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塌鼻子先生讲堂:六朝骈文的隶事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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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鼻子先生讲堂:六朝骈文的隶事用典

隶事用典在六朝并非骈文的专利,所谓大明、泰始间“殆同书钞”(钟嵘《诗品·序》)的文章,是包括了诗歌在内的。
但是统观南朝诗文创作,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诗歌中以用事为工的颜延之一派,愈来愈衰微。
齐梁诗更多地走向清新流利,不以隶事富博为能。骈文大家任昉,晚而改节作诗,因用典过多,受到诟病。
但在骈文中,数典隶事之风越演越烈。在徐陵、庾信那里,这种表达方式达到了成功的极限。
六朝骈文正是以隶事显博的表述方法,把占有当时最丰富文化积累的士族文人高雅典奥的审美趣味,表现得淋漓尽致。
六朝骈文中数典用事的方式,事实上包括了造语与用事两方面。造语是依据古典的言辞,用事则是依据故事的话题。
例如祖鸿勋的《与阳休之书》:“缓步当车,无事为贵”,用《战国策·齐策四》“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之语,属于造语。
又如刘潜《北使还与永丰侯书》“兵传李绪之法,楼拟卫律之治”,用《汉书·李广苏建传》上载李绪为匈奴练兵和卫律为匈奴穿井筑城治楼的故事,属于用事。
在造语或用事中,又可具体分为截取旧典只言片语和概括整个故事的主题两种方法。前者是从语句、辞句等方面在外形上对旧典加以运用,后者则从内容方面对故事加以概括运用。
如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虽帐前微笑,涉想犹存;而幄里余香,从风且歇。”这里用了“微笑”和“余香”两个典故。
“微笑”一语,截自《登徒子好色赋》中“含喜微笑,窃视流盼”。“余香”出自《西京杂记》。传说赵飞燕女弟居昭阳殿,设绿熊席,杂熏诸香,“一坐此席,余香百日不歇”。“微笑”、“余香”都是截取旧典只言片语。
下文又说:“镜想分鸾,琴悲别鹤。”则是概括了两个故事的主要内容。
据《异苑》载,宾王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闻见影则鸣。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古今注》又载,《别鹤操》,琴曲名。商陵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母为改娶,乃援琴为《别鹤操》。
“镜想分鸾,琴悲别鹤”,就是概括了这两个故事的离别主题加以运用。
从对旧典运用的不同角度看,又有正用、反用之别。正用就是在形义上忠实于原典,反用则是对原典从相反的方面变形运用。
如梁元帝《答群下劝进令》云:“甫闻伯升之祸,弥切仲谋之悲。”大宝二年,简文帝遇害后,群下奉表劝进萧绎,萧绎作此令以答。
这两句用汉光武帝刘秀之兄刘伯升和吴大帝孙权之兄孙策遇害事。正面切合当时情况,是正用。
又如庾信《谢赵王赍白罗袍裤启》末云:“白龟报方,终自无期;黄雀谢恩,竟知何日?”
“白龟报主”出《幽明录》,原典中被“豫州军人”放生的白龟,后来在战乱中救了此人的命。“黄雀谢恩”出《续齐谐记》,原典中杨宝救了受伤的黄雀,而黄雀化作黄衣童子,赠杨宝四玉环,因而杨宝果然子孙四代位居公爵。
在这二典中,施惠者都得到了受惠者的报答。而庾信用此二典时,以“终自无期”和“竟知何日”,改变了原典的表面意义。然而,却更深刻地表达了自己无以报答赵王深恩的感情。
同时,“无期”、“何日”中暗含的悲凉气氛,结合庾信入北朝后一贯的思想情绪,似又有不尽之意。这就算是反用了。
六朝骈文的用典隶事,呈现出多方面的特点。具体说来,有铸词为工,灵活多样,数量庞大,包罗面广,时间跨度大,但有时又较集中等特点。
六朝骈文使用古事古语,往往不是直接引用,而是将原典熔铸为新的词语,用在句中。因此,不管多么繁琐的典故,在骈文中,往往以一个词语或一个句子加以表达。
如周弘让《复王褒书》:“三姜离析,二仲不归。”八个字里就包含了两个故事。
前者概括了《后汉书·姜肱传》里姜氏兄弟三人俱有才名,诸公争辟不就,友爱以至同被共寝,遇敌争先效死的故事;后者出自嵇康《高士传》,用的是东汉羊仲、裘仲,重廉逃名共隐之事。
作者取“三姜”“二仲”点明两个故事,而以“离析”“不归”抒写故交离散之情。以作者和王褒深挚的友情和自己隐士的身分,用三姜和二仲的故事,非常切合。
这种对原典进行浓缩提炼,自铸新词,加以表达的方法,是六朝骈文用典中的常见手法。
六朝骈文使用典故的手法是很灵活多样的。除了明用典故而外,有时还有暗用、反用、借用、活用等。
明用即直接征引其人,其事,或其言,是六朝骈文中最常见的。在此略而不举。暗用则是浑然天成,使人不觉是在用典。
了解原典者,固然可以从更深一层意义上理解,不知原典者,也能望文而知其义。这比明用当然要高明得多。而六朝骈文,往往也有佳构出现。
如徐陵《玉台新咏序》里的“玉树以珊瑚作杈,珠帘以玳瑁为柙”,初看是在写景,其实都有出处。
据《汉武故事》载,汉武帝曾起神屋,前庭植玉树,以珊瑚为枝,碧玉为叶,又以白珠为帘,玳瑁柙之。
不知此典者,从字面也可以体会到其中的豪华奢贵之景。了解此典后,明白作者以汉武宫中的豪华比譬梁宫中的华丽,更觉得珠玉之光,眩人眼目。
反用比正用、明用,往往更能达到奇警效果。庾信《哀江南赋序》沉郁遒劲,其中就不只一处反用典故。
其中脍炙人口之句如:“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飊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等等。
如果说反用典故,是反其意而行之的话,借用典故,则是借其文词以抒与原典并非完全相同的己意。
如刘峻《追答刘秣陵沼书》云:“但悬剑空垅,有恨如何。”就是借《说苑》载延陵季子悬剑徐君墓树之事,表达自己对刘沼之逝的痛悼之情。
一般地说,所有的用典,都是借古典以抒己意。而我们这里所说的借用,则是专门指用其语而不师其意的一种用典手法。
如上文刘峻用了悬剑之词,并未用原典中信义为本之意,而是抒自己悼友之情。
再如《哀江南赋序》中“将军一去,大树飄零”。原典出自《后汉书·冯异传》,意指冯异不与诸将争功,号“大树将军”。
而庾信用此典时,则仅借取“将军”和“大树”之词,表现自己的溃败朱雀坊、出使西魏、梁朝的覆亡等,与原典本义并无联系。
在六朝骈文对典故的灵活运用中,又以活用典故最具匠心。这里的活用,不是指普通意义上的灵活运用,这是用典的一般规则。
此处的活用,特指在结撰由典故构成的句子时,在结构上呈现出的灵动变化。
如徐陵《玉台新咏序》中的“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飞燕长据,宜结陈王之佩。”
“惊鸾冶袖”,缀之以韩寿得之于风流贾女的异香,已属奇想,而美丽绝伦的赵飞燕,居然应佩戴二百年后陈思王赠予洛神的玉佩,隶事之新颖奇特,令人难以想象。而以一个“宜”字绾结,两不相干之典,便浑然一体了。
六朝骈文中,用典数量大,一篇文章中,往往层出不穷。特别到了后期,“用事采言,尤关能事”(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丽辞》)。
许多文章句句用典,不用典之句甚为罕见。两两对出的典故,往往构成了文章的结构骨架或核心部分。
同时,六朝骈文用典,也不仅局限在经书,而是经史子集、笔记杂著无所不包,但又多是当时文人所了解的故实。
典故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也很大,从三皇五帝到六朝近代,各个时期都有,最多的是集中在汉魏晋时期。
如《玉台新咏序》共用典故约100处,出自经史子集的典故约50多处,出自笔记杂著中的典故30多处,另有少量典故出处不详。这些典故的分布,大约是先秦10多个,汉代40多个,魏晋共约20多个。可见,确有用典数量大,时间跨度长,包罗典籍多的特点。
刘永济先生对用典之艺术效果,有过很恰当的概括:“故用典所贵,在于切意。切意之典,约有三美:一则意婉而尽,二则藻丽而富,三则气畅而凝。”(《文心雕龙校释》)
“意婉而尽”,指的是用典具有的象征性和简洁性,即作者的未尽之意,往往通过典故的运用象征性地委婉表达出来,并且是以极少的词句表达丰富的意思,以简单的词句反映曲折复杂的意思。
“藻丽而富”,则强调用典的装饰性,用典如用词,大量典故,经过灵活改造以后,成为丰富多彩、新颖别致的佳词丽句,融汇进了作品中,构成了典雅华美的语言风格。
“气畅而凝”,则是说用典使文气畅达而又能收束。
六朝骈文的用典,主要从深度和广度两个方面提高了骈文的审美内涵。
王褒《与周弘让书》作于保定二年,南使周弘正离开长安南归之际。此时距王褒被俘入关已近十年。在两年前,周弘正奉使长安,已在长安的梁朝旧臣中激起阵阵波澜。
王褒获周武帝特许,与南方亲友通信,写了这封与故友周弘让的信,其心情可想而知。此信通篇借典故和写景来表达自己的心境。
文章的核心部分,完全以两两对出的典故构成:
视阴愒日,犹赵孟之徂年;负杖行吟,同刘琨之积惨。
河阳北临,空思巩县;霸陵南望,还见长安。
所冀书生之魂,来依旧壤;射声之鬼,无恨他乡。
赵孟视阴惕日,出自《左传·昭公元年》,王褒借以感慨自己老而无成。
刘琨负杖行吟,语出刘琨之《答卢谌书》,王褒觉得自己也和兵败国亡后的刘琨一样百忧俱至,哀愤两集。这两个典故透露出王褒隐秘的内心世界。
与《周书》上记载的安于现状、“忘其羁旅”的王褒的形象,具有微妙的差别,更深切、更真实地展现了亡国被俘、飘泊异乡的王褒,在受到新主恩遇的同时,内心深处的痛苦。
“河阳北临”等四句十六字,由四个地名排列而成。然而这十六个字传达出了异常丰富的思想感情。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四个地名,包含了两个故实。
潘岳出任河阳、怀县令时,每每思归京都洛阳。其《在河阳县》诗云:“引领望京室,南路在伐柯。”《在怀县作》云:“眷然顾巩洛,山川邈离异。愿言旋旧乡,畏此简书忌。”可见这个典故是怀乡主题。
而汉末诗人王粲,为避中原战乱,离开长安,所作《七哀诗》云:“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这是去乡之悲。
原典中的怀乡之情,去乡之悲,已深刻传达出了王褒那种生死难忘的乡国之思。而这两个典故中潜在的内涵,更是深刻地表达了王褒的难言之隐。
潘岳出任河阳,是由于在朝中受排挤,有左迁的意味;因而对京都洛阳的怀念,又未必仅是怀乡之情。而去乡避难的王粲,登上一代明君汉文帝的陵苑,所激起的也不仅是去乡之情,更有盛世难逢之慨。
国破家亡、亲友凋残、去国离乡的王褒,在用这两个典故时,也有无尽的身世之感。人生蹉跎、壮志未酬之叹,浓缩在这两个典故里。
“书生之魂,来归旧壤”,出自《后汉书·独行传》。“射声之鬼,无恨他乡”,则出自《后汉书·班超传》。
客死异乡的新都书生,终得归葬;立功西域的班超,也能终老洛阳。而羁旅异乡的自己,回归故土的心愿,只能是一种期望。无限的悲酸,绵绵的哀思,尽在言外。
通过上面所说,六朝骈文中隶事用典的艺术效果已经不容置疑,但是产生这种艺术效果的审美机制又如何呢?
如果我们把读者的阅读看作一个流动的过程,那么,典故在其中,就仿佛一个个障碍,在阻碍着读者的阅读理解。
在阅读典故繁多的骈文时,这种障碍更是随处可见。在这时候,流畅的阅读过程中断了,读者必须参与到作者提供的文本中去,不断地依据自己的知识积累和审美体验,突破这些障碍,使阅读过程继续下去。
另一方面,作者所用之典,往往又是长期审美积淀的产物。这种积淀的深厚,有时甚至超出了作者使用此典的本意,包含了种种理解的可能性。
这就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审美空间,使之在阅读中尽可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这样,典故本身具有包孕丰富,并且要求读者审美参与的特点。这就更深更广地拓展了作品的审美内涵,因而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
当然,骈文中需要以典故形成层峦叠嶂之感,引起读者的审美注意和审美联想,但又不能使这种障碍不可逾越,而是要一旦登临,就能一览众山小,审美视野豁然开阔。
在追求语言结构形式美的同时,使典用事还应把握一种有张有弛的张力关系。既要包孕丰富,又要明晰易解,既非一览无遗,又不晦涩隐昧,才是成功的用典。

[ 本帖最后由 右文 于 2008-10-8 15: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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