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翻译] 中篇小说《不识庵谦信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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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7 18:09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翻译] 中篇小说《不识庵谦信之影》

本文选自高桥直树的中篇小说集《战国缭乱》

《不识庵谦信之影》

作者:高桥直树



被称为中城的这座城郭,位于春日山城本丸以南下一层的山腰上。
天正六年(一五七八年)三月九日过午时分,中城的主人上杉喜平次景胜的身影,沐浴着自天空洒落的明媚阳光,出现在居馆的小院里。
喜平次蹲在庭前,两手伸在一个装满水的木桶里,正在热心地洗着什么。他把洗好的东西一个个放进身旁的篮子里,原来是芋头。
小院顶头的树林里从方才起,就发出一阵阵嘈杂声。喜平次自然早就发觉了,却强忍着笑意,佯作不知地继续洗着芋头。
喜平次把最后一个芋头放进篮子里,这似乎是个信号,骚动的林子里,顿时响起一阵高亢的鸣声。
洗完了芋头的喜平次拎着篮子站起身,一直走到院子中央。一只小野猴从树林里轻轻跃出,向喜平次吱吱叫着伸出手来,随即又有几只野猴跳了出来,把喜平次团团围住,一齐伸长了手臂,一场闹哄哄的盛宴开始了。
“不行,要有礼貌,没礼貌就不给吃。”
尽管想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但喜平次的脸颊却好像融化了一样绽开了笑容。
环顾野猴们,倒全都是一副颇有哲人派头的严肃表情,那种认真讨食的样子,引人发笑。虽是讨食,却不带一丝谄媚之意,那副好像生气一样龇牙咧嘴的模样,反倒显得十分可爱。
喜平次煞有介事地从篮子里取出一个芋头,递给最先出来的那只猴子。猴子双手接过,径直放入口中,立刻开始猛动下颚地大嚼起来,看上去吃得香极了。景胜乐呵呵地看着,感到这么喂食甚至颇具人生价值。
喜平次满足地看着那副吃相,其他猴子轻轻推了推他,催促他继续喂食。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喜平次依次把芋头分给围着自己的猴子。看来猴子们早就期盼着这第二轮芋头了,马上争先恐后地拼命大吃起来。
即使在这个冰天雪地的越后国,绿色也重回大地了,春日的阳光终于普照下来。喜平次仰望着浩淼长空,伸了个懒腰。
“还是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最自在啊。”
一边嘟囔着一边把目光移回野猴们身上,只见它们各自忙着消灭第二轮芋头,眼看就要吃完了,这时,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受惊的野猴们尖叫一声,逃入了身后的树林中。
喜平次立刻变得愁眉苦脸。不用回头,光凭这架势就知道是谁来了。
“少主。”
樋口与六那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喜平次勉强转过身,就看到未满二十却已仪表堂堂的与六正挡在身后,足足比小个子的喜平次高出一个头。
被与六看到了。
“那是爱宕山的野猴群。最近甚至跑到庭前来要吃的,看上去怪可怜的。”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辩解的口吻。年已二十四的一门众笔头,竟然拎着一篮芋头跟野猴们嬉戏,这种场面实在不想让人看到,更别说是樋口与六了。
与六用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冷峻目光望着喜平次,没有说话。喜平次只好咳嗽一声,“与六,有事么——”
他一开口,就立刻被与六打断了。
“少主,扔掉那个莫名其妙的篮子,快换衣服。”
喜平次移开视线,预备又挨上一顿激烈尖刻的斥责。可是,一贯好奚落自己的与六这次却双唇紧闭,两眼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与六,出什么事了?”
喜平次总算感觉到了异样。被公认为胆略过人的与六此时竟紧绷着脸,面色苍白。
“御实城样他......”
喜平次的身体也僵硬了。光是听到“御实城”,他就会这样。
“御实城样在厕所里昏倒了。是中风(脑溢血)发作。医生说,几乎是不可能康复了。”
篮子从喜平次手中滑落,里面的芋头无声无息地滚落了一地。
——御实城样,这个春日山城的主人上杉谦信倒下了......
喜平次想回到主殿,但在院子里走了两三步,只觉得好像足不沾地、腾云驾雾一般。然而,喜平次感受到的,还不仅仅是巨大的冲击。
肩头突然变轻了。这十多年来一直如影随形的可怕的重压感,也仿佛飞去了九霄云外。
“少主!”
大概是看透了喜平次的心思,与六厉声呵斥道。
“少主,必须抓紧了。从现在起,每一天,不,每一刻的时间都是至关重要的。只要走错一步,少主的首级就会被摆在晒台上成为鸟食了。”
喜平次停下了脚步。
“知道了。”
回瞪了与六一眼,喜平次赶忙进入主殿换装。
慌慌张张在主殿穿上长袴的喜平次和与六一起穿过中城的千贯门,沿着通往山麓的城道往下走。下方有许多城郭。山麓南面蔓延的屋敷群中兵马频繁出入,即使远远望去,也能看出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显然还丝毫不知他们的顶梁柱已然倒塌。
重臣们的屋敷里此时也挤满了士兵,因为主上有命,今年三月十六日将出阵关东。
与六在身边郑重耳语道。
“让我将御实城样的重要情况火速报告您的,乃是直江夫人。直江夫人已经丝毫不敢大意地为您处理好了一切。”
喜平次茫然地点点头。
“据说少主以外的人还不知道御实城样昏倒的事。”
与六又强调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
喜平次当真有点生气了,朝东面的半山腰扬了扬下巴。
和中城位置一般高的是二之丸。中城和二之丸以共同支撑山顶本丸的格局,伸展着城郭。
两人把视线转回山麓,继续走。此时浮现在他们脑海里的人影,正是二之丸的主人。
那个人恰好与喜平次同龄,美丽的容貌极引人注目。那个美男子和喜平次一样,都是谦信的儿子。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任谁都看得出,这两位养子的关系将随着谦信的去世而终结。
现在,北国的英雄、上杉谦信即将离世。标榜“终身不犯”,没有生下实子的谦信,就这样把灾难留给了两个养子,匆匆忙忙地从战乱的前台一步步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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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0 08:29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谦信的居馆位于春日山东麓、从中城径直下来的地方。
城郭正门岗哨的情况与平常一般无二。卫兵们向喜平次和与六行了一礼,就让他们进入了馆内。
可是,穿过练马场,再穿过通往主殿的砌着围墙的中门,周围的空气骤然一变。
近习众把谦信的居馆团团围住,严密守护着。从戒备森严的近习众的包围圈中穿过时,喜平次注意到古志出身的近习们都被安排在了包围圈的外围。他们一直走到居馆的铺板(迎送客人的地方)那里,才终于看到一个女人正昂首伫立地挡在通往内室的通路上。这个用比男人更强悍的目光威慑着左右的女人,朝他俩使了个眼色。喜平次和与六会意走到一旁,那个女人立刻开口道。
“喜平次大人,事态极为严重。不过现在,御实城样身边只有喜平次大人的上田众和我们直江家的人在守护。”
宛如男人一般的声音越发压得低沉。
“辛苦你了。”喜平次拘谨地说。
“幸亏有与六殿下帮忙,马上就把消息带到了。”
女人重重地长吁一口气。
“喜平次大人,赶快去御实城样那里。再怎么想办法,都不可能让其他人长时间地远离此处。”
女人领着喜平次和与六沿走廊去往内室,边走边低声告诉喜平次谦信昏倒的经过。
谦信今天从早上起就说腹痛,去了几次厕所。虽然服用了治腹泻的药躺在卧室里休息,但到了午刻(正午)时分,又说“药不管用。”皱着眉头走进厕所,就那样昏倒了。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腹痛是中风的前兆。当近习扶起他时,谦信已经陷入了神志不清、完全不能言语的状态了。
“恕妾身冒昧说一句,御实城样昏倒在御屋敷里,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啊。”
女人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如果谦信是倒在屋敷南下方的政厅里,那喜平次方无论如何也休想控制谦信吧。
这个女人是谦信的股肱重臣、去年病故的直江大和守景纲的未亡人。这位直江夫人深得谦信信赖,不亚于其夫景纲。景纲死后,她便作为内宅总管出仕于春日山城。直江夫妇没有儿子,便让女儿招婿继承家业,但实权都掌握在直江夫人的手中。
走到走廊尽头,是一所被厚墙包围着的涂笼(抹厚泥墙的房间)。直江家出身的近习守在两个入口处。他们向喜平次和直江夫人深深施了一礼,对与六也以目致意。
“伯母大人。”
与六如此称呼直江夫人。与六的母亲是直江景纲的妹妹,直江夫人论辈分正是与六的伯母。
“我就待在这里吧。”
和喜平次一起进入谦信卧室这种事,在守卫入口的近习面前,好歹要辞让一下。直江夫人立即回答。
“与六殿下,您是御实城样赏识之人,不必客气。”
直江夫人对让与六进入病房的真正原因,即使在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近习们面前,也是守口如瓶。
涂笼的门扉打开的一刹那,喜平次和与六猛地止住了脚步。两人都吓了一跳,不禁面面相觑。从敞开的门扉内,传出一阵可怕的声响,像是野兽的咆哮声。直到耳朵稍稍适应了一些,两人还没明白过来那是鼾声。等到发现这声音竟然发自躺在铺满草席的上间里的男人,也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名将时,连与六都吓呆了。
“喜平次大人。”
直江夫人催促道。喜平次踉踉跄跄地走近昏睡的谦信。一位梳着总发的医师在枕边向他叩拜,却是不大认得。
“这是御中城样。”
直江夫人庄重地向医师介绍喜平次。
“这位是被誉为越后第一的医师,我们马上就把他召来诊脉了。”
喜平次茫然地点点头。直江夫人命令医师。
“你暂且退下。守在隔壁屋内,以防病情有变,。”
医师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涂笼。门一关上,没了出口的可怕鼾声被厚壁反弹回来,在整个屋子里打漩。
“御中城样。”
直江夫人用方才对医师发话的语气,严厉地呼唤着喜平次。
“请坐到御实城样的枕边来。”
喜平次被直江夫人的声音逼着坐了过去。
与六之前曾说过谦信的病状如同“活尸”一般。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冲击。
——这是养父上杉谦信的模样吗?
依然说不出话来,甚至忘了喘气。
虽说是父子,但喜平次和谦信之间并没有深厚的感情,至少喜平次是一刻也不曾信赖过谦信。
然而,这位君临北国、甚至让那个织田信长都敬畏不已的猛将,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谦信虽没有魁梧的身材和威武的相貌,但正如其坚信自己是毗沙门天的化身那样,常常以军神附体般的气魄令见者丧胆。然而此时,失了魂的谦信不像样地张着嘴,不断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鼾声。
喜平次黯然掏出怀纸,擦掉谦信嘴角淌下的涎水。
“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家臣们看到。”
“您说得不错。可是,我们也不可能一直瞒着一门重臣众。”
在背后应答的与六的声音早已恢复了平静。
“与六殿下说得对。如果御实城样是在我们手中死去,那只会招致不必要的怀疑。”
直江夫人严厉地看了喜平次一眼。
“明早,妾身就要将此事报告一门重臣众了。所以最迟也只能瞒到明天早上。”
坐在枕边的三个人皆屏息颌首,彼此沉默了片刻。鼾声震得耳膜嗡嗡直响。
“少主。”
直江夫人以目示意铺着木板的下间,三个人起身把座位移到了下间。
“必须尽快拟定计策。”
不用说,这自然是指谦信死后,如何在家督争夺战中取得彻底胜利的计策。
“情况决说不上对少主有利。”
直江夫人的话刺痛了喜平次的心。二之丸主人的脸又一次阴暗地笼上心头。
“因此,关键只在先发制人。”
趁着对手还不知道谦信昏倒,谋求可以采取的手段,哪怕只是先于敌人一天制定计策,也能致其死命。如果现在不是正处于己方占据谦信病房期间,也不可能像这样头碰头地仔细商量对策。只要谦信昏倒的消息在家中传开,那么,作为家督候补的喜平次等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十分引人注目。所以有必要在这间回响着可怕鼾声的病房里,在明早之前,议定一个给敌人当头一击的妙计。
“最重要的是,”与六率先说道,“控制实城的金库和兵器库,当然还有天赐御旗。”
所谓实城,就是本丸。谦信因此被称为“御实城样”。
“黄金和铁炮都有莫大的实际用途,而天赐御旗则是家督的证明。”
直江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喜平次依然默默地听着,只是瞥了一眼仰卧在上间的谦信。
“如果不能控制实城,支持少主的人就会变得更少。”
与六的话让喜平次轻轻咬住了嘴唇。二之丸主人的身影逐渐重重地迎面压来。与六接着说。
“究竟孰友孰敌,一时也难以分辨。”
“可以确定的己方人员,大概只有上田众和我们直江家吧。”
直江夫人低声说道。
上田众是祖祖辈辈侍奉喜平次家族的武士团,可说是自己人。与六出生的樋口家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方面,可以确定的敌人又有哪些呢?”
与六皱了皱鼻子,望向东边。墙的对面就是二之丸的方向。
“三郎殿下可是个劲敌啊。当然,与其说三郎殿下才能出众,倒不如说他极有利用价值。”
直江夫人插嘴道。
喜平次好歹母亲是谦信的姐姐,自己是谦信的外甥,相比之下,二之丸的主人三郎景虎却和谦信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血缘关系。
三郎景虎是关东之雄、北条氏康的七男。然而,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反而比喜平次拥有更有利的条件。
不仅仅是由于北条家的援助,更因为在支撑上杉家越后国的谦信的股肱之臣当中,也有不愿让喜平次继承家督的人存在。
“古志众肯定会成为敌人。”与六静静地说。
位于三国岭西北面的古志是谦信最大的根据地。从谦信兴起时就追随他,因而拥有极大的势力,却和拥戴喜平次的上田众势同水火。为了保护自身权益,他们应该会千方百计地让三郎继承家督。
“上田众、古志众之外,除了直江家,其他人的向背都还无法确定。”
“与六殿下,正如您方才所言,必须控制住实城(本丸),否则喜平次大人前程堪忧。”
“明白。即使有什么万一,我也不会让三郎殿下抢先的。说到底,三郎殿下的脑中恐怕根本还没有什么速取实城的打算吧。”
与六的眼中充满了自信。
“比起此事,更重要的是,伯母大人。”与六加重语气对直江夫人说道,“少主占据实城之举,若无谦信公的遗言,就始终难立名分。关于这一点,除了借助伯母大人的力量外,别无他法。”
直江夫人面呈难色,表情都歪扭了。
“不论用什么手段......”
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谦信。当视线再次回到喜平次和与六身上时,直江夫人两眼发直,用力断言道。
“适合继承家督的只有喜平次大人。”
直江夫人之所以如此袒护喜平次,是因为和身为上田众的与六的樋口家是亲戚的缘故,也是因为其亡夫直江景纲曾担任过年幼丧父的喜平次的监护人的关系,这两点确实很重要,但似乎还不是全部的原因。
——直江夫人和与六好像异乎寻常地合得来。
这两人一交谈起来,自己就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喜平次隐约想起从以前起就有的这种感觉。
“与六殿下,据那个医生说,御实城样估计还能再撑个四、五天。一旦御实城样去世,您就要立刻竭尽全力地做好充足的准备。因为在这种重大事件中,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异变,肯定会遇到必须瞬间做出判断的时候,只有事先准备好了,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这是根本原则。请您悉心辅佐喜平次大人吧。”
“承蒙关照,不胜感激。”
与六优雅地微笑道。喜平次猛地站起身,重新坐回到鼾声如雷的谦信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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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4 18:09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翌日早上,春日山城下,毫不夸张地说,陷入了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的大混乱中。
因关东出阵在即而聚在城下的一族重臣众,脸色苍白地并肩登上城来。
“所以我早说了嘛,御实城样应该控制一下自己的酒量。”
也有人这样小声抱怨着。显然,谦信那非比寻常的酒瘾正是他犯病的原因。
——要是现在死了,可就麻烦了。
这是重臣们都毫不掩饰的感情。
这个以越后为据点,横跨越中、能登、东上野、北信浓的广大领国,全是仰仗上杉谦信一个人的向心力在维持着。虽有为支配分国而制定的奉行制度,但如果谦信死了,同样难以立刻发挥效能,关于这点,重臣们都心知肚明。
——上杉家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看到谦信昏迷不醒的样子,重臣们越发面无人色,个个心慌意乱地思忖着。
居于安土城的、以日本最大势力自诩的织田、关东的北条、甲信的武田。上杉领被这些豪强们包围着,谦信的死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光是想想,都觉胆寒啊。
——不过,比起上杉家来,更重要的是必须考虑一下自己的安身之计了。
重臣们的心思终究是系于这点。
谦信没有子嗣。因不近女色而无子,在过去是大问题。像谦信这样的大名,跟女人结合生子,不是为了情欲,而是政治的一部分。
在养子方面也未做出决断。非但没有决断,谦信对养子们的态度还一直都模棱两可。这几乎可说是最糟的事态。

从谦信昏倒起已过了一天一夜,直江夫人未曾合眼,一直侍奉在枕边。沉痛的表情之下,却是一颗苦思计谋、纷乱如麻的心。
成为废人的谦信仰卧在那里。就连一直在他身边服侍的直江夫人,这也是第一次有机会细细端详其容颜。
丰润的面颊上没有一粒斑点。红润饱满的樱桃小嘴和细腻洁白的肌肤堪称是越后人的特色,端的是绰约如处子。
——好生叫人羡慕啊。
直江夫人心里咕哝着,忙忍住嘴角突然泛起的一丝苦笑。
谦信的风貌再怎么吹嘘也谈不上男性化,他本人其实也很在意这点。昏倒近两天了,可唇上仍没有冒出黑色的髭须来。
谦信的威力全在于他的眼光。那双跟公主一个样式的细长眼睛,却能射出令人战栗的寒光。就连胆力更胜男子的直江夫人也每每感到心悸。
然而现在,那蓄有可怕光芒的双眼依然紧闭着。依然鼾声如雷,必须时时为其擦掉嘴角淌下的涎水。
直江夫人知道,隐藏在眼皮下的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大约每隔一刻钟(两小时),谦信会突然因喉咙哽咽而发出呻吟,只有此时鼾声才会停止,然后谦信会慢慢睁开眼睛。
直江夫人起初感到愕然。因为那看起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完全难以形容,该怎么说才好呢?
睁开眼睛的谦信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又不是亡灵。
——太可怜了。
直江夫人也从没喜欢过谦信,只是一味地怕他。可是,看到曾信任过自己的英雄落得这般凄惨模样,就连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直江夫人也觉痛心不已。
此时,直江夫人正看护着,仰卧的谦信鼻腔开始微微抽搐,随即鼾声像被堵住一样紊乱起来,鼻腔咝咝地呼气。
直江夫人注视着谦信。不出所料,接着谦信的喉咙哽住了,用力发出呻吟。然后慢慢抬起眼皮,露出惺忪的双眼。
不过,直江夫人已不再感到悲痛了。睁开双眼的谦信,无论有多悲惨,总让人感觉好像苏醒了,甚至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意识。
直江夫人继续注视着睁开了眼睛的谦信,但无论怎么看怎么问,谦信的双眼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
不知为什么,谦信一直茫然地睁着眼睛,像个钟摆一样频频点头。
直江夫人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尚未显出又慌忙收起了。

翌日早上,因睡眠不足而两眼红肿的重臣们陆续到来。直江夫人若无其事地和他们会面。
“没什么事。等御实城样情况危重时,再来叨扰诸位吧。”
冷淡地说完后,作势要起身离席。重臣们连忙拦住。
“直江夫人,请留步。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快说吧。”故意装出一脸的不快。
被这么一催,重臣们顿时张口结舌,但还是说了。
“就是继承人的事呀,直江夫人。完全没办法能得到御实城样的指示吗?哪怕一点点恢复意识的时候都没有吗?”
“正如各位大人所知,御实城样昏迷不醒,根本没法开口说话。”
直江夫人断然回答道。
重臣们发出失望的叹息声。看着重臣们沮丧的样子,直江夫人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
“各位大人的忧虑,妾身也十分明白。”
“直江夫人,怎么样?有办法探知御实城样的心意吧。什么办法都行。”
重臣们又来了劲头,直江夫人假装苦苦思索着。
“那样说的话......”
直江夫人缓缓开言,逐个望着重臣们的表情。重臣们像被牵引着一样探过身去。
“御实城样确实是完全不能说话。不过,大约每隔一刻钟,就会突然睁开双眼,虽然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却会做出看着我的表情之类的举动。”
“这是个有用的好消息啊。”重臣们顿时精神一振,“等御实城样下次醒来时,不就可以设法探知其心意了吗?”
“这可难了。正如先前所言,御实城样完全没法说话——”
“即使口不能言,或许能用身体的一些动作来回答直江夫人的提问也未可知。”
谈话顺利地沿着直江夫人的计划进行下去。心中暗笑的直江夫人装出沉痛的表情同意了。
“既是我家要事,妾身就尽力试试吧。”
直江夫人领着重臣们来到谦信睡卧的涂笼里。直江夫人坐到枕边,重臣们则在铺着木板的下间里屏息并排坐下。
在响彻鼾声的涂笼里等待的过程,恐怕连重臣们也难以长久忍耐吧。每个人的脑子里,必定都因为事情的成败与否以及自身的前程而纷乱不堪。
那让人明知不敬却仍倍感厌烦的鼾声忽然紊乱起来,重臣们纳闷地抬起头。直江夫人看着谦信的眼神变了。谦信的鼻腔长吁一口气,接着喉咙哽咽了一下,呻吟数声之后,鼾声嘎然而止。
“御实城样睁开眼睛了。”
直江夫人一叫,重臣们立刻一齐支起单膝,使劲朝上间里的谦信张望。
直江夫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把嘴凑到谦信耳边。
“御实城样,失礼了,有事请示。”
几乎像吼叫一样对着谦信的耳朵大声说着,像是要唤醒其朦胧的意识。
单膝跪着的重臣们不禁拥到和上间的隔断处,后列的人甚至站起身紧盯着谦信和直江夫人。
“请问由谁来继承家督?”
重臣们甚至忘了眨眼,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是喜平次大人吗?”
谦信的双眼依旧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是喜平次大人吗?”直江夫人加大了嗓门。
谦信的头动了一下,然后像被牵引着一样微微抬起,点了点头。那样的动作,在重臣们看来只能认作“点头”。
出乎意料,直江夫人从枕边跳起身来。
“看见了吧!”
直江夫人的两眼自信满满地闪着光芒。
“御实城样点头了。同意了。”
直江夫人对一脸困惑的重臣们连说了两遍。
“各位看清楚了吧。御实城样同意喜平次大人继承家督。继承人是喜平次大人。”
看起来确实像在点头。但谦信的眼睛呆滞浑浊,他真的恢复了哪怕一点点的意识吗?值得怀疑。
——而且,最奇怪的是直江夫人只喊了喜平次的名字,一次也没问“是三郎殿下吗?”。
直江夫人敏锐地望着重臣们,镇定地与他们逐个目光相接之后,才从容不迫地说。
“总算弄清了御实城样的心意,真是可喜可贺。即便诸位大人无意照办,妾身也已安心了。”
重臣们全都露出尴尬的表情,回到了座位上。
无法公开谴责直江夫人的做法。即使只是像坏了的机器一样在动,但谦信确实点了头,既然如此,当面提出异议,可能会被当成是对谦信的不敬。
“御实城样的心意,我们已经明白了。”
重臣们如此答复了直江夫人。当然,他们心里却是另有打算。
——这回输了直江夫人一着,但今后的事我一定要自行判断定夺。
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将要流血的预感。

三月十三日,从黎明时分起,谦信的呼吸就开始变得越来越细了。
守在枕边的直江夫人立刻派人飞报喜平次和与六。
——御实城样越发虚弱,恐已无望撑到明早。
收到情报,喜平次居住的中城立刻秘密行动起来。喜平次将栗林治部少辅、登坂与右卫门等人为主的上田众召集起来,命他们做好占据实城的准备。
辰刻(上午八点)时分,医师告诉直江夫人谦信已近临终。
直江夫人命令通知以喜平次、三郎为首的所有重臣众,原本就紧张的病房里更添几分不安。
必须事先把周围整理干净。直江夫人想把谦信的被褥弄整齐些,一垂眼,却见谦信照例又哽咽起来。整理着被褥的时候,谦信睁开了眼睛。直江夫人也不在意,正想伸手把谦信的睡衣领子拉好,忽然间,她的双手冻结了。
“御,御实城样......”
谦信的眼睛苏醒了。原本呆滞的眼睛此时正打量着直江夫人的表情,好像要说些什么。
直江夫人顿觉毛发倒竖。
“御实城样!”
即使是胆量过人的直江夫人,也不禁声音微微发颤。
谦信的朱唇微微翕动,像在嘟囔着什么。
“御实城样,您要说什么吗?妾身听着呢。”
可是,失去了功能的口舌无力编织言语,只有嘴唇拼命蠕动着。直江夫人把耳朵凑到谦信嘴边,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
只感到谦信的吐息拂过耳边。说了些什么。谦信说了些什么。
听起来,像是在念佛,又像是在说什么人的名字。
“御实城样,妾身没听清楚,请再说一遍。”
直江夫人呼喊着,摇了谦信几下。谦信的眼珠慢慢转了过来,望向直江夫人的脸。是那种眼光。是谦信的眼光。直江夫人吓得缩成一团,已经发不出声了。谦信狠狠瞪着直江夫人,仿佛要以其崇拜的毗沙门天般的凶相,站起身走上前来。直江夫人顿时瘫倒在地。
“请您成佛吧。”
直江夫人惨叫一声,瞬间失去了知觉。当她苏醒过来,再次望向谦信时,那双凝视着远方的眼睛,即将伤感地完全合拢了。一滴小小的泪珠,静静地滑落面颊。
“御、御实城样,妾身将削发为尼,为御实城样祈祷冥福。”
直江夫人好像梦呓一样含糊不清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天正六年三月十三日未刻(下午两点),北国的英雄、上杉谦信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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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8 18:31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上杉家的一门重臣们,纷纷穿过黑铁门,聚集在被称为“御屋敷”的谦信的政厅里。
谦信的死成了现实,尽管自其昏倒之后,重臣们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且又拖延了数日,但此时,这份重压还是令家中的空气为之一变。
对杀伐的不安,以及继承人之事将会流血的预感,使得一门重臣众云集的“御屋敷”大厅里弥漫着沉重的空气。
中城郭的喜平次到达时,上杉家的一门重臣众已经并排就坐,挤满了“御屋敷”大厅。
一门众的上条弥五郎、山浦源五、上杉十郎,再加上重臣众的柿崎左卫门大辅、本庄清七郎、斋藤下野守等人,以及被称为“扬北众”的新发田尾张守、竹俣三河守等人,远方的国人众们基本上都到齐了。
喜平次身着正装,从一门重臣众的缝隙中挤进去,在上座坐下。挥挥袖子,挺直了背。他偷偷望向正对面,那个美貌的青年正佯装不知地坐着。那就是三郎景虎。大概是实难装作看不见吧,两人的视线还是对上了。喜平次加强了目光,而三郎只是微笑着圆滑地点头致意,于是喜平次也笨拙地还了一礼。
喜平次眉头微蹙,把视线移向主座。谦信死后,那里本该是空着的,但此时一个体形微胖的老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
“御屋形,您来了。”
喜平次称这个坐在主座上的老人为“御屋形”,殷勤地向其问候。
所谓“御屋形”,乃是对国主的尊称,按理应该是指谦信,但在越后是专指此时坐在主座上的这个老人、上杉宪政。
上杉宪政本是世代担任关东管领的山内上杉家的先代当主,原本是以上野国(群马县)的平井城为据点的。当初室町幕府威令施行之时,山内上杉家曾是关东第一的实力者,但随着战国下克上时代的到来,逐渐受到新兴的小田原北条氏的排挤,到了宪政这一代,终于被赶出了关东,逃到越后依赖谦信。这是距今二十六年前的天文二十一年的事了。
谦信之所以会将旧姓“长尾”改为“上杉”,就是因为从这个宪政那里受让了家名。流亡到越后的宪政,请谦信在离府内的春日山城二里半远的地方修建了名为“御馆”的坚固城寨,打算在那里渡过余生。宪政虽无实权,但却是谦信名义上的“养父”,因其家格甚高,故被尊称为“御屋形”。
宪政对着满座的人开口了。
“看来大家都到齐了。”
宪政说话,是名门子弟那种不掺乡音的悦耳语声。喜平次和坐在他对面的三郎,立刻转身面向主座的宪政微微低下头。宪政庄严地环视众人,声音直达大厅的每个角落。
“这次实城样(谦信)突然去世,予深感震惊,五内俱崩。何况诸位实城样的一门家臣们,你们的悲痛以及如同丧父般不知何往的迷惘心情,更是难以想象。”
宪政的话简直没完没了。看满座的人,虽然个个正襟危坐,纹丝不动,却没一个在听宪政说话的。
在这个鸦雀无声的阴沉的大厅里,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悄悄涌动。喜平次也时不时地偷眼望向三郎。由于心情过于紧张,只感到累得慌,竟蓦地怀念起那些乞食的猴子来。
——自从御实城样昏倒后,就一直没去喂食。不会挨饿吧?
正想着那些可爱的猴子,宪政那通极力称颂谦信的夸张的致辞总算是说完了。大家一齐伏地叩拜。
接着,由奉行众报告关于谦信葬礼的详细安排,决定在三月十五日由大乘寺的长海法印担任导师来举行。
这些事情大体上早在谦信病危之时,就已经事先内定好了,喜平次也不是第一次听说。
“请向御实城样的遗体拜别。”
喜平次向在座的人说道。这时,坐在一座之中的柿崎左卫门大辅晴家忽然站了起来。见其响应自己的话,喜平次也相应地站起身来。
“御中城样,有点事想要请教。”
喜平次诧异地转过头,却见左卫门大辅晴家眼中充满了敌意,对着喜平次大肆恐吓道。
“御中城样,自从九日那天御实城样昏倒以来,家中就流传着一些奇怪的传闻。御中城样知道吧。”
喜平次的脸色变了。
“有人散布谣言说,继承人是御中城样,这样的无礼之徒,还真是不少呢。”
晴家肆无忌惮地指责喜平次。喜平次愤怒地瞪着他,但晴家显得毫不畏惧。
“御中城样,那些无礼之徒宣称这是御实城样的遗言,而论其根据,竟是一场可笑之极、出人意料的闹剧。这是御中城样唆使直江夫人干的吧?”
“说,说什么呢?这,这是不敬。”
喜平次斥责道,但晴家立刻露出了一丝冷笑,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在对喜平次说。
——谦信公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需要害怕“不敬”的对象已经没有了。
“御中城样,如何啊?”
晴家气势汹汹地一步步逼近过来。
“你要对我无礼吗,左卫门大辅?”
喜平次拼命大喝一声,但晴家依然泰然自若,而且口气一变,反倒威胁起喜平次来。
“喜平次殿下,为了你的性命着想,还是不要再轻举妄动了。”
喜平次吓得呆了片刻,尖声叫道,“左卫门大辅,放礼貌些。”
“请明确回答我。”
晴家那厚实的胸膛逼近了喜平次。
“退后,左卫门大辅。”
喜平次声嘶力竭地叫着,但晴家像堵墙一样,一动不动。
“混蛋,想小看我吗!”
喜平次高喊着,使出浑身的力气给了晴家一巴掌。嘴唇被打破了,微微渗出血来,但晴家仍是纹丝不动。
“喜平次殿下。”
晴家从紧闭的嘴唇中低低吐出话来。
“我好歹也是被谦信公封为先锋大将的柿崎家的当主,可以动手打我的只有谦信公一人而已,我可不能接受喜平次殿下你的打骂。”
看到晴家好像要把手按到刀柄上的样子,喜平次不由得向后退去。
“喜平次殿下,你早就想成为上杉家的当主了吧?”
背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上杉十郎挡在了喜平次的背后。正想从其身边绕开,但第三个人、本庄清七郎又敏捷地堵住了去路。
喜平次完全慌了神。
“明白了!”
喜平次猛地伸手指向一个人,三郎。三郎正慢慢转过脸瞧向这边。
“是你在怂恿这帮家伙。”
喜平次大叫道,一口咬定了他。而三郎仍是那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无理取闹。”
说着,不高兴地把头扭向一边。那种态度令喜平次越发混乱。
“你本是北条家的小崽子,赶快滚回小田原去吧。我家和北条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柿崎晴家粗暴地一把拉住想要扑过去揪三郎的喜平次。
“喜平次殿下,二之丸大人(三郎)跟喜平次殿下一样都是谦信公的养子。刚才的话,实在不可饶恕。”
“正是。说出这么粗暴无礼的话,一门之人也不会原谅。”
本庄清七郎和上杉十郎也恐吓着喜平次。
“让开!”
喜平次想要不顾一切地强行冲出包围圈,但柿崎晴家毫不费劲就揪住了小个子的喜平次的脖颈。大庭广众之下受此屈辱,喜平次只气得两眼发花。
“各位,住手吧。”
一个声音突然插入,制止柿崎等人。三人意外地回头望向说话人,原来是一门众之一的上条弥五郎。之前一直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望着喜平次的弥五郎,此时看也不看三人一眼,只是望向坐在上座的上杉宪政。宪政也慌忙说道。
“唔,住手吧。在实城样去世的当日就这样争吵,也太不成体统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随即露出一丝冷笑,退了下去。总算解放出来的喜平次,喘着粗气回到座位上,拼命装出平静的样子,挺直了脊背。

傍晚,喜平次回到居馆的中城,只见与六正等在那里。
“好像被欺负惨了。”
一见到喜平次,与六就笑也不笑地说道。看来他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全过程,并无视喜平次的表情坚持往下说。
“少主,您事后就打算蒙上被子哭着睡觉了吗?”
听到这些刺心的话,喜平次气得吊起双眼。
“这都是三郎指使的。受指使的三个是什么样的人,与六你也清楚吧。”
“那么,您说该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喜平次愣住了。
“少主,战争已经开始了。”
“知道了!”喜平次冲着与六大喊,接着又说,“杀了柿崎左卫门大辅。”
“那是当然。必须杀掉柿崎,给敌人以当头痛击。时间就定在明天十四日的夜半。”
与六沉着地回答道。喜平次忽然露出了胆怯的表情。
“你说十四日动手......。御实城样的葬礼是十五日啊。用血玷污了葬礼的话......”
“蠢话。”与六冷冷地打断他,“我们准备在葬礼一结束就占据实城(本丸),等举兵之后,根本不可能再把柿崎殿下给骗出来。”
景胜板着脸,一声不响地点点头。
“少主。”与六秀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通过今天的事,您大概已经深切体会到了,自己的才能比谦信公差得有多远了吧。”
喜平次用力咬住嘴唇,狠狠瞪着与六,一副深受伤害的模样,但并没有还嘴。
“少主,既然说要杀柿崎殿下,就该下点命令了吧。”
与六丝毫也没有要安慰他的意思,只是催促着他。
“叫桐泽左京进和内田传之丞来。”
说到末尾,喜平次的声音已是嘶哑之极。

三月十四日夜半,喜平次把柿崎左卫门大辅晴家召到谦信灵前。说是要在灵前把谦信遗留的太刀赏赐给他。
谦信珍藏的太刀现由喜平次保管。作为养子的喜平次把死者的遗物分给众人作纪念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叫去的地方并不是中城,而是谦信的灵前,所以柿崎晴家毫无怀疑,只身一人就来了。
喜平次带着遗物的太刀,坐在灵柩前。灵柩的四角都立着五色币帛,中央的经坛上供着饼、米、油等物。
两名近习把柿崎领进来,喜平次让他入座。入口的杉木门被关上了,但两名近习仍留在室内,守在角落里。一个骨瘦如柴,身材高挑。另一个则又矮又胖,十分敦实。两人的体格形成鲜明的对比,唯有眼神却是惊人地相似。
“明早的正式葬礼上,请务必带上这把备前长光列席。”
喜平次把太刀授予柿崎,对方果然也行了一礼,接受了下来。
“请到灵前致谢。”
柿崎照着喜平次的话,在灵前深深叩拜。这时,两名近习——桐泽左京进和内田传之丞像猫一样从背后悄悄靠近。柿崎刚一抬头,高个子的桐泽就麻利地把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柿崎怒吼了一声。为了掩护用力拉紧绳索的桐泽,内田扑过去按住柿崎。
柿崎像猛兽一样咆哮起来。
像是在呼应这吼声,与六飞身冲入屋中。
“不要让声音传到外面。赶快杀了他。”
可是,体格魁梧的柿崎拼命挣扎时的力量大得吓人,按住他身体的内田被震飞出去。矮胖的内田像球一样滚出去,重重撞在谦信的灵柩上。灵柩被撞歪了,一角碰到经坛,盛米的法器被震倒了,米粒倾洒在灵柩上。惊慌失措的内田拔出了腰间的胁差。
“不行,用刀会留下血迹。”
与六叫道。此时,从背后勒住柿崎脖子的桐泽也快被震飞了。
“内田,按住柿崎的身体。桐泽,把绳子的一头给我。”
三人联手对付柿崎。内田扭住柿崎的手腕,桐泽和与六各握住绳子的一头用尽全部力气使劲勒。在喉结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后,柿崎崩溃了,身体向后弯成了弓形,吐出咕噜噜的断气声,然后安静了下来。桐泽气喘吁吁地检查了一下柿崎的瞳孔,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少主!”
与六对好像冻结一样坐在旁边的喜平次,厉声叫道。
“喔,喔。辛苦了。多亏诸位的努力,才杀了可恶的柿崎——”
“感谢的话放到以后慢慢说吧。”
与六把在格斗中弄乱的衣袖理平,同时吩咐桐泽和内田。
“赶快把柿崎的尸体抬出去。如果柿崎的家臣们来找,就回绝说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挨到明天中午,那时即使暴露也无妨了。”
桐泽和内田吃力地抬起柿崎晴家的庞然大躯退了出去。他们一走,与六就急忙把灵柩推回原位,把洒落的米粒全部扫到庭院里,然后盛上新的白米。
“这下就跟原来一样了。”
说着,捡起丢在角落里的备前长光,用力压在喜平次的膝上。
“这把太刀赏赐给斋藤下野守殿下,他马上就到。”
喜平次强忍着紧张的心情,紧紧握住太刀。
“没事的。柿崎殿下的痕迹已经一点不留了。”
与六用指尖捏起灵柩顶端残留的一粒米,把它弹入了黑夜中。

三月十五日,由大乘寺的长海法印担任导师,举行了谦信的葬礼。
送葬的行列走出御屋敷,踏着庄严无比的步伐向山顶的本丸走去。行列里,在前后护卫谦信灵柩的重臣众中,夹着三个年轻武士,他们一直护从在灵柩的左右。
这三人正是喜平次景胜、三郎景虎、以及上条弥五郎政繁。三人都是谦信的养子。只不过弥五郎已经继承了上条家,所以和谦信继承人的位置无缘了。
送葬行列进入了位于本丸山峦上的出丸。这里并排修建着毗沙门堂、诹访堂、护摩堂、看经所等隐含着谦信信仰的佛堂,这就是春日山城特有的出丸。
护从灵柩前行的途中,喜平次和三郎谁也不看谁一眼。穿戴着侍乌帽子和大纹(印有大形家徽的衣服)的两人只是端正身姿,沉思着往前走。但喜平次从方才起就注意到另一个人、上条弥五郎一直在装作不经意地偷看自己。
灵柩停在了不识庵前。接着,要把灵柩抬入被称为不识庵的佛堂里,这是三位养子的任务。在重臣们的注视下,三人携手抬起了谦信的遗骸。
三人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出生成长的家庭和国度也完全不同。但三人都由于谦信的安排而成了义兄弟。喜平次的姐妹分别嫁给了弥五郎和三郎为妻。此时,抬着灵柩的三个人以及并肩坐着的重臣们心中,大概都想起了谦信往昔的殷切嘱咐。
“虽然出生不同,成长不同,但你们三人一定要携手支撑上杉家。据说中国地区的太守、毛利元就曾以三支箭的寓言训诫三子团结的重要性。毛利家之所以强盛至今,就是因为遵守元就的遗训,齐心协力维持家业的缘故。我衷心希望你们把这话铭记心中,不可轻易忘却。”
谦信的灵柩被静静地抬入不识庵中。喜平次朝居馆的中城方向瞟了一眼。和眼前庄严肃穆的气氛正相反,部下的上田众此时应该正穿上甲胄,做着占据本丸(实城)的准备。当他把目光移回到灵柩上的一刹那,和弥五郎视线交错,弥五郎的眼睛笑了。
谦信的遗体在这里被穿上铠甲,从灵柩移到大瓮里。爱宕的神官们在瓮里装上盐,郑重封印后予以安置。
导师和神官们走出佛堂后,三个养子按照年龄顺序向装着遗体的大瓮行礼。二十六岁的上条弥五郎岁数最大,接下来依次小一岁。
弥五郎第一个行完礼后,把位置让给了三郎,自己却并没有退出佛堂。
“您先请。”
等三郎退出佛堂后,弥五郎目送着他的背影,悄悄走近轮到第三个行礼的喜平次。
“柿崎已经死了吗?”
喜平次僵住了。勉强稳住心神,朝大瓮叩拜之后,无言地站起身。
望着正要走出佛堂的喜平次,弥五郎飞快地小声说了一句。
“喜平次殿下,我想加入你方。”

喜平次手下的上田众在葬礼结束后不到一刻钟就占据了本丸。
由栗林治部少辅和登坂与右卫门率领的武装部队开到实城,高声宣布道。
“根据谦信公的遗言,由御中城样(喜平次)继承家督,成为实城的主人。我等奉谦信公的继承人御中城样的命令,前来接管实城。你们赶快退出。”
驻守本丸的奉行人和值宿人员中,古志众占有压倒性的多数。
自古就恩怨不断的上田众和古志众两眼冒火地互相对峙着,但遭到突然袭击的古志众几乎是在赤手空拳地面对上田众的长枪铁炮,根本无力抵抗,很快就被打败了。一部分拒绝退出城外、企图坚守毗沙门堂和箭楼的武士,也因为在城下闻知异变的古志众中的重要人物、上杉十郎和本庄清七郎的劝说而撤出了本丸。
喜平次方严守住本丸的各个出入口,并把枪口一齐对准了东面下一层的三郎景虎的二之丸。
重臣们也对喜平次先发制人的攻击感到震惊,来不及脱下葬礼上的正装就再次登城。
此时的本丸里,主殿、箭楼等醒目之处全都立着“毗”字四方布旗,中城的千贯门上炫耀地飘扬着从毗沙门堂里取出来的“天赐御旗”。此旗绀地上印着红色的日之丸图案,乃是天皇赐予谦信之父、长尾为景的继承家督的象征。
依旧穿戴着侍乌帽子和大纹的重臣们,开始互相打探同僚们的情况。
——古志众似乎已进入二之丸支援三郎了。
上杉十郎和本庄清七郎的影子已从周围消失了。
不久又传来了柿崎晴家被杀的消息,重臣们越发紧张了。
柿崎不属于上田众、古志众的任何一方。身为越后中郡国人且极有势力的柿崎晴家,竟然作为三郎方被喜平次杀了,这表明战争已逼面而来。
——三郎殿下从小田原来这里时,柿崎晴家曾作为越后方的人质在关东生活了一段时间,据说从那以后,他就和三郎殿下十分亲密。最先杀死柿崎祭旗,是为了儆戒我等吗?
重臣们慌忙返回自己的屋敷,脱下侍乌帽子和大纹,换上甲胄。不过,大多数人想先看清一下局势变化再说,于是召集家臣们返回了各自的居城。
曾因谦信出阵关东的号令而一度充满活力的春日山城下,就这样变得寂静无声,笼罩着恐怖的紧张气氛。
本丸、中城和二之丸互相对峙。这期间,有两支部队进入了本丸。一支是直江夫人的女婿直江信纲的部队,而另一支则是上条弥五郎率领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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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 17:14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这天晚上,在被本丸用枪口指着的二之丸里,三郎景虎坐在主座上,同上杉十郎、本庄清七郎聚首在一起。
“就那个头脑迟钝的笨蛋而言,这种手段已经算是不错了,不是吗?”
三郎低声嘟囔着,先开了口。
“被抢先了一步啊。”
上杉十郎答道。本庄清七郎也恨恨地咂着嘴。
“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在葬礼的当日就动手了。”
“本丸被夺,这可不妙。而且柿崎左卫门大辅也被杀了。”
三郎皱起眉头。
“确实。柿崎殿下是我们有力的帮手啊。而且,从本丸可以俯瞰这个二之丸,一旦受到攻击,根本无法抵抗。”
本庄清七郎也沮丧地附和道。
“喜平次殿下不仅仅是夺取了春日山的这座城池,估计还把武器和黄金也都收归己有了。没想到那家伙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上杉十郎面带苦笑地看了三郎一眼。
“放在本丸金库里的谦信公储存的黄金肯定全被夺走了。”
三郎好像有些遗憾地拍着大腿。
“虽然被他们抢先一步......”上杉十郎膝行着靠近三郎,直到可以触到他衣袖的位置,“但您也不必太担心了。”
三郎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严峻。
“我是生长于小田原的他国之人。国人众恐怕也希望由越后人担任主君吧。”
“我们是三郎大人您这边的人。”
“你们......”三郎说了一半就闭口不谈了。
上杉十郎是古志长尾家的当主,本庄清七郎是古志众中最大的实力者。他们和上田长尾的首领喜平次是势不两立的关系。可是,越后有力的国人并不只有古志众。
“三郎大人有统治关八州的北条家做后盾呀。”
“没错。”本庄清七郎也提高嗓门接着说道,“三郎大人的兄长、左京大夫(氏政)大人是北条家的统帅。而且甲信的武田家也和北条家是亲戚关系。这个越后正是被三郎大人自己这方的大大名们包围着呀。”
“嗯。”三郎细长美丽的眼睛冷静下来,望着前方,“不过,上杉的家督之争,乃是越后的内部问题。在越后国内除了你们古志众之外,必须还要拉拢一些可靠的同伴。”
说着,他扭头望向十郎和清七郎,目光交合处,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只能是北条丹后守了。和三郎的实家、关东的北条氏姓氏相同而极易混淆的这个北条家,是能够动员三千兵力的越后屈指可数的有力国人。
北条丹后守一直奉谦信之命镇守着厩桥(现在的前桥),总之就是为了防备关东的北条氏而守卫着越后的边境。
“把北条丹后守拉入我方,让其为三郎大人的兄长所率领的军队引路......”
上杉十郎低声说着,一边观察着三郎的表情。
“我将给小田原的兄长写信。镇守关东边境的北条丹后守,对君临关八州的北条家的可怕之处,应该是亲身了解过的。谦信公已不在的今日,支持我和喜平次哪一方才是上策,丹后守不会不知道吧。”
三郎的眼中满是得意的微笑。
“只要小田原的御屋形(北条氏政)替您美言几句,丹后守殿下一定会支持三郎大人的。”
上杉十郎和本庄清七郎也点头称是。
“还有一个问题。”
三郎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望着两人。二之丸陷落后,如果三郎不能继续留在春日山城的府内的话,就会被视为败给了喜平次,所以有必要确保在府内的据点。
“只有御馆了。在那个和春日山城类似的山寨里,壕沟跟河一样宽,光是内郭就东西长七十间(约一百三十米),南北长八十间(约一百五十米),地方大得很呢。”
上杉十郎立即回答道。
三人的脑海里,浮现起御馆的主人上杉宪政那微胖的身影。
三郎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我想,那位御屋形在内心里恐怕不会对我抱有好感吧。”
上杉宪政正是被三郎的父亲、北条氏康逐出关东,逃到越后来的。
可是,上杉十郎却夸张地挥了挥手,意欲打消三郎的顾虑。
“也不是说要笼络御屋形。总之,就是一再地给他戴高帽。御屋形对自己关东管领的家世深以为傲,既然如此,您就极力向其示弱。只要三郎大人再三跪拜哀求,御屋形也难开口说不。”
“不仅是要塞的御馆,像御屋形那样的名门,即便没有实权也是有用的。要紧的是,把这两样都掌握在手中。”
“就照你们说的办。”
三郎含着一丝讥讽的笑,用力点点头。他拍了一下腿,又加了一句。
“我现在是谦信公的养子。御屋形没理由把我当作北条的人来拒绝。”
“确实如此。”
十郎和清七郎也赞同。一座之上,洋溢着对胜利的强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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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平次方占据本丸大约两个月后的五月一日,一直对着二之丸的上田众的枪口一齐开火了。
攻击不到一刻钟,二之丸就陷落了,三郎带着妻儿,在上杉十郎等古志众的保护下逃到了城外。
上田众派出追兵,企图把三郎逐出府内。府内虽靠近越中(富山县)边界,却是控制港湾(直江津)和各条交通要道的军事及经济中心。可是,三郎一行在府内尽头的关川地区停下不走了。那一带是三郎的领地,有锦、岛、高津这三座城寨守卫着。上田军在关川反遭到三郎方的反击,被迫撤回了春日山城。
“不好。”
得到消息,喜平次的脸色变了。
五月十三日,三郎景虎率领古志众进入了御馆。喜平次方也担心此事,所以之前就跟上杉宪政说定了不让三郎进入御馆,结果还是白费唇舌。翌日,宪政送来辩解的书信,喜平次大略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当即怒吼道。
“说什么‘既然替两位调解是予应尽之义务,自应召三郎前来’。‘喜平次未免太鲁莽了’?开什么玩笑,这个窝囊废的糟老头子。”
在一旁的与六并没有响应喜平次的愤怒,只是从容地站起身来。
“必须加固城防。既然我们无论如何也顾不到山麓的城郭,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只固守本丸和中城。”
说着便要退下,忽然又回头看着喜平次。
“少主,能否让二之丸夫人把御馆的情况告知我们呢?”
喜平次好像冷不防挨了一拳,表情大变。
所谓的“二之丸夫人”,就是三郎的正室,喜平次小一岁的妹妹。与六是在问喜平次,能让您的亲妹妹充当间谍吗?
喜平次用力捏着宪政的信,目光落到地上,眼中泛起浓浓的阴霾,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咕哝了一句。
“不妥。”
“明白了。”
与六也没再多说什么。
五月十五日,饭山的桃井伊豆守、鲛尾的堀江骏河守、三条町奉行的东条佐渡守等人陆续进入了御馆。
三条是与栃尾齐名的古志众的据点,因为三条最有实力的神余亲纲加入了三郎方,所以喜平次方就想把仅次于他的东条佐渡守拉入己方。谁知佐渡守进入府内后,竟放火把春日山城下烧了个精光,然后跑进御馆去了。
喜平次方也没法去当面痛骂东条佐渡守的背信弃义,只能咬牙切齿地目送着城下化为一片狼藉。
在一览城下的本丸中,喜平次一直从头站到尾,就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笼罩在黑烟中的城下町。
之后,喜平次离开家臣们,独自一人向山峦上的出丸走去。若不是已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大概连脚步都会踉踉跄跄的吧。回头瞥了一眼御馆方向,脑海中掠过的不是三郎,而是其正室,也就是自己妹妹的面容。
走过毗沙门堂和护摩堂,到了不识庵前。打开锁,刚一溜进门内,喜平次就崩溃了,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谦信的大瓮就黑黢黢地摆在对面。
看到大瓮,眼泪一点点流了出来。喜平次抽泣起来。
“太可怕了......太痛苦了......”
喜平次的哭声在室内低低地回荡着。他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瞪着大瓮。
“不识庵殿下,让我遭受这种命运的人就是你吧......”
养父谦信的存在,对喜平次来说,一直是个不祥的阴影。
喜平次咬紧牙关,泪水从双眼中不断滴下,一度压抑着的情感从心底深处滚滚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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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平次景胜于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年),生于越后国上田庄。
其父是长尾越前守政景。作为上田长尾家的统帅,在鱼沼一带拥有巨大的势力,其据点坂户城号称越后第一要塞。
越后国主自南北朝起就由官居关东管领的山内上杉家的人担任,但长尾家作为此地的守护代在越后扶植起了自己的势力。不久又分为三家,分别以各自的据点,被称为府内长尾、上田长尾、古志长尾。
担任守护代的府内长尾家到了谦信的父亲为景一代,取代了守护上杉氏,成为了事实上的国主。然而,为景就任国主一事却破坏了长尾一族的团结。
三家中相对弱小的古志长尾家早就顺服了本家,但上田长尾家不同。府内长尾和上田长尾都是山内上杉家的重臣,要论起祖先来,上田长尾家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呢。
正因为这个缘故,上田长尾对想要以国主身份实施强权的为景非常反感,终至纠合反为景派,发动了大规模的叛乱。
长尾为景对这场叛乱感到棘手,最终还未能全部镇压下去就过世了。继位的是谦信的兄长晴景。
长尾晴景提出协商的方针安抚上田长尾,大体平息了叛乱,但此时,得到古志众拥戴的谦信登场了。
谦信是宛如军神转世一般的武将。从十四五岁起就作为大将指挥战斗,不久就征服了众多豪强,那种力量简直近乎于神。
不久,以古志众为中心,意欲拥戴谦信取代晴景成为府内长尾家当主的行动就产生了。谦信辉煌的战史正是从古志的栃尾城开始的,因为其母出身于古志长尾家,所以在古志众眼中,谦信真如掌中之珠、希望之星。
对此,上田长尾家决定支持晴景,与谦信对抗。晴景把妹妹(谦信的姐姐)嫁给了长尾政景,以此表示自己重视和上田的和睦关系,而上田长尾也希望晴景能平安无事。
可是,率领精锐部队逼近府内的谦信,很快就迫使兄长晴景隐退了。上田长尾变得孤立无援,喜平次的父亲、长尾政景到底还是向谦信投降了。
喜平次大约是在那之后的第三年出生的。
作为上田长尾的公子,喜平次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平稳的幼年时代。父亲政景是个连侧室都没纳的老实人,对喜平次疼爱有加。
有一幕情景,喜平次至今仍能记起。
那是六七岁时,在正月里玩和歌纸牌游戏。不知为什么,孩子们通常都有一张自己特别中意的纸牌,喜平次也不例外,他把那张武士穿着大铠挥舞太刀的纸牌看得跟宝贝一样。当和前来拜年的客人的孩子们一起玩纸牌时,负责摆放纸牌的政景装作不经意地把喜平次喜欢的那张牌放在他面前。之后,当读到这张牌时,政景甚至还悄悄用胳膊肘捅喜平次,给他打暗号。父亲那时的侧脸,喜平次至今都难以忘怀。
可是,就在永禄七年(一五六四年)的七月五日,平稳的日子突然宣告终结。
这天,父亲长尾政景在上田附近的野尻池泛舟游宴时突然溺死了。
这件事被定性为事故,说是因为正值盛夏,政景乘着酒兴跃入池中游泳,当中忽然腿肚子抽筋,导致溺水身亡。
——胡扯!
即使在长大成人的今天,喜平次有时还会在心底忿忿地咒骂着。
当时死的并不是政景一人,四个近习也都丧命了。难道说五个人同时腿肚子抽筋了吗?
真相可能永远都无法查明了。不过,长尾政景的离奇死亡,无论怎么想,所有疑点都指向一个人。
——上杉谦信。
其实,政景的死和谦信的宿愿有很深的关联。
从上杉宪政那里继承了关东管领之位的谦信,把制压关东当成了最重要的任务。对谦信来说,进攻关东是代替衰落的幕府和管领恢复正统秩序的义战。
长尾政景扼守着通往关东的出入口上田和三国岭。虽然政景自投降之后就一直忠于谦信,但上田长尾终究是外样(将军家族和家臣子弟以外的诸侯、武士)。如果说谦信希望除掉政景,直接掌握上田和三国岭,那也不足为奇。
政景死后,失去了主君的坂户城由谦信的谱代家臣入驻,上田众也被拆散,大多被送到信浓、越中等边境上充当守备兵。
喜平次的人生,因为政景的死而骤变。
“喜平次殿下,根据御实城样(谦信)的意思,将前往三条。”
对通知这些话的谦信家臣的神情,喜平次至今都记忆犹新。
政景的旧臣们对喜平次被迁往三条一事深感不安。三条是和栃尾齐名的古志众的要地。很多人担心喜平次会遭到暗杀。他们的不安自然也传染给了喜平次。
被迁往三条的是喜平次和他的妹妹,他的姐姐则被春日山的谦信收养。谦信在出阵关东途中曾寄宿上田,姐姐那时似乎很讨谦信的欢心。
喜平次虽也不安,但妹妹却更如惊弓之鸟。妹妹生性腼腆,不会像姐姐那样对大人做出可爱的举动,胆子也小,甚至不敢一个人夜里上厕所。
当迎接的士兵到达,走出坂户城正门的时候,妹妹抓着喜平次的手不放。全副武装的士兵表情严肃地分列左右,喜平次牵着妹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感觉好像在一步步走近地狱。忍不住回首张望,眼泪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随从的小姓镇定自若地让喜平次握着手巾。那个小姓虽然还是幼童的年龄,却似乎颇通情理地向喜平次摇摇头。他就是樋口与六。喜平次左手拿着手巾擦眼泪,右手牵着妹妹的手,去了三条。
在三条拘留期间,喜平次每晚都和妹妹手拉着手睡觉。妹妹时常梦魇,喜平次总是不住地安慰她。虽然一想到不知几时就会有手持白刃的刺客闯进来就吓得魂不附体,但为了妹妹,喜平次还是装出一副镇静的模样。即便如此,偶尔感到妹妹烦人时,喜平次也会想要大声怒吼着说,
——真正有生命危险的人是我呀。
可是,因为有妹妹在,喜平次还是忍耐了下来。希望手拉手的,不只是妹妹一人而已。
两年后,喜平次和妹妹也被迁到了春日山的谦信那里。大概是为了万无一失地掌握上田吧,谦信决定把喜平次召为养子。
然而,即使进入了春日山城,被监视的生活却仍在继续。为了得到谦信的欢心,喜平次拼命努力着。
谦信是个信仰狂。
在本丸旁边修建了佛堂,不管是显教、密教、写经信仰、祈祷宗教,一律寻来其经书阅读,对所有的神社佛阁都要去参拜。谦信即使在出阵的时候,也要带上许多佛像和法器,那情形简直像是寺院搬家。
喜平次对此并无敬意和共鸣,但还是仿效谦信,在毗沙门和八幡将军、地藏的祭日时,严格执行斋戒沐浴和断绝茶盐的戒律。同时,为了不招致谦信的警戒心,在其面前从不说什么怀念父亲政景和家乡的话。
大概是这些行动起了作用,谦信把喜平次叫到身边的次数开始慢慢增多。就在这时,三郎景虎来到了越后。
三郎景虎,可说是短促的越相同盟的遗留物。对于将称霸关东作为宿愿的谦信来说,小田原的北条氏确实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在永禄年间的末期,有一个时期,北条氏不得不和多年的同盟国武田氏交战,因为害怕遭到武田、上杉的两面攻击,于是请求和谦信讲和。
三郎就是在这个时候作为人质从小田原被送到越后来的。那是距今八年前的元龟元年(一五七零年)四月的事情。
三郎初次登上春日山城的那天,城内的气氛奇妙地热闹起来,连喜平次都感觉到了。暗处好像有人躲着,探头一问,立刻有两三个年轻侍女一下子四散逃开。院子的树丛后面,走廊的角落里,都有年轻女子在徘徊。谦信是礼法规矩很严的城主,但对女人和小孩却是意外的宽容,事后也没有责骂侍女们的行为。
三郎的美貌被誉为“关东无双”,而亲眼目睹的侍女们都说,传闻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她们因此长吁短叹。
——如果能和三郎殿下订下一夜佳期啊,即使收不到金银斑点花纹的衣服作礼物,也还是甘愿吃亏,前去和他相会。真是好辛苦啊。
甚至编出了倾述迷恋之情的杵歌,可见三郎受欢迎的程度。
三郎绝非品行端正的青年。还在小田原时,父亲氏康就严厉训斥过其生活态度。
三郎经常穿着奇装异服,带着近习们在城下游荡,狂喝滥饮。对过往行人,以“看了我”之类的借口,寻衅打架。
三郎虽让大人们皱眉,却凭借北条公子的身份、关东第一的美貌、颓废的不良形象,成为那种让女人们心慌意乱的男人的典型。
不过,家里人当然不能不担心他和谦信的关系。重臣们苦谏三郎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可是出乎意料,谦信和三郎竟是十分投缘。
这两人有个共通点,就是都嗜酒如命。
有时,谦信会把喜平次和三郎叫来举办酒宴。
“靠近些。”
谦信让两人靠近到可以促膝的地方,让他们围着自己坐下。
“喝吧,尽情地喝吧。”
谦信一下子伸出酒壶,给养子们的酒杯里倒满酒。酒杯都是谦信爱用的朝颜形的大酒杯。
“喝吧,尽情地喝吧。”
这是谦信的口头禅。起初是笑盈盈地劝酒,可不一会儿就两眼发直,现出一副凶相。
谦信的喝法已经越出了常轨,简直像是得了某种无论怎么喝都嫌不够的病。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不断喝干杯子,并以同样的速度给养子们斟酒。
喜平次酒量平平。两三杯下肚,就会觉得头疼欲裂。
“我已经喝不下了。”
喜平次一谢绝伸出的酒壶,谦信就会不高兴。
“喜平次,你怎么总是不肯喝呢?”
因为天生没酒量,所以即使挨骂也还是喝不下去,但谦信却会对拒绝敬酒的喜平次认真生起气来。谦信翻着白眼,眼珠越来越妖异地充血发红,发觉到这点,喜平次慌忙把杯子递出去,看着那个大海碗一样的酒杯被一点点斟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程度,这时哪怕只是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事情也会变得很严重。
“喜平次,你就那么讨厌跟我一起喝酒吗?”
谦信紧紧握住短刀的刀柄,一副极可能当真拔刀的样子。
“绝对,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喜平次只能一个劲地低头谢罪,但这种态度反而更火上浇油。谦信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迄今为止已亲手斩杀过多人。
“御实城,喜平次殿下的这杯酒,我来喝。”
三郎照例会插进来调停,拿起大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痛快!”
看到三郎的喝法,谦信又恢复了好心情。
“御实城,还没喝够呢,请再赐一杯吧。”
在喝醉了的谦信眼中,只有会喝酒的才是好人。
“喝吧,尽情地喝吧。”
谦信兴冲冲地把酒杯斟得满溢出来,而三郎也毫不在乎地喝得干干净净。
“御实城,也让我替您斟酒吧。”
说着,拿过酒壶。谦信向来讨厌别人斟酒,但三郎是个例外,谦信也只准他这么做。
谦信和三郎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喜平次则总是被晾在一边。
元龟三年,上杉和北条的同盟早已破裂,北条氏政和武田家复合了,但谦信对三郎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这个时期,喜平次的妹妹嫁给了三郎。因为谦信喜欢的姐姐已经嫁给了上条弥五郎,所以才作了这样的安排。
婚礼前夜,喜平次把自己珍藏的怀剑等物送给了妹妹,兄妹俩单独在一起共进晚餐。
“像我这么内向怕羞的女人,能应付的好吗?”
虽然妹妹不安地望着喜平次,但就连手中筷子的跃动都显示出她的喜不自胜。
——妹妹也是个女人啊。
妹妹和喜平次很像,才能平平,形象朴素,因此从未被异性追求过。而且因为性格消极,也从没有给男人递过情书什么的。
看见这样的妹妹欢欣鼓舞的样子,喜平次有点惊讶,但也不是不理解妹妹的心情。都说人会被拥有自己欠缺之处的对象所吸引。妹妹可能比其他女人更爱慕俊美华贵的三郎吧。
“你该庆幸生为我的妹妹。”
只因为你生于上田长尾家,才会与三郎结为夫妇,喜平次半开玩笑地说,但妹妹却一脸认真地连连点头。
面对那时的妹妹,喜平次并没有感到寂寞凄凉。虽然有点担心妹妹将来会为三郎的风流好色而烦恼,但还是很高兴能看到妹妹的笑脸。
喜平次的心情发生转变,是因为三郎和妹妹开始表现出意外的一面。
起初,喜平次并不认为结了婚,三郎的行径就会有所改变。然而,那场婚礼却像道分水岭,三郎从此一改往日品行,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青年。
正感到惊愕呢,大约一年后,谦信又赐予了三郎“景虎”的名字,这是谦信改名前的名字,这意味着三郎得到了继承人的资格。
这对夫妇不久就生了个男孩,取名道满丸。妹妹初次抱着道满丸到中城来给大家看的时候,喜平次吃了一惊,妹妹竟然完全变了个样。
小时候怯生生地抓着喜平次的手不放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哄着道满丸的妹妹浑身闪耀着自信的光芒。五官长相当然是不会改变,但大概是因为原本瘦骨伶仃的身子适度地长胖了一些的缘故吧,似乎变得颇有女人味了。
“还健康平安吧。”喜平次稍稍有点哽噎地问道。
“托夫君和孩子的福,我过得很幸福。”
妹妹神采奕奕地答道,那活泼有力的声音和往昔大不相同。
“兄长大人,请抱抱道满丸吧。”
妹妹把裹在襁褓中的婴儿递过来,喜平次笨手笨脚地接住。那小东西张开小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妹妹呵呵地笑了起来,可喜平次却没法自然地笑出来,弄得一张脸像抽筋了一样。
把道满丸还到妹妹臂弯里后,喜平次强装镇定地和妹妹闲聊了一会儿,但心里却不可抑制地激烈翻腾着。
——三郎那家伙,可不仅仅是个浪荡子啊。
三郎能得到谦信的欢心,当然不光是因为会喝酒。
会喝酒确实是一个契机,但身为情场和打架高手的三郎,同时也是一个擅长收揽人心的人。按理在同盟破裂后就该被遣返回小田原的三郎之所以能留在越后,这方面可能起了很大作用吧。因为陷入信仰不能自拔而倍感孤独的谦信和享乐型的三郎,反而性情相投。谦信一定觉得三郎这样的男人很可爱吧。
然而,谦信并不是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是那种整天就知道读经书的人。他是能独自治理庞大领国的北越的英雄。
谦信肯定早就看出了三郎资质过人,只是这个不成材的浪子,即便是为了讨养父的欢心,应该也没有控制自己风流性情的意志力才对啊。
天正三年,喜平次被任命为弹正少弼,在这一年制成的上杉家军役帐上被记为一门众的首位。军役帐上没有三郎的名字。可是,不写三郎的名字,反而让喜平次感到不安,不知哪一天他就会突然被列到自己前面。
“弥五郎、三郎、喜平次。”
叫三个养子时,谦信总是按着年龄顺序叫。
“你们三个要好好相处啊。”
这也是谦信的口头禅,可每次听到这话,喜平次就在心里嘀咕。
——怎么个好好相处法?我是该居于三郎之上还是之下呢?
喜平次和三郎互相保持距离,彼此都小心避免发生摩擦,但不管怎样,有时候还是会闹得很不愉快。于是,被排除在继承人之外的上条弥五郎就会若无其事地给两人调解。
弥五郎是能登国主、畠山义续之子。畠山氏和斯波氏、细川氏一起,同为室町幕府中门第最高的氏族。能登畠山虽是其庶流,但在名门这点上要远远高于小田原北条氏和长尾氏。因为出身名门,所以弥五郎继承了山内上杉(越后守护家)一门中家名最高的上条家,但谦信却不太重视他。出身名门又才能出众,可能反而会不讨人喜欢。
不过,弥五郎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在喜平次和三郎之间周旋自如,大多数时间反倒是他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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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3 18:29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据守在御馆里的三郎方不断有同伙赶来加入,其间,上条弥五郎忽然出现在喜平次的居室内。
“喜平次大人。”
弥五郎气定神闲地开了口。
“我刚刚带山浦源五殿下来了这里。”
“山浦殿下他......”
喜平次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偷瞥着弥五郎的表情。弥五郎风度翩翩地微笑着,继续说。
“他当然是来支援我方的。请您立即会见他吧。”
喜平次深深点了下头,作为回答。
“真是感激不尽,上条殿下。”
“感激的话还是请对山浦殿下说吧。虽然身处不辨是非的小人之中,但山浦殿下仍不忘信义,决意对喜平次大人竭尽忠诚。”
“的确难能可贵。”
喜平次也乖乖地表示赞同。
山浦源五国清是一门客将众之一,他原是信浓葛尾城主、村上义清的儿子,遭武田信玄驱逐而逃到了越后,就此定居下来,并根据谦信的意思继承了上杉一门的山浦家的家名。
据说山浦源五原本也和其他武将一样保持观望态度,但因为同为信浓众却关系恶劣的桃井伊豆守加入了三郎方,山浦源五感到很不痛快。对此,弥五郎不失时机地加以劝导,终于将其拉入了己方。
目前的情况即使乐观地看,也说不上对喜平次方有利。
本想制压府内,将三郎赶出二之丸,可结果进入御馆的三郎方迎来诸多武将加入己方,喜平次方反倒被关在了春日山城内。
在关东边境,支持三郎的厩桥城的北条丹后守也终于开始行动了。镇守此处的喜平次方的上田众为了阻止北条军侵入越后,一直出击到猿京。猿京是进入三国岭的关东那边的要地,兵力处于劣势的上田众在此陷入苦战,急忙遣使请求援兵。可是,喜平次方别说派出援兵了,就连守卫春日山城的士兵还嫌不够呢,只能鼓励说“要牢牢挡住啊”。猿京方面失望之余撤回了上田,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凭借坂户以下的上田长尾的诸城来守护三国街道。
在这样四面楚歌的状况下,山浦源五的参战,阻止了喜平次方的溃散。随着山浦军的入城,城兵也停止了脱逃。
把山浦源五请进客殿后,喜平次和上条弥五郎一起围坐在宴请用的高脚食案前,满面笑容地说道。
“我们同是上杉一门,希望能共同携手讨伐逆贼三郎及其党羽。山浦殿下的加盟对我方来说,真如得到了万人之助。有上条殿下和山浦殿下在,我方已是胜券在握。真是可喜可贺啊。”
说着,精神抖擞地频频向弥五郎和源五敬酒。这么做可能略显轻率,但对方是位列一门之中的武将,喜平次觉得如果不表现得欢天喜地的,恐怕会让对方不快。
由于山浦源五的参战而形势有所好转的喜平次方却在五月十六日深夜,收到御馆方出阵的急报,城中局势再次趋于紧张。御馆方的军队此时已膨胀成一支足以压制大半个府内的大军,于是决定乘势攻击春日山城。
喜平次从床上跳起身,正打算穿上具足,却见与六出现在面前。
“什么事?马上要出阵了呀。”
对喜平次的怒吼,与六只是充耳不闻,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一个近习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长方形衣箱走了进来。近习放下箱子退出去后,与六行了一礼,打开了衣箱的盖子。
“请看。”
听到与六的催促声,喜平次朝箱子里望了一眼,立刻扭头看着与六。
“这是......”
“您明白了吧。”
长方形衣箱里,装的是车笠和黑色木绵胴服。
“你想让我穿这个上战场?”
“正是。”
喜平次的手万分踌躇地伸向车笠。铁质的头盔涂着黑漆,下摆展开,呈罩住头部的样式。喜平次用双手把车笠举到眼前,又好像烫手一样把它放了回去。
与六拿起黑色木绵胴服,重在喜平次身上比尺寸,喜平次的身体顿时僵硬了。
“不用改了。少主的尺码跟谦信公大致相同。”
车笠和木绵胴服都是谦信的遗物。三十五岁之后,因为腿脚有病,谦信便不穿甲胄了,而改穿一身黑的车笠和木绵胴服,并手持三尺青竹代替军配。谦信在战场上的奇异打扮犹如神话一样流传于敌我双方之间,成了其强大力量的象征。
“如果再手持青竹的话,可能会显得有点做作,您还是使用平常用的军配吧。”
与六说完就迅速退出了。
“狐假虎威吗?”
喜平次满心厌恶地咂着嘴,但还是好像下定决心一样,拿起木绵胴服默默地穿上身。刚把车笠戴到头上,上条弥五郎和山浦源五就来了。看见喜平次的装扮,两人立刻站住脚,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哎呀,很合适您呀。”
过了片刻,弥五郎才反应过来。看着两人不知所措的样子,喜平次问。
“敌军的情况如何?”
“听说敌军的大将是桃井伊豆守。”
山浦源五紧握双拳回答道,心中又燃起了对伊豆守的旧恨。
“敌军人多,因此我方最好是固守本丸和中城,把伊豆守引诱过来。”
上条弥五郎装模作样地抱着胳膊说道。
最后议定,由上条军固守千贯门诱敌,山浦军则趁机绕到本丸东面的二之丸,切断敌人的后路。
“一切都拜托二位了。”
喜平次强压着紧张的心情说道。
五月十七日,由桃井伊豆守担任大将的御馆军兵临城下,占领了山麓的城郭以壮声势。
将全部军队都撤到本丸和中城里固守的喜平次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行动。如果敌方以山麓的城郭作为桥头堡固守的话,恐怕就无计可施了。
然而,因为占领了城下而得意洋洋的桃井伊豆守却乘势攻上了中城。
御馆军仗着人多势众逼近过来,守卫中城千贯门的上条弥五郎命少数士兵出去稍微抵挡一下就迅速退回。御馆兵鼓足劲头猛追上条兵。这样重复了两三次之后,不再把上条军放在眼里的御馆方连背后都忘了防备就朝千贯门扑来。
“胜利是属于我们的。一定要取下喜平次殿下的首级。”
冲在队伍前头的桃井伊豆守高声呐喊道。
听到这话,上条弥五郎面不改色地咕哝了一句。
“蠢货。”
御馆军一抵达千贯门,上条军就态度一变,严密防守起来,箭矢和枪弹如雨点般落下。
“别害怕。”
桃井伊豆守大声斥责乱了阵脚的士兵们,重新调整之后,竟然无惧枪林箭雨,又猛冲了过来。随着地面沉闷的震动,千贯门被撞得摇摇晃晃。
“确实勇猛,可惜其蠢如猪。”
弥五郎一边口吐恶言,一边朝山浦军守备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指挥部下以防卫阵型抵挡。
此时,喜平次正带着与六,从本丸的箭楼上观看这边的情形。
每当御馆军猛扑过来的时候,喜平次就恐惧得全身毛发倒竖。
——万一此时上条或山浦倒戈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山浦军从本丸的东面下到无人的二之丸内,集结整齐。
时间慢得难以置信,喜平次握着军扇的手变得汗津津的。山浦军的先头部队终于开始行动了,喜平次不觉从折凳上抬起身探头张望。
山浦军从背后向御馆军发起了进攻。不曾提防身后的御馆方转眼陷入溃散。上条军也相应打开千贯门,冲出来应战。
山顶附近的城郭都有深谷断崖守卫,御馆军很快就被逼到了悬崖边缘。虽然竭力想逃到山脚下,但弥五郎和源五的军队可不会放过他们,御馆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滑倒,跌落谷底。惊慌失措的御馆军不顾一切地扑向弥五郎和源五的军队,但这稀稀拉拉的冲锋队伍自然轻易就会被围剿掉。
胜负已决。乱军中,桃井伊豆守也战死了,溃败的御馆军七零八落地逃走了。
本丸箭楼上的喜平次长舒一口气,放心地坐回了折凳上,这才想起背后站着的与六。
“我们赢了,与六。”喜平次回头说道,一边挥舞着拳头。
“说什么呢?这只不过是让少主的性命延长了一个月而已。”
“哎?”
喜平次扫兴地摘下车笠,斜眼望去,与六早就转身跑下箭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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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6 18:12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就在杀了桃井伊豆守之后不久,急报传来,位于春日山城西北面的直峰城投靠了三郎方。
“这叫什么事?”
击退御馆军的喜悦也只延续了片刻,喜平次自然再次面如土色。
直峰是联系府内和上田的关东街道的中途站。那里被夺,就意味着己方和最重要的伙伴上田众的联络将会被切断。
喜平次的同伴除了据守春日山城的上田众、上条、山浦、直江等几股势力外,就只有驻守鱼沼郡的上田众和斋藤下野守等越后中部的几位国人,以及在阿贺野川以北扩展势力的扬北众这些人。
扬北众之所以支持喜平次,并不是因为他们和喜平次有什么关系,而仅仅是由于在谦信时代备受冷遇的宿怨,为了和作为谦信侧近而显赫一时的古志众作对,才加入喜平次方的。
扬北众兵力虽多,但离府内较远,而且扼守连接扬北、中部和府内的日本沿海的米山道的旗持城也早被攻克,落入了三郎方的手中。现在,由于直峰的叛变投敌,喜平次在府内完全被孤立了。
“杀死桃井伊豆守这件事,丝毫也没有提高我方的士气啊。”
面对喜平次的悲叹,与六倨傲地说。
“少主,拜托您稍微用点脑子好吗?”
“什么!”
与六那种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最近越来越让人恼火了。
“别那么大口气。要明白自己家臣的身份。”
“那么说的话,能否也请您端正言行,有点主公的样子。”
与六若无其事地还嘴道。喜平次终于忍不住口沫横飞地叫嚷起来。
“与六,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了再兴上田长尾家吃了多少苦吗?我为了讨不识庵大人的欢心——”
“说这种话根本无助于打败三郎殿下。”
与六冷淡地一口回绝,喜平次怒从心头起,正想跳起身,杉木门方向突然传来近习的声音。
“上条弥五郎大人、山浦源五大人求见。”
喜平次用充血的眼睛瞥了与六一眼,赶紧调整了一下变得粗重的呼吸。
“请他们进来。”
近习很快就把弥五郎和源五领了进来。
“讨厌的梅雨天还没结束啊。”
弥五郎满面微笑地坐了下来,源五也跟着坐下了。
“对了,中城殿下。”弥五郎温和地问道,“对甲斐武田的调略正在进行中吧?”
“对武田的调略?”喜平次瞪圆了双眼,鹦鹉学舌般地反问道。
“对四郎殿下(武田胜赖)及其宠臣迹部大炊助、长坂钓闲等人,必须毫不吝啬地撒钱。虽然花销大了点,但我们先前控制的金库现在会派上大用处。”
“甲斐的武田......”喜平次的声音变小了,“是小田原的亲戚吧。”
北条和武田是多年的盟友。
“中城殿下。”
弥五郎露出惊讶的表情,喜平次赶忙掩饰道。
“虽然稍迟了一点,但我认为有更好的主意。”
“梦话。”弥五郎突然压低了声音,笑容一扫而空,他用尖锐的目光紧盯着喜平次,“武田的先锋即将到达信州口的妻里。听说中城殿下召集妻里的庄稼汉们组成了地下枪队,可是,您真打算用这群乌合之众去和武田交战吗?”
面对骤然作色的弥五郎,喜平次一声不吭。
弥五郎声色俱厉地恫吓着。喜平次默默地看着弥五郎,又把目光转向源五,这个总是跟在弥五郎身后的人立刻稍稍转过脸去。
“中城殿下,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生存之道。要总这么迷迷糊糊的,恐怕得在地下迎接来年的春天了。”
喜平次无言地扬扬下巴,示意他们退下。弥五郎泰然自若地无视命令,挨近喜平次说。
“喜平次殿下只有依靠我弥五郎才行。请别忘了这点。”
说完,弥五郎观察了一下喜平次的表情,这才叫上源五一起不慌不忙地走了。
两人一离去,与六就立刻紧紧锁上杉木门,坐到喜平次跟前。
“大概以为这次胜利是个好机会吧。弥五郎殿下终于现出本性了。不过,给他机会露出獠牙的却是少主。错在少主。”
喜平次没有回答,抓起书案上的砚台,把盛着墨的砚台狠狠砸到墙上。随着一声闷响,墙壁砸出了一道裂痕,墨迹斑斑点点地四散飞溅。与六平静地接着说道。
“正如上条殿下所言,必须立即对武田进行调略。少主,对三郎殿下的实家北条进行调略是不管用的,但对武田如果处置得当的话却有可能把他们拉拢过来。因为大名之间的盟约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互相算计和利害关系的产物罢了。”
喜平次把赤地金栏封皮的鸟子纸(一种蛋黄色的上等日本纸)抄写的经书一把撕成两半。
“让扬北众的新发田尾张守担任武田调略的谈判工作。”喜平次低吼着命令道。
“我这就打发使者去新发田殿下那里。”
与六迅速起身离去,只留下一地乱七八糟的残骸围绕着喜平次。

——把武田胜赖拉入己方。
这就是喜平次方的目标。
他们最担心的是小田原的北条家率领关东大军侵入越后。现在的喜平次不可能战胜北条,而关东军正在厩桥(前桥)附近集结,厩桥城将北条丹后守已经进入了可以眺望三国岭的猿京。无论上田众怎样严防死守,面对小田原的大军,也难坚持太久。
——那样的话,武田应该会先进入越后。
北条和武田是盟友。如果武田先进入了,那北条就不得不停下军队观望情况。
之所以要任命扬北众中的重要人物、新发田尾张守担任谈判工作,是为了向武田方显示喜平次广受支持。控制了谦信金库的喜平次方,其实只在资金力方面胜过三郎方。在斥重金疏通了武田家的关节之后,武田胜赖终于向先头部队驻屯的海津城发出指令,“我这次进入越后,是为了喜平次、三郎两派和解之事,想让双方商谈才出阵的。”
“首先避免了被武田攻击的危险。”
虽然取得了一点进展,但喜平次方的危机并没有解除。万一武田胜赖不守约的话,那可就没辙了。
然而,对喜平次来说,最迫切的问题还是春日山城的贫困。
关东街道的直峰城、米山道的旗持城,这两座城都被三郎方夺取了,被切断了补给路线的春日山城渐渐开始粮食不足。察觉到形势不妙,城兵的逃亡情况再次严重起来。
每次开会时,喜平次都会遭到上条弥五郎和那个随声附和他的山浦源五的责难。
“大将是中城殿下呀。请您指示我们应该怎么做。”
面对横眉怒目逼问自己的弥五郎和源五,喜平次无言以对。
弥五郎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就是要喜平次交出指挥权,当一个唯唯诺诺的傀儡,而由他来掌握实权。虽然喜平次屡屡冲动起来,想着不如放弃一切,撒手不管了,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些念头。他忘不了自己乃是上田长尾家的首领,同时也害怕与六那冷静透彻的目光。
夜复一夜,喜平次难以成眠。即使勉强打个盹,也会立刻陷入梦魇,仓皇醒来。弥五郎施加的重压如铁锥刺身一般痛苦难耐,还有受三郎唆使的上杉十郎和本庄清七郎也在幻觉中高举利刃向自己逼来。上田被北条大军击溃,武田胜赖毁约冲进春日山城,这样的情景更是无数次地见于梦中。
喜平次的两颊完全消瘦凹陷下去了,异样的相貌与往昔判若两人,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瞪得大大的眼睛分外引人注目。
在喜平次的灵魂深处,有某些东西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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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0 18:20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进入六月之后,春日山城仍处于孤立,战况并没有好转。
在武田军先锋驻屯的信浓海津城里,因为武田胜赖即将从甲府出阵,为了确保进入越后的道路,武田开始着手巩固妻里口。
知道武田进攻在即,春日山城的喜平次方迫切需要拿出显著的战果来。要是让武田胜赖认为己方快要落城了,毁约也是大有可能的。
最近御馆方的行动也活跃起来。调动兵马,似乎有意开战。看来三郎方也想在远道而来的武田军面前打击一下喜平次,使战况对自己更加有利。
“只能坚决应战了。”
喜平次眍?着双眼听主要城将们做出判断。因心力交瘁而模样大变的喜平次,脸上铭刻着苦恼,正渐渐失去昔日的风貌。
面对企图蜂拥而来的御馆军,喜平次方决定冲出春日山城,在府内的街道上与其一决胜负。上条弥五郎队前往相当于正门的大场口,山浦源五队前往后门的小田口,喜平次也将率领上田众出阵。敌方的大将则是古志长尾家的当主上杉十郎。
六月十一日拂晓,收到御馆军开始行动的急报,春日山城内的兵马也匆忙行动起来。与六带着捧长衣箱的近习来到正在中城居馆内等待出阵的喜平次跟前。看到与六打开箱盖,照例取出车笠和木绵胴服,喜平次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少主,发什么呆啊?快点穿上,没时间了。”
喜平次依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与六把车笠递过去。
“少主,快点。”
喜平次和与六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与六把车笠塞到喜平次怀里。突然,喜平次狂吼了一声,用力把与六的手臂一推。车笠从与六手中飞出,在空中转了两圈,滚落到房间的角落里。
与六依然面不改色,捡起滚落的车笠走近喜平次。
“退下!”
喜平次伸出双手,猛推与六的肩膀,但与六非但不退,反而用力顶了回去,想来个泰山压顶,把车笠硬扣到喜平次头上。与六比喜平次高出一头,看来是赢定了,谁知刚一戴上车笠,喜平次就爆发出一声恐怖的怒吼。
喜平次对准把车笠扣到自己头上的与六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与六忍不住惨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喜平次把车笠重重地摔到地上,不给任何喘息之机,又自下而上一头撞中了与六的下颌。大概是被撞得头昏眼花吧,与六一下松了劲,跌坐在地板上。
“混蛋,滚出去!”
喜平次龇着牙叫喊道。与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铁一般的冷静消失了,与六气得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就朝喜平次扑去。喜平次敏捷地闪过与六的手臂,一把掐住了其咽喉。被掐住喉咙的与六拼命想要挣脱喜平次的钳制,但喜平次紧扣着不放。喜平次的吼声回荡在与六耳边,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那声音甚至穿透了与六的铁石心肠。
与六突然收掉了所有的力气,失去支点的喜平次一下子往前扑去,和与六一起合抱着摔倒在地板上。
“少主,到此为止吧,请您原谅。”
与六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喜平次用凹陷的眼睛俯视着与六。两人的肩膀因粗重的呼吸而起伏不定,只有呼呼的喘气声在两人之间摇摆。
喜平次默默地站起身,看也不看与六一眼,把车笠和木绵胴服穿上身,抓起太刀,用铁制的鞘尾敲碎了门扇的合页,就这么走了出去。
府内的街道上,两军的旌旗正在对峙。大场口和小田口的布阵已经完毕,喜平次最后到达,率领上田众在两个关口的后方布下军阵。
因为是巷战,不必像旷野作战那样阵型分明。各小队以町屋和武家屋敷为城寨,各自与敌人交战,一点点演变为正式的战斗。
没多久,木板屋顶就起火了,火焰烤焦了天空,两军的旌旗交相混杂,呐喊声响彻了府内的街道。
喜平次在本阵内注视着正前方。攻防一进一退,但喜平次始终稳坐在折凳上,纹丝不动。他根本没在看战局,只紧盯着一点不放,那就是敌军的本阵。
喜平次静静地从折凳上站起身,说了一句,“让本阵前进。”便不顾近习们的惊讶跨上了爱马。
“殿下,您要做什么?”
面对想要伸手拉住缰绳的部下,喜平次又说了一句。
“取下上杉十郎的首级。”
作为旗本的上田众对喜平次的异样表现全都噤若寒蝉,跟着喜平次骑上马。一身黑的喜平次一马当先,所有人一齐冲了出去。
喜平次队对两个关口的战斗不屑一顾,径直冲向敌军本阵中的上杉十郎。上杉十郎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猛冲过来的一队人马。
“那是喜平次殿下?”
那一身黑色的车笠和木绵胴服。
“是在模仿谦信公吗?”
上杉十郎想露出嘲笑的表情,可不知为什么,脸颊只是一个劲地抽搐。眼看着喜平次队就要逼近了。
“轻装上阵跑来打先锋,太莽撞了。”上杉十郎召来铁炮众,命令道,“敌方的总大将就在那里,把他射落。”
火绳冒出了青烟,数挺铁炮的扳机一齐扣动。枪口发出巨响,四周硝烟弥漫,喜平次依然平静地骑在马上。
“装弹!重新瞄准!”
十郎的声音开始发慌。枪手们再次举枪瞄准,铅弹一齐飞出,但甚至都没有擦过对方的身子。军马蜂拥而来,冲在最前头的喜平次手中白刃一闪,从马上将铁炮众的首级砍飞。
上杉十郎此时的心里明确无误地充满了恐惧。那不是谦信,那是喜平次。十郎和手下的古志众都知道这点,但恐惧感却越来越强烈。
“教教这个狐假虎威的小子该怎么打仗。”
十郎声嘶力竭地命令部下突击,但转眼就被击溃了。一身黑的喜平次一声不响地猛扑过来。
十郎发出不成声的惊叫,后退了两三步,至此胜负已决。
大将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不可能不影响到家臣。十郎及其旗本开始崩溃逃跑。所有人脑中都只剩下逃跑一词。看也不看身后一眼,使劲策马在街上狂奔,直跑到汗流浃背,心想大概已经甩掉对方了,可回头一看,喜平次队的身影仍是不即不离。
“纠缠不休的家伙。”
上杉十郎逃到府内之中,但一身黑的喜平次还是跟在其背后。
“喜平次殿下。”
支撑不住的十郎终于跳下马,脚步蹒跚地走向喜平次。
“我输了。请放我一马,让我逃入御馆吧。”
其旗本古志众或是被杀,或是被冲散了,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
喜平次一步步逼近,那身黑色的行头在十郎眼中慢慢膨胀起来。
——这个男人不是谦信,只是个冒牌货。
十郎喘着气,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念头,仿佛解开了谜团。
——这是名为谦信的另一种魔物。这是背负着谦信亡灵的另一种魔物。
十郎感到一阵麻木感从脚尖慢慢渗透全身,从脚到腰、腹、腕、胸,最后到脸。逐渐扩散到全身的麻木感夺去了行动的自由,他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立在那里。喜平次的近习们向十郎猛扑过来。
“杀死上杉十郎!”
近习之一的村田勘介将十郎滴血的首级挑在枪上,高高举起。

由于上杉十郎的战死,大场口和小田口的均衡一下子崩溃了。三郎方逐步退出战线,逃入了御馆。喜平次方大获全胜。
上条、山浦两队引兵撤回春日山城,走到山麓的黑铁门时,遇上了挑着十郎首级的喜平次的旗本队。喜平次骑着马跟在得意洋洋地举着首级的村田勘介后面。
上条弥五郎和山浦源五不由得飞身下马,跑到喜平次跟前。
“太了不起了。”
这次能大获全胜,全靠了喜平次把敌军大将的首级作为目标所采取的行动。
见二将道贺,喜平次也下马殷勤还礼。
“中城殿下到底是和谦信公有血缘关系呀。天生就有捕捉战争要点的才能。”
面对二将的极力褒赞,喜平次的表情越发显得谦逊。
然而,从喜平次口中始终没有说出什么高兴的话来,表情中依然刻着深深的阴郁的苦恼。喜平次那双凹陷的眼睛注视着二将,突然射出一道强光。
弥五郎和源五顿时说不出话来,第一次感到了敬畏。
“请原谅,我先走一步。”
喜平次点点头,再次跨上马。对两人,喜平次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弥五郎和源五行了一礼,目送他离去,然后偷偷对看。源五小声说道。
“上条殿下,喜平次殿下取得了敌方大将的首级,怎么连笑都不笑一下。总觉得鬼气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
“别说了!”
弥五郎粗声粗气地打断他,同时朝渐行渐远的喜平次的背影投去锐利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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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4 18:25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十一

六月二十九日,进入了越后的武田胜赖率领甲信大军进到府内,在春日山城附近的木田布阵。
木田是其假想攻击春日山城时的正面入口。无论怎样暗中交换了密约,武田在木田布阵一事,还是让喜平次方不太舒服。
城中的会议上,诸将异口同声地表示了不安。
“不必担心。”上条弥五郎首先开口安抚诸将,“自从我们在不久前的六月十一日获得大胜之后,局势就逐渐倾向于我方了。”
在府内合战中获胜后,喜平次方接连夺取了直峰、旗持,恢复了关东街道和米山道。不但和上田众取得了联络,还从扬北、中部的己方同伴那里输入了运送物资的马队和援兵。
“武田军在木田布阵倒是件好事。”
坐在喜平次身边的与六眺望着满座的人,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武田不在木田布阵,就不能蒙骗御馆方了。”
御馆的三郎等人一直以为身为小田原北条同盟国的武田是自己人。如果密约败露的话,那么,正在关东边境集结的北条军就会涌入越后。
“可是,不能保证武田就会遵守约定啊。武田同时受到织田、德川两大强敌的压迫,对他们来说,守护身后的北条应该是不可替代的盟友。”
这是很有道理的反驳,但仪表堂堂得不似后生小子的与六却毫不动摇。
“即使把武田拉入了我方,也不意味着能向武田借兵,只是希望能让武田军一直驻留到冬天到来之时,通过此举来达到我方的目的。在此其间,拜托四郎殿下(武田胜赖)为我方和御馆方的和解斡旋一下也不错啊。”
如果武田胜赖出兵越后是为了帮喜平次、三郎两派缔结和约的话,就算不上是背叛北条家。当然,这个和谈不会奏效,密约也早晚会败露,到时胜赖可能会失去北条的信任,可是......。
“不管怎样,要是关东军攻打过来就麻烦了。要让他们裹足不前,就只有逢迎四郎殿下,把武田军留在府内。”
由于与六的坚决主张,再加上越后国内的战况变得有利于己方,于是在座的诸将都同意了这个方案。
整个会议期间,坐在主座上的喜平次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用深陷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所有人。尽管战局有所好转,但喜平次那异样的相貌却似乎越来越显得与众不同了。

八月二十日,由于武田胜赖的斡旋,喜平次和三郎两派达成了和解。
让喜平次方感到庆幸的是,御馆方的本庄清七郎等人对有利于喜平次的条件表现出强硬的姿态,使得交涉进展缓慢。在艰难的推进中,逐渐临近八月(阴历),红叶的季节快要到来了。
——只要到了冬天。
连接关东和越后的三国岭就会被大雪封锁,关东军就无法进入了。
喜平次方当然希望武田军能一直待到冬季,可是,胜赖也不能长期离开本国甲斐出门在外。
和解终究只是为了保全武田胜赖体面的一种形式。就连胜赖本人也明白和解根本没有实效,只要武田军一离开府内,和谈很快就会破裂。等到武田军没有攻击喜平次就离开府内的时候,御馆方就会醒悟到和谈其实只对喜平次方有利。
喜平次方既然将谦信遗留的黄金大把大把地献给了胜赖,于是便提出希望能迎娶胜赖的妹妹菊姬为喜平次的正室,胜赖当即应允了。
对武田来说,和北条的同盟在军事防卫上确实是最重要的,但如果因为三郎的胜出而使自己夹在越后和关东的两股北条势力之间,那同样是极大的威胁。大名间的同盟一旦打破力量的均衡,那这个同盟很快就会破裂。因此,武田胜赖也更愿意由和北条毫无关联的喜平次成为越后国主,那样就容易对付多了。
而御馆方则似乎没怎么考虑过武田和喜平次缔结密约的可能性。
八月二十八日(旧历),御馆的三郎派急使前往关东边境,报告武田军从越后府内撤兵的消息。一直在猿京待命的北条军一齐越过三国岭闯入了上田。此时已是秋季,漫山遍野的红叶将越后的山峦装扮得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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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8 18:32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十二

现在,在守卫关东边境的上田地区,激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得知武田军撤退的消息,北条军由厩桥城主北条丹后守担任先锋,从三国岭以及清水岭进入。喜平次方以本城坂户为首的诸城,荒砥、桦泽、直路都被洪水般涌来的北条大军给吞没了,桦泽和直路转眼就陷落了。
一个月。只要坚持一个月就到冬天了。
喜平次将手下的上田众送往上田,先是派了登坂与右卫门,武田撤退后又派了栗林治部少辅。留在府内的上田众只有与六等极少数侧近。
可眼下,上田的关口似乎即将被攻破,关东军可能很快就会一拥而入。己方和北条的兵力差距是压倒性的。
自从六月十一日的合战以来,喜平次和与六的关系就变了。
“少主,在最近的九月十二日,北条军攻打坂户城,登坂与右卫门殿下战死了。”
与六即使在报告最糟糕的噩耗时,也是一脸极其沉稳的表情。
“坂户城怎样了?”
如果作为本城的坂户城丢了,那上田也完了。即便如此,喜平次也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坂户没事。栗林治部少辅殿下和深泽刑部殿下竭尽全力守住了城池。”
“派人慰问与右卫门的遗孤。还有,我要立刻知道所有有功者的名字,必须马上颁发感状。”
与六又问了一句。
“支援上田的事,要怎么处理?”
“不派兵。”
上田此时就连山野里也到处挤满了北条的士兵。即使派去少量援兵,恐怕还没等千辛万苦地走到坂户,就先被北条军包围起来全部消灭了。
“计策由你来想。”
喜平次用没有抑扬的声音命令道。与六偷偷看了喜平次一眼。
喜平次的眼神变了,凝视着与六,等他开口说话。
“少主,前些日子撤兵的武田军还没越过边境呢。”
武田军为了返回甲州,正沿着三国街道向妻里行进。
“妻里是武田出入越后时的关口。他们此时肯定正在前往妻里的途中,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
上田正位于妻里的前方。
“行进中的武田军看上去也很像是去救援上田的样子。”
——武田大军正赶来救援。
看来只能这样激励上田众了。
“撒谎也是权宜之计”
听完与六的话,喜平次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给上田写信吧。”

进入十月(旧历),三国岭渐渐开始露出冬天的迹象。坂户和荒砥仍在坚守。凭借两城的奋战,喜平次方终于成功地把战争拖到了冬天。
小田原军的总大将北条氏照(氏政之弟)把越冬部队留在占领了的桦泽城内,自己退回了关东。进入桦泽的只有少数小田原军和北条手下的后备队。关越边境一进入降雪期,补给就基本中断了。险峻之极的清水岭完全无法通行人马,就连主道三国岭也让小田原的运输队束手无策。因此小田原军不可能在楔入越后的桦泽城里留下太多兵力。
北条军一撤回关东,扬北众就立刻从越后下郡纷纷赶到了春日山城。旗持和直峰等扼守主要街道的要地都被喜平次方掌握了。现在,春日山城的兵力渐渐压倒了御馆。
得知小田原军主力撤退的消息,喜平次感到有把握对付三郎了。他屏住呼吸,独自嘟囔着。
“我的优势只到明年春天的雪融时节。”
上田的关口只被攻击了一个月就摇摇欲坠,等到了春天,北条军不慌不忙地专心攻击的话,上田肯定会落入小田原的手中。
无数的细雪一片片无声地飘落。
喜平次套上放在石板上的草鞋,趿拉着走下庭院。雪埋了半截小腿,落下的积雪感觉很松软。虽然现在只到小腿处,但明天就会到膝盖处,不久就会超过腰部。
——动不了了。雪还松软期间动不了了。
如果现在士兵能自由行动的话,估计只要一两个月就能攻克御馆吧。可是,直到明年一月积雪凝固之时,兵马都动弹不得了。喜平次用力捏碎了落下的积雪,融化的雪水像眼泪一样从紧握的拳头中滴落。
“给我的时间大约有五个月。在那之前不能杀了三郎的话,我就会被三郎所杀。”

进入十一月,府内也开始飘雪了。
本月三日,古志众的重要人物、三郎的侧近本庄清七郎为挽回劣势,返回了居城栃尾。因为喜平次方切断了米山道,所以如何支撑陷入困境的补给路线就成了第一要务。御馆的补给源就只有栃尾、三条等古志众的地盘。
喜平次凝望着铅色的天空,听到了本庄清七郎撤退的消息。

十一月十三日,也就是本庄清七郎离开府内的十天之后。
喜平次穿戴着头巾和法衣,肩上挂着大数珠,独自一人朝位于本丸山峦上的不识庵走去。在谦信的忌日十三日,每月都要举行法事,喜平次要在不识庵里闭门祈祷至天明。
沿着挖开积雪的城道往上走,一到本丸,下方的府内街道就豁然展现在眼前。以铅色的天空为背景,到处都是连绵不断的白色。十天前刚下雪时,还只是给木板屋顶化了个淡淡的雪妆,现在却已经把街道全埋没了。
喜平次的目光慢慢转向上田方向。位于上田的鱼沼郡是比府内更厉害的大雪地带。据守坂户和荒砥的上田众以及据守桦泽的北条留守部队此时大概都像地洞里的熊一样,正屏息眺望着寂静的雪景吧。
从上田沿关东街道前行,走不了多远就是被崇山峻岭环绕的三国岭的陡坡。那幅情景浮现在喜平次的脑中,那曾是每年都要重复看到的情景。
“毗”字旌旗直插低云密布的天空,其后紧跟着一位有着神佛附体般眼睛的骑马武士,穿戴着车笠和木绵胴服。不用说,那就是谦信其人了。上杉军也在谦信的牵引下,默默地前进着。
山顶尖削如剑,山体荒凉粗犷,小道崎岖蜿蜒,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对雪中的三国岭再熟悉不过的越后军全都穿着特制的踏雪鞋。尽管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山中易变的天气,但几乎导致全军遇难的事,还是发生过不止一两次。
翻越山岭时,必定会有人丧生。雪烟扬起之后,人和马滚下断崖,掉落的声音在山谷里低低地回荡着,不知为什么,听上去如同雷鸣。
——为什么即使遭遇这样的事还必须翻越三国岭?
有这种想法的并非只有喜平次一个人,但谁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制霸关东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这是上天照鉴的义战。
越后军确实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士兵都更能对抗冰雪。可是,如果不是有谦信在,如果不是那双可怕的眼睛紧盯着全军的话,恐怕谁也不肯走一步。
一次,因为没能预测准天气的变化,结果军队在山道当中遭到了暴风雪的袭击。山顶吹下的无数雪片像飞沙走石一样毒打着将士们,狂暴的白色漩涡完全遮没了视线,人马转瞬间就被夺去了体温,冻成了一个个雪人。
喜平次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同时愤怒地瞪着旁边的谦信,在心里怒吼道。
——混蛋,你想把越后的八千精兵全都送进地狱吗!
可是,谦信却任凭雪块击打着面颊,继续一步步往前走。突然,他停住了马。乍一看,还以为他终于也忍受不住了呢,但谦信只是取出高脚金杯之类的,用腰间的竹筒斟满酒,然后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一边泰然自若地催马向前。
谦信接连喝了四五杯,突然回头看着喜平次。一瞬间,喜平次的心冻结了,就连对暴风雪的恐惧也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
谦信的眼光穿透横飞的风雪直射过来。难以置信那是人类的眼睛。那种眼神超越了疯狂,让人感觉像神。
喜平次虽然暗自诅咒着,但还是跟在了谦信的身后。

穿过雪墙,喜平次进入了不识庵。昏暗的佛堂内灯影摇曳,影影绰绰地映照着安置在屋内深处的大瓮。
喜平次在谦信的大瓮对面坐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现在的喜平次就算没人看到,也会行叩拜之礼。
喜平次摆弄着大数珠,开始低声念诵,努力驱除邪念。所谓的邪念,就是喜平次自己。在专心诵经的过程中,曾杀害父亲政景的谦信那不祥的阴影开始一点点笼罩住喜平次。
——我是影子。我成了谦信的影子。
暮色降临,夜渐渐地深了,喜平次仍在诵经。
子刻钟声敲响,从大门方向传来踏雪而行的声音,喜平次闭上了嘴,从肩上摘下了大数珠。
“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响起呼唤喜平次的声音。
“进来吧。”
喜平次低声回答道。门吱的一声开了,上条弥五郎掸掉肩上的雪,走了进来,在喜平次身后坐下,向大瓮叩拜。
“我来晚了。”
弥五郎也是谦信的养子,他开始低声念诵般若心经,喜平次默默地听着。弥五郎念完经,佛堂里变得鸦雀无声,喜平次和弥五郎一起端坐在大瓮前。背向弥五郎的喜平次一言不发,弥五郎偷瞄了一眼,想看看他是否在闭目冥思,结果不禁轻轻地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喜平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紧盯着谦信的大瓮。终于,弥五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御馆方面正络绎不绝地送入越冬的兵粮。筹备兵粮的是本庄清七郎,但负责指挥兵站的是北条丹后守。身为御馆方总指挥的丹后守终于站出来了。”
喜平次的后背纹丝不动。
“看来丹后守是想以青海川和鲸波作为粮道的据点。”
弥五郎接着说道,同时望着喜平次的后背。
“喜平次大人,丹后守之所以倾尽全力输送兵粮,是因为他估计,只要把笼城的御馆的补给路线固守到明年雪融之时就能获胜。丹后守有足够的兵力守卫补给路线。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我方将陷入严重的事态中。”
弥五郎的声音里开始掺杂着一丝焦躁。
“喜平次大人。”
弥五郎喊道,几乎想摇摇那个背。这时,喜平次突然回过头,像野兽一样低声吼道。
“弥五郎殿下,你忘记了吗?还得再夸耀一下你管领畠山家的血脉。”
弥五郎猛扑过去。
“喜平次!”
弥五郎刚一叫出口,喜平次的短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喜平次用刀在弥五郎的颈动脉上划了一下。弥五郎“唔”地闷哼了一声,他的拳头伸在半空中,眼珠紧盯着喜平次,几乎鼓了出来。
喜平次面无表情地将那把在弥五郎颈动脉上游走的刀慢慢收回。弥五郎这才看见了那锋利无比的刀身,顿时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伸手摩挲着被刀连割了几下的脖颈,但手上竟然没有沾上一滴血。原来刚才对着他脖颈的是短刀的刀背。
弥五郎扭曲着苍白的脸笑道,“喜平次,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喜平次把腰刀插回鞘中,说道,“我需要上条殿下的帮助。”
弥五郎重重地长出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掏出怀纸擦掉额头上的冷汗,然后用力握住了喜平次的手。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是喜平次的兄长啊。”
弥五郎的眼神一变为悲哀,断断续续地咕哝道。
“管领畠山家,不论是畿内的本家还是我们七尾的庶家,全都因为下克上而彻底灭亡了。这就是弱者的宿命啊。现在,通过喜平次这一刀,我终于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宿命了。”
喜平次俯视着弥五郎。
“交换血盟吧。”
两人转身面对大瓮,喜平次把供在灵前的贴着金箔的酒杯拿到面前,稍稍拔出腰刀割破拇指,滴入了几滴血。弥五郎也照着做,把拇指的血滴入酒杯中。
“不识庵大人,请照鉴。”
喜平次呷了一口血,把酒杯递给弥五郎。弥五郎接过酒杯,将两人的血喝干。
喜平次和弥五郎表情严肃地走到大瓮前。先是喜平次,再是弥五郎,一起把手放到大瓮上。
“不识庵大人是我上杉家的军神。不识庵大人誓言统一天下,为此终生不犯。因无实子,故而磨练我喜平次,意欲将我锻造成真正的上杉家继承人。不肖喜平次发誓,若能彻底平定三郎的叛乱,到时将和上条弥五郎一起,将祭祀不识庵大人的上杉家传至千秋万代。”
喜平次紧闭双眼,恭恭敬敬地平伏在地,同时留意着在旁边低着头的弥五郎的动静。
——不识庵大人终生不犯,决不是为了什么信仰。
喜平次在心底里冷笑着,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大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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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 17:38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十三

漫天大雪中,喜平次方的攻击开始了。
军队涌向御馆,企图用大铁炮杀入馆内,同时窥探着守卫关川一带三郎领地的高津寨。
尽管如此,这些行动其实并没什么实效。将士雪中行军的样子好似半身不遂,而御馆方自然是闭门固守,绝不应战。
喜平次方的目的在于制造恐慌,使三郎方产生动摇。喜平次方的军队连日来在御馆及其领地周围出没,三郎方惶惶不安之余,势必会请求救援。
十二月二十九日,北条丹后守率领三千人马,攻击了阻断米山道的旗持城。看来,喜平次方在府内四处骚扰的行动,不仅搅得御馆的三郎心慌意乱,连丹后守也感到焦躁起来。
作为要塞的旗持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攻陷的,但北条丹后守依仗人多势众还是打通了米山道,再次逼近了府内。北条军通过沿海地区进入了来迎寺,在那里布下了阵营。
——明年新年一过,丹后守大概就会早早发兵救援御馆吧。
喜平次方如此推测。虽然越后以大雪闻名,但海滨地区因为强风吹走大量雪片的缘故,到了一月份,积雪就会开始减少。
进入来迎寺的北条丹后守以青海川、鲸波为据点,将古志众的海上运输线以及关川以东的府内周边地区的三郎领地都严密保护起来,开始和春日山城对峙。
春日山城内连日来不停地召开军事会议。
喜平次下令,从下郡的扬北众,中郡上郡的己方人员,到镇守越中的河田丰前守,都要来参加二月上旬的府内作战。
等到了二月上旬,积雪就会凝固,人马就可以行动了。从二月上旬到三国岭积雪融化的三月上旬,这一个月将定出胜负。
必须尽可能地把兵力集中到府内。喜平次甚至决定把一直据守上田坂户城的栗林治部少辅也召回了府内。
“因为大雪禁足而无法作战的现在,应当先为总攻击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们没时间悠闲地攻击,所以不允许有一点疏漏。”
与六代表喜平次发言,山浦源五立刻回答道。
“扬北和中郡等地的援军本该前来的道路,现在被北条丹后守阻断了。如果不设法解决此事,我方必会陷入苦战。”
作为扬北众第一拨援军、从九月就已进入春日山城的新发田一族的因幡守接着说道。
“必须首先尽全力消灭丹后守。”
军事会议一致决定攻击北条丹后守。在降雪开始减少的海滨地区,天正七年一月中旬,战斗打响了。
一月十六日,喜平次军和北条军围绕高津寨展开了激战。关川以东的三郎领地由高津、岛、锦这三座城寨守卫着。
喜平次军经过苦战,终于在一月二十日攻克了高津,但北条军却比预想的难对付得多。
丹后守之所以放弃高津,也只是因为要优先考虑御馆的守卫,所以喜平次方绝谈不上是压倒了对手。
“光是一个高津居然就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哪。”
如果以为能通过夺取高津来压制三郎领地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要有丹后守在旁边布阵,保不定几时又会被夺回去。
喜平次方决定攻打敌军布阵的来迎寺,但却始终奈何不了对手。
北条丹后守即使在谦信麾下也是出类拔萃的战争高手,其阵容一旦展开,严谨周密,无隙可乘。
如果一直对峙下去,那就正中敌人的下怀。宝贵的时间飞逝,快要临近一月末了。
频频召开会议的诸将们,表情日益严峻,而喜平次依然缄口不言。但每到午后,他必会站在廊下凝视着屋檐前端。
天色阴沉,好像快要下雪了。叭嗒、叭嗒,滴落的水珠拍打着檐下的庭石。
——冰柱......冰柱正在融化......
强烈地感到迎面吹来的风正在失去冰冷的锋芒。
伫立良久,细雪又纷纷飘落。喜平次抬头仰望铅色的天空,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
——但愿明天冰柱不会融化。
最近,喜平次几乎每天都要登上本丸的箭楼,巡视府内的每一个角落。之所以称为巡视,是因为街道为大雪所埋,必须一一加以确认。
喜平次望向东北方向的御馆,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三郎或上杉宪政,而是同三郎一起待在御馆中的妹妹的影子。妹妹小时候啜泣的模样,妹妹逗弄着道满丸时幸福的模样。
——道满丸几岁了?应该是最可爱的年龄吧?
喜平次在心中将对妹妹的回忆细细地碾碎了。

一月下旬,春日山城里的喜平次军相继出阵了。交通不受北条丹后守妨碍的越中方面的军队也加入了进来,形成一支相当庞大的军队。喜平次军沿着被踩硬的雪道冲向御馆,摆出要将其重重包围的架势。
在来迎寺布阵的丹后守为了防止御馆被围而立即行动起来,将来迎寺的军队推进到离御馆不到半里地的八幡宫。
然而,喜平次军对逼到跟前的北条军毫不理会,继续构筑其包围圈,这使丹后守越发感到焦虑。
由于桃井伊豆守、上杉十郎战死,本庄清七郎又返回了栃尾,所以御馆内没有可以统帅全军的武将。在缺少干将制压的情况下遭到包围,御馆方很可能会因为逃兵及内部叛乱等问题而自行崩溃。
御馆方也不断送来急信,说“希望您能尽快进入御馆”,北条丹后守因此急得咬牙切齿。
可是,通往御馆的道路被喜平次军阻断了,叫人一筹莫展。即使想与其交战,喜平次军也只是埋头一步步加紧对御馆的包围,对北条军则像贝壳一样闭门防备,随你怎么挑衅也不上当。
丹后守就这样在八幡宫布阵,以此来激励御馆方,以防御馆过早陷落。然而,支持喜平次方的扬北众等军队沿着米山道大举前来,摆出要攻击北条军背后的架势。因为北条军把军队移到了八幡宫,所以米山道就完全空出来了。而八幡宫不堪用作城郭,在那里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二月一日,北条丹后守决定只率领旗本队悄悄突破敌军中央进入御馆,入城之后,让御馆内的守兵和留在八幡宫的北条部队一起前后夹击围城的喜平次军。看来这是最好的对策了。而要让这个计策成功,就必须由丹后守亲自进入御馆进行指挥。
一清早,天才蒙蒙亮,丹后守就从八幡宫出发了。虽然夜间行动不易被敌人发觉,但黑夜里的雪景极易使人迷失方向,搞不好会撞上喜平次方布在御馆周围的严密的巡逻线。
丹后守一行避开敌军的驻地,向东走了一段路,到达关川河畔,然后沿河堤南下,跟着支流御馆川折向西面,打算绕个大弯儿进入御馆。

丹后守的这次行动,喜平次方早就料到了,并沿路分几段设下伏兵等候着。对御馆的包围战,原本就是为了把北条丹后守给引出来。
北条丹后守骑着大黑马过来了,背后还插着画有巨蚁的白色小旗,那是北条家首领的证明。丹后守似乎并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踪。
丹后守及其旗本排成一列行走在河堤上,而伏兵们就躲在堤坝的暗处,按理说应该有的是刺杀的机会,可是,谁也没有跳出来,谁也没有举起枪。
伏兵们紧张万分地握紧了枪,窥视着这一行人。人马声渐渐靠近,打头的旗本过去了,十几个人过去了,终于,作为目标的丹后守来到了跟前。可是,却没人有勇气跳出来。骑在大黑马上的丹后守相貌狰狞,光是瞥见其侧脸就唬得人骨酥腿软。袭击的机会只在一瞬间,等丹后守的马稍稍过去一点,就要立刻从斜后方攻击其腰部。结果,只是这么稍微犹豫了一下,丹后守的马就已经把主人带出了攻击范围。
原本也考虑过用铁炮狙击的,但不巧的是上杉家的装备刚好过期了,没有可以发射散弹(枪沙)的尘炮。而用普通的铁炮,想要一发击毙骑在马上的移动目标是极难的事。
尽管喜平次方埋伏了数重暗杀者,但都没能截住北条丹后守。丹后守离御馆越来越近,一旦他进入御馆,胜负就不得而知了。
一行人走到了中川口的尽头。埋伏在这里的,是曾经担任过谦信小姓的荻田孙十郎。
孙十郎从隐蔽处窥视着一行人,再次握紧了长枪。他没有使在战场上惯用的最拿手的二间长的长枪,而是拿着足轻们通常用的那种柄长三间半、枪刃却不足三寸的长枪。之所以要选择这种不太擅长的枪,是为了在无法冲到敌人跟前的情况下,枪尖仍然刺得到丹后守。
丹后守的黑马跟在旗本众后头过来了,等马稍微过去一点,突然,
“荻田孙十郎,见参!”
简短地报上姓名之后,孙十郎从隐蔽处对准对方铠甲腰下部的缝隙处猛地刺出一枪。紧握枪柄的双手重重地震动了一下,随即使出浑身的劲把枪尖一直捅到底。
丹后守慢慢转过头,似乎看到了枪柄前方躲在暗处的孙十郎。
“小兔崽子......”
丹后守的目光当头罩下,孙十郎吓得丢下枪跑了。
“不要紧。”
丹后守中气十足地叫道,将那支刺入体内的长枪拔下扔掉,就那样进入了御馆。

收到急报的喜平次,立刻发兵攻击了留在八幡宫的北条部队,试图一举歼灭北条军。而且,如果丹后守果真没事的话,应该会率领御馆的守兵前来救援。
然而,御馆方面始终保持着沉默。喜平次如愿以偿地消灭了其同党,并于翌日二月二日逼近御馆,将其外城悉数烧毁。尽管敌人就快一脚踩到鼻子上了,御馆方却依然一兵不发。
没过多久,有逃出御馆的三郎的仆人报告说,一天夜里,北条丹后守已经一命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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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5 14:07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十四

胜负的天平大大倾向了喜平次方,剩下的就是和时间赛跑了。
古志众以外的越后国人基本都已成了喜平次的同伴。三郎除了躲在坚固的御馆内闭门不出,一心等待小田原救援之外,已经别无他策了。
随着越后各地人马的赶到,春日山城内的军队膨胀起来,而另一方面,御馆的士兵却在不断逃跑。
为了加快这种趋势,喜平次又对据守在御馆内的堀江骏河守进行了调略。听了喜平次的劝告后,一直都是三郎派的堀江骏河守也领军撤出了御馆,返回其居城鲛尾城,蛰居不出。
根据逃出御馆的人的证词,可以知道城中兵粮严重匮乏。于是喜平次方立刻尽全力切断其补给路线。
已经进入二月了,春天的气息令喜平次心神不宁。屋前的冰柱在阳光的曝晒下,化成喧闹的水滴拍打着庭石,估计用不了多久,整个冰柱就会完全融化消失了。
为了破坏古志众的海上补给线,喜平次把一度由北条丹后守支配的青海川、鲸波等地拉入了己方。海上的补给路线日益狭窄,但失去了丹后守的本庄清七郎等古志众却无法出手干涉。处于喜平次方包围圈中的他们,别说是派兵夺回补给据点,光是守护居城就已忙得焦头烂额了。
接下来就是击溃关川以东的三郎领地。继一月份夺取了高津寨之后,喜平次方又全力攻打岛寨和锦寨,终于在二月下旬将其完全制服。
喜平次军在被烧成一片焦土的御馆外城处布下密密的阵营。“毗”字旌旗连绵如林,直排到护城河边。喜平次的本阵里则飘扬着天赐之御旗。
关东边境的上田送来急报,作为小田原方打入越后的楔子的桦泽城被上田众夺回了。桦泽的小田原军踉跄翻过三国岭退回了关东。
虽然喜讯频传,但喜平次方也同时感到焦躁。
三国岭的春天也快到了。不擅雪中作战的桦泽的小田原军能够翻过山岭逃走,就意味着带有武器兵粮的救援三郎的军队很快也能够走过来了。
为了防备小田原北条军的再次袭来,喜平次急令上田修缮城池。
每次给上田众写信,喜平次的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们疲惫不堪的面容。
上田众是喜平次的心腹,所以罕有背叛者,同时也能忍耐艰苦的战事,但自己却在不断地勉强他们,这点喜平次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自从去年三月谦信去世之后,上田众就一刻不停地忙于修城和战斗,兵力和武器还时常不足。即便如此,喜平次还是下令“让铁炮众返回府内”,把那边仅有的五十挺铁炮夺走用于府内的总攻击。接着说“雪已经深了,小田原军不会来攻击了”,于是又把上田众的首领、栗林治部少辅召回了府内。
——自从去年九月受到一个多月的攻击之后,大家就长吁短叹,要是小田原军再来,还能守多久......
快点,必须尽快攻克御馆,取下三郎的首级。
春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终于迎来了三月。现在就连府内的积雪也融化了,到处都露出了地面。而御馆依然屏息静待。
喜平次方拼命打探,结果断定古志众的海上补给线仍旧和御馆保持着联系,竟躲过了喜平次方的监视,把兵粮送入了御馆。
虽然喜平次方很快切断了这条路线,使御馆越发陷入绝境,但这么一来,也浪费了十多天的时间。
在关东边境上,从三月中旬起,小田原军就开始在厩桥、沼田两地集结,眺望着三国岭,快的话大概十天后就能逼近上田,而上田已是疲惫之极,这次恐怕连半个月都守不住。
喜平次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蕾初绽的庭木,好像念咒一样不停地咕哝着。
“再前进一步。再前进一步我就赢了。”
池水已经变暖,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忽然,喜平次感觉看到了三郎的幻影,那个幻影也在咕哝着。
“再忍耐一下我就赢了。再忍耐一下。”
喜平次一把抓起庭院里的鹅卵石,狠狠掷破了水面。
“少主。”
背后传来与六的声音,喜平次直觉地感到出了什么大事。
“林泉寺和净安寺派来了使者。”
听了与六的话,喜平次立刻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
“鼓动两寺的人必是御屋形。”
与六默默地点了下头。
喜平次望着天空,在脑子里勾勒着那个刚刚步入老年的武家贵族的相貌。关于前任关东管领、上杉宪政这一年来在御馆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喜平次毫无兴趣知道,但是,这个男人的出场表明,
——三郎终于忍耐不住了。
上杉宪政出马,意味着三郎方已经无计可施。这是己方成功地将三郎方的补给路线彻底切断的结果。
“御屋形通过两寺的使者,带来了以下口信。”
喜平次边听边用右手不经意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
“御屋形说,他将带着三郎殿下的独子、道满丸一起登上实城,到时将和少主直接面谈详情。”
所谓的“详情”,即使不面谈也不难猜到。无非是三郎打算交出道满丸为人质,以交换活命的机会。上杉宪政的调停只可能是那样的内容。
“叫桐泽左京进和内田传之丞来......”喜平次只说了这么一句。
桐泽和内田通常都守在隔壁屋内,以防有紧急情况。对立刻赶到的二人,喜平次言道。
“明天早上,御屋形将带着道满丸来我这里。你们两个去四屋寨迎接。”
桐泽和内田一脸紧张地用力点头,屏息等待下文,但喜平次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
“就这些。”
喜平次说完,起身走了。桐泽和内田面面相觑,显得十分泄气。看到两人不得要领的样子,与六低声道,“还不明白吗?”
与六秀丽的面容无情地逼近二人。
“是你们两个听错了命令。”

三月十七日早上,上杉宪政领着道满丸出了御馆。依然油亮光鲜的黑漆肩舆在烧得七零八落的府内街道上静静前行,一刻不停地赶路,终于到达了位于春日山城正门口的四屋寨。
桐泽左京进和内田传之丞带着亲兵在城门口迎接。
肩舆的门打开,头戴侍乌帽子、身穿大纹礼服的宪政,牵着道满丸的手威严地走了出来。
身穿甲胄的士兵们一齐平伏在地。桐泽稍稍低下头,默默走到宪政和道满丸跟前,迅速一屈膝,低声开言道。
“在下奉命引路。”
“嗯。”宪政大模大样地点点头。
“请到寨内歇息片刻吧。”
不知几时,内田已悄悄地转到了两人背后。
“给我来杯凉茶。”
宪政架子十足地说,然后稍稍弯下腰,问牵着手的道满丸。
“道满丸想吃点什么吗?”
道满丸仰起小脸,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想吃年糕。”
奶声奶气的回答引得宪政微微一笑,命令内田,“让人准备年糕。”
内田行了一礼,立刻传令下去。
“走吧。”宪政牵着道满丸的手穿过城门,桐泽和内田夹持左右,一座木板屋顶的小屋出现在前方。
“抱歉,是板间(铺木板的房间),屋子简陋,请您原谅。”
桐泽伸手推了一下门,小屋的门吱地一声打开了。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宪政一步跨了进去,顿时微微皱眉,板间也就算了,屋子里竟然连蒲团都没有准备。
宪政不觉想叹气,扭过头来,只见那个身材高大的桐泽正站在背后。
“没有蒲团吗?”
宪政和桐泽的目光对在了一起。桐泽弯了弯那高大的身躯,薄薄的嘴唇掀动着,吐出一句。
“实在抱歉。”
“嗳,算了。麻烦把茶和年糕送来。记得要凉茶哦。”
宪政和道满丸走进屋内,在里面坐下。不一会儿,茶和年糕就送来了。
道满丸顾不上礼仪,立刻大快朵颐起来,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把宪政都看呆了。
“道满丸还真是喜欢年糕啊。”
道满丸用力点头,但突然,孩子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怯生生地望着宪政。
“御屋形大人,父亲大人能保住性命吗?”
道满丸端着吃了一半的年糕,小声问道。
“放心吧,”宪政轻轻抚摸着道满丸乌黑油亮的头发,“我是原关东管领。此时此地能出来调停的,整个越后也非我莫属了。就连喜平次也不能拒绝我的调停,这是武家的规矩。”
宪政高声说道,连站在门口的桐泽和内田也听得一清二楚。桐泽粗壮的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刀。
板间里的宪政咂了一下嘴,“怎么搞得。这茶是温的。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要凉茶。”
桐泽和内田互相使了个眼神,轻轻敲了敲房门,内田走进去说,
“您差不多该上路了吧。喜平次主公恐怕已经等得心焦了。”
“嗯。”宪政毫不怀疑地走出小屋。桐泽躬身行礼,耐心等待着。
“道满丸。”宪政正想去拉孩子的手,桐泽猛地直起身。
“御屋形。”
宪政刚一回头,桐泽的短刀便已当胸贯穿了他的身体。闷哼一声倒下的宪政,眼里满是迷惘,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桐泽用熟练的手法拎起宪政的身子,刺穿了他的喉咙,让他少受些痛苦。这也勉强可算是桐泽对这位武家贵族的一点怜悯之心吧。
桐泽正想把刀从断了气的宪政身上拔出,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拼命奔跑的小身影从眼角跃入视线,后面还跟着内田持刀紧追的矮胖身影。
内田大意了,以为对方是个幼童,容易对付,没想到道满丸竟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
“蠢货,快干掉他!”
就算挣脱了,但毕竟只是个孩子,逃不出十间远应该就能抓住他。
桐泽抽出血迹斑斑的短刀,正打算跟内田一起去追,城门口的士兵却忽然骚动起来。桐泽和内田纳闷地朝那边瞥了一眼,顿时惊愕万分,愣在了原地。
一个女人厉声斥退士兵,奔了进来,用可怕的表情狠狠瞪着桐泽和内田。
“母亲大人!”道满丸立刻扑进女人的怀中。
“夫,夫人......”正在追捕道满丸的内田不觉有些结巴,可是,没时间了,自己和主公都没时间了。
“夫人,您怎么会光临此地?”内田慢慢地挨近母子俩。
“别过来!”女人紧紧搂住道满丸,尖声叫道。
大概是想让母子俩放下心,内田微微欠身,垂下眼帘说道。
“夫人是喜平次大人的亲妹妹,道满丸是喜平次大人的亲外甥。我们绝不会无礼的,绝不会,所以——。”
内田右手握着的短刀闪着凛凛寒光,他伸出左手。
“请让道满丸大人到这边来。”
“撒谎!”女人瞥了一眼横卧在小屋门口的宪政的尸体,“兄长大人......不,喜平次的心思,我已经全懂了。道满丸固然是喜平次的外甥,但他更是身为谦信公养子的我的夫君三郎大人的儿子。”
女人使劲把道满丸搂进怀里,搂紧些,再紧些。内田也顾不得了,慢慢逼近二人。
“夫人,放心吧。我不会杀道满丸大人的,不会杀他的。”
内田一边反复说着,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女人小袖和服的胸襟处露出一小段剑柄。女人猛地拔出怀剑抵在内田胸前,但内田只是露出一丝怜悯的表情。
“没用的,夫人。女人的纤纤细腕能做些什么呢?”
女人仰天长叹,蹲下身,把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道满丸,随为娘一起前往净土吧。”
说着,泪如雨下,道满丸抬头望着悲痛欲绝的母亲。
怀剑指向了孩子的胸口,女人闭上眼睛,剑尖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内田则悄无声息地掩到了道满丸的背后。
怀剑久久难以刺下。内田在一旁耐心等待着。终于,女人的喉中迸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怀剑刺中了道满丸,但只刺入了浅浅的一点。说时迟那时快,内田的短刀从背后深深地扎入了道满丸体内。那个小身体一瞬间仰面跌下,栽倒在母亲的怀中。女人摩挲着紧紧抱住爱子的尸体,号啕痛哭起来。内田悄悄把短刀藏到背后,在场的武士也都面有愧色地转过脸去。
突然,女人不哭了,抱着那具小尸体站了起来,长发在风中乱舞,女人发疯般地狂喊道。
“这就是战争吗?你们这些混蛋,是狗,是畜生。还有——”
女人苍白如纸的嘴唇痉挛着,浮起一抹冷笑。
“兄长大人——不,是喜平次,你比狗都不如。就连地狱的阎魔也不及你无情啊。”
女人放下道满丸的尸体,将怀剑按在了自己的颈上。
“好恨啊。好恨你啊,喜平次。我要化为厉鬼向你复仇,生生世世,直至永远。”
血花飞溅出脖颈,女人含糊不清地长出一口气,仆倒在了孩子的身上。

喜平次收到急报,不是关于宪政和道满丸母子死亡的急报,而是希望破灭的三郎企图逃出御馆。
“我亲自出阵。”
御馆军只剩四五百人了。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包围,这样的行动可谓是绝地求生。
一小队人马越过御馆宽广的护城河冲了出来,那是负责殿后的平野次右卫门和筱洼出羽守。到底是三郎从小田原带来的家臣啊,为了让三郎逃出生天,他们不惜拚上自己的性命。
喜平次一马当先,率全军追赶三郎。
——休想逃走。
米山道和三国街道已完全被喜平次方阻断,三郎要想逃出喜平次的势力范围,最近的路线就是直奔信浓边界。
喜平次军杀死殿后的平野和筱洼之后,踏过他们的尸体对三郎穷追不舍。如果三郎回头张望的话,定能看到喜平次军卷起满天尘土,紧随于后,双方相距不过二三町远。
被追得走投无路的三郎一行沿着街道逃到了鲛尾城求援。城主堀江骏河守原是三郎派的人,直到最近两个月还据守在御馆内,后来因为接受了喜平次方的调略,堀江骏河守撤出了御馆,尽管如此,此时终究还是难却三郎的情面,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了。
三郎刚进入鲛尾城,跟在后面猛追的喜平次军也赶到了城下。喜平次方的军队群集在城池周围,“毗”字旌旗如密林摇动,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都追到这里了,可绝不能再让你跑了。”
喜平次在心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第二天一早,喜平次军就把城下烧了个片甲不留,给堀江骏河守来了个下马威。
惊慌失措的堀江骏河守把三郎安置在本丸内,自己则躲进了二之丸。
可是,喜平次岂会善罢甘休。要是如法炮制,把二之丸也烧掉的话,三郎仍有一线机会可以逃跑。于是,喜平次决定对二之丸里的堀江发出最后通牒。
——要是因为阁下据守二之丸而使逆贼三郎得以逃脱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将阁下的族人及党羽全部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无论阁下逃往何方,纵然逃到唐国天竺之地,我也会千方百计找出阁下,砍下你的首级。
堀江骏河守大为震撼,三月二十二日夜半,堀江骏河守放火烧毁二之丸后逃出城去。
现在只剩本丸了。三郎身边此时仅剩不到一百个家臣。
翌日二十三日,总攻击开始了。至死追随三郎的武士们奋勇作战,壮烈无比,甚至一度击退了喜平次军的进攻。可是到了次日黎明,武士们终于在攻击中力竭身亡,午时,上杉三郎景虎切腹自尽,享年二十六岁。

检验三郎首级的仪式不是放在喜平次居住的中城,而是在本丸山峦上的毗沙门堂内,遵照谦信的古式举行。
在验首仪式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之前,众人暂且在中城内等候。中城大厅的杉木门敞开着,和风从朝阳的庭院里吹来,令人心醉神怡。
喜平次端坐在主座上,旁边是与六,越后国内的要员们——上条弥五郎、山浦源五、新发田尾张守以下的扬北众、直江与兵卫、斋藤下野守、安田惣八郎等人全都济济一堂。
所有人都穿着小具足。喜平次把手轻轻放在腰间的太刀上,静静地凝视着前方,背脊笔直,像插了根棍子一样,纹丝不动。
座上气氛凝重,不闻一丝咳嗽声,所有人都像喜平次一样紧闭双唇,连呼吸之时,都小心不发出一点声响。
怡人的春风一吹入大厅,也立刻凝结成霜。而庭院里,吐出新芽的草木在阳光下摇曳,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
一直望着前方的喜平次目光忽然微微闪烁了一下。院旁的树木正无风自摇,喜平次心中顿时恍然。
喜平次毫无预兆地突然站起身,诸将惊讶地抬头看着他,但喜平次却毫不理会,沉着脸穿过大厅,穿上放在石板上的草鞋,背向诸将走进了院中。
“做什么呢?”
上条弥五郎想探身看个究竟,但与六默默地拉住了他。
喜平次走近那片树林,脸上的表情在春光下慢慢熔化,变得柔和起来。林中的嘈杂声更响了,一个小脑袋蓦地钻出了树丛,接着又钻出了几只。
野猴们吱吱叫着伸出手来,个个都像是喜平次的老相识。
——你们这些家伙,还记得我呀。
宛如坚冰融化一般,喜平次的嘴角绽开了一丝笑容。
猴子们在树林中对着喜平次,又是挠头又是拍巴掌地讨食。一只背着小猴的母猴则得意地向喜平次炫耀着自己的孩子。
喜平次用力点头,但并不去取装芋头的篮子。
“御屋形大人。”背后传来恭恭敬敬的叫声。
喜平次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悲哀。
——我不能再喂你们了,不能再和你们一起玩了,那是不允许的。
猴子们的影子和父亲政景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恍惚中,喜平次感到父亲正拉着自己的手,一股巨大的痛苦贯穿了胸口。啊,明白了。就是这份痛苦毁灭了我,毁灭了谦信传下的上杉家。
猴子们好像明白了喜平次的心思,掉头离去,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草木空摇,林叶沙沙。
——要好好活下去啊......
不知从何处远远传来猴子们的鸣声,喜平次知道,那是最后的道别。
喜平次慢慢转过身,重新面对大厅里的重臣们。阳光黯淡了,目光中已不留半点余温。
喜平次默默地递了个眼神,重臣们立刻行了一礼,站起身来。喜平次威严地站在最前头,参加验首仪式的诸将排成列,一齐面无表情地肃然登上城道向本丸走去。

樋口与六在两年后继承了直江家,成为后来赫赫有名的战国屈指可数的权谋家直江山城守兼续。而喜平次的上杉家虽几经磨难,移居到了米泽城,但其后代还是作为藩主一直延续到了明治维新时代。
谦信的大瓮,至今仍在米泽受到祭祀。


中篇小说《不识庵谦信之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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