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原创小说《秦殇》初稿(根据同名游戏改编), 更新至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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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二章 第十二节

孔刚紧紧的捧着那个神秘的信盒,不仅仅因为它对于这次伪装行动非常重要。其实这一路来,孔刚已经快要完成了一个不易完成的任务——尽量不将信盒上被他冒失的揭开的火印暴露在人们面前,这个人们,甚至也包括扶苏。这就是为什么他毛遂自荐去捧盒子的原因。
对于扶苏来说,这个盒子即将完成它的使命。过了大帐前的关卡,它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不过一种欲望,驱使着扶苏想要知道这盒子里装得究竟是一封怎样的信,还有盒子里那个沉甸甸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种欲望不止简单的好奇心。如果是在平日里,这种好奇心以外的感觉将不会存在,但是偏偏是在这个危急存亡之秋,一封耽误了许久的来自边疆驿站的重要信件里,究竟会有什么,这恐怕就是值得扶苏思考的问题了。
但是说了这么多,无论是孔刚和扶苏,在身处百级台阶之下、抬头便是那个新任天子所居处的地方的那一刻,都跑了神——因为廖异反常的啼哭而跑了神。
跑神溜号这种事,对于一些人而言,比如扶苏这样的人,说能造出什么乱子,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但是对于另一类人,比如孔刚那样的,或许就会因此捅出什么大篓子来。而孔刚接下来犯下的错,则恰好验证了这一点。
在廖异悲叹天下之大不幸的声音还未落下,紧接着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声音来自孔刚的脚下,孔刚低头去看,却顺便望见自己怀中已没了信盒。但是他不用去找,因为当他将低头看脚下的这个动作完成的时候,信盒已出现在了他的眼中,但已不是刚才的模样。
孔刚这一脱手,让原本就被他弄得不太结实了的信盒解了体,盒盖已被摔到了没有人关心的地方。而信盒剩下的部分,才是所有人为之一震的——暴露于外的盒内陈放的,是一幅竹简和一个青黑色的兽形东西。
孔刚的第一反应是猛扑到地上,拼命挡住那个因他而起的事故。但是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扶苏的眼睛。扶苏只看了一眼,也只需看一眼,便认出了那个青黑色的东西——那个在上郡一夜之间便不见了踪影的能够号令大秦最精锐部队的上郡军的东西——虎符。
扶苏根本顾不上去责难孔刚什么,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个让他头疼不已的东西会猛然出现在这个被他贴身带了一路的盒子里。要想搞懂这个,那份竹简已成了现在扶苏不得不读的东西。
“孔刚,快闪开。”
“殿下,是臣之错。请容臣……”孔刚趴在那信盒上面,牢牢的跪在扶苏面前。
“速速闪开!”
“臣知错,请殿下……”
“快闪开!”扶苏急得上窜下跳,无论他怎么喝斥,孔刚却依旧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大个,公子没有责难你之意,快起来,让公子看看信盒中所放之物。” 已经顾不上哭的廖异心平气和的将扶苏说不清楚的事情向孔刚说清楚,孔刚这才犹豫的挪了个身位,露出了那个信盒。
“看来事情有了转机。”廖异劫后重生的想。
扶苏迅速将竹简从盒中拿出,环顾四周,见周围并无外人,便将竹简一展而开,其上一排排篆书也赫然而出。扶苏开始阅读这篇竹简,刚刚看出三列,便已惊愕得合不上嘴。看着扶苏狰狞的面目等他读完这份竹简,廖异和孔刚也都要受尽折磨。
“快将虎符收好,快离开这里!”扶苏颤抖的双手再也架不住那份对他来说异常沉重的书简。书简重复着方才信盒的运动,直朝地面而去,却在半空中被廖异接住。
“公子果真决定好了吗?”廖异抓住竹简后,仰着头问扶苏。
“快走!”扶苏努力将话音压到最低,却压不住心中万分的焦急和无限的惧惮。
廖异和孔刚各将竹简和虎符藏于衣襟中后,三人迅速掉头而去。在扶苏转过头去的霎那间,层层屏障排山倒海般出现在他面前。该怎么走出这个军营?这种骑虎难下的处境是扶苏始料未及的,因为他来这里只做了若不成功便成任的决心,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离开。
“来者莫走!”在这一刻,扶苏背后突然又响起一个声音来。
扶苏后背一凉,缓缓转过头,眼前是一名面生的将领和十几名卫兵。
“我乃信使,从上郡来,有密函呈上。”
“既以来,为何折返?”
“这……”扶苏无言以对。见这情景,廖异沉着不惊的回答:“事有变故。”
“汝乃何人?”
“信使大人随从。”
“有何变故?”
“人有三急,转头折行,乃是如厕去。”
“既然如此,将信函交于本将军,本将军带为献上,以免误事。信函呢?”
“这……”廖异没了话。也就在这时,左右士兵分别呼喊起来有说发现了盒子的,有说发现了盖子的,最后有说发现信使转头跑了的。
“莫走!莫逃!快追!”将军一声令下,左右齐出,朝扶苏三人追去……



扶苏三人顺着军中大道往外狂奔,每踏一步,声后追赶之声便大一点。起初是十几人,后来是几十人、几百人,最后,有几千人在追赶着他们。很快,他们身左身右也响起杀声。最后,连前面的士兵也闻声参加进了追捕他们的行动中。
廖异和孔刚靠着身上的军服,时而瞒天过海,时而混水摸鱼,时而又滥竽充数。可扶苏就没那么幸运,他就像雪白馒头上洛上的一只苍蝇,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的盯准他。很快,他就被团团围住。身陷包围之中,扶苏只得拔出佩剑,准备在一片白色中辟出条血路。扶苏一剑出鞘,千百把剑齐出鞘;扶苏双脚踱步,千百只脚齐踱步;扶苏深吸口气,千把口气齐出。面对这样的气势,扶苏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出去,他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就当所有士兵快要举剑前冲时,一声巨响大作。看去,只见一辆驷马马车刚撞飞一军帐,正径直冲向人群之中。扶苏一眼便认出那从容不迫的驾驭着四匹马的御车人是廖异,站在他右后的则是孔刚。
还为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那马车已冲入人群,开始横冲直撞。顿时,肩颈相接的士兵们开始失去阵脚、四处奔逃。马车在人群中碾了几个来回,最终朝扶苏而来。
“殿下快上车。”孔刚手持一柄长殳在马车上朝扶苏喊道。
扶苏一侧身,瞄好时机,顺势抓住那柄长殳,孔刚一收,扶苏一跃,三人在马车上重新团聚。之后,马车在廖异的操纵下,冲破几道阻拦,最终离军营而去。
虽然扶苏三人最终在几万人的眼皮底下闯出了军营,但是危险远没有消除。方才在疾驰的车上喘了口气,扶苏朝车尾方向望去,几百个黑影又从地平线上升起。
“快举盾牌!”
扶苏与孔刚凑近挥鞭驾车的廖异,蜷身于盾牌后。也就在他们刚刚调整完姿势后,箭矢如雨而下。噼里啪啦一阵,扶苏稍稍抬起头一看,整辆马车已长出了一层鬃毛。他再朝车尾方向望去,百余骑已在数十丈外。
看到这情景,扶苏拾起车上的弓箭,与孔刚一后一前,一射一防。扶苏精准的箭法让数人跌落马下。然而尽管如此,追兵还是很多,还在步步逼近。很快,骑兵们冲到了马车旁,一个接一个地用手中的长矛往车中猛刺,刺罢,又一个接一个的撤到两旁,再重新进队,再重新冲向马车。面对敌人不间断的猛击,扶苏和孔刚完全被压制在了盾牌后面。突然,敌人一马失足,不慎摔在地上。孔刚抓准这个机会,拿起车中的长钺在扶苏的掩护下一把登上了车上的栏杆,在制高点上把长钺迎面抡向冲来的骑兵的身上。很快,敌人在冲杀的过程中又损失数人。但是这样的状况只坚持了一会儿后,很快,敌人的箭又把孔刚逼回了盾牌后面。
随后,敌人又开始冲锋进攻,只是这次改从车右冲击。
“公子,座稳了!”廖异喊道。说罢,他猛地朝左侧一拽缰绳,四匹马一齐朝左急转弯。他又突然猛收缰绳,随即,车身锤头一般朝右猛甩出,这个人类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个“飘移”使车右面的数名骑兵被撞翻在地。而这只是开始,随着长阵头几名骑兵倒地,整个长阵里的骑兵连锁似的从前往后依次被前面的自己人绊倒。顿时,井然长阵被廖异搞得人仰马翻。等到扶苏再度射出数箭,敌人也损失过半。
此刻,追兵已向南追逐了扶苏数里之遥,从秦二世的行营到了渭水北岸河滩上,而渭水就在前方数百丈。但是在颠簸泥泞的河滩上,马车癫痫起来。即便廖异御车之术再高超,也躲不过那如麻的碎石。马车车轮几次压过石块,几次被撬起数尺之高,几次险些翻倒,却又几次化险为夷。凭着运气,马车终于艰难的越过了碎石滩。但是,即便越过碎石滩又意味着什么呢?前横渭河,后有追兵,比起刚才,扶苏三人的处境更加危险,已经到了进退不得的地步。
追兵步步紧逼,渭水也步步紧逼。河水和利剑哪个更有杀伤力?这是值得廖异考虑的问题。事实上,他已经想通了这个问题,要不然他一开始也不会驾着本该在平坦大道上驱驰的马车硬往河滩冲去。
“公子会凫水否?”一直操纵着如蛛网般交错的缰绳的廖异突然先斩后奏似的回过头问扶苏。还未等扶苏回答,他们已冲入了波涛之中。
即使在这个河中少水的季节,即使在渭河平原这样平坦的地势上,渭水依然用他的少许余威蹂躏着如风中之烛般的马车。很快,四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便被河水卷走,只剩下车身如小船般漂浮在水上。扶苏和孔刚这两个不习水性的北方人死死把住车上栏杆,茫然无措。栏杆在下降,他们在下降,整辆车也在下降。他们很快又发现,麻烦不止于此。追兵在岸边列成一排,对准乱流中那辆任河水摆布的马车齐射。没有了盾牌,扶苏和孔刚只能东躲西躲。在两人各中了一箭后,他们被逼无奈的跳入了他们深感畏惧的水中。
一进水里,扶苏更加手足无措。他胡乱挣扎,却只能让自己更快地往下陷。起初,河水齐他脖子;后来,河水齐他眼睛;最后,河水齐他脚掌,那是因为他被一浪排得翻了个个。打那以后,他没有了知觉……


正如其他故事一样,若不是到了结尾主角是不会轻易死掉的。这个不变的俗套安排扶苏在河滩上缓缓醒来。他一清醒,就感觉 被河水浸泡的箭伤阵阵剧痛。经过这一阵奔逃争斗,他已疲倦不已。
“公子无恙矣。”扶苏一睁眼,廖异便在他面前这样问道。
“这里是?”
“渭水南岸。公子只是呛水,所以昏厥了一阵。”
“追兵呢?”
“还在对岸。我等应该赶快出发,以免让追兵赶到。”
“孔刚呢?”
“他还未醒,不过亦无大碍。廖异指指扶苏身旁,孔刚便滩在那里。
之后,廖异将事情前后解释一通。扶苏才知道,是廖异救了他们。
“如此说来,先生善水?”
“廖某不曾习水性。”
“那如何救的了我们?”
“用脚。”廖异脸上略显得意之色,扶苏却大惑不解 。
“廖某善辟谷之术,能凭双脚日行四百里、疾行于水上。”
扶苏看看廖异,说道:“怪不得你这一路只靠步行,却丝毫不掉队……先生以前曾为诸侯驾车?”
“公子怎知?”
“非常人,不能共驾驷马。”
“公子所言无误,廖某曾为吕相国车前御手。”
一听这话,扶苏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他用让人透不过气的眼神朝廖异紧逼,想将积压在心中所有关于眼前这个神秘兮兮人的疑问都一股脑问出。然而,孔刚的突然醒来却打断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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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0 16:49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秦殇 第二章 第十三节

渭水南岸,经过一阵亡命追逐的扶苏等三人休整一阵,准备继续出发。
扶苏那天夜里从雍县匆匆离去,之后费尽千辛万苦才到了秦二世的行营,可因为身上一直带着的那个信盒而最终也没去见自己的亲弟弟就匆匆而去。这一切,让孔刚摸不着头脑。“公子,我们现在又要去哪?”他问。
“咸阳。”
“为何又要去咸阳?”
“因那份信件。孔刚,虎符尚在否?”
孔刚摸摸怀中,忽然惊呼道:“没了!怕是已卷入河中了!”
听了这话,扶苏愕然。
“殿下莫忧,实在不行让臣再下河去捞!”
看着浑身湿透、呛得脸上还无多少血色的孔刚,他也不忍再去责怪。“不习水,不要逞能。”他说道。
正当扶苏急得团团乱转之时,廖异插上一嘴:“公子莫急,公子莫急。”
廖异在扶苏看来幸灾乐祸的话让扶苏恼火:“虎符一失,叫我如何不急!”他冲廖异喊道。看来扶苏这次的确焦急万分,否则他也不会连廖异双手捧着的那个意义非常的东西视而不见。
“公子莫慌,虎符就在廖某这里。”
“哪里?!”
“廖某手中的,不正是吗?”
直到扶苏真正意义上的看到了虎符,他才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着廖异,目光中的尴尬很快被猜疑所取代。廖异知道,即使他将虎符从孔刚怀中到了他手中的那个简简单单的原因完完整整的解释一通,扶苏对他的猜疑依然不会有半点消减,所以他选择了默然。扶苏缓缓伸出手,慢慢将虎符攥实,又突然猛地收手,将虎符揣入怀中。之后,他又侧脸斜盯着廖异,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廖异是个聪明人,明白扶苏的意思。他掏出胸中竹简,呈给扶苏。这一过程中,两人都默默不语。但是等到扶苏刚刚把那封信深深的塞入衣襟之中,扶苏的问话打破了两人的心照不宣。
“扶苏本执意欲入虎穴,廖先生一再劝阻而无功。可军营之中,扶苏读罢信件,便立马改变了主意,这才逃了出来。扶苏从进到退,转变如此之大,只因一封信。廖先生难道不想知道信中内容吗?”
廖异答道:“一定是惊天大事。”
“既是惊天大事,廖先生难道不想知道吗?”
“想知道又能怎样?既已深入壁,何复得出焉?既已不欲,何复得诘焉?”廖异自信的说道,“敢与相人放诳语者,非圣人既是愚人耳。”说完这句话,廖异又再度恭敬起来,“上下相疑,国势必衰。请公子切记。”
廖异将话挑明,扶苏尴尬得没有再回答。之后的一路,扶苏一直走在廖异身后,凝视着他。扶苏眼前这个人,远比他想象的复杂神秘得多。尽管是主仆关系,但是扶苏对这个乞丐打扮、以术士自居、通儒术、相术、御术、辟谷疾行之术还能说出一大段不为人所知的深宫往事又做过宫中博士还给自己取了第一个名字的人的了解可以说是零,即使扶苏已经可以对这个人做出如此长的修饰。正因为是零,所以扶苏如跳蚤般跳跃的思维才可以将无限的想象赋在廖异身上。猜疑和堤防,也就油然而生。
还是让我们先把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放放,先说说故事的主线——那么,扶苏宁可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丰满十足的女人也要死死藏在怀中的书简上究竟刻着内容呢?现在,扶苏正继续思索着他已经思索许久而且还要继续思索许久的关于这份书简的问题。让我们偷偷参窥一下他想的是什么。
“臣王离十一月初十报书公子胡亥(王离,竟然会是他?!他原本是我的好兄弟;自从真正的信使被扶苏与孔刚在鸡鸣山下激杀到现在,这封信耽误十多天了,可是那时候他怎么会写信给还不是二世皇帝的胡亥呢?)”他一边在复述着那封他只读过一遍便能倒背如流的信,一边回想着那天他读到这封信的随感。“臣已将上郡军按公子所托重编(榆林中为我牺牲的小卒张二说的果然没错,只是那个时候我父皇还未死,王离怎么会事先受胡亥所托?胡亥只是个公子,哪里有那么权利去命令一方大将、干涉军队的事?他们早有阴谋,我的事与这些必然有重大关系。)。叛逆嬴扶苏、蒙恬旧部大多以罢免、谪迁(想不到会有好兄弟这样称呼自己的一天;这个‘大多’恐怕是为他自己加上的吧),拜苏角、涉闲为裨将(这俩人本是杂号校尉,想不到会轮到他们来统率大秦的精锐之师)。陛下所托事已毕,今将朝中所置半个虎符还于上(这个值的也就是我怀中那个东西了)……”
等等!先别忙着往下继续看那些无关紧要的官腔客套话,因为再一次回想那封信,扶苏突然又想到了别的什么关键问题。他掏出怀中那半个虎符,仔细观察着上面钳铜丝的篆书铭文,反复捉摸观察,终于再度确认了他早已确认的事——他手上的确是那个一旦拥有以及另外它的一半——阳符虎符便能调动驻扎在上郡二十余万大军的那个真的阴符虎符。要不然刚才在渭水南岸,扶苏也不会因为这个虎符的险些丢失而诚惶诚恐。可是,为什么这个虎符竟然会是真的?其实,当他在信盒中看到这半个虎符的时候,他就已料定那是真的。可是他怎么就没有仔细去思考,这个虎符怎么会是真的?怎么能是真的?!除非……扶苏不敢继续想。
早在之前,在扶苏刚刚落魄的时候,虎符的事就被提起过。虎符的丢失是在扶苏落魄之前十天发生的。对此,扶苏与蒙恬都提心吊胆。然而二十多日后,这个丢失的虎符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从上郡出发传驿到胡亥手中的信盒里呢?只有一种解释,王离本来就拥有这个虎符。而他唯一拥有这个虎符的机会,就是那次偷盗事件,原来他是偷了虎符的贼!而很显然,这个贼的幕后主使的名字就在这封信上——胡亥。可是,那个看似稚嫩可爱的刚刚十五岁的孩子,会做出如此惊天阴谋吗?!
不管怎样,这一切都让扶苏深深后怕。这也正是为什么他执意想去面见胡亥却又在即将达到目的前又戛然止步的原因。那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逃出军营。但是现在,他心中已经有了新的目的地——咸阳,去找他的故人,把这一切阴谋变故查清,挽救自己正往深谷中跌落的命运……
之后的几天里,三人换上麻衣,一路步行,走了两百多里,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望见了镀着晚霞的咸阳城。这两百里路走下来,道两旁无数恢宏壮丽的亭台楼阁、离宫别馆和一望无垠的上林苑让人看得眼花,而这其中的近一半都是扶苏离开的这短短几年内拔地而起的,以至扶苏离开三年再回来,连路都会认错。
走在这条大道上,你会不自主地承认,自己是在走向这个世界的中心地带。但是,无论殿宇如何恢宏,宫阙如何绮丽,在扶苏看来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因为他自信的认为,只要他能完成他的事,这一切迟早会是他的。或是这也是驱使他望着璀璨的咸阳城而迈出下一步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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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三章 第一节
  
  
  
家,一个温暖的字。当猪看到字上画着的那个舒舒服服卧在屋檐下的同类时自然也会这么认为。可是扶苏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字温暖,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是猪,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字上半部那顶屋檐究竟在哪。
遥望远方如金山般闪耀的咸阳城,扶苏不觉得那里就是他的家。俯视脚下如金粒般闪耀的黄土地,扶苏也不觉得那里是他的家。他的家究竟在何方?这个问题让他忧叹不已。
边关落难——拒死逃跑——受伤获救——山村奇遇——阳周争斗——孔刚追随——巧遇冒顿——雍县迷离——廖异追随——险闯军营——落荒逃亡——再到现在,这已过去的一切在扶苏脑中是一坛油盐酱醋茶辣椒勾兑在一起的浆糊,想分辨清其中味道,也许不比分辨一滩混合粪便的成份简单多少。因此,扶苏干脆不去想它。因为自从他窥到了那封揭开一个牵扯巨大的惊天阴谋的冰山一角的信件后,他感到黑暗的前方似乎有些光亮,但正因为有了一丝光亮,他才会更明显的感到黑暗之黑,黑得毫无余地。
正说着黑色,黑色就从比它本身还黑的黑角落里跳了出来,在扶苏等人刚刚进入咸阳城西北门的那一刻,彻底封锁了天际。三年前扶苏出城北去的地方,如今扶苏又入城而还。对未来的惆怅,也同样在这一出一入时蒙着扶苏的心。
踏进咸阳,除了那森严博大的黑色建筑,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同样让人悚然。律法捏着他们的两片嘴唇,集权紧绷着他们的张张皮肤。走在街巷间,你听不到什么语声,无论是争吵、谈笑或是梦话,因为那些话多的人都已被拉走,只剩下话少或能忍住话少的人。四周门窗紧闭,不是怕盗贼,而是怕酷吏。八方香火兴盛,不是为神仙,而是为皇帝。而这一切,也只是秦朝统治的一个缩影罢了。从秦川出发越向东走,越接近昔日六国,这样的状况就会更明显,直到到了那些真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压迫才略有消退。当然,扶苏还没想到那么远,因为他现在往东走,只是为了去一个城内数里外的地方。
与雍县相比,这里的街道算得上明亮得多。道两旁火把腾腾,托出扶苏的影子,不知是火苗在颤抖,还是他在颤抖。扶苏不觉间加快脚步,为了在宵禁的士兵上街之前赶到目的地,但是在那之后,又会有卫兵等他去对付。
走在这样的夜里,扶苏感到茅盾。望着灯火通明、让天上繁星都黯然失色的宫宇的那一刻,扶苏突然感觉连这博大的自然都快要被人类征服,可是既如此,为什么人们还要像史前人类那样,一到黑天就畏缩于自己制造的那一点光明后边?他们畏惧的是自然,还是自己?
最终,扶苏脑中云山雾罩的思考止步于一段墙后,墙的另一面,有数十名士兵。但对于扶苏来说更重要的是守卫后面的东西——一座荒废许久的旧府,只有门上赫然两张封条是新的。
扶苏、廖异、孔刚蹲在狭窄的巷中,往墙后窥探。
孔刚问:“殿下,那里是?”
“扶苏公子府。”廖异答道,“二十八年前就在那里,那年廖某二十八,公子刚满周岁。”
“你来过?”扶苏问廖异。
“以博士身居过十日。公子欲往府内?”
“先生既已猜出,为何还多作此问?”
“有计献于公子。”
扶苏打量廖异,只看见被火光打亮的半张脸。
“说。”
“廖某知公子想进去却耐何有重兵把门。然而廖某知一密道,可通府中。”
扶苏再打量廖异,眼中只见半张脸的一半。
“你怎知?”
“公子不信,廖某可带公子去看。”
扶苏第三次打量廖异,眼中只剩下一个油亮的鼻头。
“我若信不过你,不去看呢?”
“时间紧急,廖某无法解释。公子若不信,廖某也无能为力。还请公子亲自想办法。”
扶苏最后一次又打量廖异,眼中出现的是一整张火光下低垂冲地的脸。扶苏又在墙后窥视前方,数十支火把让他眼晕得不想去看。
“就依你。”当扶苏转过头来,他这样对廖异说道。



丝丝缕缕的蛛网,被火光照得闪起诡异亮光。蜘蛛盘在蛛网上,伺机而动。苍蝇扎入网上,苟延残喘。蜘蛛爬到还在挣扎晚餐旁,得意洋洋,刚要开口,却被倾覆了巢穴,踩死在人脚下。
孔刚看看沾满蛛网的手臂,挥挥袖便不再理会。他张望四周,一片幽静,只有流水潺潺。刚刚爬出狭窄洞穴,他伸伸腿脚,继续跟上扶苏和廖异。在廖异带领下,三人进了地道,爬行半个时辰,终于又回到地面,已在公子府中。
面对一片凄凉,扶苏不由得感叹。记得三年前离开这里时,这里是何等喧闹,何等华丽,何等尊贵。到了现在,却落魄成这般光景。他发现,他其实是在感叹自己。
但是扶苏已无暇顾及感叹,也顾不上去问廖异有关那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密道的事。他还要去寻线索,关于那个阴谋的一切线索。扶苏知道来到这样的是非之地有多危险,但是他还是决定要来,正如之前要毅然去见胡亥一样。而廖异虽然从心中表示反对,但也像之前一样顺着扶苏来。他知道自己追随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走在府中这条熟悉的鹅卵石道上,往日嬉弄的祠堂、弄墨的书阁、舞剑的空场、漫步的长轩乃至出恭的茅厕,在扶苏眼里还如过往。往事扫净了枯叶、点亮了枯灯、灌满了枯池、撑起了枯骨。
一张张封条被撕下,一片片尘土被擦去,一张张蛛网被捅破,扶苏进入每间房间去搜寻。很显然,自从东窗事发后,公子府被主管调查的官员以查证的名义洗劫,所有陈设被搬空,至于除了书籍以外的东西之后被搬到了哪里,也只有那些官员心里最清楚。
后半夜,扶苏终于有所发现。在与其他房间同样空荡荡的妾室屋中,他发现了从屋顶缺口投射到地砖上的月光照出的一些可疑的痕迹。
在扶苏从观察那块有可疑痕迹的砖到掀起它的这一小段时间内,先介绍一下扶苏所在的这间房子原本的主人——扶苏的妾室,也是他过去唯一的一个妾室。
到今年,扶苏年方二十九了。像这个年纪,身居长皇子这种贵位的人早已是妻妾成群,后世之例不胜枚举。可是偏偏是扶苏这个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长皇子,却不是第一个开这个头的人。自从他出生到现在,只在二十六岁那年纳了一个妾。而到现在,他也没有册立正室。对于学业的执著和对于感情的麻木是造成这种怪现象的直接原因。不过把王子皇孙娶妻纳妾之事归于感情,似乎还有些言之过甚吧。
扶苏二十六岁那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比起那些事情来说,纳妾这件事在扶苏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甚至他现在回忆一下,竟然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他们好像只是想见一次,便被包办成了亲而他们也更未曾有过什么,因为那妾室入扶苏公子府的日子,刚好是扶苏被贬出关外的那天。
“冯什么来着?”扶苏一边去翻那块砖,一边努力去想他名义上唯一拥有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他只记得姓,却跟不记不起名来。
“冯雅!”突然,扶苏十分肯定并十分正确的叫出了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出现在了扶苏面前,就在扶苏搬开那块地砖后,出现在夹层内的一块手帕上。扶苏缓缓拾起这块手帕,在月光下展开来,其上密密麻麻一片红字,更确切点说是血字。扶苏知道,手中这张大手帕,实际上是一封血书。
扶苏立刻将血书瘫在地上,廖异和孔刚也纷纷凑上来看。虽然字迹有些不清,但经过一番辛苦辨认,扶苏终于读懂了这封和王离给胡亥的竹简信同样让他震撼的血书。血书内容如下:
臣妾冯氏亲笔血书遗夫君
今日家居,与平日无异。午后,忽有使持诏闯入府中。言尽荒谬诽谤之辞,扬言以圣上之名,族我全家。读罢,左右齐出,见人便逮,有敢抗拒者尽杀之。臣妾见状,惊恐万分,逃入此屋,上紧门闩。现今官兵正在门外,撞门之声震耳。一旦门闩坏,臣妾与夫君阴阳两隔,为此作血书遗夫君,以作永别。
夫君曾否记得,妾入门之日,候君堂间,孰知还未得见,夫君便远走塞外,一等便是三年。三年间,妾每思君,未尝有不感激涕零者。不想,今日之后,妾竟要与君永别。
若君得见此书,定要告之我兄长,雅儿此后,再也不能与他们相见……夫君,永别……  

血书末尾是长长一道血痕,扶苏心中是深深一股仇恨。此刻他方才醒悟,这个被自己遗忘在角落里的女人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如果三年前的那一天,他不是出边关,而是入婚堂,之后又会有怎样的经历等待着他?但是那毕竟只是假设,因为他已错过这一切。
扶苏只感觉房间黑暗的边缘有一个个身影飘出,朝被月光打亮的屋中央缓缓而来。扶苏望不见他们的脚,只看见他们一张张血气被怨气取代的脸。其中有蒙氏诸人,有过去西北军的将领,有冯雅,有公子府的奴婢,还有他的父亲。扶苏不知道他的父亲怎么也会站在这群人当中,但是他的想象确可以代表他脑中潜移默化的一些想法。
扶苏汗颜面对着他脑中的个个鬼魂。眼前这些人已遁入阴界,只有他还活着,所以他有责任将他们的愿望承担到自己肩上,只有他有机会力挽狂澜,
  “快走。”扶苏刚回到现实中,便快速说道。之后,三人快步离开了房间。
  冬日寒冷的月夜下,三人照原路离开了花残柳败的公子府,又在密道中爬行了半个时辰。等到扶苏再度呼吸到地面上的新鲜空气时,天已蒙蒙发亮。
“公子,现在去哪?”跟着我行我素的扶苏,这句话已成了孔刚的一句口头禅。
扶苏答道:“校尉冯敬府。”
“冯敬?莫非是血书里所指之‘兄长’?”廖异问道。
“冯敬,冯雅之孤亲兄长,我之兄弟。我与冯雅便是受他撮合。不知如此风波过后,他现今如何。”扶苏说的嘴唇都发软,他怕到了冯敬府门口,又会看到一片落魄之景。
不过话说回来,该是介绍一下扶苏那些好友的时候了。


“师父,六贵是谁啊?”雍县某宅中,廖异养子小智再度亮相,当然这次也不是他的最后一次露面。
他的面前,一名百岁老者半闭眼答道:“乱伦之语,君臣结党是实。”
“到底是什么阿?”
“所谓六贵,即嬴扶苏、王离、冯敬、李由、蒙坚、章平六人。”这是天下人的说法,要是换了扶苏,会按照年龄顺序把自己排在第三位,其他五个人也默许这一点。
“这六人又都是谁?”
“嬴扶苏者,人主始皇帝之子;王离者,秦宿将王翦之孙,大将王贲之子;冯敬者,秦将冯无择之子;李由者,丞相李斯之子;蒙坚者,蒙恬弟蒙毅之子,早死;章平者,少府章邯之子。此六子同为帝王将相之子而相结善,年龄相仿,又常以兄弟相称,故天下合称之曰六贵。然扶苏身为皇子,与臣下称兄道弟,实为乱伦。尔曹切勿效之。”
“可是,兄弟六人同为贵子,形影不离,有难同当,多威风阿!……”



让我们还是回到咸阳扶苏这边。关于六贵,除了以老者为代表的所谓贬派和以小智为代表的更流行天下的所谓褒派外,扶苏也自成一派,叫迷惘派也许合适。迷惘派认为,六贵公子虽称兄道弟,然而其感情是否真能经受大事考验,还待商榷。要不然王离与胡亥的事如何解释?
  但是不管怎样,一想到这些昔日的兄弟,扶苏依旧兴奋不已。除了王离和两年前病死军中的蒙坚,其他的三个人他都已三年多未曾见过了。而现在,如果不出意外,他即将见到六人中比较特殊的一位——既是他的兄弟,也是他过去的小舅子的冯敬。扶苏思考了一阵,还是没有在“兄弟”前面加上“过去的”这个修饰,不然他现在也不会去找他。
  

“请问此处可是衡水校尉冯敬家?”扶苏边敲门边四处窥望。此刻,他既担心被什么外人发现,又担心屋里无人应答。但是很快,就有人开门呼应。
“来客何人?找主人何事?”门缝间伸出管家的脸。
扶苏先没有回答,举起左手,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从上倒下依次抹上三横,说道;“将此动作给冯校尉做一边便可。”
管家迟疑一下,但是看扶苏说的那样正经,只得转头往院里而去。之后过了许久许久,到了孔刚急得快要骂那管家有来无还言而无信时,青苔横行的院门才被再度打开。
“贵客请进。”门一被打开,那管家便侧身到一旁,快步领扶苏三人往院里去,竟连门都未关。
扶苏三人走进的这院落,说不上大,却有菜地半亩暴露于月光之下。只是正值冬日,地中空无一物。四周围墙的散乱也在微微晨光中显露几分。用十多步走过院落,便到了正堂门外。从屋外往里观去,却不见半点光亮。只有刺骨寒风扫过,带走灯前几束余烟,飘到扶苏面前,不用看那灯,单闻那烟中夹杂微微臭气,便能知道是净烧污物的破油灯。
  “公子请进。”老朽的管家推开木门,往黑漆漆的屋中指去。扶苏看到那管家所指之处,有魆魆光亮若隐若现。
  “福伯歇息去吧。”黑暗之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管家半鞠个躬,便往院中唯一一间偏房去了。只留下扶苏三人在门外,干吹冷风。
  “此二者何人?”
  面对屋中问话,扶苏答道:“忠士,不足疑。”
“既忠士,可安心候于门外否?”
扶苏看一眼孔刚,又看两眼廖异,答道:“可。”
“可乎?”
“可在门外候。”
“可疑乎?”
“不必。”
“如君所言,君独入。请进。”
说罢,扶苏终于往漆黑屋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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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三章 第二节
  
  
几个腔调奇怪的问题结束,扶苏终于走入黑暗的屋中的黑暗里,关上门,光凭着感觉往前趟,走向那隐隐发出的锃亮光泽处。黑暗中,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绕在他周围让他伸不开腿脚。等到他走到那光泽面前时,却突然又感觉这房屋无比空旷——一阵寒风从西窗灌进再从东窗离开,一丝斜阳已射入屋中。斜阳打在扶苏面前这个人身上,一簇金光独在房间中闪耀。
  忙碌的太阳还赶着去照耀其他昏暗许久的地方,阳光不多做逗留。金光灿烂了一瞬,屋中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外面天开始微微发亮,扶苏眼前那微微光泽,也缓缓露出本来面目。
  魆魆亮光,原来来自扶苏身前这幅乌黑发亮的铠甲。而那几句繁复的诘语,则来自所处比这幅铠甲还要低的位置上的那个人的口中。扶苏看不到那人的脸,也看不到他的后脑勺,他就包裹在严实的铠甲中,只有两只手露出,平放在扶苏脚前的地上。至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套在铠甲中,挝卷在地上。身披如此华丽有余以至有些笨拙的铠甲还能做出这样深深跪拜的动作,不知这人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不用让这人起身,也不用让他摘下那遮挡了大半张脸的铜胄,扶苏就已认出,他便是他要找的人——冯敬。在此之前,他脑中已积攒了无数话语,想要对眼前这个人一股吐出,可是等他真的到了扶苏面前,用这样的姿势迎接扶苏,扶苏说不出一句话。
他踌躇了很久,才轻描淡写的开口:“三年回来,再来府上,薄田鄙室,一切依旧。”
“只是物是人非……”那人的声音蒙在地上呜呜发闷。
  “然也,连昔日身边端茶倒水的福伯,也视扶苏而不见。连昔日身边携手并肩的老二,也视扶苏而不能立。当年扶苏贵为皇子之时,老三尚且能与我勾肩搭背、从容为伍。如今扶苏事业倾覆之刻,老三却何故对扶苏这朝不保夕的亡命徒行此重礼?”
  “生死离别,大惊大喜之故。然敬不明白,公子……怎会未死?!”
  “昔商亡而周立,而伯夷之义显。所谓一生一死,乃献真情。故生死之际,义仗之时。今世途莫测,而你我兄弟之称废,是何故?”
  “敬本以为扶苏公子已不在,今忽复得见,惶恐万分,百感交集,不知所云……”
“起来吧,如往常一样。”扶苏缓缓扶起冯敬,或应该说是托起他那一身重甲。等到冯敬缓缓站起,两人终于平起平坐,扶苏这才安心。扶苏平视冯敬,这张端正如棋盘的脸上仿佛若有千言万语,故人往事尽迷蒙于其上。
“冯氏传家乌甲,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往日扶苏尝欲求见此甲,老二吝之不肯。今世殊事异,不想竟能巧遇此物,想来也是上天安排。”。
“敬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忽福伯言有人候于门外欲见我,手心画‘三’字。敬方于床上正思老三,一见‘三’字,心领神会,却愕然。然不管如何,敬穿上我冯氏传家之宝,以待扶苏公子再临。今观之,你我兄弟,果然心有灵犀。然敬完全不明白,始皇遗诏已公布天下,杀长而立少。公子尸首示众游街,半个秦川百姓也都亲眼所见……可……公子却为何死而复生般还在世?!”
“这,容我慢慢道来。”
接下来,扶苏展开了对他近来种种经历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叙述。而王离给胡亥的木牍、冯雅留下的血书和那半个虎符,也罗列在了两人跪坐席间。



“扑朔迷离……可怕……可怕……”冯敬摇着头低声说道。
“所以扶苏冒险来咸阳,便是搜集信息,用以查清这一切。”
说到这里,冯敬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他需要花很长时间来消化扶苏的一大段叙述,还需要花同样长的时间去接受这一切。他脑中无限思潮唯一表现在外界的,只有他那双六神无主的双眼。
冯敬太久的沉默更加拖长了本来就漫长无比的密语。而此刻在门外,孔刚和廖异还在冬日里漫无期限的等待。与往常不同,孔刚这次变得异常安静,因为他找到了事做——拿起锄头漫无目的的刨院中的半亩空田。廖异这次却也一失本性,在院中躁动不安的来回踱步。如果不来回掉头,径直往前迈步,不知他已登上了多少高山险峰。
“敬听说始皇下诏赐公子死时,乃是一个半月前,当时敬正于始皇身边,为尉监始皇中军宿卫,随始皇巡东地归来。” 以冯敬这样的语速,等孔刚将脚下整片田的土从上到下翻个个,他也不一定能讲完。
“你在父皇出巡军中,蒙毅曾借蒙恬之口与我讲过。”扶苏说出了他来这里的一大原因,但不是全部。
“只可惜公子这个设在皇帝身边的耳目只跟了半路,便中途被借口搪塞,变相逐出队伍之中了。”
“耳目?我有何理由在父亲面前设耳目?”
“……阴避之事,还是心照不宣得好。敬却觉得,公子自从三年前出关去塞外,再也不曾于敬联系,兄弟情谊,愈发疏远。”
“你以为我信不过你?如果那样,我现在在此地做甚?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叙旧怀古做无病呻吟吗?!”
“敬……”
“听好,”扶苏其身用双手把住冯敬双肩,盯着他犹豫不定的双眼说道:“不要忘了,外人叫我们结党君臣。但无论如何,你我是兄弟。”扶苏不带眨眼的盯着冯敬颤抖的双眼,这动作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最后,冯敬说话了,在扶苏与他用双眼进行了久得足以用四个“很久”去修饰的交流后,换上了坚决的口气:“敬行为处事,受家父所教,无不先思谨慎二字。尽忠职守,循法无私,而家里又无从它业,家无遗赂,生活拮据,不好谄媚美言,与世相违,故交善者甚微,势单力薄。然敬力微薄使然,既扶苏公子遇难,出于君臣、好友,必要竭尽助一臂之力。”说罢,两人拜了三拜,不是以往冠冕堂皇的繁文缛节,而是发自肺腑的纵情释放。
“公子只要想知道什么,只要冯敬知道,必当如实相告。”
“你随父皇一路,我想听你说说事情始末。”
“关于赐老三死?”
“还有父皇的死。”
“老三……怀疑?……”
“扶苏受旨自裁,乃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之后父皇猝然而崩、胡亥受遗诏继位,立为二世,虽然扶苏闻父皇东巡归来至平原津,一病不起,然这一切发生,都在短短一月内,不可谓不巧。扶苏未受旨自裁之际,调军之虎符不知踪影,之后忽又出现于王离给尚不是皇帝的胡亥手中,不可谓不怪。”
“敬从不知老大与胡亥有过交往。”
“莫要再尊他老大,此等诸事,他怕有重大嫌疑,与此阴谋脱不了重大干系。”
“那么,老三对于亲弟胡亥,又作何兴感?”
“胡亥贵子,聪明伶俐,通习四书与法例邢律,明大理、深知孝悌之道,父亲身前最受宠。我看他从小长大,还是不敢相信能有如此诡计出于他谋……但是无论如何,要想查清这事,关键还在于父皇之死。老二在父皇死前一直在其左右,所见所感,有何异样之处否?”
“容我回忆一番……”冯敬又再度沉默许久,突然脸上冒出惊异表情,说道:“如此说来,有一事,实属奇怪。”
“快讲。”
“自从一个半月前队伍离开赵地沙丘宫到一个月后抵达咸阳,这一路似乎有些异样。”
“有何异样之处?”
“始皇既自经平原津病倒后,一病不起,抵达沙丘宫后,停留数日。也就在停留的最后一晚,夜半有御史负诏急去,往西而去。此后五日忽知,公子扶苏被赐死于边邑。想来那夜那御史所负,想必便是那刺公子一死之诏书。此从队伍离开沙丘宫,怪事才出现。路上,始皇还在病中,随时随刻,都卧于帘幕之后。有臣欲见,宦官只传圣上话说病未愈不能见。然始皇之病虽尚未愈,宦官却传圣上话下来要加速行路。这才自沙丘至咸阳期间数千里路,又有垄断阻隔,而携出巡辎重杂物无数,只行了一个月路,便得以返回咸阳。始皇即病而不能起,饮食参见,皆于帘幕之后,却在此时加速行路,不能说不怪。不过,还有一事也说来怪异。”
“快讲。”
“自离开沙丘宫这一路,一直有腐臭之味发于队伍之中,乃是丞相李斯自南方调鲍鱼一石于副车中,说乃是圣上体虚,需热补,故为之。后又言圣上忽又体热,需凉补,故鲍鱼载一路而不食,于夏末发腐变臭,臭气随队伍一路直达咸阳。此本无关紧要之事,然而如今想想,却也蹊跷。”
“病者怎会突然体寒又突然体热?怪哉……”
“说来,还有一事最为蹊跷。”
“快快道来。”
“自队伍至咸阳,始皇立刻病死。遗诏公布天下,传位于胡亥。而后至骊山南麓,人殉过万,厚葬于兴修十余年的皇陵之中。敬亲临葬礼,壮观惨烈程度,虽千言万语不能述。然而葬礼之中,有一事最为蹊跷。”
“什么?!”
“就在先上棺入殓之时,敬从远方观棺中,始皇之躯,着的不是龙袍高冕,而是件玉衣。玉衣包裹始皇全身,未有半点暴露于外。此等着玉衣入殓的礼仪,敬闻所未闻。”
“玉衣护体,扶苏先前却有见过一次。还记得老五如何死的吗?”扶苏说的老五,就是之前被提起的早死的蒙坚。
“背疮蔓及全身,不治。只可惜如此硬朗少年,胆略过人,却短命而终。甚惜!蒙氏从蒙骜到蒙武再到蒙恬、蒙毅兄弟,三代显赫,何等风光?如今却遭族无后,悲夫!”
“老五卒时,于塞外军中,而扶苏得以墓前亲临送别。而扶苏观老五入殓前阴服,便是玉衣裹身,是遮掩漫身脓疮之故也。”
“如此说来,始皇棺中衣着亦如此,让人……发凉。”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陷入沉默,比冯敬刚才独自还要久得多。寒风随着窗户灌入陋室之中,吹得满屋摇晃不止。却只有扶苏与冯敬,独坐于寒风之中,一动不动。
“我要去问问父皇。”
冯敬完全听不懂扶苏突如其来的话。
“我要去亲眼看看父皇。”
“去何处看?你父皇已入了殓,深深长眠于地下皇陵之中。”
“那就去那里看。”
“天下狂徒千百万,不知君第几?”
“居首者,舍我其谁?!”
“确是始皇帝之子也!只可惜始皇不爱类己,爱佞幸。”
“不可断言。既然父皇之死疑云重重,又怎知那诏书便是父皇亲笔?!故常言道眼见为实,欲拨云见日,上上策莫过于此。”
“上上策?下下策!君岂不见自先上理政来,骊山南麓十几年不得安宁乎?始皇阴居处规模气势之巨,其中机关陷阱之多,迷宫暗道之繁,百万人十余年之劳相积也。一旦始皇棺入而大门深闭,岂有复开之理?始皇享乐阴间之地,岂能容得活人闯入?而欲往而探之,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此举之艰难险阻,是人便知。只是敢知难而进者,不知能有几人。”
“上古有人观日而不知何物者,以蜡为翼而往飞之,欲近观其状。及至飞天上,将近日,蜡翼化,坠地而死。敬不知此人胆识与扶苏如何。”
“此人非死于自不量力,而死于准备不当。蜡遇热而化,孰不知?试使其以他物为翼,观日之事何难,又何以坠地惨死?”
扶苏的雄辩让冯敬无言以对。他只能妥协半步:“既如此,君如何实现如君所谓之‘准备得当’?”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有机关陷阱,便寻来作机关陷阱知人破之。”
“敬且闻始皇修皇陵,召天下能工巧匠三万设机关陷阱。后成,尽封出口使巧匠不得出,三万人竟活活饿死陵中,无一幸存者。故君言,不过枉费。”
“……三万人无一幸存?我不信!昔长平四十万赵卒尽坑杀,尚有两百人逃出而还于赵。而这三万工匠,其中逃出生天者总不会没有一人吧!”
“即便有,也已隐世不敢再出,寻之无异于大海捞针。”
“彭祖虽寿,犹有尽时。大海虽广,也总有捞到之日!”
“愚公移山,上天为其所动。公子决心,即便上天不为所动,我冯敬又岂是麻木不仁之辈?敬劝不动公子,也只能顺其自然。既然公子要寻能工巧匠,不如往东方去。一来东方先六国之地,鱼龙混杂,秦根基不固,天高帝远,能避阴刺暗杀,对公子安全更为有利。二来东方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观昔日秦国之士,画计为谋者,多来自东方,寻能工巧匠,自然不比在关内难。想君越崤山、过函谷、往东去寻,必不会徒劳无功。”
“只是扶苏这一东乡去,不知关内又会起何等惊涛骇浪?当时二哥也要以安全为重。”
“只要胡亥不是赶尽杀绝之辈,敬区区一校尉,又无势,虽与公子交善,又如何会加害呢?”
“只不过现今观之,胡亥却不能说不是赶尽杀绝之辈……”
“所以公子才要更加小心。胡亥既心中知公子未死,必要斩草除根,即便不能兴天下之兵追杀公子以致天下骚动,阴派敢死之徒寻公子之迹刺君者,想以十批而有余。”
“只是对不住二哥,父母双亡,家无旁亲,只有一胞妹寄托于扶苏。扶苏无能,不能照顾,今却又让雅儿因我而死,愧疚不已,不知何以慰二哥之心……”
一听这个,冯敬本来就表情单调有限的脸变得更加无色,眼、眉、口、须,几乎快要平行。
“那是雅儿之命,我想她能为公子而死,心里也不会有何悔恨。”
扶苏太想反驳冯敬的话,却不知是无言作辩还是无地自容,终不能说出半个字来。冯敬的脸越是静如镜,扶苏的心越是乱如麻。他知道冯敬为人是不会固作从容,却正因为这点而更加助长了心中的愧意。他在过去犯下的一些太长久以来都认识不到的错,都在这一刻赤裸裸的暴露在他面前。
最终,还是要有冯敬将他们的对话绕出死胡同:“公子,如果此次东去能寻得能工巧匠、冲破险阻而得见始皇,搞清真相,到时无论冯敬我在地上还是地下,也都能安心矣。我大秦自先祖立国至始皇扫六合,数百余年间,从区区之地至万乘之势,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自先前随始皇东游,观东方乡里市人之色,似有跃跃欲试之状,是六国之余威尚存也。现今始皇薨,废长立少,天下骚动。而六国残余,掩于冷暗角落之中,伺机久已。而胡亥治则已,不治则天下大乱而兵戈起,祸乱四方,生灵涂炭,杀烧之巨,复如往时。故无论如何,为我大秦万世之基,公子要力挽狂澜。敬守此而待君佳音,勿让我失望,勿让天下人失望!”
“扶苏必不会让天下人失望!”说罢,扶苏站起向冯敬深鞠一躬,冯敬也猛回上一躬,身上宝甲背部铜丝竟有断者数根。
“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既已言发奋东去,疾行勿多留,以免再节外生枝。”
“好。”说罢,扶苏踏地而起,走到门旁,说道:“出了此门,旅途便要开始,考验便要来临。好!多谢二哥忠言!告辞!等我佳音!”
扶苏拉开门,他所说的考验就真的来临。与其说那房门被扶苏拉开,不如说是被不知何时开始作祟的大雪推开。面对满天大雪,扶苏没有回头。他径直往外走,穿过院落,拉开院门,便挥袖而去,影子终没于雪中。
等到扶苏的身影彻底被大雪吞噬在院门外,只剩下冯敬独倚门廊,望着扶苏在院中留下的一排清晰的脚印,望着那脚印又被雪缓缓掩盖,悲喜交加,只得摇头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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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三章 第三节

冬日午后,一场雪就这样扑向了大地,扑向了尽带白绫的秦川。很快,本来就沉浸在白色之中的秦川就又沉浸在了白色之中,换上了真正的白色。
宫阙再高大,伸不出云端;金玉再绚丽,照不透积雪。当这一切都沉默在雪中时,只剩下炊烟袅袅,作为一丝仅存的生机。但是当扶苏拉开门衡水校尉府那扇再用力推一点就会散架的木门、昂首阔步向外去后,炊烟不再寂寞。
  表面上看,扶苏也不寂寞,因为当他刚刚走出府外,在院外等候了多时的廖异和孔刚二人便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们刚刚从院中出来装模作样的观观雪景,还未在门外站稳,扶苏就推门而出。
  “公子终于出来了。”廖异一边跟着扶苏在街上阔步向前,一边问道。
“一向沉着的廖先生,为何无故心中打起鼓来?”
“只是觉得公子进屋里那么久,想是多说了不少话。”
“冯敬是我好友,他的为人我是清清楚楚,对他还用多做保留吗?我们之间交清,你怎会知?”
“只是廖某前后所见,有些奇怪。”
“讲。”
“昨夜于门外廖某往门里观去,只感觉一股寒气。”
“隆隆冬日,怎能不寒?”
“今早于院内廖某观院中,有脚印数排。观冯校尉府中,只有他与一老奴,怎会无故留得脚印数排?”
“冯敬素习武,院中持剑而舞,不是新鲜之事。我看廖先生是捕风捉影,找些茬想活动活动口舌罢了。”
“公子不信,廖某也无办法。如今经孔刚折腾,再加大雪覆盖,那院中以不成了面目。不过不知冯敬何许人,能让公子如此为之辩护。”
“冯敬为人耿直,生活俭朴,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休得要栽赃污蔑什么!”扶苏回头指着廖异,转回头走进了身前的酒肆。他一步迈过三级台阶的上了楼,坐到了角落里。
“廖某不敢,只是直言不讳而已。”廖异跟到扶苏身边说道。说罢,他跪坐上席,继续说道:“说道话说回来,公子说对冯敬能尽吐肺腑,为何对廖某就多做保留?”
“噢?那你还有何不清楚之处?”
“廖某不知公子离开咸阳后所去何方。”
“以先生神算,安能算不出?”
“冯敬紊乱不安,廖某料不到。公子雷厉风行,廖某更料不倒。”
“那好我告诉你。吃完此饭,便是往东方而去。”
“……东方?”
“去寻能破骊山皇陵机关之人才。”
“……如此……公子又要有惊天之举……去闯……”廖异看看左右酒客,没有了后话。
“闯哪里?!公子既要闯,孔刚以血开道。不过在这之前,还是以肉开胃得好。殿下,我都饿了半天肚子了。”孔刚插嘴道。在别人看来,这似乎是插嘴,但是对于孔刚而言,这对他无比重要。其实他走过来这一路,也饿了一路肚子。那些被扶苏严格分成数份的胡饼和渭水中几条小鱼根本填不饱他的肚子。
“好,小二,上肉。”扶苏喊道,他好久没有这么大声地喊了。他不担心别人会认出他,一方面,环境让他面目不再,另一方面,他已被很多人遗忘,或正在渐渐被遗忘,除了那些知道他还活着的支持他的人和另外一些知道他还活着想铲除他的人。
从开始到现在第一次看到扶苏深呼一口气,廖异不免有些奇怪的问道:“怎么,公子舒畅了不少?”
“长久以来,迷迷茫茫,不知所往。如今事情虽然仍扑朔迷离,然而有的放矢,也算有些进展了。”
“只是不知公子打算如何去寻善陷阱机关之人?”
  “边走边打探。”
“只是恐怕未等公子打听到工匠的消息,追兵便已打听到公子的消息了。现今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但不知有多少暗流在其下涌动。等到二世第二步策略展开,不知又会掀起怎样渲染大波、刮起多少腥风血雨。公子切记小心安全。公子不死,胡亥在暗地里是不会心安理得的。”
孔刚用还提着一只猪蹄的手拍拍胸脯标榜道:“没事,有我孔刚在,就是来他千人万人,都不会让他们碰公子半根毫毛。”
廖异用鼻音一哼:“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何况只靠区区蛮力,就能保护得了公子了吗?”
“哼!看你这瘦干狼,整天不吃不喝,更不会保护得了公子。”
“你应该感谢我辟谷之术才是,不然如何省下饭让你这两人大的胃口填饱?”
“闹了半天是这样。怪不得吃这饭,如啃猪食一般。”
“那这岂不是恰如其分吗?”
之后,这顿饭又被廖异与孔刚的狡辩搅得糊涂。最后,直到扶苏提出离开,这无意义的斗嘴才结束。后来,扶苏分别单独问廖异和孔刚为什么那么喜欢和对方辩论,廖异说是因为自己一定会赢,孔刚则说是因为廖异一定会输。
扶苏三人在这间中等规模的酒楼二层吃完走之前在咸阳的最后一饭后,径直向东而去,听到了富人区高墙深院里传来的徐徐鼓瑟缠绵、也听到了贫民区断墙陋室后传来的徐徐胡笳呻吟。当他们走在右边莺歌燕舞左边柳败花残的那条街,好像走在一条分隔了什么的界限上,左右脚长在同一个胯上,脚下的土地却是天各一方。
扶苏不想多在这里逗留,不仅因为他还要一系列要紧的事要忙活,还因为站在这里,他感到深深不安。当扶苏被这两个膨胀的世界夹得快要窒息、想摆脱这个地方便先从视线开始的时候,向秦朝这条8mile大街延伸方向上侧看去,咸阳宫的屋檐,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正漠视着这一切。
但是,这些尚不是重点,重点是下面将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事。
街道因拐弯而被房屋遮挡的部分后面,有急促马蹄声响起。很快,就有四骑者驾着马朝扶苏这边而来。那四名骑者穿着佩饰,是秦军中的二十级军爵中的六级官大夫模样。
四匹高头大马瞬间就在扶苏身前一闪而过,他却无意间看到其中一马背上驮着一个女子,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但是这股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扶苏也没有去在意。因为这京里扶苏看起来眼熟的人不知有多少,只是这不只有多少的人里,却没有一人认出扶苏来。
但是如果这么说来,那滩倒在马背上的女子却是不寻常。因为在扶苏感觉眼熟的这大群人中,只有她叫出了他的名字。这名字当然不是扶苏的真名,而那女子叫喊的话也不仅仅是一个名字那么简单,还跟了一些不雅的前缀,翻译成今天的话大概也能在市民口中去修饰一些公众人物了吧。
马声和骂声在那四人离开扶苏很远一段距离后响起。扶苏听不大清楚那女人的声音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内容,但是却听见了一个称呼——恶贼傅某。
扶苏知道那被捆在马背上的女子认出了他,是在那四人已远远离去、不见踪影后。他感觉奇怪,冲着四名官兵驾马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孔刚调侃道:“怕是哪家疯妇犯了法被官府捉去。疯人见人就骂也不是什么希奇之事,殿下何不继续行路?”
扶苏望着前方,默不吭声。
廖怡说道:“观那妇人,怨气满面,怕是有无限仇恨于心中。她仇家,想必姓傅。”
姓傅的?扶苏感觉奇怪。还为经他深入思考,他却已有所发现——在逃离边塞追兵后,他不是曾有过一段时间姓“傅”吗?就在那深深隐逸于榆林之中的山村里,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他给自己临时取了一个残缺的名字,连名都没有,只有一个姓——傅。
联想到那山村,扶苏也自然就联想到了那山村中的人和物。等等,那年轻女子不是肖邯吗?肖六叔的女儿,那个救过扶苏一命的人。可是,她怎么此刻会被捆在秦兵的马背上?见到他还大喊大骂的?
还未等扶苏继续思考下去,那五人四马又出现在了扶苏面前,他们调头回来了。四人下了马,还粗鲁的将被捆在马背上的肖邯拽下马撂在街旁。扶苏看到,此刻的肖邯除了长相以外全都变了,无论是发式衣着还是神情气质。
肖邯倒在地上恶狠狠的盯着扶苏,如果不是有绳索约束,她恐怕早已冲上来和扶苏拼命了。
“你认识他?何故咒骂他?”四名士兵中的一人质问肖邯。
肖邯反问道:“尔等不是一伙的吗?还在这里装什么糊涂?”
四名士兵与扶苏三人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还让我再说明白点吗?!恶贼傅某,七叔说了,是你在秦姓仇家闯入村里之前做间谍打探村里情况,才使得这些人穿越树林找到村子的!村里受难,我肖氏基业倾覆,全在你一人!可惜我落入你们之手,不能为全村人报仇!”肖邯冲扶苏厉声喊道。
扶苏越听越不明白,但是四名士兵在场,他不能问什么,更不能狡辩什么。
这边,扶苏还呆若木鸡,另一边那四名士兵已开始盘算起来。他们相互使眼色,最终一人站出说道:“无论如何,先把这三人绑了!”说罢,四人攥起拳头朝扶苏冲来。见势,扶苏、廖异和孔刚也站成一排,准备和这四人动手。
瞬间,七人便在大街上打成一团。贫民区的人们躲在窗后檐下窥视着这场打斗,想叫骂几句,却只能摆摆口型,不敢叫出声来。
这四名士兵并非寻常之辈,扶苏三人与之对打,此一拳去彼一脚还,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
孔刚一人招架两人,虽然力大无比,却完全使不上。他边冲锋边朝面前那人连出数拳,敌人则后退着连躲数下。只有一拳打中,再一细看,原来是路边砖墙。孔刚终将那人逼到角落,却被他穿裆逃走。回头再去寻,另外一人抡起木棒便打在孔刚肚子上,孔刚被打得退了两步,木棒顷刻断裂。那两人又冲上飞起腿,又正踹在孔刚刚中一棍的肚子上,将他踹得拍在墙上,又摔在地上,狼狈不堪。两人见势又上前朝倒在墙角的孔刚蹬踹,孔刚只得双臂护头堆在墙角被动挨打。
廖异这边,与一八尺大个对打。那大个左右手各持一棍棒,左抡右打,却始终碰不到廖异。出手高了,廖异曲身避过;出手低了,廖异抬脚越起;出手适中,廖异又侧身闪开。最后,竟不见了廖异的踪影。再一抬头开,正从头顶而落,一脚蹬在那大个头上,大个应声倒地,廖异也平稳落地。
扶苏这边,敌对士兵尖嘴猴腮。还没等徒手打上几下,就拔出长剑,企图占个兵器上的优势。扶苏唯一利器还在包裹中来不及去掏,只得赤手空拳与之较量。见状,那士兵得意一笑,提剑冲上抬手一猛刺,被扶苏侧身闪过。又向右下一砍,又被扶苏躲开。如此,此人双手持长剑左挥右砍,迎着扶苏退步往前猛进,剑刃几次险些碰到扶苏,却只砍下头发数嘬、麻布数片。最后,他反手握剑刺向扶苏,扶苏左侧一倒,连带用脚钩倒那人。扶苏想去躲剑,却被那人还钩在自己脚上的脚同样绊倒。两人都倒在地上,都拼命起身。扶苏刚刚站起,还未等去看那人,那人剑已刺到扶苏面前。扶苏退后半步躲过,剑与握剑的胳膊留在面前,被扶苏掐中手上虎口,长剑随即落地。那人疼痛不已,另一只手攥拳去击扶苏脑袋。扶苏左手早等在那里,将那人拳头钻在手中,又抄起右脚朝那人裆中踢去,踢得那人倒地不起。等到扶苏飞起脚再踢那人脑袋,那人便已不省人事。
这时,被摁在墙角挨打的孔刚勃然一怒,大吼一声,只见一敌人被孔刚抡着大腿蹂了两圈,甩出数丈外,其间那人另一只腿还连带踢倒了仅剩的一名战友。等到那两人再想起身时,扶苏和廖异的脚已踩在他们额头上,双手挥起木棍直击天灵盖,两人也和先前两名战友一样不省人事。
打完这一架,廖异完好无损,扶苏有些擦伤,孔刚则浑身姹紫嫣红。
见伤了官兵,扶苏的第一反应便是该快离开。他一抬头,那四人的马匹正好就在那里。
“快上马离开!”扶苏说罢,三人跳上马。然而还未等扶苏挥动缰绳,就有一个声音响起。
“恶贼傅某,再动我就放箭了!”扶苏从马上看去,是肖邯。她是如何挣脱绳索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正用本属于那四名士兵的弓箭指着扶苏——她口里和心中的仇人,尽管她都不知道扶苏的完整名字,即时是那个扶苏编造出来的假名。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手中弦上的箭就指着扶苏。如果扶苏再动,她也会真的放箭,她也巴不得赶快那样做……
扶苏该如何解决眼前这个他还不知道原因的棘手的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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