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千层底》 - 现代文艺 - 轩辕春秋文化论坛 20周年


	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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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千层底》

（上）

　　　　　　　　　　　　　　　　　

　　从莲的角度看出去，北平是一座色彩灰暗的城市，除了寻芳楼的院墙上沿墙攀援的牵牛花和晾衣绳上挂着的那些艳丽的女人衣裳方显出一丝生动外，一切都是那样单调：青砖灰瓦，黑漆大门，蓝色的天空，灰白的鸽群，以及不远处老字号青龙作坊那根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

　　晌午的日头毒得让人昏昏欲睡，蝉在远处不停的鸣叫。莲站在寻芳楼前羊角门的阴凉下，不时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莲年龄并不大，但已经松弛了，衣肩松弛、袖口松弛、连膀子上的皮肉也松弛了，那些花不起大价钱的嫖客也曾经这么批评她的阴道。

　　莲从事这一行当已经五年了，五年前她是被她爹卖给妓院的。莲至今记得爹在卖完她后拿着三百块钱喜出望外的情景，莲知道，这三百快钱够他抽一阵子了。

　　寻芳楼有许多莲这样的妓女：漂亮的、年轻的、既不漂亮又不年轻的。嫖客来到寻芳楼一般都先挑三拣四一番，瞅上了中意的，手一指：干这个！富贾要员喜欢漂亮的，出手阔绰，花钱眼都不带眨的，遇上好主，说不定还可以被包上三五个月——所以，漂亮的就可多挣些钱。如果不漂亮，年轻也行，碰巧了也能套磨个有钱的主——有些嫖客讲究的是个水嫩，没有十四的，十六的也行。如果既不漂亮又不年轻，那就只有会浪了。莲既不漂亮也不年轻，更不会浪，所以价钱自然要比别人低一些，多接一些客，反正身子是自己的。还有比莲岁数稍大的，如果身体还没有垮，一天也能挣个三块五块的，除了被老板抽走的那部分，剩下的也够开销或者补贴家用。当然，无论哪一种人都不敢白耗，寻芳楼不养活懒人。

　　如果白天也不歇着，注意留神的话，钱也就能多挣一些，莲就是这其中之一。五年来莲没白没夜地凑足了三百块钱，完全可以把自己赎出去。但莲不想这么做，因为这种行当是从一而终的。从前有几个妓女想不开，攒够了钱非要从良，结果自从跨出寻芳楼的门槛，不是出家当了姑姑子，就是上吊自杀了，有几个好下场的？莲不愿这样做，她知道从妓院出去，要想嫁个好男人除非上辈子烧了高香。如果没有烧高香，那还不如在寻芳楼苟活着，这里毕竟还有一席立身之地，过一天少两晌。另外一个促使她活下去的原因可能就是莲的母亲和两个幼小的弟弟，他们需要莲的接济。

　　莲将视线扫过街上路过的每一个男人身上，时刻准备一旦有人瞄过来，她马上就可以迎上去，可惜那些男人也只是抬头瞥了瞥她，似乎没有人对她感兴趣。莲脸上的妆早已被汗水淹退了，和原来苍白的皮肤比较，就像掺了太多水的腻子，打在白茬家具上薄厚不均。在莲的脸上除了拙劣的粉脂外，还有太多的疲倦，也许那些男人不是没兴趣，而是没人对她的疲倦和残妆产生性欲吧。

　　天气越来越热，从胡同子里飘过来的风着了火似的闷烫，莲不死心的换了一种姿势，边打盹边企盼着嫖客的光临。一只野狗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突然对着莲狂吠，使莲的睡意全消。莲喝退狗时的叫骂声引来几个人力车夫的注意，有人大概说了句什么轻佻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莲一时找不到驱狗的棍子或石子，只好撩起裙摆作势踢狗，出声恫吓，野狗这才仓皇逃开。

　　你妈个骚×！莲赶走狗有些累了，她盘腿坐在门槛上，将又落下的斜襟衫子往上拉拉，对着热气蒸腾的街道黯然神伤。被莲用手帕抹去的汗水，似乎也是脸上最后一抹颜色了……这是一九四六年的夏天，这一年莲二十三岁。

　　午后的北平城空寂而索然，随后便传来一阵枪响，街上开始乱作一团。根据声音判断，莲猜测北平又有战乱了。对于战争莲一点也不怕。世间一切都源于一个爱字，你不爱，你有什么可怕的？你不爱惜生命，你还怕死吗？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应该是那些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就赶紧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这一点莲颇觉好笑。

　　不过莲一点不喜欢战争，有一年有支部队开进城，莲就被抓进军营好长时间，后来有个新来的妓女问莲：他们抓你干什么？莲咬牙切齿：还能干什么？免费伺候那帮杂种呗。

　　零星的枪声自远而近，莲向枪响的地方张望，她看到的是一群向这边疯跑的学生。莲顿时明白了，不是什么战争，是学生又闹事了，难怪他们跑得这么疯。莲见过警察向学生开枪的情景：不管你是谁，只要撵上就活不成，先扯住头发按跪在地上，根本不等你说话，对准后脑勺就是一枪。莲亲眼见过一个女学生被打死在当街，头皮被掀掉了一块，脑浆流了一地。

　　莲朝地上吐了口吐沫，狠狠地骂：你娘个骚×！这是嫖客经常拿来骂莲的句子，莲觉得这句话够狠，不仅恶毒，还包括鄙夷和不满。

　　莲正在骂的时候有人向这边跑了过来，他大概晕了头，也可能是走投无路了，慌慌张张的想进寻芳楼，和刚刚站起的莲撞了个满怀。莲看了看他，那是个眉目清秀的学生，脸色煞白，身子哆嗦得厉害。他把莲扶起来，对莲说，大姐，我能不能进去躲躲？莲笑了起来，平时你不来，死到临头了倒来找老娘。学生回头看了看，几乎要哭出来声，我求你了大姐，你让我进去躲躲吧。莲把他拉到个僻静的地方，细细端详他：他们是在找你吗？学生点了点头。莲说，我们可以好好玩玩，你说是吗？学生马上意会了，脸红着说我没有钱。莲不高兴了，你不喜欢我？学生急了一头汗，我真的没有钱。莲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这一笑意味深长：这要不了多少钱的。学生几乎是哀求，大姐，我真的没有钱，我还只是个学生。

　　你娘个骚×！莲骂他，然后拉起他上了楼。

　　寻芳楼当然不是恪守礼仪之地，一群妓女见莲拉了个毛绒绒的学生上了楼梯，纷纷探出脑袋，其中一个伸长脖子笑骂，王莲，你这头老牛今天准备尝尝嫩草啊？他比你年轻，你会不会倒贴？其他妓女跟着哄笑了起来。学生被说得脸红脖子粗，王莲却毫不在乎：老娘今天就是要尝尝学生是个啥滋味。

　　莲的房间在二楼的最右侧。经过一些房间的时候，学生看到有几个妓女光着身子走过来走过去，还有两个跟嫖客打打闹闹掐掐摸摸，一时看得目瞪口呆。莲说你别大惊小怪的，这里跟你们学校不一样，你们那里的女人天热还穿衣服，这里的女人除了天冷都光着屁股；你们那里只有课本和毛笔，这里只有奶子和鬼哭狼嚎。

　　屋里很暗，莲拉亮了灯。灯光乍亮时学生看见昏黄的灯光下，屋里布置得井井有条：有几把黑漆椅子和衣柜环列四壁，显得十分笨重；桌子上摆着精致的茶壶和茶碗，镜台旁的墙上还有两幅春宫图，所有这些显现出一种古典的风情，以及过去的轻浮与淫荡。这让学生想到了一个古代的句子：“游翁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

　　莲用眼角瞟了瞟学生：这里不要斯文扫炕，你还愣着干什么？脱！莲的直接使学生又惊又羞。莲说，如果你不想死就快点脱，放心，不会要你的钱。学生听到楼下传来的吵闹声，知道侦辑队的警察跟着进来了，只好扭扭捏捏地把衣服脱了。剩下个裤头没有脱掉，被莲一脚蹬了下去，然后学生就被莲拉到了炕上。

　　这个时候莲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她的身体在灯光之下显得臃肿而松散，这无疑加深了学生的恐惧。学生伏在莲身上像死鱼一样，两只手抚在莲丰厚的乳房上一动不敢动。莲后来在每次回忆这件事时总是笑着对学生说，你那个时候沉得像头死猪。

　　后来学生的眼泪就从眼角慢慢流淌出来。莲看见他这样，也就懒得理她，只管一边将枕边学生的衣物往席下面掖，一边屏住气听楼下的动静。警察搜查的声音忽大忽小，但莲仍能清晰地听到他们沉重的皮鞋在楼板上咚咚的声音和他们下流的谩骂声，于是莲命令学生说，抱紧我！学生仍然还是不情愿，但照做了。

　　警察进来后屋子里像结了冰。学生后来对莲说，他当时感到有一股冷风从脑后急速地掠过，然后就感觉到身体在慢慢地往地下陷。进来一个警察就是一股风，再进来一个警察又是一股风，两股风在屋里转着，衣柜、桌子、椅子、镜台都被掀翻在地。末了，一个警察在学生的光屁股上跺了一脚，然后骂骂咧咧带着另一个警察扬长而去。

　　学生一直是闭着眼的，警察走了很久他才敢睁开眼，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爬起来慌乱地穿衣服。莲笑他，叫你脱你还不脱，要不是老娘你死定了。莲后来才知道，她救的这个学生叫李赟，北大的学生，后来成了北京城里的教书先生，大家尊称他为李先生。

　　李先生穿完衣服跪到地上朝炕上的莲磕了三个响头，把莲吓了一跳，莲说，你咋向我磕头？李先生说，救命之恩永世不忘，我现在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只能先磕三个响头了。莲的眼睛潮湿了，她看了看自己雪白的身子，急忙拿一条毯子裹住，然后她对李先生说，还没有谁给我磕过头，你怎么能向一个窑姐磕头呢？说完莲下地把李先生扶起来，她说，你刚才弄了我一身东西，人家男人出来的都是糨糊，你出来的是尿，是不是吓的了？

　　李先生这一年只有十九岁，比王莲小四岁，尊称王莲为“莲姐”。自此以后，先生时不时的常到寻芳楼来看莲，寻芳楼里都知道莲有个弟弟叫李赟.莲对李先生说，你念书挺苦的，家里要是接济不上，缺衣少吃的，你尽管来找我，别的我帮不上你啥忙，只能给你点钱，你别嫌少，也别嫌脏。李先生一眼的泪花，他说，莲姐，我欠你的这一辈子恐怕也还不清了。莲说，我就没图你能还，只要你能常来和我说说话就行。

　　第二年秋天，李先生毕了业，就在寻芳楼不远的一个学校里教书，李先生一点也不避讳，也不怕学校的教师和学生说长道短，仍坚持常去寻芳楼看莲姐。冬天的一个下午，李先生又来看莲，一进屋莲就看到他冻得厉害，忙把他拉到炕上。脱鞋的时候，莲看到李先生的鞋早就磨透了，脚已经肿得像个馒头，她一阵心疼，急忙把李先生的脚放在心口上暖。莲说，你得换鞋了，脚上这双鞋快不管穿了。我明儿个去买些粗线和洋布，再跟胡同口林裁缝要点布头，找个鞋样子给你纳双鞋。从小娘就教我纳鞋，姐纳的千层底鞋既结实又轻简，还暖和。

　　鞋纳了好几天，还没纳好，有一天晚上李先生突然对莲说，莲姐，我想娶你。莲正坐在昏暗的灯下纳鞋底，一听这话浑身一哆嗦，忙把被针刺破的手指放嘴里吮。李先生又说，莲姐，我想娶你。李先生一连说了三遍，见莲没吭声，就趴到莲的脸前看，他看到莲的脸上有两行泪缓缓滑落。

　　莲摇了摇头，她说，赟啊，你能跟姐说这句话姐就知足了，可惜姐命贱，没这个福分。李先生一听急了，啥命贱命好的，啥福不福的，这都是封建迷信，你到这种田地跟你的命没有关系，都是这个世道造成的。莲又摇了摇头，她说，赟你说的我听不懂，反正我知道就算咱俩都愿意，你的爹娘也不会愿意，谁会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个妓女回家？李先生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要娶你，谁还能把我吃了？莲说，人吃人有啥稀罕的？这个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李先生说，明天我就带你去见我娘。莲起初不肯去，但经不住李先生软磨硬泡，最终还是跟着去了。

　　李先生的家在南辛庄，是个不起眼的地方，父亲过去也是个教书先生，死得早，只剩下李先生和母亲相依为命。莲一见到李先生的母亲就虚了三分，本来准备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先生的母亲目光非常锐利，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莲足足有三分钟，然后就起身去了里屋，再也没有出来。

　　莲窘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问李先生怎么办。李先生跟进里屋，随后莲听见老太太在里屋敲敲打打，扯着嗓子骂，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女人？你在说瞎话！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她是个什么货色！莲知道这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后来莲听见李先生央求母亲的声音，声音弱小而发虚。老太太说，你把个这种女人带回家就不怕人家笑话？要结婚你去窑子店结去！你要把我给活活气死……

　　李先生无言以对，只好耷拉着脑袋从里屋里出来，拉着莲走了。

　　鞋纳好的第二天就到了年底下，李先生高兴得像个孩子，四处张罗着租房子，然后把莲赎出来结婚。婚礼是在寻芳楼旁边的一处破房子里举办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参加婚礼的宾客都是妓女，大家都替莲感到高兴。莲的泪早就落了下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双新布鞋，对李先生说，打今儿起，我一年给你做两双千层底儿鞋，用最好的洋布。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李先生接过鞋，泪也下来了。慢功出细活，千层底果然厚实、精致，那上面耗费的精力和心血，李先生体会最深。

　　这双鞋李先生穿了整整一个冬天，第二年春暖花开时，鞋又磨得起了毛。这时候莲已经怀孕了，她看了看李先生的脚，又张罗着要给李先生纳鞋。李先生摸了摸莲尚未隆起的肚皮，对莲说，莲姐，别累坏了，等孩子生下来再帮我做鞋不迟。莲微笑着说，哪能会累着。她找来针线和洋布，对李先生说，赟，我老是肚子饿，我想吃个烤红薯，你去帮我买两斤烤红薯吧。李先生说，好，我这就去。

　　北平的春天仍然很冷，街上连一个人也没有，李先生一连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烤红薯，他把它揣进怀里，然后匆匆往家赶。碰上兵是拐过一个弯之后，那群兵用铁丝穿着几个壮丁的锁骨正往车上赶，他们看到李先生向这边走过来，先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都咧嘴笑了，其中一个兵从肩上取下来长枪，对着李先生拉了一下枪栓。李先生愣在当街，心说，这下坏了。

　　莲知道李先生被抓是傍晚的时候。天黑前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心里隐隐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妓女们跑过来对莲说，王莲，李先生被抓走了你还在这里纳鞋底，你纳鞋底准备给谁穿？

　　莲开始浑身哆嗦，她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仍然小得像蚊子哼哼，中央军征兵不是很挑吗？不到三十颗牙他们不要。妓女说，那是哪年的老皇历了，共军都打到河南了，抓丁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另一个妓女说，凡是有牙的都被抓走了，还多少颗……

　　莲没等妓女把话说完就瘫倒了，手里的针头线脑洒了一地。

[ 本帖最后由风雨夕于 2006-8-9 22: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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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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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保护版权，故下半部暂不帖上来，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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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3 07:56 资料主页个人空间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读过老舍的《月牙儿》总觉得一个23岁的青楼女子不应该是这样老相的先睹为快期待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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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3 12:00 资料主页文集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这是红头巾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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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3 12:48 资料主页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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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风雨夕于2005-08-13, 1:20:30发表
因保护版权，故下半部暂不帖上来，见谅。

这个是？

小菏很想楼主能把下半部发一下
尽管可能是悲剧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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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3 19:27 资料主页文集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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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柳褴衫于2005-08-13, 7:56:41发表
读过老舍的《月牙儿》总觉得一个23岁的青楼女子不应该是这样老相的先睹为快期待后续

老舍的青楼女子比较嫩？那可能保养得比较好。
婵如何用用索芙特可能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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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3 19:30 资料主页文集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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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三杯倒于2005-08-13, 12:00:40发表
这是红头巾外传？

不是外传
这是一个系例，每篇约一万字，人物的人名都叫婵。
不想改名，就用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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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3 19:34 资料主页文集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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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小菏于2005-08-13, 12:48:18发表
这个是？

小菏很想楼主能把下半部发一下
尽管可能是悲剧的说

我一定会发的，待印出来之后再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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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9 21:58 资料主页文集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一双千层底》下

　（下）

　　　　　　　　　　　　　　　　　

　　一九五〇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昔日繁华的寻芳楼已经不复存在，它被彻底改变了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国营菜场。有一天莲要给李先生的母亲上坟，就抱着儿子来这里买刀头肉。远远的，莲盯着晨曦中的寻芳楼看着，心里有种言语不清的伤感，这时她再次想到了李先生。

　　莲在无数次的回忆中总忘不掉那个闷热的午后，那些零星的枪声，以及慌慌张张向她跑来的青年。莲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总记得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那感觉来自于李先生那双明亮而充满惊恐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使她完全动了恻隐之心，毫不顾及是否会被抓住杀头。

　　莲早在前年春天就把给李先生纳的千层底做好了，它至今仍在莲的枕头下放着，一直等李先生回来穿。但莲知道，李先生是回不来了。有人告诉莲，李先生死于河南开封，是被一颗炮弹炸死的；也有人告诉莲，李先生没上战场就死了，是半夜里逃跑时被开枪打死的；还有人告诉莲，李先生是在沈阳时被冻死的。说法有好几种，但不管哪种说法，莲明白，全中国都解放了，李先生从哪里回来？

　　莲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她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这里是一九五〇年，世界出现了一些新气象新名词，比如无条件的拥护无产阶级的利益、公私合营、同志、吉普车、反动派、成分以及群众，等等。莲只对物价感兴趣，她站在国营菜场的肉架前对肉的价格抱怨不已，她说，怎么这么贵？卖肉的师傅说，早就是这个价了，吃不起就别吃。莲白了她一眼，摇头小声嘟囔，猪肉卖的比人肉还贵。莲的这句话引起了卖肉师傅的联想，她狐疑地盯着莲看了一会，迅速地想起了寻芳楼的历史和莲过去的职业，于是她吐了一口吐沫指槐骂杨：猪肉是比人肉贵，但比人肉干净。莲不再说话，也不在意，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干不干净，她过去都是妓女，这一点毋庸置疑，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莲受到攻击是在一年以后，有一天，莲从外面回来，路过寻芳楼那条街时，一个妇女指着莲笑着对别人说，这个烂货怎么还没死？还有脸从这里过。莲咬紧牙关，她的脸在清晨的光线中迸射出一种愤怒的白光，然后她从提兜里掏出一个萝卜向那个女人砸去。莲的此举显然是得不偿失的，她的萝卜迅速激起了整整一条街的公愤，几乎所有的妇女都跑出来对莲大打出手。莲看到人们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们扒光了莲的衣服，用杂乱的拳头和鞋尖对她进行攻击。莲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的皮肉被击打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还依稀听见各种痛快淋漓的咒骂：破鞋！烂货！贱×！莲头晕耳鸣，她觉得自己起码还得保留点做人的尊严，于是她想挣扎着站起来，但立刻就被人放翻在地，这种企图在经过数次失败之后最终放弃，之后莲就不省人事了。

　　莲后来回忆，她之所以成为人们发泄的目标，极有可能出自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莲和这条街的很多男人睡过；二是过去人们的精神长期压抑，在做了主人之后终于爆发。

　　莲是在冷雨中被淋醒的，醒来后她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身上所有的地方都疼，几乎要活不成。但她还不想死，因为家里还有李先生的骨肉需要她养育。莲擦了擦脸上凝固的血迹，看到一个人向她匆匆走来，然后弯腰将她搀起。这个人叫王继业，过去曾在街角开鞋店，老字号王家鞋铺的老板。莲记得他也是一个戴帽的灰色人物，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里面排行第二。

　　王继业要背莲的时候莲不让背，莲说，我怕连累你。王继业说，你见外了，我也是坏分子，咱俩坏一块了，不存在谁连累谁。莲说，我记得你是富农啊，怎么成了坏分子了？王继业背起莲边走边说，我爹给我留的家业太大了，没想到成了祸害，给我划了个富农。我不同意，跟他们顶撞了几句，他们就说我是反革命。我说我没有反党反人民，他们就查，就组织群众揭发，结果揭发出来我曾经和两个女人搞过性关系，所以给我戴个坏分子的帽最合适。

　　莲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这期间王继业来探望她几次，有一次王继业吞吞吐吐地对莲说，莲，咱们结婚吧？莲当时的心情低落到极点，对生活的绝望使她对王继业的求婚断然拒绝，她对王继业说，我这个样，还能结婚吗？王继业说，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的，太难。莲说，跟我在一块的人都会倒霉的，我是一个倒霉的人。王继业说，我也是个倒霉的人，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这叫臭味相投。莲扑哧一声笑了，眼眶被泪水充盈，她长叹了一口气，对王继业说，做人做到这个地步，怕是前世的报应啊。

　　莲和王继业结婚后第二年生了个孩子，加上李先生的，算是俩儿子，莲给他们取名，一个叫新房，一个叫新民，都随了王姓。王继业说，我看新房还是姓李吧。莲说，想起来新房他爹那个李姓我就心口疼，还是姓王吧，我也姓王。

　　王继业重操了旧业，仍然是摆弄鞋，只不过不是加工新鞋，是修鞋，借此养家糊口。到了一九五四年，政府不再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妓女心存芥蒂，政策的宽大使莲心里一宽，眉间也就云开雾散。但随后莲的眉头又紧锁了，因为大家都管王继业叫“破鞋王”，专修破鞋。另一个让莲担忧的是一九五六年中台关系的高度紧张和一九五七年的大鸣大放大辩论，莲不断被人带走讯问，或在群众大会上进行批斗，问她李先生到底死了没有，她王莲有没有里通台湾、和国民党反动派勾结。莲每次被斗得腰酸腿疼，回家就哭。王继业劝道，在群众面前亮亮相是个好事，亮相亮的多了，你就成了名人了；大鸣大放也没有关系，四类分子又多了一类右派，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大家将来都是一家人嘛。

　　王继业每天的收入不多，全家人勉强可以度日。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的到来，使王继业的修鞋机遭遇到了毁灭性打击。莲眼睁睁地看着修鞋机被人砸个粉碎，就跟人大吵大闹，王继业拉拉莲的手，别气了，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咱的修鞋机炼成了钢铁和原子弹，这叫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莲哭了起来，到这种时候你还知道说笑！没了修鞋机，这日子还咋过？王继业说，这叫笑对人生，再苦再难，笑笑也就挺过去了。

　　到了夜里，莲的两个儿子饿醒了，不停的哭，莲掰手指算算，孩子们已经好多天没吃上饱饭，现在已经浮肿了。莲问王继业，孩子们饿了，怎么办？王继业说，吃食堂啊，食堂里什么都有，大鱼大肉，馒头干饭，你想吃啥就拿啥，这叫共产主义。莲终于火了，王继业，你他妈的现在就去给我弄来大鱼大肉！说完搂着两个孩子哭了起来。王继业说好，我这就给你弄鱼肉去。他穿上衣服，推门向外走去。半个小时后，王继业像莲预料的那样空手而归，莲问，你弄的吃物呢？王继业说，排队的人太多，轮到我的时候正好发完了。王继业的幽默再次遭到莲的辱骂，莲边哭边说，都饿死这么多人了，你还说有大鱼大肉……王继业叹了一口气，他说莲你别哭了，我再排一会队去，没有大鱼大肉，我就领些豆饼高粱回来吧。半个小时后，王继业果然背回来两袋东西，一袋豆饼，一袋高粱。看着两袋东西莲又犯愁了——家里没有锅，锅都炼钢铁了。王继业说，废铜烂铁都造了原子弹拿去炸帝国主义了，咱吃糠咽菜也高兴。凑合着吃吧，还讲究个什么生熟？饱了臭饿了香。于是莲和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了半晌，莲突然问王继业，你咋不吃？王继业笑着说，我早吃过了，半道上我画了俩饼子充饥了。

　　王继业被抓起来是两天以后，罪名是盗窃集体财产。被带走的那一天非常高兴，王继业扭脸对莲说，这回终于找到吃饭的地方了。莲哭喊着不让带走丈夫，她对两名公安说，别带走我丈夫，我和我儿子三个换他一个好不好？

　　莲在充满饥饿和幽暗的岁月里生活了三年，第四年头上王继业出狱了。这一天莲带着两个孩子去接丈夫，莲对丈夫说，老王，两个孩子一个也没有饿死。王继业说饿不死就好，要真的死了，咱俩还有啥混头。莲犹豫了一会又说，我重操了旧业，我和区长……才保住了两个孩子。王继业鼻子一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他不哭了，像是对莲又像是对自己说，和区长就和区长吧，只要能保住孩子就好，又不是面缸里的面，舀一瓢少了。

　　很快就到了一九六六年。有一天莲起床倒尿盆，冷不丁的听见街上热闹非凡，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莲顿时有一丝不祥之感，她怕热闹，她知道只要一热闹准有事，准跑不了她。转身的时候莲发现自家的墙上早就贴满了标语，莲不识字，就拉着儿子来看，新民正在吃早饭，含了一嘴的馒头，含糊不清一字一句地念道：打倒坏分子王继业！打倒妓女王莲。

　　莲当时如遭巨石击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随即昏倒在儿子脚下。两天后，灾难不期而至地降临了，莲和王继业作为旧世界残余被一群红卫兵从家里揪了出来。远远的，莲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新房，他的打扮和其他红卫兵一样，穿了一身绿军装远远的站着，目光不敢与莲对视。莲说，儿啊，我是你娘。一个红卫兵女将上来就给莲一记耳光：放你娘的臭狗屁！他早就与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划清界限了。莲挨了一耳光有些头懵，她对红卫兵说，你们还是学生吗？你们还不如解放前的学生，你们是一群土匪。莲的这句话立刻得到了一顿拳脚，一个红卫兵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理发推子，把莲按倒剃了个阴阳头，然后把夫妻二人押到批斗大会上进行批斗。

　　莲和王继业在街上一站就是一天，中午也不准回家。有一天儿子新民来送饭，新民就问王继业，娘的脖子上咋挂了一圈破鞋啊？王继业说，你娘做的千层底好看，大家就把鞋脱下来让你娘给重新做。莲听完这句话哭了起来，王继业说，你哭个啥？你看旁边的戏曲表演艺术家和作家都跟你站一块了，你有什么屈的？你应该有自豪感。莲说，老王，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心说笑，你早晚得吃这嘴上的亏。

　　果不其然，数天之后莲的话应验了，王继业看见一群红卫兵在扒莲的衣服，就跳起来高声叫骂：你们这帮鱼鳖虾蟹，杂种王八蛋，你们早晚会遭到报应的，毛主席没有让你们这么干。一群红卫兵提着木棍一哄而上，王继业当场被打得断了气。

　　三天之后，莲坐在王继业的坟边，再一次对世界感到深深的迷惘和绝望，最后她抽出裤腰带，张望了一下风云变幻的天空，然后向一棵榆树走了过去……

　　莲的一生到此终止，轻如草芥。她的自杀被街道邻居谈论了两天，之后便被人渐渐遗忘了，因为那本来就是一个纷乱的年代，死人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莲只是其中一个。

　　一九八九年的深秋，李先生从台湾回来了，他当年并没有死，被国民党抓走之后顽强地活了下来，然后就被一艘轮船送到了台湾。在台湾，李先生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孤独和无奈的年月，无时不在思念妻儿，现在他终于回来了，激动使他热泪盈眶。两个孩子见到李先生，他们从一个板箱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千层底鞋，对李先生说，这是我娘给你做的千层底鞋，她一直珍藏着，放了一辈子。李先生老泪纵横，他穿上这双放了四十年的千层底，跪在莲的坟前，颤抖着从包里取出一块烤红薯对莲的坟头说，莲姐，红薯我买了四十年，现在还热乎着呢，你快起来趁热吃了吧。

第二天，李先生和儿子商量之后，将莲与王继业合葬一处，立了块碑，上书：

王莲王继业夫妇之墓

　　　　　　　　　　　　　　　　　

　　（end）

　　风雨夕二〇〇五年八月九日

[ 本帖最后由风雨夕于 2006-8-9 22: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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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6-8-10 17:10 资料个人空间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很感人。人性让人赞叹，时代让人悲哀。
大幅度的时间跨度，百年中国史，三个同受压制不同出身的小人物，把百年来风云道尽，文章虽短，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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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1 10:34 资料个人空间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故事····历史·····混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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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2-5-4 11:20 资料主页文集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来了，铁血让发一个“转发铁血”字样，以证明那帖子是我写的。我很反感这个，因为注明不注明是我的自由，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我这样做，不过想想他们也是好意，而且此举是关于维护知识产权，因此支持！

顺便问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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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2-6-13 12:07 资料个人空间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我是风雨夕的忠实粉。赞故事比历史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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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8 11:08 资料个人空间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很感人，看到那四十年的红薯时，就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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