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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赵云往事, 作者:monlight
秋孤寒
好畤侯谏议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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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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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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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2
帖子
3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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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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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厦门
#1
发表于 2003-12-19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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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那天晚上,他停了很久,终于轻轻地问:“子龙,你愿意跟在我身边,还是留在荆州?”
我没有片刻犹豫:“愿在军师帐下听命。”
他没有回头,只是肩头在荆襄城外冷峭逼人的夜风里微微一动。已近深秋了,北斗星垂落在大江尽处,寒冷而灿烂。山下的城池依然在沉睡,黑暗中只有城头雉堞偶尔晃动稀疏的灯火,那是我亲自安排的城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坚持每夜的巡城,虽然知道关羽会很不以为然。哪怕从我们所站的岘首山上看去一个模糊的灯影,此时在我心里也清清楚楚。
他突然一摆那柄冬夏不离的羽扇,提身迈上一块大石,“军师小心!”我想去扶他,可是他矫健沉稳的身姿使我把伸出一半的手缩回来。他向前倾着身子,象是要更近更清楚地俯视这座城池,良久,又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星空和大江。
“子龙,难为你了。”
我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时,听到的是这句缓慢诚恳的话,有歉疚,还有淡淡的伤感。这不是众人面前那个呼风唤雨飘逸无伦的卧龙,是我不熟悉的诸葛亮。山风扑摇着我手中的灯笼,亲兵们都在十步之外,但只要我在,我就会与我应该保护的人寸步不离。我微微一笑,坦然地伸手扶他跳下石块。
和他相处我能享受一种很舒服的沉默,虽然他在我面前比在其他将领象关张兄弟面前话少得多,我却从不觉得受冷落,也许因为自己就不爱多话。而且有时在沉默里似乎更容易猜到他在想什麽,当然,仅仅是有时,揣测诸葛孔明的心思是世上最大的蠢事。
二、
那天早上,西川来报,副军师庞统中箭殒于落凤坡,主公急请军师诸葛亮入川。看来这件事打乱了他所有曾经的部署,他久久独立在秋风萧瑟的庭院里沉思,晚上又出人意料地亲自出城察看。我没有劝他,知道那没有用,也没有问什麽,只是带上我的青釭剑紧跟上去。凝重的思考身边只需要默默的耐心。
可是,我已经从他短短的两句话中依约感到:决定荆州的守将让他很为难。
他忠于主公的功业却有意无意地避免介入主公的桃园兄弟之间。
我呢?在长坂坡一战之后,难道我不是一直也在回避那个尴尬的“四弟”之称吗?主公自有一番好意,但桃园是三个人的乐土,我尊重它却不想插足。
那么,对我的选择他又何必抱歉呢?更何况跟随他作战又是怎样一种酣畅淋漓和游刃有余!
是的,即使在很多年之后,真正明白了我选择的代价,我依然认为在他身边作一员将领是一个无上的幸运。因为军人是在战斗而不是杀戮里获得快乐的,至少对我是这样,而他恰恰可以使一个将领在最适当的时机被放在他熟悉、兴奋和斗志勃发的战场位置上。自始至终,你可以感到你是战场的主人,面临的压力恰好足以吊起胃口和激情,这时你觉得白刃交错羽箭纷飞烟火满天都服从你的调遣,连最胆怯的士兵都不会去多想死亡。
宛如一场踏着战争节奏的舞蹈。
江面上烽火初红,东风催动着火舌吞吐着曹营里连环扣住的巨大战船,喊杀声还在远处刚刚升起。火光映在我雪白的战袍上烘出一种温温的兴奋。
弓如满月,箭似流云,二百步外,东吴小船上帆桅无声而倒,我的角弓硬弦余响还嗡嗡未绝。火光中人影一阵慌乱,小船滴溜溜的在江上打起转来。
喊声四起“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站在船尾,还穿着蹬坛作法的道氅,即使是他,也不能完全抑制激动:“子龙真如神兵天降!”
三、
在曹吴两军百万对峙缝隙中,在滚烫翻红的江面上,我体会到了战争中弈棋国手的美妙节奏。回忆这个场面的感觉绝不同于长坂坡。
人们说长坂坡是我的成名之战。
我单枪匹马在百万重围中救出了五个月大的阿斗,我的小主人。
青釭剑起,衣甲平过,血如泉涌,征袍尽染。我记不得那天枪头挑过多少曹将,马蹄踏过多少尸骨。我的主公为我把他亲生爱子抛掷于地。
这些都是真的。人们说男儿至此,夫复何求?勇猛、忠诚、知遇和信任,将会是千载的传奇。
这些都是真的,只是不是真实的全部。
我厌恶那天的回忆,因为那不是战争,也不是战斗,是一场居高临下的残忍的逐猎,充满轻侮的被观赏的围捕,也许作为亡命徒可以被赞美,但我是一个有尊严的战将。
我之所以可以象亡命徒一样杀出重围,是因为一双哀怨绝伦的眼睛。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始终折磨着我的回忆,使我所有的荣耀黯然失色。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真挚的悲伤,这悲伤并非来自绝望,而正是对生命的渴望和对青春的依恋,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稚气。如果我真的是传说中的英雄,我本该可以给它们希望;如果我真的是个刚肠如铁的军人,我就应该将它们忘掉。
可惜,我二者都不是。
每当回忆折磨我的时候,我就好像又能闻到当阳战场上的血腥气息,正午的白炽阳光射穿似乎已经凝固的空气,漫地丢弃的兵器亮晃晃得耀眼。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偶尔还发出一声呻吟,其中大多是跟着我们从新野撤出来的难民。
我刚刚经过一场鏖战,杀透了阻截的军阵,身边的士卒死散殆尽,此刻我已经一人一骑来到了重围的核心。很快敌人就会接近,我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找到糜夫人和阿斗。
四、
我拉住白马,马背上已经汗水淋淋,还沾着刚才敌人的血。我顾不上焦渴,竭力回忆刚才一个小校临死时告诉我的他看见糜夫人的地方。
半垣土墙,是哪里?这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我在废墟和尸体中艰难搜索着,一无所获。
突然,已经走过去的几株被乱兵砍倒的枯木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是因为这死一般的寂静,我似乎听见低低的一声女子的抽泣。
我用银枪拨开枯枝,一个长发遮面的年轻女子惊恐的尖叫一声,抱紧了胸前的什麽东西。
糜夫人!我长出了一口气。
“末将死罪,夫人受惊了!”
她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于是我看见了那双眼睛。
由惊恐变成狂喜的眼睛,两行泪珠扑簌而下。她还很年轻,显然吓坏了,乍喜之下说不出话来,只叫着:“子龙将军,子龙将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重重摔倒了。
她的裙上一片殷红,伤已不轻。
我拉过白马,"末将扶夫人上马,杀出去寻找主公。"
她伸出一只手拉住马缰,正在这时白马却突然不耐烦的长嘶一声,向前一窜!她的缰绳脱手,要不是我的胳膊挡住,已经被抛了出去。
我一手扶着她,一手拽回白马,大声呵斥着。
她在我的臂弯里声音微弱的问:“子龙将军,你怎么办?你怎么能没有战马?”
“末将步战保护夫人。”我一面回答,一面安抚着惊马,忽然觉得手臂一松,她已经挣开我,滑到了原先靠着的土墙上。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
五、
我有点惊愕地看着她。
她垂下眼睛,脸色更加苍白了。“没有战马,你就是去送死。”
“夫人!”我有点着急了,“情势危急,不容耽搁了。小将保护夫人乃是本分,我久惯沙场,自有道理。请夫人即刻上马!”
她低头不语,却抬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乱发,缓缓地转过身去。
寂静的空气里,不止什麽时候传来一阵难以察觉的隐隐骚动,我心中格登一跳,曹兵就要合围上来了。
“曹兵片刻便到,你再如此拖延下去,如何是好!”我厉声大喝,焦急中心头一阵纷乱,她若执意不动,我怎么办?虽然她还面带稚气,毕竟是我的主母啊。
听到喝声,她的后背震动了一下,猛然转过身来,我却不禁倒退了一步。
她前胸衣襟全已经散开,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襁褓。
刚才她的右手一直没有离开胸前。
她勇敢地抬头看着我,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子龙将军,深闺中自幼久闻你是忠勇无双的英雄,请你把这孩子救出去。他···他还这么小。”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睛里的无边无际的悲伤混合着热切的希冀,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一咬牙,大踏步向她走去,只能强迫她上马了。
“小心!曹兵偷袭!”
好快!一惊之下,我手拔青釭回身就是一剑。
刺了个空。几乎同时,身后一声闷响。
回头再看,只有一个干干净净的锦缎小襁褓静静放在地上,一枝金簪在旁边闪闪发亮。
后面是一眼枯井。
刺眼的阳光下,我感到头脑一阵晕眩。
六、
旌旗蔽日,战马如云,一百只艋艟大船在江面上排作两列纵队,每满载百人,缓缓溯江而上向西蜀进发。战舰之间忙碌穿梭着牛皮小艇,传令兵挥动五色小旗向大船上发布号令。大军万里行进,却肃穆严整,鸦雀无声。
我的帅舰居中,这段水程前面倒没什么担心的,只是要提防东吴的精锐水军沿江截击,船队首尾不能相顾。孙夫人过江之后,我已将荆州的沿江水哨加了一倍。
我端坐在船头青罗伞下一张虎皮帅椅上,银铠白袍,手按青釭剑柄,望着远方沉沉的水面。江天辽阔,一览无余,看样子不象有伏兵。风平浪静,只有船队行进的桨橹水声有节奏的传来。
“赵叔叔,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进舱去了。”
我回头看见阿斗懒懒地从他的灰色狼皮小椅上站起来,手按在嘴上打个哈欠。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红色锦袍,汉玉版带上还配上了一柄小腰刀,可是这孩子在这身装束里却显得更加无精打采。已经将近半年了,孙夫人走后他就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连话也懒得说。只是昨天军师要他跟着陆路中军,他却执意不肯,非要坐船。
“好吧,不过公子千万不可乱跑,不要靠近船舷。”我压低声音温和地说。自从上次从东吴船上把他截回来,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对我撒欢了。把他接回荆州那天晚上,他哭了一夜,军师一直陪着他,第二天早晨,他突然跑来向我作了一个长揖又跑开了。
我知道军师对他说了什么。我还有更多想跟他说,但我该怎么说呢。
江面渐渐由一望无际的开阔稍稍收拢了,我心里也微微一松,只要远离东吴水军的主要防区,就好办得多了。
“赵将军,快去看看公子,公子他,他······”一个阿斗的亲兵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
我刚刚放下的心又呼地提了上去,霍地站起来大步奔向后舱。
船舱里没人。
船尾上,五六个护卫亲兵有跪有立,七嘴八舌地恳求着:“公子快下来呀,小的担待不起呀。”“小主公,求求您了,可怜小的们吧。”······
阿斗呢?
小小的身体俯扒在高大的后舷上,后腿悬空,那件累里累赘的红袍后摆垂下来遮住了双脚,呆呆的望着抛在后面的江水。
我挥手教亲兵们退开,轻轻走上去。
慢慢的,阿斗终于回过头来,“赵叔叔,阿娘是在江那头吗?我怎么看不见呢?”
我一怔,我看见他小小的鼻翼抽动着,泪花在眼眶里滚动。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坚持走水路了。
我的心一瞬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是一枚金簪,那支朴素而尖利的赤金短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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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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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傍晚时候起风了,是顺风,我下令各船升帆,水逆风顺,速度已然快了很多。
荆州,荆州已经远远落在身后了。我一个人站在船头甲板上,有一种深深的感觉,在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我惊心动魄戎马七年的地方就这样消失在平烟暮霭中,我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前面是满天的灿烂晚霞,急风卷起我的战袍衣襟上下舞动,在霞光掩映下隐隐透出血的颜色。我静静地望着抖动的衣角,我偏爱干干净净的白色,即使战场上身上也不容易沾到鲜血,因为我的枪太快,我的谨慎,还有一份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幸运。
只是除了那一天。那天傍晚我的征衣与天上晚霞一样血红。
不记得是怎样落入陷阱里的,从中午到傍晚厮杀已经变成了惯性。等我清醒过来,发现白马前腿拼命蹬着土坑前壁,扬起阵阵土烟,我的眼睛一下子被迷住了,我用战靴狠踢它,它试着挣扎一下站起来却失败了。
脑际风声飒响,张合到了,“当”的一声,我感到青釭剑透来一阵酸麻,莫非真是绝境了?
刹那间我心里突然奔涌起一股不甘心,每一天我都准备着战死沙场,但绝不是今天!我知道红罗伞盖下金冠锦袍的曹操正在百官护拥中观赏这一幕。眼睛,那双悲伤的眼睛在我头脑里晃动,勒甲套里毫无动静,刚才仿佛还听到几声啼哭······我下意识地伸左手去试探怀间,触到了一件尖锐的暗器似的东西。
我想也不想的捏住它回身向白马后臀狠狠拍去。
白马一声痛嘶,腾空一跃而起,撒开四蹄发疯似的向外冲去。
夜色初上我终于找到主公的时候,这匹大宛良驹已是大汗淋漓,奄奄一息,伏在地上打着颤,鲜血还从后臀的伤口里不断渗出。我终于看清楚了,伤口里赫然钉着一枚金簪。
我用发抖的手去拔它,在将触及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阿斗是甘夫人所出。
她还没有孩子,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我呆呆的望着那枚簪子,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悲伤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头脑和呼吸。
我曾以为我懂,其实我根本错了。
“这孩子····他还小。”
她呢?她是多么不愿离开生命和她刚刚绽放的青春。她是想活下去的!
半晌,我吃力的转过身去,主公正领着糜竺糜芳孙乾点燃篝火,一面修整等着张飞回来汇合。糜夫人的死没有冲淡多少脱险的庆幸,尤其在阿斗和我平安归来之后。
千万个问题挤在我的喉头。
为什么非要带上万的手无寸铁的平民行军?这个仁慈的决定实际上造成了十倍的伤亡!行军的缓慢就等于自杀,而百姓在乱军中的盲目和混乱其实更激起了曹军的杀戮之心。如果不是这样,老弱女眷也不会被甩在后面冲散。我的主公,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你的妻子为保全你的儿子死去了,你有没有猜想过她临终的眼神?
糜芳,你唯一的妹妹死去了,你想知道她在绝境中有没有呼唤你吗?
黑暗里我的热泪终于冲出眼眶,我第一次为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和男人而羞愧。
八、
章武三年四月。川江白帝城。
时已初夏,永安宫外的流莺穿梭在碧叶披离的柳枝间;宫里却依然重帷低垂,厚厚的蜀锦织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目光在相遇时闪烁一下。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会发生什么。
但事情看来比想象中还会早。
此时诸葛丞相已率百官默默离开了寝宫,正在下令派有职守者先回成都准备。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刚才的颤抖哽咽,步履却恢复了沉稳。
我走上去轻声请示,“丞相,是否我去安排一下回程防务。”
他轻轻摆手,“子龙,你就在这里守护着。非要事不必轻出。”
正在这时,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地疾步奔来,扯着尖锐的嗓门打碎了这里凝重的空气。
“陛下有谕,宣赵云将军入见!”
我心头一怔,下意识的望了丞相一眼。身后的百官也疑惑的互相交换一下眼神,我们是刚刚退出寝殿的。
“臣领旨。”
内侍掀开寝殿的门帘,众人退清后这间宫殿显得空旷了很多,东角上那张檀木雕龙的大床仍然半垂着杏黄幔帐,门口的一尊香炉升起袅袅青烟,隔着缥缈的烟雾我看不清床上的人。一瞬间我怀疑一切只是一场恍惚的梦境。
“是子龙来了吗?进来,到这里坐。”
这微弱无力却非常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我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我缓缓走上前去,却没有在绣墩上坐下。我看清了明黄锦被之下消瘦的苍白影子,是的,这只是那个百折不回雄才大略,我追随了三十年的开国君主的一个飘忽的影子。
一时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三十年!真的是永诀了吗?我回过头去抑制住眼眶的湿濡。
“子龙,不要伤感了。”他浮现出一丝憔悴的微笑,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我近前两步,双膝跪倒,两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子龙,朕有愧于你啊。起兵时不听你苦谏,在马鞍山要不是你相救,怕是已作了陆伯言的阶下囚。”
“陛下不因富贵而忘兄弟之仇,高风可标千古。不必烦恼,待龙体痊愈,臣愿为陛下前驱,生擒陆逊!”
他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错了就是错了,哪能重蹈覆辙。”他合上眼睛,仿佛疲倦之极地喃喃自语着:“兄弟如手足,······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妻子如衣服···子龙,朕知道,你觉得朕薄待了糜妃。”
我不敢置信地惊愕地抬起头来。“臣怎敢?当年长坂坡臣未能救出糜娘娘,一直愧对陛下和太子,是臣毕生恨事。”
他没有睁眼,长叹了一声。“子龙,你真是诚厚之人。阿斗得你辅保,是他的福气。”
他轻轻将手从我手里抽出来,向枕下摸索出一件东西,颤抖地举到床头的宫灯下。
昏暗的灯光里一枚赤金短簪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次举兵,杀了糜妃的哥哥糜芳为云长报仇,糜妃只有这一个亲人。”他幽幽地望着金簪说,“子龙,你知道吗,自从长板坡之后你把这根簪子交给我,十八年来我从未离身。”
窗外夜风吹动檐角的清脆宫铃,我一时怔然无语。
章武三年夏四月二十四日,先主崩于白帝城永安宫。
九、
“魏延不死,军不能安。”
这句话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的,带着沉沉杀气,和说话者清秀的脸极不相称。
先锋虎贲大帐里,三枝青铜烛台上摇曳着昏黄烛光。帐外飘着汉中的早春冷雨,虽然毛毡很厚,还有料峭寒风丝丝地钻进来,使人冷不丁一个寒噤。
其时已是蜀汉建兴四年,诸葛丞相平定南方孟获之后,上《出师表》,率大军出祁山北伐中原,我的先锋大营驻扎于风鸣山。
我坐在帅案边不动声色,静静打量着对面这个深受丞相信任的年轻将领。昨天我在前军大败西凉韩德父子,马谡今天下午赶来,送来丞相的嘉奖和劳军什物。
“幼常,这是丞相之意,还是你的看法?”
他微微一笑,反问:“将军怎么看?”
我合上案上的军粮文书,正色说:“魏文长自从归顺先帝以来,取益州,战荆州,又随丞相南下泸水,身经百战,屡立奇功。就是他这次献计从斜谷进兵,也是一番好意。丞相当年说他有反骨,不过是因为他新降未顺,略警其心而已。国家现在正在用人之际,丞相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幼常,你不要妄自揣摩了。”
马谡又是淡淡一笑, “献策不纳是军中常事,马谡岂能因为这个议论大将。将军,魏延久已在朝中传播流言,蓄意对丞相不利。而且,马谡向将军提起,因为这个流言也和将军有关。”
“哦?”我仍然语气平和,“什麽流言?和赵某何关?”
“将军!”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帐中缓缓踱着步,突然在帅案对面停住,手撑桌面向前俯过身来:“我斗胆问一句,当年在白帝城,先帝临终时单独召见将军,所言何事?”
我猛地抬起头来,冷冷盯视住他的眼睛。但他毫不退缩,用压低而清晰的声音说:“先帝曾当着群臣说,太子可辅则辅,不可辅则丞相可取而代之。这句话非人主对臣下所能言。将军,你心中明白,先帝对丞相早有猜忌!”
帐外一声惊雷,闪电一瞬间把他的面孔照得煞白。
我呼的站起来,厉声喝道:“马幼常,你在我军中妖言惑众,是何用心?你以为我不能杀你?”
“将军差矣!”马谡挺胸昂然向前迈了一步,慨然说:“我说的这些从未向任何人言起过。我并非为丞相,也非为将军,是为了汉室光复大业!将军你追随丞相日久,应知这三分天下,全系于他一身。主上暗弱,朝中又有宦官黄皓,若再外有叛将,离间君臣,后果不堪设想!丞相功高又生性谨慎,即便主上不为流言所动,忧馋畏讥也要分心啊。”
看着他慷慨激昂的脸我没有说话,好像一件多年珍藏的美好珍宝被外人无辜诋毁,而自己又不能辩白,为什麽任何事一卷入政治就光怪陆离,波诡云谲?
半天,按捺住心中的烦躁,我挥挥手,淡淡的说:“幼常,你过虑了。先帝当年只是·· 只是向我追怀一件往事,与丞相无关。你回去吧。”
马谡盯了我良久,长揖到地,转身出帐,在门口突然回身:“这次北怔,魏延必死。”
他说错了,魏延没有在这次出征里死去,死的是他。马谡因失守街亭,被丞相斩于军中。
十、
这是哪里?好像曾经来过,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我对战争的第一次回忆以前。
清浅溪流漫过脚踝的凉润感觉,还有隔岸的万树洁白梨花缤纷飞转,我就是在这里喜欢上白色的吧。花丛里隐约有一个稚龄少女的背影。我似乎认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她回头了,她在看着我,我努力回忆着,想起来了!那双哀伤的已不能负载的眼睛!我身上打了一个寒噤,突然发现对面的梨花已经变成了漫天的鹅毛飞雪,大地茫茫一片。我想张口呼唤,却哑然无声······
“老将军醒了!”一道金色的亮影闪过我眼前。
那是姜维的金甲,不必抬头,我知道屋里还有一个人。
“伯约,丞相还没有出征吗?”
姜维刚要说话,一柄鹅毛扇止住了他。姜维看我一眼,默默退出去,将屋门轻轻带上。
他静静走过来在我的床沿坐下,四目相对,是几十年来我熟悉的,戎马倥偬间让我心安神宁的互知肺腑的沉默。
良久,他说:“伯约有几分象你当年。”
我轻轻颔首:“丞相得此良助,末将死而无忧了。”
他抓住我的手:“子龙,别说这话。谁能与常山赵子龙相比!你养好身子,我还盼你和我一同直捣洛阳啊。”
我苦笑了一下,“末将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刚才梦见河北真定故乡,此兆不祥。”
他微微一愣,叹道:“自建安九年蒙先帝三顾之情出山以来,我也再没有回过南阳故里。军政繁冗,想一梦也不可得。”
这语气的疲倦和淡淡伤感,让我想起多年前荆州城外那个深秋的寒夜。他的衰老是那样明显,尤其是褪去了云车鹤氅的华彩神光之后。我心头一阵酸热,想转移一个话题。
“丞相,不是说昨天就祭庙出征吗?怎么没走?”
“三日前太史谯周上表北方星朔正旺,一月内不宜起兵。陛下准了。”
“什么?目下正是秋高马肥,战机耽误不得呀。要是魏国有了防备,岂不前功尽弃?”突然,我心中涌上一阵狐疑,“陛下于军国之事一向唯丞相是听,怎么会信起这种谵妄之说来了呢?莫非中间有小人拨弄?”
他淡淡一笑,“没有,陛下怕我刚刚北伐回来,又要出兵,过于劳累。”
他淡然的口气却叫我更加紧张,我坐直身子,“上次北征,马谡曾对我说,朝中有流言?丞相知道吗?”
他静静望着我,一言不发。
十一、
“军师!”这个因为遥远而显得陌生的称呼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看着他鬓边丝丝华发,我几乎知道每一簇来自哪个战场,我一把攥紧他的手。“当年先帝临终之前,对我说的是···”
“子龙!”他猛然制止我说下去,半天,沉默之后,他用更加平淡的口气说:“子龙,多年以来,我一直很清楚,先帝当年绝没有对你提到什么有关我的事。先帝一生至圣处在于用人之道,你我都难以望其项背。”
我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淡到极处的语气使我觉得不安,是因为我太熟悉他了。我心里滚动着一个越来越大的隐隐的猜疑,这猜疑让我恐惧却无法回避。永安宫的那个夜晚一幕一幕如电光闪过心头。没有,的确没有一句。但是我想起了传召时我下意识对丞相的一瞥,想起了百官交换的疑惑眼神,想起了先帝提到的糜夫人。
对我说了什么远不如传召我这个举动的本身更重要。因为我是长板坡救了后主的功臣,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一生功业都系于辅保太子,全始全终。在人们看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托孤之后的又一次对别人的床前密嘱更加耐人寻味呢?
还有他提到了糜夫人,他知道那是我永远不会向人透漏一个字的。
我怔坐在床上,浑身冰冷,如痴如呆。
帝王心术,真的是匣剑帷灯,深不可测吗?可是,怎么可能?我是多么清晰的记得他憔悴诚恳的面容和忧伤而温和的目光,还有那枚十八年没有离身的金簪!而且二十年君臣的解衣推食、肝胆相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可能。然而,事实是马谡们魏延们的无穷猜测琢磨,是诸葛丞相虽然在国中权高威重,却朝乾夕惕,事必躬亲,小心谨慎不能以差错授人以柄。
或许真正的君主可以做到生命与政治水乳交融,无所谓真,无所谓伪,一切自然而然。
“子龙,子龙!”丞相急促的呼唤把我唤醒,他双手抱着我的肩膀,好像要把我从噩梦中拉出来,热切得看不出平时的影子。“子龙,你不要多想,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帝和你我一生,君不失其义,臣不忘其忠,风云际会共图大事,是千古难得的遇合。何况三顾之恩,我粉身也难报答,岂有他念。国家现在是多事之秋,对你我还要倚重,子龙,你要保重啊!”
他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冰冷的手上,我看见了他眼睛里从前没有过的深挚感情。一瞬间,我的心头充满了依恋。
多年来你就是用这信念的一点温暖抵御高处的深寒吗?我可以在自己的职守以外闭上眼睛,可你怎样去勉强你清明朗澈的智慧呢?以后,你还会有多少长夜的沉默,可我不会再在你身边分担了,陪伴你的只有你永远的孤独的《梁父吟》。
我真的闭上了眼睛,我又看见烟花三月的江东,一叶轻舟飞掠过碧琉璃的江水,千军万马谈笑间,一个羽扇纶巾的翩翩才俊,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将军。
既然传说从来固执得如此多情,我们又何必徒劳地试图穿透历史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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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3-12-21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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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伽楼啰
于2003-12-20, 12:47:24发表
文的是好文,然则为何自己却嗅到了一丝丝bl的味道呢?莫非是受同人女毒害太深不成?
呵呵!鼻子很灵吗,我估计这是个小女孩的作品,内涵是不深,但文词优美、情感丰富,能将“帝王心术”阐述成言情小说一般,也很不容易。天天高雅艺术也很乏味,偶尔来点乡村小调,调济调济,哈哈!免得心理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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