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结荡寇志整合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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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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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7 03:0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八回  打江陵杜壆奋威 战公安李懹殉义



须知这口谕之事,亦假亦真,原本难辨真伪。若立得不是那个人时,任凭杜壆怎说,众人也不相信。他却说出“宋公明”三个字来。正所谓一拍即合,无人不喜,都来祝贺宋江。李助喜道:“头领前日托辞,说武王并无遗命,不敢僭越。如今却名正言顺,那两件事,我等也不须再依从了。便请头领即刻改元称尊,继任楚王。”众人大喜。刘唐道:“可惜那铁牛不在此处。”縻貹问道:“怎地?”刘唐便学了李逵模样,道:“哥哥休说做淮西楚王,便做个大宋皇帝,也肯!”众人都笑出来。

怎料宋江道:“蒙武王不弃,留遗命于我。只是我来淮西时日尚浅,委实难以服众。不如还是权居此位罢。”李助道:“头领说哪里话来。这里诸位,皆是心甘情愿扶头领为主。事不过三,头领已辞了两次,今次莫要再推辞了。”宋江正欲再说。却见杜壆走过去,把丈八蛇矛提起,道:“大王遗命,便是圣旨。今日如有不依从者,便刺他一个透明窟窿。若头领不依,也是此样。”宋江没奈何,只得依从。李助便再请宋江称尊。宋江道:“服丧之期未满,理应万事从简。何况大敌当前,还是尽早商议如何为先王报仇罢。”众皆称是。宋江道:“诸位便随我入帐。”

几个机密头领便重入中军帐。屏去左右,宋江道:“有一件事,不得不教诸位得知。昔日我梁山兄弟三十余人逃出汴京,却未尽数来此。李丞相、縻将军也曾为此责备于我。”李助、縻貹都道莫怪。宋江遂将遍地开花,及裴宣据洞庭之事向众人说出,道:“非是宋江存心欺瞒,也是当时有几个兄弟,不愿寄人篱下。吴学究只得顺水推舟,做了这番谋划。宋江如今既为淮西之主,理应与诸位推心置腹。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却不敢教太多人知晓。”李助道:“好个宋公明,却把我等骗得好苦。”又叹道:“只如此,才是做大事之人。”众人然之。

吴用起身道:“如今裴宣等八个弟兄,在洞庭君山闯出事业。那里却又与此处毗邻。若我说,与其孤注一掷,倒不如举军退入洞庭之中,借八百里湖水阻住陈希真。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李助、刘敏、左谋皆称是,众武将却不说话。宋江道:“学究此言差矣。如今敌我两方实力相若,我又得洞庭支援,无粮草之忧。不如率儿郎们与陈希真决一死战。纵使不幸落败,仍有洞庭这条后路可走。倘若苍天佑我,一战成功,不仅淮西可复,就势直捣东京,也未可知。”又道:“休说如此。即便无洞庭这支人马,胜算不足一成,也是报仇为上。”

李懹、縻貹、谢宇、杜壆几个听了宋江这话,皆欢欣鼓舞,连声称好。杜壆道:“头领这几句直中杜某心坎,早日报先王之仇,才是心愿。”李懹道:“官军前次侥幸赚取荆南,在下本就不服。若论官军本事,沮水便是样例。”吴用道:“既是兄长、诸位都如此说,我也不再多言。便与官军一战罢。”李助道:“吴学究本领,决不在陈希真、史谷恭之下,今次公安之战,还是由学究定计。”吴用遂将昨夜与宋江之谋划托出,众皆称妙。左谋道:“公安这里也有不少水军,不如一并调去洞庭罢。”吴用道:“如此调度,难免动静太大。倒不如只教五个水军将领南下。”左谋点头。于是张横、张顺、闻人世崇、胡俊、胡显五人南下洞庭,助三阮整备船只,以便接应楚军。

是以宋江入淮西,不及一年,便把一干猛将,数万精兵尽收囊中。却不愿再称楚王,只自称淮西王。

不及半月,却有智多星吴用之子吴为,小李广花荣之子花逢春,从梁山千里来投。原来梁山一百八筹好汉,留有子嗣者,亦不在少数。只是去岁梁山破亡之际,玉石俱焚,众家老小存亡未卜。故而宣、郝、单、魏四将涉险山东,除却重整旧部外,便是要寻得关胜之子关铃下落。幸而吴为、花逢春两个,较众好汉之子略为年长,早于徐槐合围梁山之前,便随父从军,于新泰驻守。其后吴用潜回梁山之时,吴为、花逢春仍留守新泰。直至新泰城破,花荣丧于陈丽卿之手,二小将亦不知所踪。直至今日,方才与众人相聚。宋江大喜,便设宴为二人洗尘。吴用吴为父子重逢,自不必说。只是众好汉见了花逢春,便不由得想起花荣来,皆咬牙切齿,誓要斩了那陈丽卿报仇。淮西诸将念及王庆之死,自然同仇敌忾。于是淮西大军七万,在公安摩拳擦掌,只待决战。

八月,朝廷颁下旨来,擢升罗戬为团练使,督三峡两岸诸州军马,高鉴仍官拜河南府尹,督西京,其余宛州、山南、南丰、云安、东川、安德新任太守亦陆续到任。至于猿臂、蒙阴、泾原三路将佐,则有待平定公安之后,量功加官进爵。同时恢复诸镇旧称,至此荆南称江陵、山南称襄阳、南丰称西城、安德称夷陵、东川称清江。《结荡寇志》此后亦如此称呼。

刘锜便率领西城、房州左近泾原军、及降将舒继明,沿宛州、襄阳一线南下江陵。那召忻伤势,亦告痊愈,也带了妻女,随刘锜一路南下。

那吴玠、吴璘兄弟得了朝廷旨意,亦于云安与罗戬作别,沿江东下,于江陵取齐。临别前夜,罗戬设下私宴,再谢吴玠兄弟解围之恩。酒筵之上,吴玠叹道:“昔日王庆发迹房州,应先夺西城、清江,进取云安,全据川口,进而攻占两川,割地称王。若如此,朝廷征剿,势必大费周章。”罗戬道:“惜乎此人鼠目寸光。只顾攻取河南府、江陵府这般重镇,便是舍本逐末了。”吴玠道:“是以团练总督川口防务,日后更要加倍小心。”罗戬点头称是。吴璘道:“我曾闻蜀道之难,今日见之,果然名副其实。遥想公孙述、刘禅、李势、谯纵、王衍、孟昶得如此天险,却不能保守,真愚钝之人也。”吴玠道:“我若能将兵十万保守蜀中,纵他举天下之兵来攻,亦不能撼我分毫。”罗戬笑道:“贤仲昆似有犯忌之语。”吴玠、吴璘亦笑。三人畅饮,尽欢而散。

十日后,猿臂、蒙阴、泾原三路大军近十万,汇集江陵。陈希真率史谷恭、栾廷玉、栾廷芳、陈丽卿,设宴为刘锜、吴玠、吴璘、舒继明、召忻、高梁、苟桓、真祥麟、范成龙诸路将军接风。宴罢,众人都到江陵府衙大堂之上,相商攻取公安之策。只有降将舒继明,不愿与淮西诸将交手,自去襄阳催促军粮了。

召忻道:“淮西虽平,然贼人残党、余孽七八万众纠集于公安,仍然不可小窥。”众人然之。希真笑道:“休说七八万。纵有五十万贼军,我亦可稳操胜券。”刘锜问道:“莫非经略早有攻取之策了。”丽卿嘴快,便将周天火符一事说出。众人大喜。史谷恭道:“我再佐以一番调度,今次可得全胜。”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阵图,与众将布置了一番。史谷恭又道:“只是北面纪山仍为贼人所据,却不得不防。”召忻道:“数月来在床养伤,异常烦闷。便由我夫妇率一队人马,先将纪山取来,免除后顾之忧,如何?”史谷恭道:“纪山易守难攻,人马又不多,是以不乏粮草,不怕围困。”陈希真道:“贼人之中也有多智之人。来日我军南下,纪山人马,想必要来偷袭江陵。我只需在纪山左近设下埋伏,便可全歼纪山贼兵。”史谷恭点头。陈希真便点真祥麟、范成龙二将,率一万官军去纪山埋伏。众人计议已定。陈希真便教人去公安那边下了战书,相期三日后决战。

当夜,召忻夫妇便到史谷恭帐中探视,以询问荆南战况并史谷恭遭擒、遇救一事。史谷恭便将狱中结识萧嘉穗一事说出。召忻夫妇才知萧嘉穗于荆南狱中,早在宋江分兵出城之日,便巧使掉包之计,将史谷恭救出大牢。之后谋划赚取荆南,却是史谷恭的计策了。召忻道:“那位萧英雄侠肝义胆,更兼机敏过人。日后若有缘相见,定当再谢。”史谷恭点头称是,却露出敬佩之色,叹道:“观此人志向,倒正是我辈中人。今次事了,我便当真归隐,不再理会俗事了。”召忻道:“我夫妇亦有此意。”正在此时,一人踱步入帐,笑道:“好个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倒把我这出家人比了下去。”召忻见了陈希真,亦笑道:“道子兄亦是此道中人,不随我等功成身退么?”希真道:“若不为了斩尽这班邪魔,八年前我便应遁入深山,修炼正果了。今次若竞全功,早晚也要辞了经略一职,烟霞作伴,猿鹤为邻。”众人又说了一回,各自散去。

宣和四年八月二十日,大宋军、淮西军于江陵、公安决战!

只说公安城中,点起三路大军。左一路:主将縻貹,参军刘敏,率一万五千人马,副将六员,贺吉、耿文、薛赞、鲁成、季三思、倪慑。右一路:主将谢宇,参军左谋,率一万五千人马,副将六员,柳元、潘忠、刘以敬、上官义、阙翥、翁飞。中路由宋江亲自率领,参军李助,人马两万五千,副将六员,杜壆、马勥、马劲、黄信、燕顺、欧鹏。吴用则率两万淮西军坐镇公安,副将五员,李懹、刘唐、鲍旭、吴为、花逢春。还有李助之子李惇,早一日便匹马前往纪山,襄助袁朗、滕戣、滕戡三将去了。

排布停当,宋江便命人点号炮出城。谁知四座号炮中,一座无故炸裂,一座无缘哑火,前后只得两声炮响,众将都不爽快。吴用急谏道:“此战断乎不利,还请诸位三思。”宋江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吴用道:“上天示警,岂能置之不理?”李懹劝道:“陈希真法术玄妙,史谷恭阵图精熟,却决计料不到我有这冲天梯,方圆百里事物,一览无余。纵有伏兵、陷阱,我等亦可应变。”李助道:“懹儿所言极是,军师勿忧。”吴用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原来吴用虽数次败于刘慧娘之手,却也从那女诸葛处学了一些本事。此一法唤做冲天梯,便是由那刘慧娘飞楼变化而来。乃是于大云梯之上再竖一座小云梯,小云梯之上再起一座飞楼。飞楼上之人可离地百丈有余,观百里之事,再以各色烟火指挥全军进退。就连北面纪山、东南油江口之淮西军,与这冲天梯之间,彼此也看的分明。只是烟火号令繁杂,淮西军中,只有吴用、李助、李懹、李惇、刘敏、左谋六个习得。吴用今次在公安秘密建造此楼,其实不为夺取江陵,他只要万无一失,全师而退。

三路大军出城之后,吴用即传令四门严守,刘唐、鲍旭两人则巡视于城墙之上。那吴用便教人将冲天梯架起,自己亲自登梯督战。谁知他自从号炮示警之后,始终忐忑不安,总觉今番布置之中,似有一处脱卯,却一时间想不出,心乱下一脚踏空,险些摔下梯来。李懹急忙上梯扶住吴用,道:“军师气色不佳,不如先下来歇息。”吴用道:“我若不上梯,何人主持全局?”李懹道:“我亦识得烟花号令,便由我替军师上去。”吴用缓缓点头,忽道:“纪山这支人马,必然在官军算计之内。我本欲教袁朗、滕戣、滕戡三将,趁乱偷袭江陵。如今细想来,纪山左近怕有埋伏。你上梯之后,务必用千里镜仔细查看纪山一带,若有伏兵,便举烟火告知袁朗。”李懹点头应允,遂迈步登梯,直至小云梯顶端。二十个军士早在上面等着,只待李懹在飞楼上坐稳,拽动绳索;楼内也有四个军士,搅起桦车,那飞楼便冲天而起。

再说淮西三路大军齐出公安,向北杀去。那边江陵城中,官军亦作三路,左、中、右向南杀来。且不理会左、右两路,单说南北中路两军,狭路相逢。各自用强弓劲弩射住阵脚。两阵对圆,宋江拍马上前搭话。北军阵中,却是苟桓提刀而出。那苟桓见了宋江,拱手道:“我这一生,本来只佩服张、云、陈三个人。如今却多了一个,便是你及时雨宋公明。”宋江笑道:“愿闻其详。”苟桓道:“你一入淮西,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教那一干猛将俯首帖耳,甘心供你驱策。只是可惜。”宋江道:“可惜甚么。”苟桓道:“可惜你空有万般诡诈权谋,却无真才实料。那些人跟了你,早晚落得如那梁山七十二人一般下场。”宋江转怒,道:“哪位兄弟替我前去,擒了那厮。”

身旁杜壆道:“杜某今日愿显手段,斩下苟桓首级,为我淮西大军祭旗。”说罢骤马提矛出阵。苟桓见了杜壆,道:“久闻杜蛇矛本领,令召氏夫妇称赞不已。今日便来讨教一二。”也纵马舞刀,直入两军阵中。二人刀矛并举,酣战三十回合。苟桓力气不佳,拨马败走。杜壆哪里肯舍?正欲追赶时,官军阵中旗门开处,一员女将跃马提枪而出。杜壆见了,怒发冲冠,不去理会苟桓,反骤马向那女将杀去。此女自然便是那女飞卫了。希真知他射死王庆,被淮西诸将恨之入骨,便教他坐镇中路,相机而动,诱宋江大军深入。果然杜壆见了丽卿,即如疯虎一般,拚命扑来。二人交马才及十合,丽卿右臂伤势初愈,力道不足。拖了枪,望官军阵中便走。杜壆不顾生死,在丽卿身后紧追不舍。

宋江大惊,便欲驱动全军向北掩杀。李助急劝:“须防有诈,速鸣金召回杜壆才是。”宋江尚未开口,身旁黄信向背后一指,道:“哥哥来看。”宋江、李助便扭身向南观看。只见远处公安城中,冲天梯顶端飞楼之上烟火不绝。李助看了,对宋江道:“左右两路,都已冲破敌阵,向江陵杀去。”宋江道:“如此说来,中路岂能落后?”李助劝不得,只有暗中反复背诵土遁口诀而已。宋江驱军北进。那杜壆一枝蛇矛,早将官军阵脚冲乱,淮西大军便趁势杀入。苟桓、丽卿禁止不住,只得命盾牌兵断后,缓缓北退。宋江大喜,拔剑北指,淮西军气势如虹,一步步向江陵逼去。

公安城中,李懹手持千里镜,端坐于飞楼之上。见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心中亦喜。却发觉纪山南麓,果如吴用所言,密密麻麻似有无数人头。李懹又喜又惊,正欲发烟火号令警示袁朗时,眼中所见,顿时教他大惊失色。只在片刻之前,冲天梯下吴用猛然想起一事,手足冰冷,望后便倒。众军士急忙扶住,吴用跌足道:“今番用兵,实是失策之至。那陈希真通晓逼雾之法,如今见了这冲天梯,又岂有不用此法之理?”正说话间,果然白茫茫一片薄雾凭空盖下,百步外已不见人影。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听见一声闷响。公安城不分东西南北、城内城外,同时火起,顿化作一片火海。

吴用遂仰天叹道:“陈妖道真吾心腹大患也。”身后转出儿子吴为,道:“何不取些黑狗血、大蒜汁来,蘸于箭镞之上,尽力朝天上射去。那妖法自然可破。”吴用怒道:“若那妖道如此不济,我等这数年间,又何必如此辛苦,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吴为背后,花逢春谏道:“聊胜于无,总胜过坐以待毙。伯父还是教我等一试。”吴用见故人之子,便不忍再责,含糊其辞道:“你等自管寻来便是,何必问我。”那两个听了,便点了几个军汉,宰狗、捣蒜去也。

只在此刻,公安城中火起。吴用叫苦不迭,急调众兵士救火,以弹压公安军心。他本料定陈希真纵然法力精深,终不能凭一人之力,袭取公安。谁知一盏茶功夫间,急报如雪片般飞至,报称今次火势绵延十里有余,数十要害之处同时火起,公安四面城门皆被烧毁,城中粮仓房、火药局亦付之一炬。吴用惊道:“此人法力,已不可用常理度之。此城守之无益。传我军令,速命军士们打通出城之路,教公安百姓各自逃命去。其余大小将弁兵丁,都去公安城北集结待命。”军士领命而去。

吴用便点起周围人马,向北而去。及到北门时,正遇刘唐、鲍旭两人领了一众淮西军,大半带伤来见。吴用愕然片刻,忽道:“公安城小壕浅,吾料陈希真志不在此。”急忙唤了七个健壮骑兵,道:“你等速去北面军中,教大王、縻、谢两位将军火速撤军,退入油江口。”七人领命而去。吴用便对刘唐、鲍旭道:“陈希真虽不知洞庭君山之事,却必不耐烦与我等这般转战厮杀。今次怕是早有谋算,欲一战成功,如今公安粮草尽失,军士们又弄成这般模样。我若是陈希真,便在此时派出一队官军,截住我三路大军归路。届时我二十四筹好汉,五万余人马危矣。”刘唐道:“这般传令,却不知何时能递到公明哥哥那里。”吴用恨道:“若非这般大雾,此刻便可教李懹发出烟火,号令三军退却。奈何!”

三人正说话间,那吴为、花逢春二人二骑从城中赶来,吴为对吴用道:“我二人背后箭矢,俱是用黑狗血、大蒜汁浸泡过的。孩儿这便试上一试,如何?”吴用道:“军情紧急如此,再不容你这般嬉闹,还不速速退下。”吴为道:“爹爹何必如此固执?”吴用正没好气时,那花逢春从身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之上,满满向半空中射去。只见狗血箭划破长空,雾势随即消尽。众皆骇然!饶那智多星平生见识,此时亦惊得说不出话来。刘唐、鲍旭正欲夸赞时,吴为面色大变,手指南方道:“李懹将军危矣。”众人只见公安城中,那百丈冲天梯已被烈火烧损,于半空之中摇摇欲坠。吴用道:“若能速速收了飞楼,或可死里逃生。”刘唐、鲍旭忙拨马向冲天梯疾驰,招呼李懹落梯。

那知李懹自雾散一刻起,便将这战局变数,看的清清楚楚。又见吴用遣七骑北去,更与自己心中所想别无二致。他遂紧咬牙关,对身边二十四人道:“如今淮西大军命悬一线,我李懹一身安危,实在不足为道。你等可怕死么?”二十四人齐道:“愿与将军同死。”李懹垂泪道:“我淮西走卒,尚有此番豪气。今次虽败,却必有复兴之时。”便教身边四人将烟花燃起,依法射出,号令宋江、縻貹、谢宇、袁朗诸路大军,速退油江口。只在此时,冲天梯一脚烧断。那百丈长梯,便随竹木断裂之声坠下。可怜李懹及二十四人,尽皆砑成齑粉。

吴用悲愤不已,抽出贴身铜链,高声喝道:“李将军舍身殉国!接应我淮西三军,我等亦义不容辞。如今都随我北去,务必杀出一条血路来。”刘唐、鲍旭、吴为、花逢春四个,皆随声附和。吴用便点集公安守军中未带伤者五千余众,向江陵杀去。


本回死亡人物:李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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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阻淮西道子逞法  入洞庭公明折兵



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李懹拼得一死,却换得陈希真、史谷恭全盘计划付诸东流。适才雾起,宋江众人本就心怀忐忑。此刻接了号令,军令如山,又岂有不退之理?宋江急令李助鸣金收兵。杜壆不得已,只好撇了陈丽卿,引军折返。丽卿、苟桓见宋江大军未至江陵,便折回公安,知情况有变,却不敢轻易追赶,只得命人速报江陵,教史谷恭率兵来援。

再说吴用率公安军向北杀出,果不出所料,大军北行才及十里,前面早有一众官军挡住去路。旗门开出,一将挺枪跃马而出,正是铁棒栾廷玉。吴用使刘唐出阵,步战敌住。二将枪刀并举,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官军阵中,又有栾廷芳舞双刀杀出。鲍旭见了,也是步战出阵,拦住廷芳。那鲍旭武艺,比不得刘唐,平日里惯做乱军中厮杀。此时阵前捉单,才及十合,便被那栾廷芳弄得头昏眼花,渐渐不支。南边阵上花逢春见了,便对吴用道:“不如侄儿前去相助。”吴用点头。

花逢春遂提枪拨马,正欲上前助战时,却听得北面人喊马嘶之声,二栾后阵大乱。遥遥望见一将,挥动丈八蛇矛,骤马踏阵而来,正是淮西都督杜壆。吴用见宋江大队折回,心中大喜,命人击鼓,驱动公安军合围二栾。那栾廷玉见势不妙,虚晃一枪,望西面逃走,刘唐急拦不得。廷芳欲走时,却被鲍旭狠扑过来,不顾生死,一剑将廷芳战马前足削断。只在此时,廷芳双刀齐落,右刀正中鲍旭头颅,将他砍死于两军阵前。可怜丧门神上得梁山,身先士卒,大小百战,屡立战功;值此中兴之际,却死于此处。

再说栾廷芳跌落尘埃,才挣扎起身时,对面杜壆已至。廷芳料今日势难幸免,抄起双刀,便要和杜壆兑命。却听身背后弓弦响处,一支羽箭正中廷芳右肩,乃是小将花逢春所施。廷芳剧痛之下,猝不及防,被杜壆蛇矛穿胸透入,登时死于非命。杜壆先前战丽卿不得,时才又见鲍旭身死,此刻悲愤不已,双手紧攥蛇矛,却不拔出,直将栾廷芳尸体高高挑起。远近官军见了,无不骇然,再也无心恋战,分作东西两面退去。

宋江、吴用两军汇合。宋江见鲍旭殒命,失声痛哭,道:“都是我不听军师之言,急欲报仇,却害了鲍旭兄弟性命。”吴用劝道:“生死有命,哥哥也不必太过悲伤,如今速去洞庭为上。”宋江点头,命人裹好鲍旭尸首,却道:“北面袁朗,自有他路南归。只是东西縻貹、谢宇两军,尚不知胜负如何?不如我等屯扎于此,以为接应。”吴用道:“若如此说,便请哥哥先走。小弟与杜都督在此留守。”宋江不肯。二人正说间,东面烟尘起出,谢宇已率右军杀回。

众人相见,宋江便问起右路战事。参军左谋道:“我右路大军北上直取江陵东门,正遇吴玠所率官军。两军对阵,那吴玠敌谢将军不过,引军败走。我大军追出十数里,却见公安城中烟火,正是命我退军之意。不料吴玠早命其弟吴璘,暗中分兵从他路抄回,截住我军归路。全仗谢将军勇猛,我军才得以突出重围。只是阙翥、翁飞二将,及五千军兵,皆陷于阵中,多半不能保全。”宋江听罢,不由得长叹一声。吴用道:“我中路大军完好无损,右路却弄成这般模样。由此可见,那陈希真平日全仗妖术破敌,远比不上这吴玠将军。他昔日飞渡瞿塘峡,这份胆气、见识,那些雷将又有哪个能及?若是左路军遇上刘锜,想必亦难全身而退。”

果然片刻之间,縻貹、刘敏率左军败回,刘敏禀道:“我左路大军奉命北上取江陵西门,正遇刘锜所率官军。我知那刘锜取房山、破南丰,并非易与之辈。却不想今日刘锜军一触即溃,縻貹将军因此轻敌,率军深入敌境。比及瞧见烟火号令时,我便传令退军。大军方才掉转头,怎料那些先前早已溃散的刘锜军,竟复聚拢,狠命朝我军杀来。我军一时间进退失据,只好借縻貹将军勇武,向南死命杀出。点计人马,已不足一万,耿文、薛赞二将在乱军中马踏身亡。”吴用叹道:“也罢,总算折损无多。幸而时才李懹将军舍身拼死,否则今日我大小三军定然覆灭。”他便将李懹之死向众将说出。宋江以下大小将佐,无不感激涕零。

宋江手中宝剑离鞘,忿然道:“不若重整旗鼓,前去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算对得起死去的众位兄弟。”吴用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报仇之事,还是从长计议为上。”李助道:“今日我军士气已落,此时拼命凶多吉少。大王若真为死去兄弟着想,便应举军退入洞庭。懹儿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了。”杜壆、縻貹、谢宇三将亦劝,杜壆道:“都是我等武将急于报仇,才落得今日败绩。如今想来,还是求缓为上。”宋江缓缓点头,默然不语。吴用便传令三军,急速退往油江口。

大军方抵公安左近,前面旷野之上,有二人拦住淮西军去路。宋江打马上前,认得其中一个,便是那平生的劲敌陈希真。宋江喜道:“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若斩得你,大小也算做全胜。”陈希真打了个稽首,笑道:“你若真擒得住我,我来此,莫非送死不成?今番前来,我不过是要赞一赞头领的本事。”宋江强压怒火,道:“此话怎讲?”希真道:“你才入淮西,未及一年。便能教那些能人异士,个个为你所用。方才那李懹拼死护主,倒叫我不得不说声敬佩。非是佩服他,实是佩服头领。”宋江剑指希真道:“呔!陈希真,我与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今日你既然前来送死,我又岂能放过!”言罢便命大军左右包抄,阻住陈希真归路。环视左右时,一将提槊而出,正是大将谢宇,拍马直取希真。

希真道:“徒儿还不出手。”身后之人,正是那个郭京,念念有词,摇动手中宝剑,只见一团黑雾,直向谢宇扑去。谢宇只嗅到一股血腥之气,便觉头脑昏沉,身子几乎离鞍。淮西阵中花逢春见了,忙拈弓搭箭,将黑狗血箭射出。只见黑雾散处,羽箭正中郭京右腕,宝剑随即坠地,清脆有声。


宋江众人见妖法得破,尽皆欢喜。那谢宇便抖擞精神,骤马挺槊,向希真杀去。吴用却猛省一事,料定黑狗血前后两次成功,皆因施法者乃郭京之故。急忙高声喝道:“陈希真厉害无比,请谢将军速回。”谢宇听了,心中疑惑,正欲勒马时。对面陈希真抽出松纹剑,呼一声“疾”,便从谢宇头顶落下天雷来,晴天霹雳般,将谢宇连人带马震得粉碎。此法唤作“天雷震”,乃是那五雷都箓八十一法之中,最厉害三法之一。若非陈希真吸得西门子千年功力,也不能施出此法。

宋江见谢宇阵亡,愤恨之余,一口鲜血喷出,险些坠下马来。心想自己辛苦大半载,才教这一干猛将对自己心悦诚服。淮西众将之中,尤以杜壆、袁朗、縻貹、谢宇、酆泰、马勥、马劲、滕戣、滕戡九将,最为勇猛,皆是自己日后大业栋梁之才。前日在南丰折了酆泰,宋江便悼伤不已。今日谢宇又死在面前,教宋江如何按耐得住?那宋江令旗一指,淮西众军兵都红了眼睛,饿虎般向陈希真扑去。

陈希真不慌不忙,将头上发髻解开,无数青白长丝,随即散下,对宋江道:“罢了。有道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我数年怨恨,便就此了结罢。”摇动松纹剑,头上便升起一团白气,雾气之中,现出一粒红丸,如鸡卵般大小,滴溜乱转。花逢春见了,心道:“此红丸大有玄妙,且待我破之。”又将狗血箭搭起,窥准红丸尽力射去。哪知羽箭未及红丸,便由原路径直弹回,花逢春急躲时,却听身后“唉呀”一声,一名小校应声而倒。身旁吴用道:“狗血秽物,本就对付不了陈希真这类妖怪。贤侄日后莫要再用,以免反受其害。”花逢春惊魂未定,连忙点头称是。

那边淮西军兵,已将希真团团围住。为首一将,乃是淮西将刘以敬。他不忿谢宇阵亡,便抢先前来报仇。怎料那粒红丸,从希真头顶直劈出去,将刘以敬打落马下,七窍流血而死。众军兵大惊,却见红丸漂移不定,如同鬼魅一般,人来打人,马来打马。顷刻之间,已连打淮西兵士四五十人。但凡中丸坠地者,无不登时毙命。直吓得众人你推我桑,都离开希真十数丈远,再不敢上前。希真正杀得性起,见淮西军不再向前,笑道:“宋公明,你撞上这颗戮魂珠。明年今天,便是你的祭日。着!”话音未落,那戮魂珠便隔空向宋江打来,正中宋江眉心。淮西众将大惊,都救之不及。却见戮魂珠在宋江泥丸宫前,先是凝住不动,须臾竟化作两道红光散去。希真大惊,悲道:“可怜我七七四十九日心血,都在这戮魂珠上,却不想一朝失察,竟被这厮所破。”

宋江不解其意,犹然蒙在鼓里。吴用却道:“好个得道之士。可惜我梁山兄弟,上应天星,如何能自相残害?”宋江听了这话,扭头去看吴用。吴用道:“若我所料不错,这戮魂珠便是用我公孙胜兄弟失落的一魂一魄祭炼而成。哥哥你乃是天魁星下凡,一百八魔星之首,自家魂魄,又如何伤得哥哥分毫。”宋江方才恍然大悟,便对陈希真道:“兀那妖道,倘若黔驴技穷,乖乖束手就擒便是。”希真冷笑一声,将手中松纹剑绕身连转三圈后,朝头顶上方一指,便听得轰鸣之声由远及近。眨眼间,无数落雷、火块如雨点般砸下,足足覆盖一里方圆。此法唤作“火雷轰”,亦列于五雷都箓三大绝学之中。

雷劈火烧之下,淮西大军五万余众,哭天抢地,觅子寻爷,都不顾军令约束,四散奔逃。宋江诸人,亦无技可施,皆不知所从。其中一块火从天直落在鲁成头顶,将他烧得满身是火,堕于马下,眼见得活不成了。宋江仰天长呼道:“不想竟落得如此窘境!事势至此,不如就死。”举宝剑便向脖颈中抹去。吴用急止道:“哥哥务要以大局为念,万勿轻生。”李助道:“不如我助大王,借土遁先走?”吴用点头。宋江欲再言时,早被李助拦腰抱下。那李助抓起一把土,念诵口诀,带了宋江向东南疾走,霎那间便出了险境。

却不知这“火雷轰”之法,不比那“天雷震”、戮魂珠,最是耗费法力心血。饶是陈希真这般道行,此刻也已呈枯竭之相。他见宋江逃走,索性就坡下驴,连忙收了“火雷轰”大法,也抓起一把土,欲追赶李助、宋江。谁知徒弟郭京,将希真一把拉住,道:“不知师父何往?”希真道:“自是去捉拿宋江归案。”郭京道:“师父务要带上徒儿,否则黑狗血来时,徒儿如何抵挡?”希真叹道:“不想你随我多年,竟然如此不济。”只得拉了郭京,同离此地。

不想陈希真受此一阻,出阵之后,便不见了李助踪迹。只得一路向南,直遁到大江北岸,却隐约望见油江口一带,大小战船艨艟,不计其数。希真吃惊不小,转念一想,便对郭京道:“原来宋江早将根基扎在这洞庭湖中,我确有失察之责。这里许多船只,想必便是接应淮西大军的。”郭京道:“如今怎样?”希真道:“我此刻便渡江,深入洞庭湖中,擒拿宋江。你则速借土遁折回,前去刘锜军中报信,教他务必率轻骑前来油江口,截住淮西军归路。纵然我今次捉宋江不住,也能将淮西数十将佐于此一网打尽。”郭京点头,却只是不走。希真怒道:“旷野之中,也有人暗放狗血箭不成。若延误了军机,定要拿来祭旗。”郭京不敢多言,抓土转身便走。希真见他离去,也念动避水诀,分水踏浪渡江,寻宋江、李助去了。

单说淮西大军经此一劫,死伤不计其数。吴用见希真遁走,长舒一口气。众将渐渐聚拢,正欲收拾败残人马时,却听得北面鼓炮声响,似有官军杀至。杜壆拍马上前,对吴用道:“败局虽定,军师安危,仍重如泰山。不如我与縻貹将军,先去抵挡一阵,军师率了其他众将,速去油江口逃生罢。”吴用道:“我怎忍心如此?”縻貹道:“军师昔日教我,两军交战,不能胜时,务要留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军师身系淮西复兴重任,切勿轻言‘同死’二字。”吴用只得点头应允。


于是杜壆、縻貹提了蛇矛、大斧,双双上马,领了一千敢死之士,慷慨而去。吴用便整顿人马,正欲前往油江口时,却有镇三山黄信挺身而出,对吴用道:“难得杜、縻二位将军视死如归,我等梁山好汉又岂能落于人后?小弟愿再领一支人马,北上接应二将。”刘唐、燕顺、欧鹏三个听了这话,也来请令。吴用略一沉吟,道:“几位兄弟这番话,反教我想起一件事来。我等这般举军南下,倘若局势有变,难免有覆没之险。却不若如此这般。”便点了马勥、马劲、柳元、潘忠、刘唐、黄信、燕顺、欧鹏八将。吴用道:“你八个先留在此处,纠集败残军士。一盏茶后,便兵分两路,马勥、马劲、柳元、潘忠四位将军,率军直奔油江口,若见官军阻我归路,便以生力军助我突围,否则便随我渡江。刘唐、黄信、燕顺、欧鹏四位兄弟,则率军北上,助杜壆、縻貹二人脱困。突围之后,可一路西去,绕路回返洞庭。”众将领命之时,花逢春道:“刘叔父乃是步将,不如由我前去。”刘唐自然不允。

故人之子,那吴用又哪里舍得让花逢春前去?只是形势所逼,他梁山好汉定要身先士卒。刘唐步战,的确不宜用去驰援,且一旦被围,脱身亦非易事。吴用便暗中立誓,倘若花逢春此战有失,他定要自尽谢罪,相从花荣于九泉之下。遂道:“贤侄所言甚是。形势紧急,刘唐兄弟不必多言。此番南下油江口,便由你护定刘敏、左谋两位军师。”刘唐只得依允。于是吴用、刘唐、刘敏、左谋、吴为、季三思、倪慑、贺吉、上官义九个,率了些残兵败将,寻路直奔油江口。马勥、马劲、柳元、潘忠、黄信、燕顺、欧鹏、花逢春八将,则依计原地待命。

先说杜壆、縻貹二人,引了一千死士北上,片刻便与官军大队相遇。那边为首将领,正是铁棒栾廷玉。廷玉见了杜壆,也不搭话,挺枪便刺。杜壆武艺,本不在栾廷玉之下,却不想廷玉为报弟仇,招招以死相拼,全都是兑命的路数。二人战不十合,廷玉腿上,早吃一矛,翻身栽落马下。杜壆也被五指开锋枪刺中左肩,疼痛难忍。官军大队人马一齐杀出,都去抢栾廷玉。杜壆急切杀他不得,只得兜转马头,回归本阵。縻貹便挥动大斧,率先突入官军阵中,那一千敢死之士,也都随之冲出。栾廷玉早被抢出乱阵,见縻貹勇不可挡,忙教手下兵士分左右两面抄出,将縻貹、杜壆一千人围在垓心。縻貹大喝一声:“今日有死而已,诸位何不努力。”催动战马,专捡人多处砍杀。杜壆扎了伤口,使单手舞动蛇矛,也在那里死战。

淮西军此刻皆以一挡十,奋战约一盏茶工夫,阵势犹然不乱。廷玉忿怒,也要上前厮杀,无奈腿上负伤,一时间骑不得马。他心念一动,便传下令去,一面教官军且战且退,左右分开;一面教弓弩手备足箭矢,欲以乱箭射杀敌军。杜壆见了官军调度,已知栾廷玉计谋,喝道:“敌人欲以弓箭取胜,速随我缠住官军右队,休教其脱身。”縻貹听了,拨马向西,引军死死逼住栾廷玉军右队。栾廷玉身边一个旗牌谏道:“何不教弓弩手不分彼此,只顾乱箭射去,管教取了杜壆、縻貹性命。如此便可为二将军报仇了。”廷玉听了,怒道:“若如此,廷芳九泉之下,便能瞑目了么?此等狠毒计策,休得再提。”那旗牌只得诺诺而退。

只在此时,南面一彪人马鼓噪杀来,为首的,便是黄信、燕顺、欧鹏、花逢春这几个梁山好汉。杜壆、縻貹骤得援手,精神倍增。须臾两拨人马回合,黄信道:“军师众人已然平安南下,如今我等不必再与官军纠缠,向西突围便是。”杜、縻二人点头。众人便合兵一处,那縻貹一马当先,长斧每次挥动,便有一颗人头飞出。官军抵挡不住,只得纷纷退开。栾廷玉大惊,忙教官军结队追击。那个旗牌便再度相谏,廷玉道:“誓不为此不义之事。”说罢忍痛提枪上马,率军向西面掩杀过去。花逢春见了,急忙抽弓搭箭,远远觑准栾廷玉飕的一箭射去。廷玉猝不及防,左肩早着,再度坠马。官军见主帅如此,阵势大乱,被淮西军破阵而出,整军向西退走。

栾廷玉正懊恼时,西北号角声起,江陵大队人马杀至。领军的,乃是召忻、高梁、陈丽卿、苟桓这几个,廷玉大喜。只见江陵军以骑兵为先,铺天盖地而来。杜壆、縻貹几个,面面相觑。黄信道:“若再被官军裹住,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也。”燕顺道:“如今只能让骑马的全力突围,却顾不得那些步军了。”欧鹏道:“小卒们纵然遭擒,也不是死罪。”杜壆点头,传令步军原地束手就擒,马军则全力向西奔逃。不期官军骑兵早到,陈丽卿单骑当先,将淮西马军冲为两段。官军大队随即而至,将大半数马军斩杀殆尽。除却杜壆六人外,只透得三十余骑出来。

杜壆切齿道:“大仇近在咫尺,却不能斩他为武王报仇,真气杀我也。”花逢春亦道:“父仇不共戴天,如何不报?”说罢便欲拨马杀回。縻貹道:“我这里却有一条计,定能将那婆娘斩杀。如此这般而已。”众人听罢大喜,纷纷离去。只有縻貹一人兜转马头,来到官军阵前二十丈立定,横了大斧,喝道:“兀那女将,你可知我是哪个。”陈丽卿见了縻貹,片刻迟疑,猛然想起祝永清来。縻貹笑道:“女飞卫不如过来送死,我也好帮你夫妻合葬。”丽卿听了这话,抽箭便射,縻貹急躲时,头盔已落尘埃。縻貹心中暗惊,掉头便走。丽卿提了梨花枪,催动穿云电,出得阵去,在后面死死追赶。高梁大惊,忙道:“妹子切勿轻出。”话音未落,丽卿一骑早已绝尘而去。高梁急忙点了两百骑兵,与召忻随后跟出。只留下苟桓,助栾廷玉在此整顿残局。

谁知那匹穿云电,并非凡品,縻貹坐下高头卷毛黄马,虽不如丽卿那匹枣骝,也胜过官军骑兵普通马匹。因此縻貹、丽卿二人越追越远,渐渐将召忻夫妇大队甩开。高梁焦躁,便要单骑追出。召忻见了,对高梁道:“淮西数月厮杀,娘子多受辛苦。不如今次由我前去,娘子随后赶来。”说罢拿稳溜金镋,催动黄膘马,直直追赶下去。高梁无奈,只得与那两百骑兵一处,缓慢跟来。

那縻貹与陈丽卿一前一后,行至一小片山林左近。丽卿已将縻貹追上,手中长枪,只在縻貹背后晃动,却听得林中弓弦声响,一支羽箭直奔丽卿咽喉射来。正是小将花逢春为报父仇,埋伏于此。怎知陈丽卿张开樱口,将那箭轻轻衔住,随即抽出宝雕弓,就用这支箭,朝縻貹射去。縻貹不及防备,肩头中箭,伏鞍退走。山林之中,花逢春提弓挂箭而出,背后众人,便是杜壆、黄信、燕顺、欧鹏这三十余骑。丽卿喝问道:“来将何人?”花逢春道:“我正是小李广之子逢春。今日便要与你斗箭,以报亡父之仇。”

也不知花逢春青出于蓝,能否胜得丽卿,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死亡人物:鲍旭、栾廷芳、阙翥、翁飞、耿文、薛赞、谢宇、刘以敬、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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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6 07:2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回   追穷寇丽卿遇险  战群英高梁殉节



却说陈丽卿要报夫仇,单骑深入,为杜壆等三十余骑所围。那小将花逢春便要和丽卿斗箭。燕顺道:“不如合三十余人之力,全力并了那婆娘,也省得节外生枝。何必讲什么江湖规矩?”逢春道:“若一起拥上,却恐那婆娘惧怕,生了逃窜之心。我等半日厮杀,皆人困马乏,杜、縻二位将军,又都带伤,未必拦他得住。”杜壆点头,道:“小将军说的也是。我等只在一旁压阵,若生变故,再围杀那婆娘不迟。”于是花逢春提弓挂箭,直取丽卿。

那陈丽卿适才报仇心切,一时间冲昏了头脑,误中埋伏。正寻思如何脱身时,却听了花逢春斗箭之议,心中暗喜,盘算了一番,对花逢春道:“不知小将军要如何斗箭?”逢春道:“父仇不共戴天,你我不要规矩,除死方休。”说罢抽出羽箭,开弓便射。丽卿不慌不忙,轻舒玉臂,绰箭在手。不料对面弓弦响处,第二箭早到。丽卿见花逢春使出连珠箭的手段,全然不惧,就用手中这支箭,将第二箭轻轻敲落。谁知逢春早先见了丽卿衔箭、反射縻貹的本事,料定自己技艺,比之丽卿尚有不足。今次斗箭,便使出了家传之密羽箭法,抽箭、搭箭、施箭一气呵成,羽箭便如同连弩般向丽卿射去。那女飞卫打掉第二箭时,第三箭又到。

丽卿大吃一惊,一时间不及备防,勉强把身子往后一仰,堪堪躲过此箭。逢春见他仰身,那第四支羽箭,便向丽卿马头射去。谁知那匹枣骝马十分通灵,不待第四箭到,长嘶一声,驮着丽卿便向侧面跑去,那支箭再次落空。借此机会,丽卿腾出空来,便握紧逢春那支羽箭,又从自己箭袋中抽出一支箭,齐齐搭在宝雕弓之上,窥准逢春射去。那边逢春第五箭早到,正与自己第一箭箭镞相对,双双坠地。丽卿另一支箭,却长驱直入,将逢春手中画鹊弓,劈成两段。

众人正瞠目结舌时,那女飞卫也使出连珠箭法来。他头一箭不射逢春,反倒向縻貹射去。那縻貹正在一旁观战,怎料得那婆娘自斗箭伊始,便一直在暗中盘算自己?仓促间,急躲不迭,项上中箭,往后便倒。黄信见了,急忙和两个军士上前扶住。杜壆将手一招,那三十余骑,并燕顺、欧鹏、花逢春,都拿了兵器,一齐冲杀过去。丽卿手中羽箭,却似飞蝗价射出,杜壆、燕顺、欧鹏、花逢春四个,尚能凭一身本事,躲过丽卿弓箭。那些军兵们却避之不及,早被射倒了七、八个。

杜壆见众人近丽卿不得,忙将自己腰间雕弓解下,递与花逢春,道:“小将军可用弓箭绊住那婆娘,我便可寻个机会上前厮杀。”说罢,忍住左肩疼痛,大喝一声,提蛇矛直取丽卿。逢春会意,觑定丽卿一箭射去。不想丽卿手段高强,也不理会逢春羽箭,照旧一箭向杜壆准准射来,待逢春箭到时,款扭蛮腰,将那箭轻轻躲过。这边杜壆骤马冲出,却不防备那女飞卫施箭仍能如此精准,避之不及,左臂上正中。好在他左肩早被栾廷玉刺伤,本也无用,依旧单手提矛,冒死向陈丽卿冲去。花逢春知杜壆命悬一线,只得再施密羽箭法,箭如连珠般向丽卿射去。那花逢春手段,虽不及丽卿,却仍教那女飞卫一时间顾此失彼,若要备防逢春密羽连珠,便不能阻挡杜壆近前;若要射杀杜壆,自己也难免丧身于逢春箭下。无奈之下,丽卿只得见好就收,借躲避密羽箭之势,掉转马头,往东便走。

众人哪里肯舍,都驱马紧追。逢春知丽卿身手,躲避自己弓箭易如反掌,便抱定了射人先射马的念头,一面追赶,一面将手中密羽,不停歇般向丽卿坐骑射去。丽卿知他射马,暗中冷笑,凭风声判定羽箭来势,左右上下轻轻提动缰绳。那穿云电一面闪转腾挪,躲避逢春羽箭,一面驮着丽卿越走越远,竟将众人渐渐抛开。众人心中焦躁,便有摩云金翅欧鹏,也从腰间解下弯弓,搭了一支箭,窥准丽卿马股,直直射去。可惜穿云电虽然通灵,终不比习武之人灵动。骤然间陈丽卿听出风声有变,知又有冷箭射出,无奈此时那畜牲四蹄早已扬起,半空之中避无可避,欧鹏那支箭,正中马腿之上。那穿云电吃了痛,落蹄不稳,便连同陈丽卿一起,双双跌落尘埃。

众人大喜,正欲上前将丽卿乱刃分尸时,那婆娘早已挣扎起身。众人惧他弓箭厉害,都在马上将自己弓箭解下,对准丽卿,乱箭齐下。陈丽卿再不及弯弓搭箭,只得将那枝梨花枪舞得密不透风,拨打众人乱箭。杜壆则趁此机会,单骑突至丽卿近前,举蛇矛便刺。众人见此,都收了弓箭,将陈丽卿四面围住,大刀、长枪皆往那婆娘身上招呼。只有欧鹏唯恐百密一疏,一枪刺入穿云电脑中,先将那匹宝马杀死。丽卿见穿云电身亡,悲愤不已,反倒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梨花枪如飞花滚雪一般,与众人在那里死斗。杜壆等人,一时间竟杀他不得。

忽听东面马蹄声响,一员大将手提溜金镋,催动黄膘马赶来,正是召家村村主召忻。杜壆见了,便撇了丽卿,迎面拦住召忻。他二人昔日在西京城外,曾有过一番交手。是以二人今日见面,也不搭话,抖动各自兵刃,便战做一处。只是那杜壆厮杀半日,此刻气力不佳,又兼左臂带伤,蛇矛运转不灵,战不十合,被召忻用溜金镋将他虎口震裂,几乎落马,只得伏鞍向南败走。便有几个淮西马军,前去拦截,都被召忻舞动溜金镋,打破脑袋而死。那边花逢春、燕顺、欧鹏几个,亦战陈丽卿不下。眼见得大好局势,就要付诸东流了。

此时却听得东北面喊声连天,不知从何处杀出一彪人马来。为首一员短髯大将,面如重枣,目若朗星,提一杆大刀,高声喝道:“贼婆娘休要张狂,梁山泊好汉美髯公朱仝在此。”话音未落,身边早闪出一员小将,摇动手中长枪,直取召忻。召忻见了,只得先撇下杜壆,提镋拦住那员小将便斗。二人镋枪相交,召忻大惊,已知此人武艺,相去自己无多。那朱仝却率了几员武将,一齐向陈丽卿扑来。燕顺、欧鹏认得其中一个,乃是梁山好汉插翅虎雷横。

召忻见此,无心再与那小将纠缠,便要杀过去,相助丽卿脱身。谁知朱仝那队人马中,又杀出三个大虫来。召忻不识,杜壆等人却知为首那个使一双水磨炼钢挝的,便是淮西上将袁朗;身后两人,一个使三尖两刃刀,一个使一条虎眼竹节钢鞭,乃是纪山将滕戣、滕戡兄弟。那员小将见来了援手,精神倍涨,手中枪舞得如银蛇般灵动,召忻吃他绊住,抽身不得,被袁朗、滕戣、滕戡三个,分后、左、右三面围定。五人转灯般杀了一轮,召忻便知今日凶险,犹胜昔日召村一战。当日他夫妻二人联手,与林冲、鲁智深、武松三个英雄大战十日,胜败不分。今次召忻以一敌四,有死无生,只能盼高梁那两百骑兵早一刻来援了。

只是袁朗几个分兵纪山,朱仝、雷横驻守洞庭,却如何于此处出现?原来铁面孔目裴宣等人坐镇洞庭,大半年来暗中招兵买马,水陆两军,已有八千余众。那裴宣治军,端的赏罚分明,又从洞庭军中,提拔出马军头领两人,唤做雷亨、严奇;步军头领兄弟两人,唤做崔庆、崔安;水军头领兄弟两人,唤做高老龙、高老虎。半年前,洞庭来了一个少年英雄,名唤王佐。此人仪表非俗,更兼文武双全。裴宣甚是喜欢,便教他做了钟相的副手。又有杨么之二弟杨凡,在昆仑山学了一身好本事,数月前艺满出师,便来洞庭投奔其兄。他年方一十八岁,却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连朱仝、雷横两个,也不是对手。洞庭之人,都唤他做“小霸王”。

前日吴用遣张横、张顺、闻人世崇、胡俊、胡显五个水军头领南下君山,教洞庭水军于两军决战之日前往油江口接应。裴宣便遣阮小五、阮小七、高老龙、高老虎,与张横五人前去油江口;只留下阮小二率少量水军,驻守洞庭。水军调度停当,杨么便向裴宣谏道:“两军决战,胜负实难逆料。万一战局有变,淮西大军,怕是未必能全数安抵油江口。不如再遣一支人马,由陆路支援公安,也好防患于未然。”裴宣然之。便教朱仝、雷横、杨么、杨凡、雷亨、严奇率领两千陆军,绕路前往江陵、公安一带埋伏;只留崔庆、崔安,助裴宣、钟相、王佐把守君山本寨。

再说袁朗、滕戣、滕戡三个,与五千淮西军留守纪山,以为犄角。决战前日,吴用又遣了李助之子李惇襄助袁朗出谋划策。不想数个时辰之前,公安冲天梯上放出烟花,李惇知乃是“谨防伏兵,火速退军”的号令,便和袁朗商议对策。袁朗道:“如今诸路人马,齐向油江口退去,官军必会追赶。若我引此处人马,直抵江陵城下,纵然取不得城池,也可打乱官军部署,助我淮西大军退回油江口。”李惇道:“然而此处伏兵,却不可不防。不如我设一计,先将这伙人除去,再奔袭江陵不迟。”袁朗点头。于是李惇教滕戣、滕戡二人,引大军先从隐蔽小路绕出纪山,再教袁朗引五百精兵,多带旌旗以虚张声势,浩浩荡荡,开营门杀出山寨。自己则与李助的两个徒弟,唤做余尚文、余尚敬的,将一应松香、桐油、硫黄、焰硝等引火之物,遍涂于纪山营寨木门、栅栏之上,又在寨中设了几处地雷,只待官军上钩。

那边官军早已探知袁朗出营。真祥麟便与范成龙计较,由自己分一半人马,径去抄袭纪山大营;范成龙则率另一半人马,截杀袁朗一军。此等调度,自然正中李惇下怀。那真祥麟引五千军突入纪山空营时,地雷轰炸,官军死伤无数,乱作一团。余尚文兄弟又施法纵火,将纪山营寨,烧成一片火海。比及真祥麟率残军突出纪山大营时,李惇、余尚文、余尚敬三个,早借土遁逃之夭夭了。范成龙则率了五千官军,围杀袁朗。袁朗知敌众我寡,便教纪山军结成圆阵,原地死守。范成龙驱动大军,攻了两盏茶工夫,滕戣、滕戡率生力军从背后杀入。官军腹背受敌,死伤甚多,范成龙见不是头,引军夺条血路,望江陵而走。

纪山军大获全胜,袁朗便整顿人马,前去急袭江陵。怎料那史谷恭接了真、范手下败军的回报,已知袁朗计谋,便命人多备连弩,在江陵左近布下埋伏。他手下之蒙阴军,端的是训练有素,竟在袁朗大军赶至江陵之前,将阵势排布停当。待到袁朗发觉中伏时,纪山军退之不及,大半被连弩射死,袁朗、滕戣、滕戡率小股人马死命杀出,又被史谷恭驱动蒙阴军截杀一阵,竟至全军覆没,只透得袁朗、滕戣、滕戡三人出来。

三人逃出生天,不敢停歇,向西南策马飞逃。不期逃至朱仝那枝伏兵左近,为洞庭军所擒。幸而朱仝、雷横昔日在汴梁脱困时,认得袁朗的样貌。朱仝便亲自为三人解了绑缚,教众人前来相见。袁朗三个正没好气,也不搭理众人,都坐在地上休息。不久,哨探来报,说淮西大军为陈希真妖术所破,伤亡枕藉,杜壆一枝人马,正往这边赶来。朱仝、杨么便调动洞庭军,前去接应。幸而来得及时,杜壆等人,才不致反被丽卿、召忻所害。而与召忻力战数合不落下风的那员小将,自然便是小霸王杨凡了。此处对应前文。

这一来,丽卿、召忻二个,已入死地。这边召忻狠斗袁朗、杨凡、滕戣、滕戡四员猛将,早已数次险象环生,肩、腿之上,几处中伤。他料定今日必然不免,索性忘却生死,声如虎吼般抡动溜金镋,前、后、左、右抵挡挝、枪、刀、鞭四般兵器,一时之间,那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

那边陈丽卿步战花逢春、燕顺、欧鹏众人,也杀得头目昏花,筋力疲乏。朱仝、雷横、严奇、雷亨几个,又领了一队骑兵杀来。丽卿见了,已知定数难逃。他不比召忻狠辣,心念一松,被花逢春抢入,一枪刺中大腿,翻身便倒。朱仝一众人,此时也已杀到。却有雷横身旁一员使斧偏将,纵马抢入战团,伸左手将丽卿提起,放到自己身前马背之上。右手中长斧,就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花逢春、燕顺、欧鹏急忙举兵刃抵挡,却觉一股大力,自虎口传入。逢春、欧鹏两个,手中枪拿捏不稳,双双脱手落地。只有燕顺勉强握住朴刀,饶是如此,虎口中也渗出血来。

花逢春、燕顺、欧鹏中伤,只得四散分开,便有两三个马军前去拦截,都被那将用长斧劈死。他便趁势杀出战团,携了陈丽卿,望东南方向空处便走。淮西、洞庭数千人马,那边只得杜壆一人,却又身负重伤,如何拦截得他住?被那将轻易突围而去。杜壆看明那人样貌,忿然道:“此人便是那日杀害大王的帮凶,如何身在洞庭军中?”朱仝等人羞愧不已。雷横道:“都是我等急于用人,见此人颇有勇力,便留他在军中做个偏将。谁知却是官军的细作。”

众人正说话间,东面鼓角声起,一枝人马杀奔而来,正是高梁与那两百骑兵。洞庭军中杨么见了,急忙将令旗挥动,列阵相迎。高梁远远望见丈夫被困垓心,死战不得脱身,心急如焚,忙令人对空射出响箭;又教两个军士,速回苟桓那面,搬取救兵。他便指挥手下骑兵向西掩杀。洞庭军弓箭手在前,只一通乱箭,将官军数十人射倒。剩余骑兵,已冲到洞庭军阵前。那杨么一声令下,弓箭手齐齐退去。草地之上,露出一队步兵,都拿了钩镰枪,不计生死,只往骑兵马腿上砍去。接阵之处,一时间血肉横飞,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杨么又点了一队弩手,将官军残余骑兵,射杀殆尽。

高梁万不想洞庭军如此悍勇,又兼调度有方。两百骑兵,倾刻之间便灰飞烟灭。没奈何,挂了右刀,右手紧紧按于豹皮囊之上。拍动银合白马,由南面绕路向召忻那里兜抄过去。那召忻正自死战,见高梁竟不顾性命,冒死杀来,由不得心神激荡,大喝道:“娘子速回,不必管我,来日为我报仇便是。”高梁哪里肯听,依旧策马疾行。杨么令旗挥动,便有一队军士抄过去,将高梁去路拦住。那女高梁不待对面将阵势列好,从皮囊中拿出三柄飞刀,用“三花盖顶”的手法掷出。只见三道寒光划过,三个弓手咽喉上正中。洞庭军中,便是一阵惊乱。三刀又出,洞庭军中,又倒了三个弩手。高梁早到洞庭军阵前,便有几个钩镰枪兵过来,往他坐下马腿上招呼。高梁伸左手,只一刀,将近前的一个军士砍翻,右手随即抽出刀来。只见他双刀上下飞舞,招无虚发,硬生生砍出一条血路来。杨么大惊,只得命洞庭军四面包抄,欲将高梁退路截断。

召忻见了,知高梁一旦陷入重围,便再无生还之理;寻思唯有自己一死,或可使高梁中途折返。于是他荡开袁朗双挝,使尽平生力气,举溜金镋向杨凡砸去。那杨凡急躲不迭,只得奋力横枪抵挡。只听得镗啷一声,杨凡手中枪,竟被打成两段。溜金镋来势受阻,仅将杨凡胸口划伤。滕戣手中三尖两刃刀,便砍在召忻背后黄金锁子甲上。那召忻世代名家,身上那件黄金甲亦非寻常,滕戣此刀本该致命,却只砍开半重铠甲。只是滕戡手中虎眼竹节钢鞭又到,打在召忻背上,直将他打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栽落马下。杨凡捂紧胸口,提了半截枪,拍马赶上,对咽喉里便刺。可怜召忻英雄半世,今日化作南柯一梦。

高梁见丈夫身亡,心如刀割,悲恸不已。回想他夫妇多年情深,不由得便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只顾向前拼杀。朱仝、雷横、严奇、雷亨几个,早率了那队骑兵拦住去路。高梁也不搭话,又是六把飞刀掷出,六人翻身落马,再摸皮囊时,只得飞刀四柄。高梁便将左右双刀挂好,伸手将余下飞刀拿起,对准朱仝、雷横、严奇、雷亨四人咽喉标去。四人大惊,严奇、雷亨急忙闪身躲避,却被飞刀插中肩头,伏鞍便走。朱仝、雷横两个,举手中兵器抵挡。一柄飞刀正中朱仝大刀之上,直荡出两丈开外,火光四溅。雷横手中朴刀,却只刮中飞刀尾处。那飞刀便对准他脑袋标去。雷横急转头时,被飞刀擦中左脸,鲜血淋滴,伤口足有数寸长短。

朱仝见三人带伤,只得咬紧牙关,独自提刀去战高梁。那高梁翻手将日月双刀攥紧,骤马直取朱仝。两人交马,朱仝便抡开大刀,照高梁头顶劈去。高梁任由那大刀劈下,不去躲避,反摆开右刀径向朱仝腰间砍来。朱仝怎料以高梁如此武艺,一出手竟是这般兑命的招式?他自然不愿白白送死,便欲将大刀收回。只在片刻犹豫之间,高梁陡然举起左刀,趁他分心,力道不纯之机,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左手划了一个半圆,将朱仝大刀拨开,压在自己刀下。朱仝大惊,急收刀时,却被高梁左刀卡住,高梁右刀,他便避无可避。只得顺着右刀来势,拼着左肩挨上一刀,向右面滚鞍落马逃走。

高梁也不去杀他,直向召忻奔去。召忻那里,杨凡带伤,早已退在一旁。袁朗、滕戣、滕戡三人,见高梁冲来,便各持兵器,分三面拦住。高梁不待三人近前,便抡起日月双刀,竟如飞刀一般,分左右,向滕戣、滕戡坐骑标去。两人仓促间不及备防,都被明刀砍死战马,双双坠地,显然跌得不轻。他夫妇二人之间,便只得袁朗一人。那袁朗将双挝举起,喝一声“着!”,望高梁打去。此时高梁手无寸铁,如何抵挡得袁朗那对钢挝?却见高梁趁二马错蹬之机,翻身跳下战马,向召忻尸身飞奔过去。袁朗双挝,只打在高梁坐骑背上。那匹银合白马惨嘶一声,死于非命。前路已无阻碍,高梁便赶到召忻身旁,双手将他尸身抱住,轻声道:“如今战事已了,你我二人,这便去东浦隐居罢。”说罢,抱起召忻,望东面便走。

洞庭大军,早在杨么调度之下,分东西南北四面,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弓弩手早将箭矢搭好,只待杨么一声号令,便要万箭齐发。杜壆见此情景,念及与他夫妇数次酣战,一时不忍,起了恻隐之心,对朱仝道:“据我所知,他夫妇二人,从未害过一个梁山好汉性命。所杀数人,也都是我的部将。如今召忻已死,那高梁早已心如死灰,料想日后不能再度为害。否则他适才若要取将军性命,本是易如反掌之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由他去罢。”朱仝一时无语,却听对面杨么高声道:“杜将军此言差矣,两军阵前,生死攸关,怎好做妇人之仁。纵然今日饶了这妇人,大宋朝廷也决计不会放过我等。况且官军大队人马,片刻便至,又何必节外生枝,以致贻误战机。”杜壆尚未开言,只见杨么把手中令旗一挥,大小箭矢,四面八方,向召忻夫妇射去。

高梁不闪不避,抱了丈夫尸身,径直往东面走去。也不知中了多少弓箭,那高梁脚步,竟不见缓慢,足足走了数十丈远,方才听得扑通一声,夫妇二人,双双仆倒于地。他二人终不得归隐东浦,名扬万古,也是召忻不听当年仙圣之言,贪不知止,不能急流勇退之故。杜壆长叹一声,就马鞍之上,向他夫妇尸身拜了两拜。朱仝见今日斩杀召忻夫妇,已竟全功,便招呼杨么收兵。那杨么便收了阵势,举军向北面山林中退去。

好一片绿芜芳草地,复又寂静无声,只得行雁阵阵,一抹残阳。


本回死亡人物:召忻、高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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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5 15:50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一回  四太子力救女飞卫 吴学究强渡油江口



召忻、高梁双双阵亡!洞庭、淮西人马便聚做一处。杨么派出五股马军,皆用树枝拴住马尾,分做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五路退去,以乱官军视听。大军则退入北面山林之中。那杨么仍不放心,教弓弩手据住上山要路,以防万一。点视大小将佐,几乎个个带伤。那镇三山黄信早将縻貹项上羽箭拔去,用束缚兜住,教四个军士慢慢抬上山来。众人都来探视。杨么看了一回,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替縻貹敷上,道:“幸而縻将军躲得及时,弓箭射得偏了,不致坏了性命。只是若无良医调治,颈伤恐难以复元。日后武艺上难免大有折损。”杜壆道:“我淮西这里,故武王之表弟范全,乃是梁山神医安道全的徒弟,想必治得此伤。只是南丰一战后,此人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縻貹却缓缓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众位不必介怀。如今还是早日回归洞庭为上。”众人点头,便商量起南归之策来。

却说陈丽卿被使斧将抢出战团,看那人时,正是昔日于凤皇山救过自己性命的“宗弼”壮士。丽卿心中大喜,却无暇感激兀朮,对他道:“召将军为救奴家,如今身陷重围。还望宗壮士将这匹马借我一用,我去救他出来。”兀朮道:“娘子这番心思,本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敌众我寡,纵然再寻得一匹好马,我与娘子同去救人,怕是只能再送上两条性命。”丽卿道:“明知如此,奴家也一定要去,否则便是不义之徒了。”兀朮道:“娘子若当真重义,便应速回官军那里,搬大队人马回来营救。”丽卿道:“只恐那时便来不及了。”兀朮道:“若果真如此,娘子留得性命,也好日后为他报仇。”丽卿适才心乱,此刻听了兀朮这话,也知他所言非虚,只得依从。也不知是形势紧急所致,或是个中更有其他缘由,二人分前后,共乘一马,由东南方向绕路前往苟桓、栾廷玉处。至于男女授受,亲与不亲,便无人理会了。

二人行了二十里路,前面烟尘滚处,远远望见一彪人马,打了泾原军的旗号,列队前来。丽卿大喜,便教兀朮催马,一同前去相见。哪知兀朮道:“我二人如此这般,唯恐人多口杂,于娘子日后不利,还是就此作别罢。”丽卿怅然道:“多谢壮士细心。只不知,今后可有再见之日?”兀朮从腰间摘下一块令牌,递给丽卿。丽卿见那牌子三寸见方,正面刻了一只苍鹰,苍鹰之上,镶了一颗东珠,约有半寸大小,晶莹剔透。兀朮道:“此鹰唤做海东青,产于塞外混同江、东海之间。娘子若是有心,拿了这块令牌,前去塞外,大小关隘便畅通无阻,届时在下必会倒履相迎。”丽卿道:“据我所知,塞外便是那金国地界。莫非你竟是女真人的大官不成?”兀朮道:“在下确有难言之隐,往日便不敢轻易吐露身份,还望娘子恕罪。如今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便说与娘子一人得知罢。”丽卿道:“壮士但说无妨,奴家决不教第三人知晓便是。”兀朮点头,道:“实不相瞒,我正是当今大金皇帝御前四太子,完颜兀朮。汉名便唤作宗弼。”丽卿听罢大惊,道:“不想你竟是女真王子。失敬,失敬。”兀朮笑道:“娘子客气。女飞卫大名鼎鼎,我这个小王子,岂能相比。若说失敬,还是兀朮多些。”丽卿正欲再言时,马蹄声响,泾原大军已近。兀朮便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就此别过,请娘子珍重。”丽卿回个万福,道:“四太子保重。”那兀朮便提了长斧,径直向南面小路走了。

丽卿长叹一声,不及多想,泾原军前锋已至。带头的正是赵撙、韩直,见了陈丽卿,倒吃了一惊,急忙下马施礼,遣人回中军禀报。不多时,刘锜率阎充、耿训赶至。那个陈希真的首徒郭京,竟然也在刘锜军中,随他一并前来。丽卿便将自己轻率出击,以致召忻深陷重围一事说出。刘锜听罢大惊,连忙催动大军,与陈丽卿一处,往西北召忻被困处去了。

原来泾原刘锜,于公安烟花号令起时,率本部人马,先胜了縻貹、刘敏一阵。之后驱军南下,欲乘胜追击淮西败军时,郭京借土遁赶至,告知油江口洞庭水军之事。刘锜便率轻骑奔袭,先吴用一步,赶至油江口,果然远远望见无数战船艨艟。刘锜便唤弓骑兵于江边布下阵势,拦住洞庭水军登岸之路。张横、阮小五、张顺、阮小七等一干水军头领见了,皆大惊失色,却又不知淮西大军动向,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眼睁睁任由泾原军将阵势摆定。

此时吴用、刘唐这枝败残人马才到油江口,见去路已被官军阻住。刘唐道:“事已至此,不如索性杀将过去,未必不能突围。”刘敏道:“军师曾教二马、柳、潘四将押后,想必片刻即至。不若待两军合兵一处,再行冲锋不迟。”左谋道:“我看还是此刻便联合对面水军,两面夹击,先将官军阵势冲乱。马勥等人到时,便可催动生力军,一鼓破阵而出了。”吴用点头,道:“左先生所言甚是,若不先将官军力气溜乏,我这一番布置,便当真无用了。”于是命人射出响箭,知会对面水军,又教贺吉、上官义、季三思、倪慑四将,率淮西军冲击刘锜阵势。刘唐道:“军师莫要小看刘唐,为何不教我前往?”吴用道:“你且养精蓄锐。待会突围,还要让你护围刘敏、左谋两位军师。”刘唐只得领命,悻然道:“日后俺也要练成一身马上功夫,做个马军头领,才叫威风。”吴为拍马上前,道:“若是叔父要学骑术,小侄倒愿效劳。”刘唐尚未搭话时,却听得吴用喃喃自语道:“怕是我等日后都要习些水性了。”

刘锜见淮西、洞庭两面夹击,对众将道:“淮西军已是强弩之末,料也无害。还是阻截洞庭水军登岸为重。”便遣阎充、耿训北上,缠住淮西残军。自己则亲率赵撙、韩直、郭京等人,往油江口压阵。果然淮西军兵力疲惫,被阎充、耿训率军裹住,一时间冲突不入。

那边张横、阮小五、张顺、阮小七接了吴用号令,便命大小战船、艨艟,向油江口聚拢。却被泾原军弓矢所阻,水军急切登不得岸。活阎罗阮小七大怒,点了些不怕死的水军,并头领高老龙、高老虎,都跳入江中,由水底凫向岸边。刘锜远远见了,已知小七打算,便命弓骑兵暗中戒备。比及阮小七众人从水底冒出头时,泾原军乱箭齐发,将这队水军大半射死江中。阮小七、高老龙、高老虎三个,都带伤从水底逃走。短命二郎阮小五便趁此机会,命洞庭水军拼死将战船划至岸边,分一半人,由张横、张顺、胡俊、胡显、闻人世崇率了,都拿了藤牌抢上岸去。刘锜亲自抽弓搭箭,一箭竟将闻人世崇手中藤牌射穿,咽喉上正中,倒地而死。

谁知洞庭水军不退反进,仗着藤牌护体,不计生死般向泾原军大阵冲去。官军箭矢耗损大半,再不能阻挡洞庭水军。张横、张顺、胡俊、胡显等一众水军,都登上江岸。刘锜见了,命弓骑兵后退,教骑兵摆成锋矢之阵,横冲直撞而来。可怜洞庭水军,衣甲单薄,哪里挡得住这些骑兵?一时间死伤惨重。张横、张顺几个,都混在乱军中厮杀。阮小五在江上,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正在此时,北边号角声起。马勥、马劲、柳元、潘忠率援军赶至,驱生力军冲入泾原军阵中。阎充、耿训不能阻挡,被淮西军破阵而入。吴用便教贺吉、上官义、季三思、倪慑断后,由刘唐护住刘敏、左谋二人,吴为则提了一条丈余长的家传铜链,亲自护定吴用,随二马、柳、潘四将向江边突围。泾原军吃这股生力军杀入,阵势大乱,首尾难顾。马勥、马劲早已杀至江边,救出张横、张顺、胡俊、胡显等人。阮小五见了,便率另一半水军抢上岸去,接应淮西将士渡江。刘锜见淮西军突围成功,叹道:“方知智多星用兵,果然人如其名。今日擒他不得,日后又要大费周章了。”

话音未落,东北边号角再起。刘锜听罢大喜,道:“好个吴晋卿,来的正是时候。”果是吴玠率本部人马赶至。他见了此处战局,命吴璘统率步兵从后面阻截淮西军,自己则提了大刀,率骑兵横里冲出,欲将淮西军拦腰截成两段。便有淮西将上官义前去拦阻,交马不及十合,被吴玠大喝一声,斩于马下。淮西军兵慌乱之下,扎不住阵脚,被吴玠率军突入,将淮西人马冲成南北两段。

北面贺吉、季三思、倪慑三将见不是头,只得转身向西北便走,却被吴璘率军拦住去路。三人不敢纠缠,马不停蹄,夺路死命杀出。身边军士,十之八九,皆被吴璘军或杀或擒,没入阵中。贺吉、季三思、倪慑众人脱困,却不敢走阳光大道,专拣僻静小路躲避官军。末了去深山老林中避了七、八日,才寻个机会,兜圈子逃回洞庭君山。南面吴用众人,仗着二马、柳、潘这枝生力,眼见得便要逃出生天,却不料半路里杀出吴玠这彪人马。一时间措手不及,后队已被官军冲乱。吴用知此时性命攸关,再不敢回头与官军缠斗,急忙传令全军向前,朝江边逃命而走。不料吴玠于乱军之中认出吴用,早挑了三、五个马快的骑兵,觑准吴用,一齐舞动大刀长戟,抢先杀奔过来。

吴为见了,教随人扶吴用先走,自己则掉转马头,截住吴玠等人厮杀。吴玠左右,早抢出那几个骑兵来。吴为使转神威,舞动铜链,将几个从骑,一一打下马来。他初战得手,精神振奋,拍马舞链直取吴玠。那吴玠不慌不忙,举刀格住吴为铜链,任由那链将刀头缠住,顺势伸左手,将铜链一端抓牢。吴为大惊,急忙用力,欲将铜链扯回。却怎料力气不如吴玠,险些被他拖离鞍鞯,只得撒手,弃了铜链,拨马便走。吴玠骤马急追。刘唐见了,叫刘敏、左谋二人先行,让过吴为,提朴刀将吴玠拦住。那赤发鬼刘唐果然悍勇,与吴玠步马相交,两刀卷舞,战十余合,不分胜败。此时左近淮西军兵,已被官军斩杀殆尽。官军骑兵,便从三面围拢上来擒捉刘唐。说是迟、那是快,小将吴为复又折回,将腰间另一条软索解下掷出。刘唐伸手抓住,被吴为拖离险境,飞身上了吴为战马,向南逃走。

吴玠哪里肯舍,招呼众人追赶吴为、刘唐。不料南面马勥、马劲两个,举两柄大砍刀,率了一队敢死勇士,从东南、西南斜刺杀回。吴玠众人挡不住二马勇猛,吃他们一连砍翻了十几个骑兵,只得眼睁睁任吴为、刘唐突围而出。马勥、马劲两队马刀兵杀入,将官军队伍冲乱,兜了一圈,又分做西南、东南杀出,往油江口去了。吴玠叹道:“草寇之中,颇有勇悍之人。今次若不能一举翦除,来日必为国家祸患。”

于是梁山、淮西大小将领齐聚油江口。只是那刘锜引了泾原军,步步进逼,死缠烂打。淮西、洞庭两军几次冲突,始终不得全师而退。阮小五见了,喝道:“江边厮杀,若不拚命,要我等水军何用。”说罢便领了另一半生力水军,弃舟登岸,与泾原军死命相搏。刘锜见洞庭水军发狠,也大喝一声,亲自拍马提枪上前,与阮小五斗在一处。张横、张顺、胡俊、胡显等一众败残水军,则趁此机会,引吴用、刘敏、左谋、吴为、刘唐、马勥、马劲、柳元、潘忠等陆军将士先后登船,扬帆南去。众水军见吴用等人脱身,都且战且退,一一跳入江中,凫水走脱。只有阮小五,被刘锜绊住,却如失水蛟龙一般,斗不数合,被一枪刺中大腿,翻身便倒。众官军上前捆捉时,却从江里钻出阮小七来,一把将哥子拉入水中,逃命去了。

刘锜知本部将士皆不识水性,追击不得,只得作罢收兵。须臾吴玠赶来,与刘锜合兵一处。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吴玠道:“今日贼人本已大败,孰料士气不衰。方才这番激斗,贼人前仆后继,舍死忘生,反倒教人起了敬佩之心。”刘锜道:“我等日后治军,亦应如此。”吴玠点头。二人不知北边军情战势,便商议了,留吴玠、吴璘在此整顿人马、清理战场。刘锜则率部下四将,与郭京一处,引一队骑兵北返。

此后事情,看官已知。刘锜便与陈丽卿相遇,听了召忻深陷重围一事,急忙催动大军,马不停蹄,赶至召忻受困之处。却见苟桓早率了一军,在那里扎住阵势。刘锜、陈丽卿便驱马上前,与苟桓相见。才知召忻夫妇二人,早已双双战死。刘锜悲伤不已。陈丽卿想起高梁往日好处,又念及今日之事,实是因自己轻率所起,悔恨交加。翻手将梨花枪对准自己咽喉,便要自戕谢罪。刘锜大惊,急忙拦住丽卿,道:“女飞卫万不可如此。”丽卿道:“我若不死,日后九泉之下,如何有脸去见他夫妇。”刘锜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手刃贼人,替他二人报仇,才是正途。”丽卿一怔,梨花枪从手中落地。片刻工夫,上前抱住高梁尸身,放声大哭。

刘锜见他绝了自杀之念,方才放心,便转过头来,问苟桓道:“将军不知这伙贼人去向么?”苟桓道:“我适才引军来此,见他夫妇二人阵亡。本欲立即率军追击,便教军士四面去探察贼军去向。谁知军兵回报,那群贼人竟兵分六路而去。我为免有失,不敢冒然分兵。故而停留于此。”丽卿一旁听了,忽然提起梨花枪,翻身上马。苟桓忙问:“姑娘何往?”陈丽卿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对苟桓道:“自然是率领本部人马,六路分兵追赶。总胜似你这般苟且偷生。”苟桓吃了这句,涨红了脸,不知如何解说。

刘锜上前,拉住丽卿马缰,劝道:“女飞卫莫急。若我所料不错,这领军之人,决非等闲之辈。此次定是遣出无数小股马军,四面逃走,以乱我军视听。我若当真分兵六路,每路人马,便不足五千。五路不打紧,只是其中一路必与贼人大队相遇。据你适才路上所说,这伙贼人,足有两、三千之众。那时敌我人数相当,胜负未知。再者,若贼军寻险要之处,设下埋伏,我军这路人马,便要重蹈召氏伉俪之覆辙了。”丽卿道:“将军适才劝我报仇,如今又阻我报仇。究竟要怎地?”刘锜道:“女飞卫听我一言。贼人今日四面窜走,擒捉着实不易。不若任其尽数逃回洞庭,再整军将其一网打尽。此徐槐制梁山之法也。若要报仇,实不必争在今日。”丽卿听了这话,心中明白,道:“刘将军所言甚当,小女子受教了。”便罢了追敌之念。

于是丽卿、苟桓、刘锜合兵一处,返回公安左近,希真施“火雷轰”之处。栾廷玉在那里,指挥官军,已将此处清理停当。众人相见,栾廷玉得知召忻夫妇死讯,亦叹息不已。说了几句话,廷玉便道:“今日大获全胜,实是仰仗主帅法力通天,于此处将数万贼军一举击溃。只是我半生戎马,却从未见过如此多俘虏,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说罢便往东面一指。众人只见官军弓箭手、盾牌兵四面,围定一片平地。平地之上,黑压压聚了无数淮西军,皆缴了器械。其中带伤者十之八九,都躺在那里呻吟。

丽卿咋舌道:“怕是不止两万人。”栾廷玉道:“适才计点过,一共两万九千余人。”刘锜道:“按大宋律法,这些人或判充军,或服劳役,罪不致死。”栾廷玉道:“这数万之众,充军也好,劳役也罢,总要抽调出些官军来监管此事。只是如今战事未了,人手不足,恐怕要将他们暂时监押于此了。”苟桓摇头,道:“淮西连月鏖战,粮草匮乏。若是都押在军中,却哪里去寻许多粮米来。何况一旦有变,这几万人造起反来,又怎生是好?”丽卿忽道:“这些人都是害死玉郎和高梁嫂的帮凶。若依我,一并砍了,才解心头之恨。”刘锜惊道:“杀俘之事,自古不祥。更何况这些人本来都是我大宋百姓。女飞卫巾帼英雄,切勿这般说话。”丽卿不忿,道:“几个大男人,却在这里婆婆妈妈,十分无趣。本夫人不奉陪了。”说罢竟带了自己的一队亲兵,护送召忻夫妇、并栾廷芳的尸首,先行回江陵去了。

众人奈何不得他,只好任之离去。栾廷玉道:“此等大事,看来只好等主帅回来,再做决断了。”刘锜、苟桓点头。刘锜见天色将晚,便提议大军先去公安屯扎一夜。正议论间,南面号角声响,吴玠引兵北返,队伍后面,又押了一队淮西俘虏,少说也有一千余众。苟桓皱眉道:“白天怕说人,晚上不讲鬼。正愁没处打发这些人,便又多了些吃白饭的。”栾廷玉道:“我大军粮草俱在江陵,随行将士仅有三日干粮。说不得,只好教这三万人先饿上一晚了。”

于是廷玉、苟桓、刘锜、吴玠整兵一处,催动大军,连同那三万俘虏一处,马不停蹄赶至公安城外。那公安城被陈希真使周天火符焚烧,城郭毁损,街道房屋一片狼藉。合城军民,早已南逃半日有余,只剩下些鸡鸣狗盗之徒,在城中趁火打劫。栾廷玉先入公安,巡看虚实时,便将那群不法之徒一并拿下。廷玉审问了两句,不由分说,命人推出公安南门,尽行斩首,首级皆号令于城门之上。刘锜此时方引本部人马进城,劝阻不及,便与栾廷玉争执了数句,又见了公安城这般模样,心中烦闷,脱口道:“若只知一味杀戮,不顾百姓生死。这官军、贼军,怕是一般无二了。”说罢寻个借口,竟与吴玠率泾原军,于城外扎营休息去了。公安城中,便是由栾廷玉、苟桓所率官军驻防。那三万俘虏,囚于南门内三座大宅院之中。苟桓拨了一千五百盾牌兵、一千五百弓弩手,四面围定,小心看守。那郭京则辞了众人,只身南下,寻陈希真去了。

至此公安大小战事,皆告一段落。吴用、杜壆、贺吉几路人马,或早或晚,皆安然抵返君山,不必细表。只说那时李助携了宋江,借土遁率先逃走。陈希真跋山涉水,一路南下,紧追不舍。那李助道行本就浅薄,又多了一个宋江,自然行走不快。好在陈希真适才驱动“火雷轰”之法,法力耗费甚巨,也行走的慢了。三人脚前脚后,足足赶了三个时辰,李助甩不脱希真,希真亦追不上李助。

看看天晚,三人已到岳州地界,一片树林之中。那宋江不留神,脚下拌蒜,竟跌倒在地。希真大喜,忙抢步上前,抡松纹剑便砍。李助急举金剑,使出剑术相迎。希真冷笑,念声:“疾!”那口金剑离了手,落在地上。希真迈一步进,却知李助并非寻常人,唯恐一剑杀他不得,便暗中捏了一个定身的咒语,举剑望李助咽喉便刺。说也不信,那咒语一出口,希真便觉全身上下一阵酸麻,半点动弹不得。

李助被希真破去剑术,料定必死无疑。谁知那松纹剑离自己咽喉不过数寸时,却停在那里,纹丝不动。李助借此良机,往后连退两步,后面宋江早已爬起,一把将他扶住。二人今日吃陈希真连番施法,早成惊弓之鸟,哪里敢轻举妄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转身望洞庭方向,夺路便逃。直跑出两三里开外,李助方才想起自己有道术在身,急忙抓了一把土,携宋江凭土遁离去。


本回死亡人物:闻人世崇。上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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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母夜叉大破都箓法 屈原公深入洞庭湖



单说陈希真为捉宋公明,莫明其妙中了自家定身咒语。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却听得有人在自己头脑中说话:“道子兄别来无恙。如今遭自家妖法反噬,滋味如何?”希真闻声骇然,分明便是那镜中仙西门先生,自思:“那日明明收了此人魂魄,得了他千年法力。他却怎能于此时复苏?又用这等斗转星移的伎俩,将我定在此处,坏了国家大事。”正思间,又听得头脑之中,那西门子道:“那日若不将计就计,你又如何能平白无故,得了我这千年法力?偏巧你今日大开杀戒,将法力、真气耗得一干二尽,我那三魂七魄,你便再也压不住了。”希真大惊,口中默道:“这妖怪怎知我此刻所想。”西门子笑道:“慌得什么。你我魂魄合二为一,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那些鬼怪主意,我自然知晓。”希真怒道:“休要得意,看我如何制你。”急忙将都箓大法中的镇魂诀念出,欲将西门子魂魄重新封住。

那西门子千年道行,法力深厚,却苦于在镜中成仙,无处修习诸般施法之术。希真那日所以能将他制住,却是仗了自己道术繁多精巧的好处。正如学成十八般武艺之人,与空有蛮力的莽夫比划,无有不胜。怎知那西门子自入窍以来,几月间耳濡目染,竟将希真大小法门绝学,一一学全。今日陈希真滥用妖术,荼毒生灵,一时间油尽灯枯。西门子便趁此良机,破了希真的印诀,脱窍而出。

此时希真用都箓法制他,显然再无胜算。须知这道门法术,最讲相生相克之理,并无破解不了的学问。那西门子与他心思相通,希真每施一法,西门子便用克制的法门回敬。那希真连施七法,皆被西门子牢牢压制之后,便将此事因果想通,登时骇然,叹道:“逐年打雁,今日反被雁儿啄了眼。罢了,我虽制不得你,你却也制不得我。”西门子笑道:“我制你作甚,只须与你耗在这里。你毕竟血肉之躯,解不开这定身咒,挨上几日,活活也饿死了。”希真听了这话,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服软道:“上仙大人大量,小道往日多有得罪之处,莫怪。”西门子道:“你也是半仙之体,当知这杀生大戒,何时可破,何时却万万不能破。公安一役,你坏了道门规矩,已然定数难逃,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求我何用。”希真霎时心如死灰,呆在那里。

忽听树林之外,有人轻咳一声。希真斜眼观瞧时,只见林外走近一个道人,七旬上下年纪,身长八尺,精神矍铄,面貌魁梧,目有余神,须垂银白,端的是仙风道骨。见了希真,打了一个稽首,道:“道友以静制动。这松纹剑稳如泰山,却自有一番威势。好剑法,好剑法。”希真听了,尴尬不堪,登时羞得满脸通红。那道人又道:“既是同道中人,便助你一臂之力罢。”说罢将手中拂尘向希真一抖。希真便觉身子一松,整个人随即跌倒在地,却发觉那定身咒早被那道人解开。

希真大喜,连忙起身,正欲拜谢那道人时。却不想西门子借了希真的身体,朝那道人发了一个“天雷震”。果然便有一道天雷,往那道人头顶落下。道人笑道:“五雷都箓法这等雕虫小技,也好用来班门弄斧么。”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瓶,对准希真,道声:“收。”那西门子三魂七魄,竟然从希真窍中吸出,都被装入瓶中。那道天雷,此时方打在那道人头上。道人头顶,现出一朵庆云,将天雷须臾化于无形。

陈希真躲过一劫,惊魂未定。却听那道人说道:“这上古灵体,便由我拿了去,祭炼宝贝。如何?”希真忙道:“老师活命之恩,弟子尚未拜谢。此等小事,又岂有不从之理。”那道人道:“你那千年功力,得而复失,也不妨事么?”希真道:“我自得之,我自失之,不妨事,老师不必再提了。只是还未请教老师道号,当真失礼。”那道人长笑一声:“我与你并非无缘。仔细论来,倒可算作是同乡。”希真大惊,道:“老师莫非便是曹南山上笋冠仙人!久仰之至。”那道人笑道:“仙人二字,实不敢当。”

希真再次施礼,道:“弟子受命征剿淮西,历时四月有余,犹未竟全功。还望老师指示迷津,点拨弟子一二。”笋冠仙道:“道友乃是这世间罕有的得道高士,应知急流勇退的道理。”陈希真道:“弟子非不知,奈何天子受命,推拒不得。今次淮西事了,也要寻个仙山,烟霞作伴,猿鹤为邻。”笋冠仙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递给陈希真,道:“这道地灵符便赠与你罢。”希真喜道:“据弟子所知,持此神符,虽千里之遥,却能缩成尺寸长短,刹那可至。”笋冠仙道:“你持了此符,便可随时抽身而退。”希真连忙道谢。笋冠仙道:“道友好自为之,吾去也。”希真未及答话,那笋冠仙早已化风而去,隐约间只听得什么“功名浮云”、“富贵粪土”。希真叹道:“真世外高人也。”正欲折返江陵时,忽然一个转念道:“且慢。如今我虽失了那西门子千年法力,又兼气衰力竭,却得了这道地灵符,无人能奈何得我。倒不如就此前去洞庭湖,探看贼人虚实,也好为来日进兵做些准备。”想及此处,便望洞庭湖方向,借土遁去了。

那笋冠仙远远见了,叹道:“此人执迷不悟,怕是要渐入魔道了。”却听身后一人道:“笋冠道兄又何必多此一举?”笋冠仙回头看时,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老者,拄一枝过头藜杖,穿一领旧葛道袍,首顶竹冠,脚踏麻鞋,腰悬两个葫芦,也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笋冠仙打稽首道:“原来是天台山通一道兄来了。”这老者正是那徐和的师父陈念义,当下回了一个稽首,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那陈道子用我道门正法,屠戮生灵,已是在劫难逃之人。你纵然指示于他,也是无用。”笋冠仙道:“都是同教门人,既然见了,又怎能不提点一二?”陈念义笑道:“道兄果然非为救他而来。”笋冠仙道:“实瞒道兄不住,那西门氏乃上古灵虚之体,若就此与那陈道子同归于尽,着实可惜。不如取来,也好祭炼件宝贝。”陈念义道:“也罢。赵宋气数将尽。五年后宋亡金兴之际,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之徒,偏要逆天而为。届时你那宝贝,倒有大用。”笋冠仙道:“天意不可违,也轮不到我等去操那份闲心。道兄若有空暇,可愿移步我那曹南山上。你我品茗手谈一番,岂不美哉?”陈念义道:“甚好。请道兄前面带路。”笋冠仙点了点头,使了个缩地之术,顷刻便回到曹南山上。童子急忙出迎,道:“天台山陈通一道长,早在里面等候多时了。”笋冠仙摇头苦笑,入内去了。

却说陈希真借土遁赶往洞庭,行了二十里路,便觉腹中好生饥饿。自言自语道:“自卯时出了江陵,此刻已近未时。如何不饿?只是这荒山野林,又哪里去寻些饮食来。”想到这里,便收了土遁,欲在这林中寻些野味来食。猛一抬头,却望见远处依稀有灯火之光。忙奔过去,竟是一家村店。只是天色晚了,外面见不到人。

希真大喜,便走过去叩门。里面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出来开了门,见了希真,问道:“道长打尖,还是住店。”希真打了一个稽首,道:“吃个晚饭便走。”小二便将希真迎入。希真见这荒村野店,倒收拾的十分整齐。里面稀稀落落,坐了几个客人。角落里,三五个远行客商,在那里猜拳吃酒。希真暗自点头,找了一个干净的坐位坐下。小二道:“道长吃甚么?”希真道:“不要酒。只做份饭,再弄些下饭的牛肉、菜蔬来。”小二道:“道长不知,这里做的是小本生意。如今已是未牌时分,牛肉便卖完了。若要荤腥,除非宰只鸡去,如何?”希真道:“我有急事,等不得。”小二道:“若如此说,店里还剩些冷馒头,热了与道长吃,怎样?”希真皱了皱眉,道:“也罢。热些来吃。”那小二应了,转身进去。

进到里面,转出一个妇人来。着一件绿纱衫儿,下面系一条鲜红裙子,见小二风风火火,问道:“慌急甚么。”小二道:“外面来了个道人,要了二十个白面牛肉馒头。”那妇人问道:“怎生打扮?”小二道:“打扮倒不出奇,只是浑身上下都是尘土,倒像是赶了一天的路。我看他未必便是好人,不如下手做了?”那妇人道:“当家的有分寸,有三等人坏他不得。这第一,便是云游僧道。由他去罢。只是近日兵荒马乱,买卖也赚不得几个钱。那二十个牛肉馒头里,将就混十个‘黄牛肉’的进去。却将那十个好的,都放在那道士一边,管教他觉不出来。”小二点点头,笑嘻嘻的去了。工夫不大,那小二把一盘馒头进来,放在希真桌上道:“白面牛肉馒头,共二十个。”希真点头,又要了一碗清水,便先从怀中掏出钱来,递与小二道:“多的不必找了。休来絮烦,我吃完便走。”小二称谢,连忙退开。

希真便把那盘馒头拖过近前,心念一动,先取一个拍开看了,摇头笑道:“太平世界,又哪里有这许多没本买卖。”他也当真饿了,便将那二十个馒头,一口气吃了个干干净净,喝了水,起身便走。这时店门开处,一个中年汉子迎面而入,见了陈希真,略微一沉吟,抄起朴刀,喝道:“好个贼道,今日便教你有来无回。”说罢举刀望希真便砍。希真急忙躲过,抽随身松纹剑敌住,认出这人正是梁山好汉菜园子张青。二人斗不两合,从店后冲出五七个人,都拿了家伙来并陈希真。为首一个,果然便是那母夜叉孙二娘,骂道:“早知是你这贼道,使药麻翻了,也不必枉费了那些个人肉馒头。”

希真听了,魂飞魄散,便觉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难过,哇的一声,竟吐出一粒红丸来,鹅卵般大小,晶莹剔透,直溜溜滚到北面墙边去了。他知自己数十年道法,连同五雷都箓法在内,尽被那人肉馒头破去,登时泪如雨下。正要和张青夫妇搏命时,却隐约见店内那几个食客、商人都抄了家伙,从四面围将过来。希真身心俱疲,料今日决计讨不到好去,便抱定了一个念头,舞动手中长剑,一连砍翻了两个伙计,冲到东面墙边,越窗而走。

张青、孙二娘连忙招呼众人前后冲出。那陈希真跳出窗外,却正好摔在马厩里面,沾了一身马粪。他哪里顾得这许多,急忙牵过一匹马,跳将上去,冲去马厩,望北便逃。孙二娘见了,起一声号哨。那马养的熟了,听了主人号令,长嘶一声,将希真掀在地上。张青、孙二娘众人,便都聚拢上来。那希真急得小便禁止不住,顷刻间尿了一地,忙从怀中取出笋冠仙那道地灵符来,望江陵方向招展开来。

转瞬之间,希真便觉前面山河道路,收缩成尺寸大小,如西洋画一般。江陵不过一步之遥。希真跨步便走,却被孙二娘赶上,一朴刀砍在大腿上。希真负痛,脚下便虚了,只跨得半步,跌在公安城外。他徒弟郭京,正巧在公安城外寻找,却见师父从南面呼啸而来,摔在自己面前。郭京急忙将希真扶起,道:“师父神功,似又上层楼了。”

希真惊魂未定,听了徒弟这话,气急败坏,一个耳刮子早打在郭京脸上,破口骂道:“我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平日里不学无术。今次抓不住宋江,皆是拜你所赐。”郭京惶恐满面,道:“师父不知,这猪羊狗血、蒜汁、屎尿一干秽物,乃是我等术士的克星。受制于此,也情有可原。”希真骂道:“我这道门正法,岂是那些妖法可比。那些秽污,怎么单单制得了你,却奈何为师不得?”郭京这才发觉希真周身上下,臭气难当,急掩鼻道:“师父适才说自己也未曾擒得宋江。如今这般模样,却不是着了道么?”希真哪敢说实话?支吾道:“今次便放他一马。公安这边战事如何?”

郭京便把召氏夫妇阵亡,刘锜、吴玠大战油江口之事如实说出。希真听闻召忻、高梁双双阵亡,不悲反怒。又听了三万俘虏一事,嗔道:“既然碰巧撞将上来,定要将那三万人尽数斩绝,好来祭奠我召忻、高梁、栾廷芳三员大将。”郭京道:“可那西军刘锜,似乎对师父火焚公安之举,颇有微词。适才我大军进驻公安,栾廷玉将军不过杀了几个蟊贼。那刘锜竟因此与他争的面红耳赤,反率自家人马,于城外安营去了。若师父当真斩杀了那三万俘虏,只怕那刘锜、吴玠便要回返泾原去,也不好说。”希真微一沉吟,道:“我倒有个一举两得的主意。你这便回公安城中,去找苟桓将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郭京道:“唯恐弟子法力不济,反误了事情。不如还是师父亲去罢。”希真怒道:“你若不去,便将你逐出师门。”郭京忙道:“弟子遵命,去便是。”

希真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道:“你速速作法,将这符纸烧了。”郭京不知希真是何用意,不敢再多嘴,只好依希真所言施法。法毕。希真便催促郭京速行。郭京道:“弟子今次去作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必会大损阴德。还望师父多传些真本事给我,也不枉了。”希真道:“你若做成此事,我便将六丁六甲法传于你。”郭京大喜,再四拜谢,道:“谢过师父大恩大德。今后更要为师父再做件大事,也好求师父将方才那飞仙之术传于弟子。”说罢,便借土遁回公安去了。

希真见郭京离去,在附近林中寻了个僻静之处,将其师张真人早年传他的入门道法练了一遍。胸中焦闷,果然减了几分。暗叹道:“方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都是我急于求成,不仅与那千年法力失诸交臂,更落得如今这般下场。若要从头练起,纵使轻车熟路,也要二十年方可复元功力。却哪有那般心力?”又叹:“郭京这孩子心思不坏,对我也算孝顺。只是他资质根骨太差,胆子又小,终究难成大器。今次就算损了道行,坏了法力,反倒可以早日省悟,弃了道门。我再举他做个太平武官,岂不妙哉!”

正寻思时,听得林外有人道:“不知恩师唤弟子何事?”希真大喜,道:“你今次从江陵土遁来此,竟不足一个时辰。看来为师传你的道术,又精进了不少。不错,不错。”那人道:“师父过奖了。”希真道:“我诸多弟子之中,不论道法、智计,你皆属第一。今次为师便有件要紧事,托付于你。”那人听了,战战兢兢道:“师父只管吩咐,弟子屈原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希真道:“不怕说与你知,为师数十年道法,如今毁于一旦了。”

那个陈希真的二徒弟屈原公听罢大惊,忙问端倪。希真便将今日之事,择紧要处说出。屈原公道:“想是师父那颗红丸,落入贼手。要弟子盗回么?”希真不语,却问屈原公道:“你看这淮西战事,究竟如何了局?”屈原公沉吟片刻,道:“宋江今日一败,损兵无数。如今若论兵力,我军已是以五敌一之局。虽然如此,弟子却要劝师父以平定淮西全数城池,并斩杀贼首王庆为名奏请朝廷,以便就此罢兵。”希真听了,喜道:“好徒儿,真个被你猜中。为师今次,便要教你深入洞庭,却不是盗回红丸。”屈原公道:“莫非教弟子毁了那红丸。”

希真点头,道:“你毁坏红丸,那伙贼人必然重用于你。日后官军攻打洞庭,你也好做个内应。如何?”屈原公道:“内应之事,弟子原本担得起。”希真不解,问道:“怎叫原本担得。”屈原公反问道:“师父那颗红丸,系毕生功力之所在。若就此毁弃,岂不可惜?”希真道:“纵使夺回红丸,再费尽精力收回窍中,最多亦不过补回我五年功力而已。我若重练道术,实不争这几年。”屈原公道:“话虽如此。那些贼人看来,这份礼物,却与昔日阮招儿的那颗人头无二。”希真听了,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

屈原公续道:“那个阮招儿,面目如真祥麟将军一般。那年真大义将军便用他的人头,以假乱真,骗得宋江信任,终于赚了兖州城池。那吴用经此一跌,必然对非他梁山之人,十分提心。饶是如此,那个西洋军师白瓦尔罕,以及呼延绰将军,仍先后弃暗投明,归了朝廷。若我今次大张旗鼓,作法毁了那红丸。虽然必得洞庭贼人重用。只怕那吴用此后便是剜出一双眼睛,也要在背后死死盯住弟子。师父大计,已然先输了五成。”希真道:“你既说出这番话来,便知今次行此反间计之人,非你莫属。为师计策,确有不周之处。你若有良策,说来听听。”

屈原公道:“若依弟子,便要去洞庭做一名马前小卒。一两年之内,先将洞庭诸贼的脾气、秉性摸清。再觑些机会,有的放矢、渐露锋芒,教那些贼人亲自提拔我做个头领。如此一来,吴用必不疑我。我再施反间、离间之计,无有不成。”希真大喜。屈原公又道:“师父若是还要那颗红丸时,弟子定然设法为师父盗回。”希真摇头,道:“不必节外生枝。”屈原公点头,便要向希真辞行。希真却道:“贤徒休辞劳苦,先回江陵,替为师取身干净道袍来。”屈原公心中暗笑,嘴上自然应允,作法回江陵去了。

又过了近三个时辰,早已是八月二十一日,鸡鸣天晓之时。屈原公方从江陵回转。希真见他早改作壮汉打扮,暗赞不已。那屈原公伺候希真换了衣裳,忽道:“适才弟子在江陵,撞见了一件大事,不得不如实禀告。”希真忙问何事。屈原公道:“弟子替师父取衣裳时,远远望见史军师那边灯火通明。于是好奇心起,便悄悄摸去观看。”希真道:“想是那史谷恭因召氏夫妇阵亡,做场法事祭奠他二人。”屈原公点头,道:“如师父所说,正是那史谷恭在做法事。弟子见此,本欲立时离去。却隐约间听他对身边四个人道:‘料主帅早晚必然退兵,我留此无益,不如就此归隐罢。’那四个人,乃是蒙阴的偏将召勇、召猛、高明、高亮,都是召忻、高梁的族弟。那召勇便道:‘先生若就此离去,我蒙阴将士日后何去何从。’史谷恭道:‘退军之后,无论朝廷作何封赏,你四人只许图利,莫要图名。须得率蒙阴全军,回返召村。’那召猛又问:‘回召村之后,又听何人调遣。’史谷恭道:‘召兄膝下,仅有一女风儿,当不得蒙阴重任。遍寻召村英雄,唯有高梁嫂的亲侄,开平王高怀德嫡孙宠儿,能担此任。’那高明又道:‘只是我那族侄,如今尚在外面学艺未归。’史谷恭道:‘我今次归隐,便先去寻访他,教他回召村便是。’那史谷恭与四将又说了几句,竟带了两个童子,径直出江陵西门去了。弟子有要务在身,哪里敢现身劝阻。”

希真听了,叹息不已,道:“人各有志,强留不得。只是如今少了史军师,这洞庭之役,更要从速了结。你这便依计去罢。”屈原公便跪下,磕了四个响头,道:“弟子告辞了。”希真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道:“洞庭贼人之中,若论道术,原以公孙胜最为厉害。只是此人一魂一魄已被我散去,再也为害不得。其余贼众里,便是那个金剑先生李助,有点鬼魅道行。我这张纸上面,乃是破解他剑术的咒语。你拿去练熟了,他便奈何你不得。”屈原公连忙谢过希真,只身前往洞庭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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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8 17:4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三回  陈道子构陷泾原将 栾铁棒出走江陵城



陈希真见屈原公离去,又吐纳了一课,方起身回返公安。才至城外,便被巡哨的军士撞见。那几个兵勇见了希真,急忙上前道:“启禀主帅,大事不好了。”希真忙问其故。那些人道:“昨夜不知是哪位将军下令,竟将那三万俘虏尽数斩杀。如今刘锜将军大发雷霆,正与苟桓、栾廷玉将军在城中争执不休。还望主帅速去调停。”希真点头,教人牵过一匹马来,径直入城去了。

入得城中,果然远远望见刘锜、吴玠、苟桓、栾廷玉几个将领,聚在一处争辩。希真走近,那四位将军见了,急忙上前参拜。希真便先问过公安昨日战事。听闻苟桓说出召氏夫妇死讯时,又假意哭了一回。这才问起三万俘虏一事来。刘锜道:“那三万俘虏,本是由苟桓将军派人监押。谁知昨夜竟尽数死在城南宅院之中。杀俘之事,自古不祥。今次他若不交代个清楚,我怎肯罢休。”苟桓道:“那三万人,确是由末将遣人囚于城南三座宅院之中。只是末将未得主帅军令,怎敢擅自下令杀俘?主帅若不信,那三千看守的兵士,皆是人证。”希真道:“诸位不必动气,我等去那几座宅院前看看便是。”众将点头,都与希真一同前往。

离那几座宅院尚远时,便是一股焦臭气味,扑面而来。众人掩鼻上前,看了一回,又问过守宅军士。才知昨夜竟有人传了陈希真的帅令,并遣下两队蒙面之人,去宅院东西两侧,用无数火鸦,内藏火药,一股脑射到宅院里面各处房屋之上。又命苟桓那三千盾牌兵、弓箭手死死堵住宅院前后大门。凡有淮西俘虏冲出,一律射杀。那三座宅院房屋甚多,是以火势十分浩大。三万人避无可避,纵然冒死突出,又都被官军乱箭杀死。不消两个时辰,尽数死于非命。

希真听罢,勃然大怒,教人将那三千人中为首的偏将唤来,斥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伪传本帅军令。”那个偏将战兢兢道:“乃是栾廷玉将军的副将袁望。”栾廷玉听了此语,大惊失色。希真便问他道:“袁望何在?”栾廷玉急命人去唤。不久那人回报,称那袁望自今日卯时点兵起,一直不见踪迹。希真面色铁青,不由分说,命人将栾廷玉捆了,道:“私传军令,乃是必死之罪。既是你副将所为,此事你也逃不开干系。人来,先打栾廷玉五十背花,以儆效尤。”

刘锜见了,反起了恻隐之心,上前劝希真道:“廷玉将军昨日力战群贼,身上两处带伤。还望经略暂且饶过他。待捉住袁望,查明此事,再罚不迟。”希真沉吟片刻,道:“既是刘将军求情,便先打二十。其余的都记在账上。”有几个军兵应了一声,上前将栾廷玉拖走。廷玉大呼冤枉。希真身后,闪出郭京来,对栾廷玉道:“冤枉、袁望。私传军令,正是那个袁望所为。栾将军喊他作甚。”廷玉哭笑不得,双臂被绑在木架之上。过来两个行刑的军士,抡起水火棍便打。

却听得一声“棍下留人”。那两个军士急忙停手。希真转身看时,乃是范成龙从江陵匹马前来。见了众人,滚鞍下马道:“不知栾将军犯了何事。”希真便将袁望私传军令一事说出。范成龙道:“末将来此,原是为禀明主帅。昨夜史谷恭军师不知何故,竟不辞而别了。”众人皆惊。那陈希真也跟着众人又惊了一次,教人取来纸笔,草草写了封劝慰信,命军中文书抄写成数份,教几个骑兵拿了,分头去寻史谷恭下落。范成龙又道:“另一件事,说也蹊跷。末将来公安途中,下马休息了一次,竟在路旁林中发现了那袁望的尸首。”众人听了这话,都转头看他。希真便问:“你可知那袁望因何而死。”范成龙道:“被人一箭射穿咽喉。”希真又问:“此人尸首,你可曾带回公安?”范成龙道:“末将军务在身,只带了那枝羽箭回来。”说罢,便将羽箭呈上。众人上前观看,只见箭杆之上,竟刻了“泾原刘锜”四个楷字。

众人见了此箭,都甚为惊叹。只有苟桓对刘锜怒目而视,道:“昨日栾将军斩了几个鸡鸣狗盗之徒。你竟借机生事,将本部人马拉出城外安营。如今看来,却是存心陷害。借出城掩人耳目,先盗了主帅的兵符,再买通袁望嫁祸栾将军,最后来个杀人灭口。端的是天衣无缝的妙计。”吴玠在一旁,面如喷血一般,怒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单凭一支羽箭,这栽赃的本钱,为免下得太低了。”两人争做一处。

此时又有军兵上前禀告。原来那两队蒙面之人纵火后离去,却遗落下若干兵器、火具于宅院东西两侧。已被官军一一拾来,列在众人面前。吴玠冲过去,抄起一柄短刀,且惊且怒。希真不发一语,引众人连看了十件兵器,三件乃是无字的杂牌军器,其余七件,竟然都刻有“泾原”字样。苟桓冷笑一声,对陈希真道:“今次主帅若不秉公处事,我也誓不罢休。”吴玠道:“我泾原军若要嫁祸于人,何必用自家军器。再者,若真是我等存心害人,又怎会如此不小心,故意留这许多把柄与你。如今之事,怕是有人嫁祸在先罢。”

苟桓未及回话。希真道:“官军纪律,每逢大小战后,清点战场。除却所缴贼人劣质马匹、兵器之外,一应官马、官刀、箭矢,须得物归原主。你那些泾原军器,他栾廷玉、苟桓,又从何得来?刘将军、吴将军,如今铁证如山,本帅着实帮你等不得。”吴玠大怒,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又要上前与希真理论。却被刘锜拦住。那刘锜正色严辞,对希真道:“既然‘铁证如山’,若按军法,经略大可立即将我二人推出斩首。此乃行军打仗平常之事。便是当今圣上,也问责不得。只是末将乃是西军将领,不归陈经略直属。今次奉命助攻淮西,我这枝泾原军,与猿臂、蒙阴两军,似有主从之分,实则互为友军,平起平坐。经略若要彻查此事,须得表奏朝廷,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办理才是。”希真道:“刘将军所言不错。此等大事,本帅怎敢不依国法,冒然僭越。”刘锜拱手道:“既如此,末将告辞。经略若要攻打洞庭,调遣便是。”说罢,竟与吴玠率了几名亲随,出城回本寨去了。

苟桓、范成龙、郭京几个,气忿不已。苟桓道:“不想这刘锜竟如此目中无人。若不将这场官司打到底,难解我心头之恨。”希真一面命人将栾廷玉解下,一面对众人道:“众位息怒。如今官、贼两军对峙,凡事还应以军务为重。今日之事,待我等回京之后,再说不迟。”说罢便传下军令,只留下两员偏将,五千人马驻守公安。其余大小将士,即日折回江陵。

却说刘锜、吴玠返回自己营中。吴璘、阎充、耿训、赵撙、韩直几个,听闻此事,皆要发作,被刘锜喝住。吴玠道:“虽然那陈希真今日奈何我等不得。然世事难料,须早作防备才是。”刘锜道:“若认真打起官司来,我等不过是西军一般将领,如何斗得那陈希真过。为今之计,只好求小种经略相公相帮了。”吴玠等人然之。于是刘锜便遣吴璘火速返回西北,将此事原委,报与种师中得知,好教他及时从中斡旋。

此事暂告段落,诸路人马即日回返江陵。八月二十二日,希真亲自主持法事,祭奠召忻、高梁、栾廷芳,及此战阵亡大小将士。二十三日,犒赏三军,大开筵宴,庆贺此次公安大捷。酒筵之上,希真教人取来笔墨纸砚,书写报捷表章。说是今次征战,历时四月有余;淮西城池,业已悉数平定;并阵斩贼首王庆云云。写毕,又从怀中拿出两封密奏,命使者快马送入汴京。

当晚,希真便将栾廷玉、苟桓、真祥麟、范成龙、陈丽卿、刘锜、吴玠诸将召入江陵府衙之内,相商西征事宜。众人落座,希真道:“公安一战,我军大获全胜,斩杀贼寇数万之众。本应乘胜追击。无奈今次平定淮西,能征惯战之将,折损颇多;前日史谷恭军师又弃我而去。不得已,只好奏请朝廷,暂且罢兵。待到来年养足气力,多造艨艟战船,再来平定洞庭不迟。”栾廷玉起身道:“主帅此言差矣。此战过后,那宋江龟缩洞庭一隅,将领多半带伤,人马不足两万。不如趁此良机,倾全军之力,破釜沉舟。必可将贼人一网打尽。”希真道:“兵家大事,谋定而动。依你所言,纵然能伤敌一千,我亦先损八百。又有何益?”廷玉又道:“若要谋定而后动,主帅智计,不在史军师之下,必有破敌良策。”希真道:“征战数月,军力疲惫。何况贼人占据洞庭地利,水军众多。洞庭湖又不比梁山泊般容易攻取。还是从长计议为上。”

廷玉正欲再言,苟桓对栾廷玉道:“主帅谋略深远,栾将军何必执拗。来年破敌,又有何不可?”却见那女飞卫拍案而起,怒道:“爹爹若要退兵,我夫家兄弟两个,刘家父子三人,召氏兄嫂,还有那栾二将军的血仇,难道就此罢休么!”希真道:“女孩家晓得甚么。两军决战,又不是江湖儿女厮斗,岂可将‘报仇’二字,时时挂在嘴上?”丽卿道:“既如此,孩儿不孝,先行一步了。”希真怒道:“你自去寻仇,别怪我丑话在先。若是死了,不要指望我来收尸。”丽卿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姓陈,我自姓祝。死了也不由你来操心。”说罢竟独自离去。

众人惊愕不已。廷玉见他父女反目,不再说话。希真强压怒火,转身对刘锜、吴玠二人道:“大军就此罢兵。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刘锜淡然道:“经略主意已定,末将无有不从。”希真点头,对众人道:“既然如此,还请诸位回营,整饬本部人马。待朝廷旨意颁下,即行退兵。”众将接了军令,一一退去。

希真见众人离去,又想起陈丽卿来。正恼时,却见栾廷玉去而复返。希真不耐烦,道:“此事已成定局,栾将军不必再说了。”怎料那栾廷玉从腰间抽出佩剑,不由分说,上前便砍,希真急忙闪过。廷玉欲再砍时,苟桓从外面抢入,也抽出佩剑,将廷玉宝剑架住。希真既惊且怒,道:“栾廷玉!你莫非要造反不成。”廷玉见杀希真不得,仰天长叹一声,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主帅可知此信之上,所载何事?如今细细想来,真教人寒心不已。”希真、苟桓听了此语,各自惊讶。

栾廷玉说罢,格开苟桓佩剑,退了两步,举剑将左臂上大袖割断,与那封信一起,扔到希真面前,道:“我栾廷玉今日便与你恩断义绝。今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再无半点瓜葛。”希真未及答话,那栾廷玉早已转身而出,单枪匹马出了江陵城。希真不解其意,便将那封信拾起。不看则已,一看此信,只吓得手足冰冷,呆若木鸡。书信便从指间滑落。

原来此信正是昔日赛大虫之友李子龙留与栾廷玉的密信。信中所书,便是赛大虫如何得了希真密令,陷害刘麒;又如何被希真灭口;以及李子龙与栾廷玉作别之语,北上投奔刘慧娘之事。只是信中李子龙、刘慧娘的名姓,早已被栾廷玉撕去。饶那陈道子平日里如何乖猾,此时亦束手无策。身败名裂与否,全在栾廷玉一念之间了。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背后苟桓道:“信中所写,莫非竟是真的么?”希真急忙转头去,那封书信,已在苟桓手中。

希真听了这话,急忙辩解道:“不想这栾廷玉报仇心切,怪我不肯发兵,竟不知何时造出此等假信来。那刘麒乃是我的亲外甥,害他作甚。苟公子切莫轻信谣言。”苟桓正色道:“小人弟兄两个,昔日蒙恩公活命,万死不能相报。信中之事,真也好,假也罢,不干我事。怕只怕此事万一讹传出去,恐于恩公不利。还是早想个对策为妙。”希真道:“清者自清,难道天下之人,都是不明理的么?”苟桓道:“虽然如此,我有一计,能封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希真忙问何计。

苟桓道:“数月之前,我等尚在汴京。那时刘广将军之二弟刘豫、三弟刘益,曾先后来京,欲借其兄名爵,求个一官半职。”希真道:“此事我亦有所闻。只是我那连襟与他两个兄弟一向不甚亲近,他二人又本事平平。故而并未应允。”苟桓道:“朝廷上月虽然降下恩旨,追赠刘广公爵之位。只是如今他刘氏一门,人丁凋零。这个御赐的莒国公,怕是要让刘麒的三岁遗孤刘进承袭了。恩公不如趁此机会,在皇上那里,给那刘豫、刘益谋个出身,教刘豫入京,辅佐刘进,主持莒国公府大局,也免得那刘氏孤儿寡妇,受人欺负。如此一来,不仅刘家上下感激恩公;世人也必然不疑忌此事。”希真道:“苟公子此计甚妙,如此确可封住世人众口。只是尚有一人,一旦轻信了那栾廷玉的谣言,却大为不妙。”

苟桓道:“栾将军虽然无故记恨恩公。只是以他往日为人,倒不至于将此信四处散布。而恩公忌惮之人,想必便是刘慧娘了。”希真点头,道:“我亦知那栾廷玉光明磊落。只是怕那个写信的,也是猿臂旧人,识得我那甥女。若此人前去造谣生事,岂不烦心。”苟桓道:“栾廷玉丧弟未久,就算真有这伪造密信之人,此时亦到不了河东。不如遣范成龙快马前去,抢先将此事知会慧娘。慧娘先入为主,必不疑心恩公。”希真叹道:“只怕此人早在一月前,便已将此事告知慧娘了。”

苟桓凛然一惊,心道:“主帅适才一口咬定此信乃是伪造,却又如何说出‘一月之前’这般确凿时日。此事必有重大隐情。只是我受他大恩,纵使真有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也要保得恩公周全。”连忙问希真道:“如此怎生是好?”希真沉吟片刻,道:“我自有计较在此,你不必费心了。总之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教第三人知晓。”苟桓正色道:“恩公放心。若苟桓泄露此事,教我异日肠穿肚烂而死。”希真急止,道:“何必立下如此恶誓。”二人又说了一回,苟桓告辞而去。希真却头痛不已,心道:“若我那甥女得知此事,以他慧眼神通,我从今往后,再无宁日矣。如今只得将错就错了。”遂连夜唤了一个叫做艾华的亲信,教他北上河东,行刺慧娘。艾华欣然领命而去。希真心下稍安,闭门从头练功去了。

须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那边刺客未至,这边刺客,已然先来了。

却说那个房山降将舒继明,本在襄阳催督粮草。得知刘锜、吴玠被希真诬陷之事后,义愤填膺。竟只身一人,离了襄阳,抱定了一个念头,一路奔江陵而来。也是机缘凑巧,行至长林镇东,竟与吴璘相遇。那吴璘今次受命折返西北,见了舒继明,便劝他道:“将军一时义愤,擅离职守,其罪不小。不如索性与我同回西北,去见小种经略相公。他颇有爱才之心。将军在那里,必可大展宏图。”舒继明道:“昔日刘锜将军劝我归宋,本是因那段太公而起。如今陈希真所作所为,又与那段太公有甚么分别?我纵然能在西军那里混个出身,也不过是大宋治下将官,早晚必为那奸贼所算。既如此,吴璘兄又何必劝我。”吴璘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更何况小种经略相公何等人物,岂是那老贼能比?”继明道:“我意已决,今番前去江陵,别过刘锜将军之后,便去乡下隐居。再不必互相猜忌,看他人脸色做人了。”吴璘见留他不住,只得与继明作别。

舒继明别了吴璘,一路上马不停蹄,八月二十三日已至江陵。他趁官军筵宴防备不周,怀揣利刃,潜身于江陵府衙花木之中。继明直等到夜半人静,见栾廷玉、苟桓先后离去,又挨了两盏茶工夫,方才现身而出,欲将希真刺杀。此时希真正静坐练功,断无还击之力。谁料天意不灭希真。继明刚到希真内室门前,却听见身后有人走近。那舒继明今次行刺,本抱了必死之心。情急之下,索性不顾身后之人,使全力将房门撞碎,揉身上前,窥准希真举刀便刺。身后那人右手飞刀早出,不偏不倚,划中继明右腕,单刀脱手落地。好个舒继明,不退反进,忍住痛踏步向希真逼去。那人一时间投鼠忌器,不敢再发飞刀,只得抽出宝剑,随后跟上。谁知舒继明失了兵刃,知行刺之事已败,此一招只求脱身。那人救人心切之际,却不想继明忽然倒错步,反身朝房外翻出。急将手上青錞剑挥出,剑锋于继明额头半寸前划过。舒继明冒险成功,头也不回,飞身向宅院西墙奔去。

那人不追继明,反朝希真望去。那陈道子此时面色祥和,气韵悠长,不觉外物。那人轻叹一声,道:“数桩血海深仇未报,爹爹何必退兵?今日一别,杀不得那七个人,誓不相见。”说罢朝希真深鞠一躬。转身观瞧时,见舒继明已至墙边,他暗中祷道:“高梁嫂在天之灵,祝我一刀成功。”话音未落,右手飞刀再出。继明乃是沙场战将,闪转腾挪本非其所长。纵身越墙时,被飞刀刺中大腿,翻身栽于墙下。那人上前,右脚踏在继明胸前,举青錞剑将继明蒙面挑开。

继明抬头看时,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女飞卫陈丽卿。适才他父女二人反目,那丽卿本负气出走。却因一时心软,偷偷摸回来,欲再见父亲一面,是以阴差阳错,救了希真性命。哪知见了至亲,丽卿反倒思念起祝永清来。他终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矢志复仇,竟毅然与父亲作别。那七个仇人,乃是宋江、杜壆、縻貹、袁朗、李逵、杨么、杨凡,都是官军阵亡诸将的元凶。

不想陈丽卿此时见了舒继明,反倒想起一件要紧事来。收了宝剑,对继明道:“刘锜将军于我有恩。我今日便饶你性命,自去吧。”继明道:“你父陷害有功之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今次我若逃走,他日也定要寻个机会,复来行刺。”丽卿冷笑道:“既然饶你不死,却一再死缠烂打,你这人也算无趣。”说罢头也不回,飞步而去。继明仰天长叹,寻思一番,自道:“今日死中得活,全因刘锜将军之故。此等人中豪杰,理应誓死追随。”又不欲因自己擅离职守,连累刘锜,竟依了吴璘之言,扎好伤口,连夜朝西北而去,投种师中去了。

再说那陈丽卿离了江陵府衙,直奔自己居所。高梁之女召风儿,与丽卿同住。丽卿连夜将风儿唤醒,道:“两日来诸事繁忙,反倒忘却了你娘留下的遗书。”风儿大惊,道:“娘亲亡于沙场之上,如何留下遗书?”。丽卿流泪道:“此书乃是以鲜血写于你父战袍之上。”风儿道:“听闻娘亲破阵而入,抢了父亲尸身。东行百步,乱箭穿身而死。难道这遗书竟是那时所写?”丽卿再忍不住,抱住风儿,失声痛哭不止。

二人哭了一回,召风儿止了泪,道:“姨娘请讲。”丽卿道:“你娘遗书上写,‘秘笈藏于衣甲中,枪棒之法留于风儿,飞刀之技传于丽卿;风儿拜刘锜为义父……’书尽于此。”风儿道:“娘亲一向仰慕刘锜将军,教我拜了义父,也是托他照顾之意。”丽卿点头,叹道:“高梁嫂真神人也。还望在天之灵,保我报仇成功。”二人收了泪,出城投刘锜大营去了。


本回死亡人物: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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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 18:2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四回  承遗命风儿认父  念旧恩廷玉毁书



却说刘锜、吴玠,那时出了江陵府衙。一路之上,吴玠道:“以五敌一,纵使将才稀缺,取胜亦非难事。也不消他陈希真谋划,单是你我,便足以剿灭洞庭之贼了。此人今次行事,未免过于谨慎了。”刘锜自出得府来,一直不语,听了吴玠这话,道:“若我所料不错,他今次退军,必有重大隐情。”吴玠道:“观他先前行事,倒颇有君子、大将之风。公安战后,却性情大变,陷害你我在先,怯战退军在后。如此说来,怕是那日此人于公安阵上,遇了些大变故。”刘锜霎时间想明一事,对吴玠道:“公安之战,陈希真使出通天法力,重创淮西贼军。之后作法追击宋江,本应易如反掌,却两手空空,直至次日方回。由此度之,必是此人追击宋江之时,遭遇了不寻常之事。回想公安战前,那陈希真穿的乃是一领紫绢道袍;前日追敌归来时,著的虽然仍是件紫色道袍,袍上绢花图案,却大相径庭,决非之前的那领。”吴玠知刘锜因姿颜俊美,平日里衣着穿戴,甚为讲究。是以深信其言,道:“究竟是何变故,竟教此等得道之士,方寸全乱?”刘锜道:“若我所估不错,此人法力,已被破去了。”

吴玠大惊,道:“将军何出此言?”刘锜笑道:“我非修道之人,原本猜不到此节。只是昨日此人做法,祭奠召氏夫妇之时,却耍了些什么白纸现字、喷火吐雾的把戏,全是江湖上糊弄小孩子的玩意。我看穿之后,便一直寻思就中缘由,此刻方豁然开朗。”吴玠道:“原来如此。陈希真前日陷害你我,以我本来所想,乃是那些‘雷将’利欲熏心,要抢我等淮西军功。如今看来,却是那陈希真因道法被破,又怪我等言语之间,讥讽他火焚公安、不顾黎民生死,趁机泄愤罢了。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那夜三万俘虏惨遭屠戮,号哭之声必然十分凄厉。如何我等于公安城外,竟全然不觉?”刘锜道:“若有人作法,阻我视听,亦非难事。”吴玠道:“陈希真道法全无,如何施法?”刘锜道:“听闻那日安营扎寨之后,那个郭京曾只身南下,去寻他师父。前日清晨杀俘事发后,他却与苟桓站在一处,此时陈希真尚未返回。郭京未得恩师音讯,反倒先一步折回公安,这施法之人,必是此人无疑。定策之人,想必便是陈希真了。”吴玠恍然大悟,道:“刘将军一番话,教我茅塞顿开。那陈希真虽然诡诈,郭京却是个浑人。我等只要暗中详查此人,必可将此案翻转,洗雪我二人冤屈。”二人理清头绪,意志复振,欢喜回营。将阎充、耿训、赵撙、韩直四将召入内帐,连夜布置翻案计策。

谁知陈丽卿携了召风儿,深夜来投。刘锜亲自出迎,将二人接入中军大帐。丽卿便将高梁遗书之事说出。刘锜感怀故人,长叹道:“此等女英雄,真乃上上之人也。”他本就对高梁敬重之至,当即便应允,将风儿收做义女。风儿悲喜交加,纳头便拜。礼毕,刘锜对风儿道:“蒙阴万余将士,早晚也要归你统率。此地事了之后,你便返回蒙阴么?”风儿道:“史军师安排,将蒙阴军交与我表弟高宠统领。女儿从今往后,便跟随爹爹了。”刘锜大喜,道:“如此甚好。能抚养故人之女,也算了结了我一桩心事。”

吴玠在侧,问丽卿道:“女飞卫今日与令尊反目,不知从今往后,何去何从。”丽卿不答,反将舒继明行刺之事说出。刘锜、吴玠一齐大惊,双双谢过丽卿不杀舒继明之恩。丽卿反鞠一躬,道:“我父今次确有得罪二位将军之处。只是子不言父过,我不便劝阻。今日放了舒继明,就算还刘将军前日阻我自尽,这份人情了。”刘锜点头,道:“既然女飞卫如此直爽,我也不得不以实言相告。”于是便将适才与吴玠所议之事,向丽卿讲出。丽卿听罢,大惊失色,一时间言语不得。

良久,刘锜道:“百事孝为先,我劝女飞卫还是回去,早些与令尊和解罢。”丽卿道:“我父如此对待将军,将军却以德报怨,真真惭愧之至。”刘锜道:“君子坦荡荡。你父这般待我,我日后与他对簿公堂便是。又何必因你父女二人反目,沾沾自喜呢。”丽卿道个万福,再谢刘锜好意,却道:“只是夫仇未报,委实寝食难安。既然我父决意退军,奴家只好自去洞庭君山上报仇了。”刘锜道:“女飞卫当真要潜入洞庭,刺杀宋江么?须知那洞庭君山四面环水,出入决非易事。贼人之中,更有武艺精湛者十数人。切不可因一时之忿,酿成大错。前番召氏夫妇之事,女飞卫难道忘记了?”丽卿道:“此去君山,奴家原本没想活命回来。我若殒命洞庭,我父又怎能坐视不理?势必全力兴兵报仇,荡平君山。”

刘锜、吴玠怎料丽卿竟出此语,皆惊愕不已。刘锜道:“女飞卫此言差矣。我官军如今将才不足,若失了女飞卫这等上将,加之因怒兴师,原本是兵家大忌。攻打洞庭,结果可想而知。那时旧仇未报,新恨又添,可是女飞卫所愿?”丽卿默然。刘锜暗中使个眼色,吴玠亦上前相劝。丽卿轻叹一声,道:“两位如此厚意,奴家又怎能不从。今次回去,便要相劝我父,不再为难两位将军。若我父一再相逼时,定要从我那郭京师兄身上,寻些把柄出来,助两位将军洗冤。”刘锜、吴玠连忙道谢。丽卿又叮嘱风儿道:“从今往后,务要侍刘将军如生父一般。”风儿点头应允,又与丽卿哭了一回。丽卿方与众人作别,回江陵去了。

刘锜见丽卿离去,便教人安排营帐,与风儿安歇。风儿走后,吴玠对刘锜赞道:“好一个邪不胜正!这一番攻心之战,当真大妙。”刘锜道:“将帅同心,乃是取胜根本。陈希真若明此理,何愁洞庭不定?如今却要利用他女儿,为自己洗冤。虽然句句皆出肺腑,仍然着实可叹。”吴玠亦点头叹息,便辞了刘锜,回自己营帐去了。先按下二人不提。

却说丽卿别了刘锜、吴玠、召风儿,返回江陵府衙,已近卯时。那陈希真恰好修练道法完毕,见了丽卿,破口骂道:“你这贱人,既然嫁了出去,还回来作甚。”丽卿道:“爹爹失了法术,脾气反倒愈发大了。”希真惊骇不已,却不欲再对丽卿隐瞒,道:“你从何得知此事?”丽卿便将刘锜之语说出,道:“纸里包不住火。爹爹要急速退军,怕是由此而起。”希真道:“既然你已知就中缘由,再不要阻我退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练好道术,建成水军,再来扫平洞庭不迟。”丽卿道:“人心齐、泰山移。还望爹爹放过刘锜、吴玠二位将军。彼此同心协力,纵然没有道法、水军,亦可平定洞庭。”希真叹道:“你有所不知。适才栾廷玉将军,也因退军一事,与爹爹割袍断义,弃我而去了。”丽卿大惊。希真又道:“再者,前日我曾密奏朝廷,说明退军之事。想那圣旨不日便至。那时君命难违,也只好收兵回京了。”

丽卿闷闷不乐,道:“既如此,女儿留此无益,先回汴京去了。”希真点头,道:“也好。你离京日久,也是时候去照看我那一对外孙儿女了。看你一夜未眠,且下去休息了,明日我教郭京用土遁送你回去。”丽卿满面愁容,面色凝重。希真料他因儿女之事,又思念起祝永清来,便安慰了他几句。那丽卿辞了父亲,回自己居所去了。

希真见丽卿离去,寻思道:“若那刘锜将我失却法力之事宣扬出去,不说别人,单是梁山群贼,定要暗算于我。”想了一回,提笔写了一封密奏,教人将郭京唤入,对他道:“丽卿明日便要回京。我念他连日辛苦,教你作法送他回去,如何?”郭京喜不自胜,点头应允。希真便将密奏拿出,道:“再教你办一件要紧事。今次回京,务必将此奏送入宫内,教皇上亲阅。”郭京道:“师父曾说,要传我六丁六甲之法,不知这……”希真摇头苦笑,便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道:“这里便是那六丁六甲之法,你拿了去,当日夜修习,勤练不辍。”郭京连忙跪下,朝希真磕了六个响头,欢欢喜喜去了。

次日,丽卿便与郭京一齐辞别了希真,返回汴京。那郭京今次得了希真密令,本欲取路唐州、郾城,直抵汴京。孰料丽卿定要绕路清平岭,再去祭拜永清。郭京只得依他,用土遁法将丽卿遁起,一连走了三个时辰,才抵达荆门军的长林。郭京法力浅薄,此时已气喘不止,只得与丽卿在长林寻了一间酒店,坐下打尖休息。一路之上,郭京口不能言,直到此时,二人才闲聊了几句。丽卿便旁敲侧击,询问起那日杀俘之事来。谁知这个郭京外表木讷,却滴水不漏,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此事。丽卿奈何他不得,十分不快,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催促他速速上路。

二人当晚赶至襄阳。二十六日,丽卿准备了冥香、纸钱,与郭京辰时上路,午时便寻上清平岭,来到祝永清坟墓之前。此番拜祭,丽卿心境,却与前次大为不同。那时女飞卫南下寻仇,趾高气昂。孰料先在长坂桥失手被擒,险些丧命失身;后在公安城外冒然出击,致使召氏夫妇阵亡。两番受挫,又兼陈希真法术尽失、性情大变,丽卿嘴上不说,实则心乱如麻。便在永清墓前祷告:“夫君在上,丽卿如今进退失据,还望夫君指条明路于我。”说也奇怪,丽卿话音未落,那郭京竟立足不稳,跌倒在地。丽卿听了声响,转头看时,郭京背后包裹散开,希真的那封密奏,从包中掉出。郭京一霎时手忙脚乱,欲将那信收好。丽卿见那封信一端用红蜡牢牢封住,心头一震,知父亲又有图谋。便抢步上前,劈手夺来,就要撕开观看。

郭京大惊,知蜡封一旦损坏,此密奏便无法送入宫中。情急之下,使出一招黑煞罡风。一团黑气便向丽卿脸上打来。丽卿只觉一股腥臭之气,难闻至极,急躲时,郭京将密奏抢过,捏土遁诀,望岭下便走。丽卿急追不上,一时间怒气冲天,便从腰间抽出飞刀一柄。未及出手时,却见岭下闪出一个大汉,举手中铁枪望郭京腿上便打。郭京翻身便倒。大汉上前,伸出左足,将郭京胸口膻中踩住。丽卿见此人,却是铁棒栾廷玉。

原来廷玉别了希真,寻思良久,欲往西北边塞,投奔故友飞天虎扈成。临行之前,便要依次前往栾廷芳、祝万年、祝永清坟前祭拜。故而他今日也上了清平岭,却远远见了丽卿、郭京。廷玉本不欲上前见面,孰料丽卿与郭京大打出手。公安杀俘之事,原是希真定策,苟桓、郭京施行。廷玉并不知情,却与刘锜一样,也在疑心那郭京从中捣鬼。急忙飞步上前,将郭京擒下。

丽卿又惊又喜,道:“那封密信关系重大,栾将军快夺了来。”廷玉点头,却见那郭京因膻中受制,施法不得,索性将那密信揉做一团,张口吞了下去。廷玉大惊,连忙使左手掰开郭京嘴巴,伸右手扣住喉咙。那郭京烦恶难当,当即吐了一地。廷玉掩鼻将密奏拾起,毁了蜡封,拆开观瞧。信中所载,竟是陈希真密奏徽宗,说泾原军滥杀无辜,败坏大宋仁德,求请徽宗授他生杀大权,以便整肃泾原军纪,安抚淮西百姓。

廷玉看了此信,怒不可遏,挺手中铁枪,要取郭京性命。丽卿急忙劝住廷玉,问道:“不知信中所载,究竟何事?”廷玉吃他一劝,反倒静下心来,寻思道:“我与那陈希真,终究相交数载。今日事不关己,又何必坏他父女之情。”想到这里,便将手中密奏撕成粉碎,转身下岭去了。

丽卿见栾廷玉离去,便转身问郭京道:“栾将军如此恼怒,师兄可知缘故?”郭京道:“师妹你也看见,那密奏乃是用蜡紧紧封住。所载之事,我实不知。”丽卿道:“这密奏可是我父亲与你的。”郭京不语。丽卿便将右手按在青錞剑上。郭京无奈,只得点了点头。丽卿自思道:“看来我父自公安战后,暗地里果然做了不少‘好事’。”说罢将宝剑抽出,指住郭京咽喉,道:“我只问你,那日公安杀俘一事,究竟何人所使,何人所为?”郭京迟疑片刻,道:“若是换了别人,我便告诉与他。只是不说与你。”丽卿怒道:“莫非我便杀你不得?”郭京道:“你与恩师,本是至亲父女。我若当真说了,岂不教你进退两难么?栾将军适才所为,怕也是这个意思。”

丽卿听了这话,呆在那里,宝剑缓缓落下。郭京忍住胸口疼痛,勉强站起身来,道:“我这人本领低微,相貌偎催,师妹一向是不入眼的。只不过由我去欺师灭祖,说来总比由你去忤逆不孝好些。刘锜、吴玠二位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师妹还是置身事外罢。”丽卿似懂非懂,叹道:“趁我主意未变,师兄快走罢。”郭京道:“却不知师妹何日回京?”丽卿不理他,转身向永清墓前走去。郭京道:“既如此,多多保重。”说罢扶住胸口,缓缓下岭而去。

宣和四年九月三日,朝廷圣旨降下。赠谥召忻;加栾廷芳爵位一等;召忻追封侯爵,高梁追封一品夫人。因淮西平定、贼首王庆伏诛,册封陈希真为开国郡王,念其年事已高,着其留京专任同知枢密事一职,仍领淮西经略使。加封苟桓为江陵太守、真祥麟为岳州太守、范成龙为鼎州太守。猿臂军一分为三,由三人分率,三面扼住洞庭宋江,守卫附近城镇。待来年练成水军,再议南征。蒙阴军、泾原军,各归本镇。刘锜、吴玠,虽有功在先,却因涉公安杀俘一案,责令克日回京,交由大理寺彻查,再定功罪。栾廷玉、舒继明,擅离职守,但念其前功,不再追究其罪。其余陈丽卿、郭京、阎充、耿训、赵撙、韩直、召勇、召猛、高明、高亮诸将,皆论功行赏,不提。

希真听罢,知那蠢徒并未将自己后一封密奏送出。虽悔恨自己用人失当,却不得不接下圣旨,随即传令,犒军三日。酒宴之上,希真方从天使口中得知,那种师道、张叔夜、云天彪三路大军,皆未凯旋。那陈道子法力已失,定力全无,听了此报,骄傲不已。竟在酒席筵上夸夸其谈,几至失态。刘锜、吴玠见了,对视摇头苦笑。吴玠道:“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栽在他手里,却教人好生不服气。”刘锜道:“此事未有定论,吴将军不必心急。”吴玠点头,却叹息不已。

九月六日,希真便与天使、刘锜、吴玠一同进京面圣。苟桓、真祥麟、范成龙与数万猿臂军分驻江陵、岳州、鼎州三处。阎充、耿训、赵撙、韩直四将,辞别了刘锜、吴玠,携了召风儿,率两万泾原军,回西北戍边。而近两万蒙阴军,则由召勇、召猛、高明、高亮率领,返回召村去了。

话休絮烦,希真众人不日安抵汴京。徽宗大喜,亲自设御宴慰劳希真,却将刘锜、吴玠投入大理寺中候审。希真自密奏一事失败,杀不得刘、吴二人,便旁敲侧击,推举刑部尚书盖天锡出审此案。那徽宗本来没甚么主意,自然应允。希真又趁此机会,举荐刘豫。恰逢山东镇抚将军张继,前日递了病本,辞官归乡去了。徽宗念及刘广一门忠烈,便教刘豫前往山东,接任镇抚将军一职。刘广之三弟刘益,则调入汴京,主持莒国公府大局。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那盖天锡此时尚随张叔夜征辽未返,故而此案只得暂且押后审理。到了十月,噩耗传来,盖天锡死在征辽阵上。事见征辽篇中。那徽宗却得种师中举荐,改命太常少卿李纲审理公安一案。

李纲,字伯纪,号梁溪先生。为人刚直不阿,故而屡犯权贵,仕途坎坷。当时接了此案,看过卷宗,便教人张贴榜文,定于十月十五日,公审刘锜一案。陈希真得知盖天锡阵亡事后,措手不及,几次暗中通款,那李纲只是闭门不见。又兼女儿丽卿、徒弟郭京,自江陵一别后,音讯全无。他去永清府上问尉迟大娘及桂花四个丫头时,也都说丽卿并未回府。希真因此烦闷,却料定诸多“证据”在手,李纲翻案不得。心念一动,于十月七日始,在府内闭关七日,重炼五行遁术。

十月十五日,李纲于刑部大堂公审公安一案。苟桓、范成龙、以及当日那几个官军偏将、校尉,早被传至汴京,与刘锜、吴玠,都在堂下立着。唯有陈希真已是郡王爵位,搬了椅子,坐在右首一边。堂外熙熙攘攘,数千汴京百姓,闲来无事,都赶来看热闹。未至午时,鸣锣声响,尚书左丞张邦昌,受了徽宗圣旨,特来监审此案。李纲使人又搬把椅子。那张邦昌见希真右面就坐,忙上前施礼,左首一边就坐去了。

午时三刻,李纲敲了醒木,升堂问案。希真先将公安之事“一五一十”说出。苟桓出头,与刘锜、吴玠各执一端,互不相让。希真见李纲委决不下,便道:“证物俱在,尚书大人看过便知。”李纲点头。众衙役便将那支刘锜羽箭,及西军兵器、火具呈上。李纲看了一遍,对希真道:“不知枢密大人可有干证?”范成龙听了这话,上前一步,咬定羽箭确是于袁望咽喉上所得。而袁望假传军令一事,自有那员偏将见证。至于兵器、火具,当日众目睽睽,倒不必细审了。

李纲听了对证,转头再问刘锜、吴玠。刘锜道:“我等当夜驻扎城外,于此事半点不知。尚书大人再问下去,也是这话。”希真道:“那夜泾原军大营离公安不过一里之遥。二位将军当真不闻半点动静?”吴玠道:“明人不说暗话。枢密大人明知故问么?”希真成竹在胸,便对李纲道:“那夜火势浩大,据猿臂这边军士所言,号哭之声响彻不绝。刘、吴二位将军,却推说不知。此等不合常理之语,尚书大人明察秋毫,必有决断。”李纲笑道:“枢密大人、张大人不必心急。我这里有个江湖把戏,倒也有趣。不如弄来耍耍。也好教书吏们理理文案,再断案不迟。”张邦昌事不关己,正自燥闷,听了李纲这话,连声称是。希真等人无奈,只得依从。

李纲便吩咐下去,教衙役们分开堂外百姓,于院中置大鼓一面。一个衙役上前击槌,响声振振,满堂皆闻。百姓群中,一人缓步而出,走到大堂门口,遥遥对李纲施了礼。从腰间抽出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希真等人见了,大惊失色。那人正是郭京,当时施了个绝音法术。堂上众人,再听不见鼓声。心里那面鼓,却七上八下,咚咚乱响。只有那张邦昌,兀自点头喝采不迭。

郭京上前直口供道:“诸位适才所见,便是小人当夜所施的绝音术。是以刘锜、吴玠二位将军,及泾原全军将士,便听不到号哭之声。”希真强压怒火,道:“逆徒今日莫不是疯癫了,口出狂言。”郭京把心一横,索性将那夜公安城外如何遇见希真,希真如何教他施法盗取泾原军器,如何与苟桓串通一气、害死袁望、屠杀淮西降卒,又如何施法、教刘锜众人全然不觉,向李纲全盘托出。

希真听了,气得面如喷血,手脚冰冷。苟桓对李纲道:“此人定是受人唆摆,故而于此胡言乱语。尚书大人莫要听他一面之辞。”范成龙亦道:“此等惊天言语。若无他人旁证,如何心服口服?”话音未落,堂外一女子喝道:“旁证在此!”不知此女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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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李伯纪明断开封府 陈希真大闹野猪林



却说刑部大堂之上,一时间剑拔弩张。堂外一女子挺身而出,来至堂上。不是别人,正是高梁之女召风儿。李纲问了名姓,惊道:“不想竟是召氏夫妇遗孤。”召风儿慌忙回礼。尚未开言,苟桓道:“尚书大人有所不知,此女如今已拜刘锜为义父。更何况他年方一十三岁,小孩子的证词,如何作准?”范成龙亦来附和。召风儿不慌不忙,向众人施了一回礼,道:“众位将军及义父大人,皆是风儿的长辈至亲。风儿今次来此,无意冒犯。只是月前我家史军师送了封信与我。今日带来,用作呈堂证供。”说罢,便将书信呈上。

李纲前日得了郭京投诚,本料定翻案之事,十拿九稳。不想苟桓、范成龙,抵死不认。那李纲智勇兼备,只是应变不足。正不知如何了局时,接了史谷恭密信,看过一遍,心里石头方才落地。遂将密信递与张邦昌。张邦昌抬眼观瞧,信中写道“八月二十日戌时,陈丽卿扶召兄夫妇尸身回江陵。余连夜做法,超度二友。奠礼毕,辞别蒙阴众将。二十一日,南下三十里,于林中休憩。见范成龙从江陵赶至,与栾廷玉部将袁望、苟桓部将吴义会于林内。吴义递与范成龙一角文书、一支羽箭。范成龙观毕,竟解下雕弓,以此箭将袁望射死。羽箭正中咽喉之上。范成龙拔出羽箭,与吴义先后离去。”又说“猿臂内讧,事不关己。奈何刘锜、吴玠,竟因此事牵连。他二人忠勇可嘉。自西征以来,先解召氏夫妇西京之困,其后取房山、渡瞿塘、袭南丰,屡立功勋。余实不忍坐视不救,故作此书与汝。非万不得已之时,切勿轻举妄动。”云云。

那张邦昌看了此信,惊骇不已。李纲叫了一个书吏,将此信高声读出。希真一干人听了,直吓得汗流浃背,魂不附体。范成龙高呼冤枉,对李纲道:“此信难辨真假。望尚书大人明察。”李纲便教人核对。一盏茶工夫,书吏道:“此信字迹、图书,与史军师今次西征所书布告、军令、书信一般无二。”苟桓、范成龙自然不服,仍在那里狡辩。

希真吃郭京背叛,方寸早乱,怎料又冒出一个史谷恭来。正在踌躇无计,却见人群之中,一个大汉戴了毡笠子,压低了,看不清脸。那人知希真看他,便将毡笠微微掀起,递个眼色,复又放下。希真见了,却是铁棒栾廷玉,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自思道:“若此人狗急跳墙,将我暗算刘氏父子一事于堂前供出,如何是好?”寻思良久,忽然起身对李纲道:“尚书大人不必再审了。郭京之言、史谷恭之书,句句属实。”满座皆惊。

希真续道:“此事确是我一手谋划。苟桓、范成龙二位将军,依军令行事而已。还望尚书大人手下留情。”李纲道:“既然枢密大人亲口认罪,此案便可告一段落了。只是枢密大人因何定计陷害同僚,可否告知一二,也好让下官酌情。”希真道:“我无话可说,尚书大人自行斟酌罢。”

李纲暗自长舒一口气,与书吏们商议了片刻,道:“刘锜、吴玠有功无罪,当即释放。苟桓、范成龙、郭京于公安所犯罪状,本系出自军令,不予追究。只是苟桓、范成龙二人,于刑部大堂之上,胡言乱语,藐视国法。依律贬官一级,革去江陵太守、鼎州太守之职。郭京、召风儿检举有功,各赏银二十两。刘锜、吴玠西征战功,及苟桓、范成龙未来官职,则有待吏部议拟。至于陈希真,不顾军机重事,诬陷同僚,暗害部将,按大宋律历,当腰斩弃市。”

此语一出,苟桓几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希真万不料李纲如此判决,便将这几日重习的土遁咒诀捏起。却听李纲续道:“只是陈希真为征西统帅,功高德勋。此案又系征西旧事。功多罪多,已非本官所能裁决。只得上呈朝廷,由天子圣裁。陈希真则由刑部暂时收监。”言罢重敲惊堂木,结案退堂。

希真舒了口气,自思道:“都说那李纲刚直不阿,今日反倒乖巧,推了个一干二净。既然交由天子裁处,想必无事。那天牢倒是个僻静之所。不如趁机将五行遁术炼的再纯熟些,有益无害。”想到此处,心下稍安。两个狱吏上前,给希真上了长枷。那希真昂首阔步,随狱吏往堂外便走。苟桓、范成龙急忙凑上前去,谢过救命之恩。希真见二人面露难色,知今次苟、范二人革职,三面合围洞庭之计,亦告破败。寻思道:“如今自身难保,还管什么洞庭。”生了一个念头,对二人只说两个字:“猿臂。”转身时,见郭京低头不语,不敢与自己对视。希真道:“好徒弟。不想以你这般资质,也有出师之日。前途不可限量呀。”郭京哪敢说话,急退两步。刘锜上前,向希真拱手,道:“大人今日之举,倒也英雄得了。末将尚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希真道:“刘将军但讲无妨。”

刘锜道:“末将未至淮西之时,便久仰大人盛名。直至公安战前,仍对大人十分敬重。公安陷害一事,实与大人往日作为大相径庭。如今细想来,决非因争功之故,必有重大隐情。大人可否告知一二?末将或可向朝廷求情,减免大人罪责。”希真道:“好个刘信叔,来日必是国家梁栋。”说罢长笑一声,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此案就此了结。苟桓便依了陈希真的意思,奏请朝廷,愿与真祥麟、范成龙回山东为官。十日后,吏部拟定,刘锜、吴玠各加官两级,仍回西北;苟桓贬为猿臂寨知寨,范成龙贬为新柳知寨,真祥麟调任兖州太守,猿臂军皆调回山东,驻扎于猿臂、新柳、兖州三处;郭京则调入汴京,做了禁军中一名武官;江陵太守,则由张俊出任,监视洞庭贼寇。那张俊,字伯英,凤翔府成纪人。亦是盗贼出身,后来受了朝廷招安,也立了些许功绩。赏罚已毕。刘锜、吴玠便带了召风儿,返回西北。不必细表。

单说徽宗因希真一事,与李纲、张邦昌二人,于内廷密议。张邦昌之意,是教徽宗待张叔夜、云天彪回朝之后,再行议论。李纲则力主将希真贬官一级,削爵一级。徽宗不能决断,只得教二人退下。正烦恼时,贴身宦官引道士张如晦求见。这张如晦,却是那林灵素的弟子,自灵素离京之后,代其师主持宫中道家诸事。徽宗见了张如晦,便问何事。张如晦道:“启奏陛下,我师于神霄宫中,已修养一年有余,功力也恢复了大半。前日听闻陈道子一案,便欲求见陛下,说有要事奏报。”徽宗大喜,道:“汝师如今身在何处?快快请来相见。”张如晦道:“去岁我师离京,外人看来,却是为陛下所逐。今次相见,须在隐秘之处,不可教外人知晓。”徽宗点头。

又三日,林灵素潜回宫中,与徽宗会于密室。若说徽宗心腹,今时今日,便要首推这位通真达灵先生。二人相见,徽宗如何不喜?寒暄已毕,灵素道:“陈希真本得道之士,却心术不正,陷害朝廷将官。若陛下仍用此人为官,朝野上下,必遭非议。”徽宗道:“总是有功之臣,实不忍如此。”灵素道:“陛下可知那陈希真曾大义灭亲,斩了亲外甥刘麒之事?”徽宗点头。正欲赞叹时,灵素道:“如今外面有个传言,说那陈希真斩杀刘麒,竟是为一己之私。”徽宗大惊。

灵素又道:“今次征西,猿臂诸将一十二人,共有六人身死。传言所说,陈希真早已算定此数,却不知所指何人。沮水战后,那陈丽卿曾被贼人所擒。希真为免女儿遭难,便设计斩了刘麒,又连带害了刘广性命。”徽宗怒道:“若传言当真属实,此人万死难辞其咎。”林灵素道:“陛下息怒。此类传言,虽未必空穴来风,却不可用以定罪,否则亦会落人口实。”徽宗道:“杀不得,留亦不得,如何是好?”灵素沉吟不语。

却听密室之外,张如晦小声道:“启奏陛下,尚书左丞张邦昌有密奏送至。”徽宗道:“拿来朕看。”张如晦便将此奏从门缝中塞入。徽宗看了密奏,点头道:“张子能这封密奏倒点醒了朕。陈希真此人,断乎留不得了。”灵素问道:“不知奏中所言何事?”徽宗道:“前日陈希真认罪伏法之后,李纲、刘锜曾两次问他,究竟构陷他人,所为何来?那陈希真却拒不作答。如此不清不楚之辈,教朕如何信任?又何以担当大任?”林灵素道:“怕是有甚么苦衷,难以启齿。陛下不如亲自问他。”徽宗道:“卿言甚是。明日我便摆驾天牢,亲自审问。”灵素道:“万万不可!此人如今虚实难测。陛下不如起一道密旨,教他回书便是。”徽宗点头,便依林灵素,写了密旨一道,教张如晦送入天牢。

看官须知,那张邦昌本来提议,等张、云二人回京,再议希真功罪。却如何又有了此道密奏?前文书曾说,蔡京之子蔡攸,自其父死后,便在邦昌府中做了幕僚。他因父亲之死,深恨种师道、陈希真、张鸣珂三人。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今次得此良机,又岂肯干休?张邦昌听了蔡攸唆使,便暗中摆了希真一道。

于是张如晦持徽宗密旨,入天牢来见希真。希真接了密旨,竟涕泗横流,对张如晦道:“皇恩浩荡,果真不忘有功之臣!我这便回奏天子,述说就中缘由。”张如晦点头,候在一旁。希真抬笔,只一盏茶工夫,回奏便一气呵成。张如晦接过,封好了。向希真打了一个稽首,转身离去。希真自思道:“那赵佶是个没主意的。看了此信,纵然不许我功罪相抵,也不会重责于我。待我来年扫平洞庭,生擒宋江之时,再重振我陈某人的声威。”想到此处,长笑一声,复又叹道:“其实若论智计、武功,我也不输于他人。都怪我因法力尽失,一时间方寸大乱,不能乘胜追击,失了破洞庭的大好机会。又迁怒旁人,以致一错再错,才有今日之耻。”他胡思乱想了一回,方才收敛心神,修炼道法去了。

却说那个张如晦,返回宫中,不见徽宗,反将希真回奏交与林灵素观看。灵素看罢大喜,道:“此贼合休。”张如晦问道:“师父如何这般说?”灵素道:“陈希真在信中说,他于洞庭湖误中贼人奸计,毕生法力被破。又因俘虏一事,与刘锜、吴玠意见不合。那时他心智大乱,一时性起,才有了公安之事。又说外面传言,皆是小人构陷,不可当真。信尾说自己对大宋忠心,日月可鉴。”张如晦大惊,道:“他道法深厚,何人能破?”灵素道:“据我所知,陈希真必是破了大荤。”张如晦笑道:“原来这厮吃了人肉。”灵素道:“若天子看了此信,怕要心软,便饶了此贼。”沉吟片刻,道:“你暂时收好此信,只对天子说,那陈希真仍旧冥顽不灵,一语不发。”张如晦点头,道:“师父何不教弟子毁了此信,一了白了。”林灵素不答,反道:“天子不见此信,必然恼怒。我再添一把火,管教那陈希真不能在汴京立足。此人一旦离京,我便寻个僻静之处,一并结果了他。”张如晦道:“若此人法力尚在,师父危矣。”林灵素笑道:“若他法力尚在,你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再向天子呈上此奏。那陈希真便犯了欺君重罪,也难逃一死。至于为师,自能脱身,不必挂念。”张如晦大喜,依计去了。

果不出灵素所料。徽宗听了张如晦之言,震怒不已。灵素又趁机煽风点火。徽宗便写下两道圣旨,加了玺印,教宦官送与吏部、刑部。十月二十九日,吏部拟决,削去希真一应官爵。消息传至天牢,那陈希真登时心凉了半截,旋即想道:“张叔夜、云天彪远征未归,张鸣珂、高鉴这些知己好友,亦不在朝中。想来必有小人当道,蒙蔽圣聪。什么天子圣明,不过是云天彪那些人嘴上的鬼话罢了。事已至此,何不早谋后路?”虽这般想,却心有不甘,便把今次毁他一世英明的,从刘锜、吴玠、李纲起,什么宋江、孙二娘,什么郭京、史谷恭、栾廷玉,骂了个通通透透,一直骂道陈丽卿身上去。想起女儿,希真自思道:“我落得如此田地,原是因他而起。若非为救这个孽障,何以鬼迷心窍,害了刘家父子。”思及此处,猛然间想明一事。

原来引他行差踏错之人,竟是那个镜中仙人西门子。那夜希真得了永清噩耗,喷了一口血,洒在乾元镜上。乾元镜即是西门子,什么折将数目之天象预警,全是此人所为。想明此事,希真反倒糊涂起来。那镜中仙与他原本无怨,又因何害他。一时间理不清头绪,不敢多想,又去修炼五行遁术去了。

次日,左相太宰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联名上奏,说陈希真陷害忠良,又错失良机、冒然退兵,虽有多年战功,仍然功不抵罪。十一月初一,刑部签下文书,论希真罪状,该脊杖二十,刺配沧州牢城。可怜希真年逾花甲,却晚节不保,被刺了面颊,钉了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两个防送公人,乃是张千、李万,那年押解宋江去江州的,监押了希真,定于二日后起程。

初三日,张千、李万押了希真,出了刑部大牢。却见尉迟大娘、桂花、佛手、玫瑰、薄荷几个,周身缟素,前来为希真饯行。希真大惊,忙问:“祝家府上,没了甚么人?”桂花道:“五日前没了二夫人。”这个二夫人,便是祝万年的夫人、栾廷芳的外甥女秦氏。万年排行第二,故而称他做二夫人。

希真叹道:“万年死得凄惨。害的那妇人数月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如今倒也是个解脱。”桂花道:“还有一事,不得不说。前日老爷才出事,金平、金成二个孩子,便被人抱走了。”希真骇然。桂花道:“那人留了一张字条,我等却看不明白。”希真道:“字条何在。”尉迟大娘便将字条展开,放在希真眼前。佛手、玫瑰、薄荷,走过去,给张千、李万倒酒。

希真看了一回,笑道:“这是蝌蚪古篆,你等自然不识。字条上说,带走金平、金成的,乃是栾廷玉。”桂花道:“栾大将军哪里识什么蝌蚪古篆。”希真道:“写这张字条的,必是史谷恭无疑。若得他照顾,再加上栾将军的一身武艺。那两个孩子,倒得了个好去处。”感叹了一回,又问:“我那孽障,这些日可曾回府?”尉迟大娘道:“前日河东军报,说小姐单枪匹马,去那边助阵云将军,大战田虎、卢俊义去了。”希真骂道:“这贱人死性不改。”桂花道:“小姐再立些功勋,也好教朝廷早日免了老爷罪责。”希真道:“不去管他。我走之后,你等好生看管我那一对外孙便是。”众女齐声答应。张千、李万喝过酒,便来催促上路。希真只得别了众女,随二人东去。

三人出了刑部,不免穿街过巷。汴京百姓,都在希真背后指指点点。有人叹息,亦有人痛骂。希真只充耳不闻。到了东门,却见一个人,赤裸了,背上负著一把荆杖,跪在那里。希真见了,喝道:“莫非是我那好徒儿。”此人果是郭京,见了希真,愈发不敢言语。那希真低声说了几句,两个公人上前,抽出郭京背上荆杖。希真道:“种的因,结的果,我也不怪你。你今后好自为之,莫要折了我的名声。”郭京早泣不成声,只在那里磕头。希真再叹一声,与张千、李万,出城去了。

京东一带十一月天气,严寒愈甚。希真虽有武艺在身,毕竟年迈,又兼失了道法。披枷带锁行了二日,打熬不过,便央求张千、李万缓行。两个公人倒也通融。又行了四日,每日只走五十里路。初九日起了身,张千却对希真道:“莫怪小人多嘴。似我等这般走法,元旦也未必到的了沧州。这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若再下了雪,枢密大人岂不更添辛苦?”希真道:“公人说的是,今日便多行些路罢。”李万道:“大人莫忧,等到僻静之处,我与你开了枷,也舒舒筋骨。”希真连声称谢。

于是三人行了大半日,已近申时时分。却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险峻异常。希真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是个甚麽去处?”张千道:“这林子唤做野猪林。”希真道:“莫非便是昔日林冲遇险之处?”张、李二人点头。希真道:“听闻这里坏过不少英雄好汉。”那两个不理他,只顾走路。

三人入得林中,李万忽道:“说起这林教头,大人与他似乎积怨颇深。我曾听人说,那年争夺八十万禁军教头时,大人的亲生兄弟陈希义,便坏在林教头手里。大人昔日与梁山作对,怕是也因此而起罢。”希真道:“那伙水洼贼寇,人人得以诛之。决非为私仇而起。”张千道:“这般说。大人昔日,便是为公不为私了。”希真道:“正是这话。”李万啐了一口,道:“林教头被那高俅逼上梁山,你陈希真也是被高俅逼走,在那猿臂寨里做了山大王。又有甚么分别?”希真吃了一惊,道:“二位公人如何替贼寇说话。”李万续道:“也不瞒你,我二人当年从宋押司那里,受了不少恩惠。今日便在此结果了你,替天行道。”说罢提水火棍,望希真脑袋上劈去。希真急躲时,腿上却着了张千一棍,往后便倒。二人大喜,奔上前去,双棍一齐劈下,却被希真使行枷挡住。那希真一身武艺,却非等闲之辈,一记扫堂腿,将二人踢翻在地。随即翻起身来,望李万头上一脚踏去。那李万横棍便挡,却被希真将水火棍踩做两截。两截短棍,都刺入胸中,登时毙命。

张千骇然。希真冷笑道:“你料我年迈,行了这大半日路,必然气力不加。却不知以你等这般武艺,实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何况我非林冲,又岂会任人宰割?”张千默然不语,却忽然从腰间解下行枷钥匙,丢入一旁山谷之中。希真惊怒不已。张千抡动大棍,往希真胯下便打。被希真横起一脚,将水火棍踢在一边。张千叹道:“今日杀不得你,来日宋押司必为我等报仇。”说罢竟转过身,尽力朝一棵大树上撞去,脑浆迸裂而死。

希真摇摇头,自思道:“不想宋江收买人心,竟到了这般地步。此贼一日不除,大宋永无宁日。只是如今我杀了这两个公差,朝廷再也不能相容。那宋江是死是活,与我已无半点干系。”正盘算间,却听得不远处,有人说道:“道兄别来无恙么。”希真扭头观瞧时,见林灵素、张如晦二人,一前一后,已至身前。希真认出林灵素,登时魂不附体、万念俱灰。

不知希真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本回死亡人物:张千、李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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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 18:2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六回  林通真失恨五雷法 陈道子巧结荡寇志



却说陈希真大闹野猪林,杀了张千、李万两个。不想林灵素、张如晦师徒二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于此时现身。希真见了“钦差”张如晦,已知自己狱中回奏,必是被二人拦下,并未上呈御前。其后种种免官、刺配之事,不言自明。

只见林灵素近前一步,道:“你我恩怨,今日便做个了结罢。”希真故作愕然道:“我与道友素未谋面,莫不是认错了人。”林灵素笑道:“陈道子休想蒙混。就算你我从无瓜葛,撞见你杀了公差,也要擒下你,去朝廷那里领功。”希真道:“那边那个张如晦,可是你的高徒。”灵素身后,张如晦向希真稽首道:“晚辈不才,正是通真先生的徒弟。”希真摇摇头,对林灵素叹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都是为当今天子效力,道友却从中作梗,暗进谗言,又买通了两个公差害我性命。反怪我谋杀公人么?”林灵素抽出拂尘,向希真喝道:“果如你所言,那刘锜、吴玠何罪?你却为何加害。”

希真听了这话,不再言语。心知与林灵素一战,在所难免。他道法已破,双手又吃重枷枷住,钥匙也被那张千丢于山谷之中。平生凶险,莫过于此。只得将脑汁绞尽,盘算起制敌之策来。那林灵素又道:“去年被你所伤,损了我不少修为。你我二人,早已势如水火。如今风水轮流转,你法力已失,尚不引颈受戮么。”

希真见那林灵素只在那里说话,却不施法伤他。料定自己回奏中,所言法力丧失之事,灵素并不确信。想及此处,希真灵光闪现,索性孤注一掷,伸右脚贴地踢出,扬起尘土来。随即叠起印诀,借土遁朝灵素师徒冲去。那两个不知希真底细,又慑于他往日声威,不敢造次。灵素闪在一旁,拈个金刚诀,护住周身上下。张如晦毕竟年轻,情急之下闪避不及。只得借希真这阵尘土,也施土遁,往后退却。希真见冒险成功,连忙收了遁诀,一面向后退去,一面故意大声喝道:“如此土遁之术,却是班门弄斧。须知这阴阳五行,本是相生相克。且看我木克土之法。”说罢,双手按住枷面木头,口中念念有词。只见这野猪林中树木,都拔地而起,从四面飞来,将张如晦团团困住。灵素大惊,不及细想,脑中只记得希真那句“相生相克”。忙将拂尘抖动,施出五雷法,运罡气吹入震位。只听豁琅琅一声,凭空起了一道青天霹雳。雷亦属金,金克木。雷声响处,那些树木纷纷散去。

陈希真法力虽失,两月以来,却日夜不辍,将金木水火土五行遁术反复练习。虽然较之往日功力,相去甚远。然而骤然施用,反将灵素师徒二人唬住。以希真往日法力,搬运树木,围困敌人,本来易如反掌。比及灵素施五雷法时,方知希真今日所施木遁之术,其形初具,其神不足,不过幻术而已。

怎料希真志不在此!他如今法力不济,一线生机,全在那一身武艺上。只是他年老力衰,虽有技艺在身,却无力挣开重枷。今次诸般布置,却是为借灵素这一雷之力,反败为胜。他本是雷将降凡,得了这声霹雳助他威势,精神倍长。借雷势大喝一声,使出全身气力,双手上下一扭。那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竟分作两半。此时希真已退回原地,便随手将张千所遗水火棍抄起,如蛇矛般舞动,向灵素二人冲来。

林灵素见希真如此,恍然大悟。怎奈张如晦见希真如此悍勇。慌乱间,将灵素所授五雷法祭出,一个掌心雷朝他打去,正中眉心。灵素急阻不住。那希真吃了这道雷,如有神助般,三步并作两步,已至灵素近前,举棍便刺。灵素大惊失色,万千道法,到此半句也说不出。急举拂尘抵挡时,却被希真拨在一边。希真踏上一步,再复一棍,硬生生刺入灵素小腹之中。

那水火棍足有寸半粗细。灵素吃他刺入腹中,疼痛难忍,一时间却不得死。悔之不及,叹道:“原来你法力失却之事,果属实情。那六六雷将传言,却非无中生有。不想今日失足,竟成千古之恨。”希真道:“可惜你堂堂神宵教主,竟不知错在何处。我自猿臂起家,数年间大小战阵无数,临敌制胜之策,岂是你这烧丹炼汞、捉鬼画符的方士能比?”灵素恨道:“便活不成,也要拉你作陪。”说罢,使左手攥紧水火棍,强忍痛楚,口中念念有词。希真不敢大意,急要拔出棍时,却被灵素施法,粘住棍端,拽不脱。欲撒手时,这一端也被灵素法术粘住。那林灵素右手掌心,却现出红焰来。

希真登时惊骇不已,知林灵素欲施三昧真火,与自己同归于尽。匆忙间,用力压住水火棍,喝一声,飞起一脚,踢中灵素胸口。只听喀嚓声响,水火棍断成两截。那林灵素便如断线风筝般,摔出一丈来远,直撞到张如晦身上。手中三昧真火,却随即喷出,将希真花白须发,烧坏了一半。

那希真躲过一劫,见灵素躺在那里,腹上创口已被豁开,流出半截肠子。便拿了半截断棍,踏前一步,对灵素道:“你死到临头,答我一事。我二人去年斗法,全是因你欲私入天牢而起。那时天牢之中,囚禁了宋江一干反贼,与你何干?你去天牢,所为何来,又是何人所使?”灵素惨笑道:“此等宫闱秘密之事,如你这般草民,少知为妙。”陈希真自挨了雷劈,较之平时,多了一分勇力,却少了一分沉稳。听了灵素这话,气血汹涌,将胸中积怨,一股脑迸发出去,怒道:“果然是那昏君先听了你这妖人的谗言,又宠信什么李邦彦、张邦昌、许贯忠一班小人。以致我在山东数年辛苦,毁于一旦。”林灵素一字一顿,苦笑道:“就算是昏君无道,奸佞横行。你又能如何?”希真听了这话,一时呆了。

那个张如晦,适才见希真如天神般勇不可挡,早已心胆俱裂,瘫在一旁。直到师父撞过来,才添了一份勇气。上前抱住灵素,念动土遁咒诀,往西便走。希真正在出神呆想,追之不及。便再施木遁之术,驱动树木围住张如晦。无奈他法力其实不济,如今已被灵素师徒看穿底细,再无用处。被张如晦带了林灵素,轻易穿树离去。希真见留了活口,无可奈何。自思道:“天下虽大,再无我容身之处了。如今却哪里去?”寻思一番,只有去猿臂寨苟桓处安身避难了。想到此际,从张千、李万包袱里找了几件干净衣服,又寻山泉洗净了脸,装扮做公人模样。捏个遁诀,从南面出野猪林去了。

却说林灵素师徒二人,逃出野猪林。灵素再支撑不住,呻吟着,教张如晦停步。张如晦见师父命在顷刻,痛哭不已。灵素强提一口真气,道:“我死之后,可将那串七宝数珠藏于青牛观中。若朝廷他年索取,汝即献上,可保我神宵派百世兴旺。至于其余法宝、书籍,汝辈可罄我所有,分之。”张如晦道:“师父曾卜过一课,说自己坟墓,在温州城南山上。”灵素点头,道:“此处离温州山遥路远。汝将我烧化,来日将骨殖入棺。至城南山,遇地坼处,即是穴也。可就坼处掘深五尺,见龟蛇便下棺。”言罢,闭目而逝。

张如晦哭了一场,将灵素法体烧化,收拾好骨殖。即作法起身,返回汴京宫中,将野猪林之事奏与徽宗得知。徽宗览奏大怒,当即发下海捕文书,但有捉得陈希真者,赏黄金五百两,官加三级。虽如此,唯恐陈丽卿作反,与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等人商议了,批下圣旨。说念及永清、万年,皆殒于王事,陈丽卿又嫁入祝家多年,故而不追究其株连之罪,云云。是以尉迟大娘、桂花、佛手、玫瑰、薄荷诸女,以及金兴、云儿两个婴孩,平安无事。

又隔几日,张如晦尊林灵素遗命,携灵素骨殖回温州青牛观,与众师弟将灵素所遗法宝、书籍平分。择了日子,将灵素骨殖入棺,至城南山。果然地自发坼。张如晦依言,掘深五尺,却不见龟蛇,只有个香木匣儿。张如晦移开木匣,下视其穴,深不可测,遂与师弟们下棺葬埋。事毕,众人返回青牛观。张如晦打开木匣,见旧书一本,乃是灵素昔日从赵升处所得之《五雷玉书》,即前文所言之五雷通真大法。张如晦自道:“师尊仙逝,却留下此书与我。誓必学成此法,寻那陈希真报仇。”想到此处,便翻开观看。只见第一页上写道:“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张如晦大惊,知此语乃是灵素少年,为苏轼书僮时,答东坡先生之语。

张如晦想了半晌,方才省悟。叹道:“师尊平生大志,本是驱佛兴道。可惜为‘富贵’二字所累,虽法力无限,终被陈道子所害。冤冤相报,非吾辈所为。还是清心寡欲,弘我神宵教派为上。如此,也是师尊本来夙愿。”一念之差,竟将《五雷玉书》焚毁。那张如晦抛下大仇,反教神宵派得了数百年兴旺。次日平明,灵素入棺之处,四望坦然,不知葬所。

再说陈希真,离了野猪林之后。昼伏夜出,行了二日,又到了故地柳浪浦。乃是去年希真荡平梁山,班师回朝时,与永清、丽卿射雁之处。希真无心感怀旧事,只要找个藏身之处,守到天黑便好。正在山林间寻查时,却被一物绊了一跤。希真弯下身,将那件物事拾起。看罢,惊奇不已,竟是丽卿去年一箭三雁,所遗失的那支御赐金鈚箭!

见了此箭,希真不由想起那日之事来。自思道:“自这金鈚箭遗失以来,便运势不济。今日失而复得,莫非是峰回路转之意?”又想:“那日永清一箭,射中大兴客栈招牌之上,即‘大金兴’也。我那外孙,也因此得名。之后反复圆光,都是一个‘金’字。难道竟与塞外金人有关系么?”想到此处,忽将金鈚箭抛至空中。那箭转了两转,平平落下,直指东北。正是女真金国的方位。

希真又惊又喜,知自己所料不错,从前种种昭示,皆是金兴之兆。他得了天机,叹道:“原来种师道预防之事,果然不错。金人早晚入寇中原,乱我大宋江山。”又一转念:“我有今日,全是因那个乾元镜中仙而起。镜中之事,未必可信。”猛一低头,见那支金鈚箭分明便是一个指引路径的模样。希真心念一动,按金鈚箭指向,往东北走了几步。一株大树,拦住希真去路。树下有洞。希真伸手探入,寻出一卷书来,名曰《荡寇志》。希真知此书来历,乃是黄牛道人所著,三本道家奇书之一。登时大喜,道:“原来那镜中仙诸般引诱,全是为此。”

此时希真身后,有人咳嗽一声。希真吓了一跳,转身看时,见一个道士,骑黄牛而来。那牛双角之上,分系酒一壶,铁笛一枝。那道士进前,牛背上对希真稽首,道:“你莫非便是陈希真么。”希真见自己扮作公人,仍被他人喝出名姓,魂不附体,勉强还礼,问道:“道兄如何知我姓名?”那道士笑道:“我那本《荡寇志》,原来和你有缘。妙!妙!妙!”希真大惊,道:“前辈莫非便是黄牛道人。”那道士点头,道:“黄牛不中听,如今我叫做忽来道人。”

希真听罢,连忙拜倒在地,道:“不知前辈降临,有何指教?”忽来道人扶起希真,道:“你可知那本《荡寇志》么?”希真道:“此书乃是前辈所著,道家三大奇书之一。”忽来道人笑道:“书名荡寇,即荡平天下贼寇之意。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逆天之辈,即为贼寇。你持此书,当日夜勤练。不出三年,便可尽复从前法力。”希真大惊,道:“那乾元镜仙莫非竟是前辈指派,特来引我寻得此书?”忽来道人道:“你自有缘,干他甚事。”希真道:“虽如此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有吩咐,晚辈无不效劳。”忽来道人道:“天象昭示,宋亡金兴。想必你已知悉了。”希真叹道:“原来果有此事。”忽来道人道:“我道家向来顺天应人。既然天意如此,那赵佶又如此般薄情寡义。你可愿与我一道,助金攻宋,秉荡寇之志,得成正果么。”

希真听了此语,正色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纵然天命难违,终是夷夏有别。希真可以叛宋,却决不助金。”说罢,竟双手捧起《荡寇志》,欲将此书送还。忽来道人吃了一惊,见希真执意不从,不敢再劝。掐指算了算,对希真道:“你且将此书收回,听吾一言。”希真便收好《荡寇志》。那忽来道人道:“你不欲随我助金,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是你我相识一场,总要指条明路与你。你既决意叛宋,何不趁此宋金交恶,天下大乱之机,兴兵自立,与宋、金三分天下呢?”长笑一声,道:“好自为之。”骑牛飘然而去。

希真倒吸一口气,呆立在那里,沉吟半晌,方才苦笑道:“叛宋不助金。不兴兵自立,又能如何?”便暗自盘算了一番,豁然开朗。心想自己误打误撞,竟在山东布下了好大一盘棋。自思道:“若金人南侵,中原必乱。那时我以猿臂为本,再扶刘豫为主,割据山东。如此有名有实,必成一番大业。”思及此处,喜不自禁。便在柳浪浦休息了一日,依旧昼伏夜出,沿八年之前离京逃难旧路。于柳浪浦直奔虞城,再跨过砀山,由江南界过微山湖,出山东峄县至沂州,已入腊月。此时希真道法,小有成就,因此潜入猿臂,丝毫不被查觉。

苟桓、真祥麟、范成龙见了希真,二话不说,将其藏匿于猿臂寨中。直至宣和五年,希真才将兴兵自立之事说与三人得知。那三个,本就是啸聚山林之徒,听了希真之言,无不欢喜。希真便教苟桓于济南府安插亲信党羽,暗中牵制刘豫。又教真祥麟去九仙山,范成龙去高平山,请魏辅梁、真大义、徐和出山相助。于是希真等人,在山东一带,图谋不轨,看管牢记话头便是。

按下希真不提,却说当日公安战后,宋江、李助二人,得了西门子之助,方逃脱希真追赶。行至洞庭湖时,被巡哨水军擒住,推至阮小二面前。阮小二见了宋江,惊喜不已,忙教人松绑。两乘轿子,将二人抬上君山。裴宣、钟相、王佐等人,将宋江、李助迎入聚义厅,扶宋江坐定中间交椅,纳头便拜。至此洞庭诸路将士,亦归宋江统属。

数日之内,吴用、杜壆、贺吉诸路人马,亦先后安抵。点计水陆军士时,已不足三万;君山上几十将佐,大半带伤。众人惨败之余,早成惊弓之鸟;不知官军动静,急遣人四面探听,不敢有分毫懈怠。却有菜园子张青自岳州赶回,说出希真误食人肉包一事,并将那粒红丸献出。众人听罢,也不放在心上。只有李助大喜道:“那陈道子乃是正宗玄门弟子。若吃了人肉,只怕一身法术,就此废去。纵然官军即刻进兵洞庭,我等亦不必惧怕。”吴用点头,附和道:“果真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佛道出家之人,却在公安大开杀戒。此番遭遣,并非人谋,实乃天算。”宋江众人听了,都喜不自胜。希真红丸,便交由李助看管。

又数日,探马来报,说希真、刘锜等人奉旨回京。只留下苟桓、真祥麟、范成龙,分驻江陵、岳州、鼎州,三面围定洞庭。众人知官军罢战,心下稍安。宋江便召集诸位机密头领,相商日后攻守之策。那杨么自告奋勇,欲率人马去君山西面古楼寨守御,以为犄角。吴用初到洞庭,不愿强宾欺主,遂从其所请。遣杨么镇守古楼寨,杨凡、崔庆、崔安副之。其余马步三军,自在君山把守。水军头领三阮、二张、胡俊、胡显、高老龙、高老虎九人,则引洞庭水军,巡视君山四周水面,防备官军。

再数日,范全来投,宋江便问来由。范全道:“南丰城破后,跳护城河逃生。后为房州旧识孔目薛枞所救,方才保住性命。”宋江道:“薛枞何在。”范全身后,闪出一人,拜倒道:“小人薛枞,久闻哥哥大名。特来相投。”淮西诸将,因范全等一干裙带,皆是阿谀奉承之辈,都不喜他,转头去看别处。唯有杜壆,想起縻貹颈上箭伤,说服众将,留下范全调治。那范全果然得了安道全不少本事,薛枞亦识药理。只二十日,二人便将縻貹箭伤治愈。于是前嫌尽释,众将欣然接纳范全、薛枞入伙。

到了十月底,李纲结了希真、刘锜一案。苟桓、真祥麟、范成龙与数万猿臂军皆被调回山东。江陵太守,改由张俊出任;洞庭周围官军,亦减了一半。宋江松了一口气,依吴用之意,将杨么弟兄召回君山,再议洞庭日后兴衰大事。众人坐定,裴宣道:“昔日柴大官人攻取洞庭,曾以南面衡山为本。如今官军三面合围之计已废,不若遣几个头领,去衡山立寨,招兵买马,以壮洞庭声威。”吴用道:“裴宣兄弟所言,深得我心。朝廷数年来穷兵黩武,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依加亮之见,非三年五载,不能兴兵南来。我洞庭须得趁此机会,聚集人马,备足粮草、战船,再与官军决一死战。”宋江点头,道:“不知哪位兄弟愿去衡山?”

只见一人上前道:“小弟愿往。”众人看时,乃是洞庭旧将钟相。钟相道:“若论荆湖两路地理,在座诸位,却无人比得上钟某。”宋江尚未决断,吴用却道:“衡山之事,干系甚大。不如由裴宣兄弟前去那里主事,钟相、杨么副之。”杨么听罢,忙道:“我若去衡山,古楼寨何人镇守?”却见朱仝离座,道:“确如军师所言,衡山草创,须得裴宣、钟、杨这般才智过人者主持大局,方能胜任。古楼寨弹丸之地,由我和雷横二人镇守,足矣。”杨么便不再言。于是吴用定计,遣裴宣、钟相、杨么、杨凡、王佐、严奇、雷亨、崔庆、崔安九人去衡山;西面古楼寨,则由朱仝、雷横二人把守。

宣和五年,公孙胜、李逵、戴宗自二仙山罗真人处返回。三人此去,历时半年有余,却在幽燕之地,做出一场大事来。看管莫急,其后自会交待。

宋江、吴用见公孙胜安然无恙,尽皆欢喜,连忙设宴庆贺。却有李助,自得了希真红丸,知此丸系希真毕生法力所在,四、五月来日夜琢磨,欲设法将其摄入自己窍中。无奈法力低微,始终不能成功。吴用便请宋江作主,教李助拜公孙胜为师,一齐参详此物。李助大喜。此时裴宣自衡山来书,说近日从所招新军之中,提拔了一个头领,唤做屈原公的。宋江看罢书信,大喜道:“想我梁山昔日百八好汉。如今洞庭之上,却凑齐了五十四位英雄,已是一半之数。不如再排座次,重立石碣,也是一桩美事。”吴用、公孙胜众人,皆连声称好。不知众英雄如何序位,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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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09:2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七回  宋公明再排座次  刘慧娘一打壶关



却说公孙胜、戴宗、李逵三个好汉,自蓟州回归。裴宣又得了屈原公。计点大小头领,共是五十四员,恰为从前一半之数。那宋公明心血来潮,便要再排座次,重立石碣。吴用、公孙胜皆点头称是。于是宋江下了淮西王钧旨,定于宣和五年四月十五日,五十四筹好汉,共聚君山。

是日,洞庭湖、古楼寨、衡山诸将,皆返回君山。山寨中,杀牛宰马;聚义厅内,大排筵宴。好生热闹。众人就座,宋江亲自举杯,敬了一回酒,道:“我等梁山兄弟,自前年遭难,四散飘零。幸有淮西众位英雄相扶,才得以恢复元气。无奈去岁公安一战,被陈妖道所算,几致覆灭。若非诸多洞庭好汉,早在这君山创下事业,宋江已为泉下之鬼,又如何与众位兄弟相聚于此?”李助起身道:“大王休要如此说。我淮西将士,早已是大王下属。又何来相扶相助一说。”裴宣也道:“这君山基业,原是柴大官人所创。大官人走时,曾吩咐明教洞庭籍的教众,留此随我梁山众兄弟立业。可见这基业,本就属梁山所有。梁山又以哥哥为尊。‘洞庭好汉’之语,不必再提。”吴用道:“二位说的是。梁山、淮西、洞庭,本是一家。公明哥哥排座次、立石碣之议,也是为此。”李助、裴宣及大小头领,皆连声称好。

宋江道:“前番梁山大聚义,乃是天罡地煞百八魔星,合当聚会。虽如此,仍落得前年那般惨淡。今次聚义,不讲天时,只谈人和。你等须依我三件事。”吴用道:“哥哥但说。我等无有不从。”宋江道:“第一件,君山聚义厅,如今改作平均堂,也是钟相兄弟‘等贵贱、均贫富’之意。”钟相大喜,忙起身道:“多谢大王错爱。”宋江又道:“第二件。替天行道,休要再提。只在山顶之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吊民伐罪’四个字。”吴用道:“哥哥如此布置,民心必服。”宋江续道:“既然人和为上。这第三件,从今往后,我与众位兄弟间,我不自称‘孤’,众位兄弟也不得称我做‘大王’,俱以兄弟相称。”众皆拜服。于是洞庭五十三人,除却李惇、吴为、花逢春几个晚辈,都称宋江为兄长。

首位既定,众人参拜已毕。宋江道:“淮西旧将,原以李丞相为首、杜都督次之。洞庭故人,又多是裴宣兄弟提拔。诚所谓鼎分三足,缺一不可。便由李助、裴宣二位兄弟,坐这第二把、第三把交椅。”裴宣听罢大惊,急忙道:“哥哥休要惊杀我。小弟在梁山时,也不过是地煞末流。若非军师器重,又怎能花开洞庭?何况洞庭一路,原本以朱都头为首。小弟宁死,不敢居位于吴、朱二位哥哥之前。”李助也道:“我既拜公孙先生为师。怎能僭越?”宋江只得道:“既如此。便请杜壆、朱仝两位兄弟,来坐这第二、三位。”杜壆道:“杜某一介武夫,胸无点墨。这第二、三把交椅,还须由智谋之士去做。”朱仝道:“梁山序位,吴学究、公孙先生皆在小弟之前。哥哥适才说鼎分三足,便是吴学究坐第二位、公孙先生坐第三位。皆大欢喜。”李助、裴宣、杜壆都来附和。

吴用、公孙胜推辞不得,只得坐了第二、第三位。众人又是一回谦让,李助坐了第四位、朱仝坐了第五位、杜壆坐了第六位。到裴宣时,他苦苦推让道:“昔日东京劫法场之时,縻貹、袁朗两位兄长,出力甚多;于小弟也有活命之恩,不得不让。”众人没奈何,教縻貹坐了第七位、袁朗坐了第八位。裴宣又道:“有戴院长、雷都头诸位天罡哥哥在此。这第九把交椅,小弟仍旧坐不得。”宋江道:“旧日序位,虽有先后之分;此后功劳,亦有轻重之别。裴宣兄弟若再推辞,做哥哥的这淮西王位,也不要了。”裴宣只好从命,坐了第九位。

宋江又道:“洞庭基业如此兴旺,钟相、杨么两位兄弟功不可没。杨么之弟杨凡,又有斩杀敌将召忻大功。裴宣兄弟之下,便是你等三人罢。”钟相推辞道:“十年之前,小弟年纪尚幼,便听过戴宗、刘唐、李逵三位哥哥大名,如雷贯耳。还有雷横哥哥,若非他前年在华容道上,恶斗明教叛逆司行方。柴教主便性命不保,取不得洞庭,也没有今日这番基业。有他几位在此,我等怎敢忝居高位?”宋江正欲劝说,李逵在下面嚷道:“推来让去,好生无趣,却凉了这些好酒菜。若依俺,宋江哥哥便做皇帝;吴先生、公孙道士还做丞相、国师;我们都是将军。一同喝酒吃肉,岂不快活。”宋江怒道:“这黑厮不长进,又来胡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不分长幼尊卑,如何理政治国,又如何调兵遣将。”

吴用连忙上前,喝住铁牛,对众人道:“既然都推我坐了第二位,我又任军师一职。第十位以下,便由我定个座次。也免得自家兄弟,争来让去,枉惹人耻笑。不知众兄弟意下如何?”钟相等人,都点头称是。吴用道:“这第十把交椅,便让戴宗兄弟来坐。十一、二位,则是钟相、杨么二位贤弟。之后是刘唐、李逵、杨凡、雷横。梁山新人、旧部,梅花间竹,互有高下。”宋江道:“军师早这般说,也省去我等不少力气。”吴用又道:“刘敏兄弟,原是昔日淮西楚王麾下,一镇诸侯太守。更有左谋兄弟,旧日虽任参军之职,去年与官军鏖战时,却助我良多。这十七、八位,便是这两个。”宋江点头。吴用便滔滔不绝,将后三十六位,依次说出。众皆欢喜。宋江便唤来石匠,于平均堂前,立下石碣一块,上书五十四人名姓:

宋 江  吴 用  公孙胜  李 助  朱 仝  杜 壆
縻 貹  袁 朗  裴 宣  戴 宗  钟 相  杨 么
刘 唐  李 逵  杨 凡  雷 横  刘 敏  左 谋

马 勥  马 劲  滕 戣  滕 戡  阮小二  张 横
阮小五  张 顺  阮小七  王 佐  柳 元  潘 忠
贺 吉  黄 信  欧 鹏  燕 顺  范 全  薛 枞
张 青  孙二娘  胡 俊  胡 显  吴 为  李 惇
花逢春  季三思  倪 慑  严 奇  雷 亨  余尚文
余尚敬  崔 庆  崔 安  高老龙  高老虎  屈原公

分定次序,众人开怀畅饮,尽醉方休。

第二日,吴用便执军师令,定下各人司职。计开:

淮西王:宋江。(于君山之上,营建淮西王府。)
总军师:吴用。
副军师二员:刘敏、左谋。(依吴用本意,称左右副军师。因左谋姓氏之故,作罢。)
正法师:公孙胜。
副法师:李助。

马军五虎上将:朱仝(兼任古楼寨正统领)、杜壆、縻貹、袁朗、杨凡(兼任衡山寨马军正将)。
马军十骠骑兼先锋使十员:马勥、马劲、滕戣、滕戡、柳元、潘忠、贺吉、黄信、欧鹏、燕顺。
步军正统领:刘唐。
步军副统领:雷横(兼任古楼寨副统领)。
水军头领五员:阮小二、张横、阮小五、张顺、阮小七。

总探声息头领一员:戴宗。
守护中军马军饶将一员:花逢春。
守护中军步军饶将一员:李逵。
远探出哨头领二员:季三思、倪慑。
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吴为。
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李惇。
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二员:范全、薛枞。
专工监造大小战舡二员:胡俊、胡显。
专祈风调雨顺法师二员:余尚文、余尚敬。
专以酒店打听声息头领二员:张青、孙二娘。

衡山寨正统领一员:裴宣。
衡山寨副统领二员:钟相、杨么。
衡山寨参赞军务头领一员:王佐。
衡山寨马军偏将二员:严奇、雷亨。
衡山寨步军头领二员:崔庆、崔安。
衡山寨水军头领二员:高老龙、高老虎。(由吴用调去衡山,统领湘水水军。)
衡山寨哨探头领一员:屈原公。

传令完毕,众头领接了兵符印信,各归所拨寨分。当夜,宋江便与吴用、公孙胜二人,再议未来军政大事。宋江道:“虽说今次聚义,定了序位职分。然洞庭基业,仍须招贤纳士,才是兴旺之本。万不可局限于五十四之数。”吴用道:“哥哥说的是。便一如梁山旧事,于君山之上,也设一座招贤堂,广揽天下英雄入伙。”宋江点头。吴用又道:“这里军政,仍循去年旧策,于洞庭、衡山两处,招兵买马、积攒钱粮便是。只是我昔日遍地开花之计,尚余五路人马。须得统一筹划,方可遥相呼应,以期来日一战成功。”宋江道:“我闻江南一路,李俊兄弟,已是太湖盟主。更有柴大官人,统领明教,早晚威震天下。只不知北面三路如何?”公孙胜道:“我在河北,也有半年光景。”便将卢俊义、樊瑞、史进三路近况说出。

究竟公孙胜所言何事,宋江、吴用如何定计,关系河北战事,只得押后再说。书到此处,陈希真、宋江、王庆、裴宣四股势力,业已交待清楚。希真于猿臂寨中,修炼荡寇大法,谋划作反举事。梁山、淮西、洞庭,则合三为一,于洞庭湖、衡山两处,招兵买马,以图对抗官军。不提。《结荡寇志》之淮西篇,亦至此告终。

揭过淮西战事,再说南起黄河、北至燕代,自宣和四年四月起。大宋种师道、张叔夜、云天彪三路人马北伐;金主阿骨打,亲率女真诸部南侵;契丹辽国,及河东田虎之晋国,则守土应战;更有卢俊义、樊瑞两股人马,游走其间。此番大战,精彩犹胜淮西。看管稳坐,听我慢慢道来。

却说晋王田虎,自宣和三年南侵不成,反被云天彪借黄河决堤之机,取回泽州,斩杀钮文忠、方琼、褚亨等十一员将领。田虎只得舍南逐北,派孙安、卞祥,夺了太原府、辽州和平定军土地;又迁都太原,营建城池;与太行山卢俊义结成盟好。卢俊义便与田虎呼应,自称赵王。

宣和四年,田虎见太原城郭已固,便召集文武,再议入寇。国舅邬梨、枢密官范权,只知附和田虎。孙安料定宋廷早晚北伐,与其冒然南进,不如固守河东。欲进言时,被乔道清使个眼色,只得作罢。众人议定,田虎便遣先锋董澄,副将沈骥、耿恭、安士荣、于玉麟,偏将十二员,乃是:

杨 端  郭 信  莫 真  盛 本
赫 仁  曹 洪  石 逊  桑 英
张 礼  赵 能  寇 孚  陈 凯

共率晋军两万,攻打泽州。又命孙安、乔冽,五万晋军,备足粮草,只待泽州捷报,便倾力南下,渡黄河,直取汴京。

那董澄,身长九尺,膂力过人,使一口三十斤重泼风刀。得了田虎命令,整兵南下,不日已至泽州。守将宗泽,兵寡将微,不能尽守所辖诸县,只得弃了高平、陵川,合兵死守泽州城。董澄便命沈骥、张礼、赵能,驻守高平;耿恭、寇孚、陈凯,驻守陵川;自己引安士荣、于玉麟等十将,围住泽州城池,连日攻打。此宣和四年三月间事也。

宣和四年四月四日,种师道、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四路大军,同日离京。希真一路,不必重提。其余三路,则分道北上。单说云天彪一军,不十日,已渡过黄河,兵近泽州。探马回报,说晋将董澄,攻打泽州甚急。天彪便欲提兵救援。刘慧娘道:“公公不必心急。媳妇闻老将宗泽,颇识兵法。少说一月之内,泽州城万无一失。”天彪道:“我儿既如此说,必有妙计。”慧娘道:“先分出两军,绕过泽州。一路取高平,一路取陵川。”风会道:“去年大破钮文忠之时,贤侄女曾施此奔袭之计。今番再用,恐被董澄识破。”慧娘道:“形同势不同。泽州之局,攻守互易。若董澄已得泽州,前车之鉴,必增兵高平、陵川。我重施故技,定然无功。只是如今泽州尚在我手。大军渡河,董澄必料我先救泽州之急。高平、陵川,反是我囊中之物了。”天彪等人大喜。云龙道:“若取了两城,复又折回泽州;爹爹再提兵北上。如此般三路夹击,董澄死无葬身之地矣。”慧娘笑道:“官人此言差矣。我今次用兵,非为区区董澄,实欲夺取壶关。”众皆大惊。

慧娘续道:“三晋险阻之地连绵不绝。比之昔日梁山,犹为易守难攻。壶关更是河东第一险峻处。若今次冒然胜了董澄,壶关贼人必然惊觉。我再行攻取,势必迁延时日,徒损气力。壶关之敌也好、董澄这枝贼军也罢,本就是一张棋盘中的棋子,孰先孰后,倒要计算清楚。”云天彪道:“我儿所言甚是。以奇袭高平、陵川之军,再袭壶关,确是妙计。”慧娘道:“虽如此,壶关离此地尚远,不知端倪,实难定计。媳妇只得亲去一趟,以期临机应变。”天彪点头,对云龙道:“慧娘既这般说,我儿同去。”云龙连忙应允。天彪便点将分兵,教风会、闻达、欧阳寿通领一万人马,袭取高平;云龙夫妇、唐猛,率一万人马,袭取陵川。慧娘又道:“公公只须如此如此,董澄必败。”天彪拈须赞叹,道:“我得女诸葛在此,何愁三晋不定。”众人又商议了一番,各自安歇。

当晚,云龙、风会两枝兵马,分东西两面,绕路往高平、陵川袭去。四月十五日傍晚,风会一军,已至高平城下。他便传下将令,命军士依刘慧娘图样,用毛竹装成穹庐二十辆。此穹庐,乃是昔日吴用攻打猿臂寨新柳城时,青眼虎李云所用攻城栽埋地雷之法。此法以毛竹制成穹庐,内衬生牛皮、乱发、丝绵,极易搬运,且不惧炮石。每庐之内,本设掘子军二十名、地雷兵二十名。去年攻打泽州,云天彪用的便是此法。今次慧娘因奇袭之故,弃去掘子军,只用地雷兵三十名。风会驱动穹庐,鼓噪而进。高平城上,晋军怎料官军从天而降,一时间措手不及。守将沈骥,只是命军士推下千斤石,俱被穹庐顶上毛竹弹开。二十辆穹庐,片刻便冲至城下,埋好钢轮火柜,一一退开。

城上守军,到此束手无策。只听轰天震地一声响亮,高平南面城墙塌陷。沈骥、张礼、赵能没奈何,纠集守军来与官军厮杀。欧阳寿通一马当先,提了铁鞭,引军杀入城内。沈骥见了,挺一支出白点钢枪来迎。两将战不十合,沈骥力怯。张礼、赵能便分左右夹攻寿通。寿通力敌三将,鞭法犹然不乱。风会提了九环泼风大砍刀,早到近前。只一刀,先斩了赵能。沈骥、张礼大惊,欲退走时,张礼吃欧阳寿通一鞭打在背上,栽落马下,眼见得不能活了。只有沈骥一人,匹马单枪,逃出战团。转过两条街巷,才弃了马,乱军中徒步离开高平城,投董澄去了。高平遂为官军所得。

再说云龙、刘慧娘、唐猛一军,也是四月十五日,晚风会两个时辰,抵达陵川城外。慧娘度了形势,知陵川城池不固。便请唐猛趁夜色,潜入城中内应。唐猛欣然应允。云龙道:“今夜月色昏暗,贼人的确不易发觉将军。却只恐将军也看不清贼人布署。倘若城墙之上,布有竹刺、蒺藜,岂不伤了将军?”唐猛笑道:“小将军有所不知。”将随身宝刀抽出。那宝刀乃是用豹角所制,不仅坚利无比,黑夜中,竟闪闪有光。云龙夫妇大喜,再不挂心。

于是唐猛潜入陵川城下,翻入城内,如入无人之境。慧娘算准时辰,便教军士敲锣打鼓,直冲陵川南门。守城晋军尚在梦中,霎时惊醒,无暇顾及首尾。唐猛冲至城门内,砍翻守门军士,将官军放入。晋军登时大乱。守将寇孚,急引兵杀至。不想唐猛从昏暗处跳出,就从马背上将寇孚扑倒,一刀取了性命。陈凯见不是头,急率部下越城而出,却被刘慧娘预先伏下之连弩射死。耿恭转投西门而走,出城后行不十里,被云龙拦住去路。两人交马,约十五回合,云龙卖个破绽,也喝一声:“下去!”耿恭翻身下马,官兵一齐上前捆住。云龙知其父一向仁义,自己仰慕已久。便学样子,上前招降。耿恭道:“将军既如此说,我怎好不降。”云龙欢喜,连忙教人松绑,随后整军入城。陵川亦为官军所得。

却说那壶关山形似壶,汉时始置关于此,因此叫做壶关,也是隆德府(即昭德城)门户。田虎因此关险要,拨了八员猛将镇守。那八个,乃是:

山士奇  陆 辉  史 定  吴 成
仲 良  云宗武  伍 肃  竺 敬

壶关主将山士奇。原是沁州富户子弟,膂力过人,惯使一条四十斤重浑铁棍;因杀人惧罪,遂投田虎部下,受兵马都监之职。东面抱犊山,与壶关互为犄角。山上寨中,却有三条好汉,唤作唐斌、文仲容、崔埜。寨主唐斌,原为梁山大刀关胜结义兄弟,与宣赞、郝思文,旧日亦有往来。那年田虎举事时,曾命山士奇率兵攻打抱犊山。唐斌势孤,又兼山士奇颇有诚意,便勉强降顺,做了田虎附庸。只是山、唐二人,相识多日,彼此间倒起了些敬重之心。

那刘慧娘得了陵川,连夜与云龙、唐猛,谋划取壶关之策。云龙道:“风二伯伯那边,从高平城一路北上,便可直抵壶关。陵川与壶关之间,却有一座抱犊山,拦住去路。据说守御得法,实不易攻取。”慧娘寻思一番,笑道:“取壶关之计,便落在这抱犊山上。”遂将计策说出。云龙、唐猛,皆赞叹不已。唐猛便再度请缨,欲潜入抱犊山中,行里应外合之计。慧娘也知今次夺取抱犊山,非此人不可,只得点头应允。那唐猛不辞劳苦,即刻出帐,教人选了一匹快马,趁天色未明,出陵川城往抱犊山去了。唐猛走后,慧娘留在帐中,作书信与风会,授以夺壶关之策。云龙则依慧娘之计,去城中选了两个贪生怕死的俘虏;又教七八个官军军士,扮作晋军,一齐去抱犊山唐斌处求援。

刘慧娘作书已毕,正欲唤人递书时。云龙回帐,看见慧娘于烛光之下,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动了那个念头。却听慧娘说道:“奔波一日,总觉有些疲累。官人来看,此信可有脱卯之处。”云龙接了信,草草看了一遍,只道:“此计大妙!”慧娘便唤入探马一名,教他将此信送与风会。探马得令,收好书信出了大帐。

那时帐中,只有云龙夫妇二人。云龙过去,从后面抱住慧娘,道:“鞍马劳顿了整日,也是时候该歇息了。”慧娘力弱,推不开云龙,只得道:“适才计策之中,似有一处不妥,总要再思虑周详些。”云龙道:“娘子用计,向来成功。”说罢竟将慧娘抱起,望内帐便走。慧娘急忙低声道:“此乃用兵之时,如何行得此事?若是教老爷得知,怕是要重责于你。”云龙道:“娘子莫要推辞。你不见丽卿姊姊,已近临盆。我二人也该早作打算了。倘若云家有后,爹爹又怎好怪罪?”慧娘无奈,只得依从他。于是两人双入内帐,琴瑟相鸣,成就一夜好事。


本回死亡人物:张礼、赵能、寇孚、陈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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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4 09:3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八回  耿恭血溅抱犊寨  董澄身陷泽州城



却说云龙终是青春年少,自离京以来,寡了十数日。今次得了机会,怎肯放过?不顾军务缠身,却只恐辜负了良宵美景。抱慧娘入鸾帐时,左手早插入慧娘里衣,只轻轻一拽,罗带已松,薄衣分左右褪下,露出无限春色。慧娘登时羞红双颊。云龙心性荡漾,再把持不住,置慧娘于绣床之上,只顾欢娱,极尽人间之乐。刘慧娘向有佛缘,本不以色欲为事。只是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云龙以此为藉,慧娘却恐有违妇道,不得不从。云龙肆意妄为时,慧娘不愿尽欲穷欢,只做假意逢迎,紧守心头一丝清明。那云龙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往复数次,方肯罢休。再看慧娘时,早已朦胧睡去。

十六日寅牌时分,刘慧娘有事在心,再睡不着。只好躺在床上,将先前所定之取壶关策略,反复计算。想了一回,慧娘复又困倦,当不的云龙鼾声,便转头朝里壁去睡。谁知那云龙竟于此时醒转,从后搂住慧娘,又欲行事。慧娘吃痛,从梦里惊醒,告饶道:“好冤家,我非不从。只是今日攻取抱犊山,你尚要冲锋陷阵,此时还是将养气力为上。你我夫妇,来日方长,无须争这一时半刻。”云龙道:“爹爹治军谨严。若明日得胜,爹爹必然来此,我便再不敢与你同帐共眠了。好慧娘,作成好事,无负良时吉日。”一面说,却不肯停歇。慧娘再忍耐不住,娇语起来。二人又颠鸾倒凤了一回,云龙终气力难支,沉沉睡去。

夫妇二人,直睡到巳时,方起身梳洗。依慧娘计策,各去城中点齐五千人马。云龙一军出陵川北十里左右,寻险要处埋伏。慧娘则率军绕路抄出,逼近抱犊山下。降将耿恭,不知心腹,慧娘教他跟随云龙出兵。却暗中唤了四个人,死死盯住耿恭,以防有变。

再说寨主唐斌,坐镇抱犊山中。自辰时起,便有晋军陆续从陵川逃至,或说陵川已被官军偷袭得手,或云耿恭死守孤城、危在旦夕。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唐斌不能决断,只教抱犊山兵士,整军待发。直至申牌时分,才有晋军持耿恭手书上山,求请援兵。唐斌与田虎缔盟,并非三晋将领。田虎本来多疑,是以陵川之围,唐斌不敢不救。于是抱犊山一半人马,随文仲容、崔埜二人下山,往陵川而去。二人走后,唐斌在山上,忐忑不安。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晚,忽听得山下鼓角齐鸣,小喽罗来报,说官军不知从何而来,竟聚在抱犊山东南面,片刻就要攻打。唐斌大惊,急忙调遣兵士,紧守山中险要之处。方布置停当,又有小喽罗急报,粮仓失火。唐斌转头看时,登时心凉了半截,只见寨后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唐斌只得点了一队喽罗,去那边捉拿纵火奸细。自己则手提长矛,亲自去东南面,阻挡官军攻山。

原来慧娘今番用计,乃是连环之策。先教耿恭写下求救文书,再让陵川降卒,混杂些官军奸细,陆续去抱犊山上,两面述说,以乱唐斌心思。陵川一战,总免不了有些漏网之鱼,逃到抱犊山上,说实情与唐斌得知。慧娘如此设计,果然令那唐斌举棋不定,真伪难辨。捱到申时,才将耿恭书信送上山去。唐斌便遣文仲容、崔埜,救援陵川。文、崔二人,引军下山约二十里,南面一声梆子响,云龙所率半数伏兵冲出,矢石齐发,抱犊山军大败。文仲容、崔埜不敢再救陵川,正欲回军,却见抱犊山上火起,看官亦知是唐猛所为。二人齐惊,催马整军急行,不及五里路,云龙另一半伏兵杀出,截住二人北归之路。二人知形势紧急,只得望西面死命杀出,往壶关山士奇处求救去了。

诸多变故,皆在刘慧娘算计之内。文、崔二人,三更左右赶到壶关。山士奇知抱犊山乃是三晋同盟,自己又与唐斌交好。二话不说,点了仲良、云宗武、伍肃、竺敬四将,一万人马,去解抱犊山之围。命陆辉、史定、吴成紧守关隘。文仲容、崔埜,亦留在壶关休息。山士奇大军,离开壶关约莫半个时辰。壶关左近,风会所率,袭取高平那一万官军,早结成穹庐四十辆,从南面铺天盖地而来。

攻关不比攻城,火药、地道之法,不能穿山破岭,因此无用。风会便在每庐之内,设勇士四十名,都拿了慧娘依白瓦尔罕所录之《轮机经》改造的机簧标索。此机簧标索,如同钩挠套索般作用。其理却大为不同。乃是用十字菱梭一枚,置于枪铳之中。再以机括射出,力道强劲无比,能将菱梭钉入山石之内。菱梭之后,结有长索,可以由此攀缘而上。三晋一带多山,如壶关般大小关隘甚多。慧娘恐用兵之时,不及搭建云梯,因此造成此索,以便奇袭、抢关之用。

此时月色昏暗,副将陆辉于壶关之上,分辨不出攻关物事,无从应对。四十辆穹庐,瞬间冲至关下。那风会一声号令,一千六百名官军勇士,射出机簧标索,随即蚁附登山直上。陆辉命人扔下木石、滚油。无奈壶关山石嶙峋,不比一般城墙光溜齐整。木石、滚油,不能十分奏效。风会又教关下官军尽熄火烛,用数百连弩手、鸟枪手,远远立定,矢石雨点价向关上打去。关上晋军,看不清矢石来势,守城之时,中伤者甚众。

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慧娘连环谋划,无非是要山士奇分兵抱犊山。那壶关虽然雄伟,也不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总须调派兵士,把守各处要害。如今被士奇带走半数人马,风会强攻之下,陆辉顿觉人手不足。勉强支撑了两盏茶工夫,被官军两处攻入。陆辉急教史定、吴成,率兵去缺口处截杀。两军关上关下,又混战了一盏茶,史定被关下鸟枪铅子击中大腿,几个晋军搀扶了,败入关内。陆辉只得亲自前去,顶替史定厮杀。连文仲容、崔埜,都在关上助战。关下风会见了,知大局将定,一面命闻达督催连弩手、欧阳寿通督催鸟枪手,一面又添了两千勇士,冲至关下,沿标索攀山附石,抢占壶关。却听人喊马嘶之声,不知是哪里晋军,从风会背后杀至。

原来慧娘虽将山士奇引出壶关,却总要先士奇一步,攻下抱犊山寨。否则今次谋划,不算十全十美。于是唐猛纵火焚烧山寨粮仓之后,便潜入东南面紧要之处,等待慧娘攻山号令,里应外合。云龙逼走文、崔二人,也依慧娘之言,引军至抱犊山西北面,助慧娘夹攻山寨。却有一事,慧娘不敢大意,因而迟迟不下攻山之令。他只恐过早攻下山寨时,免不了抱犊山中,走脱一二喽罗,送消息与山士奇得知。士奇若就此折回壶关,风会腹背受敌,便是前功尽弃了。有此一事,慧娘只命官军在山下虚张声势,却不攻山。

谁知陵川降将耿恭,对云龙道:“小将军容禀,那唐斌本非田虎部下之将,今次抗拒天兵,实出于不得已。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来降;兵不血刃,献上抱犊山。”云龙道:“慧娘军令,此时不宜打草惊蛇,以免全盘有失。”耿恭道:“唐斌若归顺天朝,手下喽罗,必然跟随。官军却免了一场厮杀。聊胜于无,有何不可。”云龙昨夜纵欲,又奔波了一整日,此刻头痛欲裂,不愿多想,对耿恭道:“将军所言不错,是我多虑了。”便教耿恭去招降唐斌。

耿恭得令,骤马来至抱犊山下。慧娘所遣的四个人,也骑了马,紧紧跟随。山上喽罗见了,喝住耿恭。耿恭道:“我乃陵川耿恭是也,今已归顺天朝!有句话,要说与你家寨主得知。速去叫他前来相见。”喽罗便回寨通报。不多时,唐斌全身披挂,来至西北山门前,提矛指耿恭骂道:“背主奸贼,尚有何面目来此!”耿恭道:“若不是看壶关山将军面上,唐寨主又如何肯相助田虎。自己尚非死心塌地,却来如此说我,羞也不羞。”唐斌怒道:“你自己反复无常,干他人何事?休要强词夺理!”耿恭道:“我今次前来,非为他事。寨主不如与我一道,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如何?”唐斌骂道:“呸!若非守寨要紧。定要刺你个透明窟窿。”耿恭破口大骂,道:“贼骨头,恁得却生个鼠胆。你既不降,敢与我在此放对么。”转身对那四个人道:“还请四位稍退,待我引他出来。”那四个没奈何,只得调转马头,先后退开。唐斌见耿恭落单,自思道:“今日中了刘慧娘奸计,抱犊山未必保全。不如先斩了这厮。”想及此处,骤马提矛,出寨门直取耿恭。

二将交马,未及三合,耿恭拨马往西面斜刺里败走。唐斌紧追出二十丈远,猛省道:“莫要中了埋伏。”正欲掉转马头时,耿恭勒马,回头再战。唐斌举矛,对咽喉里便刺。耿恭横刀架住,对唐斌道:“刘慧娘设计,引出文、崔二将。乃是要他二人去壶关求援。”唐斌抽出长矛,喝道:“山将军前来解围与否,总是和你无干。”耿恭道:“若山将军分兵前来,壶关危矣。”唐斌略一吃惊。却听耿恭续道:“由此往西,乃官军薄弱之处。寨主急速冲出,截住山将军援兵,以保壶关周全。”唐斌正一头雾水,哪里肯信?慧娘那四个人,远远听见耿恭说话,大惊失色,都提了兵器,骤马向这里杀来。

唐斌见四人援手,大喝一声,手中长矛翻动,望耿恭心窝刺去。耿恭叹息不已,知一旦山下官军觉察有变,唐斌又被那四个人缠住,自己今次义举,便再无半点用处。紧咬牙关,将唐斌长矛荡开,垂泪道:“今日以死为鉴,唐寨主务必听我言语。”说罢将大刀架在自己颈上,只一勒,死在唐斌面前。唐斌见耿恭尸首,翻下马去,幡然醒悟。往山寨中大喝一声:“全军弃寨出击。”拨马往耿恭所指官军薄弱处急冲下去。那四个人,便在后面紧追不舍。云龙在山下见了,已知形势有变,仗自己马快,率先拍马舞刀,前去阻拦唐斌;并吩咐手下官军,四处包抄堵截。寨中喽罗,得了唐斌号令,都舍了抱犊山大寨,一股脑随唐斌杀出。

只说唐斌,单骑冲出,被云龙一马当先,横里截住。唐斌没工夫与他废话,借居高临下之势,举手中长矛,使全力向云龙刺去。云龙摆刀抵挡,心中暗笑道:“耿恭乃是我手下败将,尚且不输于你。你又能奈我何?”却听兵器撞击之声,云龙只觉一股大力,沿虎口直传至腰间。两面肾囊,剧痛无比,登时坐不稳鞍桥,倒撞翻下马去,也不枉了那一夜风流快活!唐斌十万火急之事在身,见对面官军,蜂拥而至,实无暇去取云龙性命。往空处直奔下去,破阵而走。官军追之不及,只得先救了云龙,整军与山上贼军混战。

云龙忙命人传紧急号令,与刘慧娘得知。慧娘即刻与唐猛里应外合,从东南面攻破抱犊山寨。随即引军杀至,又将云龙这里贼军击溃。夫妇二人相见,云龙便将耿恭、唐斌之事说出。慧娘骇然,道:“山士奇若得了唐斌消息,必然回军。风二伯伯腹背受敌,休说取不下壶关,恐有全军覆没之险。”云龙道:“为今之计,只得点齐此处军马,前去壶关。从背后掩杀山士奇一阵,以解风二伯伯之危。”慧娘白了云龙一眼,道:“官人虚弱,还是安心在这抱犊山将养罢。”便欲亲自整兵往壶关救援,却觉下身疼痛难禁,几乎跌倒。只得对唐猛道:“唐将军能否不辞劳苦,去壶关走一遭?”唐猛暗道:“大敌当前,你二人却不忘风流快活,纵欲如此。”起了轻蔑之心,面上却不言语,只点头应允。慧娘便点了五千人马,由唐猛率领,往壶关去了。

却说唐斌骤马狂奔了一个时辰,才将山士奇截住,以耿恭之语,说与士奇得知。士奇听罢,恍然大悟,对唐斌,及仲、云、伍、竺四将道:“我今日救人心切,却几乎误了大事。”竺敬拍马上前,道:“莫非壶关果真有事。”士奇点头,道:“唐兄莫怪,失了抱犊山是小。若壶关有失,三晋之地,从此门户大开。我大晋危矣!为今之计,只有速回壶关,顾不得抱犊山了。”唐斌然之。于是山士奇引了一万晋军,复又折回,从风会大军背后,不由分说,破阵而入。

那风会奇袭壶关,眼见成功。却吃山士奇、唐斌从后面杀来,登时腹背受敌。风会知慧娘今次谋划脱卯,仍不甘心就此收兵。命人传令,教闻达、欧阳寿通火速抢关,自己则提了九环泼风大砍刀,率余众截住山士奇。两阵对圆,风会拨马上前,喝道:“江南风云庄风会在此!来将何人,速速报上名头。”对面山士奇当先出马,大喝:“认得壶关山士奇么。”风会道:“既是壶关主将,敢来决一死战?”士奇不再搭话,舞动手中浑铁棍,直取风会。风会抢上去,与士奇二人,两骑相交,战三十回合难分胜败。

风会何许人也?想当年在西灏山口,与秦明、鲁智深、武松三人,连战五日,也是胜负不分。若使出十分本事,士奇未必敌得他过。只是此刻战局,还是攻打壶关要紧。风会于此,拖住山士奇便是。是以手中泼风刀,只用八分力气,与士奇刀来棍往,不思进取。又拖拖拉拉,打了十余回合。却听壶关左右,两声炮响,喊杀之声震地价响起。乃是壶关仲、云、伍、竺四将,依士奇之计,率晋军从东西两面,绕过风会,直扑壶关关下,将风会与闻达、欧阳寿通间往来道路截断。风会知局势有变,却被士奇使浑铁棍架住砍刀。士奇笑道:“风老英雄休要做此儿戏之举。我若不事先准备,怎肯与你在此纠缠?”风会大怒,道:“纵取不下壶关,斩了你,也不算亏。”舞动大砍刀,使出浑身解数,与士奇死斗。唐斌见了,恐士奇有失,骤马提矛助战。三匹马丁字儿摆开,战做一处。饶风会武艺,也只能与二人绷成平手。两边军士,都随了主将,一齐混战。

却说闻达、欧阳寿通,正在催督官军抢关。壶关四将率生力军杀来时,二人仓猝之间,手脚忙乱。闻达便去关左,敌住仲良、云宗武;欧阳寿通则往关右,迎战伍肃、竺敬。关上官军,失了弓弩、鸟枪庇护,转胜为败,反被陆辉、吴成率晋军夺回两处缺口。闻达、欧阳寿通见不是头,知再不退军时,全军都要葬身在这壶关之下。只得忍痛鸣金,弃了壶关,率残兵四散逃走。仲良、云宗武放过闻达,引兵先夺了壶关关下。可怜机簧标索之上,尚余数百官军将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关上陆辉,命人推大石打死一半;余下一半,勉强退下标索,又被仲良、云宗武率众杀死。俱作南柯一梦!

伍肃、竺敬,见仲、云二人抢占关下,商议了,也要擒官军一将,好为耿恭报仇。于是引军紧追欧阳寿通不舍。寿通大怒,故意岔进一条小路,放缓而行。伍肃仗得胜之势,要干功勋,放心纵马赶去,却不防欧阳寿通骤然掉转马头,望自己头顶一鞭打来。伍肃急躲之间,钢鞭正中肩头,翻身落马。寿通跳下马来,鞭交左手,抽腰刀割了伍肃首级。后面竺敬见了,心头无明业火烧起,从腰间取下弓来,觑定欧阳寿通一箭射去,正中寿通右臂,腰刀坠地。竺敬骤马舞刀,上前来杀寿通。寿通带伤,不敢纠缠,左手倒提钢鞭,望一处密林徒步便走。山林深密,不便行马。竺敬只好弃了战马,率一众步兵追赶。却被寿通三转两转,逃至漳水边,凫水而走。竺敬不识水性,无奈何引兵折回,收了伍肃尸首,退上壶关。

只有风会,正与山士奇、唐斌厮杀时,听了壶关那边鸣金之声,知闻达、欧阳寿通已败。他无心恋战,便欲突围,却吃士奇、唐斌率军裹住,不能得出。危急之时,南面一枝人马杀来。为首却是一员步将,舞一扇偃月铜刘,逢人便砍,逢马便搠。晋军不能抵挡,分两面退开。风会抬头看时,正是唐猛,得了慧娘军令,前来救援。风会大喜,与唐猛合兵一处杀出。士奇、唐斌见壶关之围已解,不欲画蛇添足,引军回关去了。

于是壶关、抱犊山众将齐聚关上。副将陆辉,已率人将两处缺口修葺完好。史定大腿上中了铅子,早回关内休养去了。整点人马时,士奇方知伍肃为欧阳寿通所杀,叹道:“云天彪手下,颇多能征惯战之人。随便一个风会,武艺已在我之上。从今往后,我等须要紧守关口,不可轻易下关厮杀。”众将称是。唐斌道:“今日若非耿恭将军义举,此关已非我所有了。”士奇然之,便教全军举哀,祭奠耿恭。奠礼毕,陆辉谏道:“壶关之围虽解,董澄大军,尚在泽州。以刘慧娘用兵本事,董澄早晚必为官军所败。倒不如点一枝军马,接应董澄上关,以免其覆没之危。”士奇道:“将军所言甚是。”一面遣人往泽州探听消息;一面传令全军休息,以待来日厮杀。

不出陆辉所料,董澄大军,果为云天彪所败。四月十四日,天彪渡过黄河,刘慧娘定下袭取壶关之策。十五日夜间,慧娘、风会两路人马,取了陵川、高平。天彪那边,早遣哈兰生、孔厚、哈芸生、呼延绰四将,引军一万,截住董澄西北面归路;毕应元、杨沂中、沙志仁、冕以信,亦是引军一万,截住董澄东北面归路;又依慧娘计策,命人趁天黑之时,以神臂弓将书信一封,射入泽州城内。

十六日晨,沈骥自高平逃回,将官军偷袭之事,报与董澄得知。董澄本欲即刻退军。怎知部下军兵来报,说:“安士荣、于玉麟二将,今晨引军攻打泽州,几乎成功。泽州北面城墙,已有多处打破。”又有哨探回报,说:“官军大队人马,自渡了黄河,一直按兵不动。适才尚见云天彪、傅玉二人,在那边营中巡视。”董澄大喜,遂绝了退军之念。命沈骥与杨端、郭信二将,紧守此处大营。自己则率余下晋军,与安士荣、于玉麟,分正北、东北、西北三面,全力进攻泽州城池。又厮杀了一个时辰,东北角上,安士荣、石逊、桑英三将登墙成功,夺了东北箭楼,随即破城而入。泽州北面官军见一处失守,都弃了北门,以及西北箭楼,一哄而散。

那董澄围攻泽州,已有一月。泽州城四面城墙,本有多处残缺。是以今日得手,董澄坦然不疑。便欲传下将令,整军入城。部将曹洪急谏道:“将军不可冒然行事,须防有诈。”董澄不听。曹洪道:“将军若定要入城,便留小将在此处看守,也好有个照应。”董澄应允,拔他一千兵士。余下的,都随了董澄、赫仁,冲入泽州。行不多时,却听东北、西北两声天崩地裂般响亮,两角箭楼轰塌,城砖、巨石满天飞转,安士荣、于玉麟两军,死伤枕藉。偏将莫真,被一块大石击中头颅,脑浆迸裂而死。

城内城外伏兵四起。西北角上,宗泽部将呼延次升率泽州兵马杀出;天彪部将皇甫雄率青州兵马从城外杀至。于玉麟无心恋战,领了偏将盛本,夺路便走。皇甫雄便挥军掩杀,晋军折损无数。于玉麟,盛本,率少数残军突围,往西北投晋州孙安去了。东北角上,泽州守将范世延从城内杀出,天彪部将马元则从城外抄入。安士荣引军急退时,副将石逊、桑英颠入城内陷坑中,被两边伏兵搠死。安士荣冲至城外,却遥遥望见一枝人马,往泽州北门包抄而去。士荣大惊,暗道:“若被官军截住北面归路,董将军休矣。”遂不顾生死,率残部望那枝官军杀去。马元一军,本欲防备晋军从东北面突围,因此不及拦阻。

果然是老将庞毅,得了天彪将令,欲断董澄北归之路。却被安士荣及时赶至,率众缠住。二将交马不三合,士荣知庞毅本领,远在自己之上。只是军情急紧,不得不以死相拼。又力战了三十余合,才被庞毅寻个破绽,一刀将士荣砍于马下。士荣虽死,却拖住庞毅,让出董澄一条逃生道路。只不知董澄如何逃出,下回分解。

本回死亡人物:耿恭、伍肃、安士荣、莫真、石逊、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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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5 10:45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九回  围端氏董澄遭擒  斗神螯麒麟解困



单说董澄中军,昂然入城。却被东北、西北地雷轰炸之声,惊得魂飞魄散。此时城内鼓角喧天,一员老将横枪跃马而出,正是泽州留守宗泽。时当正午,老宗泽日光映耀下,更显威风凛凛。董澄至此,犹欲死战。不想宗泽二子宗颖、宗方,引两队弓箭手,伏于左右民居屋顶之上,望晋军队伍中乱射。董澄左臂之上,早着一箭,不敢再战,急忙掉转马头,率军死命往北门冲突。宗泽骤马追击时,偏将赫仁,不识好歹,上前截住。未及三合,被宗泽一枪穿肋刺死。董澄却得此间隙,杀至北门。谁知北门城楼之上,早伏下一队军士,见董澄杀回,便将千斤重闸坠下。幸被曹洪及时发觉,上前冒死托住。手下晋军兵士,急使攻城大木,架住闸板时,曹洪力尽,喷血而死。董澄见曹洪丧身,悲伤不已。却不及哀悼,即刻率残众冲出泽州城。幸而安士荣死战庞毅,董澄一军,方才一路无阻,安抵晋军大营。

沈骥、杨端、郭信见九员晋将,只得董澄一人回来,尽皆惊骇。董澄摇头叹气道:“云天彪用兵,果然名不虚传。”沈骥道:“今日大败,此地实不宜久留。若论远近,我等应投壶关山士奇去。只是如今高平、陵川已失,北上壶关之路,必然受阻。不如去晋州,与孙安将军合兵。”杨端道:“泽州西北八十里处,端氏县城,尚在我军手里。此时前去,正好赶上宿头。”董澄称是,命全军拔寨,望端氏而去。

前文述及,董澄若往东北,过丹水,直走壶关。必被毕应元、杨沂中、沙志仁、冕以信一枝伏兵截住。如今董澄投端氏来,途中却早伏下哈兰生、孔厚一万人马,守株待兔。果然哈兰生那里,哨探来报,说董澄大军,正往此处前来。哈兰生大喜,孔厚便命哈芸生、呼延绰二将,左右设伏。呼延绰道:“董澄此来,今夜必在端氏过宿。与其中途邀击,倒不如借此机会,围住端氏县城,管教其插翅难飞。”孔厚道:“此计大妙。只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先分一半人马,去端氏左近埋伏。再遣人到毕应元处,教他率军前来,一齐合围端氏。”众人依计而行。

再说董澄万余人马,奔走半日,安抵端氏县。正欲整军进城时,沈骥道:“官军所以能袭取高平、陵川,原是我军哨探不足之故。今夜在此休息,却须探查清楚,以免敌人偷袭。”董澄点头,忙遣出数十哨骑,打探官军动向。泽州、高平二城,一在端氏东南,一在端氏东北。是以哨骑侦探,只留意东面。端氏西面五里,即是沁水。哈兰生、孔厚预伏之兵,却凭借捍水橐籥,早在董澄抵端氏之前,便渡过沁水。董澄、沈骥,一时思虑不周,以致数十哨骑,劳而无功,都寻不到官军踪迹。董澄却放心催军入城。

是夜三更,哈兰生、毕应元、孔厚、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呼延绰、杨沂中八将,并两万人马会于端氏城外。八将之中,论官爵,以毕应元居首。应元道:“我等若此时围而攻之,取胜不难;昏暗中,却难以擒杀董澄。不如趁此夜黑之时,先守住城外各处要害。待明日天亮,再教贼人得知我军动静。不但董澄可擒,万余贼众,也休想走脱半个。”众人大喜。毕应元便安排下各路将佐军马。人皆衔枚,马皆勒口,趁月黑时,将端氏城池团团围住。

十七日寅时,毕应元传下烽火军令,四面官军,逼近端氏。城上值夜晋军见了,都呆在那里,半晌方敲钟示警。董澄、沈骥、杨端、郭信,都从梦中惊醒。急忙披衣贯甲,登城观看。官军前锋,已至城外一箭远处。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骇然。沈骥却道:“诸位勿忧。如今形势,官军若下令攻城,我军得了地利,未必便输。”话音未落,官军前队陡然停步,角弓上弦,长刀出鞘。俄而,后队官军搬来鹿角、拒马,将其一字排开;又在拒马之前,遍撒铁蒺藜。沈骥大惊失色,道:“官军若行此长围之计。我万余人马,早晚饿死。”董澄道:“事已至此,不如趁官军此刻立足未稳,我等点兵,分四面突围。总胜过困守孤城,坐以待毙。”沈骥道:“何必鱼死网破?孙殿帅五万大军,现在晋州。不如求他援手,解端氏之围。”董澄道:“谁能突围而出,往晋州求救?”沈骥道:“非将军不可。”董澄点头,道:“取我大刀来。”手下军士,忙将那把三十斤泼风刀递上。沈骥道:“端氏西面,有沁水阻路。不如从北面突围。”偏将郭信道:“小将愿引一军,先杀出东门,扰乱官军布置。”董澄应允。

于是郭信引一千军士,开东门出城。官军措手不及,被郭信一军冲开鹿角、拒马,阵势登时大乱。毕应元在远处高阜上见了,急忙挥动令旗,命南、北两处官军往东门助战。沈骥在北门城楼上,见城外官军,调离半数。便教军士开了北门,先放出两队弓弩手,朝官军队中一通乱射。官军稍退时,城中敢死之士冲出,拨开鹿角、拒马,清出一条大路。那董澄全身披挂,倒提泼风刀,骑了一匹好马,急驰而出。官军阵上,沙志仁、冕以信双双拍马挺枪,拦住去路。三人狭路相逢,沙、冕二将,一左一右,双枪并刺。董澄舞动泼风刀,使全力磕开二人兵器,从中间夺路便走。沙、冕二人,料不到董澄这般大力,转回枪头时,已被董澄撞出。身后官军,皆挡不住董澄勇猛,被他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望北离去。沙志仁、冕以信只得率军截住余下晋军混战。沈骥见董澄逃走,急忙鸣金。城外晋军死士、弓手,便纷纷退回。

东门城楼之上,杨端听了北门鸣金之声,知董澄事成,也鸣起金钹,召郭信回城。谁知官军阵中,抄出一队人马,将郭信一千军马裹住。为首一将,银甲金刀,直冲过去。郭信拍马捻枪迎住,战不五合,被那人一刀砍翻,死于马下。杨端在城上看见,忙问左右:“此何人也?”左右道:“此人唤做杨沂中,据说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令公之孙。昔日钮文忠将军,便死在他手上。”杨端大怒,道:“伤我二将,今日正好报仇。”见那杨沂中在城下催动人马,驱杀郭信部众;连忙拈弓搭箭,对准杨沂中头颅,飕的一箭射去。沂中听得弓弦响,分辨来势,顺手绰住羽箭。口中大叫一声,往一边便倒,那匹马却向前狂奔。杨端大喜,一时不及防备。杨沂中已近城下壕沟旁,就使杨端此箭,流星般射回。杨端急躲不迭,咽喉上正中,栽落城下而死。

晋军尽皆失色!城楼上军士,急将乱箭射下。杨沂中连斩二将,今日志得意满,舞动金刀拨打雕翎,从容退走。城上守军见杨沂中如此利害,只顾紧守城门,哪敢开门接应城外兵士?城外近千晋军,遂被杨沂中驱动官军,须臾斩杀殆尽。此时沈骥已从北门赶至,得知杨端、郭信二将阵亡,痛惜不已。便唤来守粮官,问道:“城内还余多少粮草?”守粮官道:“最多可支五日。”沈骥叹道:“只盼董澄将军,早日将救兵搬来。”传下军令,五日之内,务要死守端氏。按下此处慢表。

却说董澄单刀匹马,突围而出。行不十里,四下战鼓齐起,三队伏兵杀出,截住董澄北、东、西三面去路。北面队中主将,提一柄独足铜人,纵马而出,对董澄笑道:“汝等雕虫小技,如何逃得过毕大学士法眼。”董澄道:“看你兵器,定是哈回子无疑。未知有何见教?”哈兰生喝道:“无知匹夫,你既至此,还不下马就擒?”董澄把心一横,道:“多说无益。你若是个英雄,休要倚多取胜,敢与我斗三百合么?”哈兰生尚未搭话,西面队中,一人挺双鞭出马,对哈兰生道:“小将自投青州军来,未立尺寸之功。今日愿生擒董澄,献与云经略。”说罢将双鞭摆开,直取董澄。

董澄喝住那将,道:“爷爷刀下,不斩无名之辈。”那人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东呼延绰的便是。”董澄骂道:“卖主求荣之辈,有何面目在此耀武扬威?”呼延绰道:“我不与汝做口舌之争,只在手底下见个真章。”骤马上前,举鞭望董澄头上便打。董澄忙横刀敌住。二人战做一处,约二十回合,只得平手。东面队中主将,便是哈兰生胞弟哈芸生,高叫:“呼延将军少歇,看我来斗这厮。”呼延绰听了,卖个破绽,勒马回阵。芸生挺手中五股托天叉,上前力战董澄,又是二十回合,胜败不分。

董澄昨日攻打泽州之时,左臂曾受箭伤,自思道:“如此车轮战法,纵然人马不乏。臂上旧伤,早晚迸裂。不如拼死兑他一将,也不枉了。”想及此处,故意露个破绽,诱哈芸生来刺自己胸口。手中泼风刀,直望芸生脑袋上削去,欲与他同归于尽。后面哈兰生看见,连忙叫道:“芸生低头!”哈芸生听了,急忙俯身时;董澄大刀,砍在自己盔缨上,把整个头盔掀落。芸生手中钢叉,却因此刺得偏了,只将董澄左面腰肋划破。董澄见此计落空,不顾安危,使左臂夹住那把钢叉。哈芸生大惊,撇了钢叉,拨马便走。董澄顺手抄起钢叉,对准芸生后心掷去。那边哈兰生早已催马冲出,赶在二人之间,举铜人将钢叉打落。哈芸生才得脱险,回归本阵时,兀自喘息不已,半晌方定。

垓心之中,董澄冒死行险,方将芸生击退。哈兰生舞动铜人,又至近前。此时董澄已与二将战了四十回合,身上两处带伤,力气不济,如何敌得兰生过。二人战不三合,哈兰生趁二马错蹬之机,尽平生气力,抄起铜人,直向董澄腰间打来。这架式有个名头,唤做“躲人不躲马”。董澄没奈何,横起大刀,奋力架住兰生铜人。只听镗啷啷一声响,董澄左臂旧伤迸裂。剧痛之下,双手拿捏不住,泼风刀落地。哈兰生兜转马头,伸左手抓住董澄后心,竟将他提离鞍鞯,就势摔在地上。喝一声:“绑了。”十数名军士上前,将董澄捆个结实。哈兰生便对董澄道:“你一日之内,连斗我青州数员大将。我敬你是个英雄,既已被擒,可愿归降?”董澄道:“麾下多人因我殒命。我宁死,不做此不义之举。阁下休要再费唇舌。”哈兰生摇头道:“也罢。”命人押解了董澄,即刻起程,回返端氏城外。

于是三队官军列阵南归。沿路行不数步,转过一道弯。却见前面多了一人一马,横一枝长矛,挡住去路。哈兰生三将见了,又惊又喜。兰生知那人本事,远在董澄之上,低声对哈芸生、呼延绰二人道:“此人手段高强,不可轻敌。便由我先去缠住他,你二人各率一队军士,左右抄到背后。听我号令,不分兵将一齐上前,擒住便是。”二将点头。哈兰生便提了独足铜人,打马上前,拱手道:“员外别来无恙。”

对面之人,正是玉麒麟卢俊义。他上月底得知官军不日北犯,只身离了太行山,前去晋州与孙安、乔冽商议对敌方略。三人议定,卢俊义便要先去泽州一带,打探官军军情,再经由壶关,折返太行。却于此处撞见哈兰生、哈芸生、呼延绰三个,车轮战擒了董澄。卢俊义见官军用兵,神速如此,吃了一惊。本不欲打草惊蛇,只是董澄乃晋军猛将,如何不救?连忙催马横矛,截住哈兰生一众归路。

卢俊义见哈兰生出阵,自思道:“我去年得了恩师图谱、心法,数月以来武艺大进。此等乌合鼠辈,败之不难。只是今次河东河北战事,繁复至极。没来由在此显露武艺,坏我大事。今次只救出董澄便罢。”思及此处,也拱了拱手,叹道:“之前种种恩怨,卢某本不欲追究。不想山高水长,终是有此一日。还望哈团练恕我不敬之罪。”哈兰生道:“员外过谦了。我虽有巨万家财,见了朝廷悬赏,犹然动心。今日撞见员外,正好去做笔买卖,员外又岂有失敬之处?”卢俊义笑道:“既然你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罢!哈团练若到了森罗殿上,莫要在阎罗面前,状告与我便是。”哈兰生左手合胸,道:“哈某信奉真主,阎罗王不干我事。员外大可放心。”说罢右手将铜人抄起,骤马直取卢俊义。卢俊义则提沥泉神矛,催动坐骑迎住兰生。那匹马,浑身雪白,只有九处斑点,也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做九朵葵花兽,乃是卢俊义前日拜访晋州之时,孙安所赠。

二人便一来一往,盘旋战了三十二回合。那卢俊义只用七成技艺。饶是如此,手底神矛,如长蛇般灵动异常,舞得眼花缭乱。兰生使尽平生本事,连变一十六种解数。两般兵器,始终碰不到实处。手中铜人犹如抽刀断水一般,好不厌烦。此时哈芸生、呼延绰两队人马,已经抄至卢俊义左右背后。兰生心生一计,卖破绽,拨马退出战团,对卢俊义道:“且住!你我这般缠斗,也不是头。不如改作文斗?”卢俊义道:“怎般唤做文斗?”兰生道:“员外棍棒天下无对,气力上想也不差。你立定战马,不许躲避,硬接我三记铜人。但要接得住,哈某便下马认输。任凭他人如何与员外争斗,我只袖手旁观。如何?”卢俊义笑道:“这弓马武艺,你擅力,我擅技。又怎肯舍长取短?只是我今日以一敌三,所俱者,车轮战也。若我果然接下三记铜人,哈团练可要恪守诺言,勿负古兰教义。”哈兰生道:“这个自然。”说罢催开战马,退出半箭之地,心道:“休用古兰经来压我。待会吃了我三记蟹螯神力,管教你虎口崩裂。纵我不再出手,你也插翅难逃了。”便抡起铜人,喝声:“员外小心了。”纵马向卢俊义冲来。

哈兰生此等伎俩,卢俊义明知是计;更有哈芸生、呼延绰两队人马,已至自己背后,卢俊义亦非不觉。却一口应承兰生文斗之约,何也?原来那两队人马之外,另有二十几个军士,押解了董澄,从呼延绰那边远远地,绕过卢俊义往端氏进发。卢俊义暗中算定一条计,勒住坐骑,双手攥紧矛杆。那哈兰生借了马力,使七十五斤铜人,运足玉蟹右螯之力,朝卢俊义打来。卢俊义横起沥泉神矛,奋力一架。镗的一声响亮!饶九朵葵花兽这般神驹,也被震的长嘶数声,硬生生退了两步。卢俊义只觉胸口气血翻涌,急忙按周侗所遗之内功心法,将真气运转一大两小三周天,方才清爽,却暗叫声:“惭愧。”那哈兰生蟹螯神力,当真非同小可,适才震落董澄泼风刀,也不是全因车轮之故。这回兰生使足十成气力,卢俊义仍能架住,不落半点内伤。其故有三:一是周侗神功,他勤习半载,确实大受裨益;二是坐下九朵葵花兽,稳住卢俊义下盘;三便是手中沥泉神矛!这神矛非金非铁,据说是巨蟒所化,故而其质刚中带柔,矛尖兼有奇毒。抵挡兰生铜人时,此矛也助卢俊义卸了一成力道。他这一声惭愧,便是为这三件事之故。

哈兰生一击不成,不胜惊骇。他本以力大见长,若论武技,适才那番较量,已见高下。如今卢俊义硬吃了一记铜人,犹然气定神闲。便知卢俊义力气,也不输自己多少。兰生遂起了畏惧之心。无奈兰生一人一骑,已冲到呼延绰、哈芸生之间,若此时下令群殴,对面无得力战将,卢俊义势必轻易突围而去。只得咬了咬牙,将马头兜回,舞动铜人,又朝卢俊义打来。两人二度较力,叮当一响。兰生纵马趟过去,回头看时,卢俊义矛交左手,右手紧按胸口,随即一口鲜血喷出!

哈兰生见卢俊义受伤,转忧为喜。此刻兰生、芸生、呼延绰三人恰将卢俊义丁字围住,兰生之前合围谋划,本是绝佳机会。谁知哈兰生要竟全功,见卢俊义面色惨白,几乎坐不稳鞍桥;便料定他气力已竭,决计挨不住第三击;竟不发围攻号令,独自举起铜人,三度向卢俊义冲锋。心中暗喜道:“我今日力败玉麒麟,必可名动天下。”

怎料二马尚未错蹬,卢俊义使左脚轻踢马腹,那九朵葵花兽嘶喊声中,往右边横里跳开数步。哈兰生已将铜人举起,作势往右边砸下。孰料卢俊义连人带马,忽地往自己左边跳去。一半门户,登时大开。兰生骇然,却勒不住马,急忙收回铜人,护住左边要害。只是他双臂力气相差悬殊,左手使不动铜人,单凭右手防护左半身躯,实力已大打折扣。卢俊义此时若是使出绝顶技艺,两三招之内,取哈兰生性命,不在话下。他却碍于自己失约在先,不愿授人以柄,暗叹道:“此等蹩脚英雄,只能‘独当一面’。今日且饶他不死,日后必有收他之人。”仍然以右手护紧心口,左手挺沥泉神矛,望兰生脸上刺去。兰生急使铜人抵挡时,卢俊义转手使矛杆,打在哈兰生马屁股上。那匹马吃痛,往右前哈芸生阵中猛冲过去。芸生一队人马,登时大乱。

卢俊义不趁势突围,反掉转马头,向呼延绰那边杀去。呼延绰见了,举双鞭相迎。身后官军,亦随之冲出。二人尚未交马,卢俊义便厉声喝道:“反复小人,尚有何面目见我!”那呼延绰投诚官军,自有其一番道理、一套说辞,本不惧怕与梁山旧人对质。只是卢俊义这般喝问,呼延绰纵使不心虚胆怯,或多或少,也有急于辩解之意,却因此分了心神。两马已然交错,卢俊义猛地大喝一声!呼延绰只觉脑中嗡嗡做响,竟被卢俊义用神矛矛杆敲落马下。此一喝,唤做“义愤填膺”,乃是昔日林冲拿手本领,擒敌斩将,全凭此技。亦录在周侗图谱之中,故而为卢俊义所习。

卢俊义复又一击,惊了呼延绰坐骑,将背后哈兰生那队官军阵势冲乱。他不愿教官军得知神矛毒性,便催动坐下九朵葵花兽,不用矛尖伤人,将手中沥泉神矛如棍棒般打出。他棍棒神技天下无双,如此运用,更加得心应手。端的是人来打人、马来打马。硬杀出一条血路,直望董澄那边冲去。卢俊义于乱阵之中冲突时,官军不能放箭。此刻却恐误伤了押解军卒,又不敢放箭。卢俊义遂轻易抢近前来。那二十几个押解军卒大惊,便有几个胆大的,抽出腰刀来,上前去杀董澄。都被董澄踢翻在地。卢俊义挂了神矛,伸手将董澄抓起,放在身后。仗九朵葵花兽脚力,绝尘而去。

哈兰生此时方将坐骑勒住,见卢俊义救了董澄,双双离去。怒发冲冠,眼中冒火,兜马回阵。官军已将队伍重新聚拢,虽伤了数十人,却无一个送命。哈芸生见了哥子怒火,忙上前劝道:“枉那卢俊义天下闻名,却临阵食言,暗算兄长。今日虽败,却非兄长之过。”哈兰生道:“临阵制敌,却不防备敌人使诈,失却胜机。又被他轻易突围,救走董澄。所谓奇耻大辱,不过如此。”芸生道:“所幸不伤一人,总算无损。”兰生道:“卢俊义此举,实是羞辱我军。”芸生不敢再劝,却见兰生打马来到呼延绰面前,道:“其实今日之辱,尚有个蹊跷在此。”忽然指呼延绰道:“便是你这两面三刀之人,故意将卢俊义放走。人来,将此贼与我拿下。”也不知呼延绰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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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日走横岭义收秋凉 夜奔壶关勇战四将



却说呼延绰被哈兰生喝令拿下,连忙辩解:“适才一战,小将确是着了那卢俊义的道儿。人有错手,还望将军宽恕。”兰生道:“你并非庸碌之辈。卢俊义本事再强,终是有伤在身。一合之内,如何便分高下?却不是通敌么。”呼延绰欲辩无辞,只道:“小将委实问心无愧。将军若要发落,且请自便。”兰生忿然,不顾忌讳,道:“梁山降将,终是难知真伪。”呼延绰听了这话,直气得面孔紫涨。芸生急忙上前,对兰生道:“伏击事败,兄长不如早回。至于呼延将军之事,来日由云经略裁处便是。”兰生点头,教人押解了呼延绰,折返端氏城外。

毕应元早率大军相迎,见了这般景象,大惊失色,忙问其故。兰生便将前事说出。应元听罢,道:“哈将军差矣。呼延将军一片忠心,不必相疑。今日不过事出意外而已。”兰生道:“毕将军既如此说,自有道理。我也不再相逼。”毕应元急忙命人松开绑绳,好言安抚了呼延绰,对众人道:“如今董澄逃走,不出数日,必有援兵来此,营救端氏一干贼众。我等只须将计就计,城外设伏便是。”众皆称好。毕应元便教兰生、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引正一村回回兵,去端氏西北布置;其余将领,都在端氏城外严守;又写下书信,送与泽州云天彪处。

十七日当晚,云天彪接了壶关、端氏两处军报。知刘慧娘一打壶关失利,折了数千人马,叹息不已。却从毕应元书信中,读出重大隐情,急将傅玉唤入,道:“今日端氏城外一战,那呼延绰颇有可疑之处,毕将军因不欲声张,故而先将此事压下。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处置?”傅玉道:“泽州南面,有一处唤做天井关,乃是太行山南麓第一险要。不如教那呼延绰把守,他必欣然前往,却省了我等不少麻烦。”天彪大喜,道:“真是妙计。贼人若未失泽州,这天井关本是三晋第一要冲。如今泽州已为官军所有,天井关便是鸡肋一般。呼延绰若真心向宋,守住天井关,总可稍解我背后忧虑。他若存心背叛,献了此关,我只须引军严守泽州,断了天井关北面道路,关内人畜,早晚饿死。”傅玉道:“正是此意。”天彪点头,又与傅玉议了一回。

十八日晨,天彪传下将令,仍教宗泽引二子镇守泽州,其部将呼延次升调任高平,范世延调任陵川;毕应元总督端氏攻防军务,将佐四员:哈兰生、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并两万人马;其余孔厚、杨沂中、呼延绰,则调回中军。午时,孔厚三人赶回泽州。云天彪升帐,检点兵马,先教呼延绰引一千军士,南下守御天井关要害。呼延绰果然不疑,欣然前去。天彪便率官军六万,将佐六员:傅玉、庞毅、孔厚、杨沂中、马元、皇甫雄,北上抱犊山,与慧娘合兵一处,谋取壶关。

不提天彪大军,只说当时卢俊义救走董澄,右手从腰间抽出小匕首,反手将董澄周身绳索割开。董澄在马上拜谢道:“赵王大恩,小将没齿难忘。只不知赵王胸口伤势如何?”卢俊义笑道:“我故作此伤,原是教哈兰生、呼延绰二人反目,并不碍事。”董澄大喜。卢俊义便问起泽州战事。二人直赶出二十里路,方才停下休息。卢俊义道:“刘慧娘用兵,神鬼莫测。我恐壶关有失,必须亲自前去探看。”董澄点头,道:“赵王放心前去,我自往晋州求援。”卢俊义道:“你此去晋州,也有两百里路,不可无马。说不得,只得送你一程。”董澄再谢。二人沿沁水北上,直至冀氏县城,此城已是田虎属地。临别之前,卢俊义叮嘱道:“官军之中,颇多诡诈之人。你去晋州,万不得催促孙殿帅发兵。一切只听乔冽军师安排。”董澄应允。卢俊义遂一人一矛一骑,出冀氏往东,投壶关而去。

东行三四十里,有个去处,唤做横岭堡。卢俊义爱惜马力,知这九朵葵花兽驮两人奔走半日,便在堡下寻个山林僻静处,坐下休息。却隐约望见一个孩子,四五岁年纪,赤身裸体,从南往北一晃而过;忽然失了踪迹,似落入陷坑中一般。卢俊义连忙起身,欲去看个究竟。不想南面跑来一人,短衣麻鞋,身后背个竹篮,气喘吁吁。见了卢俊义,也不理会,只顾前去。到那孩子失踪之处,方将竹篮卸下。卢俊义近看分明,那里却是个地穴,深不见底。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口袋,撒出粉屑来,异香扑鼻。一柱香工夫,小孩竟从穴底跳出,被那人伸右手一把抓住。孩子一面哭,一面开言求饶。那人哪管这些,左手从腰间解下绳子来,作势要捆。

卢俊义大怒,喝道:“拐带孩童的泼贼,休得无礼。”抢步上前,朝那人脸上便打。那人吃了一惊,急躲时,手下一松,被那孩子挣脱,飞也似往北逃走。那人亦怒,对卢俊义道:“你干的好事。”提起双拳,打向卢俊义胸口。卢俊义见招拆招,护住前心。不期上面只是虚招,那人转动身躯,伸脚往下三路扫去,直踢中卢俊义左腿。卢俊义一时大意,吃了亏,腿上酸麻不已,急使右脚跳开两步,道声:“好俊的功夫。”运内力冲开腿上足三里,上前去,与那人在林中放对。

此一回,卢俊义却使出那天下无对的相扑本事。饶是如此,那汉手脚功夫,都往自己身上大穴招呼。直斗到二十合开外,方才将他掀翻在地。卢俊义赞道:“却与我那小乙本领无二。”那人躺在地上,听了卢俊义这话,道:“你莫非便是梁山上玉麒麟卢俊义么?”卢俊义身在晋地,也不怕他,答道:“正是卢某。”那人急忙翻身拜倒,说道:“员外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卢俊义问道:“愿闻阁下姓名。”那人道:“小弟姓秋,单名一个凉字。祖贯东昌府人氏。梁山好汉紫髯伯皇甫端,却是小弟的师兄。”卢俊义道:“既是梁山旧人师弟,快快请起。”说罢伸手扶起秋凉。二人即以兄弟相称。

卢俊义道:“贤弟既是紫髯伯师弟,却如何使得这般好拳脚?”秋凉道:“我二人已故师父,原是个跌打兽医,专在燕云医马。因此师兄便学成兽医本事,我只习得拳脚功夫。只是政和四年,我机缘巧合,得遇一位高人,便跟他学了八年医药之术。”卢俊义道:“不知那位高人名姓。”秋凉叹道:“恩师姓钱,名讳一个乙字。可惜前年抛下小弟,仙游去了。”卢俊义亦叹,道:“名医钱仲阳,卢某闻大名久矣。却不想已驾鹤西去了。”忽道:“令师行医,向以幼科见长。贤弟适才擒捉那个孩子,莫非竟是与他疗治伤病么?”

秋凉道:“却误会了。员外与官军多年厮杀,必然深知刘慧娘这个女子。”卢俊义苦笑道:“女诸葛大名,岂止知晓,实是切肤之痛。”秋凉道:“员外可知此女于重和元年时,曾得过一场大病?几乎送了性命。”卢俊义拈须道:“此事愚兄亦有所闻。那年我梁山营造奔雷车,大败云天彪、陈希真,末了却被刘慧娘坏了大事。后来才知那妮子重病之事,众兄弟也惋惜了一场。”秋凉道:“女诸葛那病,原是定数难逃,必死之疾。”卢俊义讶然道:“却如何活了性命?”秋凉道:“因那孩童之故。”卢俊义大惊。秋凉续道:“那个孩子,并非寻常小儿。乃是一枝千年人参成精,形如婴孩而已。”卢俊义恍然大悟,道:“莫非刘慧娘便是饮了那参仙之血,故而起死回生?”秋凉点头,道:“小弟去年从恩师药典之中,得知了擒他之法。因此便去高平山中捉那参仙。追踪数月,辗转千里,今日本要得手。”说到此处,秋凉便叹息了一声。卢俊义道:“不想竟是如此,愚兄当真罪过。”

秋凉道:“员外说哪里话来。实不相瞒,小弟久慕大名。只是去年艺成,梁山却被官军围困,欲投无路。年初员外称雄太行山时,小弟便要前去入伙。擒捉参仙,实是为寻个见面之礼,献与员外。若员外定要因参仙之事自责,不如纳小弟入太行,坐把交椅便是。”卢俊义大笑道:“贤弟精擅医药、相扑之术。这身本事,还说要借参仙为投名状。莫羞杀了愚兄。”秋凉再拜道:“如今小弟便是太行山自家弟兄,员外但有用小弟处,无不效劳。”卢俊义叹一声,道:“愚兄这就要去壶关之上,助晋军抵挡官军了。”秋凉道:“员外如此叹息,便知壶关战事,势如燃眉。小弟愿同去助守。”卢俊义道:“却有两件事,非贤弟不可。”秋凉忙问何事。

卢俊义道:“日后两军大战,总免不了意外变故。你若当真擒下参仙,有益无害。”秋凉道:“北面三十里,便是精卫填海之发鸠山。参仙因灵气之故,必投此山。既员外如此说,小弟这便起身,去发鸠山上,早晚擒捉了那物。”卢俊义走过去,将沥泉神矛交与秋凉,道:“我这沥泉神矛,矛尖之上,自带蛇毒,毒性难测。你此去发鸠山,闲来无事之时,替我参详一二。”秋凉接了矛,道:“此两件事,皆是小弟本份,员外放心。只是员外无神矛在手,来日对敌,却不稳便。”卢俊义笑道:“我尚有朴刀一把,料也无妨。”秋凉便辞别了卢俊义,往北面投发鸠山去了。

卢俊义直休息到酉牌时分,方才催马东行。只一个时辰,便奔走一百五十里,已近壶关。却见关南无故起了几座大营,都是官军旗号。卢俊义大惊,不敢冒然入关,拨马上个小山坡,观看关前形势。望见官军营寨,分左、中、右三座,牢牢锁住关南要路。壶关之上灯火,却是依晋军式样排布。卢俊义以手加额道:“原来壶关尚在我手。”盘算路径,欲寻小路绕到关前。却嫌夜色不黑,恐为官军发觉。便解了葵花兽銮铃,去密林深处,睡到丑时。方起身,牵着马,往西摸黑走了一二里路。正对官军西面营寨后门,营中大纛旗迎风摆起,看分明是一个“闻”字。

原来刘慧娘袭取壶关不成。十七日天明,便传下军令,命风会在壶关关前下寨,扼守关南各处要路;自己则与云龙屯兵抱犊山。等待云天彪大军,再议攻取之策。风会得令,便和唐猛率军折回关前,扎下一座营寨。关上山士奇,只遣出几队哨骑,打探泽州董澄消息,却不敢下关搦战。风会遂据住关南要路。晨时,欧阳寿通逃回。风会便分他一枝人马,去东面又立一座营寨。巳时,闻达亦回。风会再分一军,教他去西面,再扎一座营寨。是以壶关之前,有此三座军寨。

卢俊义见了,怒道:“若是他人,绕路不妨事。这个闻达昔日在大名府,武艺上受过我不少点拨。却不思报恩,与那梁中书陷害于我。此等为虎作伥之徒,如何肯饶。”想到此节,翻身上马,挺朴刀直取官军西营后门。此时大军都在熟睡,后门上两个值夜官军,朦胧地见一人一骑,破营而入。尚来不及喊叫,被卢俊义掷出两柄匕首,插中咽喉而死。卢俊义便推倒后门左右篝火,顺手抄个火把。就营中四处,点起火来。军寨内大乱,遂有军士从梦中惊醒,营帐中探出头。卢俊义挥动朴刀,看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只是混乱中寻不见闻达大帐,于是单骑直入大纛旗下,一刀砍翻,将大旗揽入手中,望营北正门冲杀过去,砍坏神臂弓三架。正门官军,七七八八聚在那里,拈弓搭箭朝卢俊义射去,皆被他用左手上大纛旗卷落,纵九朵葵花兽,破阵杀出。大刀闻达,此时方才全身披挂,跨马提刀赶至。一面吩咐军士,将敌军偷营之事报与风会得知,一面与十余骑兵,望卢俊义追来。

卢俊义知闻达追上,虽然心喜,却恐被官军大队缠住,不敢转身厮斗,催马望壶关疾行。闻达坐下卷毛赤兔马,也不比寻常。他便盯紧卢俊义,在后面急追不舍。只苦了那些骑兵,任凭如何纵马加鞭,也跟不上二人。卢俊义、闻达并两匹宝马,霎时便与众人分开。卢俊义知机不可失,回马摆旗横刀,拦住闻达,喝道:“闻将军别来无恙么?”

那闻达昨夜壶关督战,末了又从乱军中逃回,巳时方至风会营中,辛苦至极。故而日间扎营,一时疏忽,布了个顾前不顾后的阵势。卢俊义从营后冲入,营前冲出,虽杀个通透,闻达却只顾自责,并不以踹营之人武艺为念。此时见了卢俊义,唬得魂不附体,不敢搭话,回马便走。本来二人武艺,并非云泥之别。若是他人见了卢俊义,定要上前一斗,如同哈兰生一般。只是闻达与卢俊义,相识二十余载,彼此熟稔。闻达明知不是卢俊义对手,不走更待何时?

卢俊义哪里肯舍,拍马紧追。谁知闻达年少之时,曾在天彪父亲云威处学过两年刀法。后来征讨梁山,与天彪、风会日夜切磋,于刀法上也有进益。单有一招拖刀之法,与武圣关刀不同,颇具独到之处。那年嘉祥城外,双擒水火二将,便是此招。卢俊义却从未见过。此时闻达吃卢俊义逼迫得紧了,只得冒险行此拖刀计,辨清马蹄声响,算准步数,将手中大刀抡转,望卢俊义胸口砍来。

苍鹰搏兔,尚须全力。卢俊义欺闻达非己敌手,又兼踹营成功,志得意满,却不防备闻达拖刀之计。比及寒光闪至,已然不及拦挡,慌乱间急忙勒马。不想那九朵葵花兽也有三分灵性,闻达抡刀砍来时,便有避让之意。是以卢俊义一拉缰绳,葵花兽竟骤然停步。闻达大刀,就卢俊义胸前半尺,堪堪划过。闻达一击落空,收刀不及。那卢俊义坐骑骤歇,人却停不住,借势举起朴刀,望闻达刀柄上只一磕,大刀落地,随手抡动大纛旗,将闻达打下马去。卢俊义叫声“惭愧”,打马上前,弃了大纛旗,伸手望闻达勒甲丝绦只一抓,提上葵花兽。官军十余骑,此刻方至。卢俊义使朴刀逼住闻达,官军不敢上前,眼睁睁任由二人一骑往壶关离去。

那闻达手上,有梁山侯健、陶宗旺两条人命,今番遭擒,知性命难保,叹道:“员外武艺,闻某一向佩服。只是今日一战,却不服气。”卢俊义道:“休要激我!若不是我一时不备,你再回去练上二十年,也非我敌手。”闻达道:“员外如此,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都说你是浪得虚名。”卢俊义笑道:“虚名而已,不过是天下人错爱罢了。更何况今日之事,闻将军巧使拖刀计,却因卢某宝马神骏,反胜为败。只是我不说出,天下又有何人知晓?”闻达怒道:“不想堂堂河北三绝,竟是如此奸猾之徒!”卢俊义正色道:“你家主帅,暗使傅玉奸贼,伤我关胜兄弟,又如何说?更有你那好友李成,害我杨志兄弟,便是我大名府英雄所为么?”闻达听了这番训斥,低头不语。卢俊义却自思道:“我一番话,虽令他语塞。然而我两日来恃勇轻敌,万不足取。今后对敌,必尽全力,也不藐视了天下英雄。”

须臾,二人已至壶关。卢俊义报上名姓,唤山士奇来见。一盏茶工夫,山士奇、唐斌、陆辉众将,方才顶盔披甲,登上壶关。卢俊义道:“关上可是山士奇将军么?速速开门,放我入关。”山士奇、唐斌,皆久闻玉麒麟大名,却从未谋面。夜色中,本不敢轻易开门。只是去年他二人与乔道清、孙安、卞祥、马灵诸人相约弃暗投明之时,也曾遣人两度暗上太行山。唐斌之偏将文仲容,遂与卢俊义相识。那文仲容挑了灯火,认得分明,对诸将道:“果真是赵王亲临,山将军勿疑。”士奇大喜,便欲传令开关。

谁知下面闻达听了,压声对卢俊义道:“员外大计将成,此番功劳不小。”这话不低不高,恰被关上诸将听见。陆辉忙对山士奇道:“将军且慢。人心毕竟难测,须防有诈。”士奇亦心疑此事,于城墙上欠身,对关下卢俊义道:“此时开门,唯恐敌军乘虚而入。若是员外亲临,还望恕罪一二。”卢俊义心下怒极,往闻达后颈上只一掌,那闻达登时晕厥。卢俊义遂对山士奇道:“也罢。山将军毕竟身肩重任,还是谨慎为上。不如教人放下钩索,先将此人坠上关去。我自在关下待到天明便是。”士奇应允,命军士抛下两条钩绳。卢俊义接了,都挂在闻达勒甲绦上,使全力托住闻达身躯,向上一送。关上晋军趁势拉住,慢慢提上壶关。卢俊义便横起手中朴刀,勒马向南立定。

壶关之上,偏将仲良、云宗武,昨夜曾与闻达厮杀。此时见了,如何不识?急忙禀道:“此人便是官军大将闻达,如假包换。”唐斌道:“敌人再不济,总不至以闻达为饵,赚取壶关。定是赵王擒了此人,前来相投。”士奇点头,却听警报声起,壶关远处,十数火把耀出一枝军马,打了风会旗号,望关前聚拢。陆辉上前,谏道:“形势未明,山将军不可轻举妄动。”士奇道:“那风会若要赚关,又怎会故露踪迹?此番我等失计,得罪赵王,其责不小。”陆辉道:“今日之事,末将愿领全罪。只是官军已然近前,宁失礼于赵王,也不敢冒然开关相迎。”士奇踌躇不已。唐斌道:“事已至此,只教弓弩手远远护住赵王,以待天明。我等再赔罪不迟。”众人然之。

关下卢俊义隐约听了,心道:“今日定要显些手段,也教三晋诸将不敢轻视。”拨马上前,指风会道:“你若是个英雄,也来与我战三百合。”风会道:“你把我闻达将军怎样?”卢俊义道:“若赢得我手中朴刀,还你闻达。”风会拱手道:“便来讨教卢员外武艺。”舞动手中泼风大砍刀,拍马前来。关上山士奇见了,急令军士擂鼓助威。那两个便在关前厮杀。卢俊义知风会武艺,犹在哈兰生、闻达之上,打足十二分精神,以刀对刀。二人斗三十回合,风会气力犹在,技艺却穷,数次险象环生,已萌退意。只是被卢俊义朴刀缠住,急切抽身不得。众从骑投鼠忌器,亦不敢以弓箭相助。风会无奈,将几十斤大砍刀舞得密不透风,勉强支撑。

不多时,唐猛率军赶至,看明关前形势,抡动六十五斤偃月铜刘,拍马上前助战。卢俊义已与风会战至六十回合,见了唐猛,也不慌乱,自道:“此人只擅步战,马上功夫却逊。”待吃了他一记铜刘,心中暗笑道:“官军阵中,颇多蛮力之流。须不知兵器愈重,愈难久持。也罢,且看你撑得几时。”那风会得唐猛援手,寻个间隙,脱身退在一旁。卢俊义便单搦唐猛,二十回合,兀自气定神闲。唐猛钺法散乱,只仗一副神力,与卢俊义缠斗不休。

那边风会喘息已定,遥遥见壶关之上,也是剑拔弩张之势,便教手下军士,回营调兵,防备壶关晋军冲突。自己则大喝一声,提刀上前,与唐猛双战卢俊义。三匹马丁字儿摆开,又厮杀三十余合,欧阳寿通领兵亦至。他右臂昨夜为竺敬所伤,运转不灵,只得以左手提鞭,纵马助战。卢俊义吃风会、唐猛两人围攻,已成平手。见欧阳寿通前来,反而再添一番豪气,将数月所习之周侗刀法,竭力使出。风会、唐猛、欧阳寿通三个,走马灯般,往复攻杀近百回合,犹战卢俊义不下。壶关上下晋宋两军,都看的呆了。也不知此战怎生了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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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7 11:5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四十一回  擒风会卢俊义扬威 陷孔厚云天彪失恨



却说卢俊义力战三将,只朴刀一口,敌住九环泼风大砍刀、偃月铜刘、八楞虎眼钢鞭三般兵器,往来已有两百余合。壶关之上众将,早叹服不已。山士奇便对唐斌道:“不想这赵王竟如此英雄!今日宁教壶关涉万一之险,也要发兵前去救应。”唐斌连忙点头。陆辉道:“将军所言虽是,然敌军虚实未定,不可大意。”士奇喝道:“赵王今日以身犯险,皆是因我等一时不明之故。倘若始终按兵不动,一旦赵王有失,壶关虽得保全,却只恐太行之众,从此离心。我三晋失却东面屏藩,你可担待得起?”陆辉道:“我问将军,那女诸葛可在对面军中?”士奇、唐斌听了这话,哑口无言。知刘慧娘用兵如神,此时冒然杀出,纵使舍了壶关,亦未必护得卢俊义周全。

陆辉续道:“只盼赵王神勇,能捱到天明时分。那时再引军杀出,可保壶关无虞。”士奇叹道:“罢了!若赵王不能回关,陆将军便提我头颅,去太行山上谢罪。”偏将竺敬上前,道:“末将倒有一个折中之策。可选壶关精兵三千,各持盾牌出关;却不上前厮杀,只列阵守住关前要害。如此,赵王若要脱身,退回阵中便是。那时便放赵王一人入关,其余军士,依旧结阵死守,直至天明。”陆辉、唐斌皆称妙。士奇道:“既如此,我亦披挂出关,接应赵王回来。”陆辉不能劝阻。于是山士奇点了吴成、仲良、云宗武、竺敬四将,并三千精锐,出关列阵。阵势摆布停当,士奇便抄起浑铁棍,纵马往垓心杀去。

看官却知,那刘慧娘远在抱犊山,不在官军阵中。风会见识不足,也是碍于夜色,恐晋军以卢俊义做饵,引诱官军,不敢教部众轻易上前。他料定以三敌一,总是有胜无败。谁知壶关关门大开,山士奇一马当先,舞动铁棍杀来。此时风会三人,将卢俊义丁字围定,风会在南,便率先觉察异变。他知士奇本事不弱,一旦援手,三人必败无疑。慌乱之下,急忙连声大喝,好教背后官军一齐杀出。却被卢俊义趁此间隙,奋力格开唐猛铜刘,反手朝欧阳寿通砍去。

那欧阳寿通左手使鞭,毕竟灵动欠佳,又兼与卢俊义战了许久,身心已疲。勉强提鞭抵挡时。不料卢俊义手中朴刀,途中变势,往下一沉,砍入寿通左腿,将他掀下马去。唐猛大惊,翻身下马,抱了寿通便走。风会急忙拨马上前,阻住卢俊义追击去路。怎料士奇已至,抡动浑铁棍,望风会头上便打;卢俊义亦挺起朴刀,往他胸口砍去。风会见不是头,举泼风刀架住卢俊义刀口,借势滚鞍落马。士奇铁棍,正打在马背之上。那匹马惨嘶一声,眼见得活不成了。

卢俊义待要追时,风会坐骑尚未倒毙,恰将去路挡住。卢俊义大喝一声,左手紧提缰绳。那九朵葵花兽已知主人心意,纵身一跃,从风会坐骑身上跳过。卢俊义人借马势,使朴刀逼开风会手中大刀,伸左手抓住腰间,往后一拖,生擒过马。众官军见主将被擒,哪敢上前,都随了唐猛,败归本营。

士奇大喜,翻身跳下马去,望卢俊义纳头便拜,道:“赵王神威,今日方得亲睹。适才末将多有不敬之处,但凭赵王发落,无不遵从。”卢俊义笑道:“今日之事,本是卢某冒失。将军身系壶关主将,若论轻重缓急,自是守关为上,何罪之有?”士奇拜谢。卢俊义便押了风会,与山士奇一齐入关。壶关之上,陆辉见大获全胜,教人鸣金。吴成、仲良、云宗武、竺敬四将,约束军士,缓缓退入关中。

众人分宾主坐定,山士奇便叫诸将上前,一一与卢俊义相见。卢俊义本欲教众人与己,彼此间只以兄弟相称。转念却想,昔日梁山宋公明便是这般,虽得弟兄们亲近些,终非长久之计。若要得成大事业,实宜早定尊卑。遂欣然受了赵王称呼,只碍于晋王田虎面上,不以“孤”自称罢了。

礼毕,士奇道:“今日赵王神勇无敌,连擒敌军二将。但不知如何发落?”卢俊义道:“诸位将军,可知泽州战事么?”士奇道:“昨日也曾遣人打探,只是未得消息。”唐斌道:“赵王从南面来,想必已知。”卢俊义点头,便将泽州、端氏之事说出。众皆大惊。士奇道:“看来这风会、闻达,轻易杀不得。不如索性送还二将,以解端氏之围。”卢俊义道:“理虽如此。然一并归还二人,终是心有不甘。”唐斌道:“我听闻风会、闻达二人,与那云天彪皆有渊源。大致论来,都算是一家兄弟。”卢俊义道:“江南庄上,风云际会。云天彪与风会相交数十载,彼此情如手足。而那闻达则不过是云威昔日一名学徒,并非云天彪心腹之人。我等若肯放了风会,云天彪必然撤围端氏。至于闻达,我自有用处。”陆辉道:“壶关与端氏,相隔百余里。其间高平城,又被官军夺去。今次交换,实颇有不便之处。赵王之意,莫不是先放了风会,再教官军自解端氏之围。我有闻达在手,也不怕云天彪失言。”卢俊义笑道:“陆将军有所不知。云天彪此人,忠厚其外,实则奸诈之徒也。果真如此,他必寻个缘由,舍了闻达性命,激得官军同仇敌忾。如此一来,端氏之围不解,我三晋诸军,反受其害了。”士奇、唐斌皆道:“赵王既这般说,必有妙策。”

卢俊义道:“晋州孙安、乔道清五万大军,早晚东进,与官军决一死战。我等不如顺水推舟,将那风会送至孙安军中,以助其解端氏之围。”唐斌道:“甚妙。孙将军若与云天彪阵前交换,更为稳便。”卢俊义续道:“西面战事若起,较之此地镇守关隘,更有用到我处。明日我便起程,押解那风会往孙安军中,也好助他一臂之力。”士奇道:“云天彪、刘慧娘觊觎此关久矣。若赵王离去,实乃我壶关憾事。”卢俊义沉吟片刻,道:“也罢。既如此,我便作书一封,教太行山神机军师前来,助你等守关如何?”士奇众人大喜,皆道:“朱军师排兵布阵之法,天下闻名。他若肯来此,我壶关无忧矣!”于是卢俊义写下亲笔书信,教竺敬带了,往承天军寨请朱武前来。竺敬去后,众人忙了整夜,倦怠至极,各回关内休息,不提。

却说对面官军营中,直至午时,云天彪六万大军,陆续赶至;云龙、刘慧娘接了唐猛急报,亦从抱犊山赶来。天彪、慧娘得知风会、闻达,皆被卢俊义擒去,大惊失色;急召大小将领,商议应对之策。众人议了一个时辰,慧娘道:“幸得孔叔叔、毕先生用计,在端氏困住万余贼军。事已至此,撤围端氏,以换回二将,方是上策。”天彪点头,教云龙作书。那云龙硬着头皮,搜肠刮肚,挤出一篇文书。天彪看了言辞,倒也恳切工整,道:“哪位将军愿去壶关递书?”孔厚自到营中,便为欧阳寿通医治腿上刀伤,此时已毕。听了天彪这话,道:“我在军中,不过押司书吏一名,手无缚鸡之力,贼人伤我无用。不如由我前去递书罢。”天彪叹道:“也只好如此。先生此去,务必小心。”孔厚遂辞了众人,亲往壶关下书。

壶关之上,只有偏将史定,前夜被鸟枪铅子打伤,是故昨夜未曾登关,今日便在关上督军;见了孔厚,教军士放入,请进客厅,递上茶水。却说:“赵王卢俊义,并壶关主副守将山士奇、陆辉,因昨夜劳累,皆在关内休息。小将位卑职微,不能做主。”孔厚没奈何,只得在厅中苦等。直盼到酉牌时分,天渐昏暗,那山士奇方才抻懒腰、打哈欠,入厅来见。

二人见礼,孔厚递上文书。士奇览罢,笑道:“云天彪好大的口气!泽州、端氏一战,他不过侥幸得手。你道我三晋英雄,真个便解不得端氏之围么?你去说与云天彪得知,若要放那二人回去,除非他即刻卷旗收兵,归还泽州。宋、晋两家,从此以黄河为界。”那孔厚早将士奇几代祖宗,骂了一遍,却道:“山将军何必漫天要价,到头来鱼死网破,于你我两家又有何益?”士奇未及言语,堂后一人,挑帘而入,喝道:“莫说是漫天问价。明日便拿他二人祭旗,又待怎地?”孔厚认得那人,正是玉麒麟卢俊义,道:“我道是谁?既是卢员外,又岂肯行此不智之举。”卢俊义冷笑道:“数日开战,尔等斩杀我十余晋将、几千晋兵之时,可有半点怜悯意思?两国相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我既擒了风会、闻达,休说杀剐,便是拿去蒸了煮了,也是自家事情。”

孔厚听了卢俊义此语,吃了一惊,自忖道:“人心难测,这人虽是富豪之身,终是在贼窝里混了许多年头。怕他认真做出来,还是及早脱身为上。”思及此处,拂袖道:“员外既这般说,我亦无话。这便回去,教我家经略整饬人马,与你等决一死战。”卢俊义道:“天色已晚,孔先生何必心急,不如暂留一夜,明日再行。”孔厚道:“员外此举,却非英雄所为。”卢俊义道:“昔日徐虎林曾言,卢俊义三字,不脱强梁之名。既是贼寇,又何必如你家主帅一般,大奸似忠、大伪若善?”

孔厚仰天叹道:“误入贼穴,失策之至。今日有死而已。然朗朗乾坤,邪不欺正,你等授首之日,亦不远矣。”卢俊义转怒道:“想那陈希真,于魏河、蒙阴擒我梁山兄弟,之后百般刁难,无所不用其极。更有祝、栾诸贼,藐视法度,滥用私刑,残害我孙立、石秀、杜兴三人性命。”言之此处,声色俱厉,头上束发丝带,竟自断裂,散落万千青丝。孔厚锐气,已自先衰。卢俊义道:“明天壶关城头,便将风会、闻达、孔厚三个奸贼,鱼鳞细剐,以奠我孙立、石秀、杜兴三位兄弟在天之灵。”说罢右手一挥,仲良、云宗武左右冲出,不由分说,将孔厚结实捆住。再看他时,手足冰冷,两眼上插,早已晕厥。

仲、云二人,将孔厚拖走。士奇问卢俊义道:“赵王此话当真?”卢俊义挽了头发,顺势束起,道:“适才被那厮一激,倒也动了些无名。然端氏万余儿郎,性命攸关,怠慢不得。明日还是依计而行。”士奇道:“虽如此,然无故扣住孔厚,恐那云天彪不肯与我干休。”卢俊义道:“将军只须如此。”士奇大喜,道:“此计大妙!”又说了一回,各归本帐。

十九日晨,那云天彪果然按耐不住,催动数万官军,关前列阵。山士奇等壶关诸将,亦登关来见。天彪全身披挂,依旧是坐下大宛马、手中偃月刀,先报上自家名姓,指山士奇道:“看旗号,定是壶关主将山士奇无疑了。”士奇道:“正是在下。云经略有何见教?”天彪道:“我那孔厚昨日下书,所议之事,你等不依便罢。却为何不放他回来?你若做不得主,教卢俊义答话。”士奇笑道:“经略莫恼,你那孔先生昨日感了风寒,上不得软轿。没奈何,现在壶关卧床。至于书中所议,暂缓两日如何?”天彪正色道:“你等行此龌龊,当真不怕我破釜沉舟,荡平壶关么?”士奇道:“道是强宾不压主。若要攻关,谁来怕你!莫在壶关之下,尽毁一世英名。”天彪勃然大怒,便要下令攻打。身后傅玉忙低声道:“主帅不可。慧娘在抱犊山营造器械,如今尚未完备,还是从长计较。”天彪乃止,整军悻悻回营。

到官军大营辕门时,云龙、慧娘接入。天彪叹道:“田虎、卢俊义之流,无非草寇。明知如此,仍欲不失于礼,教孔厚递书。再丧一臂,吾之过也。”云龙道:“爹爹不必懊恼。我等早晚踏平河东,了此仇怨。”天彪问慧娘道:“不知一应攻关器械,几时完好?”慧娘道:“前次夜间抢关不成。媳妇意思,便以云梯之法,辅以连弩。先射住阵脚,教关上贼军扔不得木石、滚油。我军再以机簧标索攀附而上,定可成功。如此要我新法云梯二十四架,却只办得八架。”天彪道:“贼人失信,忠义之士无不切齿。以此同仇敌忾之心,奋死一战,未必不能成功。”慧娘沉吟片刻,道:“公公且缓两日,我这边催促督造,总可再得八架。后日便与贼人决战。”天彪点头。众人都摩拳擦掌,只待厮杀。

翌日天晚,壶关偏将竺敬,不用两昼夜,已将神机军师朱武,从承天军寨接至关上。众人见礼毕,分宾主坐下。朱武问过壶关形势。山士奇道:“赵王昨日亲自押解风会,已经往晋州去了。”遂将卢俊义所留计策说出。那计策也无十分玄妙之处,不过是先使山士奇拖延云天彪两日,好让晋州军于沁水、鹿台山布下阵势。待云天彪负气攻关之时,再将闻达放回,教其不得一鼓作气,只能折返沁水,撤端氏围城之军,以换回风会。

朱武听罢,尚未开言,身后一小将道:“我听说那闻达乃北京名将,本领不低,又有梁山血债。如何轻易放回?若要教官军丧气,放回孔厚便是。”士奇众人见他背口宝剑,精神抖擞,都不认识。唐斌问朱武道:“此何人也?”朱武道:“他是我梁山浪子燕青之族弟燕起,也是大名府人氏,故而识得闻达名号。知员外在太行山,十数日前便来相投,却又与员外错过了。”士奇道:“梁山燕小乙,端的是条好汉,只可惜丧在那欧阳寿通手里。既是烈士亲眷,坐下说话。”便有军士掇把椅子与燕起坐了。燕起道:“小可此来,早晚斩了欧阳狗贼,报此家仇。”众人纷纷点头,赞许其志。士奇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赵王去年得了一杆神矛,矛尖毒性难测。日后战场之上,若伤了官军大将,那孔厚医道了得,怕他竟将此毒解去。既然今次他撞上壶关,便索性放了闻达,却扣住孔厚。一来不落云天彪口实;二来便是因那神矛之故。”燕起道:“原来如此,还是我家员外周到。”

朱武听他几人说话,一直眉头紧锁,明知燕青尚在人世,也不说破,旋即叹道:“员外计策,其实太过凶险。幸而云天彪、刘慧娘过于谨慎,今日不来攻关。否则一旦敌军鱼死网破,我又不在此处。失了壶关,三晋大局,已不在掌握之中了。”士奇道:“朱军师既已来此,便请主持壶关防御。”朱武拱手道:“朱某义不容辞。只是我今次行踪,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教官军得知。”士奇道:“壶关大小三军,俱在关上屯扎,断然不会走漏消息。”朱武道:“我这便乔装,去各处巡视一回,以保壶关守备,万无一失。明日官军来或不来,都放回闻达,教云天彪退军。”士奇点头应允。众人一齐,陪朱武查勘壶关防御去了。

又一日,云天彪得刘慧娘昼夜督造,已备足新法云梯一十六架。他便催动官军,浩浩荡荡,杀奔壶关而去。谁知尚未摆好阵势,关上山士奇探身道:“云经略也忒心急了!那孔厚先生委实病重。何必妄动刀兵?”云天彪举偃月刀指士奇喝道:“贼子休要猖狂,今日拼了三人性命,也要横扫壶关。”士奇笑道:“经略且慢,书中所议之事,其实早已商定。只是碍于孔先生病势,不敢放他回去。既然经略急躁,我便将闻达放归,替换孔厚如何?”也不等云天彪回话,教军士将闻达推上城楼,加了两条长绳,缓缓坠下壶关。

天彪无奈,只得唤两个骑兵,去关下接闻达回阵。那闻达见了天彪及众将,羞愧不已,不教军士松绑,跪在天彪面前,道:“都是末将贪功冒进,被卢俊义所算;乃至牵连风会、孔厚两位将军;更教经略大军,不能放手攻打壶关。我罪该万死,还望经略惩治。”天彪正没好气,却道:“卢贼本领高强,此事原本怨不得你。速速回营休息罢!”闻达低头不语,军士们上前,解了绑绳,扶他回官军大营去了。

天彪送走闻达,打马上前,出本阵数步,对山士奇道:“既然信中之事,山将军已与孔厚说好。我也不欺你,这便传下军令,先教毕应元撤了端氏之围。不出数日,待你等得知端氏消息,再还我风会、孔厚二将如何?”身后云龙急止道:“爹爹休要大意!倘若自解端氏围城,贼人复又失信,扣住两位叔叔,如何是好?”天彪喝道:“枉我二十余年教诲!如你这般胡乱揣度,已然先失了‘信义’二字。还不与我退下!”云龙诺诺而退。

壶关之上,唐斌笑道:“云经略阵前教子,当真令人动容。只是端氏一城,尚在我手,胜负未知。以此相挟,便要换回二将,欺我河东无人么?”天彪道:“唐将军,此地不是抱犊山,你作不得主。不知山将军怎说?”士奇道:“经略言重了。士奇之上,还有我家晋王、赵王。此等大事,我又如何作主?”天彪烦躁不已,道:“卢俊义何在?”士奇道:“我家赵王早与孔先生议定,端氏之围,只换得你一人回去。孔先生既然卧病,将风会放归如何?”天彪沉吟不语。士奇道:“经略若不肯,便请摆阵厮杀。至于风、孔二人,若运气好时,或可收得全尸,也未可知。”天彪忙道:“罢了。如你所言便是。”士奇道:“经略果然爽利。只是我家赵王前日押了风会,绕路往晋州去了。”天彪怒道:“你等莫不是消遣我。”士奇道:“不敢。此地不是端氏,走马换将,诸多不便。赵王意思,请经略移驾沁水,再行交换。”天彪暗叹一声,对山士奇道:“既如此,云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随即鸣金收兵,退回南面营中。

士奇众将,皆长舒一口气,折回壶关府衙。朱武道:“云天彪虽去,吾料刘慧娘必不肯干休。壶关守御,依旧不敢怠慢。”士奇道:“全凭军师主持。”朱武道:“除日夜加紧防备外。明日起,我便在壶关之内,操练八卦阵法。倘若来日交锋,关上守军当真抵挡不住女诸葛器械时,便以此阵冲出壶关退敌。”陆辉赞道:“军师安排,攻守兼备。胜我辈多矣!”朱武遂教陆辉主持关上守御军务,文仲容、崔埜副之。八卦阵内,朱武居中,八门守将,乃是山士奇、唐斌、史定、吴成、仲良、云宗武、竺敬、燕起八个。不提。

却说云天彪退军回营,召集众将中军议事。众人脸上,皆有忿色,老将庞毅道:“山士奇、唐斌鼠辈,欺我太甚。适才经略何不索性攻关,斩了两个狗头。”傅玉道:“老将军不必动怒,今日云梯数目,毕竟不足。冒然一搏,一旦失手,悔之晚矣。”慧娘问天彪道:“公公如何打算?”天彪道:“贼人固然可恶,却先将闻达放回,不失信义。我等再行攻关,已无必胜之理。何况卢俊义已至晋州,若引军东进,毕应元未必敌他得过,非我亲去不可。今日这顺水人情,实出无奈。”云龙道:“爹爹若去沁水,何人主持壶关攻略?”慧娘已知天彪意思,道:“我一介女流,不宜奔波。又兼一应攻关器械,非我监督不可。公公放心前去,壶关之事,媳妇主持便是。”天彪点头,道:“何人留此,任你点选。”慧娘道:“卢俊义勇猛,马军将领,还是随公公前去。只留相公与唐将军即可。”唐猛心道:“众人都走,却教我留下,好不晦气。”急忙禀道:“前日输在卢俊义手上,以致风会将军失陷,至今惭愧。愿随经略去,寻卢俊义报仇。”天彪道:“军国大事,并非私怨。壶关山岭相连,自有用你之处。”唐猛不敢再言。于是云天彪拨两万官军与云龙、慧娘、唐猛三人,留此攻打壶关。其余傅玉、闻达、欧阳寿通、庞毅、杨沂中、马元、皇甫雄,近六万人马,与云天彪一齐西进沁水决战。

正所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知卢俊义、云天彪如何厮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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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8 08:25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四十二回  焚端氏乔冽回风  战沁水天罡仗剑



不觉又是两日光景,云天彪大军安抵端氏城外。毕应元率哈兰生、沙志仁、冕以信迎出,众将齐入中军大帐。天彪便问起此地近况。应元道:“贼人伪殿帅孙安五万大军,此时多在沁水西岸之沁水城屯扎。城南二十里,另有一处,唤做鹿台山,那孙安分出一军,扎下山寨,以为犄角。”天彪道:“芸生将军如何不在?”哈兰生道:“自分兵此地,毕将军料晋州贼军,早晚东进。便遣我兄弟二人,攻取沁水、阳城两处。孰料贼军又以董澄为先锋,先据住沁水城池,末将因此退回。吾弟却取得阳城,现在那里把守。”天彪道:“卢俊义可在对面军中?”应元道:“经略怎知?”天彪便将壶关之事说出。毕应元、哈兰生几个,皆惊讶不已。

言未毕,已有军兵来报,晋州军遣使者前来递书。天彪心知肚明,将使者唤入,接了书信,果然是兑换风会之事。天彪教人赏那使者一份酒食,道:“你先下去休息片刻,待我等议定方法,写下回书,由你带回。”使者应了,抱食盘出了大帐。毕应元道:“我军数日以来,已在端氏四面,布下无数工事。何况沁水之西,直至阳城,都是官军营盘。若真将端氏城池送还,这数日辛苦,全要拱手让与他人。我等就此退回泽州、高平么?”天彪不语。傅玉道:“贼人只说要那端氏万人平安,与城池并无干系。何不放开端氏西面防御,沁水上设三座浮桥,教那沈骥引军西归。如此一来,我军便得了端氏城池,这数万大军,也有驻扎之地。”天彪大喜,道:“此计大妙,深得我心。只是如何交换?”傅玉道:“可先放半数贼军回去,以示诚意。再教贼人送还我风会将军,我等便放回另外半数。”天彪点头,随即作书,教使者带回。

此法本无不妥之处,卢俊义、孙安、乔道清自然应允。四月二十四日,官军便放开端氏西面,天彪唤沈骥城头相见,说明换将之事。沈骥苦守端氏七日,粮草早尽,万余晋军及数千百姓,皆饥肠辘辘,苦不堪言。城上几个偏将听了天彪之言,都不胜欢喜。沈骥却不相信,仍教军士死守城门。天彪身后,欧阳寿通裹伤而出,指沈骥道:“楼上之人,可是当日高平城手下败将么?我家经略主帅宽仁厚德,失陷一人,便以万人相换。卢俊义、孙安,亦不多言。你区区偏将,恁得不识好歹。”天彪喝住寿通,对沈骥道:“你看远处旗帜,可是你家主帅么?”沈骥教人取千里镜来,看明孙安旗号,道:“云将军果不欺我,便依你所言,教半数部众出城。”却暗中命百名死士,看紧西门,点了半数体弱无力之人,送出端氏。

那五千人,怎有力气行走?天彪无奈,教人煮了一百锅淡粥,分与众人喝了,方才勉强送过浮桥。孙安早遣董澄、于玉麟、盛本迎住,都调回沁水城中休养去了。卢俊义遂唤入风会,送还九环泼风大砍刀,并赠一匹战马,教他回归。风会至沁水旁官军营寨时,天彪早率众将出迎,置酒压惊,抬回后军营帐休息。天彪即至端氏西门外,请沈骥数千军西归。

沈骥引军出城时,傅玉独在天彪身侧,叹道:“若非孔厚先生陷在贼手,此时引铁骑冲杀,可收全功。”天彪道:“来日方长,必有复仇机会。我闻田虎手下,文推乔冽、武推孙安。梁山余孽,于此无非卢俊义一人。那三人都在对面,若能一网打尽,河东不战自定矣!”遂调度大军,进驻端氏县城。

对面军中,卢俊义、孙安、乔道清、董澄诸人,早备下饮食,迎接端氏守军。孙安对沈骥道:“将军坚守孤城七日,无损河东英雄名声!”沈骥道:“终是赵王神勇,我等万人,方得重见天日。”卢俊义道:“将军谬赞。”乔道清道:“沈将军这便引军回沁水城将养,坐看我等来日杀敌。”沈骥道:“实不瞒诸位,末将已在端氏城中,留了份大礼,送与天彪老贼。”众人忙问何事。沈骥道:“自董澄将军走后,不知前途。数日来,早在端氏城门、府衙、粮仓、武库重地,埋下无数地雷、干柴芦苇、硫黄焰硝。只待城破之日,与官军玉石俱焚。适才换将之时,欧阳寿通骄纵可恨,我便留下十七名敢死之士,伏在引火之处。听我手中响箭号令,即施火焚。”众人大惊。沈骥道:“只是迁延时久,官军早晚觉察。若要火攻,宜早不宜迟。”卢俊义道:“此计虽好,却怕殃及城中百姓,也无故害了那十七人性命。”乔道清却道:“云天彪那厮极会用兵,我等本无必胜之策。若能借沈将军之计激怒此人,来日两军决战,便可占尽先机。至于端氏百姓,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况且引火之处,不是民居聚集之地。城门失火,未必便殃及池鱼。”卢俊义点头,道:“以先生见识,何时施火?”乔道清道:“就在今夜。”众人商定,返回沁水城中。

这个乔道清,俗名唤做乔冽。陕西泾原人,与孙安算是同乡。其母怀孕,梦豺入室,后化为鹿。梦觉,产冽。他好使枪弄棒,遇崆峒山异人,传授幻术,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人称幻魔君。旧时曾往二仙山罗真人处访道,真人怪他魔心太重,不肯接见,却传他四个字,“遇德魔降”。后来在亢阳祈雨,库吏侵克赏银,被乔冽打死。他因此化名乔道清,夜走威胜。未几,随田虎起兵,推荐孙安有功,任军师左丞相之职。那时田虎对他言听计从,晋军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孰知自据五府五十六县以来,田虎连纳邬、范二妾,宠信邬梨、范权二佞,不思进取。道清心灰意懒,已萌退意。平日里寡言少语,大小征战,并不热心。去年卢俊义北上太行,与孙安、卞祥结义。道清知此人英雄,遂生拥立之心。故而今次官军来袭,道清一反故态、请缨出征,一来远离太原是非之地,二来也好探看卢俊义盛名之下、其实若何?

是夜,乔道清取来沈骥响箭,独自一人,借土遁潜入端氏城西南角。披发仗剑,踏罡布斗,祭起风来。此法有个名头,唤做“回风反火”。自端氏西南起风,至东南角左转,至东北角复又左转,直至西北角上,再复吹回。法毕,道清便将响箭射出。须臾,城中大乱,四处哔剥爆响,黑烟红焰卷起无数。俱是呼兄唤弟,觅子寻爷之声。风借火势,城中往复兜转。天彪众人,忙了整夜,直至天色微明之时,方将大火制住。计点军马、器物,损折不小。天彪忿怒,命人即刻写下战书,要求三日之后,与卢俊义决战。

乔道清见尽收全功,依旧捏个遁诀,返回沁水城中。只可叹卢俊义教他火焚端氏,却从未料此回风之法。端氏百姓,死伤或房屋烧毁者,不计其数。罗真人说乔冽魔心太重,亦非虚妄。

二十五日,天彪战书,送至沁水城中。孙安看罢,便问卢俊义定何主见。卢俊义道:“今次晋州大军,贤弟为统帅,乔先生次之。我虽贵为大晋赵王,却只是临阵助拳之人。军机大事,乱不得主次。”孙安道:“兄长所言甚是。既如此,我即批下战书,三日之后,与那云天彪分个输赢。”遂问乔道清对敌之策。乔道清道:“官军北渡黄河以来,云天彪青州中军,尚无一战。既有赵王在此,三日后,与他斗将便是,也可趁机探察青州军虚实。”卢俊义、孙安称是。

闲文少说。已是四月二十八正日。青州、晋州两军,驱动儿郎,于沁水城东、沁水河西,摆下阵势。泽州败退四将:董澄、沈骥、于玉麟、盛本,分列卢俊义左右。孙安本部将佐,梅玉、金祯二人,借与卢俊义助守太行。其余秦英、陆清、毕胜、潘迅、杨芳、冯升、胡迈、陆芳、姚约九将,一齐上阵。更有乔道清手下偏将四员:雷震、倪麟、费珍、薛灿,都在后面押阵。只有团练聂新、冯舾,留在沁水守城。

两边射稳阵脚。云天彪跃马横刀,喝道:“梁山余孽、宛子城副贼何在?”卢俊义提刀拍马出阵,拱手微笑道:“数月不见,云将军无恙乎?”天彪怒道:“呔!梁山贼子、河东匹夫!想那些端氏子民,昔日于你也有助守之功。尔等昨夜诡计焚城、残害百姓时,竟无半点怜爱之心么?”卢俊义听罢,心中疑惑,回头目视乔道清。乔道清道:“此人一向夸夸其辞。据闻今次朝廷四处发兵,之前廷辩,直把他旧日恩主老种相公说到哑口无言。赵王又何必与他逞口舌之快?”卢俊义转头对云天彪道:“既然将军也怜惜百姓涂炭之苦。细想来,总是我等厮杀之故。倒不如你我二人,不要帮手,就在这两军阵前捉对,一战定下乾坤。你若胜得我,我便劝晋王散去河东数十万军马,我等皆退入深山,永不出世。我若胜得你,你便卷旗收兵,退回河南,如何?”天彪未及答话,晋军阵中,早是一片喝采之声。

云天彪拈须笑道:“不想匹夫竟做此无稽之谈!何人愿率先出马,斩此狂悖之人?”天彪背后,老将庞毅驱马纵到垓心,横起点钢大斫刀,道:“贼子先胜我手中钢刀,再出痴语不迟。”对面也抢出一员偏将,乃是孙安部下秦英,道:“杀鸡焉用牛刀?老匹夫!我来斗你。”卢俊义知庞毅本事高强,除开自己,只有孙安敌他得过。却不及拦阻,秦英已至庞毅近前。那老庞毅也不搭话,只一招“力劈华山”下去。秦英举枪挡时,只觉两臂酸麻,钢枪几乎落地。被庞毅反手一刀,斜肩砍落马下。天彪便命人击鼓,以壮庞毅声威。

孙安见了,摆开一对雌雄双剑,拍马而出。卢俊义道:“贤弟系三军统帅,岂可轻出?”孙安道:“老贼坏了自家部属,非吾亲去报仇不可。兄长且为我压住本阵。”卢俊义应允。孙安便纵马直取庞毅,双剑并举。庞毅急使大刀架住,问道:“来将通名!”孙安道:“本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泾原孙安便是。”庞毅喝声:“来的正好。”奋力绷开孙安双剑,抡刀便砍。二人就在两军阵前,翻翻滚滚,连斗五十回合,不分胜败。卢俊义、云天彪,皆暗自称好。

那孙安自乐平山一战,败于卢俊义之手。数月以来,勤练武艺不辍。这几日,又与卢俊义数度切磋,已颇明以柔克刚之理。他见庞毅刀法,都是刚猛路数,是以五十回合之内,不与他争勇斗狠,只用些轻巧招式,耗费对手力气。五十回合开外,忽然变换旗鼓,大开大阖,招招都是杀手。他满拟再用十数回合成功,不想那庞毅果是老当益壮,直到一百回合,方才力尽,慌乱间仍能虚晃一刀,拨马败退。幸亏孙安此人,一向谨慎,追赶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庞毅拖刀之计。

果然天彪诸将,但凡使刀者,皆晓拖刀之法。老庞毅见孙安将近,大喝一声,奋余威翻手一刀,却被孙安使右手雄剑架住。孙安左手雌剑,随即朝庞毅胸口挥去。怎料对面风声起处,官军阵里傅玉使流星飞锤打来,呼啸而至。孙安收势不及,急躲时,左肩正中,雌剑落地。他也顾不得斩杀庞毅,掉转马头急退。董澄一骑杀出,保护孙安回阵。

那云天彪见孙安败走,急忙传令,全军趁胜往西掩杀。官军大将之中,风会、闻达身体不佳,欧阳寿通伤未痊愈;庞毅与孙安苦战,已然退回阵后;傅玉则跟随天彪左右,坐稳中军。引军冲阵者,无非哈兰生、沙志仁、冕以信、杨沂中、马元、皇甫雄几人。那边乔道清喝道:“你等鼠辈纵然得胜,亦不过是使诈暗算罢了。这便要冲我阵势,欺河东无人么?”也挥动令旗,教晋军往东冲杀。两边混战方起,董澄已护孙安退回,面露悲愤,对卢俊义众将道:“想我大晋,连丧钮文忠、方琼、褚亨、耿恭、安士荣、伍肃、秦英二十余人。却不曾斩得官军一将。今日孙将军又遭此等卑劣暗害,当真恨杀我也!”说罢虎吼一声,回马提刀,望官军队伍中杀去。沈骥、于玉麟、盛本、陆清、毕胜、潘迅、杨芳、冯升、胡迈、陆芳、姚约十二个,都随董澄冲出。

卢俊义见董澄如此,拍马缓步上前,扶定孙安,道:“二弟伤势怎样?”孙安面色苍白,缓语道:“性命无碍,却只恐两三月内,不能随大哥杀敌了。”卢俊义弃了朴刀,道:“二弟借剑一用。”孙安道:“哥哥何必舍长取短?”卢俊义道:“宝剑既出,岂能不饮血而归?”孙安便将雄剑递过。卢俊义接了宝剑,催九朵葵花兽斜刺冲进战团。正遇沙志仁、冕以信两个。那两人不识好歹,分左右夹攻,一人一枪,朝卢俊义刺去。今日之势,卢俊义已无再留余地之理。待双枪刺近,喝声“义愤填膺”,宝剑就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圈。沙、冕二人,握不住军器,两条铁枪齐齐脱手。二人惊骇,急欲走时。卢俊义纵马赶上,一剑挥去,冕以信头颅飞出。

沙志仁得此间隙,屁滚尿流,纵马往东狂奔。卢俊义也不理会,反驱动葵花兽,抄他路杀至孙安遇袭之处,弯腰将地上雌剑拾起。复又望西杀回,截住沙志仁归路。此时宋、晋两军,多有罢手者,都朝卢俊义这里观看。哈兰生、杨沂中几员勇将,又被董澄诸人缠住,救援不得。眼睁睁见卢俊义借二马错蹬之机,伸手抓住沙志仁胸口,高喝一声,使全力望空中一抛。跌落时,卢俊义举雌剑望上一分,将沙志仁劈成两半。

雌雄双剑齐饮血!两军大小将士,无不骇然。官军气势,顷刻土崩瓦解。天彪急教傅玉鸣金,马步三军,不计折损,往东便走。乔道清挥军掩杀一阵,斩首三千,得胜掌鼓回城。

天彪部众,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逃回本寨。计点军马之时,哈兰生哭上帐来,道:“卢俊义坏我正一村两位团练,主帅定要许我明日寻他报仇。”天彪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军休要烦恼。我见那卢俊义武艺,营中诸将,无人及得。力拼无益,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傅玉亦劝道:“料此人有勇无谋。何况今日我打伤孙安,折其一臂。余下将佐,再无能争惯斗之人。倘能定下妙计,胜之不难。”哈兰生心下稍宁,退在一旁。

此时风会、闻达、欧阳寿通三个,知官军大败,急忙赶来。傅玉便将适才战事说出。风会沉吟片刻,对天彪道:“卢俊义本领虽高,却也非天兵神将。以为兄武艺,尚能三十回合,不落下风。贤弟若真与他单打独斗,虽然终究不敌,然五十合内,必可全身而退。”傅玉道:“必输之局,战之何益?”风会答道:“那强贼今日既放出话来,要与主帅捉单,一战定乾坤。我若写下战书,准其所言,此人必然应允。那时主帅只须略战数合,便败归本阵。卢俊义如不舍弃,势必追赶。我等便可设下圈套,擒杀此贼了。”傅玉称赞道:“确是高见。”闻达道:“如若此人不追,为之奈何?我大军当真卷旗收兵不成?”风会道:“主帅毫发无伤,平安退回。自然算作平手。”大帐末尾,杨沂中道:“主帅安危,系泰山之重。窃以为,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行此险招。”

天彪听罢众人说话,拈须道:“杨将军多虑了。如你所言,我既为三军统帅,只能运筹帷幄。却要这一身武艺何用?那时傅玉将军带好三个飞锤,为我押阵,料无大碍。”傅玉拱手道:“这个自然,主帅大可放心。”天彪问风会道:“兄长如何设计,擒此强贼。愿闻其详?”风会道:“如我估计不错,卢俊义一旦得胜,必会驱军掩杀。贤弟诈败之时,前军人马都随你退走。却在中军遍设连弩手,都用药箭。此人倚仗武艺,怎不一马当先?待前军散尽时,数队连弩手都朝卢俊义射去,一弩九矢,他纵有通天本事,亦难逃此劫。”天彪大喜,道:“此人一除。今次征剿河东,再无忧矣!”又商议了一回。天彪批下战书,五月初一,与卢俊义阵前单挑。

使者走后。众人议定,除毕应元镇守端氏外,风会、闻达、欧阳寿通三人,连同老将庞毅,都在营中留守,调养气力。前军由傅玉押阵,马元、皇甫雄两员步将副之;中军连弩手,由哈兰生督领;杨沂中,则留在后军接应。众将遂纷纷散去,各归营帐休息。杨沂中出了大帐,见远近无人,低声叹道:“此计看似稳妥。一旦有变、必遭反噬。”却被欧阳寿通听见。寿通自忖道:“若风会之计不成,连弩手无功。贼军长驱直入,此处营寨,未必抵挡得住。沁水河西,怕是都要失守。不如来日,只身一人伏在沁水河上。如若时来运转,必可立得大功一件。”他如何埋伏,暂且不提。

却说晋军大胜回城,祭了秦英亡魂,便排下筵宴,庆贺此功。正酣饮间,军兵来报,说城外来了一个江湖郎中,身边带个小孩,提长矛一柄,求见赵王。卢俊义、乔道清众人,皆半醉半醒,听不见军兵传报。只有孙安因肩上重伤,不能饮酒,起身道:“待我前去看过。”那军兵便前面带路,引孙安去见那人。二人相见,孙安双目,不离那人手中长矛,讶道:“我兄长之沥泉神矛,却如何落入你手?”那人道:“如此说,阁下便是孙安将军了。”孙安点头,便问那人名姓。那人见孙安左肩上下,包头络手,二话不说,抢步上前。左右军士,遮拦不住。孙安重伤在身,行动不便,竟被那人一招制住。孙安正在懊悔,那人却用“分筋错骨”之法,就孙安肩上用力一扭,复又一合。孙安只觉两阵钻心彻骨痛后,连肩带手,反倒舒泰不已。晋州军兵,此时都拿了枪戟上前,被孙安喝止。那人撕去孙安肩头包络,就囊中取出药来,敷上去,道:“将军此臂,不消一月,便可运转如初、上阵厮杀了。”孙安大喜。后面众人已至,卢俊义叫道:“莫不是我秋凉兄弟么。”

此人果是秋凉,擒了参仙,探知卢俊义行踪,便来晋州相投。众人说罢前事。卢俊义苦笑道:“贤弟何必太急。”孙安道:“无妨。非常之人,必有异举。”又道:“这孩子便是参仙么?”秋凉未及答话,参仙在那里,不住点头。卢俊义、孙安、乔道清都笑。秋凉笑道:“不知何故,此子似与我有缘。自从今次擒住,竟始终不离不弃。”不待秋凉续话。那乔道清念动真言,施个咒诀,复又掐指算了两遍,对秋凉道:“你与此子,确有缘分。不如索性收了,做个徒弟。”秋凉道:“此子看似幼年,其实已有千年岁数。实不敢收他为徒,不如做个兄弟罢。”参仙道:“哦。”众人皆笑。卢俊义道:“贤弟得此义弟,可喜可贺。只是也该为他取个名字,日后也好称呼。”秋凉道:“前日擒他之时,恰有树上桃花一叶,落在此子头顶。就叫他‘落花’罢。”众皆称好。落花道:“嗯。”

此时天彪使者赶至,递上战书。卢俊义看罢,批复“善。”使者离去,秋凉便将沥泉神矛递上,道:“此矛解药,小弟已调制完好。如今可物归原主了。”卢俊义接了沥泉神矛,道:“云天彪!来日便以你血,饮此神矛!”


本回死亡人物:沙志仁、冕以信、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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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云经略惨做丧家犬 卢员外幸成漏网鱼



五月初一日,宋、晋两军再度列阵于沁水城东,各自扎住阵脚。乔道清低声对卢俊义道:“云天彪武艺,决非赵王敌手,此去有胜无败。却不可冒然单骑陷阵。”卢俊义道:“先生说的是。我不过抛砖引玉而已,今日若要收得全功,还看先生道法神通。”乔道清点头。卢俊义便催动九朵葵花兽,横沥泉神矛,直入垓心,唤云天彪出战。那云天彪不慌不忙,从五百名校刀手中,拍大宛白马,倒提偃月钢刀,缓缓而出,道:“贼子休要逞能,如今便与你一战。”两边军士,都为自家喝采。

这一战,不愧为天彪扫北,第一号厮杀。二人双马错蹬,架住兵器。卢俊义道:“青州众将,皆非吾敌手。今日你若再败,便及早退回青州,也免得在此丢人现眼。”云天彪冷笑道:“某家出山,平生未尝一败,何惧之有?”卢俊义喝道:“关胜兄弟,你在天之灵,今日看好此贼!”说罢双手一翻,神矛如怪蟒一般,吐信便刺。云天彪道声:“来的好!”手中偃月刀倒转,似青龙盘旋,敌住卢俊义。二人使出浑身本领,往复连战十合。两边兵将,只见一对兵器,龙蛇卷舞,直看的眼花缭乱,张口结舌。

两人又战了十五回合,那云天彪依风会谋划,不欲纠缠,有心败走。却被卢俊义看破,纵马上前,大喝一声,挺矛直刺。怎料云天彪不惧他这“义愤填膺”,张开卧蚕丹凤,运足气力,一刀反扫,将神矛格开数尺。卢俊义吃了一惊。那云天彪一击得手,壮起冲天胆气,迎头赶上,使出祖传绝技之“风云三击”,滚汤泼雪般,望卢俊义头、胸、腹三处砍去。卢俊义暗道:“此人也非浪得虚名,堪称官军翘楚。”叹口气,使出周侗图谱中第一绝学,唤做“麒麟奋蹄”。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卢俊义抖沥泉神矛,连挽四朵枪花,将云天彪三击退去。第四朵,正刺在天彪右臂之上。

云天彪大意失荆州,忙虚晃一刀,拨马便走。孰知整条右臂,霎时之间,再无半点气力,偃月刀径直脱手。卢俊义驱马追赶。官军阵上,傅玉见天彪命在顷刻,急将第一支飞锤摔出。此等伎俩,岂能屡次得手?今日决战,卢俊义见傅玉押后,便分出半成心思,提防他手中暗器。见飞锤打来,头只一低,从容躲过。傅玉见一击不中,抖手便是第二击。卢俊义冷笑一声,身形一晃,矛交左手,伸右手抓住锤链。傅玉心神淆乱,第三支飞锤,不觉飞出。卢俊义抡动手中飞锤,就势摔回。二锤撞做一处,镗啷声响,直及数里之外。傅玉胆寒心碎,不知进退之时,那云天彪已借这三锤间隙,飞马逃出数丈远。不想此时毒血攻心,双锤撞击之声,直冲耳鼓。天彪登时晕眩,倒撞落马。

傅玉大惊,无奈腰间飞锤用尽,急切救不得云天彪。却早见马元、皇甫雄两个,引五百校刀手一齐冲出,直向天彪抢来。卢俊义勒马喝道:“你二人,不于此时反戈,更待何时?”皇甫雄挺身上前,道:“自投诚以来,经略待我等不薄。人各有志,员外不必多言。”卢俊义叹声“罢了”,骤马前冲,手中神矛一紧,将皇甫雄刺死。那马元早抱起云天彪,跑至傅玉近前。傅玉提天彪上马,掉头往官军阵内便走。风会本意,教前军人马,都随天彪诈败,引卢俊义至中军伏兵处。怎奈天彪中矛落马?事关主将生死,前军将士,只好奋勇向前。五百校刀手便将卢俊义围住。卢俊义见此,从腰间抽出钢鞭一条,矛挑鞭打,就五百人中,横冲直撞,无人拦他得住。

乔道清知机不可失,披散头发,挚起松纹古剑,望东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须臾,天昏地暗,日色无光。手下偏将雷震、倪麟,双骑齐出,都抽宝剑,让开卢俊义,分东北、东南,将无数飞砂走石,铺天盖地,往官军队里打去。青州前军登时大乱,阵势全无,向东败走。董澄、沈骥、于玉麟、盛本、陆清、毕胜六将,跟在雷震、倪麟之后,挥动两万人马掩杀。

那卢俊义亦不遑多让,早将五百校刀手杀散,一马当先,望傅玉直追。傅玉、云天彪,二人一马,本无脱身之理。只是官军溃散时,人马乱窜,卢俊义径直追赶不易。两人方才得脱,逃至中军哈兰生处。兰生正在那里督战,见前军已败,急忙教连弩手扣好箭矢。只待卢俊义冲至,一举射杀。谁知玉麒麟未到,乔道清偏将费珍,引潘迅、杨芳、冯升三将,一万人马,从南面山中杀出;偏将薛灿,引胡迈、陆芳、姚约三将,一万人马,从北面林内杀出。晋军人马未至,漫天砂石已来。众连弩手先被打倒一半。须知连弩非比寻常弓箭,一旦扣紧,除非将箭矢射出,不能松弦。人既跌倒,手中连弩,大多坠地,机括震动,药矢不分前后左右上下,胡乱射出,误死误伤者,不计其数,尤以马军为甚。青州中军,亦瞬时土崩瓦解。云天彪尚在傅玉马背上昏迷,右股之上,早中一箭。傅玉、哈兰生再顾不上寻仇,双双滚鞍下马,抱了云天彪,鼠窜而走。风会连弩妙计,至此无用!

天彪中军既乱,费珍、薛灿率两万晋军,分南北杀至,渐渐合拢。可怜官军被驱赶做一处,顷刻尸骸枕藉。天彪前军溃退马步军士,接踵又至。却怎知此处归路,已然阻塞难通?官军进不得、退不得,马嘶人喊,乱做一处。只是死伤甚众,重重叠叠,青州军败不走、逃不脱,晋州军亦杀不进、冲不入。卢俊义虽勇,坐骑肋下不生双翼,也不能飞渡尸山血海。只得估摸傅玉去向,拨马绕路,独自一人,往沁水边兜抄过去。

原来泾原乔冽魔心未除,今番排兵布阵,只知一味杀戮,却不晓凡事须留余地之理,反教卢俊义失了擒杀云天彪良机。沁水县城,孙安使夹板绑了肩头,登城观望两军厮杀。见晋州军借乔道清法术神力,围剿官军,摇头道:“乔先生因小失大了。”急教秋凉骑匹快马,将自己所虑之事,说与乔道清得知。那乔冽听罢,恍然大悟,叹道:“终是旁观者清!我将青州前、中两军围困此地,官军生路已断,必做困兽死斗。若青州后军来援,两军前后交错,我不能从容施法,胜负实难逆料。”忙将手中令旗挥舞。费珍、薛灿两军,分南北绕回,让开官军东归大路。

此时傅玉、哈兰生抱了云天彪,已至后军。杨沂中急忙救下三人,教军士备马,送回沁水大营。他见官军前、中两军被晋军团团围住,不忧反喜。正欲引军夹击时,晋军前面人马,分左右退去。官军残众,便如漏网之鱼一般,从缺口处蜂拥而出。杨沂中知反胜之机已失,又恐溃败官军,将己队冲乱,急引青州后军人马,望沁水营寨撤走。乔道清远远见了,连声赞叹孙安不已,摇动松纹古剑,持咒掐诀。费珍、薛灿、雷震、倪麟四人,使宝剑借乔冽法力,再祭漫天砂石,望东打去。董澄、沈骥十二将,催动晋州大军,只在后面缓缓逼近,直将青州三军赶回沁水大寨。

大营之中,风会、闻达、庞毅,一早探知官军兵败,尚欲坚守。却有军士护云天彪、傅玉、哈兰生回归。傅玉不识沥泉神矛厉害,只知天彪误中自家药箭,命在旦夕!急唤军士取解药搭救。谁知天彪竟悠悠醒转,唤风会近前,有气无力道:“贼人倚仗妖术利害,此营已不能保全。兄长速传我军令,教人于沁水河上多设捍水橐籥,全军退回东岸为上。”风会点头,依令而去。傅玉已将弩箭解药取来,与天彪服下。不料汤药落肚,云天彪再度昏厥。

众人大惊!还是老将庞毅,觉察天彪右臂有异,撕开衣甲,见臂上神矛伤处,血呈碧绿之色。傅玉怒骂:“无耻之尤!那卢俊义虽为梁山贼子,也算名满天下之辈,却做起这般勾当来?”庞毅正色道:“将军差矣。刀箭喂毒,实是兵家常事。我等今番亦用药箭,却如何说?”傅玉摆手道:“非也。卢俊义若无暗算主帅之心,何以先前无缘无故,扣住我家孔厚先生?今日之事,还是他们理屈。”庞毅无语。闻达在一旁,自思道:“想我昔日在风云庄习武,云大哥何等光明磊落之人!可这几年来征剿梁山、河东,主帅诸般行事,看似冠冕堂皇,实则猥琐龌龊。那年暗算大刀关胜,我亦看不过去。若不是傅玉这厮唆摆,主帅何至于此?这厮今日若是为主帅中伤,乱了方寸,说出这等昏话,还则罢了。如不然,着实可恨至极。”傅玉见众人不再言语,拱手道:“事已至此,我只得先行一步,护送主帅回端氏,再寻良医。诸公保重。”说罢与哈兰生抱起天彪,率先离去。庞毅、闻达便与风会一处,指挥官军横渡沁水。

此时杨沂中已率青州残余人马退回。步将马元,亦从乱军中拾得性命。沂中见大营内官军慌慌张张,做渡河之状,急问缘由。庞毅便将天彪军令说出。沂中暗叹:“我此刻本有守御之法,可惜无用。”复又转念:“也罢。他既是三军主帅,成败利害系于一身。我等将佐,尽心竭力即可,又何必强逆其意,自讨苦吃?”遂不多言。于是官军尽弃沁水河西营寨,借捍水橐籥逃至对面,据住河岸。伤者皆入端氏城中调养。

乔道清见官军如此,喜出望外;却不欲节外生枝,只驱动晋州军,夺了沁水西岸便罢。诸将聚齐,单单少了卢俊义。雷震禀道:“我见赵王单枪匹马,往南去了。”乔道清皱眉:“难道他竟要涉水截杀云天彪不成?”忙道:“赵王安危,泰山之重。哪位将军愿去接应?”董澄、沈骥上前,道:“我二人受赵王大恩,都愿前往。”乔道清道:“二位将军可兵分两路。一路用骑兵,沿沁水南下;另一路用步兵,避开对面官军,见机渡河。此去只要寻得赵王行踪,保他周全。却不可贸然与官军厮杀。如遇大变故,可举烽火、放响箭为号,我即引军来援。”二人得令。秋凉亦请缨道:“沁水两岸,颇多山林湿地,骑兵不易出入。不如小弟也去,好多个帮手。”乔道清点头,教三人点五百轻骑、一千步兵,向南接应卢俊义去了。

三人既走,董澄副将于玉麟对乔道清道:“宋军虽弃了此处营寨,尚有哈芸生盘踞阳城。不如趁其新败,首尾不能相顾之时,速遣一枝人马,将阳城团团围住,以雪前日我万余军马受困端氏之耻。”乔道清大喜,道:“将军高见。”便教于玉麟、盛本,并自己手下雷震、倪麟,一共四将,引晋州军一万五千,急袭阳城。孰料先前败残军士,亦有逃回阳城者,将沁水战事报与哈芸生得知。芸生寻思,此城孤悬沁水西岸,终不能守;竟弃了阳城,率守军尽数离去。于玉麟、盛本二人,遂分出五千人,守住阳城;雷震、倪麟引余众折返。不必细表。

单说玉麒麟卢俊义,两军阵上吃云天彪走脱;料想乔冽法术通神,官军必弃河西营寨东去。果如乔道清所料,卢俊义一人一骑,欲借宝马神速,先行绕路渡过沁水,伏于往端氏必经之路左近。出其不意,若能截杀云天彪最好,否则趁乱再斩一将,亦可锦上添花。比及赶至沁水岸边时,河水甚宽,九朵葵花兽不能飞渡。卢俊义苦笑道:“沁水南入黄河,我却舍北逐南,不去北面上游渡河,当真失计。”却不愿弃此良机,便纵马南下,搜寻船只渡河。

行不三里,望见芦苇丛中,横了两只渔船。卢俊义唱个喏,道:“船家何在?”篷内渔人探出头来道:“客官往何处去?”卢俊义知此地离官军几处营寨皆远,那渔人又是晋南口音,坦然不疑,道:“船家可送我人马渡河?”那渔人道:“蓬船狭小。人渡得,马却渡不得。”卢俊义迟疑片刻,心道:“若弃了九朵葵花兽,纵然过河,却如何截得云天彪住?”转念道:“以我如今本事,一杆朴刀,足以横行天下。倘撞上官军大队,夺匹战马,又有何难?至不济,无功而返便是。”遂翻身下马,随手轻拍马背。九朵葵花兽颇通灵性,若是平日,自会寻路返回沁水城中;今次却不依从,衔住卢俊义衣角,不肯离去。卢俊义大怒,喝道:“贱畜牲恁般无礼!”举拳作势要打。那神驹长嘶一声,沿沁水径直北去了。

卢俊义赶走葵花兽,见渔人已将蓬船划近,踏步登船。渔人点开竹篙,搭下橹,往东岸咿咿呀呀摇去。行至一半,渔人忽地放下橹,将蓬船横在河心。卢俊义心头一凛。那渔人道:“客官莫惊。我看这里流水,下面定是条大鱼无疑。且打上来,明日去端氏城中卖。”说罢便将鱼网撒下。卢俊义急道:“船家,我亦知你日尝打鱼为生。只是今日我有要紧事,卖鱼能得几个钱?加百倍算还你无妨。”渔人大喜。

不料水底下钻出一个人来,抡把鬼头刀,就势将那渔人砍下船去。卢俊义大惊。水下那人探出身,伸手扶住船舷,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卢俊义,前次你砍我一刀,今日正好报仇。”正是天彪部将欧阳寿通,特地伏在此处,果然时来运转,地利占尽,大功即在眼前。道是:

芦花荡里一扁舟,俊杰哪能此地游?义士手提三尺剑,反时须斩逆臣头。

卢俊义得周侗图谱心法,武艺一日千里。自下太行山以来,先是每战不尽全力,壶关外几乎为闻达拖刀计所伤,幸得葵花兽之助,反败为胜。是为第一劫。卢俊义平生最忌“水”字,今番深陷绝地,不是欧阳寿通撞运,也非卢俊义不识葵花兽示警天意;实是他自恃武艺高强,以身犯险,必然之局。是为第二劫。河东之役,这员外不历三劫,难知争战之理。看官记下此语便罢。

再说卢俊义被欧阳寿通截在沁水河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却不愿束手就擒,道:“欧阳将军要立功勋,何必枉伤无辜?你等官军,与强梁又有何分别?”寿通提起鬼头刀,道:“贼子休要胡说。哪来的无辜之人?适才若非我眼明手快,几乎被那鱼网罩住。分明便是你自家贼兵,扮作渔夫,助你渡河。”卢俊义听欧阳寿通口舌利便,实不输于天彪、傅玉,再不多说;左手把住船舷,右手举沥泉神矛便刺。寿通使力推动蓬船,借势翻身,钻入水下。

卢俊义见一击不中,索性踢开船蓬,抖动神矛,再使“麒麟奋蹄”绝学,矛尖似梨花瑞雪一般,往蓬船四周水下点去。寿通知卢俊义不识水性,本要教其受那翻船落水之厄,此时却不能近前;他唯恐生变,憋口气直入蓬船底下,欲使鬼头刀凿漏船底。卢俊义虽晓其意,神矛不能转弯,阻他不住。唯有孤注一掷,算准欧阳寿通身位,提神矛往下猛刺。只听喀嚓声响,神矛穿透船底,直逼寿通胸口。怎奈水中不比陆上!眼见寿通在劫难逃,他却弃了鬼头刀,使双手攥住矛杆,顺势凫下,用力将神矛左右摇动。卢俊义登时立足不稳,危急间大喝一声,运内力贯入神矛之中。寿通只觉一股剧震,自矛杆传入,喉中一咸,急忙撇开神矛,从水下往西面游走;钻出水面时,喷出一口鲜血来;却不惊反喜,笑道:“如今蓬船已漏,你除非肋生双翅,早晚必为我擒。”

可怜河北旱地英雄,不敌山东水中好汉!卢俊义此时纵有通天本领,亦难脱困,遂道:“罢了。想我卢俊义曾受三死之灾。若非小乙、石秀、贯忠三个兄弟挺身搭救,何来今日?只恨鞑虏早晚南侵,我堂堂七尺之躯,却死非其所。惜哉!”欧阳寿通也不上前,只等卢俊义落水;听了那番话,道:“好事不过三。员外瞑目便是。”卢俊义长叹一声,束手待毙。

不料此船未没,背后又摇出一只小船来。船上人青面獠牙,如鬼似怪,骇人不已,冷笑道:“今奉阎罗大王法旨,特地勾你来也。”卢俊义将死之人,倒也不怕,对那人道:“还请上仙引路,也免这溺水之苦。”那人反指欧阳寿通道:“河中自有溺死之鬼,卢员外不必担忧。”卢俊义恍然大悟,面露喜色。寿通听了这话,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装神弄鬼?”那人道:“我这鬼魅尚不怯白日。你若身正影直,何惧之有?”寿通喝道:“管你甚么牛头马面。今日遇见我这河中太岁,只好再做个水鬼。”分波踏浪,直取青面人。

谁知船后机括声响,一道寒光闪来。寿通知是暗器,入水躲避时,却见一物,状似刘慧娘机簧标索一般,直射入卢俊义蓬船桅杆之上。那青面人随手绰住绳索,将两船拉近。卢俊义横矛当胸,使左臂揽紧桅杆,任凭河水灌入船舱,却无半点愁容。寿通大惊,知敌人救兵已至,却惧怕卢俊义武艺,打定主意,只重拾鬼头刀,去将另艘蓬船凿漏,便是上策。方才扭动身躯,青面人身后,又转出一人,喝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寿通定睛看时,竟是梁山浪子燕青!

去岁东京劫法场时,那燕青也曾于高楼之上,力阻陈丽卿施放冷箭,行迹早为徽猷阁诸将得知。却有欧阳寿通,分明在水泊后关亲斩燕青,如何肯信?若说燕青未死,他便犯了冒功欺君之罪,又如何敢信?遂力排众议。众人捉不着燕青正身,此事也无人再提。因此燕青今日现身,反教寿通魂飞魄散、心胆俱落。那小乙袖中川弩早出,寿通不及躲,幸得一阵风浪起,弩箭只中左肩。寿通忍住痛,欲扑入水中逃生时;背后卢俊义怀抱蓬船桅杆,已被青面人拉至;不由分说,举沥泉神矛便刺;也因浪急之故,只将寿通胸口划伤。好个欧阳寿通,虽两处带伤,仍仗水中本领,从水下潜身凫去。

此时两船靠紧,卢俊义挽索登舟。燕青上前欲拜,被卢俊义扶住。卢俊义道:“你我虽为主仆,这许多年来,每历生死,实与兄弟无二。我又得你数次舍身相救,如何还肯受此大礼?”燕青只得起身。那青面人见他主仆重逢,也将面具撕下。不是大名许贯忠,又是哪个?卢俊义拱手道:“贯忠兄弟大恩,我也不必再谢。你二人,这便与我同回沁水城罢。”燕青道:“可惜逃了欧阳寿通,我行迹已露,隐匿无用。从此便随主人,同赴水火。”许贯忠道:“员外名震太行山之事,小弟已有所闻。只不知员外在此招兵买马,所为何来?”卢俊义道:“如今之势,宋金早晚交恶。那时女真南下,宋廷却未必抵挡得住。为兄今日所为,便是要兴一旅之师,与女真人誓死周旋,以期保境安民。”许贯忠道:“适才员外于危船之上叹息,小弟已知尊意。也不瞒员外,小弟自诩看破世事,平日做为,无所羁绊。今日却要为这句‘保境安民’,在员外麾下效犬马之劳了。”卢俊义大喜,道:“我得贯忠兄弟相助,再无忧矣!”三人开怀大笑,点篙西归。卢俊义太行山事迹,前文已述。却不知许贯忠、燕小乙数月如何?下回分解。

本回死亡人物:皇甫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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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5 23:25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四十四回  宋徽宗醉论风月牌 许贯忠身陷元阳谷


却说宣和三年九月十一日,许贯忠、吴用两头定计,将三十六梁山好汉,尽数救出。贯忠却因劫持帝姬一事,痛失佳偶,不得不与茂德帝姬一双劳燕,分飞于汴京大梁门前。徽宗为帝姬之故,特赦贯忠死罪,并赐他一块令牌。三个月之内,宋境城池、关隘畅通无阻。九十日之外,他便是十恶不赦的朝廷钦犯。茂德此后,自锁于深宫之中,寝食俱废,不必多提。

那时贯忠惆怅不已,虚提缰绳,不加一鞭,任由坐下马弛出大梁门。也不辨方向,胡乱走了小半个时辰。不经意间,却抬头看见自己所造竹城腾空,方才清醒过来。自思道:“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二人情意如此,安知不能终成眷属?他乃是金枝玉叶,天子的掌上明珠。皇帝再气不过,却未必责罚。茂德既无恙,我亦要留下这七尺之躯,好于来日与他相会。”想到这里,心内方才畅快些。又思:“竹城已然安离汴京。今次谋划,总算成功。便去元阳谷中,与老师、员外、小乙众人会合罢。”正欲拨马转北行走时,却觉身后一阵风拂过。贯忠急转头看,只见对面山上,树木杂草,随风摇晃。

草木皆兵!许贯忠却想明一事,登时冷汗如雨,自道:“老师、小乙等人,此刻都在暗处躲藏。独我一人,这般光明正大,出了大梁门。那刘慧娘智计,较之吴学究,尚要高出一线,必会遣人蹑我踪迹。我若去了元阳谷,众人危矣!退一步想,那些人恨我入骨。寻个僻静处,将我或擒或杀,又有那个知晓?”想明此节,拨马上了官道,往西直奔中牟而去。一个时辰,抵达中牟东门。贯忠祭出徽宗令牌,城门官不敢拦阻。他便纵马入城,寻了间大酒楼,拴好马。大摇大摆,二楼靠窗明亮处坐下,要了一桌上等酒食,只顾开怀大嚼。酒足饭饱,贯忠下楼,小二牵过马来。贯忠却指后槽上一匹马道:“五两银子,将那匹换与我。”小二连声答应,接了银子,跑去替贯忠牵马。贯忠换了马,扬鞭出城,复又沿官道大路西去。

果不出贯忠所料,徽宗于大梁门驱逐贯忠时,刘慧娘便教康捷暗中跟紧贯忠,或取他性命,或将那伙人一网打尽。许贯忠出城之后,神志不清,几次走入山林小路。那康捷若于此时加害,原本易如反掌。他却念及慧娘计策,总指望能从贯忠身上,引出同谋之人。谁知贯忠霎时省悟,只拣人多处行走。康捷无奈,只得驾起风火轮,远远跟随。直至中牟县城,再寻不到暗算机会。他便趁贯忠吃酒之时,在那匹马身上做个手脚。却被贯忠识破,换马离了中牟县。

康捷至此,便绝了一网打尽的念头,只欲伤他性命。于是二人分先后,一路西行,又至郑州。天色已晚。那许贯忠骑马进城,竟转入烟花巷中,一家唤做“倚翠楼”的,门前停下。两个龟奴上前,与贯忠牵马。贯忠昂首直入,大堂之内,叫了一群粉颈酥胸、桃腮杏脸的佳人,饮酒填词,不亦乐乎。康捷远远看了,呲开獠牙,怒道:“这厮在大梁门前,与公主海誓山盟。此刻竟于此寻花问柳!果真贼性难改。”复又转喜,道:“今日杀之有名矣。”见贯忠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康捷急忙作法,三转两转,到郑州府衙前,亮了腰牌。太守听说,连忙出迎。康捷教太守点兵,暗中将倚翠楼团团围住,只等自己号令,冲出抓人。太守应允,康捷即刻返回倚翠楼,望见许贯忠仍在吃酒,心下安定。

那许贯忠直到三更时分,才唤来鸨母,点了一个有姿色的姑娘,一齐上去睡觉。康捷见二人摇摇晃晃,搂抱着爬上楼去。暗喜道:“此贼合休。”忙施展轻身功夫,翻上楼顶,踏瓦寻贯忠而来。未及绣阁,隐约见那粉头一脸浓妆,袅袅娉娉而出,摇下楼来。康捷直潜至绣阁之上,里面灯火已熄,又不见粉头返回;料想贯忠醉酒,睡在房内;连忙纵身跳下,破窗而入,往床边抢去。谁知房内地上,早伏下绳索数道,黑灯瞎火,教康捷如何察觉?扑通一声,绊倒在地。却惊醒绣床上一个赤裸女子,见康捷人不似人,鬼不像鬼,只顾抱被高叫。康捷借月色,看清此女容貌,分明便是许贯忠先前挑选的粉头,大呼上当;急起身时,却将另外两条绳索拉动。墙边两只大柜,连同数十瓷器,就势倾倒。可怜康捷身长不及六尺,骨瘦如柴,登时被埋做一堆,不见首尾。

早有龟奴数个,闻声而至,抢入房中。见了此间情景,及二人模样,还有何话要说?都抄了家伙,一拥上前。想康捷何等本事?几个龟奴,本来不在话下。怎知贯忠此番布置,貌似粗简,实则暗藏玄机;区区几道长绳,便将其双脚缚住。那康捷愈挣愈紧,周身反被碎瓷割破数处,一身武艺,到此无用。众龟奴擒住康捷,一顿乱拳棒,直将他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幸而那郑州太守机警,察觉倚翠楼情形有异,率兵赶至,方才救了康捷性命。

康捷英雄半世,哪里受得如此羞辱?当即教太守点兵,要擒倚翠楼一干男女。太守低头附耳道:“不知用何罪名?”康捷方才想起许贯忠有御赐令牌在手,一时语塞。太守道:“再则,今夜之事,若张扬出去,恐于将军名声不利。”康捷只得作罢;与太守返回府衙,却教书吏写下文书,言明许贯忠入青楼狎妓之事,递与汴京张叔夜处;自己则留在郑州养伤。

张叔夜得了此报,教云天彪、陈希真同议此事。那云天彪听了,勃然大怒,道:“他纵然当不得驸马,总不至于未及一日,便行此污秽之事。此贼万死犹轻,明日便要奏明天子,收了御赐令牌,海捕此人。”这三人中,反是陈希真略解青楼韵事,却不直说,只道:“统制莫怒!他也是被康中候逼迫的紧了,才行此下策。天子面前,不敢强谏。”张叔夜沉吟片刻,道:“昨日汴京之事,天怒人怨。此时天子尚在气头上。索性趁此机会,除了这贼,以免我等后顾之忧。”天彪然之,希真亦不再劝。

于是三人次日联名上表,以许贯忠郑州狎妓事,奏请徽宗削其免罪令牌,即日擒拿归案,明正典刑。徽宗览表毕,竟踌躇不决。殿角有谏官出班,奏曰:“此人纵有弥天大罪,然前夜之事,不违律法。况且金口玉言,岂能随意更改?切不可因一人之故,折损我大宋国威。还望陛下明鉴。”徽宗点头,道:“卿言甚是。”又对张叔夜三人道:“许贯忠这负义之人,卿等再不必挂心。只尽心搜捕宋江、卢俊义众贼便是。”三人连声喏喏。天子卷帘,众官退散。天彪、希真侧目斜视,见那谏官一身正气,惊问何人。张叔夜道:“此人便是润州陈东。年初剪除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四贼,他实居首功。”天彪、希真称赞了一回。

是夜,徽宗移驾李师师处。二人过了三巡酒,听徽宗说了些前日汴京太庙、法场之事,师师劝了一番。徽宗叹道:“七日之前,朕还在此处亲许二人姻缘。今时想起,既恨且伤。”师师道:“如此说。陛下今日大殿之上,不依张叔夜所请,倒不全为陈东所言,也是因茂德之故了?”徽宗道:“爱卿聪明,胜内廷诸嫔妃多矣。只是朕另有缘由,卿可猜得?”师师百思不解。徽宗微醉,道:“张叔夜三人,不过是一众武夫,只知横出直入,又怎解风花雪月?那许贯忠也是风流人物,前夜所为,皆是柳耆卿故事。我若因此毁弃前言,直枉了烟月牌中,多年行诣。”又饮了一巡,叹道:“世多陋俗之人。只恐千年百载之后,私妓盛行,无复平康风雅事矣!”师师十分欢喜,叩谢道:“陛下此言,折杀我等。”二人换盏再三,徽宗恨伤之意渐消,一夜欢愉不提。

只说许贯忠巧使伪娘之计,脱了天罗地网,便去元阳谷中,与众人会合。今次却扮作一名小客商,昼伏夜出,避过官军眼线。赶到元阳谷时,已是九月十四平旦时分。贯忠不见周侗、卢俊义、岳飞、燕青众人,便直入旧山寨分金厅中,点了火折,看到燕青所留记号,才知众人早已平安散去,心下稍定。

贯忠正欲离开元阳谷,却听见谷南鼓角齐鸣,似有人马入谷。他曾是禁军参将,知是官军号角,哂笑道:“如今太平无事,无非要搜寻我等踪迹而已。又何必未及日出点卯,敲锣打鼓,摆出此等阵仗。这打草惊蛇之计,岂不教人趁黑走脱么?”不慌不忙,自思:“此谷北面,尚有一条小路。昔日许平升、韩同音盘踞元阳谷,重和元年为徐槐、任森、颜树德攻破;火万城、王良携那西洋军师白瓦尔罕,便是由此逃脱。”欲行此小路时,北面号声又起。贯忠往窗外看,元阳谷四面八方,都是火把,将山林大小道路封锁;人喊马嘶,合围而来。贯忠跌足道:“那里是甚么搜山。分明是早见此谷有异,料定我等平日聚在此处;却不及擒住老师、员外,便在此设下罗网,等我回来。今次当真大意了。”一时无计,只得退入分金厅中内室躲避。

果不出许贯忠所料。自东京劫法场后,官军遣出数队人马,遍寻梁山残众行踪。其中一队,乃是由玉山郎祝永清所率。当时甄礼宅院之内,永清两支羽箭,阻不住竹城升空,懊恼不已。因而今番搜捕,最是争先。前一日寻至元阳谷时,周侗、卢俊义、岳飞、燕青等人早已离去。永清却从些蛛丝马迹之上,得知端倪。身后众亲兵之中,有个头目颇得永清赏识,唤做王峥,当时叹道:“可见贼人巢穴,正在此处,我等却来得迟了。”祝永清道:“诸贼虽去,尚有许贯忠,未必得知此处情形;或早或晚,总要返回。除非好运气,半路上被贼党截住;否则这元阳谷,便是其葬身之地。”王峥道:“许贯忠有御赐免死金牌,如何杀得?”永清笑道:“给他十块金牌,这荒山野岭,杀也杀了。”便用一千军士,埋伏于元阳谷左近深林之内,坐等许贯忠自投罗网。又授以密计,教王峥引十人,藏身于分金厅内室之中。

祝永清今番布置,其实颇多漏洞。若许贯忠细看山寨内外人马痕迹,必知官军大队曾经来此;当即穿林逃走,永清人马,不及合围,以贯忠本事,脱险决非难事。只是祝永清料定贯忠不敢白日回谷,纵有些许人马痕迹,亦不碍事。果然贯忠于平旦时分返回,天色未明,看不清谷内形势;点起火折,反成了谷外官军讯号。祝永清便调动军士,将元阳谷四面围定。半数人据住要路,举火照明,以防许贯忠趁黑逃脱;自己则率另半数人杀向山寨,直取分金聚义厅。

许贯忠再陷天罗地网,却祸不单行,一入内室,便被地下绳索绊倒。王峥众人,都是永清亲选,武艺不俗之辈,抡长刀一拥而上,欲将贯忠乱刃分尸。好个许贯忠,处乱不惊,只在倒地一瞬,便将贴身宝剑抽出,斩断脚下绳索;随即翻身一滚,顺手砍倒王峥,退入屋角。贯忠乃是武状元出身,如今抢下地利,舞动宝剑,大开杀戒,连斩七人。剩下三个,不敢上前,夺路逃出内室,直至分金厅外。祝永清见了,怒道:“我猿臂军中,无怯阵之人。”命手下弓箭手将三人射死。贯忠见永清这般狠辣,倒吸一口凉气。却听永清传令,教百名弓箭手架起火箭,焚烧分金厅。

贯忠骇然,匆忙间不及多想,见那个头目王峥被砍翻在地,尚在挣命;走过去一把提起;将他推入分金厅,与祝永清相隔十数丈立定;使宝剑架在王峥脖颈上。贯忠对永清道:“若要这头领活命,便让出一条生路。”那王峥却不知永清预先设下这条火焚之计,此时见了厅外阵势,心头一震;才知今日永清一箭双雕,不论成败,都要自己性命。只听祝永清叹道:“王峥兄弟,此贼有御赐免死金牌在手,此刻不取其性命,只恐夜长梦多,又生变故。今日只好委屈兄弟了。你死之后,你之父母,即是永清父母;你之子女,即是永清子女。”还未说完,却听王峥惨然笑道:“我那妻子,也是你祝永清的妻子么!”

此语一出,众官军连同许贯忠在内,尽皆哗然。说是迟、那是快,祝永清抽弓搭箭,觑准王峥咽喉,飕的射去。却是许贯忠,翻手使宝剑打落羽箭,拉住王峥背心,退入内室。永清当即传令,命弓箭手将火箭雨点价射出。须臾,分金厅卷入烈焰当中。永清仍不甘心,教人将乱箭射入火海。直将此处烧成一片白地,十几人尸骨成灰,方肯干休。至于王峥适才之语,已教众军士心下嘀咕,永清恐欲盖弥彰,不多言语,只教官军退出此谷。

那许贯忠本是不该杀之人,永清无心邀功,却唤了两个亲信,速回猿臂寨中,做件大事。何等大事?说来看官不信。原来祝永清六年前娶了丽卿。二人乃是一对金童玉女,都是青春年少,贪恋鱼水之欢,也是常情。只是陈希真一心要修道成仙,也有点化他二人之意。是以一再叮咛,教永清、丽卿勿以色欲为事。又兼与梁山连年交战,戎马倥偬,不便行事。因而二人合卺六载,方有子嗣。

丽卿自幼丧母,由希真养大。平日除却练武,便是听父亲说些清净无为的道理。他又是女儿之身,清心寡欲,并不为难。只苦了永清,自小随母学习诗词翰墨,未及弱冠,已熟识风花雪月之事。如今血气方刚,那里打熬得住?三年前,陈希真兵败汶河渡,丽卿身负重伤,半年之内,不能与永清同房。那祝永清再耐不住,终于做出苟且事来。

再说那个头目王峥,粗通文武,却修得桃花好运,娶个娇妻美眷,唤做尤可儿。这娘儿虽比不上陈丽卿、刘慧娘美艳,也在二九妙龄,别有一份妖娆。更有一样,便是那件事上,好似婆惜、金莲、巧云一般。王峥却是个不争气的,与及时雨、病关索、三寸丁谷树皮一样不济。丽卿养伤之时,永清亦在猿臂寨相陪。那王峥却随希真屯兵在外,单留可儿独守空房。正是前世孽缘,如何逃脱?这两个撞做一处,好比干柴烈火,无所不为。若论心思,永清胜张文远、西门庆、裴如海百倍,设下诸般机巧,与可儿偷欢三载,不被世人所知。

直至宣和三年,梁山败亡,永清随军征讨,数月不在猿臂。今次却轮到王峥回寨养伤。可儿嫌丈夫无用,白日里不敢言声,却在梦里把个“玉郎”叫得亲热。教王峥如何睡得着?揪起那婆娘,一顿好打。可儿只得如实招来。王峥听是祝永清,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不想可儿被打之事,竟被永清知晓。永清惟恐事败,毁去自己英名。便借今次搜捕许贯忠之机,陷害王峥性命。末了又遣那两名亲信,去猿臂寨将可儿杀死,以斩草除根。

须知害人终害己!祝永清机关用尽,始终棋差一招。却说那许贯忠拉王峥退入分金厅内室时,寻思今日除非上天入地,难脱绝境?抱定一个念头,对王峥道:“祝玉山果然豺狼野性。也罢,我纵然不免一死,又何必拉你作陪?”说罢走到东墙边,拽动机关,内室西北角地板,竟陷下一处,露出二尺见方地道之口。贯忠对王峥道:“头领由此下去,便可直抵山寨辕门营房中,免却焚身之灾。”王峥道:“王某谢过许参将恩德。”却见贯忠不入地道,反往分金正厅走去,忙道:“参将何不同由地道脱身?”贯忠道:“辕门营房,早被你等官军据住。我若由那里出去,也是死路。”话音未落,几股热气,由门窗冲入。王峥急忙上前,扯住贯忠往地道便走,道:“参将速去地道躲避,我有话说。”贯忠却见一条火梁坠下,横在内室与正厅之间。贯忠跌足道:“今次却断了生路也。”王峥愕然。贯忠无可奈何,只得先与王峥退入地道之中。

看官要问,这许贯忠果真精通地道之术,何以将地道挖至辕营房内?若改道偏僻之处,此次本可平安脱笼。原来此内室地道,乃是元阳谷贼首许平升、韩同音挖掘。贯忠以元阳谷为根本,救援梁山好汉,心思都在汴京牢狱中;如何又有多余力气,经营这里。入地之法,已然不稳;尚有一上天之法,可使贯忠脱身。那许贯忠于御苑观孔明灯后,悟出飞天法门,除却竹城之外,还有一物,贯忠叫他“风火天翼”;状似鸟翼一般,可借风火之势,冲天飞走;却只供一人驱使,置于分金厅内。不料王峥枉做好人,坏了贯忠大事。

再说二人退入地道,喘息方定。王峥道:“参将有所不知,我与那祝永清,颇有芥蒂。今次是他存心害我。我若走辕门营房出去,也难逃他毒手。”贯忠苦笑道:“非也!祝永清害你之心,我岂不知。只是此等卑鄙心思,官军大众,却如何知晓?头领出去,那些官兵,必无军令擒拿于你。头领再推说奉了祝永清密令,往汴京禀报此地道之事,便可脱困也。”王峥大惊,道:“不是参将这等神机,怎能救出宋江众人。”贯忠道:“既知吾计,头领速去。你我就此作别。”王峥道:“却不知参将如何脱身。”贯忠便将“风火天翼”之事说出。王峥叹道:“却是我误了参将。”随即正色道:“我若走辕门营房逃生,祝永清必知地道之事。如此则参将危矣!今日生死相随。”贯忠道:“甚好。虽入险境,却多一患难之友,夫复何求?”言未毕,却听房屋崩塌之声,分金厅连同内室,都被大火烧倒。

贯忠道:“为今之计,只有封死地道入口。待大火烧尽之时,教那祝永清于瓦砾之中,不能发觉此处。我等再待谷内官军散尽,由辕门营房脱身。”王峥回头看地道入口,隐隐见火光暗红之色,道:“那里炙热无比,人不能近,如何封堵?”贯忠道:“多亏我为救梁山英雄,预先留下二十斤火药,藏在地道里面。如今却派上用场了。”王峥道:“火药轰炸时,祝永清听见声响。如何不疑?”贯忠道:“山贼寨中,藏有些许火药,因火炸裂,亦不足为奇。”说罢从一处墙洞里拎出一支木桶,教王峥去地道深处,伏身躲好,以免为气浪所伤。贯忠则挑出药线,将木桶放在地上,一脚踢开。那木桶晃晃悠悠,直向地道入口处滚去。贯忠快步退后,正欲伏身时,却见王峥昏在那里,大惊道:“许平升、韩同音,不擅地道通风之法。现今烈焰在上,浊气却沉积于此,不能散去。不消祝永清下来,吾命休矣!”

不知许贯忠、王峥怎地活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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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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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贯忠险取轮机经  燕青偶遇西辽主



话说许贯忠身陷元阳谷地道内,命在旦夕。那桶火药,已滚至地道入口处,遇火而炸,砖土灰石乱飞,转瞬即将入口封死。一股气浪,亦沿地道急冲而至。贯忠明知低洼处已被浊气充满,却由不得多想,摒住呼吸,俯伏在地。待气浪过后,贯忠再翻身而起;摇晃王峥时,仍不见醒转,心道:“此地已不能久留。只有仗这身武艺,冒死冲出辕门营房,或有一线生机。”正思间,见一处内壁,因火药轰炸之故,略微凹陷。贯忠福至心灵,抢近一脚,踢在内陷之处。那墙壁竟随即碎裂开来,露出长长一条通道。

贯忠又惊又喜,不问吉凶,抱起王峥,往通道内便走。呼吸之间,愈觉气爽。行约十数丈,抵达二丈见方,一间地室之内。贯忠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西洋画。画上西洋男子,衣不蔽体,绑在一横一竖十字木架之上。许贯忠见多识广,知画中人乃是欧罗巴国圣人,名唤“耶稣”。便知此间地室,必是那个西洋军师白瓦尔罕所建。贯忠环顾四周,发觉除却来路,竟无他路离去,一时吃惊不小。却听见王峥呼吸呻吟之声。贯忠知那西洋人深晓攻战器械之法,故而地室通气顺畅,王峥早晚苏醒;自己身上又颇有些干粮清水,足可在此支撑两三日。他便不再心急,就地坐下,在那闭目养神,将息气力。

过不多时,贯忠想明一事。那白瓦尔罕掘此密室,非为逃生之用。不过是由旧有地道一侧,另挖出密室一间;再将连接之处,用砖墙封砌。如此说来,必是为藏宝无疑。贯忠心道:“昔日徐槐攻克元阳谷,那白瓦尔罕与火万城、王良走得仓猝。纵有宝物藏于此,也来不及拿走。”思及此处,贯忠登时起身,将此间地室又看了一回。便走到那幅西洋画前,将画布撕下。果然画布之后,墙壁上挖了一个小拱门。拱门之内,放置锦盒一个。贯忠正欲取下盒子时,猛想起白瓦尔罕本事,自思:“此盒乃是那洋鬼子所置,安知没有玄机。”遂不敢轻易碰那锦盒。却不知王峥已然醒转,看了地室情形,见贯忠如此,道:“参将为何不打开一看。”贯忠道:“头领有所不知,此盒左右,恐有机关暗算。”王峥昂然道:“王某受参将大恩,尚未报还。愿替参将取此锦盒。”说罢抢步上前,伸手将锦盒取下。

贯忠自不愿让王峥冒此风险,匆忙间拦阻不住;却见王峥无事,心下稍安。谁知那王峥不知深浅,见盒上无锁,顺手便将盒盖掀开。只听绷簧声响,一支小羽箭,应弦而发。王峥那里躲得过?当时被羽箭穿右胸透过。贯忠大惊,欲扶王峥时;那王峥疼痛不已,知自己性命难保,见锦盒之中,乃是一叠羊皮纸;咬紧牙关,索性将其一并取出。盒底又是两支羽箭弹出,直向王峥咽喉、左胸打来。贯忠此次却防备在先;急忙飞起右脚,将王峥踢在一旁。羽箭只将王峥左肩划伤。

王峥随即仆倒在地。贯忠上前扶住,见他奄奄一息,却道:“我本是该死之人,并无怨恨。却望参将应许一事,虽死无憾。”贯忠道:“头领但说,无有不从。”王峥指胸口箭伤之处,一字一顿道:“我怀中有书信一封,本欲托付一个结义兄弟,替我做件要紧之事。”贯忠道:“头领莫不是教许某送信。”王峥摇头,道:“我那兄弟,本领有限得紧,未必办成此事。今日便要将信中之事,托于参将了。”贯忠点头。王峥又道:“参将阅过此信后,亦可交与我那结义兄弟,也好多个帮手。”贯忠道:“却不知那人名姓。”王峥不答。贯忠再看他时,早已西去了。

王峥既死。贯忠与他只片刻相识,虽叹息不已,却不十分悲怆。取出王峥怀中书信,借地室通风处一缕朝阳,拆开细阅;才知那王峥之结义兄弟,唤做宇文铭,乃是祝永清帐下一名亲兵。再往下看,方知祝永清勾搭王峥妻尤可儿一事。贯忠哂笑道:“祝永清是风流之人,必擅风流之事。那女飞卫虽然美貌,行为却与男子无二。教祝永清如何不见异思迁?我若是陈老希,便将女儿嫁个杀猪武夫,才算般配。”看到最后,又知除尤可儿外,王峥尚有一双父母,并两岁孩儿,唤做王宋宁,都在猿臂寨。

原来王峥得知永清、可儿通奸,他也是七尺男儿,忍得一时,终究难忍一世。却念及父母、幼子,不敢造次。自思父母皆患病在身,未必捱得年底过。便写下书信,教宇文铭先携宋宁远走高飞,保存王氏一脉。待父母百年归寿后,即与永清兑命。至于妻子尤可儿,死有余辜,不用多问。

孰料祝永清先下手为强,王峥又因误中机关丧命,临死前只得将此事托付于许贯忠。贯忠盘算,祝永清既然做出暗算之事,王峥父母、妻儿,势必危在旦夕。想到这里,贯忠知此地不可久留。先收好王峥书信,及锦盒内所藏羊皮纸书,便将王峥尸首抬到旧地道轰塌之处掩埋。细听地道之上,已无人声。贯忠为防万一,再度退回地室,拿出羊皮书来观看。

却见第一页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番字。贯忠虽然不识,大约猜知,似乎是大西洋欧罗巴国文字。翻至第二页,仍是密密麻麻,整篇番文。贯忠心道:“必是白瓦尔罕所遗手卷。莫不是甚么‘圣经’么。”耐下性子,再翻开一页,除却番国文字外,羊皮纸正中,竟是一幅机关器械图样。贯忠眼前一亮,霎时大喜,接连翻过几页,虽不识半个字母,却寻到奔雷车、沉螺舟、亚尔几默特火镜法图式,已知此书必是欧罗巴人阳玛诺所著,西洋奇书《轮机经》!

许贯忠如获至宝,却知若要应用此经,除非将其译为汉文方可。一时无计,早将《轮机经》翻至末页,乃是一幅地图,也是番文标注。贯忠认明图上山川地势,知地图最右端,便是大宋。大宋北面,即是契丹辽国。契丹之左,依次是西夏、回鹘、黑汗诸国。再往左看,又有番国无数,贯忠都不认识。契丹之右,却无女真金国。显然此图做成之时,女真人尚未崛起。贯忠看罢,自思:“既得此图,待王峥事了,我便离开大宋,由西夏、回鹘、黑汗,一路西去,直至欧罗巴国,寻访精通此书文字之人,译了此经。那时再回东土,必有一番成就。”

贯忠计议虽定,仍不敢贸然离开。当下无事,将《轮机经》反复翻看,又想起地图上遗漏女真国细节,猛然弄清一事。原来此书所用羊皮纸,纸质上乘,色泽古朴。宋人深谙造纸术,取材都用木竹,反不擅提制羊皮之法。此书所用羊皮,应是数十年至一百年前,欧罗巴人所制。如此说来,此本《轮机经》决非白瓦尔罕手抄;推算年头,似乎便是阳玛诺真迹。只是贯忠听闻,白瓦尔罕被刘慧娘设计擒去后,曾被问及《轮机经》来历。那白瓦尔罕先说,此书不立书册,自己记熟在胸;再将全书录出,译成汉文,供慧娘使用。阳玛诺、亚尔几默特、唎哑呢唎皆未踏足元阳谷,所谓不立书册之语,必是白瓦尔罕扯谎无疑。

贯忠想明此节,暗中赞叹:“都说那白瓦尔罕只懂营造攻战器械,不晓兵法韬略。今日来看,却不尽然。此地室、地道,构建甚是得法。若非机缘凑巧,被我用火药炸开连接岔口。找寻此处,谈何容易?白瓦尔罕耗费心机,将真经藏在这里,分明是不欲教世人习学了去。可笑那刘慧娘枉称女诸葛,竟被这洋鬼子诓骗。所得译本,定是半真半假之赝品不错。”还在胡思乱想,却听室外地道内,脚步声响,直往地室而来。吓得许贯忠魂不附体,急忙提剑在手,伏于门边。

片刻工夫,果有人闯入地室。贯忠不问青红皂白,剑分上中下,两虚一实,往那人身上招呼。谁料那人也非等闲之辈,双脚扣紧地面,使个“铁板桥”,将三剑堪堪躲过,随即一个鹞子翻身,退开数尺之外,喝道:“好个没分晓的许贯忠!”贯忠定睛看时,却是自家弟兄,唤做浪子燕青的。他兀自心跳不已,劈头骂道:“你这厮何必性急,当真吓杀我也!”燕青笑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抢劫天子,尚且不惧,此时却恁般胆怯。休要多说,快与我走。”贯忠点头,跟紧燕青,沿地道直至辕门营房,见远近官军早已散去;知自己因贪看《轮机经》之故,几乎误了逃走良机,惭愧不已。

二人既脱险地,退至元阳谷山林僻静处,诉说数日往事。原来周侗、卢俊义、燕青、岳飞、王贵、汤怀、张显几个,劫了东京法场,十二日齐聚元阳谷时,不见许贯忠。燕青便独自留下,探查消息。他料定贯忠早晚回谷,一直留在左近等候。谁知祝永清率官军大队,十三日晚骤然杀至,将元阳谷围个水泄不通。燕青无可奈何,只得躲到远处观看形势。许贯忠误投罗网时,燕青拦阻不及,眼睁睁看他身陷绝境之中。正欲挺身相救时,却想起旧地道一事,连忙暗自祷告,望许贯忠籍此避难。直到日出左右,分金厅化作一片白地,祝永清引军退出此谷。辕门左近一队官军,亦随之离去。燕青不敢大意,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见官军不再折回,方才摸到辕门营房之内,拽动暗格活枨,打开地道这边入口。进去走不多时,寻不到贯忠,却见地道另一端,已被碎石封住。燕青大骇,才发觉旧地道一侧,另有分支。急忙奔入,却把许贯忠好个英雄,吓成半死。

这时许贯忠惊魂方定,对燕青道:“适才三招拆过。我见小乙哥武艺,似乎略有进益。”燕青道:“许兄所言是极。都是老师恩惠,传我图谱一本与我。”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本图册,腰间解下软剑一柄,却道:“许贯忠跪倒接剑。”贯忠何等聪明,登时会意,望东北大名府内黄县方向跪下。燕青避在一侧,见贯忠拜了三拜,才将软剑、图谱递与贯忠,道:“这是老师从西域所得剑谱,并软剑一把,柔可绕指。许兄勤习苦练,必成一代剑客。”贯忠接了,垂泪道:“老师恩德,我等没齿不忘。”因剑谱出处,想起《轮机经》事来。便从十一日汴京劫持帝姬,泪洒大梁门起,将巧躲康捷、受困元阳谷、白瓦尔罕地室、王峥之死、阳玛诺《轮机经》诸事,和盘托出。

燕青听了,感慨万分。既叹贯忠与茂德劳燕分飞,赞他青楼伪娘妙计,又笑那白瓦尔罕,把个经书机密,梁山、官军两面隐瞒,到头来却死得不明不白。待贯忠说完,燕青道:“王峥真义士也。但要救他一家老小时,小弟决不推辞。”贯忠道:“此事本来不难。却恐祝永清心狠手辣,即刻遣人加害。我等便不及了。”燕青道:“若如此,小弟立即动身,官道上劫匹快马,赶去猿臂寨。他人不敢说,那两岁孩子,管他龙潭虎穴,定然救出。”贯忠知他本事,大喜,道:“我有一计,可在汴京拖住祝永清,教他抽身不得。”三言两语,说出计策。燕青点头,旋即叹道:“却不知你我二人,何日再见!”

贯忠道:“小弟此去西域,求取《轮机经》真解。不消三年五载,必然回来。那时你我联手,重出江湖,定有一番作为。”燕青道:“许兄若回东土,便去汴京青楼之上,留个记号,好教小弟得知。”贯忠点头应允。燕青道:“山水有相逢,后会终有期。小弟就此作别,许兄保重。”说罢转身穿林而去。贯忠拱手相送。他二人君子之交,自不必如世人一般,恁多俗礼,惺惺作态。

先说浪子燕青,别了许贯忠,闪转腾挪,抄小路出了元阳谷;直至汴京东北官道上,一边埋伏。候不多时,转出三人,都做契丹人打扮。头一个,着件绿袍,年轻俊朗;中间一个穿红,鼻直口方,英气逼人;后面那个,则是一领锦袍,形状甚是威猛。三人都骑高头大马,由南向北飞奔。

燕青见了那三匹马,甚是肥壮,喜不自禁。不由分说,横里冲出,飞起一脚,将最前那个绿袍之人踢翻马下。燕青借势跳上马背,正欲策马奔走时,那个红袍之人抽出马鞭,只一鞭过去,打在燕青所劫之马后股上。那骏马长嘶一声,提起两支前脚,直立起来。燕青坐不稳鞍桥,滚落下去。红袍人不肯舍,抡长鞭往燕青身上招呼。任凭小乙如何灵巧,竟躲不过此鞭,腰肋上早着。那长鞭雷霆又至,燕青只得使出周侗所授之“燕行”秘法,贴地滑走。不料后面锦袍之人,吆喝一声,翻身下马,提刀上前。只一合,不偏不倚,逼住燕青咽喉,喝道:“贼子瞎了眼,也不看是何人大驾,便来行凶!”举刀欲落,红袍人道:“且慢。此地乃是宋境,安知不是计。我等不宜轻举妄动,以免落人口实。只将他送去官府便罢。”

燕青心头一凛,勉强道:“三位英雄,容小人申一言,死亦无憾。”红袍人点头,道:“有话但说。”燕青道:“今日非是小人有要紧事在身,急欲寻匹好马,赶去山东救人,不敢得罪三位。事已至此,三位若念及小人苦衷,许我五日,救出那无辜之人,必然束手来投。那时要杀要剐,悉从尊便。”红袍人笑道:“我观你仪表不俗,武艺又好。适才言语,也算诚恳。既然是个英雄,不要你性命,只留下名姓,便放你去。”燕青心道:“我若实说,他三个听了燕青之名,如何肯放。若不说,倒枉了那首领一番义气。”锦袍人见他沉吟不语,压低刀口,割在燕青喉咙上,隐约见血,喝道:“我家主人这般待你,却如何不识好歹?”红袍人摆手道:“他必有难言之隐,故而不说。”

燕青听罢,不知所措时,锦袍人早将钢刀收起。燕青跳起身来。红袍人咕咕噜噜,又说了两句契丹话。先前被燕青踢翻之绿袍人,竟将自己坐骑牵过。红袍人接了缰绳,对燕青道:“既如此,你骑了此马,速去救人便是。”燕青至此,感激涕零,拱手道:“三位如是慷慨,小人不敢不以本名相告。实不相瞒,我便是梁山上一筹好汉,人唤浪子燕青的。”却听那锦袍人道:“我闻浪子燕青,数月之前,已死于欧阳寿通鞭下。你休要冒名,诓骗我等!”

忽地一阵嘈杂之声,道旁飞起数十雀鸟。燕青道:“我走江湖,行得正,坐得直。何用冒他人名姓?”说罢撕条衣角,蒙住双眼,从怀里取出那张川弩来。听声辨位,一连三枝短箭,都不放空,射下麻雀三只。那三人皆惊。锦袍人不再多言。红袍人正欲说话时,那绿袍人抢先道:“你可是北京城内,卢员外府中,使川弩的燕大郎么。”

燕青自数年前随卢俊义,离了北京大名府,几曾听人这样称呼,登时便想起一个人来,道:“莫不是员外旧时点拨过武艺的萧琰兄弟么?”这绿袍之人,果真叫做萧琰,少年时,曾在卢俊义府里,学过三年枪棒,故而与燕青相识。燕青却不知其出身何如。此时看他穿戴,想起契丹辽国中,颇多“萧”姓之人,似有所悟。二人相认,略叙了些阔别的话。燕青欲求红袍、锦袍二人姓名。官道南端,却有马蹄声响。红袍人道:“既是萧琰故交,上马说话。”燕青知他好意,与萧琰共乘一马,随红袍人、锦袍人往北离去。四人行了一程,将至陈桥镇,乃是宋太祖黄袍加身之地,寻个偏僻之所,下马休息。

路上相叙,三人已知燕青大概。此时红袍人鼓掌道:“好个金蝉脱壳之计。无怪大前日汴京变乱,不知何方神圣,救走宋江众人。竟是燕英雄所为!”燕青否认不得,又不愿说出周侗、许贯忠名姓,以免节外生枝,只拱手道:“不敢。”随即叹道:“想我也是大宋子民,却不容于国家,反要三位契丹英雄援手。愿求尊姓大名。”红袍人正色道:“燕英雄身负大罪,犹以实名相告。我等亦不能隐瞒。”指锦袍人道:“这位便是大辽幽州南院大王耶律淳帐下都统军,唤做兀颜光。”燕青大惊,急忙拱手见礼。却不知这兀颜光,实是北辽第一上将,十八般武艺,无有不通,兵书战策,尽皆熟闲。今日燕青失手,躲避红袍人长鞭之时,一招即为兀颜光所制,也不冤枉。

兀颜光还礼毕,红袍人又指萧琰笑道:“可知你这旧日相识,又是何人?”不及燕青说话。萧琰道:“辽国南院大王,便是小弟的姑丈。”燕青惊讶道:“贤弟莫非竟是辽国母族嫡亲。”萧琰点头,道:“往日多有语焉不详之处,还望兄长见谅。”燕青道:“不怪。”望红袍人道:“他二人都是不凡之辈。阁下犹能凌驾,必是辽国皇族无疑。”红袍人赞道:“不愧是梁山浪子,名不虚传。我便是大辽南院左军元帅,耶律大石是也。”燕青听过,只躬身施礼,却不下拜。大石虽然显贵,也知宋辽有别,急忙恭敬回礼。此位耶律大石,文韬武略,冠居辽邦。一身骑射功夫,不在兀颜光之下。更有一样,那契丹辽国开国二百载,却只得一位进士,便是此人。大石日后横扫西域,立西辽,延契丹国祚百年,都是后话。

燕青已知三人来历,对耶律大石道:“小人今日事急,不能久留。日后若有用得着小人之处,必来报答。”大石道:“燕英雄事成之后,可否来幽州一叙。”燕青点头。大石解下腰牌,递与燕青,又教萧琰拿出一身契丹绿袍,教兀颜光牵来大石自己那匹契丹骏马。大石道:“有此三样,你由官道直入山东,无人能阻。我再教萧琰送你一程,助你渡过黄河。”燕青惊喜,急忙拜谢。知事不宜迟,穿绿袍扮作契丹人模样,系好大石腰牌,翻身上马,与萧琰寻官道而去。兀颜光见燕青离去,谓大石道:“他虽是萧琰故交,言行间却无十分敬意。元帅何必如此厚待?”大石道:“我大辽如今风雨飘摇。能招致一二南国英雄,去我军中效力,何乐不为?”兀颜光拜服。却不知燕青此去猿臂寨,如何救人,下回分解。


笔者按:所谓欧罗巴语文,即当时欧洲通用之拉丁语文。

本回死亡人物:王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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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6 15:4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四十六回  郓州道错识武二郎 新柳城醉打燕小乙



话说燕青别过耶律大石、兀颜光,与那萧琰马不停蹄,直奔曹州黄河渡口。一路上,燕青观萧琰眉宇间,似有哀伤之色,远不若其旧日于大名府一般,便问缘由。萧琰道:“我契丹立国两百余载,却有倾覆之危了。”燕青道:“此乃塞外之事。我不过大宋草民一介,道听途说,只知女真人崛起混同江,与你契丹人厮杀数年而已。却不知近事如何?愿闻其详。”萧琰叹道:“女真人果然悍勇。自天庆五年,阿骨打僭号以来,屡战屡胜。我契丹东京、上京先后失守。如今女真人复又蚁聚,兵锋直至大定府。若再失了中京,大辽休矣!”燕青道:“当真紧急若此,你那南院左军元帅、都统军,不去幽州守土,来大宋何干?”

萧琰道:“大郎可知‘约金攻辽’故事?”燕青道:“可是奸臣蔡京、童贯旧日拙计。”萧琰点头,道:“天庆年间,那童贯出使大辽。却有个燕云人,也算辽国大族,唤做马植的。私会童贯,献了这‘约金攻辽’之策。宋辽百年盟好,就此毁弃。去岁,童贯、王黼等数贼伏诛,宋朝皇帝本欲尽复澶渊旧盟。近日却有消息,说自平定你家梁山以来,南朝内乱已息,竟要重拾童贯旧策。欲教马植复出,由海路出使女真,早晚夹攻大辽。”燕青道:“你等今番来此,那昏君怎般说?”萧琰一怔,旋即悟道:“梁山英雄,都是万金悬赏之海捕大盗。却如何不叫他做‘昏君’。”续道:“今番入汴京,耶律元帅递上国书,宋朝皇帝却推辞不见。只教个唤做贺太平的大官,与我等拖延时日。”燕青道:“这贺太平,京里人都叫他‘贺鼻涕’。推脱延迟功夫,当真十分了得。”

萧琰又道:“谁知你等前日大闹东京,宋廷乱了方寸。那鼻涕虫索性以此为由,教我等暂回辽国。耶律元帅见此,已知联宋无望。想我大辽不日即有兵戈之祸,元帅、都统军,都要回幽州去,整饬人马,与女真人决一死战。我亦是大辽宗亲,如何寝食得安?”燕青劝慰再三,道:“兄弟不如早教父母亲眷,乔装南下避乱。万一事变,亦可在此做个富家翁,免却家亡之祸。”萧琰道:“我萧氏一族,与大辽皇族盘根错节。当真国破,岂能尽免?我亦别无他想,惟尽臣节而已。”燕青佩服不已,一时无话。

却见萧琰忽将坐骑勒住,燕青急忙收缰。萧琰道:“小弟有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燕青道:“但说无妨。”萧琰道:“大郎如今,不能容于南朝。何不凭这一身本领,北上幽州,效力辽国。我家元帅、都统军,必然重用。那时与女真人决战,也好成就一世名声。只不过我大辽今非昔比,女真入寇之时,大郎亦有性命之忧。还是独自斟酌。”燕青笑道:“我本是淡泊之人,非是我家主人上了梁山,一生一世,不离大名府半步,更何来名声之说?”萧琰早知燕青性情,摇头叹息。燕青却道:“话虽如此,果真事急之时,往幽州相助,两肋插刀,也不推辞。只是‘重用’二字,不要再提。”萧琰见招揽无功,只得作罢。

二人复又催马急行。又半日,已至黄河渡口。萧琰知燕青救人要紧,连忙寻来渡口武官,换了文牒。武官便调遣船只,送二人过河。二人渡了黄河,直抵曹州驿所。由此东去猿臂寨,已是一马平川。燕青便道:“贤弟保重!为兄就此别过。”萧琰亦道保重。燕青见他不舍,道:“今番事成,便去幽州探望。”萧琰大喜。燕青遂翻身上马,望东离去。萧琰拱手作别。

单说燕小乙一路东去,不眠不休;直至九月十五日鸡鸣时分,已入山东郓城地界。左手边一条岔路,曲折向北。由此而去,不消两个时辰,即至梁山。燕青不禁感怀,自道:“昔日若非吴学究赚取我家主人上山,我在大名府逍遥自在一世,岂不快活?话虽如此。七年前,那水泊梁山之上,一百八筹好汉,十万人马,何等兴旺!公明哥哥却不能趁机进取,反致败亡,着实可惜。”摇头叹了一回,知自己有要事在身,不能去水泊睹物思人,打马望东欲行。却听耳畔风响,一人一马从后面抄出,驰入北面岔路而去。燕青扭头看时,见那人雄伟异常,脊背上透出打虎般威势,好似那人一样。燕青登时骇然,也不多想,忙兜转马头,往北急追不舍。

谁知小乙接连奔走一日夜,早是人困马乏。饶那契丹马神骏,驰入岔路五、六里,追赶那人不上。燕青恐失了机会,又怕在这官道之上,冒然露出身分,于己不利,便学契丹人说汉话腔调,不分平仄,大声道:“好汉留步。”那大汉听了,勒住马,转头来看燕青,却不认识;见他做契丹人打扮,鼻孔朝天般哼了一声,拨马欲去。燕青见他相貌,并非梁山打虎英雄,惆怅不已,转念道:“昨日在曹州渡口,那武官对我二人何等卑微?尽丢大宋颜面。这壮士虽不是我武松哥哥,倒也有些气概。”遂有结交之意,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施个契丹礼,胡诌了一个辽国大官名姓,道:“观好汉气宇不凡,如何却对我这外邦之人不敬?”那大汉喝道:“都是朝廷软弱。容你等这些番胡,在我大宋官道之上,横行无忌。宁有是理?”

燕青听了这话,暗自喝采不已;定要激得他说出名姓,以便日后换回汉家装束,结识此人。仗自己那说得诸路乡谈,省得诸行百艺市语的本事;辨明那人口音,故作轻蔑,道:“原来是太原府上人氏。想是被那田虎逼得走投无路,故而来此营生。却迁怒我这外邦人。”那汉略吃一惊。燕青又道:“若是个英雄,便留下出身名头。待我日后会齐自家兄弟,再来寻你。”那汉听言,说道:“你既要邀取帮手,我亦不惧。只去泰安州里,打听‘擎天柱’任原的名号,无人不知。”燕青牢牢记下,打马回转。任原却道:“再送你一句话。叫做‘相扑世间无对手,争交天下我为魁!’来年三月二十八,天齐圣帝降诞之辰。那时我在泰山庙上立下擂台,搦尽天下相扑之人,不论南北之客。你那些兄弟里面,若有精擅此技者,一并叫上,来我台前受死。”燕青今日遇上任原,本来甚是敬重。孰料他说出这番话,反教小乙起了一个心思,头也不回,道声:“必来讨教。”纵马加鞭离去。

经此一阻,燕青回转岔路口时,耽搁有一盏茶工夫。却见两个官军,快马东向。燕青认得是猿臂寨服色,暗叫惭愧。好在那二人都骑劣马,燕青与他们相隔二十余丈,不紧不慢,也跟随得住。如此般行走至正午时分,将近兖州,官道前后无人,右面却是一片荒丘。燕青算好机会,从怀中取出川弩,提马逼近,对准一人背心,一箭射倒。不待另一个声张,又是一箭过去,射翻那人坐马。那个军士摔落尘埃,头盔跌在一旁。燕青收了川弩,催马过去,一把抓住头发,提上自己马背,往荒丘深处便走。

到了僻静所在,燕青将他扔下马去。那军士惊魂不定,跪倒求饶道:“番爷饶命。”燕青皱眉,心道:“好说歹说,这人也是大宋兵勇。见了番邦之人,竟如此不济。那任原虽然坐井观天,却强他百倍。”不欲与他多言,喝道:“你今日奔走,可是前往猿臂寨么?”那军士不住点头。燕青又问:“何人所使?”那军士道:“冠军大将军、京畿五城兵马大总管。”燕青怒道:“如何恁多罗唆。究竟何人?”军士连忙道:“便是我猿臂寨少将军祝永清。”

燕青听罢大喜,近前一步,抽出腰间契丹弯刀,亦是耶律大石所赠,对那军士问道:“祝永清今次遣你去猿臂寨,所为何事?”那军士战战兢兢,见了那口刀,明晃晃地,只得硬起头皮道:“少将军教我二人,往猿臂寨送信与总管侯达。”燕青也知侯达此人,世代惯烧磁器,本是猿臂磁窑总局头目。如今希真大军入京,走了二陈、三刘、二祝、二栾、苟、真、范一十二将;苟英、王天霸、谢德、娄熊又皆亡故,留守猿臂寨众男女之中,倒以此人地位最高,故而暂且统领猿臂守军。燕青不多细问,便教那军士将书信承上。那军士转了两圈眼珠,道:“番爷容禀。那封密信,却在射死那人身上。番爷若要,须得折回官道去取。”

燕青冷笑一声,收了那契丹怪调,重操北京大名府口音,字正腔圆道:“你欺我外邦之人,不识宋朝军兵服色号衣。若有机密书信,祝永清不交与你这正牌校尉,反放在那个死鬼杂牌校尉身上么?”那军士大惊,知欺瞒不住,连忙交出怀中书信。燕青毁去蜡封,看了一遍。原来祝永清欲杀尤可儿灭口,却恐更多人知晓;故而不用这两名亲信动手,只托侯达操办此事。燕青览毕,暗喜道:“这厮也有今日。”将书信收好,留作日后鉴证;又想起一个人来,对那军士道:“你可识得宇文铭这人,现在何处?”那军士道:“他是少将军帐下亲兵。上月攻打梁山时负伤,如今在新柳家中养病。”燕青又问明街巷所在。抬眼看那军士时,料想祝永清早晚得悉书信被截一事,这人性命难保;倒不如此时与他来个痛快,也免却自己行藏暴露之险。想到此处,紧一紧手中弯刀,道:“你知我是何人?”那军士心里一凛。燕青道:“洗净耳根听好,做鬼时,也不枉了。我便是梁山好汉,天巧星浪子燕青。”那军士只知燕青已死,听他如此说,登时张大嘴巴,不能言语。弯刀早穿胸而过,添个透明窟窿。

好爽利小乙!杀了那个军士,拭净弯刀血迹,择他路绕回官道上,往猿臂寨而去。及至猿臂寨外张家道口,已是十五日黄昏时分。燕青下马,步行入禹功山内,拣个草长偏僻之处,拴好那匹契丹马,任他吃草休息。自己则换好夜行装束,直上山顶。正是昔日陈希真布置九阳神钟处。如今战事已息,那里无人把守。燕青寻思,自己截住祝永清书信,救人一事,已非十万火急。正巧那宇文铭现在新柳,不如先找他出来,交代王峥死讯、遗书。待救出王宋宁之后,也好托他抚养。算计停当,挨到二更左右,施展轻身功夫,缒入新柳城中。

比及转入那军士所说街巷之时,却见那里并非独门独户,乃是一间简陋大宅院,里面无数房屋。燕青翻上一处屋脊,看见多处灯火未熄,人声喧杂,尽是吃酒、赌博之声。燕青不禁叹道:“正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若我梁山此时还有一支人马,直取猿臂,胜负未可知也。”又想道:“按王峥遗信所讲,宇文铭似无妻子,不必置办房室。此宅院必是猿臂寨军兵一处寓所无疑。欲寻他踪迹,却要多费周章了。”

燕小乙今夜行事,只要快刀斩乱麻,实不欲久留此地。当即潜身于宅院内一处茅厕左近,树多丛杂之地。等待片刻,果见一人跌跌撞撞,踉跄前来。燕青揉身上去,欲擒住逼问时,那人早已扑通倒地,鼾声连绵。燕青无奈,又等了一盏茶工夫,方才来了第二个人解手。燕青不由分说,上前去,抽刀架住那人脖颈,拖入树丛之中。那人酒意不深,尚能对答。却不是祝永清直属,不识宇文铭何人。燕青手起刀落,不留活口。怎料那宇文铭实是人卑位低,燕青又擒了三个人,都不知宇文铭何许人也。燕青跌足叹道:“遁入百万军中,刺杀上将,亦无这般难处。”他也一不做、二不休,弯刀起处,再取三条性命。

如此五次三番,始终问不出宇文铭所在,以燕青之机巧心灵,亦不免焦躁,苦笑道:“都为那三、四个男女,本是猿臂寨头目王峥的家小,却杀了七个猿臂军士。若非王峥舍却性命,助贯忠得了轮机经在先。我今日所为,教人如何敢信?”又道:“虽说猿臂寨与我梁山仇深似海,也不用这等手段报复。”遂绝了寻找宇文铭之念。欲按王峥遗信中所写街巷门牌,直去他家中,搬取老小。

燕小乙盘算已定,纵身提步出了树丛。不料面前一股怪风扑来,燕青往后急躲,堪堪避过。才看见早先那个醉汉,不知何时酒醒,竟抄起一根大树枝,足有一丈半长短,上面丫丫叉叉,密密麻麻尽是绿叶,望自己打来。燕青躲过一击,那醉汉不依不饶,舞动树枝,逼住小乙。燕青只有弯刀一口,长短悬殊;虽左闪右转,砍掉丫叉数只,一时间仍落下风。见那醉汉手上树枝,全无半点章法可循,燕青暗自赞叹,道:“昔日武行者醉拳,所以独步天下,今日方知缘由。去年秦封山一战,武松哥哥若醉酒在先,何惧唐猛、庞毅、闻达那车轮伎俩!”虽赞此技,不愁赢不下眼前这人。躲闪之际,退至一株大树跟前,伸左脚踏在树干上,借力翻身跃起,跳过那一丛丫叉绿叶,不偏不倚,右脚点在醉汉手中树枝之上。

这一翻腾,精巧至极,管你有招无招、真醉假醉,我只踏足上去,扎稳根基;那时踢咽喉、砍首级,都可一击成功。谁知那醉汉力气,实不足武松两成。燕青右脚踏上树枝时,醉汉一招刚使满,吃不住燕青身重,树枝登时脱手。燕青一脚踏空,随即跌落在地。那醉汉倒不含糊,见燕青倒地,抡右脚胡乱飞出,正踢在燕青右腕上,将那口弯刀打落。

这便做:乱拳打死老师傅。以燕小乙本领,与这人缠斗到这般地步,委实颜面扫地。他只得使出卢俊义亲传之相扑本领,伸左手顺势拉出那醉汉右脚,往右一送,将他拖翻在地;刚巧跌在弯刀之上,腰肋间划出一条伤口。燕青就势起个鹞子翻身,骑在醉汉背后。只是弯刀已被醉汉压在身下,燕青又右手带伤,单手使不得弩,欲要取他性命,却不容易。惟有从腰间抽出弩箭一支,对准醉汉后心便刺。

正要做个了断时,那醉汉开口道:“且慢。报个名姓上来,也教我死得明白。”燕青见他一个微末军士,言行倒也爽利。急忙停手,将自己名头说出。醉汉吃惊不小,道:“梁山已然败亡,你既侥幸逃生,不去寻个地方,安度余生;深夜入我新柳军营,刺杀军士,意欲何为?”燕青听他这话,又想起宇文铭一事来。问他道:“我今夜来此,本是要寻个叫做宇文铭的军士,乃是祝永清帐下亲兵。我见你是条汉子,若知此人所在,便饶你不死。”

那醉汉听了“宇文铭”三个字,闷哼一声,嘿道:“我这无名小辈,祖坟上冒了青烟。必是往日攻打梁山时,误伤了什么太公、娘子,竟教梁山上有名头领,亲来寻仇。如此死亦无憾,燕头领动手便是。”燕青欲求谨慎,道:“休要冒人名姓?”那醉汉道:“宇文铭何等身分,还要他人冒名?你且看我腰牌便知。”燕青点头,伸手摸出醉汉腰间锦牌,果然写着某营某房宇文铭字样。燕青喜出望外,道:“不枉我两日奔波辛苦,好歹寻你得到。”宇文铭喝道:“既然验明正身,速来杀我。”燕青道:“不急就死。你可有一个金兰兄长,唤做王峥的?”宇文铭惊出一身冷汗,道:“我与王兄长结拜一事,只有天地知晓。你却从何得悉?莫不是我家兄长今次上京,已遇不测了么?”

燕青翻身跃起,从怀中取出王峥遗信,道:“宇文兄看过此信便知。”宇文铭挣扎起身,接过书信,借月光略看了两行,神色大变。燕青见他胸口之上,兀自鲜血淋漓,犹然不声不吭,甚为敬佩。撕下一条衣襟,道:“先将伤口裹住,细看不迟。”宇文铭竟不理会,一口气将书信阅毕。方才伸手接了燕青衣襟,却不裹伤,任由鲜血流出,问道:“我那结义兄长,现在何处?此等猿臂内事,又如何烦劳燕英雄亲来?”燕青叹口气,遂将元阳谷地道之事说出。

宇文铭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包裹胸口刀伤。听至王峥因开启锦盒之故,误中机关而死时,喷出一口血,整条伤口迸裂开来,随即摇摇欲坠。燕青见他伤重,只得上前,施重手点了他胸口数道大穴,止住血流。宇文铭神志稍清,缓慢道:“八年前,我只是蒙山上一名猎户,因追捕獐鹿缘故,误坠山崖之下。幸得义兄相救,我二人亦因此结拜。那时祝永清尚在五郎镇做防御,义兄不过是他标下军士。因他治军甚严,不许军士私下结党。故而结义之事,从未说与外人得知。后来祝永清归顺陈希真,义兄也随他去了猿臂寨。”燕青道:“原来如此,你二人恐祝永清猜忌,所以八年之前,你并未投他帐下从军。”宇文铭点头,续道:“五年前,家母仙逝。我方去猿臂寨中,在王天霸将军帐下,做个军兵。直至三年前,天霸将军殁于汶河渡之役,才被编入祝永清营中。我弟兄二人,见多聚少,都是拜那祝永清所赐。”

燕青听宇文铭说罢往事,叹道:“祝永清罪恶,何止于此。”宇文铭道:“此人勾引义嫂之事,当真骇人听闻。无怪义兄抱定一死,作书托孤于我,也要与他兑命。只可惜祝永清恶人先下手,枉费了义兄一番布置。”燕青摇头,又从怀中取出所获之永清密信,递与宇文铭,道:“世人谓‘冥顽不灵’,说的便是祝永清之流。”又将官道截书之事讲出。

宇文铭看罢密信,沉吟片刻,忽然跪倒燕青面前,道:“好汉在上,昔日猿臂寨与梁山为敌,多有得罪之处,望祈见谅。”燕青道:“好说。”伸手欲扶他起来。宇文铭不肯,道:“还有一事,望好汉应允。”燕青便问何事。宇文铭道:“我在祝永清帐下多年,深知此人秉性。他欲取义嫂性命,早晚不肯干休;也不会顾及义兄父母、幼子安危。只求好汉今夜便助我前去,救出义兄一家老小。那总管侯达不得祝永清书信,必然不及防备。我等连夜混出新柳城,亦非难事。”燕青道:“我之本意,亦是如此。”

当时正值深夜,新柳城中,人声渐息。忽有呼喊之声,由东面传来。二人不约而同,都望那边看时,见红了半面天空,哭天抢地之声愈大。宇文铭惊道:“那里正是义兄住处。莫非祝永清早就伏下人手,行此伤天害理之事么?”燕青道:“宇文兄稍待,我去去便回。”宇文铭本欲跟随,却禁不住胸口疼痛,只得留下休息。

那燕小乙仗轻身本事,抄起弯刀,沿房檐屋脊直奔东面失火街巷。看了街口石碑,正是王峥信中所说住址。燕青急忙冲入巷子,见好一场大火,殃及北面一半民居。又及夜半时分,只有不多人逃出,在那里杯水车薪般扑火。燕青便想起宇文铭醉酒模样,已知官军一时半会,不能聚集来此营救。寻至王峥住处时,是间平常双层阁楼,早被烈火盖住。燕青见前面不能突入,抄路转至屋后,果然那里火势略缓。燕青心道:“贯忠托我此事。今日纵然拚死,也要将孩子抢出。”欲突入火中救人时,却见楼上窗户推开。一个美貌妇人,倚在那里,怀抱一子,尚在睡梦之中。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笔者按:天庆,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年号,大致对应宋徽宗政和年号。天庆五年即政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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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须防美妇蛇蝎意  难躲玉郎豺犬心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皆“尤可”,最毒妇人心。

却说燕青为救王峥家小,赶至那双层阁楼后面。一见这妇人美貌,已猜得七八分,拱手道:“大嫂可是王峥之妻尤氏?”果如所料,那妇人正是尤可儿,听了燕青说话,低头来看;见小乙蒙了面,看不清样貌,不敢言语。燕青又道:“今次我受王峥兄长所托,正为救你一家老小前来。”那尤可儿听了“王峥”二字,神色微变,冷笑道:“那杀千刀的去了东京,早忘了我母子苦守于此。如今这里横遭劫难,他不亲自回来,派你作甚?”燕青不解这妇人做何思想,知事情紧急,不欲与他纠缠,只得道:“火势已急,大嫂速将宋宁抛下,你再跳下楼来。我一一接了,才好活命。”谁知那妇人不识好歹,推脱不从时,阁楼内两声惨呼,其音苍老,显是王峥父母所发。不及小乙与那妇人多想,脚步声起,数人抢上楼来。

燕青知坏了王峥双亲,暗自叫苦不迭;却断定此处失火,必是猿臂军所为。稳住心神,从腰间解下川弩,听声辨位,一箭穿窗而入。尤可儿背后,一人应弦而倒,向内翻下楼去。余众登时大乱。燕青便将第二箭扣好,却见那些蒙面黑衣之人,你推我搡,都不敢上前。反是那妇人乖觉,趁此机会,将孩子抛下楼去。燕青使左手稳稳接下,顺势扔在背后路边,草垛之上。

尤可儿见燕青不走,喜出望外,随即爬上窗子。那小乙何等样人,登时醒悟,自道:“难怪这妇人一味推脱,原是知丈夫恶他,只恐我接了孩子,即行离去。若非官军刺客杀出,也不知如何了局。”转念又想:“诸多凄惨之事,皆是因这淫妇而起。我若顺水推舟,任他自行跌死,也算不得不义。我再逃出新柳,反倒免了一番手脚。”正思间,那妇人已从楼上跃下。燕青背后,那孩子哭声却起。小乙动了恻隐之心,踏前一步,将尤可儿拦腰抱住,送在一旁。暗叹道:“罢了。我行走江湖,半世磊落。教人家孤儿寡母,阴阳两隔。如此不仁之事,宁死不为。”

此时阁楼内火势愈烈,楼上那几个没奈何,也顾不上燕青弩箭利害,纷纷跳下楼去。教小乙如何放过?挂了川弩,抡弯刀上前,将这伙刺客尽数斩杀。只唬得尤可儿魂不附体。燕青不多说话,收好弯刀,将那对母子,一手一个抄起,专拣无人暗路,望西面禹功山处奔去。行不多时,那妇人精神稍振,强忍颠簸之苦,问起丈夫下落来。燕青遂将王峥死讯说出。那妇人竟洒下泪来,哽咽不止。燕青见他不忘夫妻恩情,倒也多了一分敬佩。

又约莫转了小半个时辰,燕青赶至城边,放下尤可儿母子;算准城上巡哨方位,寻个机会,施轻身功夫翻上城墙,放绳索缒上二人。再故技重施,将他母子缒出城去。那妇人自逃出火坑,再无半点推阻。如此不过四更时分,燕青携这母子二人,便已安离新柳,来至禹功山内,自己早先拴马之处。燕青见他母子无恙,要趁天色未明,折回新柳,寻宇文铭辞行;便教尤可儿暂匿踪迹,只听自己暗号,方可现身。那妇人却问起燕青名姓来。小乙终是谨慎,始终不去蒙面,只道:“在下姓云名壁。”说罢下了禹功山,望新柳城而去。

话休絮烦,小乙潜回那间宅院,树丛里寻出宇文铭时,已近五更,东方发白。那宇文铭焦躁不已,道:“好汉去了这般许久,却如何不见义兄一家老小?”燕青道:“尤氏母子业已救出,都在城西禹功山上。”宇文铭略松口气,道:“自好汉去后,院墙之外,几次有人结队而过。言语间,似要擒捉一双男女。委实教我不能心安。”燕青喘息已定,便把救人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宇文铭听罢,一拳打在身旁树上,砰然作响,竟二度跪在燕青身前;不等小乙开口,道:“好汉既然救出义嫂母子,还望莫辞劳苦,抚养宋宁长大成人。”燕青道:“宇文兄和他总是叔侄之亲,何不与我一道离去?”宇文铭含恨道:“如今那祝永清又害了义兄父母性命,此仇已不共戴天。我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和他拼个死活。天幸我身在猿臂,索性潜伏军中,早晚刺杀此贼。”

燕青见宇文铭心意已决,只得点头应允,扶他起身道:“既如此,小乙恭敬不如从命。只是祝永清这人,行事谨慎,刺杀殊为不易。”宇文铭讶道:“好汉如何得知?”燕青道:“实不相瞒,上月我在柳浪浦大兴客栈之中,撞见他夫妇二人。那女飞卫不知何故昏迷。我得此良机,如何肯放?却不想那祝永清乖觉至极,我箭已上弦,不能发出。反被他突施冷箭,几乎坏了性命。”宇文铭沉吟不语。燕青道:“虽说如此,我观此人骄纵之气日盛,宇文兄倘能利用,或可成功。”

宇文铭听罢,连忙称谢,却苦笑道:“这里横七竖八,都是好汉所杀猿臂寨军士。好汉既去,却教我如何洗脱?”随即撕开胸口包扎,正色道:“还望好汉再拣我不致命处,赏赐弩箭一支。”燕青听了这话,环顾四周,果然狼藉一片,宇文铭若身带重伤,却可脱开干系,叹道:“宇文兄如此刚烈,必能手刃祝永清那贼,梁山万幸!”翻身上了院墙,一支川弩,嗖地射出,正中宇文铭左肩肩窝。宇文铭闷哼倒地。小乙就在墙头之上,长鞠一躬,拜别离去。

看官读过前文,已知后事。那宇文铭随希真大军征西,助縻貹斩永清于清平岭。究其根由,虽是永清侍功而骄,暴而无恩;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西门庆害了武大,便把自家性命,坏在武二郎手里。王峥、宇文铭金兰之交,亦非是理乎?

再说尤可儿母子,藏身禹功山中,等了许久,天色渐明。尤可儿怀中孩子,却因饥饿之故,啼哭起来。孤山野岭,那妇人无糕饼在身,正欲采摘野果时,却听山下似有脚步人声,由远及近。尤可儿细听时,足有五七人之多,决非燕青回转。那妇人慌乱不已,伸手捂住孩子口鼻,仍不能尽止哭啼之声。情急之下,一双纤纤玉手,早扼在孩子咽喉之上,哭声转瞬即止。尤可儿身前,却抄出一人,那妇人登时心如死灰,双手一松。任由孩子翻滚出去,已是声息全无。

数名黑衣蒙面之人,接踵而至。为首一个道:“看来少将军数道密信,并非无由。”却被尤可儿识出声音,正是那个猿臂磁窑总管侯达。那妇人不忧反喜,道:“永清将军何在?”侯达破口骂道:“大胆妇人,竟敢直呼少将军名讳。”抽出腰刀,作势欲刺。那妇人一时理不清头绪,只顾高呼活命。侯达道:“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如今做下此等蛇蝎之事,尚欲求活么?今日杀你,正是奉了我家少将军密令。”

尤可儿如坠深渊,却不甘心就死,道:“少将军做的都是军国大事,如何识得我一介女流?当真冤枉!”侯达笑道:“少将军名讳,你却叫得口顺。那件事天知地知,也不必我说个明白。”尤可儿霎时醒悟,勉强道:“若要杀我灭口,我丈夫早晚必教天下人尽知此事。”侯达近前一步,横刀架在那妇人颈上,道:“教你得知一事,也好死后瞑目。你那丈夫,前夜早被烧死在东京城外元阳谷中了。”尤可儿假作悲伤,见几度求活不成,强打精神道:“你等耀武扬威,不在城中杀人放火,却为何寻到这禹功山上来?那件说不得之事,我早已说与那人得知了。”

侯达听了这话,如何不惊?他也知今夜有人横插一手,杀了他一队刺客,救出尤可儿母子;以致自己率众半夜奔波,辛苦至极。如今听尤可儿这般说,若不能擒杀那个人,祝永清交代要事,便全做竹篮打水。尚未开言,那妇人却道:“你若活我性命,我便招出那人下落,助你等擒他。”

尤可儿话音未落,身后大树之上,有人朗声道:“好个歹毒妇人,纵要恩将仇报,也不必如此心急。”弩箭应声射下,侯达身后一人,咽喉上正中,摔倒在地。不是那轻灵精巧的燕小乙,又是哪个?侯达见急变陡生,早把尤可儿上上下下骂了一千回,暗道:“那妇人分明是故意迟延,教我等分了心神,以致中了树上那人埋伏。”紧一紧手中腰刀,便要结果那尤可儿性命。不料连珠二箭,又射倒两个猿臂军士。那侯达终是窑户出身,几时见过这般阵势,吓得骨头一松,钢刀坠地,掉头便走。那伙人见跑了带头的,一哄而散。

小乙随即跳下树来,也不去追那几个男女;上前将宋宁抱起,探了探鼻息,并未气绝,登时大喜。转身望自己那匹契丹马走时,瞥见那妇人呆坐树下。小乙摸了摸腰间弯刀,心道:“这贱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今日便与他来个了断罢。”那妇人见了,面如土色,求饶道:“云英雄念奴家女流之辈,受了惊吓。欲招出英雄下落,也是情非得已。”燕青怒道:“贱人!你扼杀亲儿,才是十恶不赦之罪。若不是这孩子一息尚存,定要将你鱼鳞碎剐,方解我恨。”尤可儿知亲子未死,道:“奴家确是罪该万死。只是我丈夫已故,英雄欲带宋宁何往?”燕青正色道:“只教他堂堂正正,做个好男子。”尤可儿忙道:“英雄若要抚养宋宁,不如带我同去。他年纪尚幼,总要母亲照顾。”燕青道:“岂不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安心上路便是。”说罢拔出明晃晃弯刀来。

尤可儿见死在旦夕,索性撕下面皮,道:“云英雄顶天立地,何必与奴家一般见识。与其辣手摧花,倒不如收了奴家,自己快活。”一不做,二不休,褪了大小罗纱衫、长短绣绢裙;把什么水绿抹胸、桃红肚兜,一一撕下,露出酥酪般玉体,道:“英雄若是不念女色,就把奴家鱼鳞碎剐,也省了剥衣去衫,一番手脚。”燕青见了,倒吸一口凉气,叹道:“罢了。如今再杀这贱人,无端没了名头,污了这口好刀。猿臂寨那伙男女,早晚寻回,这贱人也是一死。”收刀入鞘,直去将契丹马牵过。那妇人见燕青如此,反觉受辱,恨道:“云壁,莫要轻看于我,今日夺子之恨,誓要十倍奉还。”燕青头也不回,携宋宁出了禹功山,催马投北面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燕青今次猿臂救人,虽仗他本领高强,心思细密,不是许贯忠先离元阳谷,设计在东京绊住祝永清,小乙亦难成功。却说那贯忠得了《轮机经》,脱了元阳谷之困,当时与燕青计议已定,便乔装改扮,混入东京。贯忠不去禁宫大内,烟花酒楼,直赴“水墨巷”中,买来文房四宝;租间客房,施丹青妙笔,作了张才子佳人图,却是祝永清、李师师模样。当晚去“宣和馆”中一角坐定,任那些文人墨客如何品字评画,他只岿然不动。

约莫申酉时分,馆内来了两名宫中画师。众人知是徽宗所遣,每日来巷中求买字画的,都习以为常,不惊不动。贯忠一言不发,只待那两人近前时,方才展开手中图画。那两个画师见了这般工笔,登时变了神色,欲出雪花银十两购买。贯忠也不还价,拿了纹银便走,连夜离了东京,往西北方宋夏边境去了。

直至戌时,宣和馆中,人散了大半。那两个画师方肯离去,返回宫中,将今日所得字画交由徽宗的贴身宦官,呈送御书房中。次日乃是十五日,徽宗早朝。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一干忠臣孝子分列殿前。祝永清却不在其中,徽宗也不在意。众人廷议,无非是海捕宋江、卢俊义一干梁山贼寇而已。朝毕,徽宗摆驾御书房,教人沏了一壶泗州茶,取来昨夜宣和馆中所买书画,题诗添注,加盖玺印。翻至贯忠那幅才子佳人图,见图中一双男女,远山近树,才子抚琴,佳人起舞,互露欢爱之情。徽宗乃是风雅之客,如此图画,更胜春宫图百倍。正品茗赏玩时,看清那男女模样,一股酸气直冲头顶,转身对御书房小黄门道:“速宣智勇侯来见朕。”

却知那祝永清于元阳谷追捕许贯忠,忙了大半夜。又因王峥之故,添了尤可儿这般烦恼。索性缺了今日早朝,只教他哥子祝万年往贺太平处告病。独自一人在府中盘算杀人灭口时,来了宫中宦官。永清大惊,连忙添了几处“病容”,听了徽宗口谕,没奈何勉强接旨,更衣往御书房面圣。

徽宗那边,自小黄门走后,怒气渐消,哑然失笑道:“都为李师师之故,险些不顾九五之尊,做出那市井争风举动来。”只是金口已开,总不好反复无常,不教永清前来。又去画中看了看李师师容貌,起了一个念头,另唤一个黄门近前,道:“速去宣那李邦彦入宫,却待智勇侯走后,才教觐见。”

又过两三盏茶工夫,祝永清入宫。进御书房见了天子,跪倒尘埃,道:“微臣昨夜染恙,今日未能上朝。祈望陛下见谅。”徽宗见他脸色蜡黄,爱惜不已,离了龙椅,欲扶永清起身。祝永清登时惶恐,膝行后退三五步,连呼“万岁”,道:“微臣抱病在身,实不敢有劳至尊。”徽宗只得坐下道:“朕闻爱卿一手好书法,与那苏、黄、米、蔡不同。”指案上那些书画道:“今日召你前来,却是要与爱卿一起,饮酒赏画。”便有宦官上前,撤了泗州茶,摆下酒菜,书案前设了座椅。祝永清战战兢兢,起身去徽宗对面就坐。见那些书画之上,多有徽宗亲笔题跋,言语间,七分都是赞誉之词,三分则名贬实褒。不经意间,那幅才子佳人图,现于永清面前。

若是寻常好汉,见了自己模样,自然吃惊。只是祝永清向来风流,游历汴京坊间十数次,早识得李师师相貌。见自己与李师师二人神情暧昧,画于图上,何止吃惊,登时便吓得屁滚尿流。慌乱间自思道:“莫不是那数日前在怡春阁上,与我言语失和的浪子宰相李邦彦?他今次有失荐之罪,特地报复于我,也不奇怪。”想到“失荐”二字,豁然开朗,顾不上礼仪尊卑,叫道:“此画必是那许贯忠所作,陷害微臣的。”直把徽宗说的双颊微红,当时推说酒醉,教祝永清出宫去了。

玉山郎走不多时,李邦彦奉旨而来。他因错荐许贯忠,前日削了一级官阶,此时又被宣入内廷,不知徽宗心思,十分忐忑。徽宗却道:“如今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爱卿愿为朕效力么?”李邦彦听说,扑通跪倒,道:“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徽宗道:“朕日思夜想,如今心意已决,欲册封李师师为妃。只恐朝中元老,未必依从。你若办成此事,朕便将你官复原职,如何?”李邦彦盘算了一会,道:“此事宜缓不宜急。陛下若肯耐些时日,待我联络朝中有心之人,寻机会一齐联名上奏,必可成功。”徽宗大喜。按下二人不提。

再说祝永清猜破图画嫁祸之计,徽宗却不以为意,反教那玉郎吃了哑巴亏。永清悻悻离了禁宫,想起前日张、云、陈三人,联名上奏许贯忠郑州狎妓一事时,也弄得灰头土脸。暗叹道:“官家终是爱惜此人。”又喜道:“幸好我昨夜得手,剪除了此贼。”却因此想起尤可儿来。看官须知,这祝永清自火烧元阳谷以来,不过数个时辰,便三次遣人往猿臂寨递送密信,教侯达诛杀王峥一家。三次不打紧,虽然千里传令成功,却被燕青劫杀一路,走了消息,终教宋宁脱困。

此时永清不知猿臂消息,放心不下。策马往自己府中行走时,反复掂量起甚么尤可儿、李师师来,脸红心跳不止。却有人劈头迎面喝道:“甚么事,教玉郎沾沾自喜?”祝永清吃了一惊,急忙勒住马,才发觉已至家门,自己浑家站在那里,毫无责问之色。永清定了心神,翻身下马,教小厮牵下。陈丽卿道:“玉郎快走,秀妹妹夫妇二人,正在后堂等候。”永清便与丽卿携手,同入后堂。于是两对少年夫妇,分宾主坐好。祝永清便将昨夜元阳谷之事说出。他料定才子佳人图一节,徽宗必然隐瞒,恐丽卿妒忌,缄口不说。陈丽卿听说烧死许贯忠,鼓掌大喜。云龙亦喜,道:“玉山兄英雄,小弟拜服。”刘慧娘却沉吟良久,道:“我等所以逆旨行事,全是因那许贯忠,高深莫测。一旦纵虎归山,终是你我大患。”永清道:“正如秀妹所说。”慧娘道个万福,续道:“不是奴家看轻玉山兄本事,未见许贯忠尸首,始终不能安心。”

刘慧娘虽是文弱女子,此言一出,永清三人,并无半点反驳之语。永清不辞劳苦,起身道:“此时我便点队人马,同去元阳谷细细查看。”慧娘、丽卿、云龙,皆点头应允。果如慧娘所料,不多时,白瓦尔罕那条地道,连同耶稣画像、西洋锦盒,都被众人寻到。那刘慧娘见了地道布置及那两样物事,早明就里,暗道:“无怪那白瓦尔罕所录《轮机经》,虽然精妙,总似有不妥之处。去年那洋鬼子染病,我孔厚叔叔百般调理,始终无用。如今想来,必是他故意寻死,无非是要守住真经,不教我等得去。”思及此,一双慧眼圆睁,一字一顿,道:“若我所料不错,这锦盒之中所藏,便是那正本《轮机经》,竟被许贯忠所得。此人已成我大宋心腹之患,不得不除了。”云龙道:“果真如娘子所言,此贼必已遁去,寻隐秘处习学此经。教我等如何擒他出来?”慧娘道:“那正本《轮机经》,却是用欧罗巴文所著。许贯忠欲求取译本,必走西夏离境。”丽卿道:“我这便去点齐人马,往西追赶。”慧娘道:“许贯忠何等乖觉,前次吃了康中候埋伏,今番必然乔装改扮,昼伏夜出。”

祝永清知许贯忠未死,当时心乱如麻,却全为王峥之故。擒捉贯忠之心,比众人更甚。又将那来龙去脉,寻思一遍,对众人道:“我有一计,却要先请教秀妹一事。”慧娘道:“玉山兄但讲无妨。”永清道:“许贯忠与茂德帝姬在大梁门前,分别之事。如今在东京街头巷尾,传为佳话。秀妹那日也在,却不知那传言能否当真?”慧娘道:“许贯忠虽是敌人,观他二人情义,小妹仍要由衷赞叹。”祝永清点头,道:“我知徽猷阁内,有数幅帝姬画像,都是当今天子御笔。我既为京畿五城兵马总管,取之不难。那许贯忠若潜伏离境,必然行走不快。我却遣得力之人,将画像分置于西军六州有名画馆之中叫卖。不管何人买画,先打翻擒下,再洗剥干净,辨认容貌。此计成与不成,实在许贯忠一念之间。”慧娘听罢,既赞且叹,道:“可叹许贯忠英雄,始终难过美人关。玉山兄此计,却是断了许贯忠生路也。”

不知贯忠这次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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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祝永清那时设计,欲以茂德帝姬画像为饵,擒捉许贯忠。慧娘许为妙策。一双夫妇,便去与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众人商议。叔夜虽知此事不妥,却忌惮《轮机经》利害,只得附议。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道:“末将奉旨,不日要去小种经略相公处。若有哪位将军愿往,可扮作末将兵卒同去,不易为人察觉。”希真欲教永清往西北行计时,永清心系猿臂,推托道:“孩儿与那许贯忠在元阳谷对峙,彼此熟稔,此行多有不便。”贺太平便推荐南阳侯金成英前往。张叔夜知他本事,道:“非此人不可。”成英也不推辞,慨然而诺。

于是金成英挑了十二名精壮曹州兵,又选了一个画师,唤作冯莲遥的。此人作得一手好仕女图,在曹州小有名气。一共一十四人,随王进一道西去。那祝永清却寻个机会,哄住陈丽卿,独自去猿臂寨私见侯达。侯达大言不惭,只说王峥一家老小,连同小孩在内,均被自己遣人杀死。永清心中稍安,返回东京时,部下军兵又报,已于元阳谷中,掘出王峥尸首。永清大喜,精神渐复。于此揭过通奸一案。

却说许贯忠离了东京汴梁,不愿再生是非。时而装作渔翁,时而扮作樵夫,沿小路曲折西行。他本就通晓契丹、女真、党项、吐蕃诸国文字,又懂器械营造之法。一路上,竟把那欧罗巴文《轮机经》,看懂了三四成。贯忠便不急赶路,足足两月有余,方才赶至天水左近,宋时称作秦州的。

那秦州却是大宋西北重镇,仅次于延安府。数年之前,分由种师道、种师中兄弟镇守。后来老种出任辽疆经略使,西军诸部,都归小种节制。种师中却仍在秦州坐镇。贯忠生长于大名府,又在汴京待了十年,惯了市井闹热。今番见了秦州城池,寻思此次求经,一旦西出阳关,再无这等繁华。他索性整理装束,装扮成书生模样,傍晚时分,踱入城中。秦州乃是军镇,不比汴梁,无甚风雅之所,贯忠只得找间双层酒肆,去楼上窗边坐下,一面饮酒,一面观看街景。

却有两个捕快,坐在贯忠邻桌闲谈。其中一个叹道:“那伙贼人又来秦州地头上,做了命案。”另一个道:“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吃了熊心豹子胆。去他处撒野也罢了,如今在秦州作案,小种经略相公,岂是好惹之人?听说遣了前日威震边陲的那位提辖,查拿此案。”先前那个道:“这提辖倒是武艺了得。”后面那人道:“我看小种经略,有意提拔此人。”他二人正说间,一人青衫乌巾,缓步走上楼来,环顾四周,盯住贯忠看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个卷轴,也去窗边坐下。那两个捕快却岔开话题,说些男欢女爱之事。贯忠微笑摇头,教店家添了一回酒,并不在意。

那个青衫乌巾之人,却将卷轴打开,依稀是张仕女图,他仰天叹道:“可惜偌大秦州,竟无识画之人。”乃是山东口音。众人都去看他。那人又道:“也罢。西北军州,多是粗鄙人物。”此语一出,恼了无数好汉。一个长大军士拍案而起,喝道:“不是洒家舍生忘死,替大宋保守此地,那容你等逍遥快活?”冲上前去,挥拳便打,却被那两个捕快拦住。那青衫乌巾人吃惊不小,手中图画,歪在一旁。贯忠抬眼看那仕女图,只见芭蕉树下,一女子轻摇玉步,抬素手,举团扇半遮面,低眉颦笑。不是茂德帝姬,更是何人?不由心头一震。又有长汉一名,抢过去劈手夺了画卷,喝道:“洒家拼二十军棍,教你再招惹不得。”作势欲撕。两名捕快,再也不及拦阻。

青衫乌巾之人,便是那曹州画师冯莲遥。两月以来,金成英一伙,走遍西北六州画馆、茶楼、酒肆,假意叫卖。偶有文雅之士询问,都被冯莲遥诱至暗处,引众人擒下。成英行事谨慎,管他是不是许贯忠,一概杀死。此一连环命案,震动西北。只是金成英一众奔波两月,擒许贯忠不到,尽皆焦躁。冯莲遥今日行事,言语间实有寻衅,倘若就此毁了徽宗真迹,也是他自作自受。

却怪徽宗此图传情。那许贯忠当即抽出绕指软剑,隔空飞出,在那长汉眼前划过,砍在对面墙柱之上。那汉只见一物,似灵蛇一般飞过,光华夺目,惊骇不已,画卷随手掉落。贯忠横身翻过两张桌子,接住画卷;细看此画,正是日思夜想之人,再不能释手。他见此处尽是些捕快、军兵,不便久留;借酒力壮了胆色,上前拔下软剑,就冯莲遥面前,摔出十两纹银;随即长啸一声,翻身跳下楼去,望北逃走。冯莲遥见许贯忠抢走卷轴,登时张口结舌,暗骂道:“南阳侯终是棋差一招。许贯忠乃是强人,怎比先前那些文弱书生好欺?”料定此人十之八九,即是贯忠;急从腰间解下铃铛一个,拔出其中绵花,摇上一摇。远近街巷,抄出十数壮汉,望贯忠围拢。

谁知西北秦州,遍地英雄好汉。先前那个长汉,吃了贯忠一剑惊吓,怒火中烧,不管三七二十一,涌身随贯忠跳下,在后面紧追不舍。那两名捕快,也不等闲,见冯莲遥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捉人,与那连环血案,定然难脱干系。双双抽出官刀,分左右来擒此人。那冯莲遥急忙掀翻两张桌子,拦住捕快来路,转身欲走;却被先前那名长大军士,一手抓住衣领,推倒在地。两个捕快上前擒住。

再看长街那端,贯忠吃那长汉纠缠,急走不快,只得转回身来,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却因而行不上半里,被冯莲遥唤出的两个壮汉持刀拦住。贯忠不欲多事,却无可奈何,只得揣好画卷,抽软剑来战二人。一交手,已觉对方不弱。勉强砍伤二人时,后面八九个精壮汉子,一一赶上。远近观战军士、百姓,渐渐云集。贯忠知走脱不易,却不生悔意,暗自咬牙接战。

这几人正苦斗间,人群之中,闪出一个教师,提一杆红缨枪;看明破绽,大喝一声,揉身冲入战团,只一枪,搠中贯忠大腿。便是那做过武解元,唤作金成英的。成英所引这十二个曹州兵,都是武艺精湛之士,平日护卫张叔夜中军大帐的。以贯忠本事,犹成死战,前后砍倒五个,却吃了金成英一枪,翻身便倒,为曹州兵所擒。成英那日,也在御道护驾,亲历贯忠劫持帝姬一事,此时见了贯忠剑法,更有何疑?大喜过望,也不管冯莲遥与那五人生死,教手下打散四周看客,绑了贯忠,寻路欲去。

却听人喊马嘶之声,一个将军,率两百兵卒,提刀拦住成英去路,喝道:“若由你等这般离去,我六州西军,又有何脸面坐镇边陲要地。”大小众人见了,纷纷喝采道:“扈成将军威武!”金成英听了扈成名头,知是个难缠的,抓住许贯忠,掉头便走。扈成大怒,驱众上前。饶那几个曹州兵勇猛,如何敌得住百余人?顷刻覆灭。扈成便拍马舞刀,直取金成英。成英见事情紧急,举手中钢枪,望贯忠咽喉便刺。

那许贯忠手脚被缚,抵挡不得。却有先前缠斗贯忠那名长汉,不知从何处寻了杆朴刀,赶至这里,举刀架住成英钢枪。贯忠得此援手,抬右脚,奋力朝金成英腰间踢去。成英急躲时,那长汉扯住贯忠,使朴刀割断绳索。贯忠也不多问,同那长汉抄小路往西而去。金成英虽欲追赶,却被扈成引军截住。成英暗道:“这伙军兵粗鄙至极。我虽贵为南阳侯、兵部尚书,一旦身陷,却难保万全。”只得叹口气,弃了许贯忠,看准东边军兵少处,舞动红缨枪,全力杀出。此时他只身一人,无羁无绊。扈成众人,便遮拦不住。那扈成并不甘心,分出小半人马追赶贯忠;自己则率余众,直逼成英不舍。

贯忠二人,早转过几条巷子。幸得那长汉熟识道路,才将身后追兵甩开。贯忠再禁不住腿伤疼痛,止步问那长汉道:“兄台一时阻我,一时救我,是何道理?”长汉道:“洒家适才恼那画师无礼,却被你无端一剑,险些伤了头面。不去阻你,难解我心头之恨。”贯忠仍是诧异,一面扎紧伤处,一面道:“若如此说,你我方才交手,我倒将你打翻在地,岂不是恨上加恨了。”那长汉却道:“技不如人,洒家愿赌服输。你却因我之故,失陷遭擒。洒家又岂能袖手旁观?”贯忠暗赞不已,有意结交此人。却听脚步声响,追兵又近。贯忠道:“你看官兵如此,可知我并非善类。何不自去?”长汉道:“听你这般说话,也是光明磊落之人。我若半途而废,非丈夫所为。”说罢上前,背了贯忠便走。

谁知行不数步,前面抄出四个人。为首一个提辖,相貌丑陋至极。背后三人,却是先前酒肆内两名捕快,和那个长大军士。那军士见了二人,喝道:“蟊贼,还不束手就擒!”长汉大惊失色,对贯忠道:“对面那个,便是威震西陲、技压秦州的史斌提辖。我等无路矣!”

看官却知,史斌何许人也。只是他与许贯忠素未谋面,又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相识?当时史进踏前一步,对那长汉道:“阁下倒知我名姓。”那长汉放下贯忠,上前道:“洒家姓凌,单名一个云字。早欲报效国家,前日却在校场中,看见提辖英雄。故而寻了两日,要在提辖麾下效力。”史进笑道:“今日擒了你,你便是阶下之囚。如何入我麾下?”凌云道:“洒家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不过是当街械斗之罪,多说几十军棍。早晚也要相投。”史进点头道:“这两位捕快,早说与我知。今日之事,原本与你无干。你自去吧!若要相投,三日后来我营中,自领二十军棍便罢。”凌云大喜,连胜拜谢,却道:“洒家来日牵鞍坠蹬,誓死相随。只是今日‘送佛送到西’,纵使得罪提辖,也要送这位英雄出城。”史进身后三人,尽皆变色。

许贯忠见这提辖爽利,知强走不脱,索性把心一横,朗声道:“倘若因我之故,坏了你二人主从缘分。此等不义之事,许贯忠宁死不为。”竟报上自家姓名,从腰间解下徽宗令牌,抛给史进,道:“天子在东京大梁门前,许我三月平安。谁知两月有余,我却几遭毒手。如今便拿了我,正好去金銮殿上,问那皇帝一问。”

许贯忠大名,如今谁人不知?凌云四个,登时瞠目结舌。那史进自是又惊又喜。却不知小巷后面,何时多出一个武官,拍手冷笑道:“金銮大殿,岂是你等贼寇去得的?”绰起手中钢枪,望贯忠后心急刺。贯忠闪避不及,又是得凌云在旁,将贯忠一脚踢开,堪堪躲过。史进几个,看清那武官面目,乃是此地英雄,旧日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那王进两月以来,游走西北六州,明里挑选禁军入京,实则暗助金成英行事。今日先后两次,几乎得手,都被凌云掣肘。王进怒极,挽枪花虚晃一招,先磕飞凌云手中朴刀,照他胸口便刺;却觉眼前白光一闪,急忙回枪格挡时,拦住朴刀一柄。抬头望突袭之人,正是那提辖史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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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俞万春有一部小说,唤作《荡寇志》。其优劣如何,不言自明。我也有组书评,唤作《评荡寇志系列》。如若看官之中,有不曾看过他那《荡寇志》的,便来读读我这书评,也能明了俞万春心迹。若仍觉不扫胸中郁闷时,再去将这本《结荡寇志》一读,便有天大的怨气,也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本书名为《结荡寇志》,即了结荡寇志之意。金圣叹腰斩水浒,那《荡寇志》便从七十一回写起,直至一百四十回,天下太平。我偏不遂他意,也要腰斩荡寇,接《荡寇志》一百三十七回之后,所谓张、云、陈荡平梁山,东京献俘之前,续笔翻案。却嫌回目太多,改《荡寇志》一百三十八回为《结荡寇志》第一回也!

第一回  柳浪浦女飞卫射雁 大兴栈陈道子圆光

却说张叔夜在曹州聚集平灭梁山文武各官,择了八月十二吉日,班师回朝。中军参赞大臣,并各队领队大将及二十万天兵,均从曹州起行,云天彪、陈希真率领部下督阵的文员武将随从。当时发炮起马,第一拨,左营十二员军将云天彪、傅玉、云龙、刘慧娘、风会、闻达、哈兰生、欧阳寿通、毕应元、庞毅、孔厚、唐猛,分领天兵六万;第二拨,右营十二员军将陈希真、刘广、祝永清、陈丽卿、苟桓、栾廷玉、祝万年、栾廷芳、真祥麟、刘麒、范成龙、刘麟,分领天兵六万;第三拨,中营军将十二员贺太平、盖天锡、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金成英、杨腾蛟、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康捷,分领六万人马。三拨共军将三十六员,人马十八万。第四拨,张叔夜率领二子伯奋、仲熊,分领中营亲军二万人马,解着宋江等三十六贼一齐起身。大小三军齐掌凯歌,鼓乐喧阗,队仗纷纭,戈甲庄严,旌旗明丽。正当天晴日晶,秋风高爽之时,大队得胜军马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出了曹州南门。山东制置使清万年率领所属文武官员肃具仪注,出郊饯送。张叔夜辞了清万年,率领众将军马奏凯西行。清万年自在曹州办理善后事宜。张叔夜大军一路向东京而去,地方沿途迎送,说不尽那一切威武荣耀。

八月十八日,车马将至宁陵。忽有朝廷天使传旨军前,慌的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三十九个,急忙整饬人马,在东郊柳浪浦齐齐恭候。天使读了些奉天承运的官话,赐每人锦袍一领,金鈚箭一枝。众人谢了天恩,当晚都去宁陵驿馆中休息,大军则扎于城外。

傍晚夕阳如火,那陈希真起了兴致,带了女儿女婿,重游故地柳浪浦。当时希真叹道:“昔日我父女二人,从东京一路逃亡,便打这柳浪浦过。”指右首一条大路道:“由此下去,走归德府虞城县,乃是去你沂州姨丈家的正路。我二人那时若不走此路,早成高俅刀下之鬼矣!”永清笑道:“做人好比择路。泰山走的正路,自是功成名就。那宋江诸贼却偏往歪路上去,才落得今日结果。”

丽卿却不在意,道:“今日天下太平了,说甚么正路歪路,岂不辜负了此处美景。”拍马前行。希真、永清见他如此,相视而笑,也随他一路东去。正是秋高气爽,三人不觉行了三四十里,忽听一阵呖呖之声,一行北雁南飞而过。丽卿想起旧日逃亡时节,射虫蚁儿的故事来,发了孩童心性,对永清道:“玉郎何不与我比试射雁,也看你手段有无长进。”永清忙道:“连那小李广花荣都坏在卿姐手里,我又怎敢班门弄斧?”丽卿嗔道:“好个没出息的玉郎!”说罢纵马上前,就势取出那枝御赐金鈚箭来。希真连忙喝道:“此乃御赐之物,只能供于庙堂之上,贱人怎敢轻用?”却听弓弦声响,一雁直坠而下。希真、永清皆惊,隐约看见迎面一个汉子绰弓而立。怎知那女飞卫不理会对面来人,见雁阵已乱,托弓搭箭,观群雁势头满满一箭射去,竟是三雁齐坠!

希真、永清及对面那汉一齐骇然。陈丽卿方将宝雕弓收好,于马上唱喏道:“一别经年,不想今日再见。刘大哥别来无恙么?”那汉见了这美貌女将如此说话,唬得张口结舌。希真打马近前,方才看清那人面目,笑道:“我道是谁,原是故人。”指那汉对永清道:“当年我父女落难之时,全赖这位庄家小哥,将盘缠细软一路挑到沂州。我二人逃出生天,此人出力不小。”永清在马上连忙施礼。

那汉子果是当年助希真父女的挑担庄家,真名唤作刘牛。此时见了希真模样言语,连忙拜倒道:“原来是老官人来此,小人当真失礼。不知令郎一向可好?”希真笑道:“他识得你,你倒不认得他了。”丽卿便在一旁偷笑。那刘牛壮了胆,起身扭头,盯住丽卿细看,又想起射雁之事,霎时醒悟,施个礼道:“那年我便觉小官人有异。今日乍见这身女装,虽然面善,怎敢相认。”走过去,将一箭三雁拾起,又道:“只是这般本领,却像极了当日那人。如今才知缘故。”又问起永清来历,希真说了。刘牛便要请三人去他庄上吃酒。

永清在那里听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闹热,自己却是一头雾水,皱了眉头对希真道:“天色渐晚,我等明日要紧事为重,须得早归了。”希真点头,却对刘牛道:“酒便不吃了。只是适才小哥射雁,本事也俊。不知拳脚上如何?”刘牛拱手道:“小人那年得了官人点拨,拳脚、弓箭上不曾生疏,只是比起令郎……令爱,还差的远哩。”丽卿忽道:“刘大哥可有双亲、妻室在家?”永清顺这话看那刘牛时,见他虽不俊俏,倒也十分齐整,不比寻常庄家粗鄙,心中不悦。刘牛道:“二老都不在了。至于妻室,如今尚无着落。”丽卿道:“既如此,刘大哥何不随我们同回营中,就在爹爹帐下做个校尉。以你本事,又有爹爹提拔,何愁日后发迹?”那刘牛也非浑人,见了永清、丽卿衣甲服色,喜道:“原来官人们都在官府里做事。”

那祝永清正不知如何拦阻他,却听希真轻咳一声,对刘牛道:“小哥,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都凭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铁券丹书,其实不过九死一生罢了。你如今闲云野鹤,不为世俗所扰,我反倒艳羡得紧哩。”永清忙道:“泰山高论。”刘牛听了这等言语,呆在那里。希真旋即笑道:“丹书铁契,何如黄金万两?念你我缘分,我虽无万金,赠你蒜条金二十两,自去丰衣足食罢。”说罢解下一个腰牌,道:“明日你去宁陵城,执此牌见那太守,他自有黄金给你。”刘牛大喜,叩头谢恩。希真教他将四只大雁一并拿了,只取回丽卿那枝金鈚箭。

希真拿了箭,永清拨转马头欲走。丽卿道:“小哥取黄金,置田地。娇妻不必说了,早晚也是宁陵城东富户。你这‘刘牛’二字,却寒碜了些。”刘牛便道:“我等庄家,不识多少大字,还望官人赐名。”希真捻着须想了一会,道:“你今番去了,须要请个先生,日夜习些文字,才不枉了这场富贵。便赠你‘冠章’二字,唤作刘冠章罢。”刘牛谢了,喜道:“刘关张桃园结义,当真好名!”此语一出,不说希真、丽卿,连那祝永清也一并笑起来。众人又说了片刻,那刘冠章别了三人,独自去了。

希真三人,也往宁陵回转。永清心境平复,对希真道:“泰山适才一番话,似有好大玄机。”丽卿却道:“多收个心腹之人有何不好。爹爹当真懵了。”希真叹道:“我儿差矣。想我等数年辛苦,所为何来?”丽卿一愣。希真又道:“我平生之志,你竟不知么?昔日只因都箓法不成,又为你这孽障无端惹了高衙内,误了我七年的路程。”丽卿嘟囔道:“又是这番说辞。爹爹要去成仙,早在猿臂寨时便去了,又何必与那梁山贼人厮并到今日。”希真嗔道:“贱人晓得甚么?你看名山古刹里,哪家仙长是吃了官司的?那时我等落草为寇,负了恶名,纵使修道也难成正果。”说罢拍了拍腰间乾元宝镜,道:“那公孙胜便是模样。”永清道:“原来泰山多年辛苦,竟是为此。”希真道:“如今恶名已脱,我只待此间俗事一了,就去山中修行也。那刘牛孑然一身、清清白白,你却偏要拉他入这俗世作甚?”

丽卿不敢多说,忙打岔道:“爹爹只将那金鈚箭还我罢。”希真道:“还你也罢,不可再使孩童心性,坏了御赐之物。”丽卿点头,便伸手去接。谁知那金鈚箭忽地化作金光一道,窜入丽卿腹中。那女飞卫应光落马。希真、永清二人大惊,下马将丽卿扶起,只见他双目紧锁,面如淡金,半点气息也无。

陈希真不及多想,忙搭丽卿脉络,看了一回。永清便问如何。希真皱眉道:“六脉散乱,实非吉兆。若只是寻常病症,我医术虽浅,军中尚有孔厚在,教他诊视必然药到病除。”永清道:“泰山所虑者,莫非那枝金鈚箭?”希真道:“我恐是妖邪之物,借金鈚箭入他腹中,便非药石能治了。”说罢翻身骑上自己战马,道:“事不宜迟,须得速扶丽卿回宁陵。我倚乾元镜作法圆光,先寻捉妖邪,再请孔厚施针开药,方为稳妥之策。”永清称是,急忙抱起丽卿上了自己那匹银合白马,与希真一道望宁陵回返。丽卿那匹枣骝,颇识主人心意,在后面紧跟不离。

这时朔风忽起,四下里卷出乌云来,蔽住残阳。永清道:“这般天色早晚落雨。泰山何不施土遁之法,先携丽卿速返宁陵。”希真道:“若是此法可行,丽卿方才落马之时,我便携他去了。只是那妖邪既借金鈚箭之力,五行上必然属金。我若施土遁,乃是土生金,反助妖邪气力矣。”永清无奈,继续打马前行。不及十里,那云越积越厚,渐渐布满苍穹,天色早昏暗至极,已有细雨打将下来。永清恐误了回程,急躁起来,抽动长鞭重重打在马股之上。那银合马驮了两人,本就吃力不少,骤然挨了一鞭,匆急间竟失了前蹄,几乎将永清夫妇掀下马来。幸得希真纵马赶上,一把抓住辔头,那白马方得勉强立住。永清怒道:“这畜生平日里草料不缺半两,今日却恁地没用。”又欲举鞭。希真见了,喝住永清道:“贤婿,此马供你驱策多年,颇有苦劳,如何便打坏了?”永清连声诺诺,却道:“如今事急,还是卿姐的穿云电靠得住。”说罢抱丽卿换了后面那枣骝马而去。希真只得顺手牵过永清白马,驱动二马跟随。

怎知天时瞬息万变,秋雨随即扑天盖地而来。希真、永清又行数里,雨势愈厉,道路愈发泥泞难行,已不见数步之外。于是希真勒住双马,道:“这等天气,雨势一时难歇。我们冒然前行,却淋坏了丽卿身子。不如寻别处将息一夜,明日再回宁陵罢。”永清听了,也只得收紧缰绳,道:“小婿记得来时,看见路北面依稀有间客栈。泰山且休息片刻,小婿前去寻寻。”希真点头。永清见路旁好大一棵槐树,枝叶甚茂,拍马过去,将丽卿稳稳放在穿云电背上,自己则翻身下马,走到希真近前。希真道:“贤婿,今日如何这般性急?”永清牵住自己白马缰绳,纵身跃上,道:“泰山。自从卿姐应光落马,我一直心惊肉颤,神魂不安。”希真笑道:“贤婿。我儿吉凶不测,我亦汲汲。只是欲速不达,你统兵多年,岂能不知此理?苏洵《权书》之《心术篇》曾云‘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永清听到这话,急忙高喝一声,打断希真话头,随即拨转马头,道:“泰山之言,小婿深铭肺腑。我这便去了。”催马疾驰而去。

希真见永清如此失礼,甚为不悦,去树下休息时,自忖道:“我这女婿乃是书香世家,行事向来稳重。今日怎地乱了方寸,竟连礼数也失了?”看了看丽卿,摇头道:“你已是祝家庄上人。他纵然暴躁失礼,却是为你这孽障。”叹了口气,猛想道:“如今四海承平,俗事已了。原是我深山归隐之时,切不可留恋长久了。”又探了探丽卿经脉,便盘膝坐下,闭目静养。不多时,听见人声噪杂,希真知永清成功,抬眼看时,果见永清面带喜色而回。身后跟了五七个店家,都撑了伞,点了火把。

话休絮烦,众人七手八脚,带路的带路、撑伞的撑伞、牵马的牵马,引希真三人转弯抹角,已见房屋灯火。早有一人迎出,看打扮是店主模样,对希真施礼道:“不知陈将军困在此处。小人万般该死,还望将军宽恕则个。”希真看这客栈门面不小,隐约有十数房屋。正门上不立匾额,只在左右挑了两个红灯笼,挂了一个招牌,唤作“大兴”。希真略放了心,道:“不怪。教人收拾两间清净上房来。”店主急忙遣人去了。希真便同店主一道进了大堂,永清背上丽卿随后跟来。

却因这场大雨,大堂上逗留了不少客人,都在那里吃酒赌钱,甚是闹热。希真不欲生事,快步穿堂而过。永清见多是些粗鄙乡民,本也不愿多看,无意间却见西北角落里,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青衫,背了身子,看不见样貌;另一个着件素白衣衫,眼光同永清撞着。永清见那人目炯双瞳,眉分八字,留了三牙掩口髭须,俊逸异常,正朝自己微笑。永清也对他点了点头,心道:“不想此处也有这般人物,想来也是路过避雨的。”无暇多想,跟紧希真直出大堂。

堂后乃是一间四方庭院,对面是间双层楼阁。希真、永清,都随店主顺回廊绕过庭院,直上二楼,来到一间客房之中。早有两个伙计提了两盆面汤进来,店主道:“隔壁那间房,也为将军预备妥了。”希真推开窗子,只觉山雨扑面,凉爽至极,听不见堂内喧嚣,对那店主道:“先备些饭菜来,不要荤腥。再去烧些香汤,并置办浴桶一对,香花、灯烛若干,以及两男一女,三套干净衣衫。”店主道:“将军要沐浴更衣么?却不知取香花、灯烛何用?”希真尚未答话,永清已将丽卿安置在塌床之上,喝道:“汝等休要多问,只去置办便是。”那店主诺诺欲退时,希真道:“除却这些物事。只叫伙计们守紧此处前后道路,勿教闲人进来。”伸手去腰间摸索一番,发觉腰牌早被那刘牛拿去,苦笑对永清道:“取你腰牌一用。”永清连忙解下递与希真。希真对店主道:“你去寻两个精细伙计,连夜赶去宁陵,将此牌交与祝万年将军,教他速点军马来此。”店主接了腰牌。希真又叮嘱道:“今夜诸事,务要办得稳妥。若无差池,来日教你这大兴客栈,去宁陵城里开张。”

那店主欢天喜地,捧了腰牌,同两个伙计去了。永清便道:“泰山当真要在此圆光么?”希真道:“此处难得清静,不趁此机会除妖,更待何时?”永清道:“还是小婿适才所讲。我此刻忐忑不安,预兆不祥。不如待明日回了宁陵城中,泰山再施法不迟。”希真摇头道:“贤婿呀!方才大路之上,你心急火燎,拼着打坏坐骑,也要回宁陵去。我料你心念妻子安危,是也不是?”永清道:“小婿正是此意。”希真又道:“如今我欲为丽卿施法,保他平安,与你心思无二。你又何必多劝?”永清不敢再言。二人便取面汤洗抹了头脸,已有伙计送上素斋,问希真道:“香汤、并换洗衣衫已经备好,不知二位将军何时沐浴?”希真道:“我们用过饭,自会叫你。”那伙计应声去了。

希真捧起饭碗,正欲进食时,却见永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泰山既要作法,小婿不敢掣肘,却有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讲。”希真板了面孔,道:“你今日行事,大异平常。究竟又有何话说?”永清道:“我们身在他处,须得万般小心。若是泰山沐浴,小婿便守护在外;若是小婿替卿姐沐浴,泰山便守护在外。待到泰山用功之时,小婿便全身披挂,紧守房门不离。”希真颜色稍和,道:“你这番言语,倒也不错。只依你便是。”那祝永清却不起身,就地磕了三个响头,道:“泰山恼我,莫非竟是因小婿适才在那大槐树下,失礼之故么。”

希真被永清说破心事,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永清却道:“老泰山呀!方才你槐树下一番教诲,句句珠玑,小婿如何不铭记于心?若是存心顶撞,何止失礼?实是有违伦常。”希真听他如此说,气便消了大半。永清续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若有甚么不吉利的话,我纵刺聋双耳,亦不敢听。”希真不解。永清道:“苏老泉之《权书•心术》,固是脍炙人口。里面那第二句话,他若亲口说与秦少游听,怕是那秦观也要变色了。”希真略加思索,恍然大悟,忙起身扶起永清,道:“贤婿,却是我错怪了,枉费你这番孝顺心思。”那永清听罢,竟自潸然泪下。

希真忙问缘故。永清拭了泪,复又跪倒道:“泰山不提这个‘孝’字便罢。忠孝两样,原是我立身根本。叹自己命薄,少年时便殁了双亲,家中又遭逢灭门之难,以致全忠有路,尽孝无门。幸有泰山大恩,小婿才得重拾孝道,便视泰山如同亲生爹爹一般。方才垂泪,也是有感于心而已。”希真赞叹道:“我的儿,难得你这般想。老夫来日归隐,却无后顾之忧了。”再扶永清起身,道:“贤婿过去用饭。”永清却道:“泰山稳坐慢用,小婿这便去与卿姐沐浴更衣。”希真道:“不争这一时半刻。”永清笑道:“我那卿姐浸湿了衣衫,须得趁早洗抹了,以免受了寒气。”希真称赞不已。

永清既去,希真吃罢饭,从怀中取出符箓七道,祭炼了一番,因想:“这等女婿到哪里去寻?我如今圆满,这身道法,总要留下来普济世人。卿儿心躁性急,难竟全功。永清却是个精细的人。若论亲疏,与卿儿一般无二。不如将都箓大法、乾元宝镜、大周天火符,一并传授与他罢。”想了一会,闭目养神起来。

却说那祝永清抱丽卿去了隔壁,教店家支起浴桶,倾下香汤,放好干净衣衫。永清遣去店家,关好门窗。走过去看他妻子时,见气息平和,面色透红,仿佛睡着一般。永清便伸手轻摇丽卿,依旧不能醒转,感叹道:“姊姊虽似神仙般美貌,几年征战,我们夫妻却难得亲近,辜负了多少良宵美景。”暗祷道:“今番只愿卿姐平安无事。”于是为丽卿宽衣解带,露出那羊脂般身体来。

须知祝永清自去岁围攻梁山以来,大半年都在军营里。希真军法严明,又是个要修道成仙的高人,竟不顾永清、丽卿有无后嗣,只欲点化二人,总教他们勿以色欲为事。直把个风流倜傥的玉郎寡了几百日,此时却是个机会,教他如何再忍得?竟三步并作两步,褪去自己周身衣衫,抱丽卿跳入桶中。不理会时节紧要,就水中巫山云雨起来,直至心满意足。才替丽卿梳洗了,换好衣衫。自己也收拾整齐,教店家换了汤水,便抱丽卿去希真房中。那希真打坐,气息刚走完一周天,缓睁双目时,见了永清二人,道:“贤婿,适才我忘却一事。那金鈚箭自丽卿小腹窜入,也不知有无疮痕,你再去细看一回。”永清点头。希真又与他说了几句,起身沐浴去了。当时永清便依希真之言,解开丽卿裙裤,往小腹上探视一回,并无半点痕迹。索性重祭王英枪,二闯辕门。看官莫笑,此一节不怪永清。若把你换做玉郎,只怕甚他十倍。

那玉山郎好事完毕,整好二人衣服,希真已推门而入。永清神色自若,道:“卿姐腹上,却无异样。”希真点头,指桌上七张符箓道:“我作法之时,禁不得外人误闯。那些店家庄客,都靠不住。这几道符箓,教生人不能入七步之内。你去将他们贴在紧要处。我便可施法圆光也。”永清道:“泰山法力无边,若起了这些神符,怎保小婿无恙?”希真笑道:“这些符不过是一时炼起,哪有许大法力?说来不信,此符有个名头,唤作‘无垢符’。管他贩夫走卒,鸡鸣狗盗,只要收起杂念,诚心沐浴更衣,从我符下过,平安无事。否则即头昏脑胀,如同醉酒一般。你只守紧房门便好。”永清听这话,大吃一惊,却不敢多言,取了那七张符箓,掩门而出。不多时,永清在外面轻咳一声。希真知他布置完毕,便去床上扶正丽卿,从怀中取出乾元宝镜。随即念动真言,往镜面上布了罡气。房外七道符箓,也都摇晃起来。永清则背弓挂剑,如门神般紧守不提。

于是希真披发仗剑,念念有词,作起五雷都箓法来。那铜镜之上,起初空无一物。隔了一盏茶,渐起黑云,比及云散雾收之时,现出山丘一座。希真欲细看时,却觉背后一道大力,将自己推入镜中,直跌在山脚之下。这一推不打紧,希真只觉时过境迁,再看自己时,早已白发蓬松,相貌萎缩,竟似八九十岁一般。希真骇然,却见眼前展开一条山路,蜿蜒直抵山顶。希真寻思道:“莫不是教我寻上去?只是这般身体,如何使得?”只听左边豁喇喇一声响,希真扭身来看时,一棵松枝,凭空折下,摔在自己面前。希真道:“天意如此。”抱了松枝为杖,一步步往山顶踱去。

不知过了多久,希真将至山顶。岔路上转出一个道士,骑匹黄牛,见了希真稽首道:“道兄今日功德圆满,可喜可贺。”那希真老态龙钟,勉强抬头看他,问道:“道友如何称呼?”那道人说道:“我乃是这孤山之上,黄牛道人也。”希真又问:“功德圆满,却如何说?”黄牛道人指山顶道:“道兄上去便知。”希真见上山路径,只余数十阶而已,点点头,扶杖缓行。

这一来不打紧,陈希真只觉每行一步,身子便轻盈一分。到山顶时,已然须发复墨、肌肤重展,又是五十余岁光景。希真大喜,却见面前摆着一张香案,案左是件瓦片般铁契,上面镌了丹书;案右则是十数黄澄澄蒜条金。希真愕然,背后黄牛道人开言道:“道兄用那松枝点选一样试试。”希真不解其意,也只得举起松枝,却不知如何点选,猛然想起日间说与刘牛的那句话来,便是“丹书铁契,何如黄金万两?”心意已决,松枝往蒜条金上落下。

忽然轰雷一声响,那丹书铁契炸得粉碎。蒜条金则刺出万道光芒,射住希真二目,不能睁开。希真急转身寻那道人时,但见身后山路俱已崩坏,下面平原之上,片片残骸尸骨;山岭之间,阵阵血雨腥风;城池化作残垣断壁,乡村变成废井荒田。黄牛道人却闪到香案之后,道:“道兄做得好大事,只辜负了自家前程,又要重回那尘世去也。”希真苦笑道:“道友莫要欺我。”黄牛道人正色道:“陈希真,你尝道‘色身终须变灭,法身万劫不坏。’并不以幻殻为念。为何适才历经一番沧海桑田,返老还童之际,竟露喜色?”希真哑口无言。那黄牛道人又道:“铁契者,功名也;黄金者,富贵也。两者皆为道兄所厌弃,今次却何故舍功名而喜富贵?”希真辩道:“都是因道友指点。”黄牛道人摇头叹道:“好个陈道子,徒具虚名而已。你只绕过这香案,便是正果了。”希真乃是道中人,如何不知此理?听罢这句,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摔倒在地,垂泪叹道:“不想多年辛苦,毁于一旦。”不知希真经了这番挫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笔者按:《权书•心术》第二句,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依祝永清之意,“泰山崩于前”由丈人说与女婿听,乃是不吉之语。另:秦观之妻为苏洵之女苏小妹一说,见于野史。《结荡寇志》则为稗官。稗官野史,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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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4 10:4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回  陈希真重坠红尘世 祝永清大闹刘家庄

却说陈希真作法圆光,被黄牛道人几句话,激得口喷鲜血,当时懊恨不已。那黄牛道人转过香案,来到希真近前,开言道:“昔日范文正曾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道兄今日作为,这句话尚且当不得,还欲成仙么?”希真捂紧胸口,心头兀自扑腾腾乱跳,叹道:“七年之前,本师张真人说我还有七年世缘未了。今日已届其期,我正欲急流勇退。既然道友如此说,我索性重上日观峰,求我恩师指点迷津。从此修身养性,再不问世事便是了。”黄牛道人道:“道兄此言差矣!求仙问道,须得先入红尘中,勘破世事;再修清静无为,方可得成正果。道兄今日,尚不能参透悲喜,遑论万事万物?纵使回山,那张紫阳必然不见。”

希真听他提及张真人名讳,猛想起一件事来,反笑道:“我一时失察,险些中了圈套。如今所见,不过是镜中幻梦而已,委实当不得真。”挣扎起身,拍去身上尘土,道:“吾入道数十载,识得仙家无数。至于道友法号,却闻所未闻,岂非虚幻?”那黄牛道人听了,亦笑道:“我只问你,这乾元镜是何人所赐?”希真答道:“自然是敝师所赐。”黄牛道人道:“此镜既是令师之物,镜中所现,也是他存心诓骗你不成?”此言一出,直把个陈道子惊得一身冷汗,暗想道:“难道这黄牛道人竟是恩师幻化,特来指点我的?”心中凛凛,再不敢胡乱说话。

那黄牛道人便道:“陈道子,你如今功成,此次回京,必受重用。你若上表乞休,天子未必应许。不如暂居庙堂。”希真道:“若居庙堂之上,俗务羁身,势必误了内丹修炼。”黄牛道人道:“非也!岂不闻‘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日后入朝参议政事,抑或离京体抚万民,皆可助你勘悟世事。只消五年七载,再去山中清修,必然事半功倍。”希真叹道:“我已年近六旬,来日无多。五年七载,未免长久。一旦色身幻灭、法身未竟,又要重坠轮回了。”黄牛道人笑道:“你可知天台山陈念义么?”希真道:“陈通一大名,如何不知。”黄牛道人道:“他直至七十岁上,方才入山修道,却成地仙正果。你如今尚年轻哩!”希真心志稍复。

于是那黄牛道人说道:“既明前因后果,我便要作法,引你回去了。”希真急道:“道友且慢!我尚有一事不明。究竟小女晕厥,与那枝金鈚箭有无干系?可是外魔侵入之故?”黄牛道人掐指一算,道:“此乃天机,我只说与你一人听,千万不可泄露。”希真自然应允。黄牛道人道:“那金鈚箭并非妖邪,乃是上界天神,要借你女儿之腹下凡。你那外孙应运而生,日后必是位大英雄。”希真大喜,却被黄牛道人一掌,推下孤山,重坠红尘,摔在大兴栈客房之中。

希真悠悠醒转,镜中之事,依稀只记得两三成。拭抹嘴角时,血迹尚在。却见对面床上,那陈丽卿略微晃了一下。希真急忙起身,上前扶住丽卿。这时丽卿方睁开双眼,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希真搭上脉络,却觉脉象平稳如初,便问:“你可记得前事么?”丽卿道:“我只知那时接了爹爹手中金鈚箭,忽觉一阵天晕地转,面前现出一条黄龙,张牙舞爪,直逼过来。女儿只好坐稳穿云电,右手提梨花枪,左手抽青錞剑,与那黄龙狠斗了半日,不分胜负。却又冲出一条白龙,助女儿斗那黄龙。又厮杀了半日,那两条龙都飞上天去,缠做一处。女儿便弃了枪剑,搭好宝雕弓,取枝狼牙箭,觑准黄龙,一箭钉在头颅之上。那黄龙负痛,竟绞住白龙,急坠而下,往女儿身上冲撞。我闪避不及,被双龙窜入腹中,因此大叫,却在这里见了爹爹。”

希真听了他这番话,想起黄牛道人之语,却记不清要紧处。丽卿则翻身跳下床来,打了一套太祖长拳,精神复旧。希真正在那里想破了头,见丽卿如此,喜道:“看来你已无大恙,明日再教孔厚诊视一回,可保无虞。”丽卿正欲答话,忽见自己周身大小衣衫皆被换去,登时涨红了面皮,不能言语。心里早把个玉郎骂了一百遍。于是希真收了乾元镜,又撤去那七张‘无垢符’上的咒法。唤祝永清时,竟无人应答。丽卿急推房门而出,也不见永清踪影。父女二人一齐大惊。却听楼下一阵吵闹之声,永清亦在其中说话。丽卿便回房中绰了梨花枪,往楼下跑去。希真知他身体无事,进屋洗抹了脸,整好衣衫,方才随后跟去。

原来希真今番圆光,前后足用了一个时辰。那祝永清奔走半日,又先后两次操劳,早已困乏。守在门外,独自无聊。起初尚可支撑,后来精神萎顿,数次几乎睡去。恍惚间听见屋顶上响动,凛然惊醒。急忙冲入自己那间房里,推开窗户,仗轻身功夫跃了上去。果然见一个黑衣人蒙了面,趴在希真客房上方屋顶处,在那里掀动瓦片。永清呔喝一声。那黑衣人听了,也不转头,顺势将手中瓦片打来。饶祝永清本领,竟不及躲避,被瓦片打中额角,迸出鲜血来。永清大怒,欲上前擒捉他时,那黑衣人站起身来,双手各提一片青瓦,正面对着永清,往后一步步倒退离开。永清知他瓦片利害,不敢冒进,只拔出丽卿那口青錞宝剑,向黑衣人缓慢逼去。黑衣人见永清不舍,便将左手瓦片打出。永清预先准备了,挥剑望那瓦片上砍去。谁知那瓦片旋转而来,至永清身前时,忽然猛地沉下,直撞在永清小腹之上。永清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黑衣人见打翻永清,便不再退步。却听弓弦声响,一枝狼牙箭呼啸而来。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羽箭划破右肩,手上瓦片随即落下。他即赞叹了一声,转身疾行数步,纵身跳下楼去。那祝永清端的是个英雄,不枉与那女飞卫多年夫妻,竟将他弓箭神技,学成了八九分。今番借那一摔之势,弃剑、抽弓、搭弦、射箭,一气呵成,好似蹬里藏身一般。见那黑衣人逃去,永清急忙拾起青錞剑,背好雕弓,不顾额角、腹上疼痛,翻身跃起,踏瓦直追。

说也奇怪,追至希真客房上方时,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跌倒。永清没奈何,只得借势猛冲,却一时间收不住脚,径直滚下楼去,摔在那四方庭院内水池之中。这一跤直把祝永清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幸因落水之故,不曾坏了筋骨。他此时神志恢复,暗想道:“那里早被我布下‘无垢符’一道。何以那黑衣人竟平安无事,我反倒中了泰山道法?”眼见那黑衣人往大堂里逃去,只得强打精神,跳出水池再追。

永清方入大堂之上,却见先前吃酒的那个白衣人持口宝剑,缠住黑衣人厮斗。黑衣人手里,不知从何处夺了根烧火棍。二人棍剑并举,一时间不分胜败。堂上大小店家,及余下客人,都闪在四角,战战兢兢观看。永清长啸一声,挺剑抢入战团。黑衣人以一敌二,渐落下风,急忙寻机会卖个破绽,转身往大门逃走。白衣人抢在前面追去。黑衣人见了,便将手中烧火棍飞出。那白衣人武艺,并不输于永清,却也不能躲避,吃烧火棍打在腿上,翻身倒地,险将后面永清绊倒。

永清经此一阻,再不能追上那黑衣人。只得取下背上雕弓,顺手取箭时,方知适才落水,失了箭袋。情急之下,竟将青錞剑搭在弓弦上,尽力射出。怎知那黑衣人眼疾手快,拽下门外那“大兴”招牌,对准青錞剑挡去。那口剑果然锋利无比,“噗”地一声,没入木牌之中。黑衣人道声谢,拔出宝剑,扬长而去。

永清见失了青錞剑,大惊失色,迈步抢出大门。只觉凄风冷雨扑面而来,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怎样追赶时,猛然想起希真父女,大叫声:“阿也!”急忙回头。那白衣人早起身来,整好衣衫,见永清折返,欲上前搭话。永清见了他,依稀想起一件事来,只是希真父女安危未定,不敢停留,径直穿堂而过。

奔至楼阁前廊,却见店主同三五个店家在楼梯口指指划划、议论纷纷。店主见永清返回,忙走上去施礼道:“将军无恙么?”孰知那永清经了一番激斗,尚有余悸,又不知希真、丽卿安危,心急火燎。见那店主四平八稳,如何不怒?登时喝道:“教你们守好那客房前后道路,如今怎说?”店主道:“客房前后,并无异常。料那贼是个飞贼,从天而降,却教我们如何防备?”永清听他强词辩解,勃然大怒,厉声道:“休得巧言!”抬脚便踢。这一脚,有个名头,唤做“撩阴脚”,卵子上正中。那店主惨呼一声,直飞出半丈开外。

这里早围上三五十人,见永清踢飞店主,都哄将起来。两个店家抢过去看时,那店主早翻开双眼,口吐白沫,一命呜呼!永清推开众人便要上楼。左右抢出两个精壮后生来,拦腰抱住永清,喝道:“杀人贼休走。”永清想:“今日只要保得他二人平安。纵打死几个刁民,吃了官司。有张经略在,必然无恙。”咬紧牙根,使拳脚打翻了那两个后生,夺路便行。不想又抄出五七个店家,拿了扁担、烧火棍,围住永清上下乱打。永清也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是此时心急,三冲五突,夺不下棍棒,腿上反吃了两记扁担。

楼梯上却有人鼓掌笑道:“你恁般没用,当真坏了猿臂寨名头。”永清听那人讥讽,不怒反喜,一块石头落地。连忙抖擞精神,劈手便夺了一根扁担,将身前几个店家劈脸打倒,都滚在地上挣命。后面的见他手狠,再不敢近前,只扶起那几个,退在一旁。

于是从楼上走下一个女子,果然是永清的婆娘。他见永清打坏了脸,周身血污,狼藉不堪,本欲怜惜,想起适才沐浴之事来,冷笑道:“你不在上面守护爹爹,却到这里来争斗作甚?”永清被他抢了这句,急切不能辩白。却有那个白衣人,也从大堂赶至,挤开众人,对永清拱手道:“将军莫急,只去查探你那宝剑下落,或能寻出刺客踪迹。”丽卿听了这话,急忙打量永清上下,果无佩剑在身,怒道:“原来你失了我的青錞剑,若寻不回来,休再见我!”

永清不理他女孩家脾气,低头略加思索,豁然开朗。抢过去揪住那白衣人道:“你若不做声时,我自会谢你相助之恩。如今才想起适才与你对饮之人,身形与那贼子一般无二。我只问你,那人今在何处?敢教他与我对质么?”白衣人道:“将军!我与那人只是萍水之交,一时话语投机,喝了一回酒。一个时辰前他便回房去了。”谁知有个客人多嘴,道:“那人住在小人对过,乃是地字号第三间,此时只怕睡了。”永清大喜,放开白衣人,对那客人道:“便由你前面带路。”白衣人见说,面不改色,笑道:“既如此,一同去对质便是。”永清见他全然不惧,自己反倒犹豫起来。后面丽卿似懂非懂,只知有人行刺,急忙催促道:“我们都去,管教那贼子就擒。”永清只得硬了头皮,教那客人带路。那客人便往地字号那边走去,永清、丽卿,同那白衣人,以及七八个好事之徒,都随后跟着。

谁知迎面哭来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指永清厉声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恶贼,坏了我丈夫性命。不怕说与你听,管你是什么将军,今天便绑了你去,告到应天府、开封府,也要还他个公道。”永清见这妇人声色,先怯了三分,环顾左右,不知何时来了几十个店家、庄汉,手提打狗棍、掏粪叉、锄头、套索,四面围定。丽卿见了这等阵势,抖抖手中钢枪,笑道:“量你这群山野匹夫,再来十倍,能奈我何?”

永清见丽卿这般威风,暗想道:“我这卿姐不知轻重。如今我们进京,迟早封侯拜将。又何必在这里坏了几十条人命?经略相公那里,怎生交代?”那白衣人却上前一步,喝道:“不知此处庄主何在?竟容得这群村夫惹事。若伤了他二人,柳浪浦男女老幼,不日尽成齑粉矣!”话音未落,从背后人堆里,走出一个富户,上下整整齐齐,四十光景年纪,拍手笑道:“那两位都是朝廷军官,我岂不知。却不该坏我庄户性命。如今拼上阖庄男女,也要擒了这恶官,为民除害。”永清听了这话,怒气冲天,对那富户道:“你若是个英雄,便留下姓名。”那富户道:“我乃是这柳浪浦刘家庄上三庄主,姓刘名益。”永清捻了捻手中扁担,道声:“好!”便欲发作,反被丽卿一把扯住。丽卿道:“玉郎且慢,此人模样,倒与我那二表兄有几分相似。”永清急忙罢手,定眼细看。

于是刘益对那白衣人道:“你先前助他擒贼,此时他倒有意害你。何必强自出头?”白衣人捻须笑道:“我并非相助于他,实是指条活路与你。以他二人武艺,你这里再添百人,也无济于事,徒增死伤罢了。”刘益抽出腰刀,道:“兄台多虑了,我这里却无怕死之人。”白衣人道:“既如此,我不阻你。只是一样,若有死伤,休说你们只是平头百姓,纵是王公贵人,也无处说理去。”那富户一怔,道:“休要欺我。”白衣人道:“你可知张经略征讨梁山得胜而回,此时大军已至宁陵。你不见他二人先前服色,非是寻常公人,都是随军的将佐。如今经略大人出征,尚未还京。一日在外,他手下二十万大军不受君命,只遵经略将令。纵然吃了人命官司,哪家府衙敢管?观你气度不似鄙俗。竟也不知此理么?”刘益咦了一声,急忙唤个店家询问。

永清一旁听了,猛可醒悟,暗自叹道:“是我一时急昏了头。今日我若受阻于此,这帮愚民便与贼寇无二,明日引大军来此,一并剿灭便是。”却听远处有一人高声喝道:“都与我退下。”那群店家、庄汉,竟依言退开。有人低声道:“二庄主来了。”永清、丽卿转身看时,只见陈希真穿戴齐整,与个富户联袂而来。丽卿见了那富户,笑道:“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二庄主便对刘益道:“速速遣散众人,明日教那婆娘去见我。”刘益应了,摆摆手,那群人扶了店主夫人,悻悻而去。只剩那二庄主、刘益、希真、永清、丽卿、白衣人、那个带路的客人、两三店家、七八好事之徒。

于是二庄主对希真三人道:“贤兄既然来此,小弟怎肯不尽地主之谊。”希真道:“夜深不便,我们又军务缠身,须得尽早回宁陵去。不如就在此处饮酒叙旧罢了。”对丽卿、永清道:“这便是你姨夫的两位胞弟,刘豫、刘益。还不见礼?”丽卿、永清连忙拜倒。刘氏兄弟也回拜了。丽卿道:“却不知此处大庄主是谁?”刘豫笑道:“这大庄主之位,乃是为我兄刘广虚设的。”希真亦笑,道:“我那襟丈,平日对二位,却无半句好话。”刘豫道:“我等做弟弟的受些责骂,原也无妨。”此时刘益已教人备好酒菜。希真便对那白衣人道:“难得阁下仗义,同去如何?”不待白衣人说话,丽卿道:“且慢。不如先去地字号那边,寻那贼人下落。”看永清时,他本不欲重提此事,见丽卿如此说,只得对希真众人道:“诸位尊长同去,也好做个见证。”

白衣人笑而不语,教那客人速行。丽卿、永清随后跟去。希真无奈,只得邀请刘豫、刘益同往。不多时,众人都在地字号第三间房前取齐。那客人见了适才阵势,早生去意,只是不得机会。此时便欲溜回自己房中,却被永清一把揪住。丽卿上前,哪管时辰已晚,只顾往门上乱敲。希真见他这般莽撞,喝道:“休得无礼!”

却听吱呀呀声响,房门向内打开。一老者精神矍铄,缓步而出,道:“诸位深夜造访,不知何事?”希真见那老者鹤发童颜,双目炯炯,不敢造次,施礼道:“我乃张经略麾下,右军大将军陈希真是也。奉旨剿灭梁山贼寇,得胜班师还朝。不想途径此处避雨,遭人行刺。今番前来滋扰,原本情非得已。只因寻得些蜘丝马迹,要去前辈房中搜看一二。”丽卿暗自啐道:“我这爹爹作法时吓破了胆,不中用了。若我所料不错,这老者便是贼。抓回去拷问便是。他若当真得了青錞剑,此时必然藏匿稳妥,搜看何用?”果然那老者道:“既如此说,教人看看无妨。”侧身一闪,让开一条道路。

希真便教永清进去。谁知那祝永清早把老者上上下下,打量了几次,身形果然与那刺客无二。听希真唤他,忙道:“泰山且慢。”转头问那客人:“此人可是与那白衣仁兄堂中吃酒的?”客人点头。后面那两三店家,也来附和。老者见说,皱眉道:“原来惹上这官司,却是因贪杯之故。”白衣人上前道:“教老先生无端受过,我之罪也。此间事了,晚生必来请罪。”老者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祝永清成竹在胸,早不似先前般气馁,朗声道:“今日之事,不必费力搜寻什么宝剑。只消一物,便知端倪。”白衣人道:“将军何意?”永清道:“适才我与那贼人激斗之时,互有损伤。那贼人武艺虽是了得,也曾被我射伤右肩。”转身对那老者道:“晚生斗胆请老先生右袒。若无半点疮痕在上,便是老先生清白。晚生即叩头请罪。”希真在旁喝道:“教尊长袒露,成何体统?”老者笑道:“不妨。我不是那读圣贤书的腐儒,只教女眷回避便是。”希真道:“不必!这里人多眼杂,前辈暂回房中将息。”那老者点头道:“不愧是得道之士,与俗人毕竟不同。”说罢退回房中。永清、白衣人,都随他而入。希真对刘豫道:“贤弟乃是此地庄主,还望去做个证见。”刘豫应允,教刘益在外,同丽卿一齐紧守房门。

众人依次入内,里面只有一盏油灯,昏暗不明。老者欲去掌火,却被永清拦住。老者便将火折交与永清,道:“小将军心思细密,也是了得。”说罢褪去右面衣袖,露出肩头。希真、刘豫定睛细看时,并无箭疮。永清点着了火,屋里通亮起来。他赶过去瞧科,大惊失色,登时软了双腿。却被老者一把扶住,道:“人谁无过,小将军不必如此。”希真急忙施礼道:“我等冒犯之至,前辈海涵则个。”老者道:“不怪。”那永清羞得无地自容,推门而出,望自己客房便走。丽卿侧耳旁听,已知丈夫一败涂地,急忙随他去了。刘豫亦出,对刘益道:“教人去我账上拨下十两黄金,与这老先生赔礼。”刘益应声去了。希真便邀老者同去饮酒,老者婉拒不受。

于是希真与白衣人辞了老者,一同出来。希真对刘豫道:“贤弟先去唤我那女儿女婿入席。我与这位仁兄随后便来。”刘豫点头,往天字号房那边去了。那几个好事之徒都觉无趣,各自散了。至于那个领路的客人,早已踪迹不见。希真对白衣人道:“犬婿再三得罪,望乞宽恕。”白衣人笑道:“教他敬我三杯酒,我便既往不咎。”希真亦笑道:“一定,一定。”又道:“还未请教名姓?”白衣人道:“既是将军询问,不敢隐瞒。我姓许,双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

希真听了,沉吟片刻,忽道:“你莫不是政和年间,曾中武举的许贯忠?”许贯忠叹道:“正是。”希真见他叹息,忙问:“许兄因何流落此处?”贯忠道:“我不过痴长令婿几岁。将军如此称呼,实不敢当。唤我贯忠便是。”希真道:“也好。”贯忠道:“那时蔡京、童贯、高俅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我又不肯贿赂,只落得个都水使者的小官,屈沉多年。幸得种经略赏识,前年随他征辽立了些许功劳,方才升任禁军南营参将。今日至此,却是因公务之故。”希真道:“不想你仍有官职在身。”贯忠道:“适才那刺客逃至大堂,我一时技痒,才出手相助令婿。如今想来,若有闪失,便误了国家公事。还望将军今次回京,莫对他人提及。”希真道:“这个自然。”摇头道:“只是如此说来,我那犬婿当真是恩将仇报了。”贯忠道:“将军不必挂怀。”

不觉间,二人已至天字号上房门前。刘豫迎出,对希真道:“令婿与那刺客相搏时,想是伤了小腹。如今在房中休息,令爱也在那里。”希真道:“贤弟莫怪。我们自去吃酒,倒也清静。”贯忠见说,暗自发笑。刘豫见希真言语之间,对贯忠甚为敬重,亦不敢怠慢,连忙请希真、贯忠入席,自己与刘益作陪。四人吃了两三巡,希真微醉,对刘豫道:“如今令兄立了功勋。贤弟何不攀附,求个官职。”刘豫道:“我闲散惯了,做不得官。却另有一事相求。”希真忙问何事。刘豫道:“小弟今年四十有八,膝下无子。于家兄那里求了多次,教他将刘麟过继与我。家兄却一再回避,不肯见我兄弟二人。只望贤兄今次回去,于家兄面前多多美言。”希真道:“此乃好事,我如何推辞?明日便去劝劝我那襟丈。”刘豫连声称谢。

却听大门那里一阵喧哗,尽是人喊马嘶之声。希真、刘豫几个,急忙起身离席,去堂上看个究竟。只见一队官军破门而入。为首一个将军顶盔冠甲,上面都是水迹,正是永清的兄长万年。希真大喜,知先前遣去宁陵那两个伙计成功,遂上前对万年道:“你带了多少人马来此?”万年道:“末将恐生变故,今次只用骑兵,共是百人百骑。”希真点头,教两个军兵上楼去唤永清二人。又教万年与刘豫兄弟、贯忠相见。

不多时,永清、丽卿收拾妥当,随军兵来到堂前。希真见了,对他二人说了贯忠名姓,道:“还不速速赔礼。”永清夫妇推辞不得,只得施礼赔罪。贯忠教人取来三杯酒,与永清、丽卿各执一盏,道:“我们饮下此杯,便再无怨恨,只是朋友。”永清、丽卿见贯忠如此气量,都道:“甚好。”那祝万年也拿了杯酒,凑过来道:“既是同辈中人,不如共饮。”贯忠点头,四人都满饮了。希真上前道:“贯忠,我们此去宁陵,你可顺路?”贯忠道:“将军盛情,却之不恭。便与诸位走上一程罢。”

于是希真众人辞了刘豫兄弟,都骑了马,率一百骑兵连夜赶回宁陵。所幸雨势已歇,路上便不辛苦。众人说了几回话,永清才知贯忠于诗词书画上颇有造诣。二人打马一处,攀谈甚欢。万年便去希真那边讨教兵法战阵。只剩丽卿一人,又与那些军兵说不上话,独自无聊。勉强行了十里,天色微明,现出宁陵城东大路来。丽卿催动穿云电疾行而去。希真遮拦不住,只得由他。比及众人赶至宁陵城外时,已近卯时。贯忠便来告辞。希真道:“后会终有期,一路保重。”永清也道:“那时再与许兄把酒言欢,填词作赋,岂不美哉!”贯忠道:“定来叨扰。”又别过万年,拨马往北去了。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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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决黄河祝玉郎献计 纵囚徒栾铁棒失机

却说许贯忠于宁陵城外别了众人,独自北去。希真便对祝氏兄弟道:“你们观此人如何?”万年道:“文武双全,端的是个英雄。”永清叹道:“可惜不为我猿臂寨所用。”希真道:“如今我们都是朝廷将官。‘猿臂寨’三字,莫要再提。”又道:“我不怕明说,这许贯忠非比寻常。此人也曾应过武举,又随种经略征辽立过功勋,如今官拜禁军南营参将。”二祝大惊。永清道:“却错看了他。”希真道:“想你们早晚京中供职,与那许贯忠必有再见之日。那时可借今日机缘,笼络其心,引为臂助。”万年、永清连声称是。

于是希真遣那百人百骑回营,三人则催马入城。城门处却迎上个传令军官,见了希真,噗通跪倒道:“张经略处有要紧军情商议,小人急切寻将军不着。适才撞见女将军,方知将军出城未归。还请城外大帐中议事。”希真三人大惊,顾不得疲倦,急转马头往官军大营而去。不多时,只见官军扎营处鼓声振振,升帐大旗迎风摇摆。大小军士,早已雄赳赳地排列齐整。三人连忙滚鞍下马,快步直入中军大帐。

帐内早坐定三十六员军将。丽卿也在其中,与刘慧娘窃窃私语。众将神色凝然。三人入得帐来。张叔夜见了希真,开言道:“陈将军来得迟了。且听盖检讨说与你知。”希真三人悻悻入座。那盖天锡道:“昨夜朝廷两道御旨,十万火急。一是京北连日大雨,黄河已有决堤之势;二是田虎伪号晋王,起兵威胜军,连破州县,河东一路告急。经略相公升帐,便是为此。”希真道:“不知圣意如何?”盖天锡道:“天子教经略分拨人马,一军平贼,一军筑堤。余下官军,速解宋江三十六贼回京。”希真又对张叔夜道:“经略如何安排?”张叔夜道:“适才云将军请命,即率左营十二员武将、六万军兵,北上剿贼。”希真忙道:“既如此,末将便引右营十二员武将、六万军兵,前往黄河筑堤。”叔夜摇头道:“修堤筑坝之事,纵率官军亲为,不集民伕。也须得檄调州县钱粮。陈将军虽久经战阵,却不谙此事。还是教贺安抚去罢。”希真不语。贺太平起身道:“既是经略差遣,下官不敢耽搁。只是筑堤之事还须仔细安排。我今日便带金成英、杨腾蛟两个将领,先去黄河南岸州县调度。只教盖检讨引中营大军随后便是。”叔夜点头,又唤康捷道:“康中侯可尽展神行之术,四面连接消息。”康捷领命。张叔夜随即签了文书将令,便要发下。

谁知那祝永清见三拨人马,只有老泰山折了面皮,如何捱得住?倏然离座,高声道:“经略相公且慢。我有一计,不须大费周章,管教两全其美。”众人忙问何计。永清道:“便请康中侯领了经略钧旨,直抵黄河,教人掘开北岸堤坝。如此则南岸无忧,汴京无虑。田虎贼众反受其害,裹足不前矣。”又道:“只教舅父引左营大军北上,待大水泄去,一面巩固两岸堤防;一面击贼,擒田虎只如瓮中捉鳖。”这番话只听得张叔夜众人心惊肉颤。只有丽卿拍手叫道:“玉郎好计!”却见众人不语,再不敢多言。一时间帐内无声,众人各自盘算。永清朗声道:“我亦知此计狠辣。若诸位难负不义之名,末将不才,只率本部一万军兵前去,管教两件事都成。”

云天彪起身道:“贤甥言重了。天子降旨,兹事体大,自身荣辱倒在其次。只是贤甥计谋虽奇,我等不能怠慢,须是人多才好。依我之意,还是教贺安抚南岸筑堤。北岸之事,则是我引左营青州兵去。贤甥奇计,我亦可见机运用。”不待永清说话,张叔夜道:“云将军所言甚是。诸事紧急,我等便不再议了。”说罢仍依之前所议,发了分拨将令。

计议已定,众将尽皆开颜,都去问希真昨夜之事。希真便将柳浪浦、刘家庄、大兴栈诸事一一说了。孔厚急忙走近丽卿跟前,道:“虽说道子兄道法神通,小生不才,仍要探视一番。”希真如何不喜,教永清陪着丽卿,与孔厚入后营去了。那刘广因刘豫一事对希真道:“自家小事,却劳姨丈费心。”希真道:“成人之美,我如何推辞得?”刘广道:“我和那两个兄弟十年不曾往来。非是小弟不念情义,实是他二人文不成、武不就,没了刘家名声。”希真劝道:“人各有志,姨丈何必介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亦显襟怀。”张叔夜、云天彪亦劝。刘广叹道:“也罢。只是我不愿见那二人,刘家庄便不去了。”张叔夜道:“就教那刘麟往刘家庄走上一遭,认了父亲。刘麒也同去拜见叔父。”刘广点头应允。贺太平道:“我这里亦耽搁不得,此时最好动身。”叔夜点头,当即升了点将台。众将列定。孔厚、祝永清、陈丽卿也从后营回转。孔厚对希真道:“适才小生诊了脉,令爱已是无碍。”拿出一张黄纸,道:“但用这张方子,却可固本培元,于他大有补益。”希真谢过。

此时战鼓隆隆,张叔夜全身披挂,登台分拨点将。先是贺太平、金成英、杨腾蛟,连上康捷四人,拿了几道文书,领了十几轻骑,急急往黄河而去。叔夜又许刘麒、刘麟二个,往刘家庄一行。二人领命,双骑东去。此后便是盖天锡、邓、辛、张、陶、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八将,引中营六万大军拔寨而起,径直北上黄河筑堤。云天彪也来接令,率左营将佐并六万青州军,征剿田虎。那时希真对张叔夜、云天彪道:“田虎贼军逼近泽州,云将军此去正与我等一路。不如同行。”云天彪道:“此时贼势未稳,须得兵贵神速。若与大军同行,势必路经京畿重地,那时却疾行不得了。不如今日便分兵绕路过去。这里留下来的,却是平灭梁山之得胜天兵,须缓缓而行,以彰朝廷威严。”张叔夜道:“云将军所言不虚,即去便是。”希真执云天彪手叹道:“你我二人立得一样功勋。将军却不能先睹天颜,教我于心何忍?”天彪道:“都是为国家效命,何分先后?恨不得一世征伐,也落得马革裹尸,才是云某心愿。”二人洒泪而别。

于是张叔夜紧扎营盘,送走诸路人马。宁陵城外,只得张叔夜、伯奋、仲熊,并陈希真、陈丽卿、刘广、二祝、二栾、苟桓、真祥麟、范成龙十三将,八万官军。宋江三十六人,俱陷在营中囚车之内。

是夜,伯奋、仲熊直入叔夜内帐。伯奋道:“日间祝永清那厮,用计也忒狠毒。十足贼寇本色,非是天兵所为。”叔夜道:“那祝永清出身书香,早年也做过防御之职,不是草莽英雄。他今日献计,无非立功心切而已。”仲熊道:“虽如此,云天彪是他舅父,难保不依了此计,坏了朝廷仁义。”叔夜笑道:“你等不知云天彪,最爱关武安王为人。此战田虎,宁可输了先机,必不行此不义计谋。”伯奋道:“只恐万一。”叔夜道:“若能平寇,万事莫论。果如此,我便奏请天子减河东数年赋税,也不损朝廷民望。”二子称是。

再说希真、永清、丽卿几个,日里养了精神,也聚在一起说话。希真对永清嗔道:“贤婿何必焦躁?献了那计,教别人如何看我们?”永清道:“小婿只恨我猿臂寨六万儿郎,都做了押解公人。日后泰山功勋,反倒落于人后了。”希真道:“你忘了我昨日言语么?况我等已立大功,此时只求回京面圣。何必画蛇添足?”永清不敢多言,只道:“泰山教训的是。”丽卿却道:“玉郎失了青錞剑,也不找回么?”永清连声诺诺。

正愁无处脱身时,希真忽然叫苦不迭,指丽卿道:“昨夜为你奔波,竟忘却一事。反陷我于不义了。”永清、丽卿都问何故。希真道:“昨日一时兴起,许了那刘牛二十两蒜条金。本欲回城之时,取二十两黄金交与太守,吩咐了。直等那刘牛拿腰牌来换。不想因刘家庄一遭忘了这事,如何是好?”永清急起身道:“小婿便去宁陵城走一遭。”希真道:“此时城门已闭,你又如何入得去?”永清道:“泰山放心,小婿自有主张。”希真点头。永清转身出帐,不待丽卿说话,匹马而去。

及到宁陵东门城楼之下,永清勒住马高声喝道:“我乃大名府总管、讨贼大军右营军将祝永清是也。速教太守来见。”一会儿,有城楼上值夜军兵道:“将军恕罪。只是未至五更,万不敢开城。”永清冷笑一声,抽弓搭箭射在城楼红柱上;不管上面混乱,喝道:“你们只做贼人来袭时,让那太守登楼御敌。我在这里等。”楼上军兵不敢怠慢,乱哄哄的忙了大半个时辰。那太守方才全身披挂,灯火中藏在两面盾牌之后,战战兢兢往楼下道:“总管好歹收了弓箭,有事但讲。”永清骂道:“你等这般无用。真是贼人来了,似这缩头乌龟便能保全性命么?”太守唯唯诺诺道:“总管教训的是。”永清骂得够了,方道:“日间可有个庄汉,拿了陈统制腰牌与你?”那太守恍然大悟,喜道:“总管原是为此,唬煞我也。”急忙教人回府去取,再道:“下官本欲日间送过大营去。却闻营中军马调度,不敢惊扰。罪过,罪过。”永清道:“那庄汉却如何了?”太守道:“赏了纹银二两,教他回去。”永清暗笑,问道:“他也不分辩么?”太守道:“只呆半晌便去了。”永清道:“也罢。此事莫要教人声张,取来腰牌我便回营。”太守点头不迭。不多时,军士们取来希真腰牌,太守接了掷与永清。永清拨马张扬而去。城上有人道:“我们也是朝廷军官,又不违法度,怕他作甚?”那宁陵太守道:“他们剿了梁山,早晚封侯拜将,我一个太守哪里惹得起?若当真与他争执,告到枢密院上,也是乌纱不保。”众人嘘唏不已。

却说永清打马回营,门口上遇着栾廷玉。永清便下了马,二人一路步行,说了些军中闲事。比及行至永清军帐,永清教兵士去唤自己手下四名团练。栾廷玉便要告辞。永清道:“都是些小事,无涉军机。师伯留步。”栾廷玉与他同入帐中。须臾,四名团练齐至。乃是谢义、娄彪、王峥、宇文铭。前两个,却是那谢德、娄熊的胞弟;后两个,都是永清步卒,因积年功劳提拔的。

永清见了四人,道:“昨夜刘家庄之事你等也知晓了。那刺客身形,经略大人自会教人搜寻。只是我一时不慎,失了浑家那柄青錞宝剑。明日你四人各带二十军士,分四路往刘家庄查探宝剑下落。”四人应允。正要去时,永清又道:“你四个随我多年,颇多辛苦。如今我成了功勋,不能怠慢你们。且了了这趟差事,与我同去东京。我与你们每个纹银百两,置了房子。谢、娄、宇文三个,都娶房娇妻。王兄弟把父母妻子接去同住。也不枉你们多年厮杀。”四人大喜,连忙拜倒谢恩。栾廷玉一旁叹道:“真仁义君子也。”

四人去后,祝永清先送栾廷玉回帐,再去希真帐中诉说宁陵城下之事。希真接过腰牌,道:“刘牛之事,教我于心何忍?”丽卿道:“孩儿明日,便去柳浪浦寻那刘牛。”希真道:“明日大军便要西行,你是御赐无敌折冲将军,如何私自去得?”丽卿道:“不若教军士们寻找。”永清跌足道:“方才我已遣四拨军士,分头去探那青錞剑下落。却忘了此事,奈何。”丽卿听了,面露喜色。希真却叹道:“我等昨日出游之事已属妄为。贤婿既已调兵,实不可为此等小事,再费周章。”只得作罢。永清夫妇告平安退下。当夜再无说话。

次日起程,仍要摆足阵仗,按站缓慢行军,尽享沿途州县迎送之耀。二十一日至襄邑,二十四日至雍丘,到二十七日时,大军已至陈留。康捷一路风尘,从黄河赶回。张叔夜、陈希真忙问消息。康捷据实禀复,说贺太平早已行檄黄河诸县,调拨钱粮。盖天锡大军亦至黄河,择险要处修筑。只是不知北岸情形。叔夜问道:“北岸堤坝可曾掘开?”康捷道:“未曾。”叔夜欣然。希真道:“有刘慧娘在,云天彪必然用奇。不日便有消息。”

此时鼓乐喧天,陈留太守率众出迎。大小官僚寒暄数句,太守请张叔夜诸将入城。叔夜问希真道:“今夜该何人轮值?”希真道:“乃是小婿值外,栾廷玉值内。”叔夜点头。于是众将都去城中饮宴,只留下栾廷玉、祝永清二人城外督军。那二人回得营中,切磋了一番技艺。栾廷玉自去内营,监督宋江等三十六人。祝永清则引一枝骑兵,营外巡视。

天色将晚,阴云复合。营前一群乌鸦,呱呱飞过。永清十分不喜,取来弓箭,策马追了一回,却不能射下半个。悻悻回营时,辕门前迎上团练谢义。永清见了,急忙翻身下马,问其备细。谢义道:“那夜我们四个领命,都去刘家庄左近打听了一日,却无消息。于是依将军之言,分东南西北四路打探下去。五日前,娄彪兄弟于襄邑城中,见有人拿了那口宝剑,在市上叫卖。他未知深浅,不敢打草惊蛇,急使人寻我们三个。王、宇文两个团练,却往东探得远了。只有我得了消息,便带手下二十军士,一路赶来。直至昨日,方才在此地南面二十里处遇上娄兄弟。”永清道:“可有宝剑下落?”谢义道:“那里都是乱草,远远一座冈子。听娄兄弟说,那日在襄邑市上,是个黑面大汉使一千贯买了那口宝剑。娄兄弟便弃了卖剑之人,一路追那汉子到乱草冈,却是伙落草强人。我二人不敢轻动,也知大军在此,娄兄弟便在左近埋伏,我引手下军士,特来禀明将军。”

永清暗想道:“二十里路,今夜必定回转。幸而那夜栾将军亲见,知我此番调度,却免了不少口舌。”教谢义手下军士报与栾廷玉得知。自己则周身披挂了,提四十斤方天画戟,对谢义道:“谢兄弟与我往那乱草冈走一遭。看我荡了这伙鸟贼,夺回宝剑。”谢义点头应了,上马引永清便去。

不消小半时辰,二人到了乱草冈,娄彪接着。永清不顾天色昏暗,只教二人骂阵。不多时,冈上一声梆子响,一伙贼寇杀出。为首一个,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头戴镔铁盔,身穿镔铁甲;骑匹乌骓马,手提两条四楞镔铁锏,腰下正悬那口青錞宝剑。永清大怒,拨马上前喝道:“呔。不知头路的蟊贼,偷了小爷的宝剑,还不双手献上。”那黑汉笑道:“小白脸乳臭未干,也学大人厮杀。若能在爷爷手底走过十合,嘿嘿。”拍拍腰间宝剑,道:“便与你耍耍。”永清道:“好。”打马过去,挺戟便刺。那黑汉从容闪过,却不想永清把戟一立,用上面小枝往黑汉头上一划,乃是钩镰枪的使法。那黑汉不及防备,急低头时,头上镔铁盔被钩落于地,骨溜溜滚在一旁。

那黑汉吃了一惊,道:“娃娃倒有些本事。”打足十分精神,与永清战做一处。不消十个来回,身上已被永清戳伤两处,忙拍马回阵,道:“爷爷今天晦气,坏了肚子,不是你的对手。宝剑便与你耍耍罢,莫要再打了。”说罢解下青錞剑丢过去。永清接着,正是他婆娘之物。

谁知祝玉郎收了青錞剑,仍不肯依饶,喝道:“若是市集买卖,尚可讨价还价。只是你既已做了贼,我却是朝廷军官,如何肯就此干休?”那黑汉啐了一口,急喊声“扯乎”,众贼便四散奔逃。永清舞动画戟正欲追赶,谢义、娄彪齐道:“将军莫追,只恐埋伏。”永清冷笑道:“如此草寇,懂得甚么布置?”望那黑汉直逼过去。追不上百十步,那黑汉落了单。他一时急于逃命,竟慌得丢了双锏,只顾拍马向冈上跑。永清哪管冈下乱草杂长,放心赶去。却不想身前闪出一物,俗名唤做“绊马索”,将永清连人带马攧翻在地。四面埋伏了十数喽啰,都抢出来。使挠钩套索搭住永清,七手八脚擒了。

永清今日,好似海船翻在阴沟里;气冲牛斗,喋骂不休。那黑汉拨马便回,跳下去收好双锏并永清画戟、丽卿宝剑,连那匹银合马也教人牵走,方才笑道:“妙啊!竟不用大哥出手,我便擒了这厮。”永清听了黑汉言语,才知自己是因青錞剑被诱,早在他人算计之中。那夜大兴栈黑衣之人,必是黑汉同谋。以那人本事,若然出马,自己如何能敌?懊恨欲死,竟一时昏厥。

那厢谢义、娄彪见永清遭擒,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黑汉打马过去,道:“爷爷今日剪径,却不为钱财。”娄彪道:“好汉要甚么,我们即去取来献上。”黑汉道:“听闻官军解了梁山好汉三十六人,正在陈留城外。这小白脸既称军官,你二人回去,取个梁山好汉来换。”二人嘀咕:“如何使得?”黑汉喝道:“我只与尔等一个时辰。那时不见梁山好汉,我便阉割了这厮。明日天光,剥光丢在陈留市上。官军遇见,正好送去宫里伺候天子。”唬得那两个咂了舌头,连忙应声。二人上马欲走时,黑汉身旁一个年老喽啰,面容憔悴,轻咳道:“大王须防有诈,还是小人去走一遭。”黑汉点头,对谢义、娄彪道:“他从前是梁山上喽啰,识得不少好汉。与尔等同去罢。”谢、娄二人只得应允,带了那老喽啰快马加鞭,返回官军大营。

及至营门,栾廷玉立马横枪,在那里张望。他见谢、娄二人,引个憔悴老者归来,忙问其故。二人诉说备细。栾廷玉倒不慌忙,略加寻思,对二人道:“速引他往牢营处,我拿了钥匙,即便过去。”二人点头,带那老者去了。栾廷玉急使两名心腹团练,往陈留城报张叔夜、陈希真得知。正欲往牢营去时,忽听得营门外马嘶声响。竟是刘麒、刘麟两个,往刘家庄探视刘豫、刘益一遭,此时回转营来。栾廷玉大喜过望,道:“二位小将军勿辞劳苦,快与我来。”二刘点头,与栾廷玉同去牢营,路上方知永清被擒之事。刘麒道:“此事说不得,便舍了一二钦犯,也要救得永清哥哥性命。”栾廷玉道:“正是如此。”刘麟道:“既说要见梁山好汉。我想那金毛犬段景住,也算一个。便解他去换永清哥哥。日后朝廷罪责我等,也得轻些。”栾廷玉点头,旋即道:“我却恐贼人多诈无信。你二人速去点猿臂寨亲兵两千。待我教谢、娄二人解段景住去乱草冈时,你二人引军远远跟随。不求功劳,只要抢得永清回来。”二人依计而去。

于是栾廷玉取了钥匙,带上二十个精壮勇士,直抵大军牢营时,天色已晚,星月无光,昏暗难辨。谢义、娄彪与那乱草冈老喽啰都候在那里。那牢营虽是座行军寨子,前面却使两扇铁叶大门闩住,四周都用大木封实,五百熊虎之士团团围定,严谨至极。栾廷玉使人开了牢营铁门,众人入内。里面倒不甚狭窄,只是角落上点了四盏长明灯,映在三十六筹好汉脸上,好生凄惨。

栾廷玉便使人打开段景住囚车,除了手脚镣铐,教谢义、娄彪左右推出。那边黑旋风嚷道:“狗官休害我兄弟性命。”栾廷玉喝道:“你等梁山贼寇早晚凌迟碎剐。吵嚷甚么!”此语一出,恼了众好汉,纷纷闹将起来。栾廷玉哪愿多生枝节?催促谢义、娄彪快走。段景住道:“哥哥们不必挂念。小弟若是今夜死了,落得快活,却好过去东京受那千刀万剐。”话音未落,牢营内左后那盏长明灯倏然而灭。

栾廷玉不明就里,不去管梁山众人叫骂,提五指开锋浑铁枪,四面张望。却听“嗖”地一声,右后那盏长明灯,也应声熄灭。牢营后面一半,登时昏暗。宋江、卢俊义几个机密头领处,便看不清楚。栾廷玉大惊,却见那个年老喽啰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面疾奔。栾廷玉欲上前拦阻。方才见那老喽啰左手拿串铜钱,绳子业已散开;右手上一枚铜钱,往铁门右面掷去,将上面长明灯打翻。栾廷玉登时省悟,知此人必是祝永清所言大兴栈黑衣之人。不及多想,挺枪往老者背后便刺。那老者察觉动静,猛然左面转身;使右手打出一文钱,正中栾廷玉手腕上。栾廷玉拿捏不稳,五指开锋枪被那老者劈左手夺去。

想那铁棒栾廷玉也是好手段,却被那老者一合收了兵器,如何不惊?心里早怯了三分,连忙招呼手下军士一拥而上。那老者不慌不忙,使足铜钱手段,将二十个精壮勇士,并谢义、娄彪一一打翻。那地狗星段景住趁乱寻个机会,抢了牢营钥匙在手。栾廷玉见了,顾不得老者,忍腕上疼痛拔出腰间佩剑,直取段景住。那老者又将第四盏长明灯打灭。牢营内顿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前面二十几个官军,都在地上呻吟;后面数十筹好汉,皆高声长笑。又听刮喇一声巨响,似是金木交击之声。接着是布帛撕裂动静,牢营帐顶竟被撕开,撒下些许光亮来。

栾廷玉至此,方寸已乱。愕然片刻,听见牢营门外一阵噪杂。外面那五百甲士,齐点火把杀入,将营内照得通亮。栾廷玉急忙环视四周,方才见那三十六座囚车,空了三座。乃是卢俊义、石勇、段景住。卢俊义囚车已被劈成两半,上面赫然一条绳索,直通帐外。栾廷玉一看情形,略知端倪。必是段景住抢去钥匙,乱中救了石勇。那老者则使五指开锋枪劈开卢俊义囚车。四人再借绳索逃脱。寻思道:“那老者手段,军中将佐无人能及。若不趁今夜除之,必为后患。”抢前去踏上邻近宋江囚车,欲借绳索缒出追赶。不想那绳索之上,做下手脚;栾廷玉拉扯时,绳索那端连着五十斤浑铁枪,从帐顶坠下。栾廷玉吃了一惊,闪身急躲,却不想一脚踏空,从囚车上跌将下去,伤了腰肋,一时动弹不得。宋公明笑道:“我百八弟兄,各有所长。你欺那段景住本事低微,却又何如?”赤发鬼、黑旋风都道:“哥哥说得好!”

栾廷玉叫苦不迭,却说不出。早有军士们上前,将他扶起。栾廷玉道:“这四个人,此时都走不脱。传令大小三军,点齐火把,多备弓弩,紧守各处寨门。若是撞见,不必擒捉,射杀便是。”军士们得令而出。谢义、娄彪二人挣扎起身,道:“如此,我家祝将军怎地脱身?”栾廷玉未及言语,吴用早猜透了七八分,笑道:“栾将军今夜做的好事,小生先行谢过。若要此事稳妥,择我家公明哥哥为质,管教不生枝节。”栾廷玉道:“承蒙美意,却消受不起。”教人解旱地忽律朱贵去换祝永清。众人猛想起钥匙已被段景住盗走,只得七手八脚,撬开朱贵囚车。谢义、娄彪并二十精壮勇士押解了,匆急而去。不知此事如何了局,那老者又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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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31 10:5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四回  栾廷玉义释飞天虎 陈希真智识玉麒麟

话说经略大将军张叔夜剿灭水泊梁山。于宣和三年八月十二吉日,引二十万天兵从曹州起行回京。沿途共是曹州、应天府、宁陵、襄邑、雍丘、陈留、开封府七站。以三日为期,行一日、驻二日,尽享荣耀。如此至九月一日,方才往汴京东郊见驾。谁知变故陡生,先后分拨云天彪左营六万人马抵御田虎;贺太平中营六万人马修筑黄河。只余中营亲军二万,并陈希真右营六万人马,却仍要按部就班,哪有从前气势?比及兵至陈留,那太守唤做顾月清,乃政和年间进士,做足排场,力邀诸将城中赴宴。张叔夜推却不得,只得按轮值班次,教栾廷玉、祝永清督军。若他二人循规蹈矩,八万人马依法度据守。休说乱草冈那几个人,便是昔日梁山大军来袭,也救不出半个好汉。偏那玉郎无事生非、得寸进尺,踏入他人连环算计之中。至于栾廷玉失察之罪,倒在其次了。

有道是“孤掌难鸣”,栾廷玉非智谋之士,单凭一己之力,难制全局。他率众出了牢营,便教人唤回刘麒,以为臂助;只使刘麟引两千猿臂亲兵,并谢义、娄彪,解朱贵去乱草冈换回永清。却听牢营东北一阵大乱,栾廷玉强忍腰痛,急去看时,只见那边早黑了一片,灯火不住价灭。栾廷玉赞叹道:“此人深知夜遁之法,擒之不易矣。”话虽如此,依旧引军急追。

追至东北艮字营,乃永清、丽卿营寨,不见了四人踪迹。周遭灯火复明,远近再无骚动。栾廷玉大惊,急忙将艮字营里里外外,巡看两回,不觉有异。正踌躇间,刘麒赶至,得知情形,道:“若是贼人凭空不见踪迹,恐有地道在此。”见营寨南边有片杂草树丛,不甚大,只十数低矮树木,点头道:“是了。可教军士们尽掘此处树木,连杂草都翻开来看。”众军士领命而去。不多时,寻出四尺宽阔地道。栾廷玉大喜,道:“小将军也有些令妹手段。”刘麒道:“差得远哩。我那妹子一副慧眼,黑夜能辨锱铢。他若在此,贼人早擒下了。”竟要探入地道。栾廷玉阻道:“里面狭窄,我等已失地利。凭那人本事,万夫难入。小将军休要犯险。”刘麒道:“我若不去,必失贼人踪迹。猿臂寨颜面何存?”栾廷玉劝他不住,只得教五十个勇士,都持盾牌随行。刘麒遂抖擞精神,率众追入。

刘麒既去。栾廷玉略定喘息,寻思道:“我那两个心腹去了许久,如何不见经略大人回来?”疑惑不已,又唤四个军士,飞骑去陈留通报。分派方定,艮字营北边,又是一阵喧哗。一个校尉气急败坏飞奔而来,道:“却是一个刺客,在祝将军帐中潜伏。适才露出马脚,被弟兄们围住厮杀。那人好手段,吃他打翻两个团练,又生擒一个。我们不敢放箭,与他在那里僵持。”栾廷玉道:“可是那乱草冈来的老喽啰?”那校尉道:“那人黑衣蒙面,不是先前老人。”栾廷玉觉腰间已不甚疼痛,使人牵了马,提枪翻身上去,对那校尉道:“让开一条生路,教他离去。”校尉愕然,只得依允。

于是官军撤围,让开艮字营北面。那刺客得便处,撇了手上团练,夺匹劣马而走。行不上二里,吃栾廷玉预先候着,撞个正着。栾廷玉便使出流星飞锤本事,正中那人左肩,打落马下。栾廷玉纵马上前,使枪挑开那人面巾,看清容貌,登时惊骇不已。那刺客不是别人,却是独龙冈西面扈家庄少主,唤作飞天虎扈成的。栾廷玉在祝家庄做了几年教师,与他熟稔。当时栾廷玉叹道:“你我一别经年,竟是如此见面。今夜兄弟到此,所为哪般?”扈成道:“我既已被擒,该是晦气。栾兄若念昔日情分,一刀砍了小弟,休解我回去。”栾廷玉道:“兄弟何出此言?”扈成道:“吾妹三娘,坏在姓陈贱人手里。我今夜行刺,取他性命不成,不去就死,反要受那贱人奚落么?”

栾廷玉听了这话,抖动手中铁枪,喝道:“好个只知有妹,不知有父的逆子。当日家门有难,你却弃家逃走。杀父之仇,十年不报。今日为个认贼作父的不肖女子,逞甚么英雄?”扈成道:“扈家阖庄老小,尽被祝氏所害。只是天理昭彰,祝氏父子业已伏诛。万年、永清二人又系庶出,与此事无干。父仇已是报了。”栾廷玉道:“祝家庄城破之日,人口都遭杀害。哪个能去扈家杀人?”扈成道:“那日是我擒了祝彪,正要献上梁山。吃那黑旋风不识好歹,砍翻祝彪,我也被他逼走。便去延安府,投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做个军官。”栾廷玉道:“如此才是正途。”扈成又道:“后来使人打探,才知三娘投梁山入伙。书信中得知祝家庄城破时,走脱了祝龙。那厮却恼我捉了祝彪,坏他性命,竟纠合残兵来我庄上寻仇。梁山兵马,迟了半步,老小因此被害。混战之时,是那王矮虎斩了祝龙。我妹因此嫁他为妇。”栾廷玉听罢,怒道:“宋公明果然好口齿,惯能颠黑倒白。令妹非是不肖,却是被他们诓骗了。”便将那日李逵如何先杀祝龙、再砍祝彪、逼走扈成,又尽杀扈家男女,一一说出。

扈成哪里肯信,道:“你是祝家庄教师,自然这般说。”栾廷玉道:“城破之日,我在庄前厮杀之时,令妹却在何处?”扈成答道:“正在水泊梁山寨中。”栾廷玉笑道:“令妹信中所述之事,可是他亲眼所见的?”扈成愕然。栾廷玉道:“李逵那厮,轮板斧砍你时,也是假的?”扈成心内迟疑,不能言语。栾廷玉撇了铁枪,下马来将扈成扶起,道:“总念旧日情分。若依我一事,便放你离去。”扈成道:“栾兄但说。”栾廷玉道:“兄弟便往独龙冈上,问明当时情形。果是祝龙害了令尊,你从此寻陈丽卿报仇时,我只袖手旁观。但若如我所讲,是那黑旋风杀了你家老小,令妹之死,便是咎由自取。你莫再寻仇。”扈成道:“大丈夫行事,不必拖泥带水。果真如此,我便饶了那姓陈贱人,只去寻那李逵报仇。”栾廷玉喜道:“好!”

扈成上马拱手道:“栾兄保重。”栾廷玉拉住缰绳,道:“还有一事。兄弟今番,可是与那乱草冈贼人同谋?”扈成道:“小弟却不识甚么乱草冈贼人。”栾廷玉点头道:“兄弟去罢。”扈成自思道:“想我今夜行刺,也算谨慎。纵然无功,亦可全身而退。怎地我一入军营,四下里便点了火把,以致踪迹败露?确是因这夥人打草惊蛇之故。”摇摇头,辞了栾廷玉悻悻而去。

扈成已去,栾廷玉招呼一声,四下里伏兵齐出。一个校尉对栾廷玉道:“将军何必放了他?今夜多事,不如拿他去折些罪过。”栾廷玉怒道:“我栾廷玉平生最恨卖友求荣之辈。你这般说,把我看成何等样人?若再多言,革了你校尉之职。”那人诺诺称是,退在一旁。

栾廷玉便传令回营,却听得东北汴水方向一声闷响,连地皮都震颤起来。栾廷玉心下疑惑,欲上马亲自去看,翻身时忽觉腰间复痛,坐不稳鞍鞒,撞下马去。众人急忙救起,栾廷玉只得差人去那里查看。自己则教两个军士扶了,缓缓而归。未至艮字营辕门,却有两个军士快步上前,禀道:“不知何故,那地道里面涌出水来。请令定夺。”栾廷玉大惊,挣开左右军士,一步一颠挨将过去。到地道口看时,有五七个军士尸骸浮出,头都泡得大了。只有一个军士有水性,活命出来,救在一旁喘气。栾廷玉见如此凄惨,喷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两旁军士上前扶住,栾廷玉叹道:“刘麒休矣!”手下人取来椅子,教栾廷玉坐下。他一时间心如乱麻,呆坐那里,竟不能决断。

那个尉迟大娘出得帐来,对众军士道:“识得水性的,还不快去搭救?”众人恍然大悟,有几个军士便脱得赤条条地,凫入水中。栾廷玉回过神来,摇头叹道:“临机决断,竟不如一妇人。”忙问那个活命军士地道里面情形。那军士道:“地道里面不甚宽阔,四下都用油纸贴住。我们屈折行了一里,愈发湿闷。忽听前面炸雷声响,地道塌陷下来,即有大水灌入。我们慌乱间,军士们不及退却,又大多不识水性,因此只透得小人出来。”栾廷玉问道:“刘麒何在?”那军士道:“刘将军走在最前,只恐性命不保。”栾廷玉垂泪道:“他兄弟两个,本是二郎好水性。我却教大郎回来相助,悔之晚矣。”暗祷道:“天佑永清、刘麒二人平安。”

一炷香过,尉迟大娘使去的几个军士从地道凫出,都说不见活人。栾廷玉心急如焚,欲再使人下去寻找时,寨门大开,竟是他先前派去汴水的军士,救得刘麒回来。栾廷玉听闻,一跃而起,过去探看。那刘麒面如白纸一般,勉强睁眼道:“我不妨事,只是水吃多了些。”栾廷玉心下稍定,问道:“小将军如何从汴河那边回来?”刘麒道:“适才我率众一路跟去,说来惊奇,那地道竟直挖至汴水河床下面。眼见得追上那四人时,上面地雷轰鸣,炸塌了河床,河水便灌入地道内。我情知后退无路,只得向前,被卷入水流之中。幸得早年从我二弟那里,习得些许水性,勉强凫到岸边,方被将军手下所救。只可惜了身后那五十军士。”栾廷玉道:“火药地雷,如何能置于水中?”刘麒道:“此事不难,栾将军难道忘了小妹手段?”栾廷玉点头,道:“如此说来,贼人亦是好手段。深为可忧。”刘麒疲惫,不能作答。栾廷玉忙使人扶刘麒回正东震字营休息。另分派人手,往汴水河边打探那四个人消息。

此时暮色已深,子时将近,仍不见张叔夜、陈希真回来。栾廷玉疑惑不已,猛省道:“那日祝永清夜访宁陵,费尽心思,仍不得入。今次我派去的那几个人,不过团练之职,如何进得了陈留城?”连忙请副将袁望持讨贼右军龟符,引五百骑兵,往陈留城报信。

袁望去后,栾廷玉腰间吃痛,困乏已极,没了计较,只在那里心烦意乱。因叹道:“想我栾廷玉昔日受恩祝氏,不能识孙立奸计,以致误了恩主全家。虽终抱得怨仇,却是陈希真、魏辅梁之谋,非我才能。后在汶河渡头,折失了义弟王天霸,又增伤悲。今夜混乱如此,实是我空有一身武艺,无半点韬略之故。罢罢罢!从今往后,栾廷玉只做武夫,不谈军机了。”有感于心,口占一绝道:

空凭荡寇平贼志,少有调兵点将才;
八万熊罴无用处,三军帐外自嗟怀。

正在胡思乱想间,东面震字营外一声炮响,惊动满营八万军士。栾廷玉大惊,料定贼人来袭,急至中军大帐,召各营留守团练,点兵万余,往震字营前列阵迎敌。那刘麒精神稍振,也披挂上马助阵。方才布下阵势,对面军中一将拍马而出。众军士看那人,但见头顶紫金冠,后挂如意牌;身穿白银铠,腰系狮蛮带,脚蹬卷云靴;胯下银合马,手提方天戟,侧悬青錞剑。不是祝家玉郎,又是哪个?永清后面,乃是刘麟并谢义、娄彪两个团练。再后是猿臂寨两千亲兵,在那里耀武扬威。栾廷玉、刘麒大喜。

却见那祝永清似无事一般,精神抖擞,喝道:“推出来!”后面有人应声,六个军士架出三个人,都使绳索五花大绑。栾廷玉、刘麒上前看时,竟是那旱地忽律朱贵、石将军石勇,及金毛犬段景住。未及询问缘故,祝永清又道:“栾将军再看。”话音未落,军士们又抬出两具尸首,都是溺死的水鬼。栾廷玉、刘麒细观面貌,大惊失色。一个白发苍然,不是先前那老者,又是哪个?另一个,竟是梁山副贼,唤做玉麒麟“卢俊义”的。道是: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

栾廷玉喜惊参半。喜得是擒回朱贵三人;惊得是卢俊义虽为贼寇,却名满天下,如此死法,委实叫屈。讶道:“贤侄从何而来?又擒了梁山贼人,得了卢俊义尸首?”祝永清道:“此事容后再说,还是先将贼人押解回去。只不知卢俊义尸首,如何处置?”刘麒道:“那尸首可使人先使香汤沐浴了,于檀香木棺盛之。棺木内置水银,如此则尸首不坏。来日去东京教有司验明正身,法场之上枭首便是。”永清等人称是。栾廷玉遂命军士将那三人押解牢营,又收了“卢俊义”尸首。

于是三军齐悦。栾廷玉传令,大小兵将各归其位。祝永清、栾廷玉、刘麒、刘麟,则同回中军大帐坐定。永清启红口白牙道:“我虽误中腌臜伎俩,陷于贼手。那伙贼人并不刁难,只将我绑缚在乱草冈上山神庙里。武器、马匹,都得齐全。”刘麟续道:“我引兵至乱草冈时,却不见半个贼人。寻了半个时辰,方才在山神庙里救出永清哥哥。因此不曾放了贼人朱贵。”栾廷玉道:“如此是何用意?”永清道:“那时我已知牢营之事,走了卢俊义等三个贼人。便知他们今次用计,只在卢俊义身上。”栾廷玉点头道:“若论声望,梁山诸贼之中,以宋江、卢俊义、柴进三人最旺。如有旧日相识、门生故吏搭救,也不惊奇。”永清道:“贼人料定师伯纵救人心切,不敢私放梁山副贼。所谓随意取一人来换,并非本意。他们却要借此机会,教那老者入牢营救那玉麒麟了。”栾廷玉道:“你如此说,也有道理。又为何不伤你性命?”

永清道:“贼寇有胆量救人,未必敢加害朝廷命官。他们既弃朱贵于不顾,又何苦伤我?只是当时我虽脱困,却不甘心就此。与刘麟兄弟引兵回营时,听见汴水那里一声闷响,情知有事。我料想贼人从大营逃脱,不敢往京师那边去,必沿汴水东下窜逃。我即率兵抄过去,直抵汴水。教军士们搜寻一番,竟找出四个人来,两死两活,都躺在岸边。两个活着喘气的,认得是梁山贼石勇、段景住;两个淹死的,便是卢俊义与那年老喽啰。寻思因果,我已明白了八九分。那老人便是前几日大兴栈中行刺之人,今夜又扮作喽啰,劫走卢俊义。却不知那四个人,既然逃出牢营,如何能落入汴水之中,以致淹死了半数?”

刘麒听永清如此询问,便将地道之事告知。刘麟拍手道:“天理昭彰,恶人恶报!今次贼人计谋虽好,都不识水性,只落得一场空。”永清摇头道:“非也。这伙贼人不是愚鲁之辈。连环用计,端的滴水不漏。当真不会水时,必然另寻他谋,断无送死之理。”刘麒道:“二弟深知水性,何不重入地道,辨明虚实?”刘麟慨然道:“最好!”栾廷玉、祝永清都劝不住。

于是刘麟挑了十二好水性之人,再探艮字营中地道。刘麒则引军护住地道口。栾廷玉、祝永清回中军大帐叙话。永清忽问栾廷玉道:“怎不见经略大人回来?”栾廷玉遂将前事告知。永清拍案道:“师伯差矣!贼人今夜做下好大事,二位大人并诸位将军赴陈留饮宴之事,未必不知。若使人预先埋伏了,截住往陈留报信之人,经略大人如何得知此处军情?便不能回营。”又道:“至不济,我等只须据守此处,明天一早,诸将必回。师伯却不该请出右军龟符。一旦龟符落入敌手,用作他途,持之调动州县兵马。我等万死难辞其咎了。”栾廷玉如坠深渊,勉强道:“不如率军杀向陈留,或可撞上贼人,夺回龟符便是。”永清道:“怕是不及了。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纵使贼人害了袁望那五百军性命,只盼他们不识龟符何物。”栾廷玉点头,教手下团练去整点一万军马,去西面兑字营前取齐,又对永清道:“我去走上一遭,贤侄在此督军便是。”

不想永清道:“先前若是我在军中,却不必费此周章了。”栾廷玉忙问缘由。永清道:“我与岳父大人,早有联络呼应手段,一时倒忘却了。”与栾廷玉再回艮字营自己帐中,教尉迟大娘取出一物。栾廷玉视之,乃乾元镜也。永清又从怀中取出一道符来,对乾元镜念声“乾元道子,道法都箓”,去烛火上烧了,说道:“如此我岳父即知军中有紧急大事。经略大人并诸位将军,片刻便出陈留城,往官军大营而回。师伯率兵于路上时,小心迎着。”栾廷玉惊叹不已。

旋即昂然道:“玉郎!想你年纪虽轻,难得文武全才。今次又立功勋,正是大好前途。我年近四旬,不过一介武夫,日后只愿做个小卒,为国家荡寇平贼足矣。封侯拜将与否,与我并无干系。今夜之失,难免遭责,由我一人承担便是。”永清忙道:“师伯此言差矣。今夜大小诸事,全是因我而起。如何敢教师伯承担?”栾廷玉道:“贤侄不必如此。听我一言。”永清道:“师伯请讲!”栾廷玉道:“昔日我误信孙立,以致祝氏蒙难。本想以死谢罪,却存了报仇心思,方才苟活。如今大仇虽报,非我之功。仔细论来,我仍是有负祝氏。今夜借此机会,正好偿还恩情。万望贤侄成全!”永清听了这话,如何推却?只得应允。这时有人来报,军马业已备齐。栾廷玉道:“如此,我去了。”遂出帐引兵往陈留而去。

栾廷玉既去,永清欲往中军大帐坐镇。有丽卿贴身丫头唤作薄荷的,捧件厚衣,迎上去道:“秋夜寒凉,官人奔波辛苦,小心害病。”永清抬头,见他果如荷花一般面貌,也自心动。只是军情要紧,无暇多言,接了衣裳而去。到大帐中坐了半刻,索然无味,自叹道:“想这荡寇军中,张经略虽是国之栋梁,临敌制胜,非其所长。其余贺太平、盖天锡,文臣而已。真有韬略者,无非我岳父、舅父,却年事已高。再有慧娘妹子,可惜女流。不过十年光景,宋廷之上,舍我其谁?如今我正是凤凰展翼之时,再不可如今夜般以身犯险了。”转念又想:“只是老岳父所言道法前程,不变灭之理,亦是正途。”叹了口气,依陈希真平日所授法门,练气养神起来。

单说栾廷玉引一万军出营,南北分做五路。自军两千,西行不及五里,迎面遇上袁望并那五百军士。栾廷玉仔细看时,先前派去陈留那两个团练与四名军士也在其中。袁望见了主将,跪倒禀道:“末将无能,失了右军龟符。特来领罪。”栾廷玉道:“详细说来。”袁望道:“我依将军号令,率五百军往陈留城请张经略。不想半路杀出一伙人来。为首的是个黑面大汉,使一对镔铁锏,脾气古怪得紧。”栾廷玉喝道:“害玉郎的,正是此贼!”袁望点头,道:“既然撞上,末将只得一战。约莫斗了二十回合,那黑汉拨马便走。我吃祝将军教训,不敢去追;又放他不得。正犹豫时,有员贼将青巾蒙面,使条铁枪斜刺里冲出。只用枪杆,便将我敲下马去。因此被那黑汉擒住。”栾廷玉大惊,道:“此人本事,我未必能及。”袁望续道:“末将怀中龟符被那黑汉寻出,给那使铁枪的看了。那人只说‘大事成矣’,先散去贼众,方才与那黑汉离去。却饶了末将性命。”栾廷玉道:“可曾追赶?”袁望道:“手下军士,于我受擒之时,都不敢上前。因此追之不及。寻思那人手段,若凭这五百人赶去,捉不得贼人,反遭折损。末将便自作主张,引军回来请罪。却在左近,寻得将军遣去陈留的那六个人,都捆在乱草之中。方知先前报信不成,也因这伙贼人之故。”

栾廷玉暗叹道:“此人沉稳,犹胜玉郎半筹。日后留在军中,用处不小。”遂道:“龟符之失,是我统军无方。我自领罪责,与你何干?”袁望道:“使不得。”栾廷玉道:“我自有道理。”袁望只得拜谢,引那五百军与栾廷玉兵合一处。栾廷玉便驱兵前行,自道:“今夜贼人惊扰军寨、劫掠牢营,以致兵卒折损、龟符失却;数罪归一,我纵不致死,眼下这都监空职,也保不住。权当报恩祝氏罢了!”知今夜寻龟符无望,传下将令,命其余四路军马回营。只率自己这路,共两千五百人,西进陈留。

行至陈留东面十里,望见对面一支人马,大张旗鼓,点齐火把而来。栾廷玉已知何人,教军士们摆开阵势,自己则翻身下马,跪于军前。众皆大惊。比及两军相遇时,迎面队伍里,几个人慌忙下马,上前扶起栾廷玉。军士们看那几人,正是张叔夜、陈希真并官军诸将。原来众人于陈留城饮宴,子时方休。那太守顾月清慷慨,请诸将府中安顿。陈希真法力精深,却无睡意,只在客房内祭炼都箓法。直至得了永清符咒示警,忙唤张叔夜并诸将,披挂出城。顾月清则点五百厢军护送。因此与栾廷玉军马遇着。

于是栾廷玉就在张、陈、诸将面前,涕泗横流,诉说当夜之事。一如所诺,将大小罪责一己担下。诸将听罢皆惊。希真不能护短,闭口不言。却听张叔夜道:“既如此,先把栾廷玉收监军中;将今夜罪状写成奏章呈交天子,再由刑部定夺。”此言一出,陈丽卿道:“张大人不去捉贼,反来擒拿自己人么?”张叔夜背后,仲熊面露愠色。欲发作时,身边伯奋一把拉住。希真劈脸喝道:“贱人!可识国家法度?还不退下。”丽卿诺诺。张叔夜不以为然,对希真道:“今夜之事,陈将军有何计较。”希真道:“依栾将军所言,卢俊义已死。贼人虽得龟符,却无用处。只是刘麟尚在地道中探看,或得一二踪迹。不如我等先回大营,再作打算。”叔夜点头,教人绑了栾廷玉,率领将佐军士东归。一路无话。

军马入辕门时,却见祝永清、刘麒、刘麟早在那里候着。众人见过,张叔夜当即调拨众将,令栾廷芳、祝万年、真祥麟、范成龙把守四面辕门;苟桓计点各营折损人马。又知二子与丽卿一时不睦,命伯奋、仲熊镇守中军;陈丽卿则去外营巡视。自己则与希真、刘广、永清、刘麒、刘麟,并罪将栾廷玉入大帐议事。叔夜、希真、刘广帐内坐定。永清、二刘,见栾廷玉五花大绑,站在当中。三人不敢坐,只去一旁立着。叔夜不去理会,只问地道情形。

刘麟上前道:“当时我凫入地道水中,摸黑前行。约莫半盏茶工夫,水势忽地湍急。知已入大河之中,我急忙上凫,果至汴河水面。见左右并无人迹,只得原路返回。”张叔夜讶道:“此事奇怪。贼人若无水性,何必行此下策?”祝永清道:“小将亦是这般寻思,只想不出头绪。”却听希真拍手道:“是了。贤婿速教人将那二人尸首抬来。”永清应允。

隔不多时,两具尸首都停在帐中。希真分开“卢俊义”头发,脸上果有两行金印。叔夜叹道:“看来真是此人。”希真笑道:“那日明公在梁山内寨前门上,曾一箭射翻此贼。却不知伤在何处?”叔夜急忙撕开死尸右面衣衫,露出白净肩头。众人看时,哪有半点伤痕?刘广道:“纵是假扮,怎有如此相像之人?”希真道:“姨丈忘了阮招儿之事?”众皆恍然大悟。永清忿然道:“贼子用心太狠。为个卢俊义,竟置朱贵三贼性命不顾。”希真道:“若非如此,这等偷梁换柱之计,如何瞒得住你?”叹道:“此时再去追赶,为之晚矣。”

众人一时无计,再去看那老者尸首。他人不打紧,那陈希真见了老者面貌,“阿呀”一声,往后便倒。刘广、永清左右扶住。片刻,希真对张叔夜道:“经略可听过陕西豪侠,铁臂膀周侗之名。”张叔夜道:“略有耳闻。”永清、刘麒、刘麟一头雾水,忙问何人。希真开言,陈说一段旧事。却不知陈希真口中所称,陕西铁臂膀周侗,究竟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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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0 10:51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五回  铁臂膀血战轮囷城 云天彪一打泽州县

话说陈希真提起陕西铁臂膀。张叔夜便对永清几个道:“周侗之名,我亦有耳闻。乃老一辈的英雄。只是绝迹江湖已近二十年,尔等后生因此不知。”永清道:“泰山提及此人,莫非这死去老者便是铁臂膀么?”希真道:“有七八分像。仔细看时,却不是他。”众人不知希真何意。只有永清道:“既然卢俊义尸首是假,这老者尸首,必然不真。如是说,那日客栈行刺、今夜劫牢之人尚在,就是这陕西周侗。”众皆恍然。

希真却道:“是与不是,我也不知。只说这铁臂膀别的不打紧,单有三样本事,天下无对。一是枪法,时人都称‘枪神’;二是拳术,一套‘意拳’相扑手段,打遍西陲未逢敌手。我既想起此人,那卢俊义本事,倒似与他一脉相承。果真如此,玉麒麟受擒,他如何不救?”栾廷玉忽然说道:“他另一样本领,莫非箭术?”希真惊道:“栾将军从何得知?”栾廷玉道:“我已故恩师,也曾提过此人。”希真叹道:“此人箭术,可谓登峰造极矣。”永清便问:“比丽卿怎样?”希真笑道:“当年我得个机缘,曾蒙他点拨箭术。只因我那时年已四旬,实难寸进。日后却以此法,教授丽卿箭技,你们观之如何?”众人骇然。希真又道:“还有一样。他不用弓弩矢镞,卵石、弹子、铜钱,皆可为箭。”张叔夜欲说梁山没羽箭张清本领时,那边祝永清、栾廷玉齐道:“必是此人无疑。”希真不答,只在那里叹息。

张叔夜便对希真道:“既是陈将军旧识所为。寻捉卢俊义之事,须得依仗将军。”希真不答,跪在叔夜面前,方道:“有三件事,都是不情之请,还望明公成全。”张叔夜忙将希真扶起,道:“将军但说无妨。”希真道:“今夜劫牢,九分九是这铁臂膀所为。只是他手段高强,又得卢俊义相助。纵布下天罗地网,也未必拿他得着。细想来,我等万不可大张旗鼓,暗暗查访最好。第一件事,便要明公将计就计,咬定卢俊义已死。偷梁换柱之情,只教这里七人知晓。来日去东京城献俘,天子面上也好看些。”张叔夜道:“此乃欺君之罪,不可为也。若卢俊义一朝现身,我等皆是夷族之罪。”希真道:“明公差矣!真有此事,也是我等中了贼人奸计,何谈欺君?”叔夜暗想:“我多虑矣。陈道子原是好计。”道:“此一件依得。”

希真续道:“铁臂膀今夜用计,虽说巧妙。若无那般好武艺,也难成功。因而栾廷玉之失,本出意外。罪无可赦,情有可原。第二件事,便要明公在那奏章之上,把栾将军罪状写得轻些。”言罢,刘广、永清、刘麒、刘麟齐齐跪倒,一同求情。栾廷玉反呆立那里。张叔夜道:“其他好说。只那龟符遗失之罪,奏章上遗漏不得。”刘广道:“恕末将直言,失了大军兵符,乃是死罪。虽有将功折罪之说,来日到朝堂之上,众臣之心莫测,谁能保得栾将军性命周全?”叔夜道:“第一件事已是欺君,幸有说辞。这一件又如何解释?”希真道:“栾将军失了右军龟符,本是罪过,反教我得个计较在此。想那伙人就此遁去,本不易擒拿。他们却得了龟符在手,一时手痒,难免去州县里调动人马,以助脱逃。如此反露行踪矣!”叔夜不语。希真又道:“明公奏章之上,只说是栾将军计策,故意失了龟符。责罚难免,已无死罪了。”叔夜道:“就使贼人用了龟符,如何能擒得他们?”希真道:“但有蛛丝马迹时,便可见机而动。总好过此时敌暗我明,一筹莫展。”叔夜自思道:“此计聊胜于无,是要救那栾廷玉性命。罢了,只得做个人情与他。”道:“此一件也依得。”

话音未落,那栾廷玉不顾绳捆索绑,倒地谢恩。刘麒、刘麟左右扶起。叔夜问希真道:“第三件事如何?”希真道:“后一件且不忙说。先请明公挑选三十精干之人,不必说与内情。只教他们去远近州府,但有贼人使龟符调动军马时,急速回报。”张叔夜点头,传下令去。却见希真毕恭毕敬,对自己长鞠一躬,道:“这第三件事,便是要明公饶恕铁臂膀罪责,不动海捕文书缉拿。若然福至,我等当真擒了这伙贼人,也将那铁臂膀释放。”此语一出,不但惊了张叔夜,连永清等人也疑惑起来。

于是希真说道:“诸位可知二十年前,西夏轮囷城一战?”张叔夜道:“听我那族侄鸣珂说过多次。乃是陈将军壮年时,以提辖之职率官军八千,破西夏番兵五万。可惜赫赫之功,被奸贼童贯冒去。否则将军大名,早震京师矣。”希真叹道:“明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此战非希真一人之能。文韬在我,武略全仗这位铁臂膀。还有一位英雄,现任河南河北节度使,当时亦出力不小。”刘广道:“莫不是昔日受招安的王焕?”希真道:“正是。这两个都是披肝沥胆之人。血染袍红,不能受朝廷恩赏,反教童贯做了枢密之职。那王焕后随老种经略屡立功勋,直做到节度使。轮囷之功不提也罢。只可惜了铁臂膀。”张叔夜道:“莫非周侗立下天大功劳,却埋没了?果真如此,将军这第三件事,张某如何不从?愿闻其详。”

希真遂道:“大观年间,那奸臣蔡京,欲重拾‘熙宁开边’弊政。时而在朝堂之上,蛊惑伐夏利好。天子一时蒙蔽,误信谗言,发兵二十万征西。蔡京却力保童贯为帅。老种经略这般人物,只得屈做副职。那时我尚在京畿南营做提辖,因而随征。”张叔夜道:“将军必是编入童贯军中了。”希真苦笑:“不错。”又道:“此一役,虽是奸臣谋划。西北一地,委实屡受夏人扰害。是以官军所到之处,军民踊跃,箪食壶浆以迎。谁知那童贯何止嫉贤妒能,其贪婪心肠,已入骨髓。一到河湟,便不思进取,只知索要贿赂。幸得种经略勉力,与夏人十数战,略占上风。童贯又争功冒进,驱前锋三万人马深入重地,被夏主李乾顺邀击,折损大半。提辖以上将佐尽数阵亡。只有我苟全性命,便率那残军八千,退入轮囷城中。死守数日,却不见童贯来救。”永清骂道:“那媪贼如何肯救?”刘广道:“除非得胜,不见童枢密大驾。他若来时,便要冒功了。”张叔夜道:“此贼已然伏诛,诸位不必介怀。”

希真称是,道:“李乾顺急切攻不下轮囷城,却闻老种经略派遣王焕、徐京二将,引兵进逼横山。他只得弃了孤城,率大军往横山援救;又命亲弟察哥督军五万,半数围定轮囷城,半数往兴庆搬运粮草。轮囷城虽小,临近夏人粮道。我便起了一个念头,与其八千人坐困孤城,粮尽饿死。不如待夏人粮草经过轮囷城时,出城一战。若能焚尽粮草,大势成矣。”张叔夜拍手道:“此一节,堪比曹孟德夜袭乌巢。每听鸣珂说起,都不免赞叹。大观年征夏之胜,实仗此功。”希真道:“明公过誉了。那时兵缺将少,我道法未成,又无项籍一般武勇。空有奇谋何用?”刘广道:“莫非那周侗也在轮囷城中?哪有这般巧处。”

希真道:“姨丈忘了铁臂膀本事?那李乾顺方才退撤,他竟只身一人,连夜缒入轮囷城中,与我相见。铁臂膀本意,是欲解救此处八千生灵。听我计策,方才决意死战。那时李察哥运粮,走的是城东一条南北大路。东面乃山林之地,粮车辎重不能行走;西面便是轮囷城,亦通不过。当时我与铁臂膀定计,算准运粮日期。于黄昏时分,趁夏人不备,由我引八千人弃城而出,接连破了两个寨子,就去大路上结成阵势,阻住李察哥南去道路。那李察哥唯恐误了期限,驱西夏兵裹住我军,四面攻杀。”永清道:“泰山莫不要死地求生?”希真道:“正是如此。我若说破计策,那时官军中多是怕死之徒,必然不成。我不得已,只说要突围求生,却不走南面活路,直把八千人引入死地。那些人没奈何,只得死战。这一场杀,当真是天昏地暗,直战到次日天明。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八千宋军只余两三成,犹然坚守不退。”叔夜连声长叹。

希真续道:“那李察哥见夏人锐气尽丧,仍不能胜,且教人马稍歇。却见天色已明,不惧伏兵,另使一军往轮囷城而来。那城池早已无人把守,一攻即破。”永清道:“那番王要借此城运粮了。”希真点头,道:“城东大路之上,已是尸首重叠,断无车行之路。就使我军覆没,夏人一时亦难经此搬运粮草。因而李察哥此举,亦是常理。却不知西夏地理,天气风燥。轮囷城中,又多是茅草屋舍。铁臂膀并一百死士,已在城中恭候。只待粮车进城,便漫天点起火来。四门都被火势阻断,押粮夏军四五千人,并千辆粮草车,都陷于城中。”叔夜道:“即便如此,城内得夏人数千。一百死士纵有冲天本事,最多烧他两成粮草。况且李察哥大军尚在城外,火势焉能阻隔?难道竟凭周侗一人之力,扭转乾坤不成?”

希真道:“明公所言虽是,却不知当夜情形,南风正大。城东、城西、城北那数十死士点火既毕,便鸣锣擂鼓起来。城中夏人虽多,都经一夜鏖战,气衰力竭,有如惊弓之鸟。火势既起,鼓声又作。夏人正不知宋军几何,听得南面寂静,都不顾号令蜂拥过去。大小粮车竟由南至北,作扇状排开。那老英雄背一袋弹子,右手持条铁枪,自南门望北杀起,近的一枪戳死,远的都用弹子打翻,顷刻倒了一片。夏人那见得这般勇武之人,登时大乱。铁臂膀背后又闪出十数个死士,尽是有武艺的,齐举火把,拣上风处点着。那火便借风势,哔剥往北烧去,直将千辆粮车焚尽。”永清拍手道:“好风火!纵有千军万马,亦是无用。”希真道:“话虽如此。我等侥幸成功,也是李察哥治军无方之故。”旋即叹道:“虽然成功,察哥城外大军顷刻涌入。可怜我百名死士,只透铁臂膀二个出来。”

刘广讶道:“不想还有一位英雄得活,却是何人?”希真道:“我于此说出,却不吉利。此人便是日后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前日与我等为敌的豹子头林冲。”众皆惊叹。叔夜道:“可惜国家梁栋,终错投梁山,落得如此下场。”刘广道:“想那林冲夺禁军教头之时,坏了襟丈兄弟性命。襟丈却从无怨恨,原是为此。”希真道:“林教头乃忠烈之士,都因高俅陷害,才犯下不赦之罪。我与他为公是敌,为私是友,如何有不敬之心?至于我那兄弟不听规劝,强自出头,不提也罢。”叔夜道:“陈将军公私分明,正该如此。”

永清却问:“只不知那时泰山如何脱身?”希真道:“当时我在城东路上死战,八千军士渐渐凋零。却不知城中如何,早报了必死之心。正欲捐躯时,听南面人喊马嘶声起,竟是种经略使王焕分兵,来解我轮囷之围。我军气势复振,拼死杀出,与他合兵一处。那王焕本欲折返横山,听了我焚粮之谋,也不推辞,引军往轮囷城杀去。正撞上周侗、林冲,便救了二人性命。我等才知夏人粮草已焚,并力杀出。夏人已然丧胆,不能阻拦。总计轮囷一战,虽折了数千军士,却尽烧西夏粮车。夏主李乾顺只得整顿人马,悉数往兴庆退去。大观之役,因而成功。至于童贯之后冒功一事,不必多提。”叔夜问道:“不知周侗如何?”希真道:“他早辞了众人,独自去了。”众人听罢轮囷城旧事,无不叹息。

张叔夜道:“我等既言忠义,不能负周侗这般忠义之人。今夜事,烦请陈将军谋划。”希真道:“如先前所言,此事不宜声张。只暗中寻龟符便罢。”那祝永清又去两具尸首处探看一回,竟撕下面皮一对,皆是牛皮所制。众人再去看时,哪里是甚么周侗、卢俊义?永清道:“被这雕虫伎俩瞒住一时,误了擒贼时机,当真可恼。泰山既不愿擒那铁臂膀,又不能声张走脱卢俊义之事。我想那乱草冈黑汉,拿来画影图形,却能寻些蛛丝马迹来。”

希真看那张面皮时,思道:“周侗若做蛊惑之计,如何把自家面皮做得这般相似?莫不是故意教我识出,与他个顺水人情?”听了永清言语,道:“你既然遭那黑汉擒住,何以毫发无损?那伙人今夜劫牢,已是不赦之罪,还怕你官爵不成?”永清不能言语。希真遂道:“我想那铁臂膀为人,无宋江般草莽心思。今次劫营,必因师徒缘故,单救卢俊义一人而已。他若存心作反,何必将玉郎完璧归还?诸位不必忧愁,只看那龟符下落便是。”叔夜点头,忽见东方发白,已是五更天,便道:“不如都回帐休息,明日再作计较。”众人无话,各自散去。

次日已是八月二十八。张叔夜心中有事,不能睡眠,便将前事写成奏章一道。好容易捱到辰时,便教人击了升帐鼓,齐集诸将商议。不多时,众人都上帐来,懵懂两旁立定。叔夜拿起奏章,道:“烦请诸公过目。”希真接过看了一回,道:“昨夜大军闹了半夜,扰动不小,想来要与朝廷诉说明白。明公推说是大军调度,甚好。只是失龟符一节,干系栾将军性命,须要仔细思量。”张叔夜道:“若不奏报,今明二日尚能瞒住。后日九月初一,我等东京面圣之时,却如何呈上三军兵符?”希真道:“想那贺太平尚在黄河筑堤,云天彪则鏖战河北。中营雀符、左营蛇符亦不能交出。明公索性以那乱草冈贼人为凭,推说梁山余孽尚存,滋扰京畿。我便暂留右营龟符,以作调度之用。只待贺太平、云天彪二人事毕,方将三营兵符一并呈上。”叔夜道:“也罢。”栾廷玉急忙上前叩谢。于是张叔夜再做表文一道,教人快马往东京送去。大小将领无话,各自回营休息。

又过一日,先前张叔夜挑选的三十精干之人,陆续回返。都说远近州府,并无使龟符调兵之人。众人不知端的,却恐误了行程,只得催动八万大军,浩荡前行。兵至陈留,那太守顾月清早开了东西二门,让出中间一条大路。张叔夜、陈希真上前,与他说了些官话,率大军徐徐穿城而过。行了半日,已至汴京东郊。张叔夜教大军停住,选空旷处安下营寨。又见天色将晚,只怕功亏一篑,把个牢营设在中军帐后。教真祥麟、范成龙二将,率一千熊罴,不离牢营左右。

忽听营外喧哗,却是康捷又从黄河回来。张叔夜急忙升帐,只召伯奋、仲熊、陈希真、刘广、祝永清前来,余下都在要紧处把守。众人坐定,康捷道:“黄河南岸堤防,俱已完固。贺、盖二位参赞引六万人马,都在南岸待命。”陈希真想起龟符一节,道:“不如教他们引军北渡,邀击田虎。只不知云将军那里如何?”康捷道:“大好。容我细说。”叔夜众人大喜。

康捷道:“这河北田虎,乃威胜州沁源县猎户,有膂力,熟武艺,专一交结恶少。自宣和元年,朝廷梁山、江南两处用兵。那田虎乘机,捏造妖言,煽惑愚民;掳掠财物,聚人集马。只在年初,经略二十万天兵围剿梁山。田虎知朝廷一时空虚,竟僭号晋王,就威胜军起造宫殿,伪设文武官僚,内相外将。半年间,破了四个军州。一是威胜军;二是汾州;三是隆德府;四是晋州。云将军兵至黄河时,田虎军先锋伪枢密钮文忠又破了泽州。”希真道:“这个钮文忠,我却有耳闻。”康捷道:“钮文忠原是绿林出身,把江湖上打劫的金银财物,尽助田虎造反。”

张叔夜道:“此人原是田虎同谋。”又问:“云将军掘北岸堤坝否?”康捷道:“不曾。虽然如此,黄河一带雨势未歇。那钮文忠唯恐官军行水攻之计,不敢进兵。”希真道:“天助我也。”康捷续道:“云将军见贼军退却,即引军渡河,先用刘慧娘两路奔袭之计,教傅玉、风会取陵川,云龙、刘慧娘取高平,再提大军攻打泽州。”叔夜道:“女诸葛在彼,本来无忧。”

康捷又道:“泽州一战,钮文忠部下有猛将二员,唤做“猊威将”方琼,“彪威将”褚亨。更有偏将八员,乃苏吉、张翔、方顺、沈安、卢元、王吉、石敬、秦升。他引军一万守城,好不耀武扬威。接战之时,却被庞老将军刀劈王吉,欧阳寿通鞭死张翔。钮文忠杀出城来,与云将军战三十余合,不能抵挡,逃回城中。我大军掩杀过去,闻达斩了沈安,哈兰生一铜人打死秦升。那钮文忠见折了四将,本欲报仇。忽闻高平、陵川已失,吓得魂不附体,只龟缩城中。云将军攻了二日,刘慧娘从高平回来,使火鸦烧了泽州东门,又以铁穹庐、钢轮火柜之法轰了南面城墙。钮文忠、方琼、褚亨三个,死命冲出。乱军中,云龙砍了苏吉,唐猛斩了方顺,卢元、石敬见不是头,都降了官军。云将军遂得泽州。”

张叔夜道:“可惜走了钮文忠。”康捷笑道:“国家洪福,云将军竞得全功。”叔夜道:“愿闻其详。”康捷道:“那钮文忠逃出泽州,手下只方琼、褚亨,兵士不满两千。欲往壶关逃窜。却有傅玉、风会从陵川发兵,截住钮文忠去路。钮文忠起了决死之心,与傅玉战了二十回合,胜败不分。方琼便替回钮文忠,风会亦来换傅玉。傅玉便使飞锤伤了方琼,风会顺势一刀杀了。傅玉驱动大军,漫山遍野,都杀过去。贼势已溃,那褚亨只教钮文忠逃走,死战不退,被傅玉一枪穿胸而死。钮文忠马快走脱。北面却杀出一将,跨下马,手中金刀。只一刀,把钮文忠劈于马下,割了首级。”

众将都问何人。康捷道:“此人名唤杨沂中,乃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举座皆惊。张叔夜道:“名门之后,总多良善。不知此人后来如何?”康捷道:“他立了功勋,便被傅玉、风会去云将军处引荐。云将军爱他武艺,用作近前偏将。”叔夜点头。康捷续道:“泽州既失,远近贼人都退入壶关中,坚守不出。云将军因粮草器械未足,于泽州左近整军,以待经略钧意。”叔夜道:“那壶关天险,实是不易攻取。不如我明日,押解宋江众贼回京面圣时,教天子定夺。”众人称是。张叔夜对康捷道:“此刻须烦将军回去,且教云将军屯兵河北,贺参赞列阵河南。之后是进是退,皆可有据。”康捷领命,饮了口水,踏风火轮去了。

康捷既去,张叔夜便散了众人。那陈希真心念龟符得失,不能开颜。也不与旁人说话,自回帐中闭目养神。不多时,有祝永清手下军士来请。希真只得起身前往。到永清帐中时,那女婿早迎上来。二人同入帐内。希真见里面绑了一人,生得青面潦牙,颔下无须。后面两个,却是永清帐下两个团练,唤做王峥、宇文铭的。永清便道:“这两个,都是前几日去寻那青錞剑下落的。”希真道:“如何此时方回?”那王峥禀道:“那日我四个得了将令。商议罢,谢、娄两个,去宁陵城西搜寻。我与宇文兄弟,却往东面刘家庄、柳浪浦去了。直到曹州,见无青錞剑踪迹,只得快马加鞭赶回。因此久了。”希真点头。王峥续道:“不想昨日在陈留城外,撞见这厮。”指那被擒汉子道:“他自称乱草冈响马,要送信与陈将军的。”希真讶道:“有此事?”那宇文铭递上书信,上面写着“陈兄亲拆”四个字,笔势苍劲有力。

书信入手,希真便觉有异。拆开看时,纸内坠出一物。希真、永清二人视之,竟是右军龟符。永清急忙拾起,辨过真伪。希真以手加额道:“惭愧!”问道:“既是送信之人,擒他作甚?”王峥道:“那时我二人已知陈留之事。他既是乱草冈贼人,如何放回去?只是这人本事不小,我二人与他斗了半日,才擒他得住。”希真将那书信看了一回,点点头,教人松了那汉绑绳,道:“你既送还龟符,我便放你回去。书中之事,我必应允。”那汉道:“你老儿倒是爽快。只是口说无凭。”希真笑道:“不难。”去永清书案上,提笔作书数行,递给那汉。又教王峥、宇文铭牵匹快马,放他去了。

此时帐中只得翁婿二人。永清见希真如此,道:“泰山莫不是教人寻他踪迹,擒出贼人全伙。”希真道:“你道这书信是何人所作?”永清寻思片刻,道:“莫不是那陕西周侗。”希真道:“正是。他既与我有恩,又还回龟符。我岂能行不义之事,徒惹他人耻笑。”竟取来烛火,将那书信付之一炬。永清不知信中何事,却不动声色,道:“如今得了龟符,我等明日面圣,再无忧矣。”希真道:“既无近忧,明日便请张经略奏明天子,先教黄河二路大军回京。如此荡寇功臣齐受封赏,岂不美哉。河北之贼,来年徐图不急。”永清连声称是。于是希真往张叔夜帐中叙事。当夜再无他话。

次日乃九月一日,那徽宗皇帝命驾郊迎,在京大小文武各官一齐随驾出城。只见威仪严肃,礼制辉煌,那些神龙卫士、金枪班、羽林军,一切威严仪仗,扈从圣驾,齐到东郊。张叔夜、陈希真等十五人,都着御赐锦袍,引八万得胜官军,已在东郊恭候圣驾。却少了贺太平、云天彪二十四将,十二万天兵。今日盛事,不免小题大做。

当时齐在东郊,徽宗法驾到来,齐呼“万岁”。大经略张叔夜先行进见,拜跪礼毕。徽宗降座,亲与张叔夜解甲,亲赐御酒慰劳,叔夜谢恩。徽宗又问河北并梁山余孽之事,叔夜略述一二,只道:“京畿梁山余孽,大致平息。”缴了右军龟符。又奏请二路人马回京之事。徽宗道:“爱卿所言,乃是正理。田虎纤芥之疾,若急于求成,教梁山得胜班师不受封赏,反失朝廷威仪矣。”叔夜叩谢。于是徽宗覃敷恩礼,遍劳将官,众将各各谢恩。

那宋江等三十五贼都反剪捆缚,远远跪在御道之外。另有檀香棺木一具,停在囚车之后。徽宗望去,虽多凶顽,内中却有个帝室之胄,不掩贵气。徽宗沉思良久,才往最后看去。那棺木之上,写着“卢俊义”三个字。

此时鼓乐悠扬,仪文炳焕。那些赞礼官、司仪官都侍立御前,一切内官侍臣趋走御道之旁,宣召赏赍,纷纭络绎,非常闹热。不多时天子回銮,张叔夜率领功臣进了城。各盗犯尽交刑部监禁。各官员朝请圣安毕,回寓不题。

笔者按:李乾顺,李元昊曾孙,西夏崇宗。哲宗元祐元年至高宗绍兴九年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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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许贯忠献技金环巷 宋徽宗惊梦太祖约

且说大宋自太祖皇帝开国一百四十载,已立七帝。乃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元符三年,哲宗崩,无有子嗣。太后并诸臣立端王赵佶为天子时,左相章惇曾言:“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中的!

那赵佶虽然轻佻,却是才俊过人。都言他: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可惜他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自登大宝二十年间,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戩。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画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役民夫百千万,自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树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飧者。故而宋江起于山东,哄州劫县;方腊作乱江南,放火杀人。徽宗却全无忧问,只顾取乐追欢,朝纲不理。如此天子,又岂“轻佻”二字所能尽言哉?只是为君者讳,他其后谥号为徽,我即以徽宗称之。

天幸张嵇仲出世,邪正之气,此消彼长。蔡京、童贯、杨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师成、李彦八贼,先后伏诛。方腊、宋江,渐次荡平。其实为天子者,谁不愿“天下太平”?自宣和三年二月二十日,张叔夜征讨梁山。徽宗竟日日焚香,夜夜祷告,只盼得胜。七月初十日,梁山报捷。徽宗龙颜大悦,再无忧愁,索性重入金环巷,寻那李师师去了。当真是:古来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一夜,徽宗正与李师师欢娱。忽闻窗外有洞箫声,深邃悠长,宛如天上之曲。徽宗便问:“何人所奏?”李师师挑帘推窗,见远处楼上坐一白衣男子,峨冠博带,俊美异常,端的是神仙中人。李师师道:“他唤做许贯忠,是那政和年的武举,前年才升了参将。却无家眷,闲时都来这平康里居住。”那徽宗竟不顾身在何处,忙唤来内侍,请许贯忠相见。不多时,那许贯忠入秀阁来,见天子只称“赵员外”,以常礼相拜。

原来前文所述之许贯忠,大名府人氏,确是一等一的人物。读兵法,有武艺,识谋略,通天文,晓地理;尤擅琴棋书画,兼通诸国语文。只是爱慕后汉定远侯班超的为人,也学他“投笔从戎”,只应武举,不科进士。却错生在大宋,满朝只重文轻武。贯忠又不愿与奸党同流合污,屈沉多年。因在诗词音律上结识了两位“邦彦”,便学他们模样,去烟月牌中厮混数年,别是一样滋味。

这两个,一个便是那号清真居士的钱塘周美成。说起这周邦彦,倒有趣事一桩。那李师师虽侍天子,不在妃嫔之列,不受伦常。偶有雅客登堂,亦非骇事。向者,徽宗往幸李师师。周邦彦却先在那里,得知天子前来,忙藏匿于床下。恰巧徽宗携新橙一颗道:“江南初进来。”师师接了,与徽宗谑语。周邦彦悉数听闻,日后作《少年游》一词,教师师唱与天子听。词云: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徽宗后来得知,只赞其词藻,其他不以为意。官家臣子,同狎一妓,悲哉?妙哉?另一个,便是那怀州李士美,时人称为浪子宰相,也是一代风流人物。风姿秀美,质性聪悟,为文敏而且工;每将街市俚语,集成俚曲,靡靡动人。许贯忠识此二人,于此烟花之地,亦得其乐。却不似他二人般结交权贵,笼络天子。今次觑准机会,以洞箫之法得见徽宗,自有道理。

当时徽宗见了这般人物,问道:“卿好一手洞箫,能抚琴否?”贯忠道:“小人不擅抚琴,却识丹青。”徽宗大喜,唤内侍取来纸笔、彩墨。贯忠道:“请员外出题。”徽宗随口道:“踏花归去马蹄香。”贯忠道:“好题!”即铺开纸,一面研墨,一面思量此题。徽宗便教李师师唱那周邦彦《少年游》来。不过一盏茶功夫,贯忠作画毕。徽宗上前细看,但见一人骑马,四蹄间蝴蝶飞绕,纸上却不见半片花瓣。

徽宗赞道:“好境界!如此人才,参将卑微之职,却屈了你。”那贯忠扑通倒地,三叩九拜道:“今夜冒犯天颜,乃是死罪。”徽宗见他如此说,改口道:“爱卿何罪之有?”贯忠道:“小人献技,实为三桩小事来。”徽宗道:“莫非要求个进身之道?”贯忠道:“非也。如今六贼伏诛,张经略又破了梁山,海内归心。不敢教陛下行此等事,以免他人非议。”徽宗不强求,只道:“哪三桩事?”

许贯忠道:“第一件事。小人向来爱慕陛下书画,今斗胆索求墨宝。”徽宗笑道:“这个不难。”李师师便去磨墨,徽宗提笔,使那“瘦金体”之法,书李后主《相见欢》一词。写罢,画了御押。贯忠大喜,连忙叩头,又道:“第二件事。小人久仰通真达灵先生大名,却恨无缘,望陛下引见。”徽宗道:“那真人正在神宵宫里。明日朝后,朕与你去后宫拜见便是。”与那内侍吩咐了,安排许贯忠明日入宫。贯忠谢恩,又道:“第三件事。小人是个懒散之人,虽是个绿豆般的小官,却不得悠闲。只望陛下准许小人,告假二月。”徽宗道:“这个更易。”书密旨一道,说有要紧事教许贯忠干办,道:“与你那上司便是。”贯忠再施大礼,道:“不想陛下竟如此厚待小人。”徽宗屏去内侍,道:“只求今夜尽欢。”贯忠道:“自然。”取洞箫来,奏那《相见欢》一曲。李师师婉转唱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徽宗取来花酒,过了三巡,外面落下雨来。已是师师抚琴,贯忠吟唱那李后主《浪淘沙》曲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徽宗略微带醉,叹道:“今夜情景,却胜似天上人间了。”风花雪月,自不必提。

次日早朝,捷报再传,说是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平了盐山、虎翼山、蛇角岭。山东、河北一应强梁寇盗扫除尽净,四方道路平通,商旅行李游行无碍。徽宗大喜,便有龙图阁直学士张鸣珂出班,呈上卷宗,奏曰:“大理寺昨日草议,拟判宋江等三十六贼凌迟之刑,以儆效尤。望陛下恩准。”徽宗看了卷宗,道:“正应如此。”做下朱批,又道:“且教张经略三军缓缓而行,尽享荣耀。九月初一日,朕于东郊相迎。再十日,将三十六贼绑赴市曹处死。”张鸣珂谢恩,群臣都称“万岁”。对应前文。

朝毕。徽宗回宫,那许贯忠早被黄门官引至内院。光天化日之下,徽宗再见贯忠仪表,与夜里又有不同。遂开金口道:“爱卿才貌双全,朕甚是欢喜。便将爱女茂德儿许配你如何?”贯忠大惊,跌倒尘埃,道:“小臣无德无行,不敢攀附。”徽宗道:“爱卿勿谦。朕思来想去,既一时提拔不得你,只好先教你做个驸马。此乃家事,他人议论不得。”贯忠道:“我知张经略帐下,也有一二俊朗年少。陛下何不考虑?”徽宗道:“若论三教九流之才,只有个玉郎祝永清,却是有妻室的。余者皆一勇之夫,配不得茂德儿。”

贯忠无计,只得道:“不知帝姬意下如何?”徽宗道:“明夜朕设宴宫中,教你二人相见。”贯忠道:“不可。古有受聘成婚之期,天子为一年。今时习俗虽易,仍不可草率而行。不如待小臣两月后,重回京师之日,再与帝姬见面。”徽宗点头,道:“也好。”二人又叙了一时。贯忠告退,往神宵宫拜谒林真人去了。

那林真人,乃温州永嘉人。少志慕远游,曾为苏东坡书僮。东坡问其志,笑而答曰:“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后来得道,立神霄派,能行五雷通真大法。政和六年,林真人得见徽宗,称:“天有九宵,而神宵为最高,其治曰府。神宵玉清王者,上帝之长子,主南方,号长生大帝君,陛下是也。”徽宗大喜,自此笃信道教,赐真人名“灵素”,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又从其请,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宣和元年,林灵素起“夷夏之辩”,欲兴道废佛。于是徽宗下诏,改佛为道,杖杀京师僧侣七人。又在宫中起道观数重,林灵素居之。从此林灵素出入内廷,如无人之境。

且说许贯忠拜谒林灵素,都是些求仙问道的话语。真人赐茶,一一指点迷津。临别时,贯忠与真人言道:“小人闻说,那张经略右军大将军陈希真,亦是修仙之人。真人多一道友矣。”林灵素道:“陈道子非比寻常,乃庐山张真人高足。来日必去讨教。”贯忠退出神宵宫,离京自去,不题。

只说徽宗皇帝自许贯忠离去,依旧夜夜笙歌。不觉已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徽宗夜宴群臣于宫中,饮至三更方散。微行之事,只得作罢。徽宗便回本殿就寝。睡不多时,依稀见一人着黄袍,端坐于床边龙椅之上。徽宗大惊,霎时消了醉意,起身怒道:“何人身披皇袍,僭越规制?”但见那人气定神闲,道:“不肖子孙赵佶,亡我大宋一百六十年江山。”徽宗定睛细看时,却觉此人与那太祖画像面貌相似,心下忐忑,不敢多言。那人又道:“亡国之期将至,切勿忘吾誓约!”徽宗不解其语,欲上前问时,失足翻落龙床。却是南柯一梦。

殿外黄门官急忙入内,扶徽宗起身,连称“死罪”。徽宗隐约间,只记“誓约”二字,推开左右,独自一人往寝殿夹室去。便有石碑一座,使黄布盖住。徽宗揭开时,上面书写分明,道:“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徽宗心有所思,出夹室唤道:“拿张叔夜的报捷奏本来!”几个黄门官,见徽宗不究夜惊落床之事,连忙去御书案寻本章呈上。徽宗只看最后,上书梁山贼首三十六人,乃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柴进、朱仝、雷横、史进、戴宗、刘唐、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朱武、黄信、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裴宣、欧鹏、燕顺、鲍旭、樊瑞、李忠、朱贵、李立、石勇、张青、孙二娘、段景住。看到“柴进”二字时,徽宗凛然,自道:“此人乃周世宗嫡派子孙,虽犯谋逆,太祖誓约在此,如何刑戮?只教其自尽便是。”想到此节,心中稍安。教黄门官取来汤药,饮了一盏,复又睡去。

翌日早朝,徽宗对群臣言道:“朕念梁山贼寇小旋风柴进乃世宗后裔,不忍其受斧钺之刑。欲法外开恩,只赐狱中自尽,众卿以为如何?”只见张鸣珂出班奏道:“梁山为寇十余载,祸害无穷。柴进既为世宗之后,不思报恩,反屈身从贼。前日梁山城破,那柴进身披黄金甲,做困兽犹斗之状。依臣之意,决不能赦其凌迟之刑。”又有汴京四壁守御使李纲奏道:“张经略荡平梁山,海内震动。凌迟之诏,早已布告天下。若朝令夕改,反教天下人耻笑。”其余臣子,见张鸣珂如此说,知他族叔张嵇仲日在中天,纷来附和。徽宗自思:“那太祖誓约,总不能教众人得知。”一时失了话柄,又议了二三事,罢朝回宫去了。

是夜,太祖又来托梦,言说柴氏之恩。徽宗头疼不已,无心睡眠。唤了几个内侍,连夜出东华门,往金环巷李师师处去。那李师师已然睡下,听说官家从地道中来,急忙起身梳洗。徽宗早入绣阁,道:“爱卿何必拘礼。”与师师去热了一回。事毕,二人起身,过了三巡花酒,互述衷肠。那徽宗口滑,竟将太祖百年誓约并托梦之事,一并说出。看官须知,有宋三百余载,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全都依此誓约。太祖不教天下人晓得,却是精妙之处。所幸李师师非寻常脂粉,听了这等机密,也知天机不可泄露。只胡乱哄了徽宗几句,与他双双睡下。不觉铜壶催漏尽,画角报更残。师师唤醒徽宗,教内侍扶他回宫去了。

徽宗恋这繁华锦地数载,京里妇孺皆知。却不想真有胆大包天之人,就在金环巷里另打地道,与徽宗往来之地道相连。如此般窃取天机,再卖与王公权贵。不日,徽宗因太祖连夜托梦,心烦意乱,正闷坐于宫中。黄门官来报,说尚书右丞李邦彦入内求见。徽宗召入。那李邦彦揣中徽宗心意,道:“陛下欲报后周禅位之恩,乃千古美事。张鸣珂、李纲这般腐儒,如何拂逆了圣意?”徽宗道:“梁山平定,那柴进亦是贼首,不施凌迟酷刑,难正典刑,赦之有负天下。不赦却有负先人。”李邦彦道:“不知张经略何意?”徽宗道:“朕正忧虑此事。想那张叔夜是张鸣珂族叔,必然意见无二。更有个盖天锡,与柴进有世仇。大军一旦回京,此事休矣!”李邦彦道:“久闻东光张子能之才,他又与张鸣珂不睦。何不请来商议?”徽宗点头,教人宣张邦昌入宫。

原来今次李邦彦私入宫中,都因一人而起。重和元年时,那奸臣蔡京私通梁山事泄,与鼓上蚤时迁同于东京市曹正法。其子蔡攸因自首,加恩免罪。只是出首亲父之事,乃一时情急,非蔡攸本意,从此深恨种师道、陈希真、张鸣珂众人。之后依附童贯,日夜思量报仇。宣和元年,那童贯亦因通贼之事伏诛,牵连蔡攸,贬为庶民。他便往尚书左丞张邦昌处,做个入幕之宾。当时蔡攸对张邦昌道:“张叔夜征东,不日即得胜回朝。从此张、云、陈三个,势如中天。贺太平、张鸣珂、盖天锡,都是元祐附庸,必然得势。我辈贬谪之日不远矣。”张邦昌道:“居安有何妙计?”蔡攸道:“我闻那中书门下侍郎白时中,尚书右丞李邦彦,俱是家父故吏。恩相俱可结之,引以为援。再者,太子年已弱冠,可暗中奉承,以作长久之计。”张邦昌从之,遂与白时中、李邦彦结为朋党,以抗张叔夜之辈。那夜徽宗说漏太祖誓约,直传到蔡攸耳里。他知“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语,兹事体大,不能轻言。只去与张邦昌诉说柴进之事。张邦昌道:“天子近日忧愁,却是为此。其实那柴进凌迟也好,自尽也罢,有甚分别?”另有张邦昌幕僚道:“我等若献出计谋,教柴进死在狱中,必取悦天子。”蔡攸笑道:“此言差矣。不如献计教柴进活命,以为张叔夜、盖天锡祸患。”张邦昌问计,蔡攸耳语数句,又道:“那李邦彦是御前红人,教他出头,必然稳妥。”张邦昌应允,故有李邦彦入宫荐张邦昌之事。

比及张邦昌入宫时,对徽宗道:“柴进受凌迟之刑,乃天子明诏,势在必行。不如教人早入天牢,以死囚换出柴进,再作计较。”李邦彦道:“只恐教人识破。”张邦昌道:“不知那天牢押狱、市曹刽手俱是何人?”徽宗恍然大悟。张邦昌道:“大军回京之日,那三十六贼即交付有司,却与张叔夜一班功臣再无干系。”李邦彦又道:“若换出柴进,不知陛下如何处置?”徽宗道:“柴进总归谋逆,不能免死。赐药酒便是。”张邦昌进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杀戮?不如教其隐姓埋名,去岭南终老。如此陛下安枕无忧,再无梦魇矣。”此一言,不说破托梦之事,正中徽宗下怀。

正议间,一人无拘无束,自外踏步而进。黄门官竟不加阻拦。张邦昌、李邦彦看时,乃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也。徽宗道:“林真人乃朕之心腹,不必讳言。”林灵素笑道:“张左丞这偷梁换柱之计,却瞒不住一个人。”张邦昌道:“请真人明言。”林灵素道:“吾闻那陈希真大将军,乃得道高人。他有一乾元宝镜,能测吉凶,知过去未来之事。”徽宗道:“如此怎好?”林灵素道:“吾虽有妙法,却不敢用。恐陛下不忍。”徽宗道:“真人且讲。”林灵素道:“只待下月初一日,大军回京之时,众将必受夜宴之恩。”从怀中取出一张方子,道:“陛下若教人依此法调配御酒,常人饮之无恙。却教陈道子半月之内,施不得圆光之法。吾等再依张左丞之计偷梁换柱,必然成功。”徽宗道:“不伤陈希真性命么?”林灵素道:“陈道子若不施法时,自然无害。若他施法,损些真元而已。”徽宗道:“既如此,都依真人。”只把药酒待功臣,果然好计!

忽有内侍急入,呈上两道奏章。徽宗看了,面如土色。林灵素道:“俗事邪?法事邪?”徽宗道:“乃军政急情。”林灵素道:“既是俗事,有张、李二臣在,吾先告去。”踏步而出。徽宗便教张邦昌、李邦彦来看。有那聪明的看官,知前文所述事,细加思量,也猜得那两道奏章梗概。一是那黄河水涨,二是那田虎作乱。当时张邦昌献计道:“只教张叔夜就地分兵,可解燃眉之急。”李邦彦道:“倘若陈希真竟分兵而去,便误了九月初一之期,御酒之计休矣。”张邦昌道:“这事容易。想那宋江三十六贼受擒,俱是张叔夜众人之功。须得先行封赏,以彰其功,再诛谋逆。功臣们一日不尽数回京,便将那庆功筵宴并凌迟之期都推延一日。咬定此节,群臣必无非议。”徽宗大喜,道:“张爱卿果有运筹帷幄之才。”急书圣旨,取玉玺画了押,教人火速送去。张邦昌得徽宗重用,由此而始。按下此处不表。

只说林灵素回神宵宫中,有徒弟张如晦迎着。张如晦道:“恩师此去如何?”林灵素道:“天子已允御酒之事,陈道子休矣。”张如晦道:“若依那方子,有一味药乃人血做引,得道之士饮之,必受戕害。只不知恩师数日前,教天子赐锦袍并金鈚箭与那三十九人,有何道理?”林灵素道:“尔知那锦袍、金鈚箭受吾多日祭炼,皆是至阳之物,必伤阴者。那三十九人,只陈丽卿、刘慧娘是女流。听闻那刘慧娘不着俗装,不配兵器。此番谋划,只在陈丽卿一人身上。”张如晦道:“恩师来日对手,乃是陈道子,伤他女儿作甚?”林灵素道:“此乃移花接木之法也!管教陈道子不知不觉,施圆光之法救他女儿,平白耗损真元。”又道:“吾须思量一计,教那陈道子夜宴之后落单。”张如晦问道:“恩师炼那道神符已三十余日,今夜还要去么?”林灵素道:“非得夜夜用功,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二人计议停当。

再说徽宗皇帝,诸事已定,神清气爽,如何不再去金环巷中耍子?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徽宗引着一个小黄门,扮做白衣秀士,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的合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李师师迎驾入房,举杯上劝天子。徽宗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李师师道:“陛下龙颜不比前夜,如何恁般欢喜?”徽宗道:“前夜忧愁之事,已有计较了。”欲说与李师师,师师道:“如此便好,却不必说。贱人另有一事,望陛下恩准。”徽宗道:“但说不妨。”李师师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唤做张闲,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要见陛下。我未敢擅便,乞取圣鉴。”徽宗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朕何妨?”李师师谢了恩,教人去唤。不多时,那张闲直到房内,见徽宗,纳头便拜。徽宗看了,端的一表人物,与那许贯忠各占胜场。李师师教张闲吹箫,伏侍徽宗饮酒,少刻又拨一回阮,然后教张闲唱曲。那张闲开口道:“小人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徽宗笑道:“朕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卿当勿疑。”张闲借过象板,再拜罢,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姊姊见教。”顿开喉咽,手拿象板,唱那《渔家傲》道: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真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徽宗甚喜,命教再唱。张闲拜倒在地,奏道:“小人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天听。”徽宗道:“愿闻!”张闲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因这一曲,有分教:数岁功勋,俱作虎头蛇尾;几多好汉,依旧耀武扬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笔者按:蔡京、童贯、杨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师成、李彦八贼结局,见《荡寇志》,乃俞万春杜撰。《结荡寇志》书接《荡寇志》,亦承其格局。元祐附庸,指元祐党人,即北宋党争之旧党。张邦昌,字子能;蔡攸,字居安。

一至六回死亡人物:钮文忠、方琼、褚亨、苏吉、张翔、方顺、沈安、王吉、秦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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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梁山泊燕子巧脱笼 乱草冈大鹏初展翅

话说那张闲唱道: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唱罢,徽宗失惊,便问:“卿何故有此曲?”张闲大哭,拜在地下。徽宗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朕与卿理会。”张闲奏道:“小人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徽宗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张闲奏道:“小人飘泊江湖,流落浙江,跟随客商,路经清溪山过,致被劫掳,一住三年。去年张经略破了方腊,才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得姊姊,却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如何分说?”那徽宗原是个草包,听“方腊”二字,唬得魂不附体。李师师忙扶住道:“陛下莫慌。想那江南十万人,岂能都作反心?必是方腊胁迫。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徽宗心下稍安,道:“此事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

张闲道:“陛下不知张经略打破帮源洞,天兵拥入时,管你大小头目,逢人便砍,逢马便搠,哪由分说?他日张经略回京撞见小人,还是一死。”言及此处,以目送情与李师师。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徽宗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徽宗道:“也罢。”有丫鬟捧过文房四宝,张闲磨的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徽宗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道: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靖道君皇帝,特赦张闲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写罢,下面押个御书花字。李师师道:“这唤做张闲的,怕有一万个。谁知他不是冒的?”徽宗道:“卿言甚是。”提笔在那文字旁,勾画出张闲的样貌来,惟妙惟肖。李师师拍手称秒。张闲再拜,叩头受命。

三人又喝了两回花酒。李师师道:“我兄弟日夜只在金环巷里厮混,终不是头。”徽宗对张闲道:“卿欲作何营生?”张闲道:“小人父亲张乙,从前是那汴梁牢营的牢子,一向安稳。我幼年离他而去,自是不孝。如今他却死了。若陛下开恩,送小人去天牢里做个牢子,子承父业,吃些微末俸银,便是福分。”李师师道:“兄弟若早听我阿舅之言,何必今日沦落。”徽宗道:“卿这番话,也算孝心了。朕便与你通了关节,后日去天牢点卯罢。”张闲连忙叩谢,再献新曲。

约有更深,张闲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徽宗与李师师上床同寝,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次日早朝,有人奏张叔夜宁陵分兵之事,徽宗知陈希真并未出征,一发放心。此后多日无事,徽宗也乐得逍遥。

却说那张闲自得了赦,夜里都去天牢轮值,结朋交友,白日里往金环巷中居住。忽一日,有李师师手下丫鬟请张闲去。张闲穿戴稳当,与那丫鬟重上绣阁。丫鬟献了茶水,先下楼去。张闲独在屋中,方见四壁上都是书画。有一幅画上,乃是相扑之事。张闲便起身去看。那相扑乃宋时国技,举国上下,无处不擂。张闲起了兴致,做个把势。却不知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上得楼来,拍手道:“兄弟好身手。”张闲急收敛时,不小心打翻了热茶,浸湿衣裳,忙道:“姊姊金安。”

李师师道:“如此怎好。”唤人取来干净衣物。张闲道:“姊姊稍坐,小弟换过便来。”李师师把那衣物丢与张闲,道:“这是甚么地方?讲得甚么风俗?拘得甚么礼?”张闲道:“怎敢在姊姊跟前揎衣露体?”李师师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露体!”张闲只的脱膊下来。却听李师师道:“兄弟好身纹绣,容我细看。”张闲没奈何,褪去上衣,露出一身遍体花绣来。

李师师看了一回,去里面坐下。张闲急忙换好衣裳,见李师师垂了泪,叹道:“那日许贯忠受了陛下赏识,却要离去,我自悲伤。幸好他荐你与我。你这般人物,我亦喜爱,才认了姊弟。谁知你在天子面前不求功利,只讨个牢子去做。天下哪有这等事?我知那许贯忠是大名府人氏,又见了你这身花绣,倒想起一个人来。”取帕儿拭了眼泪,道:“好兄弟,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释我心中之疑。”

那张闲听李师师如此说,索性把心一横,纳头拜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我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那日梁山城破,是小人独身逃出。如今来此,实为救我梁山好汉。娘子若不说破,便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

这番话,只教李师师花容失色。看官亦失颜色。如前文所述,宣和三年七月初六日,梁山城破,那浪子燕青正在后关把守。官军人马杀入时,燕青遇欧阳寿通,力战数合,吃他一鞭打死。却想那燕青本事,虽非绝伦,亦不能数合之间,死于欧阳寿通之手。此事说来蹊跷,看官不信,说书的亦不信。

看官听得前文,知那吴用设计,教宋江从后山洞中逃走之事。此计虽好,宋江却是张叔夜第一个要擒之人。所谓树大招风,其后受擒,亦属定数。想那燕青,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当时他守着后关,那山洞就在左近,也思得吴用那般计策,私自来劝主人卢俊义道:“如今梁山大势已去,不能挽回。主人此时便走,去寻个僻净去处隐迹埋名,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卢俊义道:“我只念公明哥哥情分,不愿偷生。小乙,你既起此念头,不如自去。”燕青道:“既然主公如此说,小乙便去。只此辞别主公。”纳头拜了八拜,道:“日后若主公留得性命,小乙必来搭救。”卢俊义洒泪,与燕青相别。

当夜燕青收拾停当,正欲离去时,被个贴身喽啰拦住。那人叫做燕起,自燕青上山,分拨了跟随至今。当时说道:“头领如此去,不是长久之计。”燕青问缘由。燕起道:“头领是那石碣文上的好汉。官军寻不着踪迹时,必下海捕公文捉拿。”燕青道:“我自改头换面,倒也无妨。”燕起道:“不是如此说。官军纵然凶狠,亦杀不尽、囚不尽梁山数万之众。他日宛子城破,头领们虽然不免,那些亲眷、喽啰们,或充军、或安置,总要安身立命。若头领今日一去,却教数万之众,再无宁日了。”

燕青惊道:“是我疏忽了。”燕起道:“小人有个计较,却能两全。”燕青道:“你且说来。”燕起道:“头领可知汉朝纪信假扮刘邦故事?小人与头领身材无二,连相貌亦有四五分似。但求衣甲、袖弩,愿扮作头领,教官军不疑。”燕青道:“万万不可。我何忍教你犯险?再者,此地人多眼杂,一旦哪个喽啰招认了,便是前功尽弃。”燕起道:“头领啊。只待他日决战时,你我再换装扮。那时必是人荒马乱。哪个喽啰有心理会?”燕青道:“你不知有个叫闻达的官军,他是大名府人氏,认得我的样貌。”燕起道:“我若死在乱军之中,做个没头尸首。哪个闻达能识?”燕青摇头,露出手腕上花绣,道:“只这一身花绣,教你不能成功。”

那燕起长笑一声,除甲胄,褪衣衫,也露出遍体花绣来。燕青细看,竟与自己那花绣有七八分似,讶道:“怎得如此?”燕起道:“那年小人蒙头领点拨相扑,见了那花绣甚是爱慕。小人但有闲钱时,不吃酒耍钱,只寻刺绣匠人,积年得了整身花绣。不想今日大用。”燕青道:“就算此计可行,我不能做此不义之事。”燕起跪倒,泣道:“头领向来厚待小人。小人愿报往日恩情,视头领,便如头领视卢头领一般。”燕青听了这话,流泪道:“罢了!便全你这忠义。我二人就此结为兄弟如何?日后你不论死于谁手,我必去报仇。”燕起道:“头领若肯如此,小人死亦瞑目。”于是二人焚香结义。此情景,不忍再提。

到了破关之日,燕青自寻小路脱身。那燕起只待官军攻关时,见欧阳寿通登先,挺身与他力战数合,知不能胜;咬咬牙卖个破绽,顺钢鞭来势,囟门上吃着,脑浆迸裂而死。欧阳寿通便往别处厮杀去了。其后官军查核忠义堂名目时,不能看破。燕起这番忠义心思,不仅瞒住张叔夜,连那俞万春也一并瞒住。日后梁山死灰复燃,都由此而起。后人有诗赞燕起曰:

荒坟没草磴级残,烈焰荥阳史未刊。
浪子今结真义士,山魂仰飒啸松寒。

单说燕青凄凄惨惨,离了绝地,抱个念头,只要救众好汉得活。都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燕青念起一个人来,是他旧日同乡契友,有通天彻地之能。便扮作花子,到北京大名府里寻他,却在闹热去处撞见另一人。燕青一把抱住,往僻静处叙话。那人姓谌,单名个宝字,亦是大名府人氏,与燕青有旧。那谌宝见了燕青,又惊又喜。二人坐定,谌宝道:“昨日朝廷榜文,说梁山百八头领,或斩戮,或擒获,或病故,悉数就犯。原是欺诳之语。”燕青问道:“数日前,我宋公明哥哥曾离梁山。如此说竟也遭擒了么?”谌宝道:“榜文如此,不可尽信。见了燕兄弟,我方知那张叔夜也识冒功之法。”燕青道:“非是张叔夜冒功。”叹口气,说了燕起殉义之事。谌宝赞叹不已。

燕青问道:“我闻兄长二年前,投威胜军田虎去了。”谌宝便说田虎年初称王,半年间占了四个军州之事。燕青道:“兄长来此,作甚?”谌宝道:“如今晋王基业好生兴旺。因我是此地人氏,来此打探军情。燕兄弟既留得性命,不如去晋王那里做个官职。”燕青道:“兄长言重了。我今番只想救人,再无其他心思。”谌宝劝不得,道:“我想那救人之事,无非劫囚车,劫法场。你一人怎做得来?但有用得着我之处,无不效劳。”燕青道:“便教你那晋王发兵,就张叔夜回京路上,劫了囚车如何?”谌宝道:“兄弟说笑了。他那里有二十万天兵,如此前去,岂非以卵击石?须从长计议。”燕青叹道:“兄长此言,我如何不知?我无甚计策,除非寻的那个人来。”谌宝道:“兄弟莫不是要找那许贯忠么?那人好手段,或有营救之法。”燕青喜道:“正是那位哥哥。”谌宝道:“巧极!我上月往京城打探军情时,遇他得见,我有他住址在此。”写了一个字条。燕青收好,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去。”谌宝道:“那东京乃是龙潭虎穴,兄弟当真要去么?”燕青道:“便是阎罗地府,也走一遭。”谌宝道:“且慢。我写封荐书与晋王,总有用得着处。”燕青谢过。谌宝写完荐书,又封了二十两银子,一并交与燕青。燕青辞了谌宝,独自往汴梁城去。

不说燕青一路辛苦。却说他到得东京汴梁,按字条寻入金环巷中,方知此巷是何去处。燕青扮作茶水小厮,往复巷中数次,方识出许贯忠来。只是那人出入,总不落单。燕青见他不离酒色,暗中痛骂不已。好容易得个机会,趁他酒醉独处时,撞入他房中,破口骂道:“堂堂武举,却弄成这般模样。好不羞耻!”那许贯忠醉醺醺地,打眼去看,却不认得,喝道:“哪里来的无礼小厮?”燕青上前,一拳打翻许贯忠,道:“你不求功名富贵,留在这胭脂堆儿里,做个行尸走肉么?”许贯忠道:“你懂个屁。那些姑娘们都说‘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我学那柳七郎在此,自是快活。”燕青一把揪起他,又要打时,许贯忠冷笑道:“你这小厮,不懂世事。如今主上昏昧,功名富贵拿来何用?我这禁军武官,烂醉在此,哪个上司来管?休笑我!看那些衣冠贵人,又做甚么事!”燕青悟出意思,将许贯忠扔在一边,撕下脸上面皮,去架上铜盆里洗净,对许贯忠道:“想昔日在大名府,与哥哥最为莫逆。自从哥哥应武举后,便不得相见。却寻了这好去处,何等逍遥!”

那许贯忠瞧见,叫声:“阿也!都说小乙已死,今番不是在梦里相见么?”燕青道:“我千难万险来此,却投错了人。”许贯忠勉强立定,取二指入喉,只一扳,吐了一地,臭气熏天。那酒却醒了大半,道:“休来挖苦。我非恋这声色。小乙此来,却教我离这烟花地也!”燕青翻身拜倒,道:“哥哥受小弟一拜!”贯忠扶起,与他互诉衷肠。

当夜二人同榻而寝,叙述数年故事。许贯忠便问燕青道:“小乙此来寻我,为救卢员外?还是为救宋公明?”燕青道:“救我家员外如何?”许贯忠道:“那卢员外是小乙的主公,我与他亦有数面之缘。若说救他,做哥哥的义不容辞!”燕青道:“救宋公明又如何?”许贯忠道:“宋公明本是天下闻名的好汉!自梁山聚义来,却侵州夺县,东抢西掳。我若救了这人,再教生灵涂炭么?”燕青笑道:“若这般说,小弟告辞!”许贯忠道:“这是为何?”燕青道:“我家员外是梁山副寨主。侵州夺县,他也有份。哥哥肯救他,却是私心,还说甚么生灵涂炭这般大话。”贯忠道:“好言辞!我都依你。”燕青大喜。

许贯忠却道:“小乙可知道若要救那梁山好汉,除非请得一人出山。”燕青猛省道:“莫不是员外的授业恩师,铁臂膀周老英雄?不知他在何处?”许贯忠道:“那老英雄正在大名府下内黄县居住。”燕青大喜。许贯忠道:“小乙去那内黄县请老英雄来此。如何?”燕青道:“最好!”许贯忠道:“别的不打紧。小乙有甚说辞,教他肯去救那宋公明?”燕青道:“这个却难。”许贯忠道:“听哥哥一言,见了老英雄,莫提‘宋公明’三个字,只说救卢员外。”燕青点头依允。

许贯忠又道:“兄弟来此,都是那谌宝相助。此人却有用处。”燕青道:“哥哥有甚良计。”许贯忠道:“我等要行此大事,须得教朝廷他顾,分些精神。”燕青问道:“如何教朝廷他顾?”许贯忠道:“教田虎起大兵南下。”燕青又问:“如何教田虎起兵?”许贯忠转身,去床里拿一轴手卷儿出来,递与燕青道:“这是我往日的几笔拙画,你细看来。”燕青展开,仔细观看,却是三晋山川城池关隘之图。凡何处可以屯扎,何处可以埋伏,何处可以厮杀,细细的都写在上面。燕青惊问道:“此图何处得来?”许贯忠道:“是我旧日做那都水使者时所绘。”燕青道:“我只道兄长在此醉生梦死,原来怀着天下。”许贯忠道:“你既有那谌宝荐书,便去威胜军见田虎,献上此图。他见了此图,必起兴兵之念。”燕青道:“哥哥好运筹。”许贯忠道:“我未得营救之法,兄弟休要夸赞。”燕青道:“小弟明日先去威胜军,再去内黄县。哥哥留此,仔细思量便是。”贯忠点头。二人睡下,不提。

次日天明,燕青洗抹干净,复又扮成茶水小厮,与许贯忠相别;出了京城,再扮作平常路人,恐骑马惹眼,一路步行。又一日傍晚,到得黄河渡口,燕青仔细装扮了,寻个渔船过河。那渔人道:“今夜怕有风浪,客官不如明早再走。”燕青道:“此刻便走,算双份船钱与你。”渔人大喜。燕青见风急浪大,把荐书、地图都用油纸裹紧,系在身上。谁知船行半渡,风浪愈大。那渔人立身操篙时,竟被大浪掀下水去。燕青大惊,苦无水性,只得抱紧桅杆,暗念道:“若梁山当真该绝,教我死于黄河水中。”说也奇怪,那船往东漂流一夜,并无翻覆。天明时,方才撞上左面岸去。燕青死中得活,挣扎上岸,勉强整理了装扮,寻块大石休息。

过了半个时辰,马蹄声响,由远及近。燕青怕见生人,急起身时,因连日困乏,闪了腰肋,摔在大石下面,一时动弹不得。眼见三人三骑飞到,都是少年。第一个,身穿大红袍,胯下红马,提一柄大刀;第二个,穿一件绿缎绣花袍,胯下青马,提一只钩镰枪;第三个,穿一领素白绣花战袍,胯下白马,提一杆长枪。三人看见燕青,那红袍少年喝道:“哪里来的奸细?”白袍少年道:“兄长莫急,我看他衣破衫烂,想是昨夜遭了风浪,飘落到此的。”燕青不住点头,道:“这位小哥说的正是,不知这里是甚么地方?”白袍少年道:“这里是大名府治下内黄县麒麟村。”燕青大喜,对三人道:“有位周老英雄隐居于此。三位小哥可否认识?”三人都笑。红袍少年道:“那老人家是我们授业恩师,正在我家居住。”燕青道:“我正要寻他,哪位小哥肯与我带路?”白袍少年道:“看你这般骑不得马,走不得路。如何去得?”燕青道:“不妨事,烦劳小哥们扎个竹排,系在马背上。我躺将上去,由你们拖走就好。”那三个应了,七手八脚,扎了一个粗竹排,抬燕青上去。红袍少年道:“你若捱得住辛苦,便是条好汉。”燕青道:“不妨事。”

于是三人骑马,拖着燕青去见周侗。燕青心中暗喜,寻思道:“不想一夜漂流三百里,竟至此处。苍天有眼!”颠簸半日,到了那红袍少年家宅院,有庄丁接着。三人下马,红袍少年道:“这人要见老先生,却受了伤,抬去后院罢。”庄丁称诺。那三个少年,先跑进去了。燕青在后面,被庄丁们抬着,看那庄院,白墙青瓦,里面俱是翠竹菊花,是个清净所在。却听一人道:“甚么人来此?”声如洪钟。燕青识得是周侗,只是腰肋上疼得紧,不能起身。那周侗上前,看了一回,伸手往燕青腰间摸着一处,运力一捏。那燕青剧痛,翻身摔下竹排,却觉周身爽利,倏然起身。那三个少年在周侗身后,纷纷喝彩。

燕青见那老英雄鹤发童颜,神采奕奕,道:“十余年不见老先生,今日依旧矍铄。”周侗不识燕青样貌,听他说话,方才醒悟,对那三个道:“扶这壮士去里屋说话。”庄丁各自散去。众人都进屋内,燕青猛然见一个少年在里面端坐读书,只穿半旧衣袍,比不上那三个华贵。那少年见众人进来,起身离座立定。燕青见他骨格清奇,顶高额阔,鼻直口方,端的一表人才。不及细思,听周侗道:“莫不是大名府卢员外家的燕小乙么?”燕青撕去假面皮,跪倒周侗面前,流泪道:“老先生在上,我正是小乙。”周侗扶起,道:“朝廷榜文,竟是虚妄!你且慢慢道来。”

燕青便将梁山告破,自己孤身逃亡,遇谌宝,遇许贯忠,诸事托出,只略去三晋地图一节。周侗长叹不已。燕青询问周侗数年际遇。周侗道:“自离了大名府,又去江湖中飘泊了数年。却闻卢俊义、林冲两个徒弟,都被逼上梁山,神志倦怠,来这麒麟村,投旧友王员外。一时兴致,收了三个徒弟。”指那红袍少年道;“这是王员外之子王贵。”指那白袍少年道:“这个是汤怀。”指那绿袍少年道:“这个是张显。”又道:“另有一个少年寄居在此,我甚是喜爱。”指那读书少年道:“这是我螟蛉之子,姓岳名飞,表字鹏举。”燕青与众小英雄,一一拜见了。

寒暄已毕,言归正传。周侗对燕青道:“既是那许贯忠引你来此,必求我去救人。”叹口气,道:“小乙啊!你既侥幸逃得性命,不去销声匿迹,还作何想?”燕青想起许贯忠言语,道:“老先生所说救人,莫不是那宋公明么?”周侗道:“早闻那及时雨大名,憾未相见。后来梁山百八聚义,我料定他必受招安,尽忠保国。谁想他昧了良心,真与朝廷作对。如今这般下场,与人无尤。”燕青道:“老先生言重了。那宋公明轮不到小乙这般微末之人营救。”周侗道:“那你来此作甚?”燕青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小乙只求老先生搭救我家员外!想我主仆二人,好端端在那大名府里,没来由被诓上梁山做贼。如今卢员外身陷囹圄,要去受那凌迟酷刑。老先生若念师徒恩情,如何能忍?”

这燕青以进为退,将此话这般说出,反教周侗失了话柄。岳飞、王贵、汤怀、张显,都跪下求情。周侗叹道:“罢了!”燕青并众少年大喜。周侗道:“我虽应允,急切无计较处。”燕青道:“那许贯忠已有良策,因有官职在身,不能前来。老先生既然应允出山,请去汴京定计。”周侗道:“他食君之禄,竟也做这般思想。”燕青道:“贯忠只说‘忠义不能两全’。”周侗摇头,道:“且看他见了我,又如何说。”对众少年道:“你三个,都有许大家业。今次我只带鹏举去。”岳飞领命。王贵、汤怀、张显诺诺连声,各自不悦。燕青猛想起献图之事,心道:“我本欲先去威胜军,再来内黄县。谁知天意不许?献图之事,万不可教这老先生得知。”遂对众人道:“既要救人,须得雷厉风行。只是我自离梁山,奔走十数日,疲乏之至。欲在此将息几日,养好气力。老先生与岳兄弟先去,如何?”周侗点头,吩咐王贵三个照顾燕青,道:“事不宜迟,我与鹏举此刻便走。”燕青道:“老先生保重,过日再见。”由此自在王贵庄上将养。

于是周侗、岳飞两个装束停当,辞了众人,骑马往汴京而去。他二人不比燕青,尽挑大路而行。不二日,行至陈留城东,天色却晚。周侗见错了宿头,对岳飞道:“鹏举。你年已十八,不曾离家。今次却是历练。”岳飞道:“都从爹爹安排。”周侗道:“如今不及进城,我二人去左近山上露宿一夜如何?”岳飞道:“最好!”二人便离开大路,去一处山冈上,那里地势平整,正好夜宿。岳飞寻棵大树拴好马,生了篝火,与周侗席地而坐,取身上干粮来吃。

不多时,却听人喊马嘶之声,远见一群人举了火,从大路那边来。周侗皱眉道:“说甚么四海升平,如何盗贼又起?”正说间,听得为首一贼道:“妙啊。今日吃那太守算计,折了一阵。这里却有两个牛子送上门来。”抄起狼牙棒,一马当先杀来。喽啰们都在后面。周侗见了,对岳飞道:“你学艺十年,为父今日要看你身手。”岳飞道:“孩儿领命。”提矛步行上前。那枝矛,却有些来历,唤做“沥泉神矛”。二人照面,那贼首使狼牙棒劈来。岳飞侧身躲过,举矛杆只一挥,将那贼首打落马下。那匹马光溜溜跑回本阵。岳飞一脚踏住那贼首胸脯,喝道:“甚么人,做这勾当?”那贼首道:“牛子休要张狂!等我哥哥来此,教你好看。”那些喽啰听了,四散而去。不知此处是何贼寇,且听下回分解。

笔者按:柳七郎即柳永,北宋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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