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至于你付出了，别人是否应当因为你的付出而给予回报。我想，也许我在上面的议论里讲的不太清楚，在这两部童话里，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人鱼和夜莺的付出是自愿的，是无所交换的，是不求回报的，因而也是不应期待回报的。这两则故事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揭示了这个事实。

其实，我觉得也许我可以理解你对于《海的女儿》有这样深切的不赞同。人的感触必然是和他的经历相联系的。或许你在某些事上没有作出最大的努力，有些可以挽回的结果，你没有去挽回，所以你对于人鱼最终选择自我毁灭深恶痛绝，因为你觉得你蹈了这覆辙，所以你深恨这样的结果。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讲，也许你没有理解《海的女儿》的另一面，生活没有回头路，做出了选择，就把它进行到底，如果选择导致了毁灭，逃避也没有意义，不如坦然地去接受。如果作出了选择（哪怕是被动地选择），却不肯接受那结果，就只能在自我折磨里越陷越深，何苦呢？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不是每个人都把种族或阶级的存在看作高于一切的。那种以我、我的民族或者我的种族的存在利益作为最高准则的思想，导致了许多英雄主义的行为，也导致了数不清的争斗和厮杀，甚至无谓的死亡。它本质上是一种利益价值的衡量。它是竞争导致的信念，也是自然法则的必然，它或许可以用对错去衡量，却不能用善恶去衡量。所以我不会毫无保留地去赞美这样的信念。你或许读到过这样一个佛教故事，说是佛为了救兔，而舍身饲鹰。另外，在圣经里，耶稣也并没有只去救赎犹太人。我想，无论是佛经，或是圣经，本来都是在宣扬一种更为广博的胸襟，一种泛爱，它或许渺茫，但是可贵。佛说：一花一世界。每一枝草，每一朵花，都有它的世界。佛的爱，便是把“我”注入到这无数的世界里去，用一种爱“我”的心胸，去爱每一个生灵。不知道基督教是不是也教导众生平等，但是至少基督教并没有教导说哪一个种族哪一个阶级的人更值得被爱，没有教导说信徒应该只爱自己本阶级本民族的人。我不信上帝，也不信佛，但是我向往这种爱的胸襟。阶级或种族的本位思考不应该成为衡量爱的标准。

其实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彻底放弃种族、民族或阶级的本位思考，毕竟那是求生的大事，绝大多数人都逃不脱自然界的竞争。但是并不应把每一件事都纳入到这种思考里去，不能把任何一件事都抛开它原有的价值衡量，而改以本位利益的价值来衡量，那么很多原本美好的事，都将为这世界所不容了。这世界也就变得过于单调和凶狠了。

最后说一句，我看到的文本中，没有说人鱼公主惭愧过，或许我读过的故事省略了一些文字？她向往人的两条腿，只是因为鱼尾隔断了她对王子的爱而已。

虽然你的类比很生动，但是我必须指出，你的类比非常的不恰当，很有点欲加之罪的意味。仔细说说。

在你这个故事中的“我”的所作所为，都包含着一个潜在的行为逻辑：“如果你不如何如何，那么我将如何如何。”这其实是一种威逼和胁迫的语气。为了达到这种胁迫的目的，“我”会把我的一切作为告诉对方，因为“我”知道对方无法承受，从而能够迫使对方屈服。“我”说：“你可以不爱我，但请接受我的爱”。请注意，这里的“我”在对对方提出要求，而且是对方无法接受的要求。无论爱还是奉献，都是自己的行为，为什么要强迫别人接受呢？你爱了，便爱了，奉献了，便奉献了，可是你却在通知对方：“请注意，我爱你了。请注意，我为你做了×××”。这里面是有句潜台词：“我”为你做了一些事，所以你必须回报“我”。这回报的要求，是接受“我”的爱。那么什么叫“接受我的爱”呢？就是要时时注意到我，照顾到我，所以你必须注意你的行为、语言，不能与“我”对你的爱不相称。这也就在实际上给对方的生活上了一道枷锁。任何一个人对此都会感觉到不自在。如果她/他无法承担“我”所要求的回报，她/他必然会逃跑，甚至报警。因为这故事中“我”的行为与强奸犯拿着刀逼着女孩求欢的行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我们在《海的女儿》中能看到这样的逻辑么？人鱼公主的一切奉献，并没有通知王子，更没有强迫王子去“接受”。人鱼公主奉献了。王子得到了奉献，可是他根本不需要“接受”这奉献，因为没有人要求他去接受。所以我说，人鱼公主的爱、她的奉献是本能，是不求回报的。而你所列举的那个故事中的“我”的作为，恰恰是在索取回报，那种行为才真正是自私的。这二者的行为逻辑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

人鱼没有确认王子将来肯定不知道，她只是不去确认王子肯定知道罢了。实际上在她后来的爱里，王子的反应已经退居到次要位置了。

她所做的一切，是为她自己坚信的爱，而不是坚信王子必知其爱。这种行为的动机与那些大献玫瑰大写情书大送礼物大发肉麻之辞的行为动机自然是不同的。

我们把赞美人鱼的渲染之辞去掉，人鱼的行为动机与你所形容的依然是不同的。


至于这种思维方式是否恐怖？我想大约和耶稣“牺牲自己而‘强迫’世人接受他的拯救”一样恐怖吧。

所以我说那是残忍的。人鱼之路或者夜莺之路，并非人人都能承受的。我们不可能人人都成为超人，也不需人人都成为超人。无论是将这条路走到底，还是中途放弃，对于走上这条路的人来说，都是残忍和艰难的。美或善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有些代价，我们往往付不起。

同情并赞美走上这条路的人，无论是走到底的，还是没有走到底的，至少都曾为之付出过，他们的生活轨迹，都释放出了灿烂的光彩。但是也告诫那些试图走上这条路的人，要认清楚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我觉得这才是这两部童话真正的意义，也是我最初想说的话。


不过我实在想辩解一句，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走上这条路既不是罪恶，也不是过错，而是善和美的体现，只是这条路太过艰难而未必适合每一个人而已。虽然痛苦和代价惨重，但是走过的人也不必后悔不已。毕竟选择过，坚持过，也见识过了，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也能够据之对生活作出判断和决定，这本身或许就是最可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