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清代散文名篇集粹--塌鼻子先生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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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梁元帝读书(清)王夫之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未有不恶其不悔不仁而归咎于读书者,曰:“书何负于帝哉?”此非知读书者之言也。帝之自取灭亡,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于其时也,君父悬命于逆贼,宗社垂丝于割裂;而晨览夕披,疲役于此,义不能振,机不能乘,则与六博投琼[1]、耽酒渔色也,又何以异哉?夫人心一有所倚,则圣贤之训典,足以锢志气于寻行数墨之中,得纤曲而忘大义,迷影迹而失微言,且为大惑之资也,况百家小道,取青妃白[2]之区区者乎?
  呜呼!岂徒元帝之不仁,而读书止以导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为儒者,与闻格物之正训,而不念格之也将以何为。数《五经》、《语》、《孟》文字之多少而总记之,辨章句合离呼应之形声而比拟之,饱食终日,以役役于无益之较订,而发为文章,侈筋脉排偶以为工,于身心何与耶?于伦物[3]何与耶?于政教何与耶?自以为密而傲人之疏,自以为专而傲人之散,自以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4]。好行小慧之不知[5]哉?其穷也,以教而锢人之子弟;其达也,以执而误人之国家;则亦与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6],黄潜善之虏骑渡江而参圆悟者奚别哉[7]?抑与萧宝卷、陈叔宝之酣歌恒舞,白刃垂头而不觉者[8],又奚别哉?故程子斥谢上蔡之玩物丧志[9],有所玩者,未有不丧者也。梁元、隋炀、陈后主、宋徽宗皆读书者也[10],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读先圣先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固不失为君子也。”夫先圣先儒之书,岂浮屠氏之言,书写读诵而有功德者乎?读其书,察其迹,析其字句,遂自命为君子,无怪乎为良知之说者起而斥之也。乃为良知之说,迷于其所谓良知,以刻画而仿佛者,其害尤烈也。
  夫读书将以何为哉?辨其大义,以立修己治人之体也;察其微言,以善精义入神之用也。乃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鲜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读《春秋》[11]而不忍卒读者鲜矣,下此而如穆姜[12]之于《易》,能自反而知愧者鲜矣。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且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13],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14],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经且为蠹[15]。而史尤勿论已。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16],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17];读张良之辟谷以全身,则炉火彼家之术进[18];读丙吉之杀人而不问[19],则怠荒废事之陋成。元高明之量以持其大体,元斟酌之权以审于独知,则读书万卷,止以导迷,顾不如不学无术者之尚全其朴也。
  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定而学乃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者也。以学而游移其志,异端邪说,流俗之传闻,淫曼之小慧,大以蚀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为至死而不悟者也。恶得不归咎于万卷之涉猎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注释:
  [1]六博:古代博戏名。共十二棋,六黑六白,两人相博,每人六棋,故名。投琼:即掷骰子。[2]取青妃(pèi配)白:或云“妃青俪白”,比喻卖弄文字技巧。[3]伦物:人伦物理。[4]色取不疑之不仁:语本于《论语颜渊》:“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意为表面上似乎爱好仁德,实际行为却不如此,可是自己竟以仁人自居而不加疑惑。见杨伯峻《论语译注》。[5]好行小慧:《论语卫灵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好行小慧,喜欢卖弄小聪明。不知:同“不智”。[6]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梁书元帝纪》:“(承圣三年)九月辛卯,世祖(即元帝)于龙光殿述《老子》义,尚书左仆射王褒为执经。乙巳,魏遣其柱国万纽于谨率大众来寇。冬十月丙寅,魏军至于襄阳,萧詧率众会之。丁卯停讲,内外戒严。”[7]“黄潜善”句:黄潜善,宋高宗南渡时宰相。虏骑渡江而参圆悟,《宋史黄潜善传》:“郓、濮相继陷没,宿、泗屡警,右丞许景衡以扈卫单弱,请帝避其锋,潜善以为不足虑,率同列听浮屠克勤说法。”浮屠,佛教徒。克勤,北宋末南宋初僧人,高宗建炎元年住持金山寺,适高宗于十月至杨州,入对,赐号圆悟禅师,绍兴五年逝世。见《五灯会元》卷十九《昭觉克勤禅师》条。[8]“抑与”二句:萧宝卷,即南朝齐东昏侯,荒淫无度,梁兵围京城甚急,犹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女儿子》。是夜卧未熟,为部下所杀。陈叔宝,即陈后主。在位时盛修宫室,元时休止,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宠幸贵妃张丽华。隋兵临江,犹奏伎纵酒,作诗不辍。后与贵妃逃于井中,被俘。[9]程子斥谢上蔡玩物丧志:程子,即程颢,字伯淳,学者称明道先生,北宋理学家。谢上蔡,名良佐,字显道,上蔡(今属河南)人,程门弟子,学者称上蔡先生。《宋元学案》卷十四《明道学案下》:“《程氏遗书》曰:良佐昔录五经语作一册,伯淳见之,谓曰‘玩物丧志’。”[10]“梁元”句:梁元,梁元帝萧绎,嗜读书,藏书十四万卷,隋炀,即隋炀帝杨广。《资治通鉴》卷一八下:“帝好读书著述。……初,西京嘉则殿有书三十七万卷,帝命秘书临柳顾言等铨次,除其复重猥杂,得正御本三万七千馀卷,纳于东都修文殿;又写五十副本,简为三品,分置西京、东都、宫省官府。其正书,皆装翦华净,宝轴锦褾。于观文殿前为书室十四间……帝幸书室,户扉及厨扉皆自启。”陈后主:陈叔宝。魏徵称“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宋徽宗,赵佶,不仅工书善画,而且知乐能词。[11]太子弘之读《春秋》:《新唐书三宗诸子传》:“孝敬皇帝弘,显庆元年立为皇太子。受《春秋左氏》于率更令郭瑜,至楚世子商臣弑其君,喟而废卷曰:‘圣人垂训,何书此耶?’瑜曰:‘孔子作《春秋》,善恶必书,褒善以劝,贬恶以诫,故商臣之罪,虽千载犹不得灭。’弘曰:‘然所不忍闻,愿读他书。’”弘为高宗子,武后所生,上元二年从幸合壁宫,遇鸩死,年二十四,谥为孝敬皇帝。[12]穆姜:春秋时鲁宣公夫人,鲁成公之母。穆姜和叔孙侨如私通,想驱逐鲁国执政季文子、孟献子而占其家财,又想废掉成公而立其庶弟。成公死,子襄公立,将其迁于东宫。曾命卜史占卦,得《艮》之《随》,有出走之象,卜史劝其速出,可以免。但她认为“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后遂死于东宫。见《左传襄公九年》。[13]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十七年)废皇后郭氏为中山太后,立贵人阴氏为皇后。(十八年)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疆,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疆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刘)庄即是后来的汉明帝。所谓“《春秋》之义,立子以贵”,说见于《公羊传》。《公羊传隐公元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恒(鲁恒公)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汉光武将原皇太子刘疆降为藩王,而立刘庄为皇太子,以其母贵为皇后之故,即依循《公羊传》中“立子以贵”之义。大伦,《孟子滕文公上》:“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又《论语微子》:“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知“大伦”即是“人伦”。[14]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汉书匈奴传》:“莽奏令中国不得有二名(两个字的名),因使使者以讽单于,宜上书慕化为一名,汉必加厚赏。单于从之,上书言:‘幸得备藩臣,窃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曰知。’莽大悦。”案《公羊传定公六年》:“季孙斯、仲孙忌帅师围运(地名,同“郓”)。此仲孙何忌也,曷为谓之仲孙忌?讥二名。二名,非礼也。”此为本文“讥二名”之所本。讥,遣责,非议。[15]“王安石以国服”二句:《周礼地官司徒泉府》:“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凡国之财用取具焉。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馀。”国服,原为一地区所出产品之意。王安石用此经文推行青苗法。《宋史王安石传》:“青苗法者,以常平籴本作青苗钱,散与人户,令出息二分,春散入敛。”苏辙《再论青苗状》所云“熙宁之初,王安石 、吕惠卿用事,首建青苗之法,其实放债取利,而妄引《周官泉府》之言,以文饰其事”,即指此事。经且为蠹:言以上汉儒、王莽、王安石之妄用经义,犹如蠹鱼之蛀蚀经文。[16]汉高:汉高祖刘邦。韩:韩信。彭:彭越。[17]“读光武”二句:光武易太子而国本定,即汉光武帝废太子刘疆,另立刘庄为太子事,见注[13]。元良,《礼记文王世子》:“一有元良,万国以贞,世子之谓也。”后因以元良为太子之代称。[18]“读张良”二句:张良辟谷以全身事载《史记留侯世家》:“留侯曰:‘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辟谷,不食五谷;及行道引之术,古人以为可以长生。炉火,指道家烧丹炼汞之术。彼家,儒家指佛、道为彼家。[19]丙吉之杀人而不问:《汉书丙吉传》:“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20]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语见《论语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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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偶记(节录)(清)刘大櫆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2],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3],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4]。人无经济[5],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譬如大匠操斤[6],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7],何处设施[8]?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9],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神只是气之精处。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10]此语最形容得气好。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11]。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12]。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13],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14]。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15],有奇在丘壑者[16],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扬子《太玄》、《法言》[17],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奇,正与平相对。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18]。
  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19],意真则简,辞切则简[20],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21],品贵则简[22],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23]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24]又曰:“物相杂,故曰文。”[25]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典漠训诰[26],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左氏》情韵并美[27],文采照耀。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28]。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29]。唐人宗汉,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30],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注释:
  [1]《论文偶记》:刘大櫆阐述其文学思想的专著。[2]曹子桓:魏文帝曹丕,论文以气为主,见其《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敌。”苏子由:宋代散文作家苏撤。论文以气为主,见其《上枢密韩太尉书》:“以为文者,气之所形。”[3]灏(hào浩):浩大。[4]出辞鄙倍:《论语泰伯》:“出辞气,斯远鄙倍矣。”鄙倍,鄙陋背理。“倍”通“背”。[5]经济:经世济民,治理国家的主张、办法。[6]大匠:技术高超的匠人。斤:斧头。[7]成风尽垩手段:《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垩(è扼):白土。慢同“漫”,涂抹。斫:砍。[8]设施:设置安排。[9]能事,本领,才能。[10]李翰:唐代文学家,字子羽。引语见李德裕《文章沦》:“从兄翰常言‘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盖调是矣。”[11]希声:见本书刘大櫆《答吴殿麟书》注,窈渺:美妙。[12]矩:标记。[13]渡:测度。[14]“珍爱者必非常物”:“韩愈《答刘正夫书》:“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15]笔:笔法,笔力,如曲笔,伏笔等。[16]丘壑:指意境深远。[17]扬子:扬雄,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早年从事辞赋写作,后来认为这是“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转而研究哲学。曾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提出以“玄”作为宇宙万物根源的学说。[18]太史公:司马迁。《伯夷传》是《史记》列传中的一篇。[19]笔老:笔法老练。[20]辞切:言辞准确切要。[21]气蕴:文气含蓄深厚。[22]品贵:文风庄重。品,品格。[23]程子:北宋哲学家、教育家程颢、程颐兄弟,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引语见《二程全书遗书第二上》。[24]“虎变”二句:《易革》:“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又:“象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文柄”、“文蔚”均指文采(原指虎、豹身上的花纹)鲜明、丰茂。《文心雕龙原道》:“虎豹以炳蔚凝姿。”[25]“物相杂”二句:语出《易系辞下》。相杂,相互杂错。[26]典谟训诰:指《尚书》,典、谟、训、诰,皆《尚书》中的名目。[27]《左氏》:即《左传》。[28]纵:自由放纵。[29]子长:司马迁。[30]即物:就物,凭借具体事物。


  桐城派作家在从事散文写作的同时,多重视总结前人的写作经验,《论文偶记》是桐城文论的第一个篇幅较长的专著,集中表观了刘大櫆的散文创作主张,在桐城派文论中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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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说(清) 刘大櫆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夫煦之以恩[1],任其然而不然[2],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3],行止出于其心[4],而坚不可拔者[5],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6]。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7],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8],非人耶[9]?人岂贱于骡哉?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呜呼!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注释:
  [1]煦(xǔ许,又读xù绪):温暖,爱悦。[2]“任其然”句:不加强迫,让它自动这样做,它却偏不这样做。然:这样。[3]迫之以威:以威力强迫它。[4]行止:一言一动,各种行为。[5]拔:移易。[6]“然则”句:马易驯服而螺不易驯服,骡即所谓“坚不可拔者”,所以说马贱累贵。[7]轶(yì益):通“逸”放任。[8]榎(jiǎ假):用于笞打的一种刑具。“榎”同“槚”,苦茶。[9]非人耶:不就是人吗?



  这是一篇寓言式的杂文。作者之意,是贵骡而贱马,因为骡“行止出于其心”,“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具有倔傲之性,而马则往往屈服于威势。但世俗却以骡之“刚愎自用”而贱之,于是作者不能不慨叹。以螺马为寓,实是写人世的不平,包有作者的身世之感在内。此文言简意赅,文不足二百字,文意却一折再折,曲尽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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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得利油画院(清)黎庶昌

  马得利向有油画院,其画多旧。今年新添一所,开院之日,君主亲临阅视。学部先期以函请,予以在国恤穿孝期内[2],辞未赴也。迨后始一往观,其中有绝佳者数幅,需价动以数千金计。予力不能致,因记之:
  一为铅笔纸画日国地名爪达伊尔纳[3],岭道坡陀斜上,众松离立成林,岭以外天光微透;山凹处乌云一片映带之,时有乱鸦数点,斜飞点缀;山麓浅草乱石,绵羊十余头,放牧牧童,箕踞倚石而坐[4];笔墨苍润,书味盎然,王麓台、石谷之徒也[5]。一画荷兰之阿卜姑得地,池边野鹤数群,俨如人立,水痕悠远,环带疏林,芦苇萧疏,风景幽绝。一画玻璃暖房,窗外雪痕隐约,有瑞典人母女在中;其母倚石柱坐,后垂棕叶,旁列唐花盆;女方八九龄,发垂覆额,向母耳语,欢欣之态,溢人眉际。一画日国海口邑塞夜景,夜深人静,桅樯林立,星点灿然;时有薄云掩月,月光透入水面,跃跃欲出;天光暗淡,隐见路灯,将军马地勒司刚波司潜出马队觇贼(刚波司,现任之兵部尚书也。)一画日国女子名马达拉纳悔过图,身为由太妆,锦衣绣带,掷弃其首饰珍玩等物,长发委地,跪而祷天。一画十二三龄小女,名马利亚莫尔赖诺,独立庭内,神采翩然,其父手笔也。予叩之主者,其人不以出售。
  西人作画,往往于人物山水,必求其地其人而貌肖之,不似中国人之仅写大意也。所记略得仿佛,惜乎其神妙之处皆不能传,庄生所谓以指喻之非指者也[6]。



  注释:
  [1] 马得利:马德里。[2]国恤:帝后之丧。[3]日国:西班牙。[4]箕踞:伸开腿坐。[5]王麓台:王原祁,号麓台。王翚:字石谷。二人是清初著名画家。[6]“庄生”句:语出《庄子齐物论》。公孙龙提出“指非指”、“白马非马”的命题。庄子针对此提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黎庶昌借此说明他对于画的抽象描绘,不能传达画的具体神妙之处。



  本文选自《西洋杂志》,是作者任驻西班牙使馆参赞时,观看马德里油画院而作。文中详细描绘了其中“绝佳者数幅”,并指出了中国画重写意与西人画求实写的区别。作为一个外交官,黎庶昌描述异国民风国俗,十分注意文化的内涵,这自然和他的文化修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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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3 16:04 资料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马伶传·(清)侯方域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1)。金陵为明之留都(2),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3)、游雨华台者(4),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5)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6)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7),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8),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9)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称为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于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10)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尔。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注释:
  (1)金陵:古地名,今江苏南京。梨园部:指戏班。梨园是唐玄宗时在皇宫中教练歌舞艺人的地方。唐代宫廷乐舞有两大类别:坐部伎和立部伎。坐部伎在堂上表演。在梨园教练的为坐部伎。后世也称戏班为“梨园部”或“梨园”。(2)留都:古代王朝迁都后,常在旧都置官留守,称留都。(3)桃叶渡:南京的名胜之地。(4)雨华台:即雨花台,南京的名胜之地。(5)新安:隋、唐时郡名,其辖境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徽州(包括今安徽歙县等地)。新安贾指徽州商人。(6)《鸣凤》:指《鸣凤记》,明代戏曲剧本名,演杨继盛与明代奸相严嵩斗争、被害及昭雪的故事。椒山先生即指杨继盛。(7)两相国论河套:指《鸣凤记》所演奸相严嵩与另一宰相夏言争论应否恢复河套的事。河套,指今内蒙古自治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贺兰山以东、狼山和大青山南、黄河沿岸的地区。(8)匍匐前:伏地前行。(9)顾秉谦:昆山(今属江苏)人,万历二十三年(1544)进士,历任文渊阁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晋少师。谄附魏忠贤,陷害杨涟、左光斗等。《明史》入《阉党传》。(10)分宜:指严嵩。严嵩为江西分宜人。

  侯方域(1618--1655) 明末清初人。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襄齐名,称“四公子”。入清后曾应河南乡试,中副榜,并为清总督出谋献策。能诗文。所著有《壮悔堂文集》、《四忆堂诗集》。
  本篇讲述了马伶为提高自己的表演艺术,不断刻苦学习、努力探索的故事。马伶作为一位有名的演员,在经历一次演出失败之后,他并没有气馁,而是励志奋发,远走几千里,不惜为人奴仆去深入生活,观察人物的言行举止、体验人物的思想感情,终于塑造出了深受观众赞赏的舞台形象。这个故事表明,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艺术家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深入生活,不断地进行学习和探索,闭门造车是不能取得高度成就的。[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4-12 19:00:0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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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湘灵诗集序(清)刘大櫆

  马君湘灵与余居同里,生同庚[1],学同业,其喜为诗同,其嗜酒同,饮洒既酣,其狂言震于广座也同。余弃于时,而湘灵亦屡试不举,为同遇;余生三子皆夭[2],而湘灵亦未有子息,为同病。人之不同,如其面,余与湘灵几无不同矣。而亦有不同者,盖湘灵之为人,余固尝兄事焉;若其所为文章,则余方欲师事之而未能。此其不同也。
  忆昔与湘灵同在京师,一日日已晡[3],湘灵过余施舍,余出酒看共酌。时余兄奉之亦在坐。湘灵被酒[4],意气勃然,因遍刺当时达官无所避。余惊怖其言。湘灵慷慨曰:“子以我为俗子乎!”余谢不敢。湘灵命酒连举十余觞,大醉欢呼,发上指冠,已复悲歌出涕。余见湘灵言之哀,亦泣涕纵横不自禁。湘灵乃指谓余兄曰:“彼乃同心者。”因出其平生歌诗示余。余读之,风翻云涌,而喉间气郁不得舒,于是相对黯然,罢酒别去。忽忽二十年,则闻湘灵已老病,不复能远游,或扁舟自放于九龙、三泖之间[5],间则归里与缙绅之去位而里居者连为吟社[6],寻山钓水而已。嗟乎!以湘灵之才与其志,使其居于庙朝[7],正言謇谔[8],岂与夫世之此倡而彼应者同乎哉!奈何窘琢浮堪[9],抱能不一施,遂为山泽之癯以老也[10]。
  癸未之秋[11],湘灵橐其所为诗遗余数百里之外[12],使为之序。余诵湘灵之诗,循环往复,益叹湘灵年虽老,而少年英锐之气不衰。此其必传于世,世人之所共知,固不藉余言以增重。若其人之磊砢[13],不犹高出时俗人万万,则非余言莫之显。虽然,后之人苟能读湘灵之诗,亦可以想见其人矣。


  注释:
  [1]同庚:年龄相同。庚:年龄。[2]夭:夭亡,未成年而死。[3]晡((bū不阳平),黄昏。[4]被酒:中酒,喝醉了酒。[5]扁舟:小船。九龙:当指福建九龙江。三泖(mǎo卯):湖名,在今上海市松江县西、金山县西北,湖分上、中、下三泖。这句意为在这一带游山玩水。[6]缙绅:泛指有官职的人。“缙”亦作“搢”,插的意思。“绅”为带子。旧时作官要插笏绅。吟社:作诗的社团。[7]为大朝:指朝廷。[8]謇谔(jiǎn è简饿):正直敢言。亦作“謇谔”。[9]窘蹶:窘困失意。湛:通“沉”。[10]癯(qú渠):瘦弱贫困。[11]癸未:乾隆二十八年(1763),作者时年六十五岁。[12]橐(tuó驮):袋子。“囊其所为诗”即把他的诗稿装在袋子里。[13]磊砢(kē科):才气卓越。


  此文序马湘灵诗,但不言其诗而只言其人其遇,以抒身世感概,于雄肆中寓悲怆,也颇能表现刘文特色。文中对马湘灵使酒发狂,慷概悲歌情景的描写,颇为传神。刘大櫆于散文创作强调神气,于此文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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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者说(清)戴名世

  里中有盲童,操日者术[1],善鼓琴。邻有某生,召而吊之[2],曰:“子年几何矣?”曰:“年十五矣。”“以何时而眇[3]?”曰:“三岁耳。”“然则子之盲也,且十二年矣。昏昏然而行,冥冥焉而趋[4],不知天地之大,日月之光,山川之流峙[5],容貌之妍丑[6],宫室之宏丽,无乃甚可悲矣乎?吾方以为吊也。”
  盲者笑曰:“若子所言,是第知盲者之为盲[7],而不知不盲者之尽为盲也。夫育者曷尝盲哉?吾日虽不见,而四肢百体均自若也[8],以目无妄动焉[9]。其于人也,闻其音而知其姓氏,审其语而知其是非[10]。其行也,度其平陂以为步之疾徐[11],而亦无颠危之患。入其所精业[12]而不疲其神于不急之务[13],不用其力于无益之为,出则售其术以饱其腹[14]。如是者,久而习之,吾无病于目之不见也[15]。今夫世之入,喜为非礼之貌[16],好为无用之观[17],事至而不能见,见而不能远,贤愚之品不能辨[18],邪正在前不能释,利害之来不能审,治乱之故不能识,诗书之陈于前,事物之接于后,终日睹之而不得其义,倒行逆施,伥伥焉踬且蹶而不之悟[19],卒蹈于网罗,入于陷阱者,往往而是。夫天之爱人甚矣!子之以运动知识之具[20],而入失其所以予之之意,辄假之以陷溺其身者[21],岂独目哉?吾将谓昏昏然而行,冥冥然而趋,天下其谁非盲也?盲者独余耶?东方且睥睨顾盼[22],谓彼等者不足辱吾之一瞬也。乃子不自悲而悲我[23],不自吊而吊我,吾方转而为子悲,为子吊也。”
  某生无以答,间诣余言[24],余闻而异之,曰:“古者瞽、史教诲[25],师箴,瞍赋,朦诵[26],若晋之师旷、郑之师慧是也[27]。兹之盲者,独非其伦耶[28]”为记其语,庶使览之者知所愧焉。


  注释:
  [1]日者:古时司占卜定时日之吉凶者称“日者”。《史记》有《日者列传》。操日者术,意谓掌握算命技能,以算命为生。[2]召而吊之:叫来加以慰问。吊:慰问。[3]眇(miǎo秒):瞎。[4]冥冥:昏暗。趋:疾走。[5]山川之流峙:川之流,山之峙。峙:耸立。[6]妍(yán言)丑:美丑。妍:美好。[7]第:但,仅止。[8]百体:指身体的各种器官。[9]以:因。以上两句的意思是说,国为眼盲,故目不妄动,不生邪念,于是四肢百体都能泰然自若。[10]审:审断辨别。[11]度其平陂:审度道路的平与不平。陂(bēi杯):倾斜。[12]入其所精业:专注于所精通的业务。[13]“而不疲”句:不在那些不急需的事情上劳神。务:事情。[14]售其术:卖其技艺,即使用其日者之术挣钱。[15]病:患,担忧。[16]非礼之貌:不合礼义的外貌。[17]观:观览。[18]品:品第,优劣等第。[19]伥伥:见《钱神问对》注[46]。踬:绊倒。蹶(jué掘):摔倒。[20]运动知识之具:指人身体的运动、感觉、思维器官。知识:知觉认识。[21]假之:凭惜天给予人的运动知识之具。陷溺:堕落、败坏。以上两句意为:人身体的各种器官,是天赋予人,使人感知运动的,但有些人却违背天的本意,滥用这些器官,纵情声色享乐,致使自己堕落、败坏。[22]睥睨(pì nì辟逆):眼睛斜视,以示高傲。顾盼:向左右四周看,以示得意。古有“顾盼自雄”之语。[23]乃:尔,你。“乃子”意为“你这位先生”。[24]间诣余言:空闲时拜访我而谈到那盲者的话。诣:拜访。[25]瞽、史教诲:语出《国语》。“瞽”、“史”均为周代官名。“瞽”即太师,掌管音乐,因该职一般都由盲人充任,故称“瞽”。“史”即太史,掌管天时、阴阳、礼法等方面的记事。瞽、史都负有教育训导的责任。[26]“师箴”句:语出《国语》。师:周代专掌一职之官称为“师”,这里指太师,即“瞽”。箴(zhēn):劝戒,教导。瞍(sǒu薮):目无瞳人的盲者。赋:朗诵,意为诵诗以资教诲。下文“诵”意同。矇(méng蒙),目有瞳人而无视力的盲者。[27]师旷:春秋时普国的乐师。师慧:春秋时郑国的乐师。[28]其伦:那一类人。伦:类。


  此文借盲者之言刺世俗之颠倒昏乱。作者认为:“盲者”由于心神健全,其实不盲;而天下之不盲者,邪正不分,利害不审,倒行逆施,反倒都是“昏昏然而行,冥冥焉而趋”的育人。作者以此寓“举世皆醉我独醒”之意,在这一点上,与《醉乡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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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娘传(清)李慈铭

 
  猫娘者,居越城偏门外[1],不知其姓氏,贩妇人珠翠衣襦之属以为生[2],有年矣。貌皱黑,每出城市,喜涂粉黛其面[3],结发为十余鬟[4],以红棉缠之,杂插花草其上。修视龋笑[5],娱游阛阓间[6],往往多得钱文去。余见之,盖年四五十矣。时虚市人散[7],湖桥夕阳中,一老丑妇顾景行[8],红紫摇摇满头,儿童数十喧绕之,争唱以为猫娘归也。
  论曰:甚矣,天下之大也!盖变其术以游于世者,固穷亡复之矣[9]。若猫娘者,宜其称也。夫世之人莫不好妍以自形,果以是取笑于世,而世人不之觉,已群售其丑矣[10]。然则世之好恶,真不可恃哉!虽然,予初见猫娘,则怒以为妖也;继得其故,则为感叹而不能已。呜呼,其感也可思矣。



  注释:
  [1]越城:绍兴城。绍兴是古越州的治所。[2]襦(rú):短衣,短袄。[3]黛:青黑色的颜料,用以画眉。[4]鬟(huán):环形的发束。[5]修视:修饰眼神,犹言眉目含情。龋(qǔ)笑:即龋齿笑,仿佛牙痛似的假笑,指故作姿态。东汉梁冀的妻子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齿笑,以为媚惑。”[6]娭:通“嬉”。阛阓(huán huì):市区,亦常指市区街道店铺。阛,市区的墙。阓,市区的门。[7]虚:同“墟”,集市。[8]顾景:顾望身影,形容自我欣赏。景,同“影”。[9]之:来,产生。[10]售:中,被蒙蔽。



  李慈铭(1830—1894),字㤅伯,号莼客,浙江传经稽(今绍兴)人。光绪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政治观点迂腐保守。中日甲午战争清军败,消息传来,感愤扼腕,卒于官。有《越缦堂日记》等。
  猫娘是一位以浓妆艳抹来招引顾客、兜售货物的小贩,文章就此发议论:美丑一类的是非标准混淆,美丑就分不清了;反过来看,猫娘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以美遮丑,又令人感叹。这里没有采取简单否定的方法来评判虚假行为,而是揭示了更为复杂的世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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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伯言先生诔辞(清)吴敏树

  为古义词之学于今日,或曰当有所授受,盖近代数明昆山归大仆[2],我朝桐城方侍郎[3],于诸家为得文体之正。侍郎之后,有刘教谕[4]、姚郎中[5],各传侍郎之学,皆桐城人,故世言古文有桐城宗派之目。而上元梅郎中伯言,又称得法于姚氏。 余曩在京师[6],见时学治古文者,必趋梅先生,以求归、方之所传。而余颇亦好事,顾心窃隘薄时贤[7],以为文必古于词,则自我求之古人而已,奚近时宗派之云?果若是,是文之大厄也。而余闲从梅先生语,独有以发余意。又读其文数十篇,知先生于文自得于古人,而寻声相逐者[8],或未之识也。余自是益求之古书。
  自道光甲辰[9],又九年咸丰壬子,余复入都[10],则梅先生已去官归金陵,而粤寇之乱大作[11]。明年金陵陷[12],闻先生得出。丁巳[13],余寓长沙,孙侍读子余告余曰[14]:“梅先生以前二岁卒矣。”余于先生才数面,而与先生游京师者,称先生语未尝不及余。余穷老于世,今且避徙无所,而先生亦可谓不得志以死者。其才俊伟明达,固非但文人,而趣寄尤高[15],以进士不欲为县令,更求为赀郎[16],及补官,老矣。而归又逢世之乱,可伤也。乃为之诔曰:
  才问以兮不施?名何为兮大驰?独为文章之人兮,世安赖而有斯?呜呼哀哉伯言父[17]?其文之好耶[18],其志之皦耶[19],其又以逢天之忌,而卒于颠倒者耶[20]!



  注释:
  [1]诔辞:哀祭之辞。[2]归太仆:明代散文家归有光,字熙甫,号震川,江苏昆山人。曾任南京太仆寺丞。是明代散文“唐宋派”的代表,在继承唐宋八大家古文传统方面开了桐城派的先河。[3]方侍郎:方苞。[4]刘教谕:刘大櫆。[5]姚郎中:姚鼐。[6]曩(nǎng):以往,从前。[7]顾:却,反而。隘薄:狭隘,浅薄。此处作意动用法,认为……隘薄。[8]寻声:顺着声音,犹言“闻风”。[9]甲辰:指道光二十四年(1844)。[10]咸丰壬子(1852),吴敏树和乡友毛西垣一同赴京会试。[11]粤寇:对太平天国革命军的蔑称。洪秀全始起义于广西,广西又称粤西。[12]太平军于1853年3月攻克南京(金陵),定为都城,命名为天京。[13]丁巳:咸丰七年(1857)。[14]孙侍读:见《亡弟云松事状》注。[15]趣寄:兴趣,寄托。指志向怀抱。[16]赀郎:出钱捐官的人。赀:通“资”,钱财。梅曾亮中进士后,因不肯做外官,纳资捐官,得为户部郎中。[17]父:男子的美称。[18]其:犹“岂”,表示反诘。与下面的两个“其”字并列。[19]皦(jiǎo):清白,高洁。[20]颠倒:潦倒穷困。



  吴敏树一贯反对文学上立宗派,他认为只须同博取古书即可,“乌有建一先生之言以为门户途辙”?并且在很多书信中都毫无顾忌地表明了这一观点。可是由于他与桐城派主要成员的私人关系都不错,又由于当时风尚是竞仿桐城,人们有意无意地都把他归入桐城派,因此在这篇为桐城中心人物梅曾亮所写的诔辞里,为了辩明自己观点的与众不同,就很费了一番斟酌。他不无疑词地说到桐城渊流,又含糊地提及梅与自己看法一致。尽管如此,他仍是坚持的崇古者,在一般的文字思想方面仍与桐城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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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峐记(清)郑珍

  峐,即所谓侧掌而裆脐者也。南于墓,径可百步[2],高与脐等,而掌末适直墓门[3]。山盖得此,乃环合而雄深,其中始圆窊[4],可田可池。无则枯短直露,举不足观也。初土人铲腰为田。庚子秋[5],余得之,始复旧。相其势若植巨木,则婉秀为所夺。且前山之云委而波属者皆蔽矣[6],乃种梅焉,至今四年。于是峐之上乃无非梅者。
  梅之初也,府君蓄盆梅一[7],修逾尺[8],大如指,千叶而白花。一日,先孺人抚而言曰[9]:“凡物皆有全量[10]。使夭阏不尽其性者[11],皆人为害之也。”因出植篱间。越年,其条大发;又越年,行树下而冠已无碍。余因雨水前削枝之近土者,半夹以石,深拥之。期年发,拥其根者三而得一或二焉。乃斫而树之,树者又如是分之,因是尧湾寓宅多有梅。其祖树当丁酉六月[12],花一枝,是秋余举于乡。及庚子,先孺人弃养,遂不花,明日乃枯以死。木之可感也如是。今此峐之或乔或稚者[13],皆其子孙也。
  忆余在十年前,结草亭于寓东大枣下,左右植梅五六株。割前之田为方池,中菰莲而上萱柳。每春夏叶茂,枝撑相交,一亭皆绿。先孺人或坐梅下,纺棉绩麻[14];或行梅边,摘花弄孙子。及秋霁冬晴,则又架竹槎枒间[15],曝衣襦,干旨蓄[16],徐徐然来往其际。亭之外皆圃,中植者患防菜,则以余酷护也[17]。时余出,稍芟之[18],家人闲举以为笑。至今皆移来此。某某株为所倚而抚者,某枝为所芟者,某槎枒为所架竹者,宛宛皆能记识。而据峐北望,累然一丘,音容莫复,徒使兹峐为瑶林,为雪海,过焉者啧啧道山中之胜,能无悲乎!详述之,以见诸梅之能尽其性者,皆出自先孺人手也。峐者,寓陟瞻之意[19]。屺、峐同字义,盖依《毛诗》云。



  注释:
  [1]峐(gāi):无草木的山。[2]径:直径。可:大约。[3]直:临。[4]窊(wā):低陷地。[5]庚子:道光二十年(1840)。[6]云委而波属:如云之相叠,如波之相接。比喻连续不断、层见叠出。[7]府君:作者对其父的敬称。[8]修:长、高。[9]先孺人:作者对故去母亲的敬称。[10]全量:此处指发展限度。[11]夭阏:受阻折而中断。[12]丁酉:道光十七年(1837)。[13]乔:高。[14]绩麻:缉麻。[15]槎枒:树枝错杂横出。[16]旨蓄:储备过冬的食品。[17]酷护:极力保护。[18]芟:割除。[19]陟瞻:语见《诗经魏风陟岵》:“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毛诗》笺曰:“此又思母之戒,而登屺山而望之也”。后因以陟屺喻思亲。陟瞻之意,即思亲之意。



  本文选自《巢经巢文集》卷三,作于1845年。此文语言平实,却韵味深厚,感情真切,既记述了梅峐的由来,又因物思人,表达了对母亲的深切怀念,充满梅树依旧、亲人音容不复的感伤。作者追述了母亲所说的一句话:“凡物皆有全量”,因而要使物“尽其性”,不受人为损害。这也揭示了顺应自然、发展个性的道理,给人以启示。此文与《斗亭记》,在写法上类似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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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岭记(清)全祖望

  顺治二年乙酉(1)四月,江都(2)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3),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4),然仓皇中(5)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6)者?”副将军史德威(7)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8)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9),谱汝诸孙中(10)。”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11)。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12),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13),大兵(14)如林而至,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15)等皆死。忠烈乃瞠目(16)曰:“我史阁部(17)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18)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19):“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20),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21)。”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22),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23)。吴中孙公兆奎(24)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25)。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26),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27)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28)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29),急呼麾下(30)驱出斩之。
  呜呼(31)!神仙诡诞(32)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33),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蜕(34),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35)浩然,常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36)!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37)。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38),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39)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40)!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41),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42),特告其父母火之(43),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严、粤东屈大均(44),为作传、铭、哀辞。
  顾尚有未尽表章者(45):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46)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47)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48)已亡,其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
  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此,当易姓之间(49),不能仗节(50),出疏纠之(51)。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馀烈(52)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53)之烈,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54),附以烈女一辈也。[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编辑过]


  注释:
  (1) 顺治二年乙酉——公元1645年。顺治,清世祖福临的年号。乙酉,顺治二年的干支。(2) 江都——今江苏省扬州市。(3) 督相——史可法当时以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督师扬州,故称“督相”。史忠烈公——史可法的谥号。按,史可法死后,南明隆武帝谥之为忠靖,清乾隆中追谥忠正。此处称忠烈,或另有所本。势不可为——指扬州难以固守,势必为清军所破。(4) 誓与城为殉(训xùn)——决心死难,与城共存亡。殉,为达到某种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生命。(5) 仓皇中——指与敌人博斗的匆促时机。(6) 临期成此大节——指到城破时将史可法杀死,以成全他与城共存亡的节义。(7) 史德威——山西平阳(今临汾)人,扬州破,被俘不屈,后获释。(8) 汝——你。(9) 太夫人——指史可法的母亲尹氏。(10) 谱汝诸孙中——把你作为孙辈列入家谱中。(11) 自裁——自杀。(12) 涕——眼泪。(13) 小东门——和下文的南门、天宁门都是当时扬州城门名。(14) 大兵——作者因生活在清代,故称清兵为大兵。(15) 马鸣騄——陕西褒城人,曾任后备道。任民育——山东济宁人,时任扬州知府。太守是知府的别称。刘肇基——辽东人,崇祯中任辽东副总兵,时为史可法部下总兵加左都督。(16) 瞠(撑chēng)目——瞪眼。(17) 史阁部——史可法时任内阁大学士,故自称“阁部”。(18) 和硕预亲王——清军大将多铎的封爵。多铎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五子,顺治元年十月任定国大将军,率师南下;次年正月破潼关入西安,二月由河南趋淮、杨,四月十九日遂围扬州。(19) 或曰——有人说。乌帽——黑色的便帽。(20) 殒(允yǔn)——死。史可法死后,当时有好几种传说。除投江自沉一说外,还有人说他突围跨白骡而去。也有说他城破时被执至大营,留三日,不屈,被害。(21) 已而——不久。英、霍山师大起——顺治五、六年(1648—1649)间,侯应龙、张图容、杨国士、冯弘图等纷纷在英山、霍山(均属今安徽省)起义抗清。其中冯弘图倡言史可法实未死,以可法名义号召起义,聚众数千,于顺治五年春攻占英山、霍山、六安等县。后为清军击败。(22) 陈涉之称项燕——项燕原为楚将,屡立占功,深爱楚人爱戴。前223年秦灭楚,项燕自杀,但有人传说他没有死;209年陈涉、吴广就假托项燕和公子扶苏(秦始皇长子,为胡亥、赵高所谋杀)的名义,号召起义反秦。(23) 吴中——指今江苏吴县附近一带地区。孙兆奎——吴江举人。扬州失守后,他于同年六月,与同县进士吴易起兵抗清,八月兵败,为清将吴胜兆所俘。(24) 白下——今江苏南京市。(25) 经略——明代有重要军事任务时特设的官职,执掌一方军政大权。洪承畴——福建南安人,崇祯十二年(1639)任蓟辽总督,防守关外。时清军入侵,明军不利,洪据守松山(今辽宁锦州南)。崇祯士五年清军破松山,沤承畴被俘降清。当时或传洪承畴已死难,崇祉帝甚表哀悼,下令建坛,准备亲自奠祭,后闻其已降清,乃止。有旧——有过交情。(26) 审知——确实知道。(27) 抑——琮是,或是。(28) 恚(汇huì)——恨,恼羞成怒。(29) 麾(挥huī)下——部下。(30) 鸣呼——感叹词。(31) 诡诞——荒谬虚妄。(32) 颜太师——颜真卿,唐德宗时官太子太师,建中三年(782)淮宁节度使李希烈反叛,次年朝廷派真卿前往晓谕,被杀。胸怀大志《太平广记》卷三十二载,真卿死后十馀年,颜氏仆人往郑州收租,路经洛阳,曾遇见真卿。故时人传真卿尸解得道。按,学仙者死,谓之尸解;死于兵刃,谓之兵解。这些都是古代迷信的说法。(33) 文少保——文天祥,宋末抗元领袖,官右丞相加少保。祥兴元年(1278)兵败为元军所俘,被押至大都(今北京市),1282年被杀。清彭绍长虹与袁枚书云:“昔文信公在燕(今北京)狱,遇楚黄道人,受出世法,始得脱然于生死之际,故其诗云:‘谁知真患难,忽遇大光明。’又云:‘莫笑道人空打坐,英雄敛手即神仙。’”此即文天祥仙去之说。蝉蜕(退tuì)——谓人遗下形骸仙去,如象蝉脱皮一般。颜、文仙去之说,早属荒诞不经,但却反映了人们崇敬忠臣义士的心情。(34) 气——正气。(35) 出世——指成仙。入世——指还在人世。这三句的意思说:忠臣义士即使死了,他们的正气仍永留于天地之间,何必要说他们没有死或是成了仙呢?(36) 为蛇画足——《战国策•齐策二》载:有数人相约,比赛画蛇,先现成的饮酒。其中一人已先画完毕,却自作聪明添画蛇足,结果反而输了。其实蛇是没有足的,根本不须添画。后世因以“画蛇添足”比喻凡事过头,反劳而无功。(37) 光景——景象,情景。(38) 宛然——仿佛。(39) 这句意思说:至于那些假称史可法没有死而冒用他的名义的人,更不必去追究他们的真假了。(40) 丹徒——今江苏镇江。冢(肿zhǒng)坟墓。清军攻扬州时,丹徒钱应式正寓居扬州,城陷,其女不屈自杀。王猷定有《钱烈女墓志铭》——一文记其事。(41) 而——然后,才。钱女先拟以刀刎颈,继拟自焚,上吊,服毒,均未死;最后以衣带自缢始毕命,故云“凡五死而得绝”。(42) 火之——给她采用火葬。(43) 江右——指长江下游西部之地。今称江西为江右。王猷定——字于一,江西南昌人,工诗古文。关中——今陕西。黄遵严——不详。粤东——今广东。屈大均——字翁山,广东番禺人,以诗文名当时。(44) 铭——“墓志铭”的结尾部分,一般多用韵文。(45) 顾——但。表章——表扬。(46) 可程——史可法弟,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被选为庶吉(官名,属翰林院)。李自成攻占北京时,可程一度归附农民军,旋又降清,不久南归。史可法曾上书朝廷,要求予以惩处。(47) 大将——指清军将领。发——押送。(48) 八弟——史可刚。(49) 当易姓之间——在改朝换代的关键时期。(50) 仗节——保持气节。仗,持。(51) 疏——奏章。纠之——弹劾他(史可程)。(52) 踵——追随。兄公——旧称夫之兄曰“兄公”。馀烈——即遗志。(53) 谅——推想。从祀——陪祭。(54) 夫人——指史可法的八弟媳。


  译文:
  顺治二年四月,江都(扬州城)被清兵围困,情势危急。以宰相身份在扬州督师的忠烈公史可法知道局势已不可能挽救,就召集众将领,对他们说:“我已立誓与这座城共存亡,但在危急时刻不能落在敌人手里死去,谁能帮助我在城破时成就这一大节?”副将军史德威悲痛激昂地表现愿意担负这一任务。忠烈公大喜,说:“我还没有儿子,你可因同姓关系作我的后嗣。我要写信禀告太夫人,把你的名字记上我家的家谱,列入她的孙儿辈中。”
  二十五日,江都城被攻陷,忠烈公就拔出刀来要自刎。众将领果然争上前来抱住他(不让他自杀)。忠烈公大声呼唤德威,德威涕泪迸落,不有举刀,于是被众将领拥护前行。到小东门时,清兵已如密林般来到。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和刘都督肇基等将领都英勇牺牲。忠烈公就怒目瞪视敌人说:“我是大明的史阁部!”接着就被俘押到南门,和硕亲王用“先生”的名称来称呼他,劝他投降。忠烈公大骂而死。当初,史忠烈公曾有遗嘱:“我死后应葬在梅花岭上。”到这时,史德威寻求史公的尸骨,不能得到,就用他的衣冠来代替,把他葬埋在梅花岭上。
  也有人这么说:“当江都城被攻破的时候,有人曾亲眼看见史公穿着青衣服,戴着乌帽,骑着白马,跑出天宁门投入长江死去,并未曾死在城中。”自从有了这种传言,长江南北,就都说史公没有死。不久英山、霍山的抗清义军大规模兴起,都假托史忠烈的名号来号召群众,就如同陈涉起义假托项燕的名号一样。吴中的孙公兆奎因起兵失败,被俘押送到南京。任七省经略的洪承畴跟他有交情,问他说:“先生在军中,是否确凿知道原扬州阁部史公果真死了,还是没有死呢?”孙公回答说:“经略从北方来,是否确凿知道原松山殉难的督师洪公果真死了,还是没有死呢?
  唉!有些成神仙的荒诞说法,说颜太师因被杀而成仙,文少保也因为悟透了“大光明法”,灵魂脱离躯体而成佛,实际上他们都未曾死去。殊不知忠义是圣贤世代相传的立身准则,他们的凛然正气磅礴浩大,永远存留于天地之间,何必要问他们是出世成仙成佛还是在世为人的真象呢?那些关于他们成仙成佛的说法,真是人们所说的“画蛇添足”。就拿史忠烈公的遗骨来说吧,已不可找到了,在他殉难百年以后,我登上梅花岭,与朋友们谈起史忠烈公的遗言,没有一个人不泪下如雨,好象亲见当日围城光景似的,这就是忠烈公的音容面目依稀可见,这就不必再去探究他是否果真解脱成仙成佛,更何况冒他未死的名号呢?


  全祖望(1705—1755),字绍衣,号谢山,浙江鄞县人,是清代的史学家。乾隆元年(1736)进士,被选入翰林院任职。次年因受权贵排斥,离京南归。从此专心著述,不再出去作官。全氏精研宋末和南明史事,留心乡土文献。平生除修黄宗羲《宋元学案》、校《水经注》、笺《困学纪闻》外,著作有《鲒埼亭集》、《经史问答》等。所作记事文,对明、清之际的抗清志士特多表扬,本篇即为其代表作。
  史可法是明末的抗清将领。1644年清年清兵入关后,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建立政权。但大臣马士英、阮大铖等一味苟安,排斥异己,而江北四镇瘵领刘良佐、黄得功、刘泽清、高杰又互相磨擦,形势异常危急。史可法在这种严重局势下,主张积极抵御,徐图恢复,亲往扬州督师。1645年清军破扬州,史可法被俘,慷慨就义。扬州人民特在城外梅花岭给他筑衣冠冢,作为纪念。
  全祖望在这篇文章中,热烈颂扬了史可法等人誓死不屈的坚贞气节。
  作者首先用简练的笔墨交代史可法慷慨就义的经过及梅花岭衣冠冢之由来;然后叙述民间传说史可法未死,假托他的名义起后抗清,借以引出一番议论,赞扬忠义之士“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最后写丹徒民女钱氏和史可法玄虚妇亦不屈殉难。通篇以叙事为主而夹以议论,层次井然,前后照应,始终不离表彰忠义,讥刺叛臣这一中心。结尾紧扣题目,以“梅花如雪,芳香不染”比喻抗清志士的坚贞高洁,流露出作者对他们无限崇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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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3 16:08 资料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名实说(清)朱琦

  孰难辨?曰:名难辨。名者,士之所趋而易惑。天下有乡曲之行[1],有大人之行[2]。乡曲、大人,其名也;考之以其行,而察其有用与否,其实也。
  世之称者,曰谨厚、曰廉静、曰退让。三者名之至美者也,而不知此乡曲之行,非所谓大人者也。大人之职,在于经国家[3],安社稷[4],有刚毅大节,为人主畏惮;有深谋远识,为天下长计;合则留,不合以义去。身之便安[5],不暇计也;世之指摘,不敢逃也。
  今也不然,曰:吾为天下长计,则天下之衅必集于我;吾为人主畏惮,则不能久于其位。不如谨厚、廉静、退让,此三者,可以安坐无患,而其名又至美。夫无其患而可久于其位,又有天下美名,士何惮而不争趋于此?
  故近世所号为公卿之贤者,此三者为多。当其峨冠襜裙[6],从容步趋于庙廊之间[7],上之人不疑,而非议不加,其深沉不可测也。一旦遇大利害,抢攘无措[8],钳口挢舌而莫敢言[9],而所谓谨厚、廉静、退让,至此举无可用。于是始思向之为人主畏惮而谋远识者[10],不可得矣。
  且谨厚、廉静、退让,三者非果无用也,亦各以时耳。古有负盖世之功,而思持其后[11],挟震主之威,而唯恐不终,未尝不斤斤于此。有非常之功与名,而斤斤于此,故可以蒙荣誉,镇薄俗,保晚节。后世无其才而冒其位,安其乐而避其患,假于名之至美,憪然自以为足[12],是藏身之固,莫便于此三者,孔子之所谓鄙夫也[13]。其究乡原也[14],是张禹、胡广、赵戒之类也[15]。甚矣,其耻也。
  且吾闻大木有尺寸之朽而不弃,骏马有奔踶之患而可驭[16]。世之贪者、矫者、肆者,往往其才可用。今人貌为不贪、不矫、不肆而讫无用[17],其名是,其实非也,故曰难辨也。
  乡曲无讥矣[18],然岂无草茅坐诵而忧天下其人者乎[19]?而士之在高位者,伈伈伣伣[20],曾乡曲之不若[21],何也?是故君子慎其名,乡曲而有大人之行者荣,大人而为乡曲之行者辱。



  注释:
  [1]乡曲:乡里,因偏居一隅,故称“乡曲”。旧称闻见少,目光短浅的行为为“乡曲之行”。[2]大人:旧指道德高尚和有官位的人。[3]经:治理。[4]社稷:古帝王所祭的土神和谷神,我国以农立国,故常用国家的代称。[5]便安:安适。便:适宜。[6]峨冠襜裙:高冠朝服。襜(chǎn)裙:即襜褕(yú),朝服的一种。[7]庙廊:指朝廷。[8]抢攘:纷乱,此处指心里慌乱。[9]钳口挢(jiǎo)舌:因害怕而不敢说话的样子。钳口:闭口。挢舌:翘起舌头,形容惊愕或害怕的样子。[10]向:过去,先前。[11]持:持满,盛满。[12]憪(xián):安闲的样子。[13]“孔子”句:《论语阳货》记载孔子的话说:鄙夫哪里能事君呢?当他没有得到职位的时候,生怕得不着;已经得到了,又怕失去。孔子称这样患得患失的是“鄙夫”。[14]究:探究。乡原(yuàn):也称“乡愿”,指明哲保身,迎合众人的人。[15]张禹:西汉人,汉成帝时曾为丞相,吏民不满国戚当权,他常加掩饰,并上书求退。胡广、赵戒均为东汉时人,平时以谦让温雅受称赞,贵戚梁冀毒死质帝欲立桓帝,胡广、赵戒为朝廷重臣,因害怕而曲从梁冀。[16]奔踶(chí):奔驰。“踶”与“驰”通。[17]讫:最终。[18]讥:进谏,进言。[19]草茅:指在野未做官的人。《仪礼士相见礼》:“在野则曰草茅之臣。”[20]伈伈伣伣:唯唯喏喏,胆小怕事的样子。伈伈(xǐn):恐惧的样子。伣伣(xiàn):不敢正视的样子。[21]曾:简直。



  朱琦(1803—1861),字伯韩,广西桂林人。道光十五年进士,官至御史。晚年到浙江候选(等候选为地方官吏),遇太平天国攻杭州被杀。早年在京曾向梅曾亮学古文法,文章醇厚有味,是桐城派在广西的代表作家之一。著有《怡志堂诗文集》。
  本文辨名与实之别,颇有深意。谨厚、廉静、退让在封建时代被认为是“名之至美”,文章则指出,三者常常是一些人明哲保身、贪图名位的伪装。接着又指出,三者也并非全无用处,对有真才干,能为天下国家建功立业的人来说,它们有助于清廉谨慎,保持晚节,这是真正的名实相符。作者提出,善于伪装的人,其实还不如“贪者、矫者、肆者”有短处的人对国家有用。这是他个人的看法,有其历史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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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良论二(清)龚自珍

  士[2]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历览[3]近代之士,自其敷奏[4]之日,始进[5]之年,而耻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诌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6]。至身为三公,为六卿[7],非不崇高也,而其于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师傅自处之风[8],匪但目未覩,耳未闻,梦寐亦未之及。臣节之盛[9],扫地尺矣。非由他,由于无以作朝廷之气故也。
  何以作之气?曰:以教之耻为先。《礼•中庸》篇[10]曰:“敬大臣则不眩[11]。”郭隗说燕王[12]曰:“帝者与师处[13],王者[14]与友处,伯者与臣处,亡者与役处[15]。凭几其杖[16],顾盼[17]指使,则徒隶[18]之人至。恣睢奋击[19],呴籍叱咄[20],则厮役[21]之人至。”贾谊谏汉文帝曰[22]:“主上之遇大臣如遇厌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凡兹三训,炳[23]若日星,皆圣哲之危言[24],古今至诫[25]也。
  尝见明初逸史[26],明太祖[27]训臣之语曰:“汝曹辄称尧、舜主[28],主苟[29]非圣,何敢谀[30]为圣?主已圣矣,臣愿已遂[31]矣,当加之以吁咈[32],自居皋、契之义[33]。朝见而尧舜之,夕见而尧舜之,为尧舜者,岂不亦厌于听闻乎?”又曰:“幸而朕[34]非尧舜耳。朕为尧舜,乌有汝曹之皋、夔、稷哉[35]?其不为共工、戏驩兜[36],为尧、舜之所流放者几希[37]!”此真英主之言也。坐而论道[38],谓之三公。唐、宋盛时,大臣讲官[39],不辍赐坐、赐茶之举[40],从容乎便殿[41]之下,因得讲论古道[42],儒硕[43]兴起。及其季[44]也,朝见长跪、夕见长跪之余,无此事矣[45]。不知此制何为而辍,而殿陛之仪[46],渐悬以相绝也[47]。
  农工之人、肩荷背负之子则无耻[48],则辱其身而已;富而无耻者,辱其家而已;士无耻,则名之曰辱国[49];卿大夫[50]无耻,名之曰辱社稷[51]。由庶人[52]贵而为士,由士贵而为小官,为大官,则由始辱其身家,以延及于辱社稷也。厥灾下达上[53],象似火!大臣无耻,凡百士大夫法则之[54],以及士庶人法则之,则是有三数[55]辱社稷者,而令合天下之人[56],举辱国以辱其家,辱其身,混混沄沄而无所底[57]。厥咎[58]上达下,象似水!上若下胥水火之中也[59],则何以国?
  窃窥[60]今政要之官,知车马、服饰、言词捷给[61]而已,外此非所知也。清暇之官,知作书法、赓诗[62]而已,外此非所问也。堂陛下之言,控喜怒以为之节[63],蒙色笑[64],获燕闲[65]之赏,则扬扬然[66]以喜,出夸其门生、妻子。小不霁[67],则头抢地[68]而出,别求夫可以受眷[69]之法,彼其心岂真敬畏哉?问以大臣应如是乎?则其可耻之言曰:我辈只能如是而已。至其居心又可得而言[70],务[71]车马、捷给者,不甚读书,曰:我早晚值公所[72],已贤矣,已劳矣。作书、赋诗者,稍读书,莫知大义,以为苟安其位一日,则一日荣;疾病归田里,又以科名[73]长其子孙,志愿毕矣。且愿其子孙世世以退缩为老成[74],国事我家何知焉?嗟乎哉!如是而封疆万万之一有缓急,则纷纷鸠燕逝而已,伏栋下求俱压焉者鲜矣[75]。
  昨者,上谕[76]至,引卧薪尝胆事自况比[77],其闻之而肃然动于中欤?抑弗敢知!其竟憺然[78]无所动于中欤?抑更弗敢知!然尝遍览人臣之家,有缓急之举,主人忧之,至戚忧之,仆妾之不可去者忧之;至其家求寄食焉之寓公[79],旅进而旅豢[80]焉之仆从,伺主人喜怒之狎客[81],试召而诘之,则岂有为主人分一夕之愁苦者哉?故曰:厉之以礼出乎上,报之以节出乎下。非礼无以劝节,非礼非节无以全耻[82]。古名世才[83]起,不易[84]吾言矣。



  注释:
  [1]《明良论》:意思是论君臣关系。明良:原意是“明君”、“良臣”,诏出《尚书益稷》:“元首明哉,股肱良哉。”这里代指君臣。[2]士:封建时代对读书人的通称。[3]历览:遍览,全面观察。[4]敷(fū夫):奏:指臣下向皇帝陈述政治主张。[5]始进:开始作官。[6]“官益久”六句:作者在这里猛烈地抨击了封建末世的官场积习。气:指知耻的精神。偷:薄,引申为差劲。望:名望。谄:巴结。固:顽固。地益近:越是接近皇帝。媚:逢迎讨好。工:巧妙。[7]三公、六卿:泛指封建朝廷的高级官僚。三公:从周朝起有三公官。清朝官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六卿:清朝称吏、户、礼、刑、兵、工六部尚书为六卿。[8]巍然岸然:严肃、高尚。师傅自处:为人师表。风:风格。[9]臣节之盛:大臣们讲究廉耻节操的盛况。节:节操。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节操观,地主阶级节操观的核心是“忠君”。[10]《礼中庸》篇:指《礼记》的《中庸》篇。它系统地记述了孔丘的“中庸之道”,是历代反动统治者进行思想文化统治的重要工具。[11]敬大臣则不眩:见《中庸》第二十章。孔丘认为治天下必须实行九中方法(九经)。敬大臣,是其中第四种。眩:眼睛看不清。[12]郭隗(kuí葵)说(shuì税):燕王:见《战国策燕策》。燕王,即燕昭王,战国时期燕国国君,在位二十三年,曾实行新兴地主阶级的革新路线,使燕国由弱变强。郭隗是他的大臣,曾向他提出敬大臣、招贤士的主张。说:劝说。[13]帝者:成帝业的君主。与师处:把与自己相处的人看作师长。[14]王者:成王业的君主。[15]伯者:成霸业的君主。[16]亡者:即亡国之君。《战国策燕策》作“亡国”。役:奴才。[17]凭:靠着。几:桌子。其杖:即拄着手杖。《战国策燕策》作“据杖”。[18]顾盼:即用眼色示意。《战国策燕策》作“眄(miàn面)视”。[19]徒隶:指被判刑而当奴仆,地位最低下的人。《战国策•燕策》作“厮役”。[20]恣睢(zīsuī字虽):怒目而视。奋击:动手打人。[21]呴(hǒu吼)籍:暴怒。叱咄(chìduō斥多):大声呵斥。[22]厮役:指服劳役供使唤的人,即奴仆。《战国策燕策》作“徒隶”。[23]贾谊:西汉前期著名的法家。汉文帝:名恒,刘邦的儿子,西汉前期的法家。[24]炳:明,这里指光辉。[25]圣哲:这是剥削阶级对他们最崇敬的人的尊称。危言:警语。[26]至诫:最好的训诫。[27]尝:曾经。逸史:指官方编写的正史以外私人写的史书。[28]明太祖:即朱元璋,明朝的第一个皇帝。[29]汝曹:你们。辄(zhé折):总是。称尧、舜主:称颂主上(指皇帝)为尧舜。尧、舜:我国古代传说中原始社会末期两个部落联盟的首领。被儒家捧为古代理想的圣君。[30]苟:假如。[31]谀(yú鱼):吹捧。[32]遂:实现。[33]吁咈(xúfú虚扶):表示否定的意思。这里指敢于提不同的意见。[34]皋(gāo高)、(契(xiè谢):皋,即皋陶(yáo尧),舜时掌管刑狱的大臣契,舜时负责教化的大臣。相传这两人都敢于向舜提出自己的主张。义:正确地。[35]朕(zhèn震):我。自秦始皇开始,作为皇帝的自称。[36]乌有:哪里有。夔(kuí葵)、稷(jì记):夔,尧舜时掌管音乐的大臣稷,尧舜时主管农事的大臣。相传都是尧舜时的良臣。[37]共工、驩兜(huāndōu欢都):相传尧时的大臣,被舜流放。[38]几希:很少。[39]论道:指议论治国的方法。周代有三公论道的说法,见《尚书周书周官》。[40]讲官:给皇帝讲解经史的官员。[41]辍(有拼音chuò绰):停止。举:行动。[42]便殿:即别殿,对正殿而言,指皇帝休息的地方。[43]古道:古代帝王治国的方法。[44]儒硕:过去泛指那些所谓学术湛深,知识渊博的人。[45]季:末,这里指衰世。[46]无此事矣:指皇帝没有对臣子赐茶赐坐的行动和一直谈论治国方法的事情。[47]殿陛之仪:指封建社会君臣之间的礼节。殿陛:指朝廷。与下文的“堂陛”相同。[48]悬:距离很远。这一段,龚自珍用唐、宋、明兴盛时皇帝敬重大臣的故事,说明有明君才有良臣,暗示了当时没有良臣就是因为没有明君,实际上是不满嘉庆皇帝的专治统治。[49]肩荷背负之子:指体力劳动者。则:这里作假如解。[50]国:指诸侯国。[51]卿大夫:泛指封建社会的高级官吏。[52]社稷:古代君主建国时,祭土神、谷神的地方就叫社稷,以后用“社稷”作为国家的代称。[53]庶人:老百姓。龚自珍认为农工这些老百姓是卑贱的,只有读书人和做官的才高贵,所以他在上文说,老百姓无耻,只是“辱其身”,而读书人与做官的无耻,是辱天下。这反映了他的阶级偏见和唯心史观。[54]厥(jué决):那些,那种。灾:灾难。[55]百:泛指多数。法则:效法。[56]三数:三几个的意思。[57]令:使得。合:全。[58]混混沄沄:水流汹涌、泛滥。底:尽。[59]咎(jiù旧):过失。[60]若:和。胥(xū须):全部。[61]窃窥:私下观察。[62]言词捷给:花言巧语,夸夸其谈。[63]赓(gēng耕)诗:即和诗。赓:续的意思。[64]节:调节。[65]蒙色笑:受到和颜悦色的接待。[66]燕闲:安闲,指刚坐赐茶的事情。[67]扬扬然:洋洋得意的样子。[68]霁(jì济):晴朗,引申为脸色好看。不霁,即脸色难看。[69]头抢(qiāng枪)地:头低得碰着地,即磕头。抢:碰,撞。[70]受眷(juàn倦):被宠爱。[71]可得而言:可想而知的意思。[72]务:追求。[73]值公所:在办公的地方值班。[74]科名: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名位。[75]老成:老练成熟。这里指保守退缩,这是儒家奉行的一种处世哲学。[76]“如是而封疆万万之一有缓急”三句:龚自珍在上文揭露了窃居朝廷要职的大官僚,平时只求高官厚禄,巴结逢迎,苟且偷安,无知无能,不恤国事,专为子孙打算的丑恶嘴脸。在这里他又进一步把这些大官僚比作贪生怕死的鸠燕,指出他们一遇国事危急必然纷纷飞逃。他这种社会批判精神在当时是可贵的。封疆:边疆。鸠燕:即斑鸠、燕子。栋:栋梁,这里比喻朝廷。俱压:一齐被压,这里引申为共患难。[77]上谕:皇帝颁发的文告。这里指嘉庆十八年,颙琰就天理都农民起义领袖林清指挥的一支起义军曾一度攻入皇宫的事件,所发给诸王和大臣的“谕旨”。[78]卧薪尝胆:指春秋时期,越国被吴国打败,越王勾践立志报仇雪恨,邻长夜睡柴草,日尝苦胆,以激励斗志,经过长期准备,终于打败了吴国。薪:木柴。况比:比喻。[79]憺(dàn但)然:安然自得,形容无动于衷。[80]寓公:在别人家里求衣食的人。[81]旅进而旅豢(huàn患):指暂时豢养雇用,随时可以解雇的一般仆人。[82]伺:窥察。狎(xiá狭)客:王公大臣身边 的帮闲人物。[83]“厉之以礼出乎上”四句:这是本文的结论。龚自珍在这里讲了“礼”、“节”、“耻”三者的关系。龚自珍讲的“礼”与孔孟讲的“礼”含义不同,孔孟的“礼”就是“克己复礼”,是复辟奴隶制,龚自珍的“礼”,是主张君臣“坐而论道”,改变官场的腐败风气。他讲的“礼”、“节”、“耻”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意识形态,是为他的革新路线服务的。[84]名世才:亦作“命世才”,指有品德才能,闻名于当世的人。[85]易: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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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读书人都懂得廉耻,国家就永远不会有耻辱了;读书人不懂得廉耻,这就是国家的最大耻辱。我观察现代的读书人,从他们向皇帝陈述政治主张、开始做官时起,具有廉耻心的已经很少了。当官越久,知耻的精神就越差劲;名望越高,巴结的恶习就越顽固;职位越接近皇帝,逢迎的手段就越巧妙。到做了三公,六卿,官位并非不高,然而,在他们身上,象古时候大臣那种高尚的、为人表率的风格,不仅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就连睡梦也没有梦到。大臣讲究节操的盛况,已完全没有了。这不是由于别的原因而是由于没有使朝廷官员知耻的精神振作起来的缘故。
  怎样才能振作朝廷官员的知耻精神呢?首先是教育朝廷官员懂得廉耻。《礼记•中庸》篇说:“皇帝能够敬重大臣,就不会昏庸迷乱。”郭隗曾经对燕昭王说过:“成帝业的君主,总是把和自己相处的人看作师长;成王业的君主,总是把和自己相处的人看作良友;成霸业的君主,总是把和自己相处的人看作听从他指挥的臣子 ;而亡国的君主则把和自己相处的人看作奴才。如果靠着桌子,拄着拐杖,指手划脚,要别人看自己的眼色行事,那末,只会有被判刑当奴仆、地位最低下的人来到跟前。如果怒目而视,随意动手打人,暴躁如雷,大专呵斥,那末,就只会有专供使的奴仆来到。”贾谊在规劝汉文帝时说:“主上如果象对待犬马一样对待大臣,大臣就会象犬马那样光供役使,象对待小官吏一样对待他们,他们就会按小官吏的标准要求自己。”以上这三条教训,象日月星辰一样光辉,都是圣人贤士的警语,从古到今最好的告诫。
  我曾经看过明朝初年民间流传的史书,记载明太祖教训大臣们的话:“你们总是称主上为尧舜。假如主上不是圣君,你们何必要吹捧他是圣君呢?即使主上是圣君,大臣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也应该敢对主上提出不同意见和建议,做皋、契一样的贤臣。早上见面称主上是尧舜,晚上见面也称主上是尧舜,作为象尧舜一样的君主,难道不是也听得厌烦了吗?”又说:“幸好我不是尧舜,我假如是尧舜,哪里会有象你们这样的皋、夔、稷、契大臣呢?你们不象共工、驩兜那样被尧舜流那才奇怪呢!”这真是英明君主的话啊。经常坐在皇帝身边谈论治国方法的大臣,古代称为三公。唐、宋、兴盛时期,皇帝对大臣和讲经史的官员经常赐坐赐茶,使大臣们可以随便在皇帝休息宴饮的地方,谈论古时的治国方法,这样,学问渊博的人就不断多起来了。到了衰世,大臣与皇帝之间,除了大臣向皇帝早晚跪拜以外,就没有上面所说的事情了。不知道这种制度为什么中止,而皇帝和大臣之间的礼制差别越来越大,以至完全废止了。
  务农做工和肩挑背负的人不懂得廉耻,只是使他自受到耻辱;有钱的人不懂得廉耻,只是使他们的家庭受到耻辱;读书人不懂得廉耻,可以说是耻辱了邦国;如果卿大夫不懂得廉耻,就可说是耻辱了天下。不懂得廉耻的人,由一般的老百姓上升为读书人,由读书人上升为小官、大官,这就从他们自身自家受耻辱,扩大到整个天下受耻辱。这种灾害就象火灾一样,从下到上逐渐蔓延。大臣不懂得廉耻,许多官吏都效法他,读书人和老百姓也效法他,有这样三几个使国家受耻辱的人,就会使得整个天下的人,从国家受耻辱到他们家庭受耻辱,到自身受耻辱,它到处泛滥,没有止境。这种祸害就象洪水一样,从上到下到处流淌。上上下下都在水火之中,那还成什么国家呢?
  我私下观察现在身居要职的官员,他们只知道追求车马,讲究服饰,卖弄花言巧语,此外就一无所知了。清闲的官员,只知道写字和吟诗作对,此外就什么都不过问了。大臣们在朝廷里发表政论,都是察颜观色根据皇帝的喜怒行事,当他们得到皇帝赏脸、赐坐赐茶的时候,他们便洋洋得意地出来,在自己的门生、妻子面前夸耀一番。皇帝稍有不高兴,他们就赶快磕头而出,重新寻求可以得到皇帝宠爱的办法。难道他们的心真的敬畏皇帝吗?如果问他们作为大臣难道应该这么做吗?他们却可耻地说:我们这些人只能这样罢了。至于他们的居心,也就可想而知了。那些追求车马、耍弄花言巧语的人,不许读书,却说:我从早到晚在衙门值班,已经是很好了,已经够劳累了。会作文章和写诗的人,虽然读过一点书,但不懂得其中的道理认为在职位上苟且偷安,多活一天就多得一天的荣耀。当他们因病辞官回家的时候,又用应举成名的思想来教育栽培他们的子孙,志愿也就算达到了。他们还希望子孙后代都把保守退缩当作老成稳重,至于国家的事情,我家何必关心呢?唉!象这样下去,边疆万一有紧急情况发生,他们就会象斑鸠、燕子一样纷纷飞走了,能甘心情愿同朝廷共患难的能有几个呢!
  前几天,皇上的谕旨传下来,用卧薪尝胆的故事来自比,那些听了谕旨的人能严肃认真对待吗?我可不敢说!是若无其事、无动于衷吗?我更不敢说了!但我曾广泛地观察在朝廷当官的人家,当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主人担忧,亲戚担忧,不能离开主人的贴身仆妾也担忧;至于在他家中求食寄宿的狎客,暂受主人雇用豢养的仆从,看主人喜怒行事的狎客,试把他们召集起来问一问,有哪一个能为主人分担一点愁苦的呢?所以说:在上的君主用礼来勉励大臣,在下的大臣就会尽忠节来报答君主。君主不用礼就无法使大臣尽忠节,君臣之间没有礼和节,就不能保全廉耻。即使是古时以德才闻名于世的人再出来,也不会不同意我的主张的。



  《明良论》是龚自珍于公元1813年至1814年(嘉庆十八年至十九年)写成的一组政论文,共四篇。当时他才二十二三岁。本篇是第二篇。
  1813年,河北、河南、山东爆发了天理教农民起义,给清王朝以沉重的打击。其中一支起义队伍曾经袭击皇宫,嘉庆皇帝颙琰(yóngyǎn喁演)十分恐慌。他一面连续颁发“谕旨”,大骂官吏们“寡廉鲜耻”。把发生危机的责任推到他们身上;一面又变本加厉地推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一套“治民之术”,妄图维持其摇摇欲坠的统治。龚自珍面对农民阶级同地主阶级的激烈斗争,感到地主阶级已不能按照旧的一套统治下去,必须进行改革。因此,他站在地主阶级革新派的立场上,针对颙琰的“谕旨”,写了《明良论》,大声疾呼变法革新,并从君臣关系、用人政策等方面揭露封建官僚制度的腐朽,着重指出腐朽的根源在于君主极权和“不思更法”。
  在这篇《明良论二》中,龚自珍揭露了清王朝官僚统治集团的腐化无耻和昏庸无能:“政要之官”只知巴结逢迎,追求高官厚禄;“清暇之官”只相苟且偷安,但愿保职安荣。这些大官僚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一旦国难临头,就会象鸠、燕一样各自飞逃。他强调指出这正是君主对待臣下如狗马、奴仆一样的必然结果。龚自珍还用历代君主敬重大臣,同臣下“坐而论道”的故事,事说明有明君才有良臣,论证君待臣以礼、臣报君以节的道理。他对清朝专制统治的揭露和批判,促使人们对黑暗的封建社会产生怀疑和不满,客观上为新社会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作了思想和舆论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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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良论三(清)龚自珍

  敷奏而明试[1]吾闻之乎唐、虞[2];书贤而计谦[3],吾闻之乎成周[4]。累日以为劳[5],计岁以为阶[6],前史谓之信年之格[7],吾不知其始萌芽何帝之世,大都三代[8]以后可知也。
  今之士进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计之,以三十为断。翰林[9]至荣之选也,然自庶吉士尚书[10],大抵须到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学士又十年而弱[11]。非翰林出身,例[12]不得至大学士。而凡满洲、汉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13]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14],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15]终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驯而到[16]。此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也。
  夫自三十进身,以至于为宰辅[17],为一品大臣,其齿发固已老矣,精神固已惫[18]矣,虽有耆[19]之德,老成之典型[20],亦足以示新进;然而因阅历而审顾[21],因审顾而退葸[22],因退葸而尸玩[23],仕久而恋其籍[24],年高而顾其子孙,傫[25]然终日,不肯自请去[26]。或有故而去矣,而英奇未尽[27]之士,亦卒不得起而相代。此办事者所以日不足之根源也。
  城东谚曰:“新官忙碌石呆子[28],旧官快活石狮子。”盖言夫资格未深之人,虽勤苦甚至,岂能冀甄拔?而具形相向坐者[29]数百年,莫如柱外石狮子,论资当最高也。如是而勇往者知劝[30],玩恋者[31]知惩,中材绝侥幸之心,智通苏[32]束缚之怨,岂不难矣!至于建大猷[33],白大事[34],则宜乎更绝无人也。其资浅者曰:我积俸以俟时[35],安静以守格[36],虽有迟疾,苟过中寿[37],亦冀终得尚书、侍郎。奈何资格未至,哓哓然以自丧其官为[38]?其资深者曰:我既积俸以俟之,安静以守之,久久而危致乎是[39]。奈何忘其积累之苦,而哓哓然以自负其岁月为?其始也,犹稍稍感慨激昂,思自表见;一限以资格,此士大夫所以尽奄然[40]而夫有生气者也。当今之弊,变或出于此,此不可不为变通者也[41]。



  注释:
  [1]敷奏而明试:语出《尚书舜典》,原文为“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明试:考核实际工作能力。[2]唐、虞:我国古代传说中原始社会末期的两个部落联盟,尧、舜是它们兵首领。[3]书贤:把官吏的德才情况写上报给皇帝。相传周代每隔三年对官吏进行一次总考核,根据德才标准封官。见《周礼地官》。计廉:考察官吏的品德。相传周代用六条与“廉”相关的标准来考察官吏。见《周礼天官》。[4]成周:古地名,周公辅助成王时建都的地方。今河南省洛阳市附近。后来用以代指周朝。[5]累日:各界时日。劳:工作成绩。[6]阶:等级,这里有升级的意思。[7]停年之格:即停年格,北魏时建立的一种选官制度。它以年限和资格作为升官的标准,而不管才能如何。[8]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这里作者是借远古时代传说选拔官吏的办法。来否定当时朝廷用人只论资格的做法,这与儒家的厚古薄今不同。[9]翰(hàn汉):林:官名。清代进士经过朝廷考试被选项入翰林院的称翰林。翰林院是封建朝廷掌管秘书、著作等职务的官署。[10]庶吉士:清代制度,新进士被选入翰林院学习的,叫庶吉士。三年后再通过考试,按成绩分别授予正式官职。尚书:官名。清朝中央行政机构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部的长官叫尚书,副长官叫侍郎。[11]大学士:官名。清代设殿阁大学士四人,满人、汉人各二员,都是正一品官,是文最高的职位。十年而弱:不足十年。[12]例:常例,通常。清朝官制,汉人除少数例外,非翰林出身的不能当大学士。但满人则不受此限制。[13]宦:当官。[14]品:官的等级。清朝官制,一品最高,九品最低,九品又各有正、从(副)。[15]贤智者:有德才的人。[16]愚不肖者:无才无德的人。驯而到:指依次达到。[17]宰辅:宰相。[18]惫(bèi辈):萎靡不振。[19]耆(qí奇):年老。[20]老成之典型:富有经验的大臣。《诗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刑同型。[21]审顾:审慎和顾虑。[22]退葸(xǐ洗):畏缩不前。[23]尸玩:尸位素餐、玩物丧志。也就是空占着职位不做事,白吃饭,志气消沉,敷衍塞责。[24]籍:官籍。这里引申为职位。[25]傫(léi雷):懒散。[26]自请去:自动要求离职。这里作者揭露了老朽昏庸的封建官僚们,已成了行尸走肉、因循守旧、压制革新力量的顽固派,表现作者对当时官僚制度的强烈不满。[27]英奇未尽:卓越的才能还没有得到发挥。[28]石呆子:压碾谷物用的石磙子。[29]冀:希望。甄(zhēn真)拔:挑选提拔。[30]具形相向坐者:意思是啥时具备形体而没有灵魂,面对面坐着的。[31]劝:勉励。[32]玩恋者:指上面所说的“尸玩”和“恋其籍”的人。[33]苏:醒悟。这里作消除解。[34]建大猷(yóu尤):建议治国大计。[35]白大事:阐述国家大事。[36]俸:官薪,这里是俸期的意思,指当官的年资。清朝制度,京官以历俸二年为一任,外官以历俸三年为一任。俟(sì似):等待。[37]守格:安守升官的规定。[38]苟:如果。中寿:一般指六十岁。[39]哓哓(xiāo消)然:乱嚷乱叫的样子。为:表示疑问的语气,同:“呢”。[40]危致乎是:指好不容易才达到这样高的职位。[41]奄然:死气沉沉,快要断气的样子。[42]这一段,龚自珍辛辣地讽刺了官僚大地主顽固派推行儒家用人路线所造成的严重危害:官吏腐败无能,有才干的人受到压抑,整个统治集团死气沉沉。反映了作者要求改变论资格用人,期望破格选拔人才,实行任人唯贤。“不可不为变通”就是他“更法”的呼声。



  译文:
  根据臣子所报告的在职情况,对照实际工作来考核他们的成绩,我听说在唐、虞时代是这样做的;把臣子的德才表现记录下来考察他们是否廉洁能干,我听说在周代是这样做的。用当官的时间当作成绩,靠计算年限来确定升级,前代史书叫它做“停年格”,这种以年资为标准的制度,我不知道开始于哪一个皇帝当政的时候,大概在夏、商、周三代以后才产生,这是可以断定的。
  当今的读书人,开始进入官场,一般是二十岁至四十岁,平均算来,就是三十岁了。选为翰林是最荣耀的,然而从庶吉士到当上尚书,大概要熬三十到三十五年;达到大学士职位,又要熬上将近十年。那些没有选定翰林院的,通常是不能升为大学士的。不管满族、汉族,当官的人,从开始做官到当上一品官,一般需要三十五年,最快也要三十年。即使是有才能的人也不能超越这个限制;而一些没有才能、品德又不好的,却可以按照年资逐步升到最高的官位。这就是今天论资历用人的大概情况。
  三十岁进入官场,到了当上宰相,当上一品大官的时候,牙齿已掉光了,头发也全白了,精神已经不振了,虽然他们有老年人的德行,而且富有官场经验,也可以给刚刚做官的人作榜样;然而,因为阅历深了而顾虑重重,因为顾虑重重而畏缩不前,因为畏缩不前而玩物丧志,光拿俸禄不做事。官做久而久了,就留恋职位;年纪大了,就老是考虑子孙问题,懒懒散散过日子,却又不愿意辞去官职。偶然有人因故去职,而那些卓越才能还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的人,却限于资历而始终不能起用。这就是今天输国家大事的人一天比一天少的原因。
  京城东边流行的俗话说:“新官忙碌得象石磙子,老官快活得象石狮子。”这就说那些资历浅的人,虽然勤苦至极,哪里有希望得到提拔呢?而只具有形体、不做事情、面对而坐着几百年都不动的,好象门柱外面的石狮子那样,论资历是最高的了。在这种情况下,要使勇往直前的人受到鼓励,玩物丧志的人有所警诫,平庸的人杜绝侥幸的心理,有勇有谋的人消除因受到束缚而产生的不满情绪,该是多么困难啊!至于能提出治国大计、阐述国家大事的人,就更加没有了。那些资历浅的人说:我要积累年资等待提升,安分地遵守升官的规定,虽然提拔有快有慢,但是熬过了六十岁,也总会升到尚书或侍郎的,何必在资历还未到的时候就吵吵嚷嚷,以致连现有的官职也丢掉呢?哪些资历深的人说:我的官位是积累年资治通资得来的,要安安稳稳地保住它,这是熬了很久很久才到手的。为什么要忘记过去积累资历的辛苦,而去吵吵嚷嚷,以致丢掉高官,辜负以前的岁月呢?开始做官的人,还有点感慨激昂的精神,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作出一点成绩来;一旦受到资历的束缚,就毫无办法了,这就是所有士大夫都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缘故。当今社会的弊病,也许就出在这里。这就是今天不能不实行变革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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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良论四(清)龚自珍

  疱丁之解牛[1],伯牙之操琴[2],羿之发羽[3],僚之开丸[4],古之所谓神技[5]也。戒疱丁之刀曰[6]:多一割亦笞汝[7],少一割亦笞汝;韧[8]伯牙之弦曰:汝今日必志于山[9],而勿水之思[10]也;矫[11]羿之弓,捉僚之丸曰:东顾勿西逐,西顾勿东逐,则四子者皆病[12]。人有疥癣之疾,则终日抑[13]搔之,其疮痏[14],则日夜抚摩之,犹惧未艾[15],手欲勿动不可得,而乃卧之[16]以独木,缚之以长绳,俾[17]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甚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之耳[18]。何也?无所措术故也[19]。
  律令[20]者,吏胥[21]之所守也;政道[22]者,天子与百官[23]之所图也。守律令而不敢变,吏胥之所以侍立而体卑[24]也;行政道而惟吾意之所欲为,天子百官之所以南面[25]而权尊也。为天子者,训迪其百官,使之共治吾天下,但责之以治天下之效,不必问其若之何而以为治[26],故唐、虞、三代之天下无不治。治天下之书,莫尚于六经[27]。六经所言,皆举其理、明其意,而一切琐屑[28]牵制之术,无一字之存,可数端[28]瞭也。
  约束之,羁縻[29]之,,朝廷一二品之大臣,朝见而免冠[30],夕见而免冠,议处、察议之谕不绝于邸钞[31]。部臣工于综核[32],吏部[33]之议群臣,都察院之议吏部也,靡[34]月不有。府州县官,左顾则罚俸至,右顾则降级至,左右顾则革职至,大抵逆亿[35]于所未然,而又绝不斠画[36]其所已然。其不罚不议者,例之所得行者,虽亦自有体要[37],然行之无大损大益。盛世所以期诸臣之意,果[38]尽于是乎?恐后之有识者,谓率[39]天下之大臣群臣,而责之以吏胥之行也。一越乎是,则议处之,察议之,官司[40]之命,且倒悬于吏胥之手。彼上下其手[41],以处夫群臣之合乎吏胥者,以为例如是,则虽天子之尊,不能与易,而群臣果[42]相戒以勿为官司之所为矣。夫聚大臣群臣而为吏,又使吏得以操切[43]大臣群臣,虽圣如仲尼[44],才如管夷吾[45],直如史鱼[46],忠如诸葛亮[47],犹不能以一日善其所为,而况以本无性情[48],本无学术之侪辈耶[49]?
  伏见今督、抚、司、道[50],虽无大贤之才,然奉公守法[51]畏罪,亦云至矣[52]。蔑[53]以加矣!使奉公守法畏罪而遽[54]可为治,何以今之天下尚有几微[55]之未及于古也?天下无巨细,一吏之于不可破之例,则虽以总督之尊,而实不能以行一谋、专一事[56]。夫乾纲,不贵端拱无为[57],亦论之似者也。然圣天子亦总其大端[58]而已矣。至于内外大臣之权,殆[59]亦不可以不重。权不重则气不振,气不振则偷[60],偷则敝。权不重则民不畏,不畏则狎,狎则变[61]。待其敝且变,而急思所以救之,恐异日之破坏条例,将有甚焉者矣[62]。
  古之时,守令皆得以专戮[63],不告大官,大官得以自除辟吏[64],此其流弊,虽不可胜言,然而圣智在上,今日虽略仿古法而行之,未至擅威福也[65]。仿古法以行之,正以救今日束缚之病。矫之而不过,且无病,奈之何不思更法[66],琐琐焉,屑屑焉,惟此之是行而不虞其堕也[67]?圣天子赫[68]然有意千载一时之治,删弃文法,捐除科条,裁损吏议[69],亲总其大纲大纪,以进退一世,而又命大臣以所当为,端群臣以所当从。内外臣工[70]有大罪,则以乾断诛之,其小故则宥之,而勿苛细以绳其身[71]。将见堂廉之地[72],所图者大,所议者远,所望者深,使天下后世,谓此盛世君臣之所为,乃莫非盛德大业,而必非吏胥之私智所得仰窥。则万万世屹立不败之谋,实定于此[73]。



  注释:
  [1]疱(páo刨)丁:传说战国时代魏国一个宰牛技术十分高超的人。他曾于十九年中宰牛数千头,而刀刃仍非常锋利。见《庄子养生主》。解牛:宰牛。[2]伯牙:俞伯牙,春秋时代一个弹琴艺术高超的人,传说他能够用琴音表达自己意在高山、意在流水的心情。见《列子汤问》。操琴:弹琴。[3]后羿(yì艺):后羿,传说古代一个很会射箭的人。发:发射。羽:箭末的羽毛,这里代指箭。[4]僚:熊宜僚,春秋时楚国人。传说他很会耍弄弹丸,能将九颗弹丸接连抛到空中,让八颗凌空,一颗接在手上。见《庄子徐无鬼》。[5]神技:高超的技艺。[6]戒:警告。刀:这里指用刀。[7]笞(chī吃):鞭打。汝:你。[8]韧(rèn认):这晨指放松。[9]志于山,把心意寄托在高山。[10]勿水之思:不要想念流水。[11]矫:这里是拨动的意思。[12]四子:指上文疱丁等四个人。病:这里指无法施展技艺。[13]抑:按摩。[14]痏(wěi伟):疮。[15]艾:停止。[16]卧之:使他卧倒。[17]俾(bǐ比):使。[18]冥(míng明)心:死了心。息虑:停止考虑。置之:把它放下来。耳:语气助词,相当于“罢了”。[19]措:采取。术:办法。这一段,作者指出限制得太死,虽有神技也不能施展;束缚得厉害,虽有疥癣,也只能冥心算虑。这是比喻封建专制统治对人才的限制和束缚,表现了作者反对限制、束缚人才的思想。[20]律令:法律、条令。[21]吏胥(xū须):也叫“胥吏”。封建社会衙门里面管案件文牍的下级官吏。[22]政道:治国大计。[23]百官:这里指朝廷的大臣。[24]体卑:地位低下。[25]南面:面向南。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皇帝坐朝、大官坐堂都是南面而坐。[26]“为天子者”五句:在这里作者大胆地提出君臣共治天下的主张,反对君主对臣下的过分限制、束缚。迪(dí敌):启发引导。若之何:怎么样。[27]尚:超过。六经:儒家尊奉的六部典籍,即《诗》、《书》、《礼》、《乐》(已失传)、《易》、《春秋》。这里作者借“六经”来反对君主极权,但也吹捧了“六经”。[28]琐屑:琐碎。[29]羁縻(jīmí机迷):原指马笼头和牛缰绳,这里是束缚、牵制的意思。[30]免冠:摘下帽子。这里是指请罪、谢罪的礼仪。[31]议处、察议:清朝制度,官吏犯了“错误”要提交给吏部追究由吏部查察其情节轻重而议定其处分,轻的叫“察议”,重的叫“议处”。邸钞(dǐchāo抵钞):官方的简报,是朝迁用来刊登皇帝的命令和大臣的命令和大臣的春意以及其他政事的。又称“邸报”,清代称为“京报”。[32]部臣:总的大臣,即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长官。综核:统计核对。[33]吏部:专管考察官吏功过来确定其升降去留的部门。[34]靡(mǐ米):没有。[35]逆亿:事先作主观猜测。[36]斠(jiào叫):考察核实。[37]体要:规格要领。[38]果:竟然,难道。[39]率(shuài帅):统率,这里指聚集。[40]官司:官员。[41]上下其手:指玩法作弊,故意颠倒是非轻重。[42]果:果真,真的。[43]操切:控制。[44]仲尼:孔丘,字仲尼。[45]管夷吾: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齐国的相。他协助齐桓公实行革新,使齐国富强,是先秦法家的先驱。[46]史鱼:史鱿(yóu尤):字子鱼,春秋时卫国大夫。孔老二称赞他为人“耿直”,是说他能死心塌地为奴隶主效劳。龚自珍也说“直”,是没有看清所谓“直”的实质。[47]诸葛亮:汉末三国时法家,帮助齐备统一西南,建立蜀国,担任蜀国的丞相。[48]怀情:指品德。[49]侪(有拼音chái柴)辈:这一班人。耶(yé爷):疑问语气词,这里带有感慨语气的反问。这一段,作者揭露当时朝廷对臣子的诸多约束和官署之间互相牵制的情况及其危害性,把大臣的无能,国家的衰败归罪于皇帝,有力地反驳了嘉庆在“谕旨”中企图推卸罪责的谬论。[50]伏:俯伏,这里是表示尊敬之词。封建社会时写文章向上反映情况,陈述意见,常用它开头。督:总督,总揽一省或几省军政大权的长官。抚:巡抚,仅次于总督的省级长官。司:清代每省设布政使司(管人事财政,俗称藩司)和按察使司(管司法,欲称臬司,臬音niè聂),都是总督、巡抚的下属机构。道:首以下的行政区域。道的长官称道员,管辖若干个州、府。[51]奉公守法:这里指死守儒家的“礼治”教条和“祖宗之法”。嘉庆皇帝颙琰在天理教起义后所颁发的“谕旨”中,就提出要官员们“守法奉职”,否则“天理难容”。这里作者是针对颙琰所鼓吹的“奉公守法”的儒家说教进行驳斥。[52]云:说。至:极点。[53]蔑:无,没有。[54]遽(jù巨):急速。[55]几(jī机)微:极小。[56]“天下无巨细”四句:作者在这里揭露了最高统治者顽固地奉行儒家路线,用儒家的反动教条,造成无数的精神强索束缚人,使人动弹不得,表达了作者对死抱住陈腐旧制度不放的官僚大地主顽固派的愤慨和要求革新的愿望。[57]乾纲:皇帝的职能。乾,是“八卦”里面第一卦的名称,代表阳,代表天,古代用来象征皇帝。纲,是纲纪,有管理的意思,这里引申为职能。[58]端拱无为:无所作为,无为而治。[59]大端:大的、主要的方面。[60]殆(dài待):恐怕。[61]气:气势,气派。偷:苟且,敷衍马虎。[62]敝:坏,糟。[63]“权不重则民不畏”三句,这是龚自珍主张加强地主阶级专政以防止农民造反。狎:态度轻慢,指不遵守和不执行封建王朝的各种法令。[64]甚焉(yān烟):更加严重的意思。这一段作者指出,朝廷如果不对束缚地方官员才智的陈规旧例实行改革,最终将会被起来造反的人民所摧毁。这是作者对清朝统治者的警告,同时也反映了他主张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地主阶级性的长远利益,希望通过改革,缓和阶级矛盾,防止人民起来造反。[65]守令:郡守、县令。专戮(lù录):有权判处死刑。[66]除:免除旧职,授任新职。这时是委任、任命的意思。辟(bì璧);征召,选拔。[67]擅(shàn善):独断专行。威福:作威作福。[68]奈之何不思更法:龚自珍认为清朝只有实行“变法”,才能救“束缚之病”。“不思更法”是他对嘉庆帝的责问。奈之何:为什么。[69]此之是行,即“行此”、“此”指上文对子些琐琐碎碎的做法,作为“行”的宾旅顺,“之是”是用来把宾语提前的虚词,没有意义。虞(yú余):忧虑。堕:堕落,失败。[70]赫:怒的形容词,这里引申为振奋。[71]“删弃文法”三句:这是龚自珍提出变法的具体主张。文法:法令。条文。与“科条”意同,这里是指那些束缚官吏,压制革新力量的旧法令、旧条例。捐除,废除。[72]臣工:群臣百官。见《诗经周颂臣工》。[73]苛细:苛刻细碎。绳:这里作动词,束缚的意思。[74]堂廉之地:指皇帝和大臣议论政事的地方。堂:明堂。皇帝和大臣议事的宫殿。廉:常的四侧。[75]这一段,作者批判了嘉庆皇帝死守儒家那一套,“不思更法”,但为了希望皇帝采纳他变法的主张,他又对皇帝吹捧了一番,并说他主张的“更法”只是“仿古法而行”、“矫而不过”,这表明他的变法是很软弱的。



  译文:
  疱丁宰牛,伯牙弹琴,后羿射箭,宜僚耍弄弹丸的技术,这是古代传说中的神技。但是如果警告举刀宰牛的疱丁说:多割一刀就要鞭挞你,少割一刀也要鞭挞你,放松了伯牙的琴弦,对他说:你今天一定要把心意寄托在高山,而不要表达想念流水的心情;拨了后羿的弓,捉信宜僚的丸,对他们说:你们要是向东看,就不准往西瞧,要是往西瞧,就不准向东看。这样一来,这四个人也就毫无办法施展他们的神技了。一个人生了疥癣,就要整天搔痒,长了毒疮,就要日夜按摩,也还不能使痛痒停止,想不动手也不可能。现在却迫着他躺在一块独木上,用长长的绳子把他捆住,使他的手脚不能伸缩,那么,他虽然痛得厉害,痒得难熬,也只好死了心,不去想它,让它痛痒下去。为什么呢?因为不能采取什么办法。
  法律条令,是下级官吏执行的,治国大计,是皇帝大臣们所要谋划的。小官小吏拘守法令而不敢变更,这是因为地位低微,只能站着侍候。皇帝和大臣敢按照自己的意志来确定治国大计,这是因为地位尊贵,权力极大。作为一个皇帝,教育和启发他的大臣使他们跟自己一道治理国家,只要求他们把国家治理好,不必硬性规定他们怎样去治理。因此唐、虞、三代的国家没有不治理得好好的。治理国家的书,没有超过六经的。六经里面所讲的,都是阐述大道理,说明重要意义的,凡是琐琐碎碎的牵制人的办法,却一字不提。从这几点我们就很明白了。
  现在的情况怎样呢?又是约束,又是牵制,朝廷中的一二品大臣,早上见到皇帝要摘帽请罪,晚上见到皇帝也要摘帽请罪,议处、察议官员的命令,在京报上不断出现。各部的大臣只是善于统计核对这类琐碎事务,吏部议处各部官员,都察院弹劾吏部,这些互相牵制的事情,没有一个停止过。各府、州、县的官吏向左一看降薪的处分来了,向右一看降级的处分来了,向左右看,革职的处分又来了。这些处分,大都是以主观猜测为根据,绝不核对事实。那些不会受罚、不会受处分的,照例准许办理的,虽然办得合乎规格要领,然而办了也不会对国家有什么大的益处。承平之世,对臣子们的期望,难道就是这样的吗?恐怕后来有见识的人,会说这是用小官小吏的准则来要求国家的高级官员啊。而一超出这个界限就又是议处、又是察议,官员们的命运却反而操纵在小官小吏手里。小官小吏往往玩弄手段,营私舞弊,来处置那些不符合他们要求的官员,还认为常例是这样,即使皇帝那么尊贵,也不能改变,而官员们也果然互相告诫不要做他们所应该做的事了。要知道把高级官员和一般官员集中起来使他们成为唯唯诺诺的小官吏,又使小官小吏能够操纵他们,那么,即使有仲尼那样的圣贤,管夷那样的能干,史鱼那样的耿直,诸葛亮那样的忠诚,也不能够把工作做好,何况那些本来就没品德,没有学问的人呢?
  我看现在的总督、巡抚、司、道等官员,虽然没有好的才能,但是所谓奉公守法,害怕获罪的思想,可以说到了极点,无以复加的了。假使奉公守法、害怕获罪就可以迅速治理好国家,那为什么今天还有某些方面赶不上古代呢?国家事情不论大小,一旦被万古不变的条例束缚住,即使是总督那么尊贵,也不能实行一个计划,办好一件事情。皇帝最重要的是有决断,不在无为而治,这种说法似乎有点道理吧!但是皇帝也只要掌握那些重大的政事就够了。至于内外大臣的权力,恐怕也不可以不重。权不重就不够气势,不够气势就会敷衍马虎,敷衍马虎就会把事情办糟。权不重民众就不怕,不怕就会轻视侮慢官府,轻视侮慢官府就会发生变乱。等事情糟了,变乱发生了,才急于想办法补救,恐怕那时破坏条例的情况将更加严重。
  古时候,郡守县令都有权判处死刑,不必向高级官员报告,高级官员可以自行委任和选拔官吏。这样做虽然有许多流弊,但是上面有英明的皇上。今天虽然仿效古代一些做法来进行改革,官员们也不敢滥用职权作威作福的。仿效古代方法进行改革,正是用来挽救今天束缚的弊病。既然纠正它不会过分,又没有什么害处,为什么不去考虑变法,却一味执行烦琐、无用的条例而不怕它产生严重的后果呢?英明的皇上如果振奋起来,有意做出前所未有的政绩,就应该删掉烦琐的条文法令,抛弃旧的条例,减少议处、察议,亲自掌握那些大的重要的政事,以控制、左右整个时世,又命令大臣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端正群臣所应该遵循的方向。内处大臣百官如果犯了大罪,就用皇帝的职权判处他们死刑,小过错就给予宽大处理,不要苛刻地束缚他们的手脚,这样一来,就会看到君臣议论政事的殿堂之内,所谋划的是重大的事情,所讨论的是长远的利益所追求的是深远的目的,使天下后代的人,说这个兴盛时代的君臣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不是高尚的德行,雄伟的事业,而不是小官小吏的个人智力所能仰望得到的。这样看来,千秋万世永立于不败之地的国家大计,实在是决定于变法这个问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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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机夜课图记(清)蒋士铨

  吾母姓钟氏,名令嘉,出南昌(1)名族,行九。幼与诸兄从先外祖滋生公读书。十八,归先府君(2)。时(3)府君年四十余,任侠(4)好客,乐施与(5),散(6)数千金,囊箧萧然(7),宾从辄(8)满座。吾母脱簪珥(9),治酒浆(10),盘罍间未尝有俭色(11)。越二载(12),生铨(13),家益落,历困苦穷乏,人所不能堪者(14),吾母怡然无愁蹙状(15),戚党人争贤之(16)。府君由是计复游燕、赵间(17),而归吾母及铨,寄食外祖家(18)。
  铨四龄(19),母日授“四子书”(20)数句;苦(21)儿幼不能执笔,乃镂(22)竹枝为丝,断之,诘屈作波磔点画(23),合而成字,抱铨坐膝上教之。既识,即拆去。日训(24)十字,明日,令铨持竹丝合所识字,无误乃已(25)。至六龄,始令执笔学书。先外祖家素不润(26),历年饥大凶(27),益窘乏(28)。时,铨及小奴衣服冠履,皆出于母。母工纂绣组织(29),凡所为女工(30),令小奴携于市,人辄争购之;以是(31)铨及小奴无褴褛(32)状。
  先外祖长身白髯(33),喜饮酒。酒酣,辄大声吟所作诗,令吾母指其疵(34)。母每指一字,先外祖则满引一觥(35);数指之后,乃陶然捋(36)须大笑,举觞(37)自呼曰:“不意阿丈(38)乃有此女!”既而(39)摩铨顶曰:“好儿子,尔他日(40)何以报尔母?”铨稚,不能答,投母怀,泪涔涔(41)下,母亦抱儿而悲;檐风几烛(42),若愀然(43)助入以哀者。 记母教铨时,组绣纺绩之具,毕陈(44)左右;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45),口授句读(46),咿唔(47)之声,与轧轧相间(48)。儿怠(49),则少加夏楚(50),旋(51)复持儿而泣日:“儿及此(52)不学,我何以见汝(53)父!”至夜分(54)寒甚,母坐于床,拥被覆双足,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读倦,睡母怀,俄而(55)母摇铨曰:“可以醒矣!”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铨亦泣。少间(56),复令读;鸡鸣,卧焉。诸姨尝谓母曰:“妹一儿也,何苦乃尔(57)!”对曰:“子众,可矣;儿一,不肖,妹何托焉(58)!”
  庚戌(59),外祖母病且笃(60),母侍之,凡汤药饮食,必亲尝之而后进,历四十昼夜,无倦容。外祖母濒危(61),泣曰:“女本弱,今劳瘁(62)过诸兄,惫(63)矣。他日婿归,为言:‘我死无恨,恨不见女子成立’。其善诱之(64)。”语讫而卒(65)。母哀毁骨立(66),水浆不入口者七日。闾党姻亚(67),一时咸以“孝女”称(68),至今弗衰(69)也。
  铨九龄,母授以《礼记》、《周易》、《毛诗》(70),皆成诵(71)。暇更录唐宋人诗,教之为吟哦声(72)。母与铨皆弱而多病,铨每病,母即抱铨行一室中,未尝寝;少痊(73),辄指壁间诗歌,教儿低吟之以为戏。母有病,铨则坐枕侧不去。母视铨,辄无言而悲,铨亦凄楚(74)依恋之。尝问日:“母有忧乎?”曰:“然。”“然则何以解忧?”曰:“儿能背诵所读书,斯解也(75)。”铨诵声琅琅然(76),争药鼎沸(77),母微笑曰:“病少差(78)矣。”由是,母有病,铨即持书诵于侧,而病辄能愈。
  十岁,父归。越一载,复携母及铨,偕游燕、赵、秦、魏、齐、梁、吴、楚间(79)。先府君苟有过(80),母必正色婉言规(81),或怒不听(82),则屏息(83),俟(84)怒少解,复力争之,听而后止。先府君每决大狱(85),母辄携儿立席前(86),曰:“幸以此儿为念(87)。”府君数颔之(88)。先府君在客邸(89),督铨学甚急,稍怠,即怒而弃之,数日不及一言(90);吾母垂涕扑之(91),令跪读至熟乃已,未尝倦也。铨故不能荒于嬉(92),而母教由是益以严。
  又十载,归。卜居于鄱阳(93)。铨年且二十。明年,娶妇张氏。母,女视之(94),训以纺绩织纤(95)事,一如教儿时。
  铨生二十有二年,未尝去母前。以应童子试(96),归铅山(97),母略无离别可怜之色,旋补弟子员(98)。明年丁卯(99),食廪饩(100);秋,荐于乡(101)。归拜母,母色喜。依膝下(102)廿日,遂北行(103)。每念儿,辄有诗(104);未一寄也(105)。明年落第(106),九月归。十二月,先府君即世(107),母哭而濒死(108)者十余次,自为文祭之,凡(109)百余言,朴婉沉痛,闻者无(110)亲疏老幼,皆呜咽失声。时,行年四十有三也。 己巳(111),有南昌老画师游鄱阳(112),八十余,白发垂耳,能图人状貌。铨延(113)之为母写小像,因以位置景物(114)请于母,且问:“母何以行乐?当图之以为娱。”母愀然曰:“呜呼(115)!自为蒋氏妇,尝以不及奉舅姑盘匜(116)为恨;而处忧患哀恸间数十年:凡哭母、哭父、哭儿、哭女夭折,今且哭夫矣!未亡人(117)欠一死耳,何乐为(118)!”铨跪曰:“虽然(119),母志有乐、得未致者(120),请寄斯图也(121),可乎?”母曰:“苛吾儿及新妇(122)能习于勤,不亦可乎?鸣机课夜(123),老妇之愿足矣,乐何有焉(124)!”
  铨于是退而语画士。乃图秋夜之景:虚堂四厂(125),一灯荧荧(126);高梧萧疏,影落檐际;堂中列一机,画吾母坐而织之,妇执纺车坐母侧;檐底横列一几,剪烛自照凭画栏(127)而读者,则铨也。阶下假山一,砌花盘兰(128),婀娜(129)相倚,动摇于微风凉月中。其童子蹲树根,捕促织(130)为戏,及垂短发、持羽扇、煮茶石上者,则奴子阿同、小婢阿昭也。 图成,母视之而欢。铨谨按吾母生平勤劳,为之略(131),以请求诸大人先生之立言而与人为善者(132)。



  注释:
  (1) 出——出身。南昌——旧府名,府治在今江西南昌市。(2) 归——古代女子出嫁叫“归”。先府君——指作者已去世的父亲,名坚,字适园。(3) 时——那时(指蒋士铨的母亲嫁给他父亲的时候)。(4) 任侠——以扶助别人为己任。(5) 乐——喜欢。施与——送钱物给别人。(6) 散——花掉了。(7) 囊箧萧然——把钱物都用空了。囊,荷包,口袋。箧,箱子。蕭然,蕭索的样子,这里是空无所有的意思。(8) 宾人(纵zòng)——宾客和仆从。辄——常常。(9) 脱——取下来(变卖)。簪(zān)头上的揷戴。珥(耳ěr)——耳环之类的饰物。(10) 治——置办。酒浆——酒食。(11) 盘罍(雷 léi)间未尝有俭色——在待客的酒饭上从没有露出小气样子。盘,盛置食物的器皿。罍,酒樽。(12) 越二载——过了两年。(13) 家益落——家境更加衰落了。(14) 历困苦穷乏、人所不能堪者——经历了一般人不能忍受的困难穷乏的处境。(15) 怡然——心情舒畅的样子。愁(促cù)状——愁眉苦脸的样子。蹵,同“蹴”字,不安的样子。(16) 戚[尚阝]党(dǎng)人争贤之——那些亲戚和乡邻都交口赞美她。党,古“党”字,古代以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族,五族为党。(17) 计——计画,打算。燕、赵间——指现在的河北和山西一带。燕、赵,本是战国时两个国名,这里借称其地。(18) 而归吾母及铨食外祖家——把母亲和我送到外祖父家去抚养。(19) 四龄——四岁。(20) 日授——每天教。“四子书”——《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的合称),因为内容多记载孔子、孟子、曾子、子思等人的言行,故又称“四子书”。(21) 苦——苦于,碍于。(22) 鏤——刻,这里是削的意思。(23) 诘(节jié)屈——弯曲,屈折。作波磔(哲zhé)点画——作成一撇、一捺、一点、一画的形状。波,书写中的左撇。磔,书定中的向右下方捺笔。(24) 训——教。(25) 这句说:第二天,叫蒋士铨合竹丝再合成前一天所学的字,合得没错方才罢休。乃已,才止。(26) 素——向来。不润——不富裕。(27) 历年饥大凶——经历了大灾荒的年头。历,经过。(28) 窘乏——穷困。(29) 工——精于。纂(缵zuǎn)绣组织——刺绣编织等事情。(30) 女红——即女工,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这里指织绣出来的杨品。(31) 以是——因此。(32) 褴(兰吕lán-lǚ)——衣服破烂。(33) 髯(然rān)——胡须。(34) 疵(cī)——缺点。(35) 满引——觥(gōng)——斟满一杯酒喝了。引,受。觥,古代用年角制成的酒器。(36) 陶然——快活的样子。捋(lǚ)——觴(商shāng)——古代的酒杯。(37) 阿丈——我老头儿(这里是蒋士铨的外祖父自称)。(38) 即而——然后,随又。(39) 尔——你。他日——将来。(40) 涔(岑cén)涔——形容眼泪不断地流下。(41) 簷风几烛——屋簷外的风,吹着几上烛火。(42) 愀(巧qiǎo)然——忧愁变容的样子。(43) 毕陈——全都放在。(44) 手任操作——手里干着活儿。(45) 口授句读(豆dòu)——嘴里教(我)唸书。句读,断句和停顿的地方,常用来泛指书文。(46) 吚唔(衣吾yī-wū)——读书的声调。(47) 轧(札zhā)轧——纺绩的机声。相间(见jiàn)——互相应和的意思。(48) 怠(代dǎi)——松懈。(49) 夏(贾jiǎ)楚——本是古代老师责打学生的工具。这里是责打的意思。(50) 旋——随后。(51) 及此——现在,眼前。(52) 汝——你。(53) 夜分——半夜。(54) 俄而——没多久。(55) 少间——过了一会儿。(56) 乃尔——这样。这句说:妹妹,你只有这一个孩子,何必督促得这样严呢!(57) 这句说:孩子多,倒还罢了;只有这一个,如果不成器,叫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不肖,没有出息。(58) 庚戌(需xū)——古代人常以干支纪年、月、日,这里指的是雍正八年(1730)。(59) 病且笃——病势垂危。(60) 濒危——临终。(61) 瘁(脆cuì)——辛苦。(62) 憊(倍bèi)——疲乏。(63) 其——表示希望或命令的助词。善诱之——好好地教导他(指蒋士铨)。(64) 语讫(气qì)——这句话完后。卒——死了。(65) 哀毁——指悲伤哀伤哀痛得毁坏了身体。骨立——形容人消瘦到极点。(66) 闾(驴lǘ)[尙阝]——邻里和乡党。闾,本是古代居民的组织单位,二十五家为一闾。姻亚——亲亲眷眷的意思。亚,同“娅”,本是两婿之间的相称。(67) 咸以“孝女”称——都称(我母亲)为孝女。(68) 弗袬——歇(继续这样称呼好)。(69) 《礼记》、《周易》、《毛诗》——都是儒家的重要经典。(70) 成诵(71) 能够背诵。(72) 吟哦(俄é(声——读诗的声调。(73) 不痊(全quán)——病体略微好转些。(74) 凄楚——伤心。(75) 斯解也——这就能消除我的忧愁了。(76) 琅(郞láng)琅然——形容读书声的清晰响亮。(77) 争药鼎(顶dǐng)沸——(读书声)与罐里煎药的滚沸声争响。鼎,古代的一种炊具。(78) 差(chài)——同“瘥”,病愈。(79) 偕游燕、秦、赵、魏、齐、梁、吴、楚间——一起游历了河北(燕)、陕西(秦)、山西(赵)、河南(魏、梁)、山东(齐)、江苏(吴)、湖南、湖北(楚)一带地区。(80) 苟——假如。过——过失。(81) 规——劝告。(82) 或怒不听——有时父亲生气不听劝告。(83) 屏(丙bǐng)息——屏住气不出声。(84) 俟(四sì)——等待。(85) 决大狱——审理重要案件(指有关人命的案件)。(86) 席前——座前。(87) 幸以此儿为念——千万为这孩子着想(意思是不要冤枉人,做缺德的事情)。(88) 数(朔shuò)颔(汗hān)之——频频点头称是。(89) 客邸(抵dǐ)——外地的住所。(90) 不及一言——不对(我)讲一句话。(91) 扑之——责打他(士铨自指)。(92) 荒于嬉——因玩乐而荒废学业。(93) 卜居——就是“择居”的意思。鄱(婆pó)阳——今江西波阳。(94) 女视之——把她(皀张氏)当作女儿看待。(95) 絍(认rèn)——同“紝”字,织布帛的丝缕,这里和前三字连用,就是纺织的意思。(96) 以应童子试——由于要应考秀才。(97) 铅山——今属江西。是蒋士铨原籍。(考秀才必须要在原籍。)(98) 补弟子员——考中了秀才。(99) 丁卯——指乾隆十二年(1747)(100) 食廩餼(凛细lǐn-xì)——秀才参加科考,成绩优良的补为“廪善生”,可以得到膳费津帖。廪餼,公家发给的膳食津贴。(101) 荐于乡——中举人。(102) 依膝下——在父母跟前。(103) 北行——指到京城(北京)去参加会试(考进士)。(104) 每念儿,辄有诗——(母亲)每当想念我的时候,就作诗。(105) 未一寄也——一首也没有寄(到北方来)。(106) 落第——没有考上。(107) 即世——去世。(108) 哭而濒死——哭得死去活来。濒,几乎,接近。(109) 凡——总计。(110) 无——无论,不分。(111) 己巳(四sì)——指乾隆十四年(1749)。(112) 番(婆pó)阳——即鄱阳。延——邀请。(113) 位置景物——安排画中的背景物。位置,这里用作动词。(114) 呜呼——感叹词。(115) 不及奉舅姑母匜(移yí)——赶不上侍候公婆(指嫁过去时公婆已死了)。盘匜,洗滌的器具(用来泛指日常生活用具)。(116) 未亡人——古代寡妇的自称。(117) 何乐为——还有什么可乐的啊!(118) 虽然——尽管如此。(119) 志有乐、得未致者——理想中的乐趣而一直没能享受到的。(120) 请寄斯图也——请把它寄托在这幅画中。(121) 新妇——媳妇。鸣机——织布时机声(指纺车)鸣响。课夜——督促(小辈)夜里做功课。(122) 乐何有焉——此外还有什么可乐的呢!(123) 厂——同“敞”。(124) 熒(迎yíng)熒——灯光明亮的样子。(125) 凭——靠着。画栏——雕花的栏杆。(126) 砌花盘兰——(127) 阶边的花和盆里的兰。(128) 砌,阶沿石。盘,花盆。(129) 婀娜(阿挪ē-nuó)——柔长弯曲的样子。(130) 促织——蟋蟀的别名。(131) 为之略——写出个大概。(132) 立言——著书立说。这句的意思是说:我只是把母亲生平勤劳的概况记下来,为的是进而请求那些著书立说并乐于鼓励人们为善的大人先生为此写出正式的文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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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我的母亲姓钟,名叫令嘉,出身于南昌府名门望族,排行第九。她在小时候和几个哥哥一起跟着我外祖父滋生公读书,十八岁嫁给我父亲。那时我父亲四十多岁,性情侠爽,爱结交朋友,喜把财物施舍给别人,散给人家许许多多金钱,使得家里箱柜里东西都一空如洗。家中常常宾客满座,我母亲拿下金玉首饰,换了钱办酒席,席上酒菜丰盛,毫不减色。结婚两年,生下我,家境更加衰落,她经历了穷困的生活,别人都不能忍受的,我母亲却心情坦然没有忧愁的样子。亲戚和同族人,个个赞她贤慧。由于这样,我父亲能再到北方去做官,把我母亲和我寄放外祖父家靠他们生活。
  我四岁的时候,母亲每天教我《四书》几句。为了我太小,不会拿笔,她就削竹枝成为细丝把它折断,弯成一撇一捺一点一画,拼成一个字,把我抱上膝盖教我认字。一个字认识了,就把它拆掉。每天教我十个字,第二天,叫我拿了竹丝拼成前一天认识的字,直到没有错误才停止。到我六岁时,母亲才叫我拿笔学写字。我外祖父家素来不富裕,经历了几年的灾荒,收成不好,生活格外窘迫。那时候我和年幼的仆役的衣服鞋帽,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母亲精于纺织刺绣,她所做的绣件、织成品,叫年幼的仆役带到市场上去卖,人们总是抢着要买。所以我和年幼仆役从来衣冠整洁,不破不烂。
  外祖父高身材、白胡子,喜欢喝酒。酒喝得高兴,就大声念他做的诗,叫我母亲指出诗句的缺点。母亲每指出一个字不妥当,外祖父就斟酒一杯喝下肚;指出几个字以后,他就乐乎平地捋着胡须大笑,举起酒杯大声说:“想不到我老汉竟有这样的好女儿!”接着抚摩我的头顶,说:“乖孩子!你将来用什么来报答你娘啊?”我年纪小不会回答,就投到母亲怀里,眼泪索索地流下来,母亲抱了我也伤心起来,檐下的风,吹着几上的烛,象是非常伤感,同情人们的哀伤。
  回忆我母亲教我的时候,刺绣和纺织的工具,全放在旁边,她膝上放着书,叫我坐在膝下小凳子上看着书读。母亲一边手里操作,一边嘴里教我一句句念。咿咿唔唔的读书声,夹着吱吱哑哑的织布声,交错在一起。我不起劲了,她就拿戒尺打我几下,打了我,又抱了我哭,说:“儿啊,你这时候不肯学习,叫我怎么去见你爸!”到半夜里,很冷,母亲坐在床上,拉起被子盖住双脚,解开自己衣服用胸口的体温暖我的背,和我一起朗读;我读得倦了,就在母亲怀里睡着了。过了一会,母亲摇我,说:“可以醒了!”我张开眼,看见母亲脸上泪流满面,我也哭起来。歇一下,再叫我读;直到头遍鸡叫,才和我一同睡了,我的几位姨妈曾经对我母亲说:“妹妹啊,你就这一个儿子,何苦要这样!”她回答说:“儿子多倒好办了,只有一个儿子,将来不长进,我爱谁呢!”
  庚戌年,外祖母病势严重。母亲侍候外祖母,所有病人吃的汤药、茶水、食物,母亲一定先尝过再给她吃。服侍四十昼夜,没有倦怠的样子。外祖母临死前,流着眼泪说:“女儿身体本来虚弱,现在为了服侍我,比哪个哥哥都劳累,真把你拖垮了。哪天我女婿回来,替我说:‘我死没有别的怨恨,只恨看不见我外孙成家立业’。希望你们好好诱导他!”说完就死了。母亲万分哀伤,七天不饮不食。亲戚和邻里,当时人人夸她是孝女,到现在还是这样说的。
  我九岁时,母亲教我学《礼记》、《周易》、《毛诗》,都能够背诵。她有空又抄下唐宋诗人的诗,教我朗诵古诗。母亲和我两人都身体弱、多病。每当我生病,母亲就抱了我在室内来回走动,自己不睡觉;我病稍稍好一点,她就指着贴在墙上的诗歌,教我低声念诵作为游戏。母亲生病,我总是坐在她枕边不离开。母亲看着我,常常一句不说,很悲伤的样子,我也很伤心地依恋着她。我曾经问她:“娘,您心里不快活吗?”她说:“是不快活。”“那末怎么能让娘高兴呢?”她说:“你能把读的书背给我听,我就高兴了。”于是我就背书,琅琅的书声,和药罐煎药水沸声和在一起。母亲微笑着说:“你看,我的病好些了!”从此,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就拿了书在她床边读书,这样,她的病就会好。
  我十岁时,父亲回家来了,过了一年,父亲带着母亲和我,一起出门,到过河北、陕西、山西、河南、山东、江苏、湖南、湖北好多地方。父亲做错了事情,母亲一定认真地用委婉的话规劝他;遇到父亲发怒不听她的,她就屏住气不说了,等父亲消了气,又反复劝说,到父亲听了她的话才停止。父亲每次审理有关人命的重案,母亲总是拉着我立聋他桌子前面说:“您不要忘记,您还有这样一个儿子!”父亲就频频点头。父亲在外地的寓所,督促我读书时,脾气急躁,我稍有一点不认真,他就发怒,把我丢在一旁,几天不理睬我,母亲就流着眼泪打我,叫我跪在地上,把书读熟才放过我,从来不觉自己疲累。所以,我从不因为贪玩而荒废了学业,母亲对我的教育,也因此而更加严格。
  过了十年,我们回乡,在鄱阳县定居下来,我那时将近二十岁。第二年,娶妻子张氏。母亲把媳妇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教她纺纱织布、刺绣缝纫,象我小时候救我读书一样。
  我生下二十二年,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有一次,因为要应童子试,回到原籍铅山,向母亲告别,她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离开的神情。后来我考中了秀才。第二年是丁卯年,领到了廪膳生的生活补贴费;秋天,中了举人。回来拜见母亲,母亲脸上现出了高兴的表情。在父母身边住了二十天,就到北方去。母亲每次想念我,总写诗,但是一首也不寄给我。第二年我考试落第,九月份回家。十二月份,父亲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十几次,自己写了祭文祭父亲,共有一百多句,辞句真诚衷婉而沉痛,听到的人不论是亲疏老幼,个个嗓音哽塞、哭不成声。这一年,母亲四十三岁。
  己巳年,有位南昌的老画师来到鄱阳,年纪八十多岁,满头的白发长过两耳,能够画人的相貌。我请他来给我母亲画幅小像,因此,我请示母亲,画像左右怎么安排景物,又问她:“娘用什么来娱乐,把这些画上去让娘高兴。”母亲伤感地说:“唉!自从我到蒋家来做媳妇,常常把赶不上侍候公婆认为遗憾;到今天,在忧愁和痛哭里过了几十年:哭娘、哭爷,哭儿子、哭女儿短寿死去,现在又哭丈夫了!我欠缺的只是一死,有什么高兴的啊!”我跪下说:“尽管如此,娘有没有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却还没有得到的,望您同意画在这图像上,行不?”母亲说:“只要我儿子和新娘子能够勤勤恳恳,不就可以了吗?在布机声里夜里教你念书,我老太婆的愿望就够了,其他还有什么乐趣啊!”
  于是,我从母亲处退出来,去把她的要求告诉了画师。画师就画了幅秋夜的景色:堂屋里四面空敞,中间挂盏明亮的灯;屋外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影落在屋檐上;堂屋中间排一座布机,画我母亲坐在机上织布,我妻子坐在母亲旁边摇纺车;屋檐下横摆一只书桌,映着桌上的烛光靠着窗栏上读着书的,是我,台阶下一座假山,阶边的花和盆中的兰,抖抖瑟瑟,在微风和清凉的月光下摇动。那个蹲在梧桐树下捉蟋蟀玩的小孩子,和垂着短发、手拿羽毛扇在石上煮茶的女娃,就是书童阿同、丫环阿昭。
  画好了这张图,母亲看了,非常喜欢。所以,我特地把我母亲勤劳的一生,写了这篇概略的记叙,为的是请求著书立说、鼓励人们善行的大人先生,据此写出完善的文章来。



  蒋士铨(1725~1784),中国清代诗人。字心馀、苕生,号藏园,又号清容居士。铅山(今属江西)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官翰林院编修。
  蒋士铨是乾嘉时期有影响的诗人,与袁枚、赵翼并称乾隆三大家。他论诗也重性灵,反对复古主义模拟倾向,戒蹈袭,重性情。但对性灵的解释与袁枚不同,表现出更多的传统意识,如他较强调“忠孝节义之心,温柔敦厚之旨”。蒋士铨诗现存2500余首,题材比较广泛。其中一部分揭露社会矛盾,同情人民疾苦,还有的揭露官府搜刮钱财,或批判役吏横行乡里,都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他还有一些诗反映下层社会世态风俗。大部分诗则为个人抒情,及吊古、纪游之作。其诗的艺术风格笔力坚劲,很受袁枚的推重。他也写词和散文。此外,他还是位重要的戏曲作家。有杂剧、传奇戏曲16种。著有《忠雅堂集》4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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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说(清)胡天游

  仆居京师,或爱仆者,曰:“东肆有工[1],能以命辨人吉凶短长[2],指贵禄约穷[3],若鉴鉴状[4],吏决狱,了莫遁而成勿易也[5]。”他日又至,曰:“尝试卜乎[6]?王公贵人,四方来者,咸往请,蕲得一言[7]。子何乐自失?”
  仆告之曰:共知所谓命乎?始生而然,以为人之约穷贵禄也。古称圣贤,犹不免焉。本乎天,生平地,物之数以万,莫不有造化定吉凶[8]。木生而断之,土凝而坏之[9],为屋、为舟车、为樽、为薪、为瓦、为盂[11]、为恶器[12],彼匠与陶[13],适然成之[14]。方其未始形,过者审焉,能予得其为屋、为舟车、为樽、为薪、为瓦与盂若恶器耶[15]?命之于人之视物,吾又何以得其贵禄约穷者耶?
  且命,人为之乎?果天为之耶?假人为之,憎约穷,奔贵禄,均其力所至,工奚分焉[16]?必天为之,处幽眇微远,度终不可得测[17]。昔者孔子有说矣,其系《易》曰[18]:“乐天知命,故不忧[19]。”弥子瑕能致卫卿[20],孔子曰:“有命[21]。”孔子明其不可测,故常罕言,奚计约穷贵禄之适来者耶?微论终不可测[22],假工诚神,得其贵禄诺者,心喜以愉;得其约穷斥者[23],必愁以悲。其不能更吾悲愁以为喜愉也。假犹能更吾悲愁,以为化乎喜愉,诚未肯祈工术,易孔子说,若然,予何卜为!
  三代始盛,士修其躬[24],治其家;贤能授官,升才于朝;氓农勤功[25];商工贾服其世[26],罔或闻是说者[27]。自夫贤不必贵;不肖不必贱[28];智不必亨[29];愚庸不必困,术夫瞽师因得持其妄幸而乘之[30],以诞鬻于世[31]。苟少明其陋[32],虽诚不必学于孔子,犹将断断无所疑惑[33]。惟妇人竖子[34]、臧获贾贩[35],悦贵禄,俱约穷,谓术夫瞽师足以命己也,鬼神尊其言,群相告其名。夫何怪而责焉?妇人竖子,非能知有孔子者也,臧获贾贩之无愈于妇人竖子也[36]。士衣冠称名[37],非孔氏书不得进,苟言不由孔子,于道也群罪为畔[38]。孔子进以礼,退以义[39],独攘攘乎悦贵禄而惧约穷[40],吾又安禁术夫瞽师之言之不尚于孔子耶[41]!


  注释:
  [1]肆:店铺。此指有店铺的街市上。工:指从事各种技艺的人。此即下文的术夫瞽师,算命先生。[2]短长:寿命的长短。[3]约:原意为约束、紧缩,引申为贫困。穷:困窘。[4]鉴:此句第一个“鉴”是镜子,第二个“鉴”作动词,照。[5]了:清楚。遁:逃。易:改变。[6]卜:卜卦,算命。[7]蕲(qí):通“祈”,请求。[8]造化:天地、自然界。[9]坏(pī):同“坯”,成形而没有烧制的陶器、砖瓦。[10]樽:此指木制酒杯。[11]盂:盛饮食的圆口器皿。[12]恶器:装粪便的器具。[13]匠:木匠。陶:制陶器的工匠。[14]适然:恰好、偶然。[15]若:与、和。[16]分(fèn):名分。职分。[17]度(duò):揣度、思考。[18]系易:《易经》一书有专门对它进行阐释的《系辞传》,传说是孔子所作。系,附属,即“系属其辞于爻卦之下”。[19]语出《易系辞上》。[20]弥子瑕:战国时卫灵公的庞臣,卫国卿相。[21]孔子去卫国,没有住在弥子瑕家里,弥子瑕对子路说:“如果孔子住在我家,他就可以得到卿相的位置。”孔子听后说:“凡事都有命定。”见《孟子万章上》。[22]微:无。[23]斥:指,指出。[24]躬:自身。[25]氓:可解为“民”,但与民略不同。一般指从别处迁来的百姓和住在野外的人。功:通“工”,事。[26]贾(gǔ):古指设肆售货的商人。服:服从、习惯。[27]罔:无。[28]不肖:不贤。[29]享:享受、享用。[30]术夫:此指有占卜之术的人。瞽师:瞎眼的算命者。妄幸:虚妄荒诞、侥幸。[31]鬻(yù):卖。此指欺骗得逞。[32]陋:粗鄙,不合理。[33]断断:绝对,断然。只用于否定语气。[34]竖子:鄙贱的称谓,犹“小子”。[35]臧获:奴婢的通称。[36]无愈:不更好一些。[37]衣冠称名:古代士以上戴冠,衣冠连称,是士的服装,故旧称士为衣冠之族。亦含有文明礼教的意思。[38]群罪:此指取集过失、错误。畔:通“判”。[39]《孟子万章上》:“孔子讲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这里引用了上半句,实际也含有下半句的意思。[40]攘攘:纷乱貌。[41]尚:加在上面,超过。不:疑为衍文。


  胡天游(1696—1758),一名骙,字稚威,号云持,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雍正年间副贡生,后举博学鸿词、经学,皆报罢。客游山西,卒于蒲州。诗文雄健。工骈文。有《石笥山房集》。
  文章分三层来揭穿占卜之术的欺骗性,即命由天生,命不可测,应尊信孔子之言。用孔孟的“乐天知命”来破除迷信,反对占卜之术,其实是以消极的“天定胜人”论来反对低级的迷信。作者能从贤愚不分、分配不公的角度来揭示骗术产生的社会原因,倒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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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与影戏画(清)张德彝

  二十七日甲申,晴。戌刻乘车东行三里许[1],至邦努威街。入一戏法院,馆不大而灯火多。一人将花插于瓶内,向观者索戒指五枚、手套一,皆塞于枪筒内。俄而枪放,花变人手,手套并五戒指皆在此手,奇甚。次索洋元八开放于玻璃片上,旁置花篮。彼放一枪,则洋元皆挂于花枝之上。又令一人立于桌上,以布罩如瓮者覆之。俄而彼放一枪,而罩不动而人已不见矣,疑系遁甲之法也[2]。其最奇者,如台上悬一埃及国人头,想为木作者,却能言,与变者交谈,声音宏亮。又一小木箱,语以开则开,合则合。中忽出一小铜人,高约五寸,能吸菸吹火[3],自跳自舞,并吹喇叭。末取一鼓击之,如摧阵然;及手停而鼓腹仍响,亦如所击之声;将鼓系于棚顶,其响如故。
  后转灯机,撤满馆煤气灯,台上作影戏画。每画长约五寸,宽二寸五分,以灯反映于纸上,远望其纸则楼高数丈,山水清幽,日月有影,昼夜分明。若云行则遮日月之光,船行则起海洋之浪,风动则树摇,雨落岀花润,一切雷雹、风雨、水法、飞泉、行人、鸟兽、轮车、轮船,动皆有声。嗣将煤气灯机再转,灯光如旧。
  其人取一石人置一案上,看毕撤去,回头仍在,如是者数次。彼作倦态,偃卧于床,挂胡笳于壁上。突有魔鬼形者出,取胡笳拽之,哑然而笑。旋登床作摸索状,其人觉,起与格斗,鬼忽没。伏而伺之,鬼又出。捉之无迹,追之不及,刀斫则中鬼身[4],转睫则又不见。与鬼觌面则形隐[5],直冲之则身判为两以让人路。疑是人而空空如影,疑是鬼而狰狞可畏。人耶鬼耶,变幻无穷,殊难悬揣,嗣入后台,窥其作戏之法,始知皆灯火之妙也。



  注释:
  [1]戌刻:古代十二时辰之一。即晚七时至九时。[2]遁甲:古代方士术数之一。[3]菸(yān):烟草。[4]斫(zhuó):刀劈。[5]觌(dí):相见。



  本文选自《航海述奇》。张德彝一行于同治五年(1866)农历三月十八日到达法国海口马赛,此后游览了巴黎等地诸多名胜,包括观看戏剧、马戏等。继而由法国去英国、比利时、荷兰、俄罗斯等国,于六月二十二日又回到法国巴黎。连日来,张德彝又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戏剧、猴狗戏、马戏等,接着便在六月二十七日去戏法馆观看魔术与影戏画。此文便是写于这一天的日记。题目是编者所加的。十九岁的张德彝对法国的文化娱乐活动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甚至跑到戏法馆的后台去窥探灯火作戏的妙处。他描写这些当时中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观察细致入微,文笔自然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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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集序(清)方苞

  壬午之冬,吾友褐夫卜宅于桐城之南山而归隐焉[2],从游之士刻其所为古文适成,因名曰《南山集》。其文多未归时所作,而以兹所居名焉,著其志世。
  余自有知识,所见闻当世之士,学成而并于古人者,无有也;其才之可拔以进于古者,仅得数人,而莫先于褐夫。始相见京师,语余曰:“吾非役役于是而求有得于时也[3]。吾胸中有书数百卷,其出也,自忖将有异于人,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一无所累,而一其志于斯,未能诱而出之也。”其后各奔走四方,历岁逾时相见,必以是为忧,余以代为忧。而自辛未迄今十余年[4],而莫遂其所求[5]。
  吾闻古之著书者,必以穷愁;然其所谓穷愁者,或肥遁不出仕宦[6],而中秩名尊身泰[7],一无所累其心,故得从容著书以自适也。自科举之法行,年二十而不得与于诸生之列[8],则里正得而役之[9],乡里之吏,鞭笞行焉。又非贵游素封之家[10],则所以养父母畜妻子者,常取足于佣书授经[11]。窘者拘囚[12],终身而不息,尚何暇学古人之学而冀其成耶?故土穷愁别必不能著书。其事若与古异,而以理推之,则固然而无足怪也。
  褐夫少以时文发名于远近,凡所作,贾人随购而刊之[13],故天下皆称褐夫之时文,而不知此非褐夫之文也。其载笔墨以游四方,喜述旧闻,记山水之胜,而以传序说请者[14],亦时时应焉,故世复称其古文,是集所载是也。而亦非褐夫之文也。褐夫之文,盖至今藏其胸中而末得一出焉。夫立言者,不朽之末也[15],而其道尤难。书传所记立功名守节义与夫成忠孝而死者,代数十百人[16],而卓然自名一家之言,自周秦以来,可指数也[17]。岂非其事独希,故造物者或靳其才[18],或艰其遇,而使皆不得以有成耶?
  褐夫之年长矣,其胸中之书,继自今而不出,则时不赡矣[19]。必待身之无所累而为之,则果有其时耶?故余序是集而为褐夫忧者倍切焉。因发其所以,使览者知褐夫之志,而褐夫亦时自警而亟成其所志也。同里方苞撰。


  注释:
  [1]《南山集》序:该文写于康熙四十一年壬午(1702),九年后,《南山集》案起,方苞因该文牵连入狱。[2]卜宅:选择住所。康熙四十年,戴名世以十余年教书卖文所得,在桐城南山砚庄买房一所,地五十亩,准备隐居,第二年末即从江宁迁居于此。[3]役役:形容劳苦不息。是:指古文写作。[4]辛未:康熙三十年(1691),约在是年,方苞与戴名世相识。[5]遂,满足。[6]肥遁:退隐。《易遁》:“上九,肥遁,无不利。”孔颖达疏:“子夏传曰,‘肥,饶裕也。……上九最在外极,无应于内,心无疑顾,是遁之最优,故曰肥遁。”后因称退隐为“肥遁”。[7]中秩:古人以十年为一秩,“中秩”意为中年。[8]与于诸生之列:意为人于诸生(秀才)的行列。[9]里正:古时乡村长官称里正,每里百余尸,明以后改称里长。役:役使。[10]贵游:无官职的贵族,有时亦泛指权贵。京封:无官爵的富人。[11]佣书:受雇于人做抄写等事。授经:指教书。[12]拘囚:囚犯。[13]贾(gǔ古)人:商人,这里指书商。[14]以传序说请者:意为请作传,写序。[15]不朽之末:古人认为人生不朽之事有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这句意为立言(著书立说)虽为不朽之事,究竟处于“三不朽”之末。[16]代:每个朝代。[17]指数:屈指可数,寥寥无几。[18]靳(jìn近):束缚,限制。[19]不赡(shàn善):不充裕。这一年戴名世己五十岁,故方苞有“时不赡”之忧。


  康熙五十年(1711),“《南山集》案”发,方苞因此序牵连入狱。此后,一些人为了脱去方氏与《南山集》的关系,否定此序为方苞所著。如车塨《甲午如京记事》载方苞语李塨云:“田有文不谨,余责之,后背余梓《南山集》,余序,亦渠作,不知也。”(《恕谷后集》)后苏谆元《方望溪先生年谱》谓“其序文实非先生作也”,可能据此。据方氏文集,方多次说过自己以《南山集序》牵连入狱,但从未说过此序系别人嫁名伪作。《南山集》刊行后,印版即存方苞家,“背余梓《南山集》”之说,全不可信。可知此序确为方氏所著,李塨所记不足为据。
  此序不载方氏文集,录自《戴南山先生全集》卷首。文中表现了方苞对戴名世为人为文的赞赏,表现了戴、方之间深挚的友情,特剔指出戴氏之文实非此集中文,真正的戴氏之文在其胸中,对戴名世来说真可谓知己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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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小子(清)方苞

  戊戌秋九月[2],余归自塞上,宿石槽[3].逆旅小子形苦羸[4],敞布单衣[5],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6]。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7],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8],弗活矣。”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9],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10]。
  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叩以“吏曾呵诘乎?”则未也。
  昔先王以道明民,犹恐顽者不喻,故“以乡八刑纠万民”[11],其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者[12],则刑随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邪则相及,所以闭其涂,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管子之法[13],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14],转相督察,而罪皆及于所司。盖周公所虑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15],此可以观世变矣。


  注释:
  [1]逆旅小子:客店里的小男孩。逆旅:客店。逆:迎。迎客之所谓逆旅,即客店。[2]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3]石槽:在清京兆顺义县(今北京顺义县)西北三十里,此处有清行宫。[4]羸(1éi雷):瘦弱。[5]敝:破烂。[6]其兄之孤:店主之兄死后留下的孤儿。[7]粗具:大体具备。[8]严风:寒风。[9]京兆尹:京师地区的行政长官,即顺天府尹。[10]保任:担保。[11]“以乡八刑纠万民”:见于《周礼地官大司徒》。乡八刑:周代实行于地方上的刑法。周制以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八刑”谓加于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造言、乱民等八种人的刑罚。[12]弟:同悌,尊敬兄长。睦:亲于家族。姻,亲于姻亲(姻亲指男方家族)。任:交朋友讲道德,可信任。恤:同情帮助贫穷的人。[13]管子:管仲,名夷吾,春秋时齐国政治家,被齐桓公任命为卿,改革政治,加强法制,使齐国迅速强大起来。[14]乡师:周代司徒的下属,为监察地方事务的官员。什伍:古代的一种户籍编制,五家为伍,十家为什。[15]遁:玩忽职守,逃避责任。


  此文通过写“逆旅小子”的不幸遭遇,表现田作者对民间疾苦的一定的同情;对官吏的漠视民瘼,也有所批评。末段议论,在强调官尽职的同时,又强调以法纠民,则表现了作者的阶级的局限。
  此文以不足二百字记“逆旅小子”的遭遇,人物事件都写得有头有尾,前因后果交待得清楚明白,可见方苞散文笔法的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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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说(清)戴名世

  余读书之室,其旁有桂一株焉.桂之上,日有声唱唱然?者,即而视之,则二鸟巢于其枝干之间,去地?不五六尺,人手能及之.巢大如盏,精密完固,细草盘结而成.鸟雌一雄一,小不能盈掬?,色明洁,娟皎可爱,不知其何鸟也?雏且出矣,雌者覆翼之.雄者往取食,每得食辄息於屋上,不即下.主人戏以手撼其巢,则下瞰?而鸣.小撼之小鸣,大撼之即大鸣,手下,鸣乃已.他日,余从外来,见巢坠于地,觅二鸟及鵱?,旡?有.问之,则某氏僮奴取以去.
  嗟乎!以此鸟之羽毛洁而音鸣好也,奚?不深山之适而茂林之栖??乃托身非所,见辱于人奴以死!彼其以世路为甚宽也哉!


  注释:?唱唱然:鸟和鸣声.唱,音官. ?去地:离地. ?盈掬:满握.?瞰:俯视. ?鵱:音构,鸟卵. ?旡:音无,通「无」.?奚:何. ?栖:音七,住,歇息,通「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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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院(清)李圭

  初,会内拟将女工之物,附列总院,不另建屋。于是,举国女子,都不满意,以为轻视女工,即轻视我妇女也。特倡议自行集资,专建一室,陈女工焉。
  院在耕种院之东,基广五亩有奇,纵横各一百九十二尺。八成作卷棚式,为门亦八,中楼高八十尺。其绘图立说,指挥工匠,以及如何铺设,如何位置,皆出女手,新巧异常,共用洋钱十万元。凡妇女所著各种书籍、绘画、图卷、针黹之物[1],并各各巧技妙法,悉萃于此。另一室用陈女塾器具、女师法程。即居院执事之人,亦尽选妇女为之。圭游至院,见天文、地理、格致、算学并女红[2]、烹饪等书,分别排列。其精巧器具物件亦甚多。向其询问,皆乐为人道,娓娓不倦,举止大方,无闺阁态,有须眉气。心甚敬之,又且爱之。
  偕行西友为言:泰西风俗,男女并重,女学亦同于男。故妇女颇能建大议,行大事。今年五月间,出一新报,有女子倡言:“我国居官者皆男子,近欲公举伯理玺天德[3],想必又为男子。何以我妇女不能在列,同受选举,是大非公道事也。”前闻英国亦有妇女欲进议政院同参国事,语颇创闻,于彼亦似有理。近年来,各国女塾,无地无之。英国大书院,男子一律入学考试。德国女生八岁,例必入塾读书,否则罪其父母。美国女师、女徒多至三四百万人。其所以日兴日盛者,亦欲尽用其才耳。天下男女数目相当,若只教男而不教女,则十人仅作五人之用。妇女灵敏不亚男子,且有特过男子者,以心静而专也。若无以教导之提倡之,终归埋没,岂不深负大造生人之意乎?故外国生男喜,生女亦喜,无所轻重也。若中国,则反是矣,有轻视女子者,有沉溺女子者,劝之不胜劝,禁之不胜禁,究何故欤?
  答曰:无他,亦由女学坠废所致耳[4]。考《周官》有女祝、女史[5],汉制有内起居注[6]。妇女之于学,往古盖有所用之矣。妇女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赅甚广,原非若后世只以文辞为学也。故《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枲[7],《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言酒食是议。周室东迁,妇德亦衰,然如鲁之敬姜与子文伯论劳逸[8],我先圣特褒之。是三代之时,女学甚隆,降及后世,此事渐废,今且有口边一语曰:“女子无才便是德。”噫!惟此语为能误尽女子矣。夫所谓才者,岂惟吟红咏绿而已哉!以是谓才,宜乎无德。倘得重兴女学,使皆读书明理,妇道由是而立,其才由是可用。轻视妇女之心由是可改,溺女之俗由是而自止。若英美妇女之议,则太过矣。
  西友亦深谓然。


  注释:
  [1]针黹(zhǐ):即女工。黹:缝纫、刺绣。[2]女红:即女工。指女子所做的缝纫、刺绣等工作。[3]伯理玺天德:总统(President)的音译。[4]坠废:丧失、废除。[5]《周官》:《周礼》,汉世初出,称《周官》。女祝:掌管王后祭祀事项的女史。见《周礼》天官、女祝。女史:女官名。《周礼》天官、春官所属都有女史。属天官的,掌管王后礼仪,佐内治,为内官;属春官的,掌管文书,为府史之属。[6]起居注:官名。汉时起居注,本宫中女史所撰。[7]枲(xǐ):麻的总称。[8]敬姜:春秋时鲁国大夫公父穆伯之妻,生文伯。事见《列女传》。


  本文选自《环游地球新录》卷一《美会纪略》中第九节。女工院,是费城博览会专为展示妇女的成就所设立的陈列馆。作者通过参观女工院,大开眼界,了解了英美妇女为争取与男子平等的权力而做的工作:如自行集资、设计建造女工院、提倡女子参政等;还看到了英美妇女所著的书籍、绘画、女工等展品,以及英美女子举止大方、谈吐自如的神态。由此作者对中国轻视妇女的现象提出了批评,并归因于“女学坠废所致”。尽管囿于封建观念,他对英美女子要求参政的议论仍以为“太过”。但他有关中国“重兴女学”的见解,在当时的中国已属难能可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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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慰慈圹铭(清)王先谦

  女慰慈,期有二月而字自庵先生之第三孙[1],又八月而殇[2]。女生数月能言,秀外而惠中[3]。问以家人居室,历指不爽[4]。闻予声,辄欢跃叫呼,予亦逾时不见不乐也。每日斜抱至门外,对门墙上青草丛生,葱郁可爱,女注视笑语,良久乃入。病剧,数月稍间[5],至门,犹视青草作笑态,而口已不能言,可伤也已。周氏婿少女六月,予颇过其家,红裾绣褓[6],奉手拜跪[7],旁人皆笑,予顾之而悲。予妻之孕女也,时尽室行大江中[8],或曰:是生也,无根易折。信耶?何以解于舟之人?殇以同治甲戌正月十三日[9],既厝矣[10],为之铭:
  女生置酒兮,予母欢醉,名女娱祖兮,慰慈其字。划而逝焉来何为[11]?予凉德兮召之[12]。乌乎!



  注释:
  [1]期(jì):一周年。字:女子许嫁。自庵:周姓。生平不详。[2]殇:未成年而死。[3]惠:通“慧”。[4]爽:失,差。[5]间(jiàn):距离。引申为疾病稍好转。[6]裾(jū):衣服的前襟。褓:小儿衣。[7]奉手:此指携着大人的手。[8]尽室:举家,全家人。[9]甲戌:同治十三年(1874)。[10]厝:(cuò):浅埋以待改葬。[11]划(huà):忽然。[12]凉德:薄德。



  王先谦(1842—1917),字益吾,号葵园,湖南长沙人。曾任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湖南岳麓书院院长。反对戊戌变法和资产阶级革命,政治上保守。曾罗致文人,从事古籍、历史文献的编校刊印。有《虚受堂文集》。
  不满两岁的女儿夭折,她的极短暂人生无多可载,但她的天真可爱的音容笑貌,便是留给父亲的永存的纪念。失去爱女的哀痛惨恻,流溢于貌似平静的叙述中,与韩愈、归有光等人的这类文章事异而情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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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生文集序(清)曾国藩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1]。三子既通硕望[2],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3]“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4]。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5],门下著藉者[6],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7],襢之后进[8],义无所让也。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9],有新城鲁仕骥絜非[10],吴兴吴德旋仲伦。絜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11],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12],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13],陈溥广敷[14],而南丰又有吴嘉定子序,皆承絜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15]。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16]。仲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17],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锡振定甫[18],皆步趋附于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19],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20]、善化孙鼎臣芝房[21]、湘阴郭嵩焘伯琛[22]、溆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量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士[23],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24],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26],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辞章[27],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唯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
  自洪、杨倡乱[28],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29],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30],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31],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32],龙君翰昌又物故[33]。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先生变以瘵死[34]。才绪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35]。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36],太平寿考[37],从容从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殁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38],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39]……闻人足跫然而喜[40],而况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乎[41]!”余之不闻桐城诸老之謦欬也久矣,观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人得以考览焉。



  注释:
  [1]编修君范:指姚鼐伯父姚范。姚范,字南青,学者称姜坞先生乾隆进士,授编修。姚鼐早年曾受教于他。[2]通儒硕望:博通儒学,声望极高之人。[3]周永年:字书昌,山东历城人,乾隆进士,授编修。为之语:对他(姚鼐)讲。[4]江西诗派:北宋历以黄庭坚为首的诗歌流派,主要成员有黄庭坚、陈师道、潘大临、谢逸等二十余人。因其成品多是江西人,故称江西诗派。[5]钟山书院:在南京,书院是唐代以后各地州、府设立的县有教学、研计性质的学校。[6]门下:指弟子。著籍:列名。[7]先正:先辈贤人。[8]襢:同禅,传,传授。[9]服膺:衷心佩服。[10]鲁仕骥:名九皋,又名仕骥,字絜非,江西新城人,乾隆进士,曾向姚鼐学习古文法,著有《山木集》四卷。[11]陈用光:见本书《太乙舟山房文集序》注。[12]化之:受到影响。[13]陈学受:字艺叔,江西人,曾向梅曾亮学古文。[14]陈溥:字广敷,陈学受族弟。[15]私淑:向自己崇敬的某人学习而又未得直接传授的,常自称为某人的“私淑弟子”。[16]建昌:陈用光是江西新城人,新城旧属建昌府。[17]吕璜:(1778—1838):字礼北,号月沧,嘉庆进士,广西永福人,与吴德旋相友善,所录吴氏《初月楼古文叙论》为桐城派重要文论之一。是桐城派在广西的重要代表。[18]王锡振:即王拯。[19]典试:主管科举考试。典:主和,掌握。[20]杨彝珍:字湘涵:一字性农,湖南武陵(今常德)人,道光三十年进士。[21]孙鼎臣:字子余,号芝房,湖南善化(今长沙)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22]郭嵩焘:字伯琛,湖南湘阴人,道光进士。曾任兵部侍郎,出使英法。[23]畸士:即畸人,不合世人的异人。[24]汉学:指汉朝人对经典古籍的考证训诂之学,与宋朝人以解释经典义理的理学对称。清代汉学对整理古籍有重要贡献,他们的文章也多以考证为主,有时确有繁琐之病。[25]“宋诸子”句:指宋朝程颐、程颢、朱熹等人的理学。[26]“以为”二句:提倡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互为结合,不自姚鼐始,但他的提倡,产生了很大影响。[27]洪、杨:太平天国农民革命领袖洪秀全、杨秀清。[28]撰杖都讲:手持拐杖主讲。撰:拿、持。都:主管。[29]沦为异域:指被太平军占领。[30]问:访问。兵燹(xiǎn):兵火。[31]爬梳:梳理,整顿。[32]物故:亡故。[33]瘵(zhài)死:病死。[34]夭殂:夭折,未成年而死。殂(cù):死亡。[35]早达:早年显达,指姚鼐早年得到功名。(姚氏二十岁中举人,三十三岁中进士)[36]太平寿考:平安高寿。[37]清缜(zhěn):清淡细密。缜:精密。[38]“庄周”四句:引语出自《庄子徐无鬼》。“逃空虚者”,原为 “逃虚空者”,指外逃在荒无人迹之人。[39]跫(qióng)然:脚步声。[40]謦欬(qìng ké):咳嗽声,“欬”同“咳”。



  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进士。1853年初(咸丰二年末),以吏部侍郎身份在湖南办团练,后扩编为湘军,残酷镇压太平军,被清廷视为“同治中兴”的功臣,并因此以大学士任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死后谥文正。为文推崇姚鼐,早年在京师曾攀附梅曾亮,并与朱琦、王拯、吴敏树等桐子城派人物相往来。后以桐城派为号召,网罗人材。吴汝纶、张裕钊、薛福成、黎庶昌等都曾充其幕僚,并以曾门弟子相称。著有《曾文正公诗文集》。编有《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等。
  本文对桐城派的发展,特别对姚鼐以后桐城派的情况作了系统论述,对研究桐城城派有较大参考价值。文中对姚鼐表示了特别推崇,突出地指出了姚氏“义理、考据、文章三者不可偏废”的论文主张,说明了在散文写作上是自觉遵循着桐城派的传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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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氏姑妇节孝家传(清)曾国藩

  节母蔡氏,生三岁而室于欧阳。事玉光府君,家微也,姑刘孺人端严匡敕[1],无所假借[2],节一朝之食分之二日,并三人之事责之一手,举家事精粗剧易[3],壹委节母,不以何问他人[4]。节母则先鸡鸣而兴,豫其未至[5],后斗转而息[6],补其阙遗。箕拘无尘[7],井汲无濡,半米寸薪,必珍必戒。诸则姒次第入门[8],节母躬其难者,让其易者。自亲舍及众私室,衣垢则浣之,绽裂则补缀。初不问其所自来,群从子女[9],寒则衣之,饥则慈以甘餈[10],就湢浴为之洁除[11]。群从或忘其母而母节母,节母亦忘其非己出也。
  乾隆三十年乙酋,舅席珍府君卒,明年玉光以毁死[12],刘孺人大戚。节母于时年二十有八,长子惟本甫三岁,少者成材未期耳。入则泣血柴立[13],茹檗自盟[14];出则抱子奉姑,怡声亹亹[15]。益屏去华饰,先姑意之未发而从事。约其口与体,以及其孤子女,无所不约。勤其力以率其妯娌与其子姓佣奴[16],各有专职。土无寸旷,人无晷暇[17],俯拾仰取[18],宾祭有经,猪鸡肥硕,蔬果怒生。方节母事姑之初,岁入谷二十石,逮姑之暮年,谷近千石。
  惟本读书属文,试于郡县有声矣。年二十七岁而卒。妇蔡氏亦以节著。节妇蔡氏,少归欧阳惟本,节母之冢妇也[19]。乾隆四十三年戊戌岁大饥,节妇将嫁,其父辅世贫不能具礼,宗族或助之结褵之赀[20],凡得钱三千有奇,父为装遣之。节妇阴返其钱,置秆荐中[21],而系钥匙其端。父归而室无见粮[22],引钥则钱在焉。泣曰:“孝哉,吾女,留此以活我也。”
  惟本殁时,节妇亦二十八岁。由是捐弃万事,壹从节母求所以事祖姑刘孺人之法。黎明刘孺人兴,节母执笄侍左[23],节妇自右约之[24];及盥,节母奉水,节妇奉槃;及食,妇具馔,母侑之[25];及寝,三世联床,听于无声。刘孺人即怒[26],节母负墙竦俱,节妇从容改为,以适厥指[27]。即疾病,妇煮药,母尝而后进。夜则番宿递侍[28],衣不解带。一夕,节母起,堕床,折胁二骨,节妇号泣,就援之,母戒屏息,无令刘孺人得闻知也。刘孺人晚而丧明,手足痿痹。挽箯舆[29],日游庭中,节母肩前,节妇肩后。
  其后刘孺人九十而终,节母且六十矣,二胁骨者竟无恙。其后二十余年,盗入室,劫母衣,刃伤节妇指及肘,创甚,亦不医而竟无恙。论者以为孝征,神或相之云[30]。道光九年,节母殁,实年九十有六。二十三年节妇殁,实年八十有三。其前五年,岁在乙亥,均旌表节孝如例。
  前史官曾国藩曰[31]:节妇之孙女子四人,次二者归于我。外舅福田先生,笃行君子也,数为余述诵两世事状。余昔官礼部,见各行省题旌妇女[32],凡烈妇殉夫者,别具一疏。高宗皇帝常下诏非之[33],不予旌表,以为行不贵苟难也。然末俗土论,往往以矫激卓绝之行为难。观欧阳姑妇之节,亦似庸行,无殊绝者,而纯学兢兢,事姑至六十年、五十年之久而不渝,天下之至难,孰逾是哉!



  注释:
  [1]匡敕:诚正,严整。敕,通“饬”,整饬。[2]假借:此指借债。[3]剧:繁难,繁重。[4]何问:诘问。何,通“呵”,斥责。[5]豫:通“预”,先作好准备。[6]斗转:北斗星已转了方向,意思是夜深了,天要亮了。[7]箕拘:把灰尘扫入簸箕中。拘(gōu):拥蔽。《礼记曲礼上》郑玄注:“以袂拘而退,谓扫时也,以袂拥帚之前,扫而却行之。”[8]娣姒(dì sì):妯娌。兄妻为姒,弟妻为娣。[9]群从子女:此指很多的侄儿侄女。[10]餈:同“糍”,一种用糯米蒸制的食品,如糍团,糍糕等。[11]湢(bì)浴:洗澡。湢,浴室。[12]毁:哀毁,居丧时因过度悲哀而损害健康。[13]柴立:像枯槁的木头,形容憔悴,毫无生意。[14]茹檗(bò):吃苦。茹,吃,食。檗,黄柏,味苦。[15]亹亹(wěi):勤勉、不倦貌。[16]子姓:犹言子孙。[17]晷(guǐ):测日影以定时刻的仪器。此处犹言“刻”。[18]俯拾仰取:指随时收拾,劳作。[19]冢妇:嫡长子之妻。[20]结褵:古时女儿出嫁,母亲把佩巾结在女儿身上。此代指结嫁,出嫁。褵,佩巾。赀:通“资”。[21]秆荐:草席。荐:卧席。[22]见粮:现有的粮食。见,同“现”。[23]笄(jī):簪子,用来插住挽起的头发。[24]约:束。束发。[25]侑:陪侍。[26]即:倘若,如果。[27]指:意旨。[28]番:轮番。[29]箯(biān)舆:竹编的轿床,可躺卧。[30]相(xiàng):助。[31]史官:明以后修史为翰林的职责。作者曾官翰林,故自称前史官。[32]题旌:褒扬。表彰。[33]常:通“尝”。



  这篇传记中的婆媳二人都是年轻守寡、终身事姑的典型,作者认为她们虽无卓绝的言行,但五六十年如一日的奉行节孝是“天下之至难”,因此特别可贵。在叙述平庸琐事时,作者能把经历大致相同的二个人物用不同的笔墨区别开来,句子也熔炼而不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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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3 16:39 资料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潘锦芳传(清)施补华

  潘锦芳,湖州卖酒翁也[1]。少习拳勇技击[2],谊心直气[3],市井无赖咸惮之,已而折节为善[4]。谦谨畏事,犯而不校[5]。晚年酒益雠[6],家富,子孙内赀为品官[7],翁称封君[8],而谦谨加甚。每入市井,伛偻旁行[9],与庸保语[10],兄之弟之。郡县大夫与缙绅之佂而归者,敬翁为人,诣之[11],匿不敢见。为人平争斗,偿逋负[12],事解不居其名。
  咸丰庚中[13],粤贼攻湖州[14],赵忠节公以乡兵守城[15],指翁告入曰:“此游侠之雄也,惜乎老矣!”辛酉之[16],贼陷会城[17],围湖州益亟[18],而江苏巡抚驻军上海,忠节作血书乞援。募能犯围出者,翁请独行。及陈血书,议以松江提督曾秉中帅水师绝太湖而西[19],为外内合攻之计。乡人贾于上海者,聚资十万饷之[20]。行有日矣,有尼之者,中变[21],翁乃流涕言曰:“老夫出城时,城中粮已尽矣,兵一日两粥,民食草根树皮,空巷敝庐,死人相枕[22]。生者数老夫之行[23],日暮待援,惧不相保。城外贼如麻,登高叫呼,兵在城上与之应答,岌岌将为变[24]。
  老夫病且死,犯围为此行;乡人贾于此者,念在围城父兄子弟、宗族姻连,其情愁急,恨水师无翮而飞也[25];彼尼之者,何其不仁乎!呜乎,吾不复见赵公矣!”举拳击案,大呼呕血以死。死之六月,为同治壬戌五月[26],湖州城陷,翁家亦破。翁之诸孙,至今以酒为业。
  施氏曰:同治壬申、癸酉间,重修湖州府志,余言潘锦芳事,宜附壬戌殉节诸君之后,或以卖酒者少之[27],遂不得书。乌乎,翁卖酒者也,赵忠节公识之矣。



  注释:
  [1]湖州:府名,治所在乌程(今浙江吴兴)。[2]技击:搏击、刺击一类的武艺。[3]谊:通“义”。[4]折节:改变往日的气性行为。[5]校(jiào):计较。《论语•泰伯》:“犯而不校。”[6]雠(chóu):售。[7]内赀:即“纳资”,交纳钱款捐官,买官职。[8]封君:子孙贵显,父、祖因而受到封典的,称封君,也称封翁。[9]伛偻(yǔ lǚ):曲背,躬着身子,表示恭敬。[10]庸保:佣人,雇工。庸,通“佣”。[11]诣:前往,去到,指拜访。[12]逋负:拖欠的税赋或债务。逋,拖欠。[13]庚申:咸丰十年(1860)。[14]粤贼:对太平天国革命军的蔑称。[15]赵忠节:赵景贤,号竺孙,浙江归安(今吴兴)举人。湖州城陷而死,谥忠节。[16]辛酉:咸丰十一年。[17]会城:指省城杭州。[18]亟:急,迫切。[19]绝:穿过,越过。[20]饷:军粮。给军队的奉给。[21]尼(nì):阻止。[22]相枕(zhèn):互相枕靠而卧倒。此形容死者极多。[23]行(háng):辈。[24]岌岌:很危险的样子。[25]翮(hé):羽毛。[26]壬戌:同治元年(1862)。[27]少:轻视。



  为全城人的生死存亡突围求援,替当局卖命,结果还因为是卑贱的卖酒人而不得名列地方史册,作者为潘锦芳作传,对此是很有些感慨的,这也是文章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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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庵小传(清)魏禧

  吴门枫江之市[1],有君子焉,人皆称曰瓶庵。或曰:“守口如瓶,取谨言之义。”或曰:“瓶窄口而广腹,善容物者也。”
  瓶庵幼失怙废学[2],长自力于学,好文墨士,于贤人隐君子尤尊敬之。朋友之穷老无所归者,曰:“于我乎养生送死。”于是士君子皆贤瓶庵。人有急难之日[3],好行其德。尝僦小舟[4],问舟子曰:“几何钱?”曰数若干,瓶庵曰:“米贵甚,如是,汝安得自活?”乃增其值。故负贩人亦曰:“瓶庵盛德长者[5]。”吴门高士徐枋[6],难衣食,瓶庵尝馈遗之[7],枋不辞。瓶庵年六十,家人将觞客[8],瓶庵曰:“吾将归故乡,以是费为祖宗祠墓费。吾六十,善病,不于此时一拜先陇[9],更何待耶?”于是去,倡建始祖祠,修五世以上墓,拜故旧之陇而酻之[10],不令其子孙知。事竣,力疾游黄山而后返[11]。里有事,尝就瓶庵平曲直[12],白徒悍卒皆服之[13]。或曰:“瓶庵之父,往侨维扬[14],会逆阉魏忠贤用事,有假其威虐人者,君以布衣叩阍抗疏[15],既危而免。”瓶庵殊多父风也[16],父尝刲股以疗亲病[17],瓶庵父病亦刲股。瓶庵之妹死,有遗子女,并婚嫁之如己出。其孝友如此。于是远近士至吴门者,皆欲争识瓶庵矣。
  识瓶庵者曰,瓶庵姓吴,名传鼎,禹存其字也,或曰雨岑,盖徽之林宁人云。瓶庵父,字绍素。


  注释:
  [1]吴门:苏州。[2]失怙(hù):失去父亲。怙,依靠。[3]急难:窘急,困难。[4]僦(jiù):租赁。[5]长者:有德行的人,多指性情谨慎宽厚。[6]高士:隐士。徐枋(bǐng):字昭法,号俟斋,明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因父亲明末殉难,遂隐居不仕清朝。[7]馈遗:赠送。[8]觞客:设酒待客。觞(shāng):酒杯。[9]先陇:祖先陇地,祖墓。陇,通“垄”,坟墓。[10]酻(lèi):洒酒于地表示祭祀。[11]黄山:安徽境内著名的游览胜地。[12]就:归于。[13]白徒:本指无军籍临时征集的壮丁。此处指散漫无管束的人。[14]维扬:扬州。[15]叩阍:向朝廷进言。阍,宫门。[16]殊:极,甚。[17]刲(kuī):割取。股:腿。


  瓶庵是位市井平民,作者为他写传,着眼在常人不能者,君子能之,认为瓶庵是位隐君子。记叙主人公好学行道、仁义孝友,都有事例,但要言不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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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烈女墓志铭·(清)王猷定

 
  扬州有死节而火葬于卞忠贞饲南十五步[1],为镇江钱烈女之墓。烈女死明弘光乙酉四月二十七日[2],五日乃火。以家于忠贞祠,即其地为墓。当其死,告于父:“无葬此土,以尸投火。”父如其言。南昌王猷定客扬州,与里人谈乙酉事,辄为诗文吊之[3]。岁丙申春[4],其父乞余铭,痛哭言曰:
  “吾老人无儿,自吾女死,而老人不欲生也。城破,督师史公率兵趋东门[5],女决其必死,己持刀欲自刭[6],余挽其手;积薪以焚,余又夺去;结缳[7],丝绝,缳又断。余皇急不知所出[8],不得已,乃予以药曰:‘汝姑视缓急可也[9]。’”猷定为之感泣,时宾客闻者皆流涕。
  又言曰:“呜呼!吾老人十年以来,头童然秃且尽[10],而视听茫然,而肝肺崩裂,如沸如屠。然每忆吾女吞药不得死,吾老人不知生之可恋而死之可悲也!兵入,以戈刺床下,数刺,数抵其隙,乃去,不知女反匿床下[11]。药发,喘不绝,余与老妻抱之恸,强饮以水,不死。女泣谓余曰:‘儿必死,无援儿为也。儿受生养十六年,父母又无男儿,不能与父母相养以生,相待以老,俾至于终身[13]。而今使父母收我骨,目不瞑矣!父老祖宗之不血食[14],家世江南[15],当与母勉图归计耳。’时注水庭中,立起,以头投水,水浅,自顶以上不及颈,余力持之起。目瞪,口泻水如注。是时雨甚,门外马蹄践血与泥,声溅溅[16]。比屋杀人焚炉[17],火四起。夜,女以纸渍水塞口鼻,强余手闭其气,令绝。余心痛,手不能举,又解在带,强母缢之,母仓卒走出。闻足击床阁阁[18],呜呼,死矣!”
  猷定闻益悲,忍不铭?烈女名淑贤,父为镇江钱公应式,母卞氏。公善医,活人者众。女死后,受兵梃刃数十[19],不死,兵缚公欲杀,以手格之,皆仆地,反得免。卞时病甚,亦受刃,久之复苏,人以为女之阴助云。
  铭曰:三光绝[20],一炬烈!后土争之土欲裂[21]。瘗尔于忠贞之旁[22],丽重离以照四方之缺[23]。

  注释:
  [1]卞忠贞祠:在扬州南门内,为纪念晋代人卞壶而建。卞壶字望之,晋永嘉年间苏峻称兵叛乱,卞与苏苦战身亡,两个儿子也被害。谥忠贞。[2]弘光:南明皇帝朱由崧,年号弘光。乙酉:弘光元年(1645)。[3]辄:每每,总是。[4]丙申:清顺治十三年(1656)。[5]史公:史可法,字道邻,崇祯末为南京兵部尚书。弘光时督师扬州,城破遇害。详见《梅花岭记》。[6]刭(jǐng):以刀割颈。[7]缳(huán):绳圈,绞索。[8]皇急:恐惧慌张。[9]姑:姑且,暂且。[10]童:山无草木。喻秃顶。[11]匿(nì):躲藏,隐蔽。[12]恸(tòng):大哭,哀痛至极。[13]俾:使。[14]血食:受祭祀。因祭祀用牲牢的血,故称。[15]家世:家庭的世业。此处犹言籍贯。江南:指镇江。镇江在长江南,扬州在长江北。[16]溅溅(jiān):水流声。[17]比:并,连。[18]阁阁:象声词。[19]梃(tǐng):棍棒。[20]三光:日、月、星辰。[21]后土:古时称地神或土神。[22]瘗(yìi):掩埋。[23]丽:附。重离:太阳和月亮。离,明。缺:欠缺,缺陷。

  王猷定(1598—1662),字于一,号轸石,江西南昌人。明拔贡生,崇祯末年,在史可法幕中任记室参军。明亡,绝意仕进,以诗文自娱。晚寓杭州西湖僧舍,贫病而死。其文在清初很有特色,破传统写法。传奇性散文尤为突出,风格几近小说。有《四照堂集》。
  南明弘光政权时,清兵南下,屠烧扬州十日,是历史上著名惨案。钱烈女是无数扬州女子之一,她不愿坐以待毙或被污,执意自尽,事迹感人,在全祖望的《梅花岭记》中也有记载。这篇传记性的墓志铭情节具体真实,笔墨生动含情,为烈女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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