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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翻译]长篇小说《上杉谦信》(志木泽郁 著)
清水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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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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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1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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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长篇小说《上杉谦信》(志木泽郁 著)
长篇小说《上杉谦信》
作者:志木泽 郁
第一章 景虎登场
一
“那件事我已经听够了。”
斩钉截铁的叫声响彻了春日山城内。紧接着,声音的主人、越后守护代长尾平三景虎那短小却生气勃勃的身影好像弹出来似地一下出现在走廊尽头。这就是日后的上杉谦信。
景虎这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但那双即使充满怒气也依然清澈无比的细长眼睛,再衬上红润的面色,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御馆大人,请等一下。”
“不管怎样,请再听我们讲一遍吧。”
家臣们吧嗒吧嗒地从后面紧追上来。
景虎回过头,“同样的话,你们到底要说多少遍啊?我已经仔细听取了双方的意见,也做出了应该能让人接受的决定。事到如今,又要旧事重提些什么?”
“是是。”家臣们连声答应着平伏在地。
景虎的急性子并非始于今日。家臣们私下评论景虎说,“总而言之,是那种完全表里一致的人啊.......”其清廉的性格深孚众望,平时也是个挺有趣的人,但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让人有点头痛。
虽然平伏在地,但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一位重臣抬起头,抗辩似地顶嘴道,“虽然如此,可是御馆大人.......”
所谓的问题,就是家臣之间的土地争讼。
这种问题,双方通常都是各执一词。而且,各自都在重臣中拥有支持者,纠缠不清。
特别是这次,就连从景虎十多岁起就担任其侧近的本庄实乃也袒护其中一方,使问题变得更难解决。
景虎打从心底里感到厌烦。
究其原因,是为了五段半的土地(一段等于992平方米),还不足一町步(一町步约为9920平方米)。按当时的标准来说,这点土地根本不算什么。可就为了这么一点少得不值一提的土地,就声嘶力竭、两眼通红地争吵不休,景虎对此深感厌恶。
当然,也不是不了解他们的想法。越后成为稻米之乡,那是后来的事。当时越后的良田还很稀少。正因为如此,那些产米的田地,即使面积不大也不肯让给别人,这种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在无理之处也要强词夺理。一旦情况不妙,哪怕大吵大闹也要挽回局势,那种样子实在是,
——丑陋。
对这位年轻的武将来说,这一切让人难以忍受。而家臣们居然直到现在还对此事唠叨个没完,他们越说,景虎心中的厌恶感就越甚。
“住、嘴!”景虎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重臣们总算是闭上了嘴,全都像蜘蛛一样平伏在走廊上。
“我要去毗沙门堂闭关。”
唉......众人不禁发出一阵叹息。
景虎在毗沙门堂闭关,就意味着所有的公务都要推迟。至少那些必须请示景虎的事,就只能搁到他带着脱胎换骨似的清爽表情从毗沙门堂出来后再说了。
毗沙门堂建在本丸北侧一座并立的山峰上,景虎时不时地会在那里闭关,闭关期间,不仅佛堂内,就连山峰周围也不许任何人靠近。只有准备膳食的人可以每天过来两次,把端来的饭菜放在门外,但很多时候景虎都不吃不喝。
对主君的崇神之举,家臣们决不会有任何轻蔑。他们跟景虎一样,也是十分虔诚的中世纪的人,对神佛的威力深信不疑。他们相信,大将在战场上战无不胜,都是因为受到了八百万神佛保佑的缘故......因此,对景虎的闭关行动,他们也十分理解地恭敬从命。然而,一缕不安蓦地掠过心头。
——就这样进入另一个世界,早晚有一天会回不来吧?
趁着家臣们伏在地上的机会,景虎飞快地走了出去。
晚秋的凉风使激动的情绪冷却了几分,但那种踩上了不洁之物的不快感还是没有消失。景虎依然阴沉着脸,朝毗沙门堂走去。
毗沙门堂所在的山峰上栽着几棵松树,阵阵松涛让景虎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风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雪意。估计再过十天左右,天空将变得晦暗,远方的山影将染上一层淡淡的白色。然后用不了多久,大雪就会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地飘落,连这边也会埋入雪中。
景虎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推开了佛堂的门。
佛堂内祭祀着左手托塔、右手持戟的毗沙门天的雕像。景虎在佛像前坐下,点亮一盏灯,开始慢慢念诵起毗沙门天的真言,声音渐渐加快。
“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这句经文实在翻译不出,只好贴原文了。)
景虎摒弃杂念,专心诵经,胸中的怒涛渐渐风平浪静,消失无踪。将真言反复念诵了七百遍后,接着又念诵仁王经。
从七岁到十四岁他都在林泉寺生活,抚育他的天室光育所教导的禅宗心得,为景虎的宗教修养打下了基础。不过,景虎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深入研究了天台、真言这两大密教,甚至对以饭绳权现为首的修验道的诸神也产生了兴趣。
这种深厚的信仰心,大概是受其母、笃信观世音菩萨的虎御前的影响吧。
最起码,不像是继承了其父长尾为景的宗教观。虽然为景也并没有特别对神佛不敬,但观其态度,总觉得他只是想要通过信神来捞取现世的好处。与之相比,景虎的母亲却是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佛祖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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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3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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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景虎生于享禄三年(一五三零年)一月二十一日,是越后守护代、长尾为景和长尾显吉之女、虎御前的儿子。其母亲一方是以栖吉城(长丘市)为据点的、被称为古志长尾的一族。
据说长尾氏本是坂东八平氏之一,以相模镰仓的长尾庄为据点。之后,又扩展到上野、下野、上总等地区,景虎的家族(越后)府中长尾氏就属于上野的白井长尾氏一脉。
自镰仓时代末期成为上杉家的执事以来,长尾家就和上杉家共进退。当上杉宪显出任越后守护时,长尾氏据说也作为守护代一起进入了越后。
从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两个家族的关系渐渐崩溃。这种变化并非只发生在越后,而是随着时代的推移遍及了全国。
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望族逐渐失去了权威,取而代之的,正是像长尾氏这样被称为守护代的阶层,以及凭借乡土优势崛起的本地豪族。这些新兴势力受到当地人的拥戴而势力大增,有时甚至不惜消灭周边势力来扩充自己的力量,最终导致和原有的统治阶层产生对立,形成了所谓“下克上”的局面。
长尾为景一生,身经百战。
虽然越后不断重复着离合聚散的局势,但为景还是逐步压制住了那些不肯服从自己的豪族们,并于永正四年(一五零七年),最终消灭了越后守护上杉房能。
之后,房能的兄长、时任关东管领的上杉显定打着为弟弟复仇的旗号,率领八千余人马侵入越后,打败了为景。为景逃到了越中。当时,越后豪族中加入上杉方的也不在少数,上杉方的军队一度膨胀到了二万人。
然而,为景没有就此服输。八个月后,他经由佐渡在蒲原津(新泻市)登陆,随即果敢地展开反击,夺回了府中,进而于永正七年(一五一零年)六月,在六日町一带杀死了上杉显定。
但即使是那样的为景,也还是没能成为越后守护。
为景在决定打倒上杉房能的时候,曾拥立房能的养嗣子(继承家业的养子)定实为守护的候补人,从形式上取代了房能。也就是说,为景的行为虽然从本质上来说是下克上,但并非肆无忌惮袒露野心的革命性行动。
而另一方面,虽说只是立个傀儡,但被立的那个人却往往不这么想,而认为自己理应掌握实权。
上杉定实便是这么想的。他渐渐开始反抗为景,同时,豪族中也有憎恨为景的专横而支持定实的人存在。
对于正在力图成为“战国大名”的长尾为景来说,真是片刻不得安宁。
想要伺机夺取实权的上杉定实,以及那些可谓是打了北面、南面又起,打了东面、西面又起,似乎对造反之事永不气馁的豪族们......凡此种种,都让为景伤透了脑筋。
反为景派的中心人物是上条定宪。虽以据点上条城(柏崎市)的地名作为姓氏,但这个被称为上条上杉的上杉氏一族却是定实的实家。
定宪和为景的争斗持续了很久。
那时候的战争,和后来始于信长、又由秀吉传承下来的大规模战斗不同,只是在纷争地区的各处,由双方的支持者进行一些小规模的战斗,形势不妙时就弃城逃走,养精蓄锐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收复失地,这样反复争斗,逐渐分出胜负。
就在景虎出生的享禄三年(一五三零年)的十月,上杉定宪举兵,等到了景虎七岁时的天文五年(一五三六年),为景终于被迫隐居。
虽然死守春日山,但六年里难掩劣势的为景最终退位,将家督之位让给了长子晴景。据说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为景病逝了。
但准确说来,为景的生卒年月其实不详。有说是死于这年十二月的,也有说是天文九年(一五四零年)的,还有说是天文十一年(一五四二年)四月在一个叫栴檀野的地方战死的。
一般认为,从学术上讲,严格意义上的“战国时代”应该是到织田信长拥戴足利义昭上洛的永禄十一年(一五六八年)为止,相应的,日本历史方面的内容在信长执政前后有很大不同,尤其是历史记录这一块差异极大。
信长和秀吉的家臣中很少有生卒年月不详的人,就连他们周围的女性也都留下了关于实名和年龄的记录。相比之下,信长之前的年代,即使是越后守护代这样身份的人,都连生卒年月也无法弄清。为景死时的年龄也有四十八岁和六十六岁两种说法。
还有被称为战国枭雄的松永久秀也是一样,没留下一幅肖像画,也没有可确定其子女数量的史料。
对长尾为景,人们也同样难以确定其子女的数量和姓名。
虽然能肯定其长子是晴景,但据说晴景和景虎之间相差十八岁,所以也有人说在景虎之上,还有景康、景房两个兄长,但这些都无法确定。
可以确定的是,天文五年,景虎七岁的时候,兄长晴景继承了家督之位,而景虎本人据说是被送到春日山脚下的林泉寺内,开始了成为僧侣的艰苦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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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7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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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景虎对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
大体上,为景一直在打仗,记忆中父子俩难得有相聚的时候。不过,景虎对父亲的印象倒也不坏。担任景虎师傅的金津新兵卫总是盛赞为景是当世最强的武将。
“总有一天,少主也一定会成为像您父亲一样伟大的武将。”不仅是新兵卫,家臣们都这么说。
母亲虎御前也常说“来替父亲大人祈祷武运吧。”,说着便搂着幼小的景虎(那时还叫虎千代)去到佛堂里,对着华丽佛龛里供奉的观世音菩萨,让景虎祈祷说,“请观音大士大发慈悲,保佑父亲大人得胜归来。”然后母子俩一起深深地低下头去,虔诚叩拜。
虽然对父亲本人没什么印象,但只有“父亲肯定打仗很厉害”这一点,深深地印在了景虎的脑中。
在景虎的玩具里,有一个用移动的偶人来玩打仗游戏的玩具,据说可以通过这个玩具来掌握野战和攻城战的要领。这成了景虎最喜欢的玩具,每次拉新兵卫做对手较量时,总是玩得废寝忘食。
到了七岁进入寺院时,自然是不能带上这个玩具的。不过这时,景虎已经能够在脑海里随心所欲地描绘出战斗的场面,并且能够在其中自由地驱使那些虚拟的将士了。
真正的战争也和这个游戏一样吗?真想试试看啊。
因此,当听说要入寺当和尚时,景虎立刻暴跳起来,“讨厌!我绝不当什么和尚。”说着转身便逃。
当时还在城里,新兵卫等人追上来抓住了景虎,把他关进佛堂里,虎御前伤心得哭了一场。景虎在母亲的眼泪前败下阵来,到底还是进了寺院。可是,即便入了佛门,但要老老实实坐着专心念经实在是太难受了,所以没过几天,景虎又逃了出去。
林泉寺的住持、天室光育不慌不乱地派人去追,似乎对景虎的心思洞若观火,根据他的指示,人们很快找到了景虎,把他拖到天室跟前坐下。
景虎气鼓鼓地绷着丰润的小脸,狠狠瞪着天室。天室那边也是照例半睁着眼,用锐利的目光气势十足地紧盯着景虎,但景虎毫不畏缩。
“我讨厌当什么和尚。”
“因为讨厌,所以逃跑吗?讨厌就应该逃跑吗?”
“当然。”
“哦,还当然。”天室一脸不屑地问,“那什么才是你不讨厌的呢?”
“打仗!”对天室的语调感到恼火的景虎骄傲地宣称,“如果是打仗的话,我肯定不会逃。”
可是,天室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因为讨厌就要逃跑的家伙,能打胜仗吗?”
那种“真没意思”的语调深深刺痛了景虎的心。
“你不信吗? 我会打赢的。”
“是吗?你能赢吗?一个能打胜仗的人却要从和尚面前逃跑,这么看来,和尚要比武将厉害多了。”
——这个臭和尚,胡说八道些什么?
景虎怒不可遏地吼道,“和尚什么的,就算赢了也是白搭。”
天室严厉地瞪了景虎一眼,“从古以来,凡是那些输不起的家伙个个都这么说。那种家伙,既赢不了和尚,也赢不了战
争,这个就叫做‘当然’。”
不容反驳的训斥让景虎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因为心头窝火,他焦躁地摇着膝盖。虽然想动手打人,但又本能地感到对方是那种挨揍也不怕的人。景虎咬紧嘴唇,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个主意。
“那么,我不是为了当和尚而是为了打胜仗才在这里修行,这样总行吧。”景虎得意洋洋地叫道。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同意作为和尚进行修行,满心只是“怎么样?你输了吧?”这些个念头。
天室突然开口道,“这里有一个没有出口的笼子。你呆在里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不管怎样敲打冲撞,也无法破坏这个笼子。好了,现在试着从那里面出来。”
想象力丰富的景虎马上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活灵活现的图景,自己被关在一个嵌着横木条的狭小的笼子里,从木条的空隙处伸出手脚,撞击着,挣扎着。
“......出不来。”
“怎么会出不来呢?蠢材,快点出来。”
“出不来呀。”
“快点出来。”
“......”景虎的脸变得苍白。
“出来!”那尖锐高亢的吼声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新兵卫或为景会发出这样激烈的声音,给人的冲击简直就像被痛打了一顿。
景虎不禁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冷气。下一刻,天室一边大叫着“出不来的话,我让你出来。”一边猛扑过来揪住了景虎的衣领。
景虎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天室便揪着他的衣领使劲往前一拽,景虎重重地一头栽在地板上,正好撞中了鼻梁骨,痛得眼前金星乱冒。
天室顿时哈哈大笑。
“瞧,出来了。”
要换了平时,景虎肯定会勃然大怒地叱问“你干什么?”,可当时,景虎却意外地没有生气。即使后来回想起来,仍觉得分外不可思议。自己刚才明明待在那个狭小的笼子里,现在为什么会一下子置身于这宽敞的房间内呢?虽然是亲身体验了一回,却还是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景虎一边捂着鼻梁,一边偷偷窥视着天室。
“亲自做出虚幻的牢笼,又把自己关在里面出不来的傻瓜,究竟是哪个啊?”天室说着,疾步走出了房间。
——让我跟着想象做的人,不就是你吗?
虽然这么想,但景虎还是没有生气。尽管弄不懂原因,但景虎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了逃跑的念头。
为了打胜仗才修行的无谓的傲慢之心,在脸撞到地板上的那一瞬间破碎了,化为了谦虚之心。
对方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但并没有因此放任不管,而是认真地应对自己,即使还不太懂,但景虎仍然感受到了天室人格的伟大,感觉就像眼前耸立着一座万丈险峰。那座青云缭绕的山峰既像在若无其事地说“想拨开云雾过来的话,就来试试看啊”,又像在挑衅说“你过得来吗?”
想要登上那座高山之巅的愿望涌上心头,景虎从此成为了天室光育的弟子。
禅的修行中存在某些对景虎有着无尽吸引力的激烈的东西。
师傅会向弟子发问,这类问题被称为公案。比如说,啪地拍一下手,问刚才响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虽然被问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麻烦问题,但对这些问题,如果你仅凭自身浅薄的经验和知识勉强给出一个歪理十足的答案的话,定会遭到无情的嘲笑。有时师傅甚至会大声斥骂着用脚踢你。实在回答得腻烦了,有人会把自己关在禅堂的单间(分给自己用的隔间)里不肯出来见师傅,于是那些资格较老的弟子们就得使劲把他拖出来。因为尚未找到答案而不愿去见师傅的人,紧紧抱住柱子竭力抵抗,师兄们则强行要把他拖出来。
其中有人在相互撕扯当中忽然领悟了什么,哈哈大笑,猛地回手给师兄一拳。刹那间,师兄也蓦地停下,向打了自己的人双手合十而拜。
当时的情景,景虎目不转睛地从头看到了尾。
那个打自己师兄的僧人到底领悟了什么,景虎自然不知,但显然,对悟道者本人来说,那却是比灯下所观的掌上之物还要清楚明白的东西。只有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成为分界线的那一瞬间,人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景虎为之瞠目不已。
毋庸多言,动武并非关键,而且也不是通常所谓的暴力支配一切的那种情况。
禅僧们为领悟禅机而不断凝神苦思。他们一边安于布衣素食,一边还要完成作业,读经、坐禅、为寻找问题的答案而苦思冥想。师傅和师兄们还要毫不留情地追问紧逼。他们对书上写过的答案不屑一顾,对自己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拙劣答案嗤之以鼻,对模棱两可的答案则一概拒绝。引导者力求使学习者因为寻求答案而陷入困窘、痛苦、烦恼的境地,由此产生出强大的力量,从被推落的深渊里打开一条起死回生的道路。
景虎日后细想起来,不仅是天室,所有出色的禅僧都是精通轻蔑和嘲笑之道的高手,个个都有一条惯于辛辣讽刺的毒舌。这样的人有时启蒙弟子领悟些什么,如果弟子总不开窍,就会抄起棍棒,把弟子乱棒打出。而弟子这边,如有必要也会怒吼着冲回去,即便和师傅扭成一团也要探明真理。
他们寻求的某些东西只能用粗暴的方式表现出来,师徒间打得头破血流也属无奈之举,因为这就是聚集在那里的僧人们的生活方式。
景虎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锤炼着、磨砺着。可以说,比起依旧待在城里,倒是这种生活更有利于他实现真正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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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1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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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上的毗沙门堂不久就被低垂的夜幕笼罩了。
念诵完仁王经后,景虎猛然睁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他抬头望向天花板,稍稍压低声音叫道,“峰坊,你在吗?”
天花板上立刻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在。”
景虎满意地点点头,又望着地板方向问道,“谷坊呢?”
“也在。”地板下有人回答。
“进来。”
一眨眼的工夫,两条黑影就恭恭敬敬地坐在了景虎背后。景虎侧过身子说道,
“虽然觉得今年进山早了点,但我实在想去。在下雪之前走一趟。峰坊,你跟我一起去。谷坊则作我的替身,代我供奉佛前明灯,一切照常行事,为防家臣察觉,你可以把饭菜吃掉。”
“遵命。”两条黑影用近乎庄严的语气肃然答道。
这两人乃是从为景时代起就侍奉长尾家的轩辕——也就是忍者。不过,比起通常的忍者,倒不如称他们为隐形的守护神更合适些。他们在为景死后,突然出现在了还是幼童的景虎面前。
“御馆大人吩咐吾等,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守护少主,故而前来参见。”
两人说着老式的措辞,平伏在景虎跟前,自那以后,他们如影随形,片刻不离景虎左右,就连景虎进入寺院后也仍然追随在身边。
关于他们的事,就连景虎的近臣也不甚了解,为景当初录用他们时便是避人耳目的,景虎沿袭了这种做法,对峰坊等人的事绝口不提。
景虎让他们中的一个充当替身,自己则溜出毗沙门堂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天刚拂晓,东方微白之际,景虎就和峰坊一起下了春日山,沿着街道向南走去。说是一起走,但两人并非并肩而行,看上去景虎完全是一个人。
匆匆赶路的景虎赤足踩着高齿木屐,服装甚是朴素,手拄拐杖,肩背琵琶,虽未剃发,但用头巾包着头,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贫寒漂泊的琵琶法师一类的人物。
禅堂内的长期修行使他自有一种酷似僧侣的气质。虽然身穿甲胄跨在马上时,分明是个英姿飒爽的武者,但一换上布衣木屐,就自然而然地化为了僧侣之姿。
这大概也是家臣们担忧他的前程、害怕他有一天会放弃武士身份而皈依信仰世界的原因之一吧。
不过,景虎也坚信——除了我,谁也无法确保越后的安宁。
这并非自满或骄傲,而是事实。
越后国土狭长,分为若干区域,各自都有很强的地域独立性。而且盘踞在此的豪族们也都心高气傲,容不得他人介入。故而统一越后实非易事,但不统一的话,就无法战胜外敌——比如像出身甲斐、目前正在吞并信浓的武田晴信(即后来的信玄)这类贪婪的敌人。景虎是真心这么想的,因此,对那些不识大体、一味热衷于争夺五段半土地的家伙们,深感愤慨。
像这样混蛋到让人想要撒手不干的蠢事很多,要最终迫使这些冥顽不化、生性倔强的豪族们服从统一领导,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百战百胜的绝对强大的力量君临本国,而这一点,只有自己才做得到。
——我不准任何人染指这个国家。
为此,无论多么辛苦的战斗都在所不辞。
相信天命在我而发奋图强,倾尽全力收集情报,加以分析,凝神苦思。完成构想后,还要奔赴战场将其化为出色的指挥,有时甚至得亲自疾驰在全军前头。
其时,景虎的脑中一片清澄,敏锐无比,全身如骏马一般充满了活力,热血在体内沸腾得咝咝作响。
那是狂热与冷静同时集于一身的瞬间。只有在那一刻,景虎才能彻底领悟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乱世出生在一个天生就要舞刀弄剑的家族中。
这些事,景虎早在离开寺院、代表兄长前往栃尾城的时候就知道了。
景虎是在天文十二年(一五四三年)、十四岁时离开林泉寺的。
景虎的兄长晴景是个和父亲为景截然不同的胆小之徒,且体弱多病。光是亲自出征平定国内各地长期纠缠不休的豪族们的反抗一事,他就既无魄力,也无体力。
豪族当中,尤以本庄(和本庄实乃并非一族)、色部、黑川等居住在扬河(阿贺野川)以北地区的扬北众独立性最强。因为离上郡(颈城、鱼沼)较远,所以他们即便偶尔服从命令,但终究是和陆奥关系更深,就连在扬北众中也极有势力的中条氏等人,也和伊达氏保持着联系。
连为景都感到棘手的扬北众,到了晴景这一代,自然是更难统治了,但要放任不管的话,又极可能引发大规模的叛乱。
守护栃尾城的城代本庄实乃已经数次请求晴景亲自远征。于是,晴景为了牵制扬北众,并且确保自己在中郡(刈羽、三岛、古志、蒲原)的领地,决定将景虎从寺院召回,派他出征。
这并不是说,要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去指挥实战。总之,重要的是大将亲临现场,这种任务带有“大将只需现身,战斗则交由我等家臣来做。”之类的性质。虽然就那样把景虎从寺里拉了出来,人们却仍然在想“他勉强还能胜任吧?”
可是,虽说中郡本身原是府中长尾氏开始其统治的地方,但现在那里已经难言稳定了。且不论其他豪族,就连同族的人也未必肯出手相助。而现阶段尚未表明立场的人,都在丝毫不敢大意地观测着风向,盘算着是否应该就此追随春日山的政权。
可以说,在这种状况下去栃尾城,光是入城本身就是头一桩难事。
当决定召回景虎时,金津新兵卫等熟悉景虎的人都为他欢喜不尽,而晴景的家臣及诸多豪族们却认为在寺院里长大的毛孩子能有什么本事,都心怀轻蔑地观望着情形。
尽管只是个充作摆设的大将,可要是遇上敌人攻击就吓得哭哭啼啼,那也够麻烦的。
另一方面,晴景的表情十分阴郁。
起用景虎,是晴景的侧近们愁眉苦脸商议出来的结果。晴景同意了,因为如果表示讨厌借助弟弟的力量的话,侧近们可能会回答说,那您就亲自远征吧。
“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令弟自然是听命于御馆大人的。”身边的侍妾劝慰道,晴景居然信以为真了。
——说的也是,这种事交给小辈去办就行了。
虽然决定这么想,但绝谈不上有什么愉快。
眼前的弟弟,脊背笔挺,两眼生辉,显得有点过于活力四射。面对着这个自己本打算以颐指气使的态度来对待的弟弟,晴景忽然感到畏缩起来。
“那么,你到了那边,打算怎么做呢?”晴景竭力想要掩饰内心的胆怯。
“出发前,”景虎用响亮又清晰的声音回答道,“我先要向熟悉当地的人打听各方面的情况,再决定以何种方式进入栃尾城,据此,带去的人数可能要有所变化,预备的兵粮也要相应进行调整。”
哎哟?惊愕的空气在家臣中弥漫开来,只有晴景全无知觉。
“哦,是吗?”晴景用疲乏已极的声音说道,“凡是了解情况的人,你爱向谁打听都行。你尽管去,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通知新左卫门(本庄实乃)的。”
景虎的双眸闪闪发光,“在下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尽力而为的。”
说着,伸直了腰板平伏在晴景面前,对比晴景那好像得了软骨病似的有气无力的坐姿,任谁都看得出这兄弟俩的器量真有天渊之别。
晴景刚一退席,景虎就宣称“我是御馆大人的代理,得换个座位。”于是走到上座坐下,吩咐将本庄实乃的使者带上来。
一张从栃尾到瓮城门、藏王堂的地图被平展开来,景虎向年轻的使者询问了敌人城寨的位置,在明白了大致的地形之后,景虎沉默了片刻,然后命令家臣们,“诸位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
“那些数量有限的当地武士,就算再怎么群起进攻,又能有多大能耐?直接冲过去把他们赶走就得了。”
首先被提出的是斗志昂扬的意见,虽然也有人附和,但立即便招致反对。
“如果能做到的话,就不必辛苦了。正因为没那么容易,栃尾才会派来急使啊。”
也有人提议,暂时进入您祖父的城如何......
“栖吉城吗?”景虎仔细看着地图。
栖吉城位于栃尾城西南约十一公里处,其城主长尾显吉正是景虎的外祖父。
从栖吉到栃尾的路线,敌人应当也加强了戒备。景虎出马的消息一传来,作为其母方实家的栖吉,肯定更是备受警戒。
“你怎么看?”景虎扭头看着直江实纲。
以长丘以北的三岛郡与板(与板町)城主的身份成为为景近臣的实纲,此时已年近四十。在实纲看来,十四岁的景虎年轻得几乎能当自己的儿子。
对为景忠心耿耿、却跟晴景完全合不来的实纲,对景虎颇有好感。“只要性格刚毅,就比什么都好。”他一边寻思着,一边故意不谈自己的意见,而是试探着问道,“殿下,您是怎么想的?”
“向北走。”景虎立即回答道。
“您说向北走?”
景虎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点,“就是这里。进入三条城。”
三条城(三条市上须顷)也叫三条岛城,自古便是蒲原平原的中心。
景虎的先祖长尾高景曾以此城为据点,当其家族移至府中后,这里就一直由长尾家的直臣、山吉氏担任城代。
景虎的意思是,先北上进入这个三条城,再南下前往栃尾。
“栃尾的人一心只盯着来自南面的进攻。我们迂回从北面进入,虽然行军路线较长,却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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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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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5 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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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众人都深感意外,一时议论纷纷,只有实纲伏地叩谢道,“在下所思略同。”原来实纲本人也是同样的主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竟然能根据敌我双方的配置和地形等情况酌量全局,作出这样的回答,实纲感到十分满意。
于是,他们没有向栃尾,而是向着三条出发了。从府中到栃尾约有百公里的路程,三条更远些,要多走二三十公里的样子。
家臣们越发关注景虎的行动,尤其想知道出自寺院的他在马术和武术方面的技能如何。
景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不迫地跨上马。
景虎早就习得一身非比寻常的武艺和马术。金津新兵卫时常找机会溜进寺院教他武功,他自己也是苦练不辍。对此,天室一直装聋作哑,佯装不知。
寺僧是禁止习武的,天室的这种放任行为无疑是过于大胆了,考虑到天室长于看相,也许他早看出晴景难以胜任守护代一职,因而预料到景虎会有重返春日山城之日也未可知。
出发后不久,家臣们就为景虎精湛的马术叹服不已。途中,即使遇到马踌躇不前的险路,只要景虎微笑着向马低声耳语几句,就能漂亮地操纵着缰绳,刷的一下过去了。
众人时而惊叹,时而发愣,就这样结束了一天的旅程。第二天也是平安无事,他们顺利前行,进入了三条城。
三条城建在被信浓川和中口川环绕的一块广阔沙洲的前端,充分利用了蜿蜒河流造就的半圆形地形。后来因为河流改道,三条城移到了信浓川的右岸,而此时则还在左岸,位于圆形的内侧。
景虎告诉前来迎接他们一行人的城代山吉行盛,“我们要在此逗留数日,我打算在此期间训练一下士兵。”
行盛吓了一跳,他并没有小觑景虎的意思,但仍以为这只是装装门面的漂亮话。
“抱歉,请问要训练些什么?”行盛问。
景虎直言不讳,“就是鱼鳞、鹤翼、长蛇、偃月之类的阵形。我也清楚,眼下的小战用不上这些,但我想做些那种大战方面的训练。”
“为什么呢?”实纲温和地问道。
“我们的军队从现在起必须改变。像以往那种冲锋时就一窝蜂地冲出去、撤退时则各自回来的做法都必须改变。要学会仔细倾听合着大将采配的螺号声,知道几时进几时退,一丝不乱地行动。”
行盛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在日本,真正修撰兵法其实是进入江户时代以后的事。而在当时,见诸汉籍的鱼鳞、鹤翼等阵法,一般的土豪和地侍(当地武士)甚至连这些名词都没怎么听说过。即使有知道的,也很少实际运用过。
总之,直到那时为止的战争,最常见的形式就是称为城寨的作战单位为争夺某个合适的山城而进行的小规模械斗。偶尔,双方会在一个叫某某原的地方来一场决战,那算是最大的场面了,但即使在那种场合,胜败仍可说是个人战的总和。只要想一下运动会的骑马比赛就很容易明白了。
武将们各自穿着精心设计的甲胄,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插着指物(插在铠甲上的小旗或装饰品),远远望去就能很轻易地分辨谁是谁。他们总是尽可能地打扮得十分抢眼,以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同时也便于在立功扬名之时被人识别。
尽管如此,夹击、伏兵、奇袭等战术在日本还是有的,在上述那样作战之际,抓住正确的时机以正确的方法出兵,或者是在苦战当中捕捉良机毫不犹豫地投入生力军助战等等,总之这些就是当时日本战争中衡量指挥官优劣的标准。
然而,景虎的目标是比那更为巧致的用兵。
虽说行盛感到困惑也在情理之中,但随着时代的变化,战争也同时变得越来越大规模化,有感于此而萌生士兵集团作战理念的,并非只有景虎一人。
此时,景虎还不知道,比他年长九岁、已屡经实战的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正在热心研究以集团形式调动士兵的更为精致的用兵方法。
对景虎来说,这与其说是研究,倒不如说是将自己素日在脑中展开的构想于现实中试行的第一步。
“好在这座城后有大片的空地,我打算就在那儿操练士兵。”景虎重申了自己的意图,这回行盛同意了。
当晚,景虎首先把诸将召集到前庭,再让实纲宣布明天练武的事,然后景虎开始讲话。
“唐国伟大的兵法家孙子,曾在吴王面前指挥一百八十名宫女。”
这是《史记》中一段有名的插话。
孙子告诉宫女们,我说“前”你们就看着胸口所对的方向,我说“右”你们就看着右手所对的方向......说完后他下令操练,但女人们哧哧地笑个不停,根本不照他的话去做。
“当时,担任女兵队长的是吴王的两个宠姬。孙子说,没有说清命令是大将的过错,而听清了命令却不照办则是队长的过错,于是要将那两个宠姬斩首。接着会怎样呢?新兵卫,你知道吗?”
景虎忽然停下来,看着新兵卫。
“不知道,不过,我猜那个叫什么王的多半会说‘那是我心爱的女人,请免了她们死罪吧’”
景虎点头称是,“孙子表示,大将只对军队负责,即便是国君的请求也不能接受,说完就将那两个宠姬斩了。随后,那些宫女们个个都严遵号令操练了......今晚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大家都明白了吧。我现在说这话,就是希望明天训练结束时,你们中无一人在军前被斩。”
众人猛地屏住了呼吸,全都一声不响地怔怔望着这个站在高一层位置上的小个子少年。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详细关照,好让诸位了解我的行事风格。今后不会每次都这样把大家召集起来说许多话了。明天,包括最底层的杂兵在内,所有人都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的命令。”
众人还在发呆,景虎已迅速转过身,消失在房屋深处。
——好强势的人啊。
这位少爷总有惊人之举,实纲一面想着,一面对众人说,“赫赫有名的越后武士,总不至于还没唐国的女人们理解力强吧。”
说完,又反复叮咛明天决不可违背殿下的意向,然后才全体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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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6
发表于 2009-11-29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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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时值八月下旬,已渐露秋意。景虎的士兵们踏着纷芜的秋草集合起来。
大概是昨晚的话起了作用,没人说笑闲聊,所有人都带着几分不安的表情列队等候着。
不大工夫,景虎骑着马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身穿铠甲,但没带头盔,单手持一根青竹。
螺号声响彻四方,训练开始了。景虎呼地挥了一下手中的青竹,打了个“向东”的信号,士兵们立刻一齐转向东面。
无论事前怎样反复叮嘱,初次训练,大家仍不免有些慌乱。明明叫他们转向同一个方向,结果还是有人转反了。叫弓箭队上前,明明只要走出来就行了,却后退一步,跟后排的人混在了一起。虽然有些小问题,但众人也再次领会到,不反复切磋练习的话,根本不可能做好这些动作。
于是,他们老老实实地一遍遍做着最简单的动作,渐渐地,开始能排出有点像样的队形了。
景虎一直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后左右自由穿梭,好像不知疲倦似地挥竹指挥,出色地发号施令。
突然,他勒住马,凝视着那边的草丛。是训练快要结束了吗?也确实应该休息一下了。
通过训练,士兵们对大将的行动变得十分敏感,看到景虎停止动作,他们立刻就做出反应,也停止了动作。
四周恢复了寂静,景虎忽然驱马向前,拔刀向草丛猛冲过去。
看到景虎的样子,新兵卫和实纲等人也赶紧拨转马头想奔过去,这时,一个人影像蝗虫一样,猛地从草丛里跃到空中。
“什么人?报上名来。”
景虎用清亮的嗓音问道,刹那间,那个人影一个翻身,显然是想逃走。
“殿下。”
实纲一边叫着一边疾驰过去,但不等他靠近,景虎已飞身下马。
那个黑影企图像老鼠一样在草丛里窜走,但景虎纵身一跃,跳入丛中。
“受死吧。”
喊声响起的同时,少年发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猛烈一击。
实纲等人赶到时,景虎已在不慌不忙地擦着刀了,那个男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他的脚下,新兵卫粗略检查了一下。
“八成是个间谍。殿下,您已经漂亮地干掉了他。”
景虎一脸当然地点点头,收刀入鞘,再次跨上了马。
“那种性情,绝非常人可有。”
“就是。而且,那种才能也不像是从寺院里出来的。”
家臣们赞叹不已。实纲也无异议,只是觉得不可一味地夸奖。
景虎今天是初次杀人。他是认准了对手是敌人呢,还是根本无暇辨认就杀了对方,这点还需要查明。
实纲心中已有一个念头在萌动,比起那个没出息的晴景来,或许这个景虎......因此,他希望能彻底看清景虎的为人。
回到城里之后,实纲用与生俱来的温和语气开言道,“您很擅长识别可疑者呀。那个人好像确实是个间谍之流。”
“行了。”景虎似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抬起头说道,“一声不吭地躲在那里偷看练兵情况的人,就算是附近的平民百姓,也属无礼之徒。”
“无礼之徒也要杀掉吗?”
“你有什么不满吗?”
“也没什么不满的。”实纲悠然答道。
实纲心想这个回答也算可以了,不用再问下去了,但景虎却不依不饶地坐直了身子。
“你也想想看嘛。如果是在那一带的村子中央倒还罢了,可这里却是远离村落的沙洲啊。你认为会有人不惜特意渡河过来看这些并不怎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吗?”
“是啊,您说得有理。”
景虎看着实纲的脸,实纲也回看着他。面对实纲的这种态度,景虎早已急得愁眉苦脸的了。
“殿下的这个判断,是当时作出的吗?”
“当时哪有功夫想这些。”
“那么,是现在才想出来的啰?”
“是的。不过,我当时觉得那个躲在草丛里的人很可疑,出声询问,他却一言不发,转身就逃,因为觉得不能让他跑了,所以才杀了他。如果我的判断有误,杀了无辜之人,那也没有办法,我只能默默地承受自己的罪孽了。”
实纲沉默着垂下眼睛,没有再多说无用的废话,就此退下了。景虎目不转睛地目送着他的身影。
虽然认为景虎回答得沉着漂亮,但实纲还是略感遗憾,总觉得景虎这个少年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些自己未能看透的东西。
然而,这种遗憾却在那天深夜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弥补了。
实纲注意到景虎卧室的灯一直亮着,于是偷偷过去窥视了一下,只见景虎正对着摆在枕边的小厨子(安置佛像、舍利、经卷等物的柜形佛具)合掌。实纲正想离开,但景虎似已察觉,抬起头来。
“打扰您了。”
实纲老练地说道。景虎没作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实纲静静地走过去跪下。
“这么专心致志的,是在祈祷吗?”
景虎“嗯”了一声。感觉他和白天大不相同,仿佛恢复了少年之身,显得十分天真单纯。
“在想打仗的事吗?”
“这个......嗯,是的。也可以说是吧。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不管怎样,在紧急关头,确实无暇慢慢分辨是非善恶。但缘此之故,未经细察便夺人性命,也实非我愿。因此,我向观世音菩萨祈祷,让我尽可能不要犯错。”
景虎似乎有点害羞,避开了实纲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小厨子里那尊小巧的观音立像。
“这尊观音大士,是令堂所赐吗?”实纲问道。
“嗯。”
因为我性子急,容易发火,母亲大人很担心,所以赐下此物。景虎一边说着,一边目光闪动,忆起了母亲的叮咛。
“母亲大人说,身为大将者,要心胸宽广,能正确看待人们的所作所为,善于听取家臣们的意见......”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呢喃,几不可闻。
实纲稍稍后退一步,双手扶地。
“在下不才,愿为殿下竭尽绵薄之力。”
“嗯,拜托了。”
虽然只是一句平常的回答,却深深地打动了实纲的心。景虎说“拜托了”的声音清澈无比,不含一点污浊,充满了真诚和坦率。
——没问题,是个心地纯净的人。
如果是这个少年的话,只要自己悉心照料辅佐,他为自己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国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里,自从为景死后,就一直为越后的前途忧心忡忡的实纲,心中顿时燃起了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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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9-12-3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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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一如景虎所料,从北面进入栃尾城的计划成功了。
比起南面或西面,这个方向的防守果然较为薄弱,虽然有士兵从稀稀拉拉的几个城寨里跑出来射箭,但景虎军一边用事先准备好的手持的防箭小盾牌抵挡,一边用在狭窄的山道里也能自由使用的半弓(可以坐射的短弓)反击,闯过了此地。
此外,景虎还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出了一回风头呢。他出色地干掉了敌军中的一个射箭高手。
那人射出的箭劲道十足,箭头甚至穿透了包着牛皮的盾面。但景虎下马之后,也不拿盾牌罩住身体,说了声“没事”,就抬头望向射下箭矢的高处。
“殿下,危险。”新兵卫叫道,但景虎却回答,“不用担心,他们射不中我的!”
实纲跑到那里,也下了马,疾步走到景虎身边,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快速耳语道,“那个武士,您能射中他吗?”
景虎用敏锐的目光看了实纲一眼。下一瞬间,景虎抓起半弓,将箭搭在弦上,吱吱地拉满了,然后一松手。
随着弦声,箭划出一条弧线,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个武士的眉心,实纲立刻用响彻全军的声音大叫道,“中了,我家殿下漂亮地射杀了敌人。”
叫喊的同时,实纲一边用盾牌护住全无防备的景虎,一边硬拉着他蹲下。
这回就连景虎也不敢探头张望了,只听得实纲举在头上的盾牌咔咔直响,连连中箭。
不过,敌人的反击也就到此为止了。趁着敌方因主力被杀而沮丧不已之际,景虎等人穿过那里,继续进军,突破了防线。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栃尾城。
栃尾城代、本庄实乃直率地涨红了脸,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恨不得握住这位年轻的代理大将的双手表示感谢。生性耿直的实乃正烦透了晴景,一看到被派来的景虎那英姿勃勃的样子,顿时大为倾心。
景虎顾不上休息,就决定到各处巡视一下栃尾城的全貌。
山脚下建有居馆的这条山脉,其山脊部分是关键。
这个关键部分充分利用地形挖掘了许多壕沟,着实令人惊异。其重中之重是用利刃砍削山腹而成的一条极深的大壕沟,直让景虎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北面是正门,但从那里上去,蓦然就会遇上这条宽十五米、长二百米、实际深度有七米的大壕沟,看上去几乎像是把这座东西走向的山截成了两断,险恶异常,绝难渡过。壕沟对面是廊状的松之丸郭,连接着本丸,但两者之间也有两条壕沟阻隔着。
最南面是二之丸,他们从那里下到了南面山脚下的馆屋敷。
“那条壕沟堪称绝妙。”景虎几度喃喃自语,“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那是什么意思?”背后传来一个孩子气的声音。景虎回过头,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正往实乃身后躲。
“这是城代大人的儿子吗?”
“哎呀,”实乃拍拍脑门,“这是犬子清七郎。”
景虎一招手,清七郎立刻奔到他身边。
“这是孙子说的话。意思是,不能指望敌人不来攻击,而要依靠我方坚不可摧的防御。”
景虎又补充道,“那条壕沟确实很棒。可是,不能说有了那个,就可以安心了。”
即使有壕沟,敌人还是会来攻击,估计不久就会来攻击吧,景虎这么说,并非是在吓唬孩子。
马上就要到九月了,能正儿八经打仗的日子,大约还剩一个月。虽然初雪降临通常是在十一月中旬,但之前的越冬准备这项极其劳神费力的大工作已经迫在眉睫了,所以敌我双方必须在一个月内决出胜负。
“我来这里的事,已经通知栖吉了吧?”
“是的。”
“很好。立刻命人大肆宣扬,就说景虎的祖父大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开战,随时都能赶来支援。”
“遵命。”
“明白了吗,清七郎?”景虎像对待弟弟一样,把手搭在孩子的肩上。
“如果敌人不太聪明的话,就会信以为真,不来攻击。如果敌人比较聪明的话,就会认为我年轻无能,特意散布流言是意欲阻止他们进攻的无奈之举,于是就会发动攻击。如果敌人确实聪明的话,就会想到我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引蛇出洞,于是不来攻击。本地的豪族究竟是这三种人中的哪一种呢?”
清七郎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景虎,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个人真的是十四岁吗?景虎微微一笑,啪地拍了一下清七郎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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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9-12-7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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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守将入驻了栃尾城周围的几座支城。没多久,负责防备瓮城门方面的川谷附近的落合城就报告说,“敌军正在逼近,大约有上千人。”
“哦,前来攻击了吗?看来是比较聪明的家伙。”景虎一边戴上带有复古风格的头盔,紧紧系上带子,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遗憾的是,无法确定当时攻击者的姓名。不单是这点,关于景虎十四岁时的栃尾出阵以及这场战争的许多记录都没有保留下来。但不管怎样,反正就是盘踞在那一带的豪族中的一两个联合起来,蜂拥而至,所以眼下只能姑且称其为瓮城门的某某了。他们一听说前来救援实乃的是一个甚至不知道元服了没有的毛孩子,就立刻倾巢出动,大有一口吞并此地之势。
听完大致的敌情后,景虎对实纲说,“好了,去吧。”
“那么,我就去忙活一下了。”实纲用好像只是去割草似的轻松语气答应了一声,就率领约二百人的手下,从城旁西侧的山腰抄近道一溜烟地走了。
不久,瓮城门的某某这一群人南下到达了榆原。
栃尾城已近在眼前。他们打算在此整顿阵容,驻足等待后续部队赶来会合后,再一鼓作气地攻过去。
然而,首先摇旗呐喊的却不是他们。
直江实纲的军队几乎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侧面,将尚未整好队形的敌军从中央狠狠切开,高声呐喊着猛冲进来。
遭到突袭的军队是最脆弱的。
敌将一面慌忙取枪应战,一面深感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布阵呢?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的行动竟会被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大将给识破了。
实纲指挥的军队肆意横冲直撞了一番后,忽然集合起来,开始向南撤退。原来实纲被委派的任务,就是出其不意地攻击敌人,漂亮地赢得一分后,迅速返回。
“追击,追击——”
看到自己的军队被冲得七零八落,怒上心头的瓮城门的某某大声叫喊着。士兵们听令,奋力追赶退走的实纲军。
榆原和栃尾城仅仅相距三公里。当敌军深入到中途的一之渡户附近时,埋伏在西侧树林里的栃尾军一齐冲出来,发动了攻击。
“混蛋。”瓮城门的某某拍着马鞍,后悔不迭。没想到刚战完一轮,竟又遭到了第二次伏击。
这回的伏兵可不止二三百人了。景虎在城里只留了本庄实乃及其手下,而把剩余的军队全部投入了这里。
景虎亲自打头率领这支军队。出城前,实乃强烈表示,“大将应该待在本丸里。”,但景虎回答说,“这是我的初阵。哪有人初阵时待在城里指挥的?”,说着便出阵了。
四方旗在空中翻飞,上面大书一个毗沙门天的“毗”字。
景虎没穿铁制的铠甲,而穿了用三色彩丝串起札片、被称为腹卷的那种古式铠甲。他在马上回过头,激励着士兵。
“别害怕。只要有我长尾景虎在,就不会让一个士兵被杀。众神会保佑我们的。跟我来。”
正因为景虎还是个少年,这样的举动反而让人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士兵们因此精神抖擞。虽然埋伏在林中时还有些不安,但当看到瓮城门的某某如景虎预言的那样,追着实纲而来时,众人顿觉欢欣鼓舞,勇气倍增。
——果然,大将预料得一点不差!
于是高声呐喊着冲了出去。
策马疾驰的景虎,感到耳边的风声仿佛在喃喃念诵着毗沙门天的真言。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ソヮカ,风反复低吟着,景虎随着那声音的律动冲进了敌阵。
他用枪尖挑开那些围过来的杂兵,同时四下张望,寻找敌将。
从敌军中冲出一个身材几乎是景虎一倍的高大武士,他看到景虎的装束,大概是想夺取大将首级吧,顿时精神一振。
双方下马,持枪拉开架势。
敌人呀地大喝一声,把枪舞得呼呼作响,直冲过来。万一被击中,光那劲道恐怕就会把人撞飞出去,可惜花哨的动作太多了,景虎轻轻往后一跳,乘机窥探对方的破绽。因为身体柔韧,他的动作极为敏捷。
交手数个回合之后,敌人的枪尖慢慢垂了下来。
“够啦,你这个乱蹦乱跳的家伙!”
着急骂人,只会扰乱武士自身的情绪。景虎注意到对方气息已乱,于是抓住机会,一声不吭地突然跃入对方怀中,对准其眉间猛刺了一枪。
“哇!”,敌人那张开大叫的嘴不可思议地印在了景虎的脑中,只见对手的眼睛里浮现出惊愕的表情,同时还有深深的恐惧。那种情景,连景虎都看得入迷,事后想起仍感到有些困惑。姑且不论这些,景虎当下使劲把枪深深地扎进去,终于,敌人仰面跌下,轰然倒地。
景虎扭头简短地吩咐家臣,“杀了他,砍下首级”,然后飞身上马,微微竖起一掌,
“ハヲソゥギャティ、ボゥジィ、ソヮカ(实往彼岸者,速速彻悟,荣耀愈甚)”
以般若心经的部分咒文为之饯行后,景虎调转了马头。此后,每当杀了什么敌人时,景虎都会简短地念上几句咒文。
敌军顿时斗志全消,开始仓皇地四散逃窜。
往西逃是稚儿清水川,往东逃是刈谷田川,南面则有奇迹般停下了刚才还溜得飞快的脚步的实纲军,所以瓮城门军逃跑的道路就只有北面了。
如果景虎派军队堵住这边的话,就能全歼敌军,但景虎并没有这么做。
成为瓮中之鳖的敌人会变得异常凶猛,给己方造成巨大的伤亡。因此,除非是决心斩尽杀绝,否则,当时战争的做法,通常是预先给对方留一条逃路。何况这次战争并非是前往他国作战,对手都是自己打算纳入麾下、收为家臣的人。
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头脑冷静,能找到出口逃生。瓮城门的士兵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被栃尾军杀死,或是跳入刈谷田川被河水冲走了。
“好了,回城。”过了一会,景虎宣布道。
目前为止作为总攻击标志而悬挂着的那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龙”字的、俗称“悬乱龙之旗”的四方旗被降下,宣告回城的螺号声吹响了。
景虎的这次胜利实在是精彩绝伦,不管是春日山来的人,还是栃尾众,全都为之咋舌。
一路同行中,众人已然知晓景虎是一个尊崇神佛,尤其是深深皈依毗沙门天的人。因此,不少人都把“少主是军神所赐之子”这句话挂在嘴边。然而,这天的胜利让众人觉得这话不仅仅是一种赞美之词,而可能是真正的事实。
在庆功宴上,实乃将这种说法告诉了景虎。当时,实乃举起一大杯酒,说道,
“大家都在说,殿下乃是军神所赐之子。”
哎,真的真的......问了几遍才明白过来的实纲,从旁注视着景虎的反应,只见景虎一边若无其事地喝干了酒,一边回答道。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能不能别说什么神赐之子,而说我是毗沙门天的转世呢?”
毗沙门天是最负盛名的军神。在日本,守护佛法的四天王中,只有毗沙门天(多闻天)独自作为战胜、护国的守护神而格外受到武将们的崇敬。
景虎自幼由笃信神佛的母亲抚养,后来又在寺院里度过了少年期。对他来说,不仅是毗沙门天,一切诸神都是如同兄弟家臣一样亲近的身边人。其中,毗沙门天是北方的守护者,又是护法护国的象征,景虎将自己比作他,也确实挺合适的。
“毗沙门天的转世吗?”
“我从小就习惯睡前在脑子里用白色和黑色的人偶交战。比如白的组成鹤翼阵包围黑的,黑的则以鱼鳞阵突破白的中央。结束后过上片刻,就会酣然入梦。而最近,我睡着之后,那些人偶竟然变成真人大小出现在我的梦中,同时毗沙门天也现身了。”
“毗沙门天现身了?”实纲插嘴道。
“嗯。”景虎立刻点点头,“我常在梦中和毗沙门天练习作战。梦终了时,毗沙门天就会嗖地一声飞入我身体里不见了。”
“说不定您还真是他的转世呢。”实乃一本正经地赞同道。景虎的眼中,充满了对此深信不疑的纯真无邪。
竟然自己说自己是毗沙门天的转世,这种人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自大狂。虽然这确实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但也可能使人误入歧途。不过,
——这位少爷不太一样。
实纲思忖着,瞥了实乃一眼,实乃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没问题。
因为景虎的指挥而被击退的瓮城门军伤亡惨重。大概是吃一堑长一智吧,那一年,栃尾周边的豪族们再没有来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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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景虎如今以二十五岁的眼光回顾着十四岁时的事情。
——我那时就好像一条从小池塘被放入湖中的鱼。
看什么都新鲜刺激的那段记忆复苏了。
——我一下子就被新世界的奇妙有趣给迷住了。
一想起十一年前从三条操练到栃尾合战的事,当时那种激动得心扑通扑通直跳的感觉又鲜明地回来了,忽然觉得想笑。
十四岁的自己什么都不懂。尤其是还不懂世间的大人们竟是如此利欲熏心,不辨是非,总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耗尽心机,东奔西跑。明白了这些的现在,真是令人厌烦。景虎的心还不够成熟,无法看破那是人的本性并予以接受。
“那时候可真好啊。”化装走在街道上的年轻守护代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继续赶路。
那时和现在,自己一直都喜欢登山。只有从山上俯瞰时,下界才是美丽无比的地方。
对景虎来说,山不仅仅是山,更是修行的圣地。他真正想攀登的是户隐山和饭绳山,可惜这两座山都在信浓境内,虽然还没有成为武田的领地,但毕竟不能轻易进入。
说到其次想登的山,肯定要数越州的中山——也就是妙高山了。此山奉观世音菩萨为本地佛,是母亲深深崇敬的“御山”。
景虎在太阳升起时穿过了高田,从容不迫地在午前到达了妙高山脚下的关山。从春日山到妙高,约有三十公里。
之前拜访此地时常常受到关明神的专属寺院、宝藏院的关照。当越后守护代长尾景虎打扮得像流浪的琵琶法师一样,突然出现在寺内时,寺僧们吓了一跳,但景虎摆摆手,“行了,不必张罗”,说着就在玄关前脱下木屐,换上草鞋。
“此事不得外传。”下了噤口令后,景虎便快步走出了宿坊(寺院里供参拜者住宿的地方)。
已过了红叶烂漫的季节,山上渐渐恢复了寂静,准备迎接冬天的到来。
即使在空无一人的林子尽头,景虎也没有提高嗓门。
“峰坊,还不快现身吗?我想有个伴了。”话音刚落,一个瘦小的身影就蹲在了景虎的斜后方。
“是要我听您弹琵琶吗?”
“没错,听好了。”
那把名为朝岚的琵琶,据说是乐声能随风从春日山直传到佐渡的名器,属于平家琵琶一类,顾名思义,这种琵琶常常被用来说唱平家物语。
景虎最喜欢源平两家的故事了。
景虎自己是平家的后代,然而他的兴趣却在源氏身上,比起被灭亡的平家的悲哀来,景虎的思绪更多地是萦绕在义经的身上。
从鞍马山的幼儿,到胸怀大志返回尘世,前往奥州......义经的经历几乎和自己分毫不差。尤其是一想到义经与兄长相克而最终灭亡的事,强烈的伤感便袭上心头,几乎令身体都扭曲了。
可是,自己和义经不同,非但没有被兄长消灭,反而逼兄长引退,夺了他的位置。
此事时常让景虎心头发寒。
为景死后,晴景一边再次抬出守护上杉定实,一边向朝廷献金以借助其威望,想用这些方法来治理越后。晴景大体上是讨厌打仗的,即使碰到必须用武力让对手臣服的情况时,也是磨磨蹭蹭,一点也不果断。
景虎进入栃尾城的翌年,即天文十四年(一五四五年),西蒲原郡弥彦、黑泷城的黑田秀忠起兵叛乱,当时,晴景的反应照旧是迟钝得出奇。
这个黑田秀忠以前就谋反过,但晴景竟不予讨伐。
景虎对此无法忍受。
自己到达栃尾以来,经过多次合战,已经为兄长大致完成了对中郡的制压。可是,如果对黑田这样的恶徒不加惩治、听之任之的话,那么无论自己怎样南征北战,最终都是徒劳,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因此,景虎请求晴景准许他讨伐黑田。晴景大概也无法推辞,于是就同意了。
景虎立刻对黑泷城发动了进攻。黑田一战未交就爽快地投降了。景虎于是将黑田押送至府中。
然而,晴景竟然接受了黑田提出的让他削发为僧、流浪他国的哀告,就此赦免了他。
结果,黑田不到一年就回到了黑泷,再次举兵造反。
感到和兄长已无话可谈的景虎,向上杉定实求得了诛杀黑田的许可。如果是守护的许可,就连晴景也不能否决。
景虎当时的攻击,可说是毫不留情的。因为他很清楚,黑田欺晴景软弱,将其玩弄在鼓掌之上,其做法之卑劣已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如果自己这次不能将其彻底铲除的话,就会步晴景的后尘,被全国的人所轻视。
天文十五年二月,景虎将黑田一族全部消灭。其刚狠严峻令豪族们震惊,御馆大人之弟的名声顿时扶摇直上。
直江实纲不失时机地和本庄实乃、山吉行盛等人一起,向豪族们宣扬只有景虎才是能担负越后未来的英杰。
扬北的重要人物中条藤资和他们通好了,这点十分重要。
而身为景虎母系亲属的信浓的高梨政赖也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这样一来,景虎和晴景之间的关系就产生了明显的裂痕,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晴景方有上田长尾氏的长尾房长、长尾政景父子的支持。不过,与其说他们是单纯的支持者,倒不如说更多的是为了政景有望成为晴景后继人的缘故。
江户时代的军记华丽地描述了景虎把晴景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但实际上,似乎在大战爆发之前上杉定实就介入了其间,说服晴景将守护代的位置让给了景虎。
天文十七年(一五四八年),十九岁的景虎进入春日山城,以晴景养子的身份正式继位。
晴景于天文二十二年(一五五三年)二月十日去世,终年有四十二岁和四十五岁两种说法。
坐在山顶的岩石上弹着琵琶,心中的郁闷一点点地缓解了,似乎随着弦音被抛到了远方。景虎于是越发清晰地嗅到了秋气中的雪的气息。
皮肤冷得一阵阵刺痛,思绪慢慢变得透明,那种清澈的感觉渗透了五官。
峰坊蹲在稍远处,始终一声不响,仿佛化成了岩石。他在想些什么吗?看上去,既像是在专心致志地聆听琵琶声,又像是沉浸在独自的思索中。
那种一无所有、无牵无挂的样子,让景虎越发感到羡慕。有时也会想,家世也好血脉也好,城池也好家臣也好,统统随他们去吧。
总的来说,家臣的纠纷还不至于让景虎意气消沉。
景虎也是生于战国大名家的人,知道不懂利害关系就不能成事的道理。据说其父为景就有着出色的洞悉利害的才能,景虎自己也觉得,要让人追随,光靠大义和道理恐怕是不行的......可是,并不是真的理解了。虽然这种事没必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新兵卫、实纲或其他什么人,但确实觉得即使脑子里明白,心里却还是不能接受。
如果有谁想通过说义说理来打动景虎的话,那景虎会诚心诚意地作出回应。但如果用利来引诱的话,那光是这种行为就会首先引起生理上的排斥反应。比如说,送上堆积如山的黄金宝石来拜托的话,那景虎就会打从心底里想要怒吼着“你敢小瞧我”,同时一脚把那些东西从檐廊踹到泥地上。
这种事即使告诉他们也没人能够理解吧,因为确信这点,所以就更感到孤独。
景虎游目眺望着浸没在一片紫色中的山脉。因为是朝南而坐,所以能稍稍望见远山前方的富士山的孤峰。
这让景虎想起了自己最最讨厌的、甚至可说是憎恨的那个男人。
——那座山的北面,住着武田晴信!
拨子不觉激烈地动起来,发出几乎要割断琴弦的声音。
景虎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心思从家臣的事上完全转了过来。
奸贼武田晴信,乃是将自己的生父也无情地流放到他国的男人。
——我的所作所为,跟他是不同的。
自己是因为家臣们的殷切期望才登上守护代之位的,天文十九年(一五五零年)上杉定实去世后,又从足利将军那里得到了象征正式承认其支配权的白伞袋和毛毡鞍覆的使用许可。自己是在平稳中让兄长引退的,而且基本上也是让他随心所欲地度过了余生。
那次交替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没人责备景虎。因此平日里倒也心安,可一遇上今天这样厌世情绪高涨的时候,就会想。
——唉,我们两个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无论多么逼不得已,但在后世人眼中,说不定还是觉得晴信和景虎没多大差别,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逼父逼兄的恶徒。只要一想到这些,新的忧郁就会强烈地涌上心头。
要是天室听到这话,肯定会说,“好了好了,一知半解的家伙,既然如此,那就干净利落地让脑子转个弯吧。”然后朝脑门上猛地飞来一板子。
所谓悟道,并不是说一次开悟就能受用终生了,而是像蛇不断蜕皮一样,必须不断更新理念,那是没办法的事,但无论如何,惟有和晴信相提并论一事,再怎么想都让人难以忍受。
说起来,还有一件让景虎极为气恼的事。
虽然景虎特别喜欢源义经,私下对其仰慕不已,但他本人却是平氏的后裔,而大恶人武田晴信才是继承了新罗三郎义光血脉的堂堂正正的甲斐源氏,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品味,晴信喜欢红色的旌旗,常用红地贴金等样式的旗帜,不过,在林立的红旗之中,必定会混杂有素色的白旗。(注:源平两家争斗时,用不同颜色的旗帜区分敌我,源氏打白旗,平氏打红旗)
——是在夸耀自己源氏的血统吗......
想到这些,就感觉那是一种嘲弄,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多半还是自己在胡乱生气吧。
终于,景虎停下了手中的拨子。
往北看的话,能远远地望见日本海。
对世态丑恶所产生的愤懑,突然扭曲了,全部集中到了武田晴信的身上,紧接着这又激发起景虎一种奇妙的心态。
我会守护越后国的。景虎想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景虎确信,晴信侵入信浓不仅仅是为了领有信浓一地。显然,在晴信的脑中,下一个目标正在闪闪发光,那就是侵略越后。晴信正盘算着以信浓为跳板,将他的脏手伸向越后。
生长在没有海的甲斐的晴信,想必是极其渴望能将白鸥飞舞的海景纳为己有吧。
——岂能让他得逞!
景虎收起琵琶,站了起来。虽然意识到自己也会有极度迷惘的时候,但也并不介意,该怎样就怎样吧。
山上总是弥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何才能把那力量带下山呢?要能装在自己身体里带下去就好了。
“南无归命顶来。”景虎拜过四方之后,回头招呼峰坊,“好了,下山吧。路上把武田的事说给我听。等到了山脚下,我回春日山,你去南边。”
所谓南边,就是指潜入武田领。
“遵命。”峰坊恭恭敬敬地低头应道。峰坊此前也曾数次潜入武田领刺探其动向。景虎发出这个命令,证明他已经恢复了高昂的斗志。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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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饿狼之影
一
作为景虎平生最大的强敌、后来又有了某种共鸣的男人、武田晴信生于大永元年(一五二一年),比景虎大九岁。
他本是甲斐守护、武田信虎的嫡子,却于天文十年(一五四一年)将父亲流放到了骏河的今川义元那里。
此举并不像景虎执意认为的那样冷血,而是得到了重臣们支持,并有晴信姐姐的夫家今川家相助,众人一起强制性地让其引退的行为。不管景虎怎么想,这跟他从晴景手中取得政权的做法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不过,据说后来信虎年逾七十,回至信浓时,仍不被准许进入甲府,最终死在了伊那的高远,由此或许可说晴信终究是比景虎来得狠辣。
总之,就此掌握了权力的晴信开始把魔爪伸向信浓,于天文十一年二十二岁时夺取了诹访,以此为开端,控制了高远、上伊那,又于天文十五年(一五四六年)侵入了佐久。
晴信的做法是,不一定非要战斗到底。
不仅如此,要能不战而胜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就是晴信的基本思想。他的观点是,要在开战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不打没把握的仗,也不强求胜利。
南北信浓的豪族们,或因调略,或因实力,接连被晴信制压,最后,只剩下了南信浓的木曾和北信浓的村上这两家。
村上家的当主、义清是赫赫有名的猛将。
天文十七年,义清在小县郡上田原(上田市)获胜,杀死了武田方的名将、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两年后,又在户石城取得了直至后来仍以“户石崩”之名留在武田方记忆中的战果。然而,天文二十年,武田方的老狐狸真田幸隆夺取了户石城,打那之后,义清的势力就急剧衰落。
于是,去年的天文二十二年(一五五三年)四月九日,在周围的支城悉数被武田军攻陷的情况下,义清亲自打开据点葛尾城(坂城町)的大门,逃往了远方。
正如妙高离户隐、饭绳只是一步之遥一样,北信浓原本就离越后很近。
景虎和晴信后来数度交战的川中岛——千曲川和犀川合流形成的三角洲一带——离越后府中大约只有七十公里,但离甲府却要远一倍以上,而离深志(松本市)也是跟离越后府中差不多的距离。
此外,从川中岛以北十多公里处的牟礼出发,街道一径向北,经过柏原、野尻,再经关山、新井,一直通到越后府中。
以往有一种印象,认为景虎是由于个人喜好才卷进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信浓的纷争中去的,但实际上,两者之间并非没有关系。
在景虎看来,北信浓诸豪族的城寨,是抵御敌人侵略的极重要的前线基地,这些地方的陷落乃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如果越后的国府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比如说像今天的新泻市那样的位置,可能就不会有这么深的危机感了,然而,对上越的人们来说,武田对北信浓的侵略,可不是什么旁人的事,而是可以清楚感觉到自身危险近在咫尺的事态。
葛尾城陷落后不到两周,四月二十二日,景虎应义清的请求,送来了援兵,其速度之快令武田军震惊,但在景虎看来反倒是理所当然的。
这支援兵,加上村上义清等北信浓的豪族们召集起来的士兵,共计有五千人左右,他们好像自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了川中岛南面的八幡(姨舍山北麓.千曲市)。
晴信当时还驻留在南面的青柳(坂北村),因此在八幡交锋的是双方麾下的武将。
据说武田方是饭富虎昌,长尾方是柿崎景家,但不能确定。不管是谁,反正担任先锋的应该是村上义清以下的北信浓的武将们。
总而言之,在这场最初的接触中,有了长尾军作后盾的北信浓军拼命厮杀,而且,之前已投降了武田方的同为北信浓军的人在得知了景虎的介入后,马上又背弃了武田方,成了村上等人的内应,因为这些缘故,结果晴信的先锋被逼入了窘境。
北信浓军的攻势异常凌厉,不辱猛将村上义清之名,于二十三日夺回了葛尾城,守城的武田方武将于曾源八郎战死,二十四日晴信自己也退至刈屋原(四贺村)。
义清因此基本恢复了旧领,据守于盐田城。
晴信倒是很想得开。五月一日,他又退入了深志城,十一日离开深志返回了甲府。
景虎事后听说其情形,很是惊讶。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觉得有损脸面,绝不会就那样轻易退却。
景虎认为,当敌人奋勇来攻时起身迎战才是武士作风,不过,即便在他眼中,晴信的撤退方法也是出色得无可挑剔的。
感觉晴信是完全把战争中的“撤退”当作跟“进攻”有着同等价值的行动来考虑的。
事实上,后来晴信的家臣之一、高坂弹正就以“逃弹正”之名为世人所知,这个通称并无否定的意味,由此可知时人对必要时“逃跑”的重要性的评价。
虽然那从兵法上看也是正确的,但景虎还是觉得,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莫非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景虎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感到不快的。同时有着挥拳打下、却意外地被对手灵活闪开的感觉。
——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想到这里,背上再次微微滚过一阵痉挛般的恶寒。
这种想法没过多久,就变成现实摆在了眼前。
回到甲府的晴信在仔细研究了景虎的出阵之后,于七月二十五日,又从甲府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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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虽然越后援兵在四月到来一事出乎预料,但在了解景虎的意向和行动样式方面也算有所收获,晴信想着,随即又细细玩味般听取了多名潜入越后国内的间谍带回来的情报。
据说长尾景虎自十四岁出道以来,在国内的战争中未尝一败。感觉是个血气方刚的勇猛武将,其高举大书一漆黑的“毗”字的军旗,旋风般进军的英姿,被人们赞为神将。
——那正好。
晴信的嘴角浮出一抹讥讽的笑,遥想着这位越后猛将的样子。这种一根筋实心眼的人容易对付。其性情想必也是清廉正直,那样的话就更好了。因为清廉正直的人,即使我方用尽计谋,不,是即使我方计谋全部用尽之时,仍会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作战。
——说到堂堂正正地作战取胜,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堂堂正正作战的晴信,在脑子里描绘着那个估计颇为争强好胜的对手,感觉十分有趣。不过,并不会因此就期待景虎的到来。不来肯定是最好的。
晴信的谨慎打一开始就不带英勇之气。
可说是为了在景虎到来前尽可能地多捞些好处吧,晴信迅速发起攻击,八月一日攻克了私通长尾方的和田城,接着又一个个攻陷了敌城。
八月五日,村上义清无力再守盐田城,不得不再次逃亡。
据说当时的武田军一天内就攻克了十六处要害。
义清和须田满亲、高梨政赖一起逃往越后,奔入春日山城内倾诉困境。
因为曾在越后拥立景虎一事上出过力的亲戚高梨政赖也来请求援兵,所以景虎便有了侵入他国的充分理由。
景虎于八月下旬,亲自领兵,初次侵入信浓。
首战发生在月末,长尾方的先锋和敌方的前线部队在布施(长野市筱井附近)相遇了。
若是正面遭遇的话,越后军是决不会输给武田军的。
——总的来说,精于算计的人根本不会舍生忘死地与人拼命!
死中求生,是景虎的信念。景虎认为,当对战争的预估超过了一般情况时,首先就要确立这样的信念。如果一开始就有退却的念头,那么除非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般人都会产生胆怯之心。一旦实际进行白刃战,这种心存胆怯的人通常会最先转身逃跑。
越后兵一旦拔刀就很少有人会逃跑。说是如果成了拙劣的逃兵,今后就没脸再当武士了,那样的话还不如一死!想到这些,就会狠狠地扑向敌人。
长尾军在布施大获全胜,随即南下再次前往八幡,在这里又打败了敌军。
然而,从这里起就再也无法如愿通行了。
晴信据守在盐田城里,一直不出来。
——混蛋。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还能一声不吭地缩在里头!
可是,晴信似乎就是有本事缩在里头不出来。
长尾军夺取了支持武田方的豪族屋代氏的荒砥城(千曲市),在青柳放火,将虚空藏山城纳入掌中,又作势要进军筑摩郡、安昙郡。于是晴信一面把刈屋原城里的守兵撤到深志,一面在长尾方夺得的荒砥城和麻绩放火。
景虎将有点过于深入的己方军队撤回到八幡,掉转方向窥探盐田。
但晴信还是没有要大举反击的迹象。
这下,景虎感到厌烦起来。总是磨磨蹭蹭地保持胶着状态的话,兵粮也会不足,且孤立在敌人中间,倘若被截成数段,必将终遭惨败。现在撤退的话,就不至于输了之后再撤退。“如果再对北信浓的豪族们出手的话,长尾景虎随时会从越后赶来。”给晴信这样一个教训后就可以回去了。
那也能给北信浓的豪族们一点希望吧,景虎思忖着。
而且,实际上景虎已经预定此时上洛了。准备工作在开春时就已完成,也难以突然变更。此番上洛是为了和京都的公权结成紧密联合,同时也希望借这个机会确立自己在本国的势力。
九月二十日,景虎开始返回越后。
即使后来回想起来,景虎也不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有什么大失误。
可是,结果还是没能帮村上义清收回葛尾城,只能暂时让义清寄居在越后了。对此,无论如何,不说些让人感觉“兄弟,我已经尽力了”的话是不行的。
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宣称“根本不用理会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了呢?即使这么宣称了,也只不过听晴信说上一句“真是意外之幸,那就请回吧”就完了,实在没意思。
虽然没有战败,但感觉很不痛快。每次想起,就觉得连酒都变得难喝了。这就是去年天文二十二年第一次川中岛合战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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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LZ,没有下文了吗??昨天看完全文,对军神很感兴趣,今天来看没更新,冒昧问下
今天上线看见又有了好激动啊,支持楼主,为了不占楼,编辑了
我看过 天地人 啊,哈哈
[
本帖最后由 119110112 于 2009-12-21 20:2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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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1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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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妙高山,对武田晴信重燃斗志后,景虎返回了春日山。这天,直江实纲来到他这里。
实纲总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即便有点什么事也不会动摇,自然也不会因为景虎在毗沙门堂闭关这种小事而有所变化。然而,景虎却感到实纲那平静的表情中带着几分紧张。
他的预感应验了。
屏退左右后,实纲凑近景虎,说出这样一番话。
“听说北条丹后被武田方调略了。这是邻近的安田越中报告的。”
据说刈羽郡北条(柏崎市)的北条高广因为有武田晴信作靠山而意图谋反,而且还有相当具体大胆的计划,据说可能是由北条攻击春日山,武田军则趁机越过边境进行夹击。
向实纲报告此事的刈羽郡安田的安田景元和北条高广是同族,皆为镰仓幕府的重要人物大江广元的子孙。虽然都姓毛利,但如今各自以居住地作为苗字。
估计安田是因为受不了同族的北条的轻举妄动,才决定告密的吧。
“夹击吗?有趣。我的春日山城,就凭北条和武田的软弱钳势也想来夹击的话,尽管试试看!”
“姑且不论夹击的事,武田晴信竟然把手伸到了这么深的地方,这可不简单啊。”
“这个我明白。”景虎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凝视着空中,心里暗想,自己在妙高山顶望见富士山而想起晴信,于是派峰坊前往信浓,这么做果然是对的。
景虎之前就有这种直觉,连他自己也觉得“莫非我预料到实纲会带来坏消息吗?”同时觉得自己在山顶时,心思忽然转向晴信,也是所谓的神佛的启示。
“总觉得他早晚会来寻衅滋事,因为他就是那种不肯在战场上爽快解决问题的家伙。”
晴信把魔手伸入了越后领内,在某种意义上,景虎是理解此举的。这种说法有点怪,但景虎此时确实感到,对手果然也在敌视我这个长尾景虎,也把我当成个问题。
“那要如何处置呢?”
“太急着处断反而容易出错,所以想请您暂时将此事交给在下处理,行吗?”
“既然你这么说,那也行,但时间不能拖得太久。我直接出面,可能比较好说话。”
“说不定真得有劳您亲自出马呢。”
“知道了。”
话已说完,但实纲似乎并不打算起身离去。“怎么了?”景虎问道,实纲沉稳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容,犹豫了一会。
景虎直觉地感到,接下来的话题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自己来说却是一件麻烦事,不由得沉下了脸,不出所料,从实纲嘴里蹦出了女儿的名字,“由良她......”
——来了。
景虎想道。实纲没有儿子,只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名叫由良的被实纲荐入了春日山城。“虽是个女孩,但希望至少让我有一个孩子在城内奉公。”因为实纲这么说,结果这个女儿暂时当了景虎的贴身侍女。
然而,景虎却感到此事麻烦之极。不仅是由良,他根本不想让女人来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
尽管已经二十五岁了,但景虎一直没有要迎娶正室和侧室的意思,不言而喻,周围的人都深感困惑。最近,就连天室光育也会说些“即使是毗沙门天,据说也曾和吉祥天女相恋,生下了善贰师童子呢。”之类的话,显得有点失望的样子。
景虎之所以要断绝女色,是因为饭绳权现信仰的缘故,但这话不便告诉别人,所以从不曾说出口过。身为大名却没有后继者,这会让家臣们全体不安吧,但景虎却抱着这样一种心理,反正晴景也没有嗣子,到时候从什么地方收一个养子也就行了。
问题是,实纲出于显而易见的意图安置在景虎身边的这个名叫由良的女儿,甚是可人,让人讨厌不起来,即使只是走到身边,也能立刻让景虎有种背上发痒般的奇妙感觉。
但无论由良有多可爱,也取代不了饭绳权现的灵验。所以即使由良早晚侍奉在左右,景虎也无意染指,但渐渐地,不再是毫不经意,而变成了拼命忍耐的状况,感觉甚是不妥。
“由良怎么了?”
景虎的语气不禁有点生硬。实纲低头抚摸着唇上的胡须,轻描淡写地娓娓道来。
“她说,御馆大人可能是觉得我很不熟练吧,总之是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所以似乎对我不太满意。”
实纲虽然担心会触怒景虎,但还是不能不体谅女儿的心情吧。身为父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景虎却想,
——万一我心性钝化,最终失去了饭绳大权现的灵力的话,实纲究竟会怎么做呢?
不管怎样,近来自己特别担心由良在面前晃来晃去,甚觉烦闷。因此,景虎对她说话的态度确实比对其他人来得冷淡,而且尽量不让她靠近自己。她为此事烦恼吗?真难办啊。景虎一边想着一边说道,
“我并没有那么说过,也没有那么想过。不单是由良,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在身边飘来荡去地扰乱心神。”
景虎心想这是个机会,索性表明态度。实纲顺从地点点头,摆出一脸父亲的表情。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皆因小女年幼,所以才会胡乱猜测,自寻烦恼。”
景虎站起身,暗自希望实纲今后别再拿女儿如何如何之类的话题来烦自己了。同时也希望他能丢开自己的事,虽然想说“你给由良找个婆家吧”,但那样反而显得画蛇添足。于是,景虎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了房间。
(附:传说中与谦信有恋情的三个女子中,绝姬和伊势姬一般被学者们认为是完全虚构的人物,只有直江实纲的长女似乎有一定的可能性,所以谦信的小说中常常会提到这位长女,因为没有留下名字,于是作者们就根据各自的喜好为其命名,比如《风林火山》里叫阿浪,《天地人》里叫阿悠,《武神之阶》里叫阿笛,这里则叫由良。名字不同,但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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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14
发表于 2009-12-24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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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景虎最初接近饭绳权现信仰,是因为听说那是位能让人百战不殆的神。而告诉他这些的,则是峰坊他们。
景虎正想对此进一步仔细研究时,说来也巧,眼前恰好出现了一位精通修验道的人,栃尾瑞麟寺的门察和尚。
景虎和这位僧人很亲密。
门察虽然和林泉寺的天室一样也是位禅僧,但正因为他精通山岳修验之道,所以身上总带着一股神秘感。景虎原本就相信自己是毗沙门天的化身,故而喜好神秘之物,不知不觉就被门察给吸引住了。
当景虎向其打听自己从峰坊等人那里听来的关于饭绳权现的灵力时,门察回答说,“说起来,饭绳权现其实是作为大日如来化身的不动明王,到了信州饭绳山后,再次变化所表现的姿态。”
门察流利地进行说明,并盛赞这位同时也是户隐、小菅等地的主神的饭绳大权现端的是法力无边,只听得景虎两眼生辉。尤其是这位神明并不在遥远的他国,而就降临在登上妙高山便能望见的饭绳山上,这一点可说是特别让景虎心动。
传说,饭绳山的开山祖师是镰仓时代的萩野城城主伊藤忠绳。忠绳身为城主的同时,本身又是个修验者,后来他以千日太夫之名推广饭绳权现信仰,在饭绳山南面登山道的途中仍留有千日太夫屋敷的遗迹。
据说在千日太夫的道场里修行的人群当中,有许多信仰者同时也是忍者,他们的活动范围主要遍及从关东、甲信越到骏河一带的地方。
大体说来,日本的神——特别是被称为权现的神,通常是由几位神佛合并而成的,其中尤以饭绳权现更为复杂。可说是在本地的不动明王的基础上,又加入了迦楼罗天、荼枳尼天、宇贺神等形象,这一点在其画像上表现得很清楚。
也就是,一只像不动明王一样拿着宝剑和绢索的乌天狗(迦楼罗天),骑在狐狸(荼枳尼天的坐骑)背上,狐狸的四肢上缠绕着蛇,这样一种姿态。
上杉神社收藏的著名的谦信头盔的前立,就是饭绳权现的雕像(只不过那个雕像里的狐狸腿上没有缠蛇)。
饭绳权现还会根据情况,变身为摩利支天、胜军(将军)地藏、三宝荒神等等,在其各种神通中,尤其是在战胜方面展示了绝大的法力,因此在战国时代曾经风靡一时。
信仰饭绳权现的,其实不只景虎一个。
武田晴信的居馆里据说就设有饭绳堂,武田家灭亡后,被供奉到高野山的遗物中,也包含有饭绳本尊和《饭绳法次第书》等物品。
此外,在关东,据说僧人俊源曾在高尾山感动饭绳权现现身,于是北条氏康也对高尾山药王堂进行了保护。
不过,和普通武将大不相同的是,景虎的痴迷是极其顶真的。
实际上,饭绳信仰也有着略显诡异的一面。
其中有所谓的“饭刚使”一说,饭绳的修行者将被称为“饭刚”或“管狐”的魔兽封在竹筒里,随身携带,低声驱使它们做事。在全神贯注修行饭绳之法的人当中,稍前有一位名叫细川政元的关领,传说他时而腾空上天,时而立于空中,能使各种各样的“魔法”。
简而言之,这不单是有关信仰,还是会涉足大量“秘法”,有时也可称为“邪法”的一种宗教。
所幸的是,景虎还不至于沉迷于这些怪异的修行中。这大致得归功于门察这位导师,他郑重其事地告诫景虎,
“即使是禅,也有所谓的禅病,有时会看见奇异的幻象,有时又会被什么东西附体了,那些都和真正的领悟相去甚远。同理,像秘法之类稍有不慎就会让人误入邪道的东西,还请谨慎以对。”
因此,景虎决定只专注于正确保身,祭祀本尊,念诵真言,修习正法来获得功德。
但据说,唯有女色这一条,不戒就得不到神力。
那也是峰坊他们严守的戒律,景虎十分认真地想“那确实是应该严格遵守的吧。”
听到这条戒律时,景虎想起了两件事。
其一是进入林泉寺后不久的事,投宿在寺内的云水和尚偷偷喝酒,被他看见后,那个有点脏兮兮的云游僧猛地发话道,“喝酒什么的并无大碍,女人才可怕呢。懂吗?”
完全不懂。看到景虎困惑的表情,云水微微一笑。
“不懂吧。你还没到那个年龄呀。不过,女人这种东西,据说是外表如菩萨,内里如夜叉,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哟。总之,是能熔尽男子铁肠的东西。”
当时的景虎只是想“这人净说些怪话。”可是,他说的“熔尽铁肠”的话却一直留在耳边,久久不能忘怀。
另一件事发生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
一次,晴景把他叫到跟前,景虎过去一看,晴景竟然跟侍妾在一起,而且还当着景虎的面抓着侍妾的手把她拉到身边,伸手插入她的怀中。
女人吃吃地笑着,并不生气。非但不生气,还一边用流转的眼波瞥着景虎,一边扭动身子,将嘴唇凑近晴景,感觉就像是蛞蝓变成的妖怪。
陡然间,景虎感到几近愤怒,也不听晴景在说些什么,当即拂袖而去。那时,小时候听云水讲的那些话一下子清楚地涌上心头。
迷恋着侍妾的晴景,其姿态确实只能称为铁肠熔尽,看在景虎眼中,有种独特的可悲。晴景那苍白浮肿而软绵绵的脸上,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浊气。
真是太恶心了。
女人大概也是形形色色的吧。既有那种被人伸手入怀还吃吃笑着的女人,也有不那样的女人。难以想象自己的母亲和姐姐会像晴景的侍妾那样,就连由良,也难以想象她会不介意这种事。可是,万一女人都是那样的,那可就太危险了。
总之,不靠近她们就不必渡过这个难关。景虎决定,自此以后,一有危险就念诵饭绳权现的真言——ォン チヲチヲャ ソヮカ。同时避开和女人的一切接触。
即便此刻,景虎也一边走向私室一边念着真言,由良的事从脑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北信浓的事大大扩展开来。
饭绳、户隐。小菅。善光寺。
这些位于北信浓的圣地,如今也即将被武田晴信的脏手所蹂躏。晴信也自称是信仰者,装出一副虔诚崇敬神佛的样子,但那都是无稽之谈。
听说晴信大体上也是想修行饭绳之法,可是,修行饭绳之法的人不能接触女人,不是常识吗?
而晴信难道不是有了京都娶来的正室还嫌不够,又将被其消灭的诹访氏的公主强行(景虎对此深信不疑)纳为侧室并生下一子吗?他也不怕遭到大权现的惩罚。
目前,饭绳和户隐一带还没有屈服在武田晴信的支配下。景虎虽然对侵略他国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如果可能的话,只有包括这些山在内的这块土地,希望能纳入自己的版图中。
因为满脑子想着这些,结果当景虎在走廊拐角处正巧遇上由良时,竟也毫无察觉地走了过去。
当然,他也全然不知,由良那酷似实纲的沉稳表情慢慢黯淡下来,目送着景虎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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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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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到了真正连续下雪的十二月,峰坊像只大跳蚤一样在积雪上一蹦一跳地,完成探索任务后回来了。
“武田家的武士秘密越过国境进来了。”峰坊报告说。
“抓起来?还是杀掉?”兴致勃勃发问的是清七郎,即本庄秀纲,在栃尾时景虎让他当了自己的小姓,离开栃尾时又把他一起带了回来。
景虎淡淡地微笑着,问峰坊,“你能跟上他吗?”
“是的。”
“很好。去确认一下他有没有进入北条领。即使进入了也没关系,就那样任他自由行动。”
“果真如此。”直江实纲叹道。
当时,前往北条高广那里的,乃是数年前被村上义清杀死的甘利虎泰的儿子、昌忠。他在虎泰遇害那一年继承了家名,成了最年轻的侍大将。
——晴信那家伙,很会支使人啊。
光凭这一点,也必须认真考虑此事。
“在下这就潜入北条城。”峰坊若无其事地低声说了一句就消失了。
“等他一回来,就做好准备。”景虎告诉在场的近臣们。
转年,天文二十四年(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年)正月,景虎派使者去往安田景元处,指示其和柿崎城的柿崎景家、琵琶岛城的宇佐美定满一起协力对抗北条。
景虎自己出兵,则是二月上旬的事。
“武田的使者回去了,但饭山各处的积雪都尚未融化,所以在下认为这种情况下武田的援军断难进来。”峰坊报告道。
“明白了。我们出兵”景虎说着站起身。
旧历的二月,现在说起来相当于三月,但因为是上旬,所以信越边境一带还埋在雪下。虽然从越后府中前往北条也很费劲,但毕竟不同于从甲府赶过来,景虎的士兵大概是全日本最能抵御风雪的了,他们习惯于穿着踏雪鞋进行军事行动。
面对步行都很艰难的道路,部队仍是在“毗”字军旗的带领下一丝不乱地列队走了过去。
景虎进入的地方,是离北条四公里开外的东南方向的八石山上的善根城。八石山标高超过五百米,故而能从此处眺望柏崎一带。近在那边的、修筑在一百五十米高的小山丘上的北条城等等,全都可以一目了然。
北条的西南面是安田景元的领地,安田已经一步步前进到鲭石川对岸待命。
俯瞰着北条城的孤影,景虎心头涌起一丝近似哀愁的感觉。
这样从高处往下看,北条城就像只老鹰睨视下的兔子一样恐惧地缩成一团。
——别再徒劳地抵抗了,还是快点投降吧。
如果高广发誓不再受武田晴信引诱的话,景虎也打算宽宏大量地原谅他。
结果,高广在景虎面前手足无措,但还是支撑了十天才投降。
不用说,武田的援兵连影子都没看到一个。
北条城也派出了一些使者去向武田求援。虽然攻城军捕杀了几人,但应该还是有一两个逃出了包围圈到了晴信那里。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工夫。
被赦免的高广,虽然平伏在地表示感谢,但仍面无惧色。而景虎不仅赦免了他,还确认了其领地的所有权。
景虎竭尽所能地保持国内豪族们的平稳,以便把他们逐渐家臣化后编入自己的队伍。在和武田晴信的斗争中,国内的安定是不可或缺的。
从善根回来后,景虎顾不上休息,就立刻开始训练士兵,准备远征。
去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天文二十二年,第一次川中岛合战之后,景虎乘上洛之际,从后奈良天皇那里领受了“私敌治罚之纶旨”,其中有“敕令平景虎在任国及邻国内,对怀有敌心之辈,予以治罚”的话。
因为说了“在任国及邻国内”,所以进驻信浓对景虎来说就是理直气壮的事了。而景虎和晴信的对决,也不再是对等的战斗,而是景虎对晴信的“治罚”。
不论皇室怎样衰微,但其发表的话语还是有着不可冒犯的权威。获得正当性,对景虎来说,决不只是个形式上的问题。
景虎有着如果不能在精神上证明自己的行动是“正确的”,就不能尽情采取行动的倾向。说得极端一点,即使这种权威对对手并无多大的威力,但只要自己得到了这个证明,就能在精神上无所顾忌地通行了。
凭借天皇的纶旨,景虎完全打理好了精神。剩下的,就是考虑惩罚晴信的方法了。
川中岛离越后这边要近得多......如果不把这当成弱点而是当成优点看的话,转入持久战时,补给就能方便得多。持久战这种让人烦躁的战法当然不合景虎的口味,但是,
——人有时反倒会败在自己的强项上。
既然晴信自恃耐性不想速战速决,那么,自己何不将计就计呢?景虎暗暗想着,更加坚定了决心。
然而,就在此时,信浓传来一个冲击性的消息。
带回的情报说,有谣言说景虎近期必将出阵信浓,听到消息,各人反应不一,有人警戒,有人欢喜,有人惊慌。其中,担任善光寺.小御堂别当(僧职之一)的栗田鹤寿接受了武田方的劝诱,开始将兵粮运入善光寺西面旭山的要塞里。
善光寺的别当有大御堂、小御堂两家,都是栗田氏。大御堂一方俗称里栗田,小御堂一方俗称山栗田。这次反叛的就是这个山栗田一方。
“山栗田背叛了!怎么回事!”景虎从座位上跳起身,怒气冲冲地瞪着带来消息的使者。“御馆大人。”实纲出言制止道。景虎总算坐了下来,但仍嚷嚷着。
“为什么,为什么善光寺要背叛呢?晴信那家伙,不论是对天子还是对佛祖,都是会构成危害的仇敌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为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身为别当,竟然也不能明辨是非吗?晴信那家伙,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但这么轻易就被他蒙骗了,实在是可耻......”
景虎难以抑制爆发的激动情绪,烦躁地摇着膝盖。自以为是圣域守护者的人却被掌管这个善光寺的别当给抛弃了,可说是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冲击了。
“小御堂别当大概是被利给诱惑了......”
“利?什么利?蔑视佛祖,还有什么利?”
冷静考虑一下的话,其实不难想象,因为景虎和晴信互相争夺北信浓的圣域,夹在中间的寺僧们恐惧不安,只能东躲西藏。假如景虎能稍微温和一些地对他们表示同情的话,事态的发展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是啊,景虎其实也是能够告诫自己“不能发怒,对,不要怒不可遏,会吓到使者的”,可是,如果不够平心静气的话,其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为止了。
景虎叹息一声,望向实纲,宣布道,“我要出阵。现在马上就出阵。我的士兵应该已经被训练得随时都可以出阵了。”
“遵命。”实纲平静如水地回答道。
景虎的样子活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但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难缠。即使在其他人眼里,他好像是愤怒得失去了理智,而事实上,不管心里怎样翻江倒海,景虎的脑子仍然不受干扰地运行着。对于这点,实纲知道得一清二楚。
反正景虎最近也总想着要出阵,准备工作也已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了。现在宣布出阵,实际上只不过是把迄今为止的行动趋势提前了十天左右,如果栗田鹤寿打算进入旭山城的话,那也确实应该早点前往善光寺方面才行。
“这是我等兴亡攸关的一战!”
景虎朗朗说出了这次行动的主题。实纲接受命令之后,和本庄实乃、秀纲一起操作实务,趁着景虎按出阵前的惯例在毗沙门堂闭关、拟定作战计划期间,把准备工作一项项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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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关于景虎在这第二次川中岛合战中究竟是几时出阵的,有两种说法。作为史料的《妙法寺记》记载景虎和晴信都是七月二十三日“出马”,所以一种看法认为景虎是七月出马。但书中同时又写到,两军实际交战发生在七月十九日,战斗全部结束是在“那之后二百天”,所以另一种看法认为,一开始的栗田据守旭山城、景虎出发等等,都发生在四月。那种情况下,七月二十三日的“出马”,可能是指双方大将以确认此事的态度出面对阵了吧。
四月阶段,晴信正在攻打木曾,他当即往旭山城派去了援兵,并运入了弓和铁炮。据说共送去援兵三千人、弓八百张、铁炮三百挺,不过,铁炮的数量可能夸大了许多。
之后,晴信本人又于七月到达阵地,在位于犀川右岸大塚地区的大堀馆设立阵营。从现代地图看,那是犀川和裾花川合流后、河道陡然变宽的地方。
景虎方则在邻接善光寺东南面的城山上布阵。
出乎景虎的预料,旭山城竟是异常坚固,难以攻克。而今,虽然晴信就在眼前布阵,但因为有旭山城在,景虎就无法痛痛快快地渡过犀川,从正面突入晴信的阵营。渡河当中的士兵最容易成为猎物,万一遭到袭击,被切断了和城山的联系的话,那长尾军可真要全军覆没了。
不过,这种状况也说不上对晴信有利。首先,从攻打木曾的战斗中被硬拉到这里来,此事本身就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而对手根本不是个可以让自己迅速解决后返回木曾的人,万一景虎呆着不走,
——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些,连晴信都感到郁闷不已。
而且他很快就明白,景虎正是打算一反常态地慢慢耗着了。
景虎派人在隔着裾花川和旭山相对的葛山上修筑了一座新城,作为前往旭山的付城。
因此,旭山和晴信的本队也难以压倒长尾方。
有本事的人对垒,往往会一边警戒对手的招数一边陷入胶着状态,所以会有“因为过于激烈而暂停的大相扑” 之类的状况。在摔跤场中扭成一团的双方,一边想着怎么出招,一边在心里努力计算彼此的呼吸,正因为势均力敌,所以才会暂时停止动作。
总的来说,景虎方一直在积极地出招。甚至连渡过犀川这么危险的行动,明知会有损害,但还是试了一两次。
结果不出所料,都被武田方狠狠地击退了。晴信发出的感状的数量,说明了这一点。
与其就这么一直呆呆地对峙下去,倒不如明知晴信方的困窘,也非要引诱对方“趁此机会,彻底决一胜负吧。”这就是景虎的性格。
晴信方即使是平地对阵也如笼城一般,撩拨他们的话就把你打回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们也就一味地呆着不动。而暗地里,家臣和忍者却频频活动,或是散布流言引起景虎方的动摇,或是在葛山城里寻找内应撼动对方。
长时间的对阵会使人疲倦,为了让开始懈怠的将士紧张起来,景虎命麾下的武将们写下了誓书。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论景虎大人布阵到何时,不论其他人作何反应,本人都将听命在阵,奔走于御马前。”
其中还发誓说,即使一旦收兵之后还要再次出阵,哪怕只有一骑奔走也一定参加等等。
必须特意让人对这些事发下誓言,由此可见景虎的苦境。实际上这时候,一贯以紧密团结著称的越后军中也出现了因急于回去收割农作物,“要是僵持在这里的话,今年冬天就要饿死了。”而从战场逃脱的人。
景虎满心只想怒吼“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忍住。”如果就这样纵容晴信的暴虐,那不久的将来,他还会侵入越后呢。肯定会来的。一旦到了那一步,农作物还不是照样得过冬?景虎就是这么想的。
急得额头冒汗的景虎,其忍耐似乎得到了回报,当有了一个“裁判喊停”的机会时,晴信方终于行动起来。
晴信去年和相模的北条氏康、骏河的今川义元结成了三国同盟。据此,武田军得以专心制压信浓,而此次战役,今川义元也派来了一宫出羽守率领的援军。
借此机会,晴信便考虑拜托义元充当裁判。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年)闰十月十五日,甲越双方谈妥了条件,由义元居中斡旋,达成了和解。
景虎提出的条件是,拆除旭山城,保证北信浓诸将的回归。晴信基本接受了这些条件,相当数量的北信浓豪族得以还乡,但村上义清的领地还是没能恢复。
回国时,景虎高声说道,“事已至此,不能再将佛祖交由不可靠的人守卫。”于是决定将大御堂里的本尊(寺庙里的主神)和佛具等等,一并移到自己身边。也就是说,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
不用说,根据景虎本人的打算,是想要从晴信的支持者手中将佛祖解救出来。当时有不少僧侣和俗人随着佛像一起移居越后,其中肯定也有人真心认为跟着景虎走才是正确的。
据说,景虎在离春日山不远的海边(上越市五智)修建了善光寺,将带回来的佛像安置在那里。于是那里被称为善光寺滨,香火也十分旺盛。
回到越后不久,景虎听说晴信的侧室诹访御料人因病去世了。据说她死在十一月,虽不是在战斗当中,但应该是在那时就已经病情恶化了。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就连晴信也迫不及待地提出和解吗?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那个晴信大概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了对自己不利的条件吧。晴信也有着和常人一样的感情吗......虽然景虎也想到了这些,但想得更多的是,
——诹访御料人的死,是饭绳大权现的惩罚。
虽然此女并无罪过,但成为晴信的侧室必是恶缘。真是可怜啊。
传闻晴信非常疼爱与此女生下的儿子,甚至超过了正室所生的儿子。
——大概是觉得,不好歹为她做点什么的话,就不能赎罪吧。
景虎时而想着这些,时而又多管闲事地想着:对那个和孽缘之女生下的儿子,与其疼爱他,倒不如让他出家更好些,不是吗?但无论如何,对于此女和晴信之间的爱情,景虎是完全没法想象的。
第二章 完
(译者:虽然信玄和诹访公主的爱情很浪漫,但实际上只存在于小说和传说里。史书上只记载信玄有多位侧室,至于感情如何并无记载。信玄之所以匆忙和解,其实另有原因。根据古代军记写成的《武神之阶》里说,是因为武田军的情况比长尾军更加糟糕得多。当时武田军团中,一家众、谱代众只占一成,其余都是地侍。这些地侍和信玄并不是绝对服从的主从关系,他们吵闹不休,非要回去不可,这才迫使信玄不得不尽快和解。这件事很可能和诹访公主毫无关系,只不过她恰巧在那时病故,而人们又爱听英雄美人的传奇,才会衍生出这样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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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日是奔走
一
弘治二年(一五五六年)七月,景虎再次来到了妙高山脚下的关山。
前回由峰坊陪伴登山,是两年前的晚秋时节。和那时不同,现在是夏季,炫目的阳光映照着绿荫,山色青翠欲滴,然而,景虎的心情却和上次一样郁郁寡欢。
不,这种忧郁的感觉比那时更深了一层。这次景虎不打算再回春日山城了,而是就此出奔。他草草收拾了一下身边的东西,除了两三部经书和佛像之外,什么都没带就出来了。因为没告诉家臣们,所以跟来的只有峰坊、谷坊二人。
他给天室光育留了一封长信,告知自己意欲隐遁的事。
——我没资格当国主。
成为家臣的豪族们的不满、彼此之间的纠纷、多是攸关利害的话......仔细听取这些,做出裁定,对最终落败的一方也要细心关照等等,这些事自己还是做不惯。如果说圆满完成这些工作才是个好国主的话,那自己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在扬北,中条藤资和黑川实氏也因为领地的边界线而起了争执,简直是没完没了。比这更麻烦的是,两年前曾让景虎腻烦透顶,并因此跑来这里的那件土地纠纷案,事实上竟然还没有了结。
非但没有了结,而且还越陷越深了,俨然成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本庄实乃、直江实纲支持一方,而另一位奉行、担任段钱方(负责财政)的大熊朝秀则支持另一方。这三位最重要的重臣,景虎几乎把一切事务都托付给了他们,并深深地信赖着他们,可他们如今却已经完全分成了两派。
实乃、实纲不但没有收拾事态,反而自己成了纠纷的原因,这让景虎难以忍受。尤其是实纲,景虎是多么希望他能在这种时候发挥一贯的沉着冷静,来不偏不倚地辅佐自己啊。
在实纲看来,大概觉得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表明立场的地步了。可是,景虎还无法领会家臣之间关系构成的一些细节。
不过,即使景虎能够领会,也无法马上解决问题。
总之,打仗的话,无论多苦多难,景虎也会一心求胜,但对家臣的纠纷,就没有这种积极和热情了。有的只是冷漠的义务感,即便如此,如果无法完成义务的话还是会感到烦躁,当所有这些问题全部集结到一起时,心头就每每袭来一阵强烈的厌世感。
一旦感到厌烦,就会厌烦一切。
景虎迫不及待地想要奔上妙高山。峰坊和谷坊像羚羊一样在岩石上蹦跳着跟随而来。待在身边而不让自己感到厌烦的,如今只有他们了。
直到和他们一起在山顶眺望夜空时,景虎的心情才稍稍舒畅了一些。
星星布满了夜空,宛如沙滩上的白沙。
“好美啊......”景虎像孩子一样天真地低声说道,“那是怎么做出来的?”
平时沉默寡言的谷坊难得地回答道,“大概是洞吧。”
“洞?”
“就那样在一块完全展开的黑布上,一个一个地戳出小洞,看上去肯定是白闪闪的了。”
“是吗?那是洞吗?是一块破得千疮百孔的布呢。”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呢,真是太可笑了,景虎吃吃地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像女人一样爱动感情。不过,反正也没人会责备自己,峰坊和谷坊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边。
“我的心好沉重。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地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感觉就像石头一样坚硬沉重。仅凭在毗沙门堂里打坐,实在是难以放下啊。”景虎不满地抱怨道。
对此,峰坊他们没有回应。
如果家臣们在这里的话,听到景虎的烦恼,大概会七嘴八舌地发言,千方百计地帮他振作起来吧。如果是重臣们的话,在激励、担心景虎的同时,大概还会说些君主的心得来劝谏景虎吧。
虽然对家臣们有些抱歉,但这些事对现在的景虎来说,实在是最复杂最麻烦的了。
而在这里,什么都无须顾虑,只要默默地侧耳倾听那沁入心脾的静寂之声就行了,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家臣们想要依赖景虎的心情并不虚假。可是,他们却不能停止相互的争斗,还不能真正做到一条心。虽然所有人都发誓要效忠于景虎,但一遇到和附近领主划分边境线之类的问题时,又立刻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不顾羞耻地大吵大闹。
——因此,如果下山的话,同样的事情还会不断重演。
“即使没了我,后面的事情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景虎喃喃自语道,心里想着,所有人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也管不着了。
“如果我上了比睿山或高野山的话,他们会怎么做呢?大概是找个新国主代替我吧。”景虎依然仰卧在大地上,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问道。
像枯叶被风吹动一样,响起了一阵轻轻的笑声。那是峰坊在笑。
“似我等原为饭绳修验者的人,若有朝一日被御馆大人辞退的话,那时就只能或伏于原野,或伏于山林,流浪于群山之间了。”
“那结局呢?”
“倒于路边,化为白骨,转眼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哎,那样也好......”景虎喃喃说道。峰坊的平淡心境实在可羡,这两人说不定就是当世的寒山、拾得呢。
寒山、拾得是唐代传说中的隐者,这两人在禅界非常有名。
奈何当奈何,脱体山归隐。(怎么办啊怎么办?还是归山隐居吧。)
景虎的脑海里,浮现出受教于天室时所看到的“寒山诗”的一节。
——几百年前的书里,就已经写出了我的心情。
还是就这样毅然决然地舍弃俗世吧。就此于寒灯之下展卷与古人通心,赤足履屐周游于山水之间,景虎一边想着,一边坚定了决心。
当晚就在山上过了一夜,但次日一早,峰坊的手下如旋风一般沿着满是岩石的山道奔了上来,在首领的耳边嘀咕了两三句,也不朝景虎的方向望上一眼,就又以同样的架势跑下山去。
“好像有客人求见。”
——来了。
是实纲,还是实乃,抑或是更年轻的家臣们?
“听说是直江实纲大人的千金、由良小姐求见。”
“什么?”
一时间,景虎只是想,难道实纲有什么想法,所以派女儿前来?但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实纲不会做那样的事。多半是由良自己的主意,她是来寻找景虎的吧。
“您打算怎么办?”
“不见。绝对不见。”景虎用力摇头,心里暗想,即使没她,也已经够烦人的了,“你去告诉她,我谁也不见,让她赶快回去。”
峰坊淡淡地点点头,说了声“那我去了。”便大步跳跃着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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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景虎也不是不觉得被拒见的由良可怜,但要是见面的话,又会因此生出烦人的因缘。虽然决定不再想由良的事了,但这天他还是下到半山腰,在树下打坐,又在瀑布下冲洗,才让心绪恢复宁静。
峰坊这天,过了许久才回来。
“一说御馆大人坚决不见,她就有点慌乱地哭了起来,所以......”峰坊报告说,自己已经仔细叮嘱了手下,让他们将由良一路护送回春日山。
由良的事算是了结了,但景虎的居所也被人知道了,家臣们肯定会络绎不绝地涌来。
虽然感到厌烦,但此时景虎却没有像先前那样再隐藏行踪,可能是对抛弃国主之位一事终究有些举棋不定吧。
他照旧待在关山那里,对不久之后频频来访的家臣们,只通过宝藏院的僧人表示歉意,一概拒不接见。
然而,到了八月,对于此时出现的一位来访者,景虎到底还是不能不见了。
受全体家臣拜托而来到关山的,是一族中的核心人物,上田长尾氏的长尾政景。
身为上田庄坂户(南鱼沼市/旧.六日町)城主,并娶了景虎姐姐的政景,是以豪勇闻名的武将。
政景在越后国内是仅次于景虎的人物,但他和景虎之间却有过不短的抗争史。
景虎十七八岁镇守栃尾,与春日山的晴景之间的对立开始表面化的时候,政景支持了晴景。而且,在景虎借助守护上杉定实的介入而把晴景赶下台后,仍不愿服从景虎。
在政景看来,自己比景虎年长,背后的上田长尾一族,也不弱于府中长尾或古志长尾。最重要的是,论个人资质,政景认为自己丝毫不输给景虎,因此抱着这样的念头。
——晴景之后,理应由我继位。
可是,周围的豪族们却一个接一个地跟随了景虎。景虎在国内统一方面立下了赫赫战功,又得到了守护上杉定实的支持,于是风向不知不觉避开了政景,而吹向了景虎。
“尽是些软骨头的水母!”政景深感愤怒,终于在天文十九年(一五五零年)年底举起了叛旗,据守坂户城。然而,在此之前,薭生城(小千谷市)的平子孙太郎就背叛了,接着,琵琶岛城的宇佐美定满也抛弃了他,受此打击的政景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些可恶的叛徒......”而陷入了孤立的状态。
即便如此,政景方的将士们还是在鱼沼郡的各处反复交战,激烈的抵抗一直进行到了天文二十年的七月。这年七月,景虎亲自领兵前往坂户,在此之前,政景一直没有停止过抗战。
八月一日,双方和解了。
当时,景虎主张,对政景及其父、房长两人都不予以赦免。
景虎深知政景是个有骨气的人,赦免他的话极有可能会成为将来的祸根,正是考虑到这些,才十分罕见地对其作出残酷的判决。
可是,以本庄实乃为首的重臣们却异口同声地提出给政景减刑。他们认为,只要削弱骁勇善战的上田长尾的力量,就可以留下政景。如果能利用政景的统率力来辅佐景虎的话,那御家运营的基盘就能更加稳固了。
政景是景虎义兄这一点,也成了给政景减刑的理由。
景虎削去了政景的大片领地,转赐给了平子和宇佐美等人。政景也去了之前一直不肯前往参拜的春日山出仕。
尽管不清楚其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但加入了景虎麾下的政景确实是个才能出众、值得信赖的人。
这次被拜托,也是因为实纲等核心阁僚本身牵扯到了事件中,所以只能期待政景来收拾事态了。
这时候,如果家臣团全都只是茫然无措的话,那政景或许能乘机夺取政权。但这回,家臣团的态度完全一致,无论如何也要让景虎回来,所以政景已经没有那种机会了。
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武田晴信的侵略不会止于信浓,因此,今后还是只能依靠被誉为毗沙门天化身的景虎来守护越后,这是家臣们的一致结论。
政景对此是否心悦诚服,其内心是否认为自己也有那种力量,这都不得而知。至少,前往关山的政景脸上,看不出一点野心的影子。
他在宝藏院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了景虎,当即就单刀直入地说,“所有人都已经接受教训了,因此,请您务必回去。”
“我不是为了教训大家才出城的。”
“在下明白。是在下措辞不当。大家并不怀疑御馆大人想要隐遁的志愿。御馆大人难耐俗世的丑恶,急于一袭缁衣踏上出家之道的心情,在下明白。”
实际上,政景在加入景虎麾下之后,就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国主有着对一位国主而言过于脆弱敏感的心灵。景虎的为人,与其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样子可说是大相径庭,政景对此一直觉得有点好笑。家臣中也有些人怀疑这次的事其实是景虎为了加强他们的团结而演的一出戏,但政景认为,
——景虎不是能演这种戏的人。如果他能这么做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让事态变得这么复杂。
“越前殿下(政景)想必是觉得我太任性了吧。”
政景没有否认,“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婉转地承认之后,又尖锐地说道,“如果御馆大人现在离开越后的话,那越后很快就会成为那个武田大膳大夫(晴信)的囊中之物了。”
正如政景预想的一样,景虎第一次迅速抬起了头,眼睛慢慢地变红了。
“只要武田还在横行霸道,御馆大人就不能出家。还有,关于大熊,”政景不等景虎开口,又接着说道,“不管怎样,我们大家一起劝说他回了居城箕冠城,在那里闭门思过,等待御馆大人回去。”
政景讲述了景虎不在期间,他们是如何处理事态的。
——看来是实乃、实纲一方赢了......
景虎想着,这场对立,早晚得判定一方获胜,所以他们也算是尽力了吧。只是,即便如此,本来应该由自己来了结此事的,现在却麻烦他人代劳了。
这份讨厌的工作,是政景为首的家臣们硬塞给自己的,因此就算被批评没有责任心也只能认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景虎用嘶哑的声音道了歉。但政景又说,“可是,大熊却从箕冠城逃跑了,听说是去了越中。总觉得他可能是受了武田方的引诱。”
——大熊那家伙,竟然做出这样的蠢事......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自己放弃了责任的结果,景虎只觉得苦涩的胆汁一个劲地往上涌。
必须回去了。对这种状态撒手不管的话,自己也无法以坦然的心情,若无其事地登上比睿山或高野山。
一瞬间,景虎改变了心情。他是个能迅速做出决断的男人。当下点点头,说了声“明白了,既然如此,”他往前凑了凑,紧绷着脸说道,“我希望能取得全体家臣的誓书。”
这是个机会,自己答应不隐遁,条件是家臣们也要克制私欲,避免争执,团结一心。
政景问,“还要取得人质吗?”
这对战国大名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如果能再取得人质的话,一旦有什么事,就可以杀掉人质,这跟一张纸可大不相同。如果真想那么做的话,就绝不能错失这个良机。
听政景这么一问,景虎顿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明白了。那就这么办吧。我也将向您写下誓书。”
政景明白,景虎和其他人不同,这一张誓书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比起从家臣那里取得人质,誓书才是对景虎表达诚意的最好方式。
“承蒙您改变心意,在下代表全体家臣表示感激。”政景双手扶地说道。
回到春日山后,景虎到底是景虎,总有点抹不开脸,不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实在没办法,最后决定还是一如既往吧。可是,年轻的家臣们看到景虎,全都显得欣喜若狂,直到此时,景虎才痛感自己思虑不周。
一听说景虎回来了,本庄实乃和直江实纲立刻赶来了。实乃的大红脸更红了,为自己等人之前的不当行为连连道歉。
实纲也说着类似的话,但却缩着肩膀,好像深感羞愧的样子。看上去都不像实纲了。
——是在担心由良的事吧。
景虎暗想。当天,事情就到此为止,但翌日,实纲还是趁着没人的时候靠近景虎,为女儿的轻率举动道歉。
“没想到她会那么傻。虽是我的女儿,但也太不像话了。”
“她大概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做的吧。”景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但实纲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断然说道,“我绝不会让她再来打扰御馆大人了。”
听到这话,景虎忽然感觉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小石头一样,但还是决定硬吞下去,“是吗,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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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往越中的大熊朝秀实际上一直在和武田暗通。晴信一方面让朝秀举兵,一方面又鼓动会津的芦名氏,让其派遣家臣和朝秀联手。
景虎命令那些始作俑者的土地纠纷的当事人出阵。这些人也因为自己等人的争执一度导致景虎出奔,所以十分卖力地在驹归(青海町)一带打败了满怀期望、从越中翻过险地亲不知打过来的大熊朝秀。此地的用兵也是得到景虎同意的。
在驹归战败的大熊朝秀,被武田作为家臣接纳了,据说后来得到了和谱代家臣同样的礼遇。
失去了人品欠佳但确有才能的大熊,可说是个损失。不管怎样,武田晴信这个大恶人实在是坏到家了,景虎心中又燃起了新的怒火。
弘治三年(一五五七年)正月二十日,景虎像是要把这份怒火倾诉给神佛一般,向信浓的更级八幡宫献上祷文,毫不掩饰地吐露了对信玄的恨意。
一般来说,献给神佛的祷文原本就是强调自身正当性、罗列敌人诸般罪恶时常用的手段。虽然在其中互相攻击对手是平常事,但景虎表现出的愤怒并不仅仅是一种手段。
对此,晴信仿佛是在嘲笑景虎一般,于二月十五日,攻克了葛山城。那是第二次川中岛合战时,景虎为了对抗旭山城而修筑的由当地人入驻的城池。
这件事立刻被报告给了景虎。
景虎急忙在几乎寸步难行的雪中强行出阵。根据史料可知,他在途中曾催促扬北的色部胜长前来参战。不用说,不只是色部,全国的人都接到了参战的通知。
色部氏没有响应通告,所以之后又再次被要求出阵。不过,这时拒绝参战并不意味着谋反,即使答应从扬北带人马赶过去,但在现实中也是完全做不到的。
就连景虎自己,不久也一边气得咬牙,一边掉头返回了春日山。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下实在无法越过边境进入信浓。
——难道老天也在纵容晴信的暴虐吗!
景虎愤怒地瞪着灰色的天空,但大片大片轻盈的雪花仍是一个劲地纷纷飘落。既然生在雪国,自然早就明白了将被雪围困的命运,但仍有即使明白也难以接受的时候。
正当景虎拼命祈祷春天快点到来时,高梨政赖的使者冻得半死,奄奄一息地来到了春日山。
政赖原本待在高井郡中野城(中野市),但由于武田方的压迫,这时已经转移到了靠近信越边境的饭山城里。
“请您速派援军。”被人左右搀扶着来到御前的高梨的使者,哆嗦着冻得发紫的嘴唇恳求道,“照此下去,饭山城也必将不保了。”
景虎闻言失色。饭山是景虎方在北信浓最后的城寨。饭山一破,敌人定会涌入越后。
犹如蚕食桑叶般行进而来,晴信毫不停歇地执拗地不断吞噬着北信浓的领土,那张贪婪的大嘴终于逼近到了饭山。
“马上就去。在那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挺住啊。”景虎奔到使者身边,紧紧握住男人那双冰冷之极的手,“景虎不会忘记此前曾受过高梨殿下怎样的恩惠。正因为有高梨殿下,才会有今日的景虎,才会有越后。请把这份心意转告给高梨殿下。”
然而,虽然对使者说的确是肺腑之言,但实际可以出兵,还是要等到将近两个月后的四月中旬之后。
武田方也高度关注着景虎几时出阵。晴信当时还在甲府,又是照惯例派出间谍,又是向所到之处的武将们频频打听景虎有没有出阵。而且,三月下旬又加派了甘利昌忠等人去往前线,以防备景虎出马。
景虎越过国境,是四月十八日的事。
对此,晴信隐藏了自己的动向,非但景虎方不知,就连武田内部,绝大多数人也是不甚了解。晴信既不说明自己几时离开的甲府,也不告知进军到了何处,就连其本营的所在地也不得而知。甚至连越后方的轩辕们也打探不出来。
从深志到饭山,信浓广袤的土地上处处翻飞着晴信的旗印。
听到这些消息,景虎露出几乎要吐的表情,抬头看了看自己本阵中的毗字旗。
这面旗帜是“景虎在此”的标志。难道连这种东西也要做上好几个吗?一念及此,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可是,听听现在回到跟前的众多轩辕们的报告吧。
“大膳大夫正在距甲府数十里之外的地方行军......”
“不,他是在深志城。”
“据说他在三月末就已经进入葛尾城了。”
报告甚至还说,因为这是捉到城兵后经过确认的情报,所以应该不会有误。
看来,晴信多半是使用了影武者之类的替身。估计是把和自己容貌相似的人派遣到各城,让城里的人深信那就是自己。
知道这些举着大将旗印,身穿大将甲胄的家伙是冒牌货的,大概只有极少数的重臣们吧。晴信不但欺骗敌人,而且还欺骗自己的家臣,居然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说不定其内心还认为“这才叫兵法呢”,而感到洋洋得意吧。
——非得做到那种程度吗?真是太辛苦你了。
景虎起身下令,“看来这家伙好像是使了分身术,无处不在啊。赶快去查明哪个才是真货。”说完命轩辕们散去。
因景虎越过国境而深受鼓舞的北信浓的豪族们,此时已展开了反击。越军的先锋也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进军,攻克了山田城(高山村),又击破了福岛城(须坂市)。
四月二十一日,景虎到达善光寺阵地,二十五日领军进入了葛山城对面的旭山城。旭山城曾是善光寺别当和景虎敌对后据守的城池,后作为第二次川中岛合战的和解条件而被拆除,但景虎又重新把它修复了。
景虎本人一出马,敌人就很快退却了,因此那里立即成了越后方制压的地域。
五月十日,景虎向小菅的元隆寺敬献了祷文。
“越后国平氏子长尾景虎,去夏以来,为高梨等人,虽屡设诸葛之阵,然晴信仍不断出兵,故极应授之以战。”
文字中渗透了景虎对晴信不肯正面交战、一个劲隐藏行踪而感到的焦躁,更宣布道,
“为芟夷逆贼,将以大义诛不义。”
如果此战落了下风,那么,重要的小菅、户隐、饭绳一带,势必会被晴信据为己有。
“岂能容忍他那么做。”景虎用力咬着嘴唇,于五月十二日,亲自领兵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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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景虎下令放火。
不一会工夫,几条黑烟开始升上天空,原野转眼就被大火包围了。
武田军四散逃窜,极难捕捉。那样子全然不像打仗,倒像在捉迷藏。景虎心情烦躁,又迅速进军,但甚至都没有人来阻截他们。
景虎下令放火的地方叫做香坂,又叫埴科郡,但也有人说了,并非地名的那个香坂(高坂),其氏族的领地不是在海津吗?不管怎样,反正敌人的主力并不在那里。
为了找到晴信,景虎继续南下。
葛尾城也送来了报告,同时景虎自己也觉得,进入葛尾一带的会不会是晴信呢?可是,到了葛尾一看,全无敌踪,可能是已经退走了。
景虎的军队就这样继续前进,终于深入到了岩鼻(上田市.虚空藏山)。
到达那里时,在可以目测的距离处,看见约有二千武田军正在集合。景虎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敌军。
虽然能看见黑地贴金的孙子四如旗和写着“南无诹访法性上下大明神”的赤地贴金的诹访法性旗,但景虎立刻直觉地感到——弄错了。
即使旌旗招展,但集中在那边的军队却没有什么气势,全无那种大将君临时特有的紧张感和昂扬感,根本是毫无生气。
武田晴信虽然奸恶,但绝不是什么平庸的武将。假如大将本身是个蠢材,那么其召集起来的士兵也是犹如死人一般毫无生气。尽管现实中可能存在这种情况,但惟独晴信不可能是那样。
“御馆大人,晴信在那边!”本庄秀纲激动地嚷嚷着,一边困惑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景虎,“要吹螺号吗?”
“不忙。”景虎环顾左右,中条藤资正侍立一旁,“那么,越前(藤资),就有劳你了。试着稍稍追击一下那支军队。”景虎叮嘱道,“切勿深追。”
“懂了。”老练的藤资微微颔首,带着家臣走了出去。
“御馆大人,为什么不派我去呢?”秀纲委屈地说。景虎微笑起来,“因为你那种急性子,不适合做这种稍稍追击一下的有些难度的任务。”
“就为了这个?我能行的。”
“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说试着稍稍追击一下?”
秀纲顿时结巴起来。“行了,别说了。好好看着。”景虎催促他观看中条藤资的手下出去后的情形。
印着酢浆草家纹的旗帜随风飘扬,藤资的军队以凌厉的攻势猛冲过去。武田军立刻哧溜一下,像海边的白鸻一样退到了安全的距离,然后就停在那里,只是一味对着藤资军做出挑衅的姿态。
藤资反复冲击了两三次后,大声骂道,“哎呀,武田的军队真是可悲呀。那么胆小卑怯,连诹访法性旗都要落泪了。”说完利落地掉头返回。
“看见了吗,秀纲?”景虎扭头看着秀纲,“那分明是个诱饵。是想要引诱我们深入这条道路的诡计。”
“那么,大膳那家伙在这儿吗?”
“不在,不在,非但不在这里,看来也不在这附近。”
发现得稍微迟了一点,景虎想着,当即发出指令,让在场的全体将士火速折回。
“不快点的话,退路就会被切断。”
恐怕晴信此刻必定已经开始调动兵马,试图堵住这条路的出口了。
景虎以惊人的速度原路返回。暂时回到饭山后,为了设法诱出晴信,又对位于饭山东面的木岛平村的计见城展开了猛攻。
倘若晴信就在附近的话,无论如何也该赶来吧,景虎这么盘算着。实际上,由于当时的猛攻,计见城的城将、市川藤若确实派出了使者向晴信求援。
可是,丝毫没有晴信亲自行动的迹象。
“看来不在附近。”景虎想,估计是在深志吧。
——这个懦夫。
景虎返回了饭山城,这时已是六月十一日了。
这个时候,待在深志的真正的晴信也在由衷地感叹,
——长尾景虎那家伙,难道不知道疲倦吗?
虽是离开本国,身处敌区,却能不断地奋勇出击。虽然晴信也是离开了本国甲斐,但他毕竟已制压了信浓的大部分地区,不同于景虎那样是在敌人的地盘上闯荡。
——这种情况下还能怒气冲冲地满世界找人,这点我是效仿不了的吧。
不过,虽然深入到岩鼻,但一感到危险就立即退回,完全掉转方向攻打计见城,景虎的这种转换,不能不让人赞一声,真是名不虚传啊。
——真是个棘手的家伙。
和那样的人正面交手的话,有多少士兵都不够用吧,晴信摇摇头,派出两千骑向北突袭安昙郡的小谷。
小谷和饭山一样,是信浓突出深入越后之中的一块土地。一走下贯穿此地的姬川溪谷,丝鱼川就呈现在眼前。取道姬川道的话,即使经由丝鱼川袭击春日山也不是不可能的。
虽然小谷的守将们拼死抵抗,但城池还是陷落了。对此,景虎采取了什么行动呢?史料上没有留下其七月时的行踪,或许景虎也学晴信,隐藏了自己的所在吧。
然而,此后武田方却并没有进一步深入。晴信攻击小谷,似乎只是想让景虎不安,迫使其返回春日山而已。
“上当了吗?”景虎暗想,但仍呆在信浓不走。他感觉到,晴信此时也同样苦恼至极。终于,两军在八月二十六日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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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相遇的前夜,武田军自夜半时分起开始北上,试图从在善光寺周围布阵的长尾军的东侧面蒙混过关,大概是想悄悄通过后,控制住北国街道,堵住其返回越后的道路,然后再从北面发起进攻。
武田的一队人马步调一致地在夜间通过了那里,当时长尾方并没有察觉。但当下一队人马借助拂晓浓雾的掩护想要靠近时,哨兵终于发现情况有异。
哨兵急忙奔入本阵报告,“敌人正朝牟礼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
景虎的诸将中,布阵地点离北国街道最近的是长尾政景。景虎立刻派身边的使番飞奔至政景处。
此时,政景也已发觉了敌军。接待了景虎的使者之后,政景更是精神抖擞,就连其坐骑似乎也感染了这股干劲,使劲低下头,表现出斗志满满的样子。
政景在马上昂首挺胸地发令道,“这是个让御馆大人仔细欣赏上田长尾战姿的好机会。小子们,冲啊。”
不愧是有猛将之名的政景的军队,虽然是一大清早,却毫不慌乱地整好队形,跟着螺号声一齐发起了进攻。
政景军和敌军相遇处,是块叫做上野原的平地,北国街道正好从平地当中穿过。
“决不能让这条街道被夺走。”越后军杀气腾腾地冲入武田军中。归路被堵的危险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危机感,个个都变得像猛虎一样凶猛。
越后军冲进去后,齐刷刷地刺出长枪。转瞬间,响起了兵器的碰撞声,血沫横飞,杀声震天。
政景本人也驰马纵横,大叫着寻找貌似大人物的对手,找到后就跳下马,持枪与其交手。敌方的武士中,有好几人被政景快速舞出的枪花弄得眼花缭乱,不及躲闪,结果都葬身在那闪电般袭来的枪尖下。
面对从雾中现身挑战的越后军的猛烈攻击,武田方有点畏缩,但仍拼命支撑着,这时,夜间移动至髻山的先遣队发现了后方的情况,又沿街道折返回来,这才稍稍为他们鼓了点劲。
武田的这支生力军恶狠狠地猛扑过来。
——不行了。
一直在起劲地横冲直撞的政景军,细看之下,已经相当疲惫了。刚才醉心于血战时还不觉得,但一看到敌人的生力军,就猛地清醒过来。士兵们这才发现之前没歇过一口气的自己已经受了轻伤,伤口似乎一下子痛了起来。
“武田军就那么点人,别被他们压倒了。”政景声嘶力竭地喊着。
突然,雾中传来一阵太鼓声,那不缓不急的敲击声宣告着援军的到来。
——是御馆大人吗?
大雾开始变淡,从那个方向可以看见毗字军旗正庄严肃立。
担任本队先锋的,是新发田长敦和本庄实乃两队人马。
“越前殿下(政景),干得漂亮。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说着,稳步靠近。
力量陡增的政景激励着家臣们,“嘿,把武田家那些没用的武士们打回去!”
从本队最后方眺望着全局的景虎暗自感叹,“不愧是政景军的战姿,令人佩服。也只有他们才能坚持得住吧。”为了让完好无损的新发田军和本庄军上前,景虎让军队旋转似地移动,使政景军好像被那两队人马包入其中一样稍稍退后了一些。
于是,又暂时变成了一进一退的局面,但武田方的内部照常很深。大体上,武田军习惯于随时列成纵队,组成一个厚实的队形来进行防备。
——很像那个懦夫晴信的作风啊。
虽然这么想,但那种厚度很难突破,即使像剥薄皮一样击溃一队,但后面一队立刻会严密防守着涌到前方。
这种时候拖得太久的话,反而容易损兵折将,景虎想着,便趁着优势集合军队慢慢撤退,这时武田方又派出新的一队人马,反过来追击长尾方。
然而,景虎并没有忽略掉敌方调动生力军的那一瞬间,队形稍乱,出现了一点歪斜。他赶忙向守候在自己右翼的柿崎景家发出指令,“从侧面突击其混乱之处!”
和晴信不同,景虎常常不顾本队防守薄弱也要投入兵力。“没事的。”他就是有那样的绝对自信。毗字旗在哪里飘扬,景虎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勇猛的旗本严密地守卫在周围,与其说他想时刻观察有无敌军朝这个中心部分袭来,倒不如说他简直是在期待对方过来,只可惜谁也没能冲进来。
景家的侧面一击,令武田军退缩了。
见此情形,景虎迅速退兵了。最讨厌败逃的景虎,常在痛击敌人之后倏然撤退。在优势中退去,是景虎的一贯做法。
最重要的是,这时候,晴信本人始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仿佛是在捉弄对手。总大将不露面的这种战斗,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可惜自己白来一趟。景虎想着,收拢了军队,干净利索地撤回了。
这一连串的战斗被称为第三次川中岛合战,翌年二月二十八日改元,年号变成了永禄。
永禄元年(一五五八年)被认为是二十二岁的木下藤吉郎(丰臣秀吉)出仕二十五岁的织田信长的年份。
这年,长尾景虎二十九岁,武田晴信三十八岁。
也就在这一年,景虎和晴信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当时正呼吁双方和解,结果双方却纠缠不清,互相主张己方的正当性,向将军控诉对方才是侵略者。
义辉初次干涉和解谈判,还是去年景虎尚在信浓和晴信家臣的部队作战当中的事。当时,景虎并没有提出什么强烈的主张,但晴信却要求说,“希望能让鄙人担任信浓守护一职。若蒙恩准,即使退出此地也行。”
义辉作出答复,同意晴信就任信浓守。他以为,若能以此确保两家和平的话,就能让景虎上洛,替自己收拾京畿的混乱局面。因为此时的将军一直在为三好长庆、松永久秀等人的专横而烦恼。
可是,让晴信担任信浓守,却只是给了他一个领有信浓的凭据。只要成为信浓守,晴信就一变为信浓的合法统治者。那样一来,就连景虎五年前从天皇那里领受的“治罚之纶旨”都黯然失色了。
在去年的战争中,景虎虽然没有失去饭山,并在严加守护后返回了春日山,但善光寺周围到户隐、饭绳一带,最终还是落入了晴信的掌中。
而今,晴信非但没有退出,反而考虑要把自己的居城也迁到信浓来,开始流露出想要以信浓为踏板入侵越后的打算。
虽然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地点,但在永禄元年中,双方都出兵过,特别是晴信的士兵,似乎曾进一步越过国境,侵入了越后国内。不过,他们马上就全被撵了回来,所以这次入侵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面对迟迟不能达成和平的状态,深感焦虑的将军义辉极为严厉地责备了晴信。于是,晴信放缓了态度,回答说“只要对方答应以‘信浓国界’为国境线,我就同意和解。”义辉的使者遂转到越后,将这话告诉景虎,景虎听后大怒。
“难道信浓不原本就是晴信那家伙凭借武力强占的国土吗!而且,饭山和野尻还没有落入晴信手中呢。所谓的信浓国界算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信浓国界”,恰好与现代的信越国境线一致。要是接受这个条件的话,那就连北信浓境内景虎绝不肯交出并一直拼命守护的那些地域,都得纳入晴信的支配下了。
“还有比这更厚颜无耻的话吗?”景虎愤然作色道,“我绝不接受这种条件下的和解。”
使者没再把晴信的其他一些话告诉景虎。在晴信写给将军的回信中,甚至还有这样的话。
“这回,我又一次攻入了越后。其实去年夏天我就打算捣毁越后府中,只不过因为上使光临,才返回了。”总之是说了一些要捣毁敌国首府之类的大言不惭的话。
这要让景虎听到,大概会气得吐血昏倒吧,或者是失去理智,拔出佩刀朝担任使者的自己砍来。考虑到这些,使者决定三缄其口,只是沉着脸说,“无论如何,还望弹正少弼殿下(景虎)尽快上洛,辅佐公方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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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22
发表于 2010-1-21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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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雪白的溲疏花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阳光明媚的季节里,景虎的行列离开春日山启程了。
这是永禄二年(一五五九年)四月三日,目的地是京都。
骑在精心挑选的骏马背上的景虎昂首挺胸,目光直视着正前方。虽然平日里衣着简朴,但遇到重大场合时,他总是极尽奢华。此刻他披着一领光彩夺目的火红的天鹅绒斗篷,那红色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令沿途的人们惊叹不已。
在欢腾着涌来观看景虎行列的人群中,悄然隐藏着由良的身影。从关山回来后,由良就返回了与板城,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固然是因为实纲的叱责,但更重要的是她本人觉得太羞愧了,故而闭门不出。
由良转动着那双嵌在苍白瘦削的面庞上的几欲燃烧的眼瞳,目不转睛地目送着马上人的身影。仅仅只是看着,心里便已是痛苦难当。
突然,景虎望向了这边。虽然他没有停下马,而且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景虎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深深地凝视着由良,然后走了过去。
由良憔悴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颤抖的嘴唇露出了笑意。
景虎的行列一边接受着所到之处人们的赞叹,一边于四月二十日抵达了近江的坂本,投宿于目代(古地方官名)、舟桥弥兵卫尉的屋敷中。随后,又于二十七日获准拜谒将军。
顺带说一下,这是景虎初次与义辉见面。六年前景虎初次上洛时,义辉被三好、松永军所迫,逃亡到了近江的朽木谷。
义辉曾从近江发出呼吁,期望有人能讨伐三好、松永等人,所以这次景虎才会十分踊跃地上洛来。虽然只带了五千兵马,但他自信,只要将军下令,即使马上动手扫荡三好、松永等人也没问题。然而,义辉的热情却已经冷却了。
京都的情况变得太快了。
随着情况的改变,义辉和三好等人的关系也改善了几分,回到京都的义辉,现阶段固然仍希望对三好等人进行牵制,但对马上讨伐之类的过激举动却十分踌躇。
因此,即使在谒见仪式结束后的招待席上,义辉依然绝口不提具体关于讨伐的话。非但不提,过了片刻还含糊其辞道,“之后的事,你就和他细谈吧......”说着指了指近臣大馆晴光,就走入内室去了。
景虎顿时感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不是不知道情况有变,但公方大人为什么不下定决心斩断祸根呢?景虎不禁咬住了嘴唇。
义辉的优柔寡断,大概是源于对景虎根据地过于遥远而产生的不安吧。
战争一旦开始,就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至少义辉所知的战争是那样的。无论景虎有多么勇猛,一旦有事,恐怕也难以马上从越后赶来。首先,越后在冬天会被大雪封锁,无论怎样的猛将也不可能从空中飞来,不是吗?
从大馆晴光的态度和言语中,景虎也察觉到了这点。比如晴光说,“听说越后的雪很深啊。”其中便婉转地暗含着这层弦外之音。
“即使雪深,”景虎当即用激烈的语调回答道,“我弹正少弼景虎如受公方大人所托,定会前来相助。”
晴光默不作声。
既然不打算做个了断,那为什么还要特意让我带大批人马来这里呢?虽然景虎很想直截了当地质问对方,但说实在的,不管怎样,景虎也并不是单单为了受义辉所托这样的理由长途跋涉来这里的。
事实上,在景虎的面前正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那就是继承关东管领之职和上杉家家名的事。数年前,被关东霸主北条氏驱逐的上杉宪政投靠了越后,这些就是他带给景虎的礼物。
在武田晴信获准担任信浓守、自己在信浓的正当性发生动摇的今天,景虎感到是打出这张秘密王牌的时候了。不过,不能是根据宪政私下承诺获得的私称,一定要得到将军的批准才有意义。
景虎并没有特别要把讨伐三好一事当成交换条件的意思,只是觉得可以把讨伐看成是自己对获得关东管领任命的一种酬谢。可是,如果将军还不打算讨伐三好的话,那就任关东管领的事也不能马上请求批准了,恐怕不得不和将军慢慢交涉了。想到这些,景虎就觉得郁闷得很。
和大馆晴光会谈结束时,景虎说道,“在下所言之事,未蒙采纳,实为憾事。既然如此,在下只能祈求公方大人身上再无近忧。”
听到景虎用近忧之类的话出言讽刺,晴光不禁皱起了眉头,但景虎却一口气喝干了大杯子里的酒,丢下这句话后,立刻返回了坂本。
部分是因为长期滞留京城的缘故,景虎在那段时间里积极地和许多人进行了交往。其中交往最深的当属近卫前嗣。
二十四岁的年轻关白、前嗣,在血气方刚这一点上,比景虎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嗜好饮酒,一喝酒就谈笑风生,随即议论起天下国家之事。醉到极点时,还常常拉开嗓门大叫道,“说到天下第一人的关白,难道不是自古以来就只有我们藤原家族才能担任的、统领百官治理天下的尊贵职位吗?”
“您说得是。”
听到景虎这么恭恭敬敬地回答,前嗣就会十分高兴地和他举杯共饮。
他们来往频繁,有时是前嗣来坂本拜访,有时是景虎去前嗣的宅邸。两人经常一起痛饮,虽然偶尔会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但在这样的不断交往中,前嗣大概也慢慢摸清了景虎的真实想法。
一天晚上,前嗣非常罕见地不想喝酒而改喝茶了,他用有点紧张的表情望着景虎说,“你回国时,能带我一起走吗?”
景虎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前嗣的脸,见他全无醉意,暗想这不是玩笑。
“您的意思是,带您去越后?”
“行吗?”
行不行呢?这事来得太突兀,景虎一时也无法作答。于是,前嗣探出身,用满怀希望的语气问,“以你的武力,平定坂东(关东)不是梦吧?”
这个问题倒是马上就可以回答。景虎一挺胸,“不是梦。”对此他是有自信的。
“我相信你的话。”前嗣往前挪了挪身子,“所以,我才说要去越后。要纠正这个扭曲了的世道,让它恢复应有的模样,必须你我联手才行。如果能将你的武力和我的威望合二为一的话,创建王道乐土应该也不是什么空中楼阁吧。”
当时,也不是没有公卿下到地方。虽然当时的公卿确实贫困至极,但这么做也并不都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原因,其中也有人是因为厌倦了近年来京都荒芜颓废的景象,而想要另寻出路。
话虽如此,但天下第一人的关白也要弃京都而去,那可是件大事。
——哪能那么简简单单地一走了之呢?
虽是这么想,但景虎自己不也曾一度想要抛弃国主之位逃往别处吗?对这种发自心底的厌恶,总觉得深有体会。
此外,如果自己继承了上杉的家名,就会从平氏变为藤原氏,而这位前嗣正是整个藤原一族的宗家领袖,即所谓的“族长”。而这个人说了,他从心底里“依赖”的不是别人,正是景虎。
“当然可以,就那么办。”景虎终于用坚决的语气做出了答复。当夜,两人交换了血写的誓书。
两人联合起来做些什么呢?关于这点还没有具体商量好。不过这肯定不是闹着玩,两人都认为这件事稍有差错就可能发展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所以在誓书里加入了一条,大意是“不得对他人泄密”,显然是想要慎重行动。
虽然后人看来总觉得有点轻率,但两位当事人自己肯定是认真极了。
总之,两人感到,如果把景虎的武力和关白的权威组合起来的话,就能产生新的可能性。平定关东,再以这个力量驰上京都......,一个梦诞生了。
他们一起在心里描绘着朝廷和幕府和睦相处、井然有序地治理世间的美景。
那天夜里,景虎的脑子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之类的念头。打一开始,以“取而代之”为目标采取行动,就和他的生活方式相反。
对景虎这种人来说,当那种情况真的逼到眼前时,可能别无选择,只能顺应周围人的期望完成“取而代之”的事。当初登上国主之位是如此,现在登上关东管领之位也是如此。
六月二十一日,是个闷热的夏夜。庭院里流萤乱飞,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景虎几次举起衣袖擦着额头,前嗣则掏出怀纸按按鼻下,再把纸收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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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3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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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呢,增长见识了,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真如此呢?创建新的世界,很好的想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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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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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5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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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予景虎新权威的将军的御内书迟迟没有发下。等拿到手已是六月二十六日了。
其内容大致是说,关于上杉宪政的今后,由景虎自行判断,给予帮助。虽然没有明说同意景虎继承管领之职,但暗示着“悉听尊便”。
还有关于“甲越和睦一事”,也赐予了景虎可以合法入侵信浓、进行干预的文书。
此外还颁下了几样现代人可能不太理解的免许类的特权,也就是贵人才能使用的物品或权利的使用许可。只举两个具体例子:“背书御免”和“屋形号使用许可”。
其中,所谓的“背书御免”就是写信时,可以在书信的封纸背面不写上自己的苗字和官位,这是只有将军一门及三管领才有的特权。因为这等于是省略了对对方的礼节,所以必须在获得许可之后才能这么做,如果没有获得许可就做了,会被视为极大的侮辱。
还有,所谓的“屋形号使用许可”就是准许称呼景虎为“御馆大人”的许可。虽然家臣们早就这么称呼景虎了,但以前只是背地里叫,有了这个“许可”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了。
这些和之前赐下的伞袋、毛毡鞍覆等合并起来,被称为“上杉的七免许”,表示景虎受到了“幕府公认的国主大名,且家格等同于管领”的待遇。
只有在赏赐或收回这些特权时,将军似乎才有存在的意义。
得到这些东西,景虎总算放下了心,同时也深深地表示感谢。对他来说,这些许可都是很实用、很有效的东西。
正想说此行一帆风顺,谁知,也许是因为连日纵酒、忙于交际应酬的缘故,景虎的身体突然崩溃了,在六月末因患肿疮而卧床不起。
还有之前说的前嗣下越后的问题,也早晚会传入义辉的耳中。七月中旬时,义辉派人对景虎说,“近日风闻近卫大人欲往越后,可是,天皇登基(正亲町天皇的即位仪式)在即,现任关白不出席的话,成何体统。除延期错开时间外,恐怕别无他法。”
景虎感到为难,派人去问前嗣,前嗣回答说,“要不要延期,全凭弹正少弼做主。要是弹正说此事作罢,那我就自己去往他国,不过,我相信以弹正的为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景虎听后,拿定了主意,派人回复义辉,表示“既然关白殿下执意要远行,就请别再让我白费口舌了。”这等于是用坚决的语气回答说,我不会去劝前嗣延期的,就算因此遭到将军的严责也没办法。
“这是男人间的约定,就算是将军的命令也不能让我违约。”景虎从正面直率地予以了回绝。
结果,前嗣在周围人的劝说下,还是决定随后再赶来,不过,因为这件事,他越发信赖景虎了。
十月,景虎辞别义辉,踏上了归途。前嗣来为他送行,几次以扇遮面,依依不舍地低声对景虎说,“我一定随后赶来,你要等我啊。”
十月二十八日起,为了庆祝景虎归国,担任管领,以及获得诸多“免许”,族人及家臣们纷纷来到春日山,献上表示祝贺的太刀。以扬北众为首的有势力的国人全都捧着太刀,向景虎宣誓效忠。
到了十一月中旬,不但村上义清和高梨政赖派来使者,就连海野、仁科、望月及真田等十九位信浓豪族也亲持太刀前来拜贺。景虎再次凭借和中央的关系凌驾于武田晴信之上,得到了进入信浓的名分。这样一来,景虎势力范围之内的信浓豪族自然想尽快表明自己没有反抗的意图。
这种进献太刀的仪式一直进行到第二年的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三月,关东方面也来了许多豪族进献太刀。
也有些使者不单单是来献刀的,还向景虎控诉了北条氏对他们的压迫,希望能借助景虎的力量做些什么。
景虎也在春日山召开了几次会议,讨论进攻关东的事。
和今川义元、武田晴信结盟的北条氏康是君临坂东的霸主,如果对其放任不管的话,极有可能早晚会从上野越过山岭攻入越后。
说起来,武田晴信和北条氏康在景虎眼里可说是一条两头蛇。通过同盟防止互斗的这两人,不知几时就会一个从信浓,一个从上野,一起涌入越后。
可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个同盟更让人伤脑筋的了。如果景虎是个专爱搞阴谋诡计的武将,大概会拼命想法子切断两者的联系吧。实际上,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但景虎轻轻摆手,回绝道,“这么做,不合我的性格。”
不合性格的事,就算勉强去做,也没法做得像那些天生擅长此道的人一样好。景虎说着笑了起来。
“晴信......不对,他现在叫什么来着?”
“嗯,应该是叫德荣轩信玄吧?”
“对,信玄。这是那个信玄的拿手好戏。”
去年,晴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突然出家了,改名为信玄。在景虎看来,这事实在太搞笑了。
那家伙出家了!简直要让人笑破肚皮了。不过,暂且不论这些,总之,不是信玄那种狡诈之徒的话,就很难做得好那种事。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似乎想从背后扯我的后腿呀。”
有情报说,越中方面最近有点鬼鬼祟祟的。据说驻守富山城(富山市)的神保长职和武田联手了,开始蠢蠢欲动。
“信玄入道也相当坚守义理嘛。”本庄实乃说,“他是想通过牵制御馆大人出兵坂东,来向北条显示自己确实为同盟出力了吧。”
“或许吧。”景虎点点头。
“您打算怎么做呢?”实纲温和地问。
“去越中。烦人的问题得尽快解决掉。坂东的事,之后再说。”
出阵日期定在三月二十六日,这是景虎第一次亲自前往越中。
会议结束后,众人纷纷散去,景虎叫住了实纲。
“您有何吩咐?”
景虎支吾了片刻,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都这个岁数了,还犹豫些什么呀。
“由良现在如何?”他问了一句,却又不等实纲回答便一口气往下说,“去京城的时候,我在观看行列的人群中看到了她。那确实是她吧?”
实纲回答说是。“最近,她甚至都不太肯见人了......”实纲接下来的话出人意料,“事实上,青岩院夫人曾邀请她去身边。”所谓的青岩院夫人,就是景虎的母亲、虎御前。
“母亲大人邀请她?”
“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竟然承蒙夫人关心,实在是汗颜之至。”
“那么,由良现在是在母亲大人那里啰。”
“不是,那个......说来真是不敢当,不仅是青岩院夫人,就连坂户的御台夫人也发出了邀请......”
什么?景虎一脸惊愕。
所谓的坂户的御台夫人,就是景虎的亲姐姐,长尾政景的妻子、阿绫。
“所以,她现在在坂户的御台夫人身边侍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总觉得好像是母亲和姐姐商量好了,要照顾这个被自己拒绝了的女人。景虎想着,不禁缩了缩脖子。然后下定决心,试探着问道,“那么......你不打算让由良出嫁吗?”
实纲的表情好像恨不得用袖子盖住脸。在军事会议之后听主公谈论自己女儿的问题,这也太丢脸了,实纲显得十分尴尬。
“她说,即使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也谁都不嫁。”
都是我的错,实纲叹息着。“别说了,是我不好。”景虎说完,结束了这次谈话。不过,有姐姐照料的话,倒也无需担忧了。想到这里,景虎的心情又变得轻松了。阿绫从以前起就一直是个可以信赖的好姐姐。
三月二十六日,景虎按预定计划出阵越中,以椎名康胤为先锋攻打富山城,可是,还没等景虎亲自动手,神保长职就放弃富山城逃入了增山城(砺波市)。尽管他已算得上是个极有权势的大人物了,但似乎只因为景虎出马,就深信自己气数已尽。之后,长职甚至不等增山城受到什么猛烈攻击,就又开城逃跑,不知所踪。
景虎从越中凯旋归来后,上杉宪政对其恳求道,“请勿遣散人马,就此为我越山吧。”
宪政所说的越山,指的就是越过三国岭,出阵关东。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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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宛如雪崩
一
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在和北条氏康的战争中落败,逃入越后,是天文二十一年(一五五二年)、景虎二十三岁时的事。其后,景虎给了他被称为御馆的居馆,宪政就一直住在那里。
关东管领这个职位,随时代而变迁。简单的说,足利幕府初期,其格局就是将军守京都,关东管领(也是足利氏)守镰仓。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东管领的独立性慢慢增强,于是原来的管领改称关东公方,即关东的将军,而关东管领这个名号则转给了其手下的执事上杉家,上杉家从此被称为关东管领。
在十五世纪中叶发生的永享之乱中,足利持氏灭亡,关东诸将遂拥立持氏的儿子成氏继位。然而,成氏又因为杀了上杉宪忠而遭到幕府的讨伐,被迫逃到下总、古河一带(现在的茨城县),因此被称为古河公方。幕府把将军足利义政的弟弟、政知送到关东,居住在伊豆、堀越一带,被称为堀越公方。
这些人常常争斗不休,势力反被削弱,逐渐被崛起的北条氏所吞并。
首先是堀越公方受到初代北条早云的攻击,于延德三年(一四九一年)灭亡。
古河公方、足利晴氏凭借与第二代北条氏纲结盟,勉强得以保全,但之后又因为背叛第三代的氏康而再起争端,如今已如风中之烛。
势力遍及武藏、松山、岩付(岩槻)的扇谷上杉氏灭亡了,而山内上杉家的宪政则逃入了越后,这一点之前已经说过了。
那么,把这些个关东公方、关东管领们逼上绝路的北条氏又是何许人呢?说起来,这个由堪称战国大名典范的伊势宗瑞、即北条早云开创的家族在血统上,跟镰仓幕府中执掌政权的那个北条氏根本毫不相干,所以也被称为“后北条氏”(早云本人尚未自称北条)。
早云此人也和松永久秀、斋藤道三一样,身世一直不明,就连其自称的伊势这个姓氏也遭到质疑,不过,最近的研究表明,与其说他是个白手起家的浪人,事实上,他更可能是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亲的近亲,而且早云的父亲似乎也已被确认了。
不管怎样,北条氏先是在骏河守护、今川氏手下效力,后来慢慢扩展势力,据说在天文七年(一五三八年),根据晴氏的御内书,氏纲被任命为关东管领。
关东管领此时已渐渐失去了原有的职能,不觉沦为山内上杉家家督的代名词。而且,这个职位本来应由幕府任命的,像晴氏那样任命氏纲是前所未有的事,是否算得上被公认了也不好说。不过,如果真有那样一段过往的话,那这次景虎继承上杉家,就等于弄出两个关东管领家了。
景虎之后一直称北条家为“伊势”,而北条家在家中也绝不称景虎为“上杉”,直到最后都坚持叫他“长尾”。这是因为“北条”“上杉”这些苗字已经和担任管领的资格一体化了,所以不承认其苗字,就表示不承认对方是关东管领。
且不论这些,总之,从初代到第三代,代代都是风云人物的北条氏,稳健地扩张着势力,但关东武士的抵抗也十分激烈。
和信浓的情况不同,派遣使者前往景虎处的,不是那些靠近边境的豪族,而是常陆的佐竹氏和安房的里见氏。
那里是日本国土中罕见的、没有被山脉隔开的广阔大地,所以其战争也不是那种摸进山谷、仔细地逐个击溃城池的样式。而是一有异变,就会如燎原之火般迅速蔓延开来,而整体的动向平日里却是变化不定。正因为如此,当地人必然会有极强的危机感,一有必要就不惜远赴越后求援。
景虎认为必须回应他们。
对那个时期起了决定性作用的这个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除了景虎开始具体谋划进攻关东外,还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五月十九日,织田信长在所谓的“桶狭间之战”中突袭并杀死了今川义元。
另一件也发生在五月,二十七日,前古河公方、足利晴氏亡故了。
从后来的历史流向看,当然是信长胜利一事意义重大得多。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晴氏的死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影响。
然而,在当时景虎的头脑中,晴氏的死才是值得关心的事。
关东管领本是辅佐关东公方的角色,所以决不能没有关东公方。“没了公方的话,就由管领当公方好了。”这种想法又不是景虎所能接受的。
北条氏康已经在晴氏的诸子中,废除了原来的嫡子藤氏,而拥立自己妹妹生的末子义氏为古河公方,但藤氏得到里见义尧的庇护,正图谋复权。此外,次子藤政也有豪族支持。
景虎寻思,此事不能不管。
一般认为,景虎意中的关东公方是近卫前嗣。据说景虎和前嗣缔结的密约的内容,就是要让前嗣成为关东公方,为此,前嗣才下到越后。
可是,如果前嗣成为关东公方的话,那在地位上就要比现在的关白降低许多了。无论怎么徒有虚名,但确实再没有什么官职能超过关白了,而关东公方正规说来,连“公方”也算不上。在等级上,前嗣现在是从一位,而关东公方充其量也就是从四位以下。
现任的关白想当关东管领,随便举个例子来说,这就像是总理大臣想放弃地位去当县知事一样(虽然“县”和“关东”大小不同)。
总之,景虎根本不打算承认北条氏所拥立的义氏。
另一方面,说到俗称“桶狭间之战”的那场战役,对景虎来说有意义的不是信长的胜利,而是今川义元的死。
如果因为义元的死,而使武田、今川、北条的三国同盟发生分裂的话,那倒是有趣得很,景虎想,北条氏大概也因为少了一个后盾而感到脊背微微发凉吧。
那个叫织田信长的古怪的年轻人(话虽如此,其实信长也只比景虎小四岁)干得相当漂亮啊。他恰好是和自己同时上洛的,当公方大人准许他拜谒时,自己就觉得此人不可小觑。
考虑到各国的地理位置以及对武田、北条的关系,估计信长早晚会到景虎处通好吧。景虎暗想,那可不是我方求人。
现阶段,景虎对信长的考虑也就这么多了。
晴氏的死使景虎感到进攻关东的日子越发近了,他照例到毗沙门堂闭关,一边专心读经一边构思计划。
永禄初年,天灾不断,全国性的饥荒状态加剧了。在现代人的观念里,也就是比较难熬一点,但事实上,很多时候情况都很糟糕,战国大名们频频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通过战争夺取他国的粮食物资(也包括人口),是一种对抗饥荒的有效手段。只要自己国家的主君够强大,就极有可能夺得粮食糊口,活得长久些。虽然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但还是赌国君会赢吧。当时的人有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而对劫掠的态度,即使是注重大义、没有名分就不出兵的景虎,也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
五月十三日,景虎公布了五年内免除诸役及地子(租税)的条例。其中还有“对给人(被赐予领地的家臣),将给予和免除部分相当的领地,以免造成军役奉公不足”之类的项目。
这既是应付饥荒的对策,也是在做战争准备。
八月,景虎命同族的长尾小四郎和柿崎景家、黑川实氏等五人守护春日山城并警戒信浓边境,又留下直江实纲等三位旗本担任这些守将的监察。这是因为,倘若出征途中根据地内部发生动乱,将会是大麻烦。
景虎此时还发布了“出阵在外期间的规定事项”,其中说,自己外出期间如有人纵容恶行或恣意妄为的,要报告到本阵。
可是,柿崎景家和直江实纲在翌年二月也作为增援军出阵了,所以,与其说景虎是不放心自己不在时的春日山城,倒不如说他可能是在以国主的谨慎细致反复叮咛部下吧。
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八月二十九日,长尾弹正少弼景虎奉戴着上杉宪政,向关东出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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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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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号称精锐的八千越后军向东取道进军,从十日町方面去往六日町方面,等看到了左面的长尾政景的坂户城后,又沿着鱼野川往南行进。
景虎的头脑中并没有想到可能正在坂户城下居馆内的由良。他只是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不停和自己搭话的宪政,一边再次认识到坂户城所处的位置是何等重要。
通往三国岭和通往清水岭的两条街道都从城下通过,而且这里还是鱼野川水运的终点站。
城池建在六百多米高的山上,山脚下除了政景的居馆外,还集中着家臣们的屋敷。
人群熙熙攘攘地拥挤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街道上,目送着景虎的军队肃然通过。
阳光依然明媚,但寒风已是秋天的感觉了。
道路渐渐深入山中,远离了村落。不过,这条翻越三国岭的道路自古就是连接关东和越后的通道,不至于无人通行。
景虎未披甲胄,只穿了胴服,戴着叫做车笠的头盔。他嫌甲胄太重,动起来不灵活,而且深信即使不穿甲胄,受到神佛护佑的自己也不会被箭矢或子弹射中。
车笠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吊钟形的凹深的铁盔上涂了黑漆,下面展开围住头部。既简朴又具有功能美,感觉不是那种对自己的装束漠不关心的人。
就喜好传统事物的景虎而言,这算得上是难得的革新了,不过既然是要打一场不同以往的战争,最好还是应该趁着心情好的时候,设计一套便于行动的盔甲才对吧。
随着一步步登上山峰,景虎的情绪变得异常兴奋。
虽然从三国岭上还望不到关东平原,但已经很近了,只要越过这里,就能一步迈进那片广阔无垠的大地。
山上祭祀着三国的神明,分别是越后的弥彦大明神、信浓的诹访大明神、上野的赤城大明神。
景虎虔诚叩拜,专心祷告道。
——我之所思,绝无半点私心,请诸神明鉴。
总觉得,三国的神明一起被祭祀,似乎是暗示着自己今后的统一道路。景虎想着,抬头仰望晴朗的蓝天。
之后,他们顺利地越过了一千二百多米高的三国岭,下山后,又经过了永井、吹路,景虎到达猿京,进入了宫野城。
宫野城建在悬崖突出的顶端,现在这座悬崖下面是人工修建的赤谷湖,而在景虎的时代,应该还能看见尚未被堵截的河流吧。那条河从山上流下时叫西川,到了这里叫赤谷川,再东流而下,到月夜野一带和利根川合流。
当晚,景虎在宫野城里召集诸将,开口说道,“生于雪国的人......”这意味深长的“雪国”一词,使人不禁想要回望所过的山道,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现在还不是冬季,但置于身后的那个白色国度不久就会每天笼罩在阴暗的天空下了,强烈的思乡之情顿时揪住了每个人的心,令他们震动不已。
“......应该都见过雪崩吧。要像那样进行攻击,这就是我要说的。”景虎把话说完了。
诸将们一时愣住了,沉默片刻之后,脑海里浮现出雪烟扬起后、雪层崩落的样子。即使没见过真正的大雪崩,也不会有人全然不知雪从斜面上滑落时的气势、冲击力、破坏力。
所有人的嘴角都不觉露出了笑容。一想到将用那种样子压倒关东的脓包武士们,他们立刻斗志昂扬,呐喊声响成一片。
“总之,就是一个劲地冲击,集体冲击,要把敌人冲垮才行。”
北条高广一边打着手势,一边重复了几遍冲击这个词。几年前,他曾私通武田,阴谋叛乱,但投降后,依然得到了景虎的重用。既有本事谋反,自然不是愚钝之辈,他在领会了景虎的意思后,赶紧加入解说。
“没错。就是要以那样的气势从这里冲下原野,攻下小田原,攻下所有地方!”
跟大部队极难展开行动的山区作战不同,旷野作战可以动用大批人马。
这时,关东的武士们早就一个接一个地赶到了宫野城这里,高声自报家门,问候致意,不管有没有被任命为先锋,都踊跃地聚集于此。
景虎一边听他们竭力展示威仪地大声说话,一边盘算着,不如尽情地来场旷野大战吧。
“今天,我听那些前来问候的人说,上杉管领家的人向来都是温和大方,但我方军队那一丝不苟的严厉模样,光是看看都觉得畏惧。据说自己人看了都畏惧的军队,不管什么样的行动都能做到。把这话告诉你们的家臣们。”
我们是令人畏惧的人,景虎断言道。
这种时候,景虎的发言是相当有威力的。无论如何,景虎是自己所见过的最令人畏惧的威风凛凛的大将,而这位大将竟然对自己说“你们也是令人畏惧的”,所有人顿时感觉如军神附体一般。
景虎本人毫不怀疑自己的力量,这也强烈地影响了其他人。从景虎口中说出的让人热血沸腾的话语,成了众人燃烧的动力。
“明天终于可以开始了。”北条高广大声喊着,所有人立刻齐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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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景虎在宫野城燃起家臣们斗志的时候,北条氏康正处在对上总的久留里城(君津市)的包围当中。此城乃是顽强抵抗的里见义尧的城池,大致位于房总半岛的中央部分。
间谍们早已将景虎越山的消息送到了这里。
氏康面不改色地听着报告,关于景虎军一丝不乱的井然模样,关于关东武士们纷纷跑到景虎那里、并一个个被接纳的情况,关于景虎的威严令所有人为之折服的事等等。氏康全部听完后,平静地说“嗳,是那样啊。我都明白了,麻烦你之后继续报告。”说着便让报告者离去了。
北条氏康这年四十六岁。他自十六岁初次临阵以来,立下战功无数,同时也负伤累累,是有着“向疵之氏康”之称的勇将。所谓“向疵”,就是身体前面的伤疤,是其正面迎敌时受伤的荣誉标志。
用身材高大挺拔、风貌沉稳理性来形容氏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论其人品,在战场上堪称豪勇,平日里则沉着安详,同时又具备高雅的教养。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给予赏罚都要仔细斟酌,这些方面无人不赞,因此,就连据说由江户时代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景宪撰写的《甲阳军鉴》里,也写下了那样的赞誉之词。
总之,这是位在各方面都和景虎形成鲜明对比的武将,可是,怎么说呢,他和武田信玄也不一样。
信玄身上那些微妙的阴暗面以及强烈的贪欲,氏康都没有。近代的历史家、德富苏峰评论氏康“虽称不上是非比寻常的豪杰,但却是个毫无瑕疵的极有内涵的大将”,这个评价应该是恰当的。
阵屋中,氏康暂时陷入了沉思,但因为其外表太过淡定,所以任谁也看不出有事发生。他自己的心里也并不觉得特别害怕,只是感到麻烦得很。
——不管怎样,现在必须稍稍观察一下动向。
上杉宪政的名字在关东余威尚存,再加上长尾景虎的武威做后盾的话,恐怕许多关东武士都会一窝蜂地涌到他们那里去。然而,氏康并不认为景虎能始终拴住他们的心。
迄今为止,已收集到了不少关于景虎行为及人品的情报。
战斗力超强这一点,无疑会对武士们产生强烈的吸引力,但如果要把集结的这些人集中起来进行管治的话,景虎那擅长作战的个性可能会起反作用。勇猛可能变为粗暴,果敢可能化作蛮横。
氏康深知关东武士这帮人有多么心高气傲和难以管束。简单地说,那就是聚集了一群小型化的景虎,这些人不但是容易生气,各执己见,更糟糕的是,为了一点小事就会轻易改变心意。
因此,我要等待......氏康拍了一下大腿,想把思路转换到眼前里见义尧的事情上,但忽然,他又担心起儿子氏政来。
事实上,氏康最近把家督之位让给了氏政,因此氏政才是名义上的当主。氏康其实还不打算隐居,只想暂时从背后在各方面指导氏政。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氏政是当主,那无论如何也不能太轻视他的意见了。
——估计他会说,那就打上一仗吧。
二十三岁的氏政并非蠢材,但也称不上是英杰。对氏康有意采取悠闲的姿态、以免被卷入景虎的风风火火的战斗中的做法,氏政怕是根本没心思去领会,他只会心浮气躁,过低地估计对手并自以为能一帆风顺。
氏康原本打算一面慢慢蚕食关东大地,一面逐渐锻炼氏政,最终将其培养成当之无愧的北条家第四代当主。可是,一时不慎,自己这回可能引退得太早了。
全拜景虎所赐,这个计划现在矛盾百出,令人心烦。想到这里,氏康不禁摇头。照此情形,看来必须放弃打败里见义尧的计划,改变行动方向了。
不过,无论多么不快,但事实终究是事实,必须接受下来,并顺应形势建立行动方针,这是氏康的铁则。
景虎及其军队从宫野城出发,以集结起来的关东武士们为先锋,沿三国街道径直往东南方向行进,经过月夜野,抵达了沼田城(沼田市西仓内町)。
沼田城被片品川、利根川、薄根川这三条河流包围着,一如其名,它是建在沼泽地中央的悬崖顶端的城池。
景虎绕过城东向南行进,在离城约七公里处的长井坂布阵,先切断了北条方和沼田城的联络,随后发起猛攻。城里也派出一千余骑迎战。
担任先锋的关东武士们目睹身后的景虎那激烈无比的指挥架势,都吓得冷汗直流。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作战方式。在螺号声、太鼓声和钟声的驱使下,士兵们如潮汐涨落般哗哗流动,忽地分开,又忽地合拢为一支利箭,做出诸如此类的运动。
景虎连珠炮似地不断发出命令,越后军也都能自如地完成,这种训练方式,让敌方和己方的关东军都吓得脊梁发冷。
“竟然还有那样的作战方式吗?”
虽不敢大声嚷嚷,但还是有人混在战斗的喧嚣声里小声嘀咕着。
列齐枪尖后迅猛推进的越后军,似乎深信只要有景虎在身后,就绝不会受伤或倒下。
“害怕了吗?别忘了你们是坂东武士。迎击。”
负责迎战的武将、北条康元声嘶力竭地激励部下。可是,数层防备很快就被突破了,士兵们不争气地被冲散后跌倒在地。
不久,悬乱龙之旗扬起,越后军转为总攻。
“冲垮他们!”景虎大声吼道。哇啊——,越后军咆哮着发起了冲锋。
“顶住,顶住!”对面的康元叫道。他指示士兵密集起来,压低身子,单膝跪地,将长枪指向敌人,可是,在如怒涛般涌来的战马面前,士兵们动摇了,战栗不已,终于仓皇失措地掉头逃走了。
“冲啊!”景虎叫着,分开军队,策马跃到最前头。那是真正的毫不留情。越后军在初战中雷霆万钧般的行动,深深地印在了关东武士们的脑海中。
景虎扔掉青竹,拔刀高举过头,催马疾驰。本庄秀纲等人意气风发地跟在后面,跟总大将一样举刀呐喊着冲锋向前。马蹄敲击着干燥的地面,扬起阵阵尘埃。
“鬼......鬼神吗......”
北条康元一时茫然地凝视着眼前迅速变大的景虎的身姿。腹中升起一股寒意,骑在马上的身子似乎冻结了。
然而,他是名副其实的坂东武士。
康元鼓起勇气,庄严地抬起下巴。仿佛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惧感到羞愧似的,他骂了自己一声,随即以一决生死的表情拔出刀,一踢马腹,勇猛地迎了上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康元挥刀砍去。
康元使出浑身的力气与对方白刃相交。靠近看的景虎竟是出人意料的矮小,却毫不费力地格开了康元单手砍来的刀身,又敏捷地一翻手腕,猛刺了过来。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双方的战马依然飞快地擦身而过,继续疾驰。但就在那一瞬间,景虎已熟练地用神速的刀法狠狠刺中了康元的胸口,虽然刀尖被铠甲挡住没能刺进去,但巨大的冲击力让康元刹那间完全闭住了呼吸,同时脚也脱出马镫,仰面从马上飞落下来。
康元越过肩膀瞥了一眼,只见景虎并不回马,照旧往前冲去。康元的身体被随后赶来的越后骑兵队所淹没,不见了踪影。
鲜血染红了四周,不计其数的尸骸被河水冲刷着。
当指示降下悬乱龙之旗、停止攻击的钟声响起时,越后军已杀死了北条康元以下的数百名将士,场面凄惨之极。
城主、沼田显泰被这景象吓得浑身战栗,于是投降了。
紧接着,景虎的军队又接连打败了岩下城(吾妻町)的斋藤下野守、饱间城(安中市)的饱间某等人,真可谓是宛如雪崩。越后军的可怕让关东武士们刻骨铭心。
虽然不能确定具体的日期,但到了十月,厩桥城(前桥城/前桥市)的长野玄忠也投降了。之后,景虎便以这个厩桥城为据点。而长野玄忠在十二月又再次叛变,结果被景虎诛杀。
观察了景虎的这般行动之后,氏康于九月二十八日,撤掉了久留里的军阵,进入了武藏的河越城(川越市),十月又北进至松山城(吉见町),隔着利根川与景虎对峙。
期间,归顺景虎方的豪族也在逐日增加。
“这种事不足为奇。”虽然氏康这么说,但以白井长尾(北群马郡子持村)、惣社长尾等一门为首,箕轮城(箕乡町)的长野业政、下野佐野城的佐野昌纲、忍城(埼玉县行田市)的成田长泰、岩付城(埼玉县岩槻市)的太田资正等等,都加入了景虎方,人数之多,不胜枚举,就连北条家的直臣们也开始动摇了。
“这样下去,会成为御家的大麻烦啊。”家臣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似乎也没了劲头。
另一方面,不出氏康所料,氏政说了些“应该尽快出战”之类的话,尽是些毫无胜算就信口开河的言语。氏康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儿子端正的面容,寻找胆怯之色,所幸没有发现。
——谢天谢地。
氏康以手加额。至少氏政似乎不是因为吓糊涂了才勉强装出一副硬气的样子。不过,若没有吞并对方的实力,这种性格同样也是麻烦。
氏康的先阵在上野惣社一带试着向景虎军发起挑战,但几乎转瞬间就被压倒,四散逃走了。
当先阵中的几名武士面色苍白、丢盔弃甲地逃回松山城时,一瞬间,氏康拿定了主意。
——决定了。退回小田原城。
原本打算只后退一截,以隅田川或多摩川为防线的,但此时氏康已完全看清,在当前的形势下,那些地方根本挡不住景虎方怒涛般的攻击。
既然挡不住,那与其一步步后退,倒不如以最快速度径直返回小田原,尽可能地做好坚固的笼城准备方为上策。
十二月末,氏康父子派兵入驻河越、松山、江户等各处据点,随后便退回了小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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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冬天下雪的国度里的景虎的家臣们,一开始就听关东人说“这一带有时整个冬天都不下雪,即使下了,最多也就两三天,积雪也不多,有五寸厚就算不错了。”虽然三番四次地听到这种话,但大家依然半信半疑。迄今为止,他们一直相信冬天是肯定要下雪的,而只要下雪就肯定会有厚厚的积雪。难道这地方真的不下雪吗?抱着半是紧张、半是怀疑的心情,他们度过了深秋,迎来了冬天。
果然,一直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厩桥城周围还是没有下雪。不但没有下雪,到处还渐渐刮起了干燥的强风,每天,天空都是碧蓝碧蓝的。
——这就是关东的冬天吗!
沙尘刺痛了面颊,杂兵们的手脚都皲裂了。
“现在这种狂风还是忍受得住的。”
“到处都是呜呜的风声,吵死人了。”
虽然对大风发了些感叹,但对于左等右等都不见一点雪花飘下的情况,大家都像孩子一样惊讶。
景虎也是每夜都眺望天空,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被强风吹得摇摇欲坠,月亮则像珍珠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清辉。
——啊,明天又是晴天吧。
景虎一面想着,空气太干燥了,喉咙好像有点痛,一面又想,在这里,整个冬天都可以想什么时候打仗,就什么时候打仗。感到这块无雪的大地简直富于冲击性。回头看看,此时的春日山已经埋在雪中了......一念及此,胸口就一阵憋闷,同时第一次痛感自己这些人如果不受这白色天魔妨碍的话,什么事都做得到。
关东武士们大体上都未等受到什么猛烈攻击就开城投降了,其中只有那波城(伊势崎市)的那波宗俊从九月起一直固守着,但由于不下雪,景虎便执拗地不断攻击对方,终于在十二月七日把宗俊也打败了。
北条高广作为关东诸将的总横目(监察)进入了那波城。而被当做人质送到景虎那里的宗俊的儿子、次郎,据说就是娶了北条高广的妹妹为妻。
寒风中,武将们仍旧从关东各地赶来问候。从年末到来年正月,人数终于达到了数万之多。景虎兴高采烈地在厩桥城度过了平生第一个无雪的正月。
此时,关白前嗣正在越后府中的至德寺里,望着落下的大雪,好像惊呆了似的。
前嗣生长于京都,雪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下得这么大,老实说,真让人惊讶。
——这个样子,恐怕哪里都去不了了。
陪同前嗣从京都来此的智恩寺的岌州出身会津,看到大雪不禁笑道,“真让人怀念小时候啊。”
前嗣一行是九月十九日从京都启程的。听说景虎终于下定决心越山,前嗣也迫不及待地下到越后。除了岌州外,还带了早就和景虎往来密切的西洞院时秀,以及自己的弟弟、也和景虎有交往的圣护院门迹(寺院的住持僧)、道澄。
前嗣原本打算立即前往关东,但被留在春日山的直江实纲等人拦住了。实纲暗暗叹气。
——哎,这些公卿们哪......连战势都还没弄清楚,就想冒冒失失地闯入战场,御馆大人看了也要受不了吧。
边想边说,“请暂留此地。御馆大人吩咐过,要竭尽所能地款待诸位。”于是,热情地招待一行人。至德寺作为前嗣等人的下榻处早已安排妥当,无论客人几时光临都没问题。
就这样,他们留在了越后府中,很快,冬天来临了,这下只能等待春天了,但前嗣不久就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据说,到了雪还很深的二月,直江实纲和柿崎景家等人将越过三国岭,前往关东。
“带我一起去吧。”前嗣把正忙着做出征准备的实纲召到至德寺,向其恳请道。
开什么玩笑,直江心里想着,同时平伏在地,“虽然您这么吩咐,但如果您是在不清楚自己能否平安越山的情况下做此打算的话,请恕我等不能让您同行......”
“既然你们能越得过去,那我应该也不至于越不过去吧。”
您八成是过不去的。实纲几乎脱口而出,但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换上一副圆滑的笑脸。
“得扒开及腰、甚至及胸的雪前进呢。万一您的贵体有个闪失,主公会亲手杀了我等的。”
“执柄大人,您这么逼他,直江太可怜了。”
所谓执柄,就是指关白。出言相助的乃是岌州。岌州把行走雪山的艰难对前嗣细细说了一遍,又说,“待会儿,要不要和愚僧一道,穿上踏雪鞋到雪上走走,散散心呢?”一边用玩笑岔开,一边挥手让实纲退下。实纲飞快地退了出去。
——待会儿要不要送踏雪鞋来呢?
要是穿着踏雪鞋能走的话,那您就走走看吧!虽是这么想,但那么做的话,前嗣可能会误以为自己可以跟着去了。想到这些,实纲只能作罢。总而言之,这真是位让人伤脑筋的关白啊。
虽然有这么个小插曲,但二月翻越三国岭,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事。虽然按阳历算,那时已是三月中旬,但雪尚未融化,不仅如此,还恰逢暴风雪十分猛烈的时节。另一方面,积雪也慢慢变松了,说不定几时就会发生雪崩。
但是,正因为如此,如果能平安越山,将会给关东诸将以巨大的冲击,实纲想到,如果能完成越山,就能让对方知道,今后,即使是冬季,越后军也能够越山。
于是,实纲横下一条心,出兵了。
从十日町到六日町一带,确如其对前嗣所言的那样,简直像在雪中游泳。而坂户城下,大概是政景夫人下了指示,街道附近的雪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一步步登上山道,雪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深,运输物资的马队都是一副拼命的样子。
他们花了几倍于平时的时间前进,但途中还是发生了一些意料之中的事故,比如碰到小规模的雪崩,需要赶快把人马挖出来等等。
当好容易越过雪岭时,士兵们都齐声欢呼,喜不自胜。
之后,他们沿西川、赤谷川而下,期间,天空像变魔法一样放晴了,雪越来越少,最终,他们到达了寒风肆虐、土地干燥的平原地区。
脚下结着厚厚的霜柱,每走一步,都嘎吱作响。
看到沙沙、沙沙行进的越后军,每个人都惊叹不已。
实纲也感到得意极了。
临近厩桥城时,获悉迎接他们的军队已经出来了,到了城门口才发现景虎也来了,实纲赶忙飞身下马。
“御馆大人,属下来了,参见大人。”
“嗯。”景虎使劲点头。一看到景虎那喜悦的笑容和闪亮的眼睛,实纲就明白他是如何苦苦等待着自己。
“很好,那么,接下来就该收拾小田原了。”景虎喃喃自语般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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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虎正式开始行动,是在三月份。
这是因为他们在辽阔的关东平原上接连击溃了北条方的几座城池,无论多么神速,这总得花些时间;将关东的武将们一个个收入帐下、组编起来也需要花费时间;此外,还要等实纲和景家他们越境参战等等。同时,即便是景虎的士兵,也不可能从初秋起一直战斗而不休息,因为这些原因,结果景虎就把战事拖到了春天。
虽然算不上是浪费时间,但这个“间歇”对另一方的氏康来说,却是做好坚固的笼城准备所必不可少的时间。亏得当初早早撤退,才能赢得这些时间。
氏康派弟弟氏尧和今川氏的援军将领小仓内藏助进入河越城,派次子氏照进入泷山城,又派吉良赖康去支援守卫镰仓北端的大城、玉绳城的北条康成(氏康的宠臣纲成之子)等等,命他们以小田原为中心,在各自的守城里进行笼城。
根据这个配置,如果他们的城池被景虎方包围,那小田原就会送来援兵;如果小田原被包围,那他们就会在后方进行活动。
不仅如此,氏康又敦促守卫小田原城西面的伊豆的山中城(三岛市)加强警戒,命他们贮备兵粮。此外,还拜托伊势的运输船行采办兵粮,并确保海上补给线。
对于笼城的决定,氏政虽然勉强同意了,但仍是一个劲地想着“想来的话,就来来看!我会给你们当头一击。”当听到氏康说“对方不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嗳,以长尾的性格,估计还是会来。不过,即便他来了,城里也不能派大队人马出去。”氏政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父亲大人,难道您就那么害怕越后军吗?”
氏康呆住了,严厉地瞥了一眼儿子的脸。糟糕,氏政赶紧低下头,战战兢兢地偷偷抬眼望向父亲。
从城墙的箭孔中射入的阳光照在氏康脸上,两条战争中留下的伤疤清晰可见。这两条伤疤十分有名,人们甚至将类似的武士脸上的伤疤都称为“氏康疵”。
“我活到这把岁数,被人说成是胆小鬼,这还是头一遭。”
氏政缩了缩头。尽管氏康已经竭力压制怒气,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但蕴含在话音深处的威严仍让氏政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景虎的本队从稻毛穿过小杉(这两地都属川崎市),再经过大仓,最后在高丽寺山(大矶町.高丽山)的山脚下布阵。
加上关东军足有数万大军的景虎方,以漫山遍野之势冲向小田原城,把周围的街市都烧毁了。
顺带说一下,三十年后,丰臣秀吉攻击时的小田原城,是有着宏伟的外郭,其中包含有街市的构造,但此时的小田原城还没有三之丸,二之丸外面只有天然的池沼守护着城池。
无论景虎方怎样挑衅,北条方都不为所动,但当敌军靠近,企图夺取外郭时,又立刻如雨般射下箭弹。
景虎照例相信自己绝不会被箭弹所伤。他跃马冲到前线,东奔西跑,挥舞着青竹杖指挥士兵。他依旧没戴头盔,只穿了具足,披着萌黄缎子的阵羽织。
笼城军感到这是一决胜负的紧要关头,于是把弓箭和铁炮都集中起来,一齐瞄准了那个大胆的身影。说起来,北条氏也早就关注着铁炮的使用,所以这些射手可不是最近才匆忙培训出来的新手。尽管如此,他们的子弹却丝毫沾不到景虎的身体,甚至就连其坐骑也射不中。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射手们气得直咬牙,继续朝景虎射击,却始终不能将其射倒。
氏康碰巧走出来,到二之丸确认外面的情形。望见景虎大声吼叫的样子,他也惊呆了,不禁摇头。
——真服了他了。这种事连我都做不到。
氏康也曾数次手持刀枪,单骑冲入敌阵,置生死于度外。可是,像这样赤手空拳冲到部队前头进行指挥的大将,还是头一次看到。
随从的家臣们紧跟在走来走去的景虎的身边,努力配合他的步调左右行进,其中一人捧着景虎的头盔。头盔的前立似乎装饰着一尊金色的佛像,那是饭绳权现的像,氏康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那个男人信仰的神佛吧。所以才会拿到战场上,时时带在身边。
“谁来试着射一下那个。”氏康回头看着士兵们说道。
他并非不敬神佛,但要是连头盔上的佛像都害怕的话,那就谁也杀不了了。不仅是景虎,很多武士都会剪切出神佛的图像、或者写有其咒文、名号的图形,立在头盔前面。
“喔。”很快就有几个射手应声上前,他们手持点燃了火绳的铁炮,将枪口从箭孔伸了出去。
轰鸣声连连响起,景虎周围的士兵们慌忙散开。景虎那匹理应受过严格训练的坐骑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响声给吓到了,忽然偏离方向,乱跑起来。景虎立刻止住惊马,绕了回来,但他脸上那种愤怒的表情可怕之极,即使从城中望去都觉得毛骨悚然。
死了一两个人,还有数人受伤撤下。虽然景虎的头盔完好无损,但捧头盔的那个男人却伤得浑身是血。
景虎把牙咬得咯咯响,恶狠狠地瞪着城郭方向,两眼通红,仿佛灼热无比,大叫着“攻破城门”的声音更像是要喷出火来。
氏康一脸流水般从容的表情注视着这一切,同时在心里暗暗念叨,岂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攻破。
小田原城确实难打,但景虎还是每天立于阵前指挥,一遍又一遍地与其争斗。
最先叫苦的,不是越后军,也不是北条方,而是那些跟随景虎而来的关东武士们。
依他们看,比起难攻不落的小田原城来,那些从越后远道而来,却没有丝毫疲惫饥饿之态,仍每天聚集在城门口的景虎的士兵们的战斗方式似乎更令人惊异,也更具有威胁性。
照这个情形下去,总有一天,他不用同样的方式使唤我们就不会罢休。
关东军并没有明显偷懒,但超过几万人集结起来的军队最后竟然派不上什么用处,主要原因不是他们完全没有机动性,而是整体行动迟缓的缘故。
他们达成协议,认为必须赶在景虎抛开礼节和情面、像对待越后军一样强迫他们拼命突击之前,劝说景虎,请求其收手。他们又和直江实纲等长尾家的重臣进行了磋商,随后,佐竹义重、宇都宫广纲等人向景虎提议道。
“在下认为,此番成功是个机会。”
“正是,估计那北条父子也会老实一阵子,因此,请您暂且收兵,继承山内殿下之位(管领的职位)如何?”
“嗯。”景虎默默地应允了。
他们说的话,自己都明白。他们的心思,自己也看透了。
无论景虎是个多么热血的指挥官,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状况。他清楚军队的伤亡情况,也知道己方的全体人员都已经疲惫不堪。即便如此,他仍不断发动攻击,因为总觉得,再争斗一下,再压对方一下,战况就会改变。
“对敌人展示仁慈,也是威德的表现。”实纲加上一句。
“我知道。”景虎好像要斩断这一切似地断然说道。佐竹张开嘴,好像还想再说几句,实纲赶紧低下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关东众退下之后,景虎依旧沉默着,好半天都不吱声,实纲也没再说什么。
“不管怎样,在樱花的季节去镰仓,应该也不错吧。”过了许久,景虎才凝视着一点,喃喃说道,“之后,翠绿的嫩叶也一定很美吧。”
或许应该早点结束战争,景虎的话中暗含着这样的意思。实纲心里明白,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这里,真是块温暖的土地啊。”
“可那块冷得不宜居住的土地却叫人眷恋,不是吗?”
“是啊。”景虎又轻轻地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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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忠报国岳飞传完整版》火热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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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年),因为三月是闰月,所以有两次。景虎在镰仓的鹤丘八幡宫举行关东管领就任仪式,就是闰三月十六日的事。
沿途挤满了值得一看的大人物。景虎居中,率领家臣,庄严行进。
唯有这种时候,将军赐予的诸多许可方能派上用场。坐的黑漆乘舆、侍从打的朱柄伞、牵的披着毛毡鞍覆的马,所有这些都是上洛之际义辉批准使用的东西。
面对夸耀着将军管领才有的特权,威风凛凛现身的景虎,列席的武将们全都倒身下拜。
在神社的大殿里,景虎正式成为上杉宪政的养子。藤原姓上杉氏的山内殿下、政虎诞生了。
他的敌人们在这之后也坚决不肯称其为“上杉政虎”。据说武田信玄在书信中,直到最后都写“长尾景虎”“长尾谦信”。
不管怎样,世人一般还是称其为“上杉政虎”。
关东管领上杉政虎这个名号,让尊重传统和权威的他感到满足。不仅是带来的家臣们,就连关东诸将也纷纷平伏在地,向他表示承认和祝贺。
然而,就在此时,据说由景虎改名的政虎,和忍城主成田长泰之间发生了冲突。
虽然说法各异,但总而言之,都是传说成田做了某些无礼的举动,对此,政虎粗暴地用扇子打了成田。结果,成田一怒之下,带着手下回城了。见此情形,关东武士追随其后,纷纷离去。
这个故事并不是真的,实际上,在这之后的六月,成田还把儿子作为人质送到了厩桥城,根本没有叛离。而当时许多关东武士回城,也并非擅自脱离,而是因为政虎下达了解散许可。
估计后世的人很难理解这个解散许可吧。还没有和北条氏达成和睦,只不过是政虎方单方面解除包围撤回了而已。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解散部队,那他要怎样抵御北条氏的追击呢?大概是基于这样的疑问,才会解释说那不是解散,而是脱离,为使过程合乎情理,又编出了其与成田的纠纷吧。
不过,虽然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政虎和关东武士之间产生不和谐音,却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政虎是个表达感情过于直率的人,而关东武士即使在武士中,也是少有的对自身际遇异常敏感的一群人。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极有可能觉得“真没意思”,随即便毅然而然地掉头离去。
之后,政虎返回了厩桥城,时间大概是在六月中旬,估计是一面摆脱北条氏的追击,一面返回的吧。
一进入厩桥城,关白前嗣就出来迎接政虎。
“这下,你也是藤原一门的人了。”前嗣说着,显得十分高兴。
前嗣是几时到厩桥城的,没有明确记录。以他的性子,可能是一等到雪融至任何人都可以越过三国岭的时候,就立刻飞奔过来了吧。
政虎连答话都觉得吃力。这段时期,他的健康状况极差,闹起了腹痛。即使见了前嗣的面,也没法高高兴兴地应酬。
这次远征确实让北条氏的势力范围后退了。上野和武藏几乎都归了政虎方,北条氏的支配领域一下退到了河越一带。可是,没能攻陷小田原城,也没能让北条父子投降。
虽然在镰仓迎来盛大的舞台,继承了关东管领之位,成为了上杉政虎,但今后能否继续维持和关东武士们的关系,却着实令人担忧。
而且,政虎在关东期间,越后周边麻烦丛生。罪魁祸首自然是武田信玄。所幸其周密的计谋还没有给政虎招致太大的不利,但打击随后即至。
一得知政虎解了小田原之围,转往镰仓,信玄便亲自领兵侵入了信越国境。
据说当时信玄逼上北国街道,最终闯入了妙高山脚下的大田切一带。
虽然这次进攻被击退了,但归途中,信玄的军队又对野尻湖东南面的割岳城(武田方的文书里称为鳄岳城)发动了猛攻。
割岳城同野尻湖琵琶岛上的野尻城一道,都是位于信越国境上的越后方的重要据点。不仅扼守着北国街道,而且东往饭山、西向户隐的道路也从城的正下方通过。一旦这里陷落,不仅控制北国街道将成为难题,就连饭山城也会濒临危机。
由长尾改为上杉方的城兵们自然是拼死抵抗,战斗异常激烈,武田方的辻六郎兵卫战死,连猛将原美浓也负伤十二处。
割岳城的守兵们在明知不可能有大规模援兵的情况下奋力作战,多次击退了武田方,但最终,城池还是陷落了。
信玄没有派守将入驻此城,而是将城拆毁后就返回了。他认为,与其派人驻守后再被政虎夺回,还不如干脆把城破坏掉的好。
从信玄的喜好来看,即使他今后真的企图侵略越后,割岳城作为踏板也嫌离敌地太近了。
事实上,此时的信玄已环视着成为囊中之物的北信浓境内,择中意之处筑城。
他在川中岛对面、千曲川右岸的松代地区修建了海津城。
信玄派宠臣高坂弹正进入此地担任城将,并安排小幡山城为二之郭。这项人事可视为信玄重视海津城的佐证。
海津城的完成、割岳城的陷落、以及从越后送来的情报,无不刺激着政虎的神经,令他怒不可遏。
——果然,我一不在,就闹得不成样子。
照这个情形下去,信玄将以海津城为据点调兵遣将,今后可能连把他挡在妙高山脚下都做不到了。
政虎决定回国。
“我必须返回越后,但关白殿下和养父大人(上杉宪政)请暂时留在坂东之地,令威光遍及此地的武士们。我打算送二位进入下总的古河城。”政虎恳切地予以说明。
他说这话的时候,前嗣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他当然想和政虎一起返回越后。这时候,突然听说要和宪政两人留在关东,顿时备受冲击,说得夸张点,简直感觉像被抛弃了。
在政虎回到厩桥之前,前嗣从厩桥给他写信,其中写道“无论如何,我都想去到你的身边”,前嗣正是抱着这样一种不管政虎去哪里,自己也要跟着去的决心,可结果却听到这样的安排。
而在古河,不久前,受关东诸将一致拥戴而诞生的新古河公方、足利藤氏已经入城了。
“要去那里吗?让我和成悦(宪政)殿下一起去?”
前嗣竭力想要反对这个计划,但看到政虎疲倦的表情,又踌躇起来。
“等惩罚了信玄那家伙之后,我会立刻回来的,所以在此期间,请先待在古河......”
如果关白、关东公方(古河公方)、前关东管领这三者齐聚一地,那古河必定会成为关八州的中心地区,政虎想,当然应该那样做,不是吗?
政虎派人把他们送到古河,又就今后之事对河田长亲、长尾谦忠做了指示,然后于二十一日离开了厩桥城。
到达春日山是七天后的六月二十八日。比起去的时候,回国的速度要慢了许多,可见政虎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
尽管如此,政虎并没有失去勇气。不管身体状况有多糟,如果是向宿敌信玄发兵,即使爬也要爬去。一念及此,顿时斗志昂扬。
推开那些劝他卧床休养的家臣们,政虎登上毗沙门堂所在的山峰,他对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感到气恼。
——还是端正一下品行吧。他们不是说,是因为某些事进展不顺才引起腹痛的吗?你又不是个小孩子。
一边斥责着自己,政虎一边推开了毗沙门堂的门扉。
跟平时一样,这个狭小的堂宇中似乎蔓延着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一走进这里,投入漆黑夜空的恐惧感,和被黑暗包围、仿佛生命之初无忧无虑休憩时的平静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便同时涌上心头。
在这里,不论是无官无职的长尾景虎,还是关东管领上杉政虎,都是一样的。
在几乎要引起耳鸣的寂静中念诵数百遍毗沙门天的真言,在这当中,毗沙门天会和政虎合为一体,给他注满新的力量后使他重生。
那真的就是密教中所说的即身成佛(真言宗的教义,生身即可成佛的意思)。他正是那样化为毗沙门天的。这黑暗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政虎投入了那无底的黑暗深处。
第四章 宛如雪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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