)、琵琶岛善次郎(琵琶岛城主)、筱宫出羽守(米山寺城主)。
除了上述这些人,还有很多人,或是尚未拿定主意,或是驻留在关东和北陆路地区,还不知道谦信的死讯。
三郎景虎这边,有很多正在春日山城内的颈城郡土豪成了其同伙。
以大豪族柿崎氏为首的所谓堀江众、筱宫众,早就偏袒三郎景虎,想通过拥立其为君来扩大自己的势力。尤其是猿毛城主柿崎晴家(上杉二十五将之一、柿崎景家的儿子),曾作为到上杉家当人质的三郎景虎的交换者,而一度成为小田原北条氏的人质,因此和景虎结下了紧密的联系。
而另一方,积极拥护景胜的,是曾任谦信首席家老的已故直江大和守景纲的女婿信纲。直江家通过连通鱼野川、信浓川的舟运同板户的上田众交往密切,同时又因为青苧的流通而有着戚戚相关的利益。
此外,作为谦信侧近的奉行众、吉江资坚和山崎专柳斋等人也站在景胜这边。
双方都在拼死力争。如果在继位之争中败北,那就成了家中的反主流派,必将饱受冷眼。所以大家都撕破脸皮,大吵大闹,务必要让己方的意见通过。
兼续坐在大厅的末席上看着这一幕。
(这就是曾在御屋形样的带领下,发起过一丝不苟的义战的上杉家家臣吗......)
他感到极其愤怒,大家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难道他们就没有一点哀悼御屋形样的心情吗?为什么谁都不考虑一下御屋形样的遗志呢?)
当然,兼续也有自己的考虑。他深信主君景胜才是最适合继承谦信的人。
理由是,景胜虽没有三郎景虎那样才华洋溢,但他的体内牢牢扎根着传自谦信的大义之志。
只有立于上位者心存大义,上杉家才能重新统一起来。以此而论,继承谦信、统领上杉家的人,非景胜莫属。
可是,在提出这个主张之前,首先应当凭吊已故的谦信,并商讨今后的方针政策,兼续是这么认为的——。
兼续望向坐在上座的主君景胜。平时就态度冷淡的景胜,此时越发表情严肃,像块石头一样缄默不语。
而坐在景胜对面的三郎景虎,俊美的脸上泛起了艳丽的红潮,大概也在为争论的走向而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吧。
双方的争论,没完没了地进行着,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来。可是,因为双方都固执于己方的私利私欲,所以谁都不可能让步。
厅里点着的大蜡烛,被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
这时,一个尼姑理着法衣下摆,走了进来。来者正是直江大和守景纲的未亡人妙椿尼。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集中到了妙椿尼的身上。
“有一件事,我必须听听诸位大人们的意见。”脸色略显苍白的妙椿尼,环顾着集中在大厅里的男人们。
“我们正在讨论重要的议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正在陈述三郎景虎方正当性的柿崎晴家,歪着在战场上晒黑的精悍胡子脸,露出稍感困惑的表情。那眼神分明在说,别来乱插嘴。
妙椿尼毫不畏惧地回望着柿崎。
“要说重要的话,比起一直没有结果的乱抬杠,我这边的事更重要。”
“什么......”
“御屋形样留下了遗言。”
妙椿尼的这一句话,顿时使鸦雀无声的大厅里掀起了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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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09-4-9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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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厅里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惊讶、动摇、好奇,各种感情掺杂在一起,在诸将之间游走。
“这是真的吗,妙椿尼夫人?”奉行山崎专柳斋像鲫鱼似地大口喘着气,再次问道。
“是真的。”妙椿尼点点头,“前天晚上,御屋形样的意识曾短暂地恢复了片刻。当时,守在枕边的只有我一人,也来不及叫其他人,就亲耳聆听了御屋形样的遗言。”
“那么,御屋形样说了些什么......”山崎专柳斋的声音激动起来。
“是关于上杉家继承人的事。”
“御屋形样决定了谁是继承人吗?”
“是的。”
“请明确说出继承人的名字。”
“遵命。”
妙椿尼一脸肃穆地再次环顾着全体在座的人。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以景胜、景虎为首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屏息静气地等着妙椿尼接下来的话。
妙椿尼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开口宣布道,
“上杉家的家督之位,由喜平次景胜继承。”
妙椿尼的声音庄严地响起。一瞬间,不知从哪里发出几声松了一口气的吐气声。
兼续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那样的话,完全没听说过。守在谦信病床边的,除了御医,还有仙桃院、妙椿尼等女眷们在轮流护理。而兼续自己,除了打盹之外,基本上也一直守在谦信身边。
就算妙椿尼在一个人的时候听见了遗言,她也不可能不把这话告诉周围的人。
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说出谦信有遗言之类的话呢?
兼续感到费解。
“这是家中的大事。信口开河,会很麻烦的。”柿崎晴家咬牙切齿地瞪着妙椿尼。
“你是说,不识庵大人的遗言是信口开河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把这话传达给诸位。恳请诸位千万不要忽视了不识庵大人的遗志。”妙椿尼判决似地说完,就丢下茫然的男人们走了。
上杉家的家督之位,由喜平次景胜——。
这句话像巨石一样,重重地压在了迄今为止一直在胡乱争辩的家臣们的心上。
虽说谦信已经死了,但从前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残像,仍让人记忆犹新。
“如果是不识庵大人的遗言......”
“就由喜平次大人当继承人吧。”
“就这么决定了。”
众人的窃窃私语,如涟漪一般掠过了大厅。
这时,三郎景虎站了起来。白皙的面孔紧绷着,一言不发地走出大厅。看得出,那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接着,景胜也站起身,紧闭着双唇,走出廊下。其沉默寡言的样子,和平时一般无二。
兼续也溜出大厅,追在景胜后面。
妙椿尼的一句话,似乎大大改变了主从俩的命运。
(真是对不起......)
自己和景胜两人,必须商量一下今后的事情。
兼续的脑中,思绪乱飞,脚像踩着云层一样。他转过了廊下的拐角,这时有人喊住了他,“与六。”
是仙桃院在招手,“到这边来一下。”
兼续跟在仙桃院后面,走进了城内深处的一间屋子。微弱的火光下,画着牡丹的金箔拉门散发着黯淡的光芒。
房间里再无他人。
“我有件事,必须和你说。”仙桃院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兼续,“是关于不识庵大人遗言的事。”
“那是妙椿尼夫人的谎话。御屋形样根本没说过那样的话。”
“别嚷嚷。”仙桃院压低了声音,“你认为什么是事实?”
“事实......”
“在这个世上,在事实和谎言之间,还存在着真理。所谓政治,就是要探寻这个真理。”
“您的意思是,即使骗人也没关系吗?”
“在不同的情况下,事实有时会伤人,有时会招致不必要的混乱。显然,不拘形式地选择一条对国家人民最有利的道路,才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应尽的义务。”
“这个骗局是仙桃院夫人策划的吗......”
“是又怎么样!”仙桃院毫不畏惧地骄傲地挺起胸,这种态度反倒让兼续有点畏缩。
“这是为了守护上杉家。为了把已经四分五裂的家臣们的心重新统一起来,只能这么做了。”
“可是,为什么您选择的不是景虎大人,而是景胜大人呢?”
仙桃院的选择,不管是对上杉家,还是对她本人,都必将带来重大影响。
“那是因为景胜没有私心。”仙桃院干脆地作出了回答。
“诚然,景胜也许没有三郎那样聪明伶俐,也没有不识庵大人那种以耀眼的才智吸引人的魅力。可是,景胜有着不为物动的山一样的顽强,有着摒弃私欲、遵循大义的公正心。我并非以亲人偏爱的眼光来看他,但比起鲜明的才气,那些品质才是作为大将的更重要的条件。”仙桃院说道。
所谓作为大将的条件,有各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是才智。其次是准确的判断力,以及果敢行动的勇气。此外还有自控力,吃苦耐劳的体力都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对于上位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看其是否有坚持到底的意志。
大将必须沉稳地作好心理准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动摇。因为陷于危机时,如果大将惊慌失措,那士兵们也会陷入不安,所拥有的力量可能连千分之一也发挥不出来。
唯有大将持有不动之心,有着不迷失既定目标、将初衷贯彻到底的强烈意志,人们才能追随其后。就像仙桃院说的那样,景胜天生就具备了大将应有的这种器量。
三郎景虎在城下的百姓和城内的女人中间很受欢迎,因其容貌俊美,口齿伶俐,本身就是个光彩夺目的人。
可是,为百姓所爱,并不等于他也爱百姓。
如果万一,事态发展到织田信长侵入越后的地步,到那时,三郎景虎是否会挺身而出,舍命保护家臣和领民呢——。
(该不会逃走,去依赖实家北条氏吧......)
如果是当和平时期的领主或家长,三郎景虎决不是个恶人。可是,处于动乱时代,没有不动之心的大将,除了“恶”之外,就什么都不是。
“我决心赌景胜。”
“仙桃院夫人......”
“你要在一旁坚定地支持景胜,好吗?”仙桃院的脸上,洋溢着悲壮的决心。
“所有的黑锅都由我来背。不管怎样,编造遗言的事,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向不识庵大人道歉的。因此,你千万不要迷惑,和景胜一起前进吧。”
“仙桃院夫人,您想做什么?”兼续猛然意识到,仙桃院该不会有死的念头吧。
所谓选择了一方,就等于舍弃了另一方。仙桃院舍弃的三郎景虎一方,有着血脉相连的女儿华姬和外孙道满丸。
“我将和三郎大人一起行动。”
“可是,那样的话......”
“现在不是担心安身之计的时候。必须谨慎地进行葬礼的准备工作。丧主由继承人景胜担任。如果能出色地承办整个葬礼,也可以乘机让拥护三郎的那些家臣们见识一下他的才能。”
“明白了。”兼续抓住膝盖,深深地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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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27
发表于 2009-4-10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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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兼续回到景胜所在的中城,时间早已过了夜半。
仙桃院一再叮嘱,“千万不能让景胜发现真相”。
景胜是个生性刚直、憎恶卑怯的人。即便说是为了守护上杉家,但如果让他知道谦信的遗言原来是假的,心里必定会产生巨大的动摇。
“这是唯有你、我和妙椿尼三个人知道的秘密。绝对不能对其他人说。”
临走时仙桃院的叮嘱,仍然萦绕在兼续的耳边。
景胜正在房间里盘腿而坐。
“仙桃院夫人吩咐,由您担任丧主。”兼续报告道。
“嗯。”景胜睁开眼睛,用力点点头。从这一刻起,兼续和景胜这主从俩的激战人生即将拉开序幕。
兼续在天亮前,再次返回春日山城脚下的谦信府邸,和奉行吉江资坚、山崎专柳斋一起商谈谦信葬礼之事。吉江资坚和山崎专柳斋本就是景胜派的人,对于由景胜担任丧主一事自然没有异议。
“这么一来,景虎方的人也会变得老实些吧。”山崎专柳斋对事态表示乐观。
可是,这话说出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事发生了。
猿毛城主柿崎晴家对景胜所在的中城发动了夜袭。一直推举三郎景虎担当谦信继承人的晴家喊着,“那样可疑的遗言,我绝不接受。”于是决定付诸武力。
参加夜袭的,有柿崎晴家率领的十名精兵和米山的五名修行僧。他们摸着拂晓前的黑暗翻过了围墙,打算袭击熟睡的人。可是,却遇上了正持枪值勤的樱井三助、清水内藏助、登坂新兵卫等上田众,双方展开了激战,结果柿崎晴家抱憾而死。
闻讯赶回中城的兼续,看着因这场突袭而群情激昂的上田众,不禁咬住了嘴唇。
(这算什么事啊......)
根据这种情况,就连哀悼谦信的葬礼期间,春日山城也可能成为血洗的战场。只有这点,是一定要设法避免的。
刚开始燃起的骚乱之火,却意外地被扑灭了。
对骚乱大吃一惊的景虎,向景胜方作了道歉,
“那是柿崎晴家擅自妄为,我对此毫不知情。”
兼续也向景胜进言,“葬礼结束前,我们必须保持谨慎。接受其道歉,结束骚乱吧。”
景胜听从了他的话,稳妥地了结了此事,从而暂时维持了城内的平静。
三月十五日,春日山城内举行了谦信的葬礼。由春日大明神别当的大乘寺的良海和尚担任导师,众多密教僧、禅僧列席,诵读了万部经书。
以前关东管领上杉宪政为首、前来吊唁的人超过一千人。从大香炉里升起的抹香的香味,遍布了整个城内。
身穿纯白礼服的景胜,仍像平时一样,一脸忿忿的表情,担当着丧主一职。
三郎景虎,也和妻子华姬、嫡男道满丸一起出席了葬礼,他不时擦拭着细长的眼角,表情沉痛,显得十分悲伤。
这是一场规模盛大、庄严肃穆的葬礼。可是与会者却都预感到了之后将会掀起的风暴。
傍晚时分,葬礼没有拖延,利落地结束了。
兼续和吉江资坚、山崎专柳斋等人一起处理完葬礼的善后工作,回到中城时,已经是半夜之后了。
一回来,就看见父亲物右卫门正默默地坐在大厨房的暗处,凝视着围炉里的火焰。
虽然春天已走近了春日山,但晚上仍是留恋炉火的季节。
“父亲大人......”兼续有些吃惊。因为在葬礼上没看见父亲,他还以为父亲留在坂户城了呢。
“坐下。”物右卫门用严厉的口吻、命令似地说道。
(这是要做什么......)兼续微微皱起了眉头。
作为葬礼的幕后策划者,因为担心会让景胜丢脸而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就连年轻的兼续也感到疲惫不堪。虽然有点抵触,但兼续还是隔着围炉和父亲面对面地坐下了。
“与六。”
“什么事?”
“没时间了。要干的话,只能趁今晚了。”
“要干什么?”
“必须,”物右卫门眼底射出一道厉光,“......夺取实城。”
说着,啪嗒一声折断了手里的桦树枝,扔进了炉火中。
所谓实城,是指位于春日山顶的本丸。
谦信生前,虽然平时都生活在山麓的府邸里,但战争时则会凭据本丸的实城。
谦信进行战胜祈愿的护摩堂、不识庵、毗沙门堂等,也都在这个实城的附近。
“您想要占据实城?”
“对。”父亲物右卫门点点头,“实城里有金库。我方必须抢先控制这个地方。”
樋口物右卫门是凭借操持财政的能力,才从坂户城的薪炭佣人升为家老的。对于经济在战争中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春日山城的金库里,有着谦信留下的、通过青苧交易和金银开采等收益储存起来的巨大资金。这也是谦信用以维持与甲斐武田氏的战争、以及关东远征、北陆远征的力量源泉。
“如果实城被景虎方夺取,那就完了。先发制人,才是兵法的秘诀。”
“可是,今晚......”
今晚不是谦信葬礼的当夜吗?兼续责难似地看着父亲。
“不,必须是今晚。现在的话,对方心里还有空隙。因我方未采取行动,对方此时正心存轻蔑。这是一个可乘之机。”
“这不是太卑鄙了吗?”
“说什么孩子话呢?”物右卫门两眼闪闪发光,“你不知道吗?景虎方已经向镇守上野沼田的河田重亲、镇守厩桥的北条高广、景广父子等人派去了使者。而对于实家的小田原北条家,也已经向其遣使请求支援。”
“为什么父亲会知道这些事呢?”
“我平时和各地的商人往来密切。他们消息灵通,我就通过他们在各地的港口和交通要道布下了一张消息网。”
“......”
“战争是非生即死的事。如果你想一决胜负的话,就必须孤注一掷。没工夫犹豫了。”
“既然如此,我去跟景胜大人商量一下。”
“我已经向他报告过了。接下来就剩行动了。”
原以为父亲只是精于算账,但物右卫门似乎还有着不为兼续所知的雷厉风行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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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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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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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3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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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景胜的直臣团上田众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
那就是敢打敢拼。
一般来说,越后人有着讨厌出风头、不张扬自我、比起贯彻自己的主张更重视和他人的协调性的倾向。
可是,鱼沼地区也许感染了隔山的上州人的气质吧,做事积极,具有向着目标勇往直前的行动力和牢不可破的团结力。
在身后支持着景胜、兼续主从的,正是这个具有独特气质的上田众。
上田众集结在中城大厅里,是深夜丑刻时分的事。
景胜背对着壁龛,身上穿着紫线威伊予札五枚胴具足。
稍后,留着胡须的坂户城代家老栗林肥前守政赖,和同为家老的国分治卫门、樋口物右卫门就座。还有黑金上野介、宫岛三河守,和上田长尾家的家老级重臣,也都紧张地板着脸坐成一排。
为避免情报外泄,此次负责夺取实城的作战部队,全部由对景胜忠心耿耿的上田众担任。
兼续任先锋队的指挥官。被选入这一夜作战部队的,还有以下这些十七八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泉沢久秀、樱井三助、小池半助、登坂新兵卫、深沢弥七郎、西方清左卫门、安部仁介、桥爪隼人、福岛源之丞、上村兵部、目崎三郎兵卫、丰野左近、角屋隼人,还有兼续的弟弟、初次上阵的与七实赖也参加了。组成了总共十五人的精锐部队。
位于春日山城本丸的实城内,平时除了看守金库的士兵外,守卫的人不多。所以占据那里,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控制住实城,就立刻吹响作为信号的螺号,然后迎入景胜率领的后续本队。
等到早上三郎景虎方发现的时候,夺取实城已成既定事实,景胜将作为上杉家的新领袖君临越后。
出阵前,兼续和主公景胜的目光交会在了一起。
景胜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胜过了千言万语。
(一切都拜托你了......)
兼续对景胜施了一礼,然后提起朱枪,带领部下走了出去。月亮隐入了云间,周围满是暧昧不明的黑暗。
从中城到山顶的实城,大约有五町(约五百四十五米)的距离。
他们穿过赤松间的空隙往上爬。为了不让景虎方发现,没有点火把。只有走在前头的与七实赖手里的一盏佛坛提灯(一种用铁板围住一圈蜡烛、只照一个方向的提灯)照亮脚下。跟在他后面的是指挥官兼续和使枪名手泉沢久秀。负责殿后的是自负才能的登坂新兵卫。
队伍中禁止窃窃私语。年轻人们像狼一样眼放绿光,向着那个唯一的目标,在黑暗中一个劲地往前跑。
不久,就看见了前方的大门。那是春日山城的防御要点——千贯门。因为是晚上,钉着铁钉的厚厚的榉木门紧闭着。
兼续他们并没有跑向千贯门,而是离开原路转向了左边。
道路的尽头连接着一座小小的城郭,一座木桥架在干涸的水沟上。这座桥是用来抵御敌人入侵的机关,通常在危急时才放下,可现在却还架在那里。
队伍全体渡过了木桥。然后,他们把枪夹在腋下,开始爬斜坡,抓着树根挪动身体,使劲向上攀登。上去之后,是一座宽阔的三层城楼。继续沿着山道往前走,谦信为祈祷胜利而曾在此闭关的护摩堂、不识庵、毗沙门堂都在夜晚的静寂中黑黢黢地沉默着。
作为目标的实城就在眼前了。
这时,左边的小树林里发出了一阵声响,林木间摇曳着火把的亮光。
兼续跑到弟弟实赖身边,低声命令道,“熄火。”
实赖慌忙掐住提灯的蜡烛芯,把火熄灭了。
树林那边的亮光正在慢慢靠近。
“全都躲到暗处。”兼续命令道,男人们立刻飞快地跃入矮竹林里。
火把的亮光不止一个。两个、三个、不,五个......。全都排成一列,像龙脊一样登上山道。
火把群过来的方向,正是三郎景虎居住的三郎殿屋敷。
(难道景虎方也想做和我们一样的事吗......)兼续暗暗叫苦。
与靠近春日山麓的景胜的中城相比,三郎殿屋敷离实城更近,位于山的第七段一带,距离实城不到一町。
景虎军竟然如此轻率地举着火把,大概是因为平时随便惯了吧。
总之,不能让他们到达实城,己方必须抢先进入。
从火把的数量来看,估计敌人是己方的两倍,在人数方面,兼续他们这方是压倒性的劣势。
站在旁边的泉沢久秀,抓住了兼续戴着锁笼手的手腕,在黑暗中,用眼睛问道,(怎么办......)
兼续心念一闪,“以我跃出为信号,大家一起拼命吧。”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来拼命的呀。”泉沢久秀轻轻笑道。
兼续的命令,通过风一样的耳语传给了其他人。男人们猫着腰躲在竹林中,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那一瞬间。
远远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
大概是因为手心里也在冒汗吧,初次参战的实赖不时地变换着枪的握姿。
领头的火把已经到了离兼续他们大约五间房子远的地方。
(还不行。还不到时候.....)
兼续压抑着跃跃欲试的心情,紧盯着火把的亮光。
己方隐在暗处不为人知,对方却在火光的照耀下暴露无遗。
不久,当火把走到跟前时——。
“上——!”兼续一边叫着,一边从竹林里纵身跃出,拉开架势舞起了朱枪。泉沢久秀、与七实赖、深沢弥七郎、登坂新兵卫等上田武士紧随其后,大声叫喊着冲了出来。
面对黑暗中突然涌出的人影,景虎军慌了手脚。大概是以为遭到了近百人的部队的袭击吧,领头的男人扔掉了火把,也有人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斜坡。
兼续跳过在红土上滚动的火把,呀的一声刺出朱枪,感到刺中了对方。朱枪的枪尖刺穿了跟前男人的上身铠甲,扎进了侧腹中。
之后就是忘我的拼命。虽然浑身溅满鲜血,但兼续还是挥舞着朱枪,时而仰身躲避敌人的枪尖,时而猛刺对方。
战争往往是占得先机者获胜,遭到意外袭击的景虎军不到半小时就被杀了大半,余下的滚下坡道逃跑了。
兼续环顾四周。只见初次参加实战的弟弟实赖,脸上沾满了鲜血,两眼闪闪发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独自打倒四人的泉沢久秀为首的上田众则全都安然无恙。
“快走!趁敌人还没派出新的部队之前,夺取实城。”兼续说着,把枪夹到腋下,跑着登上了山道。
看得见山上的城郭了。
白壁式样的三层城楼屹立在一棵大赤松的对面。兼续他们靠近了城楼。
城楼的一楼是武器库,二楼是金库。为了守护仓库,城楼附近的番士小屋里,常驻着以物头为首的十人左右的足轻。
按照兼续的计划,泉沢久秀用力敲响了小屋的木门。
一个男人露出脸来,问有什么事。久秀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冲了进去。一眨眼的工夫,队伍一拥而入,把屋里的士兵全都捆上了。
用从物头那里搜得的钥匙,兼续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城楼。樱井三助从三楼吹响了螺号,拖着长长的尾音连吹了三次。
这突然打破静寂的螺号声响彻了深夜的春日山。
根据这个信号,行至千贯门并守在那里的景胜的三百人本队也开始行动了。
尽管三郎殿屋敷慌忙派兵想阻止这场行动,但为时已晚。
景胜庄严地进入了实城。
已故的谦信,又被家臣们称为——御实城样。控制实城的人,就是春日山城的主人,是统领从北陆到信浓部分地区、以及关东北部一带的北国霸主。
进入了实城的景胜,于是也被家臣们称为“御实城样”。
景胜从这里,给驻守在越中、能登、上野的上杉军诸将、常陆的太田道誉、会津的芦名盛氏等人送去书信,说明了谦信病故、自己根据遗言进入实城的情况,向天下人宣告,自己是上杉家的新领袖,同时这也是谦信的遗志。
而三郎景虎和拥护他的本庄秀纲、神余亲纲、山本寺定长等将领,则对此表示反对。
“景胜只不过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了实城。所谓不识庵大人的遗言,根本就是捏造的。”
三郎景虎方逼近景胜占据的实城,又是射箭,又是放枪。景胜方也予以还击,结果变成了箭弹乱飞的激战。
战争就此展开,景胜方因控制着可俯瞰二之丸的三郎殿屋敷的实城而占据了优势地位。
两个月后——。
为了打开战况,三郎景虎放弃了二之丸,转移到了春日山以北二十七町(约三公里)的御馆。
天之卷 第五章 遗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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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完这章,我打算暂停《天地人》的翻译,先翻译另一篇小说近卫龙春的《上杉景胜》,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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