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原创小说《秦殇》初稿(根据同名游戏改编), 更新至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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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秦殇》初稿(根据同名游戏改编)

秦殇——引子

  上郡峰高山陡处,马蹄具响,震耳欲聋。惊得漫山草木虫兽齐望去,却不见人影,只见得马尾托起一阵长长的扫把。
随着扫把奔腾的反方向看去,朦胧的视野中探出几点光芒。如乌云急骤的长空中忽然探出一片月牙,身浸一潭死水中突然仰头望见几点星光一般。月牙透彻明亮,星光灿烂耀眼,尽管埋于乌云中,隔着一层浊水,但仍不失一点光芒。
那月牙,那星光,是阳光斜射金铠所反射出来的。
愕然,悠扬一声从尘雾中冲出,刮起一阵“郑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那吟唱之声激昂洪亮,却把婉约动听的郑风唱得另外一种味道。
“公子,臣蒙恬远望山岭,一片昏黄之色,何来扶苏草木之景?”漫漫烟尘之中,传来调侃之辞。
“蒙将军说的是……”吟唱之人话语低沉,说罢便沉默了。他,便是我们的主角,大秦始皇帝政的长公子——嬴扶苏。而问话之人,便是嬴扶苏在军事上的老师,秦大将蒙恬。
扶苏沉默,不是因为他无话可说。相反,透过他沉默的表情,是他激动无比的内心……
这两年来,扶苏早已数不清自己在脚下的这片戈壁上乘马狂奔过多少回。一次一次,披坚执锐的将士冲锋陷阵。一次一次,劲弩强弓如雨倾盆。一次一次,风像抽丝般抹去战斗后的一切。一次一次,一望无垠的疆场上频添了几个游荡的鬼魂。闭上眼睛,那场景在脑中浮现,一幕一幕就像扶苏十年未归的咸阳家中的草木盆景、儿女情长一样朦胧不清。但是厮杀的场面却真真实实的存在。就像扶苏睁眼就能望见蓝天白云一样清清楚楚。
他望着左边的矮坡,想起去年在那里的那场战斗。又低头向深谷俯视,几堆散乱的白骨,在沙砾之中若隐若现。向前瞭望,太阳在天中照射着戈壁,仿佛海上生明月,明月洒银光的景象。海上渔火渺渺,戈壁上亮点斑斑。那或许是匈奴人撤退时所丢弃的弯刀发射日光所点起的明灯。苍鹰、毒虫、蛇、骆驼刺、征夫,或许是这里仅有的几种活物。如此荒凉的景色是这里独有的。
如果没有白云在天上飘动,会让人以为这里的时间已然凝固。如果没有蓝天来与黄土做伴,会让人望着眼前的景色以为是一整张麻布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如果没有北风弹奏着土石间的缝隙发出天籁之声,那么身处此地的人还会听到什么呢?
扶苏边御马向前边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景象、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匈奴已经被秦军赶出河套地区了,而作为监军的公子扶苏也立有大功。二十九岁的他,或许还不太能泰然处之。他的心中充满了骚动。他这个气盛的少年在想,可能这次离开这里后就很少有机会再回来了。因为他没有必要再回来面对匈奴。在他看来,匈奴的败退是彻底性的。他没有必要留恋什么,因为未来的诱惑力远强于过去。这次父皇召他归京,一定是要褒奖他和上郡秦军的战功。也许,父皇还会给予他一份特别的赏赐……
想到这里,扶苏的脑中浮现出尧舜禅让的场景……
“公子,臣有一事不解。”蒙恬一挥缰绳,从扶苏身后赶上,与扶苏骈驾问道。
正在沉浸在兴奋之中的扶苏一惊,急忙转头,却又故意装出一幅镇静的表情。两人并驾,相互对视了片刻。扶苏观察着蒙恬的脸,依旧是那样,鬓发和发髻埋在盔胄之后,露出的是一小片土地。一座山脉南北走向,挺拔巍峨,山脉越向南越高。行其上,眼见太阳已是咫尺之遥,伸手探去,还差一点。再迈一步,本以为已手触天屏,猛然间,却跌下悬崖。悬崖之下,一片泥滩,草木整齐,好像园丁剪裁过的样子。再抬头放眼望去,十亩方塘。池塘对岸,还有一片矮松。这张脸,透出一股刚毅、坚强,又不会给人莽撞、野蛮的感觉,使人信任。
扶苏问道:“噢……蒙将军为何事所困?”
蒙恬微微咧起嘴角,唇上厚重的八字须也随之挑起:“臣不解扶苏公子正为何事欣然自乐?”
蒙恬说话还是那么直率,有时又有些刺耳。
扶苏刚想回答,却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用一种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扶苏正思……蒙将军为相之事。”
“哈哈哈哈……”蒙恬高声大笑,猛然间又沉下了声音,“是在思索立嗣之事吧。”
“啊?……”两人又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齐声笑起来。
扶苏的笑声仍在回荡,蒙恬的笑声已作罢。
“大喜过望,乐极生悲。”蒙恬的话带来一阵冷意,将扶苏的笑容冻结。
“蒙将军何出此言?”
“公子,恕臣直言,此次圣上命你我归京,虽是加官进爵,然不可心浮气躁。公子为嗣,身肩之责重大。如今匈奴虽败,然尚未土崩瓦解。公子主天下事之后,除匈奴之患乃第一重责,此时不可因敌败退而骄傲轻敌。权重,责亦重,公子不可只顾欢喜。”
“扶苏知晓……昔日周有周公旦辅成王,我大秦将有丞相恬辅公子扶苏。”扶苏慷慨吐出肺腑之言。蒙恬的劝谏,没有使扶苏感到太大的压力,因为他现在满脑都是自己将来端坐在阿房宫正殿中央、俯望满朝文武的景象。他甚至已经开始筹划起自己登基后的政策了。他发誓,自己定要做一个非凡的君主,开疆辟土、威震天下。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塞北剿灭蛮夷的军队向战场开进的脚步声、阿房宫内各国使臣对他的叩头臣服之声和大街小巷百姓对他的欢呼、称赞之声了。他心中的热火,即使倾盆大雨,也无法浇灭。
   跃过一个山头,出现一块界碑。“白于山”三个篆书赫然刻于其上。一排线隔开了天与地。长城,已经出现在了扶苏的视野当中。
  扶苏猛一勒马,停在了界碑旁。他静静的呆住了片刻,脑海中浮想联翩。低头看看身下的驰道,几排马掌印若隐若现,好像十年前扶苏顺着这条路向北行去的场景就在眼前。抬头瞅瞅青天,一片云朵在天上徘徊,好像已经走了十年。环顾四周,望见十年前那颗高大的苍柏依旧挺直着向天。一切,好像没有变。顿时,扶苏差生了一种幻觉,好似他昨天出关戍边,今天就凯旋归来了。
  可是这幻觉在刹那间就消逝了。扶苏发现自己,两年前那个年少气盛还略带稚嫩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果断勇敢,可以冲锋陷阵的壮年了。他现在突然明白了,虽然当年父皇是因为自己力谏不可焚书坑儒而一怒之下将他派到上郡作护军的,但是父皇还有自己特别的考虑。因为玉需要雕琢才能成器,人需要磨练才能成才。而君主只有在疆场上纵横驰骋从而磨练自己,才能变得刚强坚韧。两年了,扶苏终于回来了,现在该是他向父皇、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时候了。
说罢,扶苏猛一挥马鞭,发泄着心中的激动,跃马奔向驰道前方,朝着他中原的方向冲去……

[ 本帖最后由 漳水枭枭 于 2007-8-15 12: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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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一节
长城屹立在山间,如蟠龙横卧在黄天中。猛然,一条蛟月出水,直入蟠龙心腹,横切九宫。蟠龙断腹之处,骤然间血飞百里,黄天中印出一片荫翳的绿色。
蛟龙名生水,蟠龙之血浆名榆林。扶苏登上白于山顶远眺,望见这一切。他手指蛟龙出水之处,位于蟠龙身下。
那里有一关口,记得当年他就是从那里出长城向北去的。现在,他又要归去了……
  扶苏离长城越来越近,离咸阳越来越近,离咸阳宫越来越近,离钟鼓琴瑟、君臣父子越来越近,离象征着文明和集权的地方越来越近。
  渐渐的,扶苏已经离关口仅剩百丈了。长城坚实的青砖,没有阻隔住关内的味道。这股味道透过长城不断飘散到扶苏的身旁。这股味道吸引着扶苏向前进。
  扶苏发现,关口上挂着黄色的旗帜,莫非是父皇的使者,已经准备好在这里迎接他了?……
  扶苏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因为他马上就能够进关了。经过了两年在河套的奔波,他终于要重返关内,重返家乡了。
  马蹄在初秋和煦的风中趟出一步一步。
  扶苏仿佛在城门口望见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他身上的紫绶被风吹起,在风中飘荡。他望着北方,眼睛透出了他心中无限的怅惘,还夹杂着愤怒感。他驾着马缓缓地向他视线所指的方向移去,不时地还回望一下后方……
  扶苏不由得停了下来。同样的风吹拂同样象征水德的高贵的紫绶,同一个人在同一幅画面中对视着。扶苏望着少年,望着他的过去。少年的背后,透过那扇城门,扶苏又看见了他的未来……
  扶苏纵马冲向他的未来……





  “罪臣嬴扶苏,戍边二年无尺寸之功。常忤逆犯上,拥兵自重,妄图谋反!蒙恬助纣为虐,佐扶苏行凶。朕赐鸩两杯,命汝二人悔过……”冥冥之中,扶苏的脑海中响起一片杂音。
  “殿下……殿下……”
  扶苏浅浅的梦仿佛一张窗户纸,被两声呼喊所捅破。他张开双眼,眼皮酸疼。几天的不安和恐惧让他的双眼好像被黄蜂蜇了后起了包。他的眼前,朦胧一片,只有一个黑黑的人影。他怔住了片刻,紧张的神经猛然间被唤醒。
  扶苏下意识地向后一闪,想要躲开面前这个人,但头却磕到了身后的树干上。他没有顾得上回头看看身后的障碍物,而是匆忙一侧身,伸手拔剑,一柄白刃照亮了他慌张又惊恐的脸。扶苏身体微屈,双手紧攥着长剑举在身前,双腿迈出弓步,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姿势。
  扶苏紧张得汗流不止,全身上下又充满了自己在九原城墙上第一次面对匈奴骑兵时的感觉。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了眼前那个人的模样——一个身着粗陋麻布衣裳、头上系着代表爵位最低的公士的辫子的青年人。
  扶苏再想看清他的相貌,却办不到了。因为那人已一把摊在地上,只剩下一个头顶默默地对着扶苏。这人激动得泪流不止,仿佛死里逃生一般。他边含着泪边低声说道:“殿下,想不到您没有……您……”扶苏满脑的疑惑涌上心头,他想向那人问问清楚,但那人已激动得说不清话。
  顿时,扶苏脑中乱作一团……这五天的事情,如蚂蟥钻入献血中一样在扶苏脑中翻腾……
 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五天前关口前的马蹄声,烽燧上使者的念诏声,诏书念罢的斟酒声,使者假意的劝慰声,酒樽被摔在地上的破碎声,刀剑的出鞘声,蒙恬对扶苏劝谏声,使者的骂声,蒙恬的怒号声,扶苏的哀叹声,接下来是片刻之间的安静,猛然间,追杀声又沿着长城喋喋不休……
 扶苏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树林,他知道自己已经沿着长城逃到了榆林。这几天,他一直在这片大树林里面和追杀他的人周旋。方才,扶苏已累得筋疲力尽,刚停下来歇歇脚,就被眼前这人惊醒。显然,从这个人对扶苏的称呼看,这个人是认识扶苏的。
 扶苏看眼前这人穿得破烂,一见到自己就放声大哭,应该不是追杀他的人,便慢慢收起剑,向前迈了两步,谨慎的问道:“汝……乃何人?”
  “殿下,小人乃……一名士卒……殿下,您明明已喝了毒酒……怎么会还…?”
  扶苏听罢,没有回答,只是心中更佳迷惑了。现在,他被将自己称为叛逆的兵士追杀。他心中唯一想的就是逃命。然而,这名士兵的话又让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上郡关外的军营。那里有和他驰骋疆场两年的将士们,是他可以信任的人。然而现在,扶苏不得不向这个人询问清楚,把他这几天惦记的事情全都打听清楚。
  “汝所言当真?”扶苏质问道。
  “殿下,小人不敢妄言……”
  “不可能,你若是从上郡军中而来,如何会出现于此?依秦法,亡卒当斩。”
  “扶苏殿下……小人怨望……如今……上郡军已经一哄而散了……小人这是归家,不想竟在路上遇上了殿下……”
  “解散?快快详细说来。”
“回殿下,您从上郡离开后三日,御使带着一封诏书来到军营里……诏书上说……”
“关于诏书……不必多言……继续讲下去。”
“使者诏书念罢,王离将军接管了军队,并以助纣为虐的罪名杀了十几名校尉的头……殿下,我们都万万不会相信您会犯上作乱,您一定是怨望的!很多弟兄都不相信御史的话,又见要缴械削爵、重编军队,都纷纷亡命去了……被捕之人和反抗之人都被枭了首,整个军营上下人心惶惶。我逃出之时,一大半士卒已然离开……”
听到这里,扶苏的心一凉。想不到,自己生活了两年的家,曾经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上郡军就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从扶苏承担了叛贼之名后,短短的数天内,他苦心经营获得的一切都瓦解了。本来他打算摆脱追杀后立即赶回上郡军队中寻求帮助。可是现在,军队解散了,将士们各奔东西,还有哪里还能成为他坚强的后盾呢?
扶苏没想到,写有“立公子扶苏为嗣”的诏书竟然是一封赐死诏。他不仅没有得到嗣子的名号,还背负了叛贼的罪名。从高贵的秦公子到“图谋不轨的叛贼”,扶苏的地位在一瞬间从九天之上遁入腐土之中,这种落差让他迷惘、恍惚。更让他不解的是,这一切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无故承担叛逆之罪?他的父皇为什么会赐他的长子、未来的继承人死?难道他糊涂了吗?即使父皇这一生犯了不少错误,也万万不会下出这种荒谬的决定。莫非父皇还在怨恨两年前儿臣为那些儒者求情?不,父皇不是那种狭隘之人。况且这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要是父皇真会为此事报复儿臣的话为什么要等两年?父皇,难道儿臣在这两年里做错了什么吗?我何曾拥兵自重、妄图谋反?
  背负着无辜的叛逆罪让扶苏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他仿佛被世界唾弃。此时,他真想大哭一场,以发泄心中的悲愤。但是他在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现在,只有他自己能够拯救自己。如果他崩溃了,那算他就彻底没救了。
扶苏的疑惑像是杂草一般盘踞在他的心头。但扶苏不是那种甘于屈服的人。虽有“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的话,可是即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赐自己死,扶苏也要问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否则将会死不瞑目。况且,在诏书蒙恬将军对他说过,这诏书的真假令人生疑……无限的疑惑在扶苏心头涌动,现在他唯一想的,便是要回到咸阳,去向父皇当面问个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扶苏的思绪被隔着棵棵树木传来的声音所打断。他沿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木微摇。听着那盔甲上的鳞片相互打击的声音,扶苏意识到,追兵来了。
“殿下,林中有人。”
扶苏点点头。
身着粗布的那人一吸气,脸上立马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默默的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当他再度抬起头时,脸上的恐惧已被庄重所取代。他双手攥成拳头端举在身前,一把跪在地上,郑重地说道:“殿下与蒙将军治军奖赏分明。殿下与我等虽有主仆之称,但实为兄弟之情。为兄两肋插刀,为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他麻利的抬起身,“殿下,我去引开追兵,殿下快走!”
扶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已要迈步向着追兵冲去。扶苏只得一把抓住那人的手,默默地看着他。他看到的,是壮士的豪迈,是忠臣的决心。他又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使扶苏,更加尊重起眼前的这个人了。
“殿下还有何吩咐?”
“汝姓甚名谁?”
“小人张二。”
“张二……我得张二壮士,如重耳得子推!倘若有一天我的罪名得以平反昭雪,定会厚葬壮士!”
“多谢殿下厚恩!”
扶苏松开手,那人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林海之中。扶苏手中残存的热和“张二”这个寻常的名字似乎是那人唯一留给扶苏的东西……
时间已经不允许扶苏再多想什么,他能做的,只有转身逃命。扶苏向前奔跑,一声惨叫从后方传来。他不敢回头去看,因为那样的话或许要置于他死地人就会离他更进一步。面对着繁茂的森林,他唯一能去的方向只能是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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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花醉红尘 于 2006-7-25 21:32 发表
好文,我最近也在玩<秦殇>这个游戏
期待楼主的下文

秦殇算是我的启蒙游戏吧~想不到这年头还有人玩,感动ing~秦殇算是经典的国产角色扮演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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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密林繁星 于 2006-7-25 21:37 发表
我很喜欢这个游戏,不知道楼主会把女主角设为谁,赵茜还是……

呵呵,赵茜滴名字我是要改一下滴~因为这名字叫起来不太好听也太俗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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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二节

扶苏在树林中匆忙的奔跑着。脑中张二的身影若隐若现。草和树化成线,排山倒海般的向他身后倒去。扶苏气喘吁吁,像是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而扶苏感到自己就像是被渔人追赶的一条鱼。
扶苏在震耳欲聋的海浪声中慌了阵脚。他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整个身体开始向下倒。终于,他被一块石头绊倒,整个身体深埋在了灌木丛中。扶苏缓缓睁开眼睛,望见的是纵横错落、布满了尖锐的刺的枝条。刺的尖端鲜红,枝条之间还挂着寥寥几道随着扶苏剧烈的喘息声来回摆挡的血丝。
剧烈的喘息让扶苏的意识变得不太清醒,他已经管不上他脸颊那几道被枝杈划出的伤口,因为现在,只有逃命才是最重要的。他马上用全力站起,向前方冲去。
追兵的脚步远去,可能是因为他们也追累了的缘故。扶苏一直是被后面的杀声催促着向前,所以听不到了追杀声,扶苏也不由得慢慢停了下来。经过了一阵狂奔后突然停下来并不能使他感到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扶苏的整个身体都向下摊,像是一滩烂泥糊在了地上。他的心跳得更加猛烈,像是一头坠入沼泽中的牛犊在泥潭中来回的翻腾挣扎……
他从没有感到有这么的累。这两年来,每次临阵对敌,扶苏总有将士们的保护。他只能端坐中军,看着蒙恬指挥战斗。每次要请求出战,却都被蒙恬以“公子安危事关重大”的理由搪塞过去。而现在,扶苏真的有机会亲自上阵了,却是在逃命。没有了士卒环绕的他,已经失去了往日威严。扶苏想,落魄的生活将会来临,直到他见到自己的父亲澄清一切为止。
树林终于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鸟叫声还在嘲讽着扶苏……




落日之后,树林渐渐暗了下来。鸟躲进了窝,狼走出了洞。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扶苏却还在赶路。他迫不及待的要回到咸阳,为此他不惜抛弃一切,也包括睡眠。
扶苏抬起头,一轮明月正挂在天上。幸好有一丝月光的照耀,否则一切都将化作一片混沌的黑色。也许是因为扶苏从没有在黑暗中独处的缘故,他从没有看见过这么亮的月亮和星斗。小时候,他住在皇宫中,那里的灯火日夜不息,除了噬占之人,谁还会注意高居在天上的九宫呢?自从父皇把他“赶”到北方后,虽然地上的灯火没有从前那么灿烂,可是充满了豪情壮志的他又有什么时间来特意仰头观察天上呢?只有现在,扶苏身处低谷,才会放下往日高高在上的心,静静的望望天。
记得太卜曾经对他说过,星象兆人事……但是扶苏一向是对这些玄幻之说表示不懈的。然而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对着满天星斗,寻找起了岁星、辰星、太白、荧惑……忽然,扶苏找到了一颗红色的亮星。不知为什么,他瞧着这颗红星怔住了许久。这颗星稳坐在空中,犀利的光芒丝毫不闪,就像是和田的羊籽脂玉一般,透射出一种威严。可能就是这种威严把扶苏吸引住的。这颗星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正当扶苏看得入神的时候,这颗看上去仿佛在天塌地陷时还能稳居在天上的红星却突然化作一道长长的弧线,坠入阴沉的地平线下,毫无踪影。一切都消失得那么快,以至于扶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惋惜,一颗如此亮的星就在瞬间毁灭了……
前方,树木愈发的稀疏了。看来,榆林的尽头就要到了。现在,他已经饿得不行了,要马上去找点食物才行。这使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前看去,树木缝隙之间,已隐约能看见平整的驰道。
扶苏越走越快,直到走到路旁为止。他双手扒着两棵树,顺着驰道的方向朝前望去,却看不到尽头。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他都只有沿着路向前走,因为那是他唯一的选择。
扶苏要跨步向道上迈去时,却察觉到右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车轮声。他以为又是追赶他的人,于是马上退回一步,躲到了一颗大树的树干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听那架势,足有十几匹。树林中鸟兽的叫声也在不知不觉中作罢了。或许它们和扶苏一样,都在躲避这马蹄声。
扶苏想,躲在这片阴暗的树林还算是安全的,于是他便探出头,右侧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窥视。忽然间,火光蹦出,把扶苏晃得眩晕。这光把周围照亮,树皮粗糙的纹理显露出来。
扶苏眼中出现的,是数名身着铠甲的骑兵,后面跟着一辆四马拉着的棚车。御车人和御马人挥动缰绳的动作,都格外的大,看来他们一定是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车乘经过了扶苏躲藏的树旁,扶苏急忙回过头来,整个身子靠在树干上,不敢出声。渐渐的,马蹄声远去,只留下在空中飘散的尘埃。
从装束来看,这些甲士的地位不低。可是扶苏却疑惑了,如果这些人是在树林中寻找他的话,为什么还用动用一辆四乘马车?莫非是哪个诸侯也参加进了追杀“叛贼”的任务中?再说,马车的行动速度并不快,如果乘车追人的话,更是没必要的。
愕然,扶苏的脑中出现了蒙将军的身影……扶苏相信,像蒙恬那样刚毅的人,绝对不会屈服于使者的威逼。现在,他一定身缚绳索,正在被押送往哪个地方。可是,他被关在哪里呢?扶苏觉得自己应该赶紧找到蒙恬,和这位一直教导着他的人从长计议。
扶苏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念头,他臆测,方才经过的马车里面也许就关着蒙恬……这是个毫无根据的判断,完全是靠的直觉。然而,扶苏却决定要顺着这种偶得的直觉走下去。他加快脚步,跟随着车马留下的辙痕向前去。
人的步行速度确实比车马的速度是慢得多,况且是一个饥饿的亡命徒。扶苏早已看不到车马上面闪烁的火光,也听不到车马的奔腾声,但是他仍然继续坚持追赶下去,因为现在他只有这唯一的选择。
不知怎的,扶苏总感觉脚下踏的这条路十分的熟悉,好像曾经走过。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扶苏想起,这条路通往的是阳周县。两年前,他刚刚来到北方时,曾经亲自带兵走过这条路,为的就是去阳周支援守军。扶苏还清楚得记得那次,一名军尉在路上犯了禁酒令,酒后闹事,理当枭首。扶苏念其有战功,把他发配到了阳周县做苦工。那名军尉的名字,好像叫孔刚。之所以扶苏能挤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独自带兵,也是第一次处罚士卒。
想到这里,扶苏又想起了和他一起打匈奴的将士们。张二对扶苏说过,上郡军已经重编。可能很多人如今都已经解甲归田。不过根据张二的陈述,王离却留了下去,还接管了军队的控制权。王离是老将王翦之孙,大将王贲之子。王离和扶苏年龄相仿,两人一直关系甚好,时常切磋兵法。每次论兵,王离总是能滔滔不绝,对两方局势分析得透彻如水。他也因此留在了蒙恬的帐下做裨将,好几次出策破敌。可是,扶苏疑惑,如今他自己落难,周围的友人都应该受牵连,为什么王离却不罚反封呢?
扶苏的脑中又突然跳出了一件东西——虎符。想要调动军队,必须需要虎符。编制军队,仍然需要虎符。然而,尽管扶苏的手中没有虎符,王离的手中却也绝对不会有虎符,使者的手中更没有可能有虎符……虎符,是使扶苏惴惴不安了将近一个月的东西。就在一个月前,蒙恬和扶苏带领军队从九原郡修路阔地归来的路上,在路上虎符丢失了。直到现在,扶苏也没有找到虎符。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去找,因为将军丢了虎符,如同铁匠断了双臂、猎户瞎了双眼。甭说难逃罪责,就是扶苏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虎符丢失这件事一旦流传到军中,上下必然大乱。幸好这一个月,边关安宁,毫无战事,没有用到虎符,否则一旦需要拿出虎符调兵遣将,就败露了……抚今追昔,多少成败都取决于这小小的虎符。要不是拥有虎符,魏无忌怎么会带领魏、楚联军在邯郸城下击溃秦军?扶苏也深知这点,所以掌管上郡军的虎符一直都被他亲自保管着。它不可能插翅而逃,更不能被弃于荒野之中。除非它被什么人盗走,否则不会不见踪影。原本扶苏怀疑是匈奴派人盗走的。他为此焦急万分。虎符落入了敌人的手中,如同把军队的控制权送给了敌人。可是这一个月,匈奴方面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这让扶苏对虎符落入匈奴人的疑虑渐渐变淡。可是,既然不是被匈奴人偷走,虎符又会被谁偷走呢?扶苏不由自主的将虎符丢失这件事和自己落难联系在了一起。难道……
扶苏正在深思。此时,路的四周,突然出现几点亮蓝色的光亮,如同月亮的碎块散落在草丛中泛着银光。这奇异的光也引得扶苏细细观察。这光决不是萤火虫发出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只萤火虫不会拥有两个能发亮的尾巴。
二十几点亮光缓缓从路旁周围的树丛中向扶苏靠近。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牲畜独有的气味。月光打在那亮点周围,一层一层的纤维的轮廓逐渐鲜明,一排排密集的锐物像是打磨锋利的铁器一般冒着犀利、刺眼的光——是狼。
当扶苏意识到,眼前一对对的亮蓝色光点是一只只狼的双眼的时候,他已经被狼群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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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三节


  扶苏的意识朦胧,似醒非醒。他分不清眼前是蒙蒙浓雾或是漆黑一片。他感到,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那声音老迈而洪亮,来自四面八方。不能寻觅到声音的方向,让扶苏也失去了方向感。他也不知是天旋地转,还是自己在不停打转。这眩晕的感觉让他不禁紧闭住双眼。
  转着转着,扶苏再一微微睁开眼,左手宫阙,右手楼台,脚下青黑石砖。空气中弥漫的都是秦崇尚的象征水的黑色。这里的气氛,让人紧张。用鼻子去嗅,却什么也没有。琼楼玉宇,空无一人,只有迷雾填充着空旷的广场。扶苏感觉自己轻如鸿毛,低头一看,身上只挂着一层薄薄的白衣。  
沿着覆盖着青黑砖的甬道向前。只见大殿顶的角从雾中伸出,整个大殿逐渐出现在扶苏眼前,就像是一块丝绸慢慢从水中探出,最终漂浮在水面上一样。整个大殿在浓雾中,好似穿梭在云层间的山岭。唯一不同的是,山岭间只有栈道盘挂,而这大殿前却有一条宽阔的像河水的甬道可以通达其中。
甬道两旁,各陈列着六尊硕大的石像。威严浓重的气息环绕着石像四散开来,大殿中央那微微敞开的十丈高的大门喷射出无声无息的气流,只让人感到无限神秘。布满精细浮雕的两块硕大黑色门板的吸引力不在于它们本身,而在于浮雕遮挡的东西。两块门板所处的姿态夹出一道一人多宽的门缝,门缝里隐约能看到闪闪的光。
扶苏穿过雕像耸立在两旁的石道,踏过层层向上的台阶,经过其中三个平坦宽阔的平台,穿过两尺宽的门缝。
扶苏抬起头环视大殿四周,只有一道阳光钻入门缝,在地上打出一片亮区。好像覆盖在旧石碑上的灰尘被抹去一片,露出了一排字。扶苏明明站在门缝之间,却找不到本应该出现在亮痕中的自己的影子。沿着被阳光照亮的地方看去,黑灰的砖上铺着黑灰的地毯,黑灰的地毯上印着黑灰的鸟兽龙纹。地毯一直延伸到光亮区域的尽头。
阳光所能触及到的区域的边沿,波光粼粼。扶苏向闪光之处,想探个究竟,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寥寥琴声。琴声很慢,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犹如鼓琴人在森严的宫殿中来回游荡。忽然,琴声定在了一点,便是扶苏面对的正前方。琴弦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点波动都被发射出的光表现出来,看得十分清楚。那琴声扶苏闻所未闻,只感觉婉转的神秘之中透出一份诡异。那黑色的兽纹琴暴露于阳光之下,而坐在琴后的扶琴人则坐在阴影里。让扶苏看不清他的衣着相貌。他只能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慢步走到扶琴人的身前将抚琴人打量一番。
扶苏眼前这个人,低头弹着琴,好像对扶苏的到来视而不见。这种姿势使得扶苏不能看见他的相貌。此人的穿着打扮和他身处的殿宇一样透着一股高贵森严的气息。这人穿着黑龙盘踞着的华丽黑色丝缎,疏着整齐的发髻,戴着象征高贵的冕冠。在琴弦间缓缓摩挲着的那双手,筋骨微凸又不失红润之色。扶苏抬起头,此人身后一排码放整齐的乌金烛台上的红烛已在不知不觉间冒起火来。大殿四周也顷刻间被暖色的烛火照亮。
扶苏如中了当头一棒,陷入一阵迷惑之中。他原地打了个转,环视四周,眼野中满是奢侈的青铜礼乐之器。数十根车轮粗的铁柱矗立在地上,顺着上面姿态各异的龙纹向上望去,一片漆黑。扶苏的视线最终又定格在了刚才所对的那个方向。只见他脚下的那块地毯一直延伸至前方,数步外两块十亩大的方塘各出左右,池底雕着精细的龟纹,从池旁的兽首中淌出的水进入池中打出的涟漪仿佛也故意顺着那龟纹扩散着。
方塘对岸,金光璀璨,已刺得人睁不开眼。扶苏在想,难道自己所处的地方就是父皇所谓的大工程吗?
“君乃何人?”扶苏试探性的向抚琴人问道。话语落下,跟随而来的只有徘徊在空旷大殿中的几许回声。而那人,仍然低着头,弹着琴,只是扶苏的话音落下后,琴声突然变得快了。
“扶琴人答我话。”扶苏的话又激得琴声更快,变得有一丝的紊乱。
“汝乃何人?”扶苏问罢,琴声又加速了,只见十根手指在五十根弦上来回滑动,琴弦像是风吹着的水面,激起一阵水浪。
“汝耳聋乎?快快答话!”话音一落,琴声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五音六律全失。扶苏根本听不清这故弄玄虚的抚琴人谈的是什么,只剩下一片蜂鸣似的乱音。
扶苏很恼火,因为平日除了它的父皇以外,没有人赶对他接二连三的提问置之不理。即使身处逆境,扶苏也未曾做好接受这种漠视的待遇的准备。
扶苏想用手托起这人的下巴,看看这无礼之人的相貌。他已凑近,就差上手了,可是扶苏却在片刻之后怔住了。那扶琴人自己抬起了头,用没有表情的表情望着扶苏。扶苏望着这人的相貌,大惊失色。他甚至以为,这人的面部带着一块明亮的铜镜,能够找出自己的模样。可是这是不可能的,眼前这人长得却跟自己一般模样……
耳畔响着杂乱无章的琴声,眼前呈现着难以置信的场面,扶苏心中也变得一头雾水。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一切,他又感到一滴液体溅在了自己的脸上。扶苏用手一抹,在一看,手心一片荫红。
与此同时,粗糙的断裂声响彻大殿,扶苏一看,眼前这另一个自己的双手和琴弦疯狂的搏斗着,一边是血浆飞溅,一边则是肛肠寸断。血滴被断弦摔飞,如金光闪闪的金蛇狂舞于血海之中,激起千层浪。而那个和扶苏一般长相的人脸上的表情如同炫耀什么得到了快感。
扶苏目睹着这幅不可思议的血腥场面,不禁向后退却。他倒推着身想摆脱这一切时,涌动在心中的慌乱和不安使他不能迈实脚步。最终,他倒着跌在了地上。
此时,扶苏感到自己异常的沉,以至于他的双手无法撑起他的身体,即使是用尽全力他的躯体也好似牢牢的粘在了蜂胶之上,纹丝不动。他的这个姿势使他只能胡乱的转动着脖子扫视四周。他看到的,是如同昆仑耸立于殿中的铁柱表面有冒着滚滚热气的红色液体向下滑。液体触碰到帘布,窜起火苗,象征着水的黑色外表并不能像真正的水一样使帘布停止燃烧。顷刻间,烛台倒落在地上的声音开始应和着那招魂似的琴声,在大殿之中作响。木质的宫殿使火放肆的咆哮。广阔的大殿充斥着战场的氛围。
看那与扶苏一般相貌的抚琴人,仍沉醉于弹琴之乐中,于火光中潇洒的拨动着余下未断的琴弦。好像他以为自己可以用那琴声挽救这即将毁灭的宫殿。扶苏的紧张和他的从容不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火蔓延着,手舞动着,琴尖叫着。终于,一块梁木降落,琴声和那人一并埋在了火海中。
不知是为了这宏伟的建筑将要塌溃还是为了自己将要被吞噬,扶苏的心中万分的恐惧。正当他以为要玉石俱焚之时,他猛的睁开了自己以为一直睁开着的双眼,眼前那高居于殿顶的巨大楠木梁转瞬间变成了一块覆盖在干草之下的松木梁。跳跃在梁上的火也被几个虫蛀的眼所取代。
从充满噪音的混乱之中突然解脱出来又一下子身处窗外响着鸟叫的寂静小屋中,更显出刚才那场噩梦的恐怖,让扶苏也更加庆幸那只是一场梦。可是,躁动不安的扶苏又开始狐疑,那梦是否昭示了什么……
扶苏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木板做墙的茅舍。茅舍不大,还没有军中主帐的十分之一大,那简陋的摆设就更没法和主帐中的陈设类比。身为皇帝嫡长子的扶苏,根本就没有在这样粗陋的房间中呆过。自从身处逆境以来,他不仅奔波亡命,就连这般的破屋,也住过了。扶苏又发现,尽管简陋,这间茅屋却被打扫得很干净。地上铺着草垫,却一点也不脏乱。墙上挂着弓簇、刀具和兽皮,却并不凌乱。除此之外,这间屋子还有一张床,现在正处于扶苏身下。就连扶苏身上披着的单子,也是狼皮制的。
看样子,这是一间猎户的家。扶苏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他又试图微微起身,却被腹部产生的疼痛阻止。这时,一阵开门的声音传到扶苏的耳中。警觉使扶苏不免有些草木皆兵,他迅速闭上双眼,让身体尽量自然的平躺回原样,装出一幅熟睡中的样子,以免来人发现自己已经醒来。他只能用耳朵去探清来人的身份。
开门声作罢,四下轻快的脚步声跟随其后。脚步声停止,又响起了几下木器提放的声音,直到脚步声又响起木器才不再作响。脚步声越来越远,扶苏感到那人已经离开了房间。他缓缓睁开双眼,注意了一下屋中,发现那人进屋前后屋中多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桶。木桶旁放着一张木板凳,上面还码着几块白色的东西,微微探头一下,是几块白色的布,上面还涂着青黑色的药膏。
看到药膏,扶苏不禁联想到刚才身上那处作痛的伤口。他轻轻的掀起盖在身上的狼皮被单,发现自己已经脱去了从入关到逃难这段时间内一直披在身上的轻质礼甲,只有里面的白色绸衣还裹在身上。他发觉疼痛来自左臂,便去小心翼翼的看。此时,他想起来自己在榆林之中逃命的经历,又隐约记得他记忆的最末端是一个被狼群围攻的晚上。可是,凭直觉他感觉,自己遭受狼群攻击似乎不止是一两天前的事,好像距今已经过了好几天的感觉。
扶苏发觉痛处包裹着紧紧地绷带,里面还夹着一层环绵绵的东西,好像是药膏。显然自己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过,或许这个人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吧。
突然,床前一个身影闪过,脚步声再次向屋内逼近。扶苏这次虽然仍旧把摆出一幅睡觉的样子,但他却微迷着眼,为的是要看清楚来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让扶苏有些意外,他模模糊糊的视野中出现的,是一个青年女子的身影。扶苏在这名女子面带微笑向他走来的一瞬,把她粗略打量了一番。这名女子身穿兽皮缝制的皮衣,头上疏着在秦国很少见到的发式:一缕长长的头发绕着发簪转两圈,最后垂到下前额。
这女子静静的望着扶苏,黄褐色的眼睛在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的映衬下,透出一种琥珀似的光泽。两条弯曲的眉毛虽不细,却有另外一番感觉。一张野樱桃独具的淡粉色的嘴稍稍隆起,把白里透着少许红色的脸蛋微微挤起。这名不凡的女子的相貌的确和他的居室和身份很不匹配。
这女子看了看扶苏,轻轻叹了声气,转身蹲下,在水桶中涮布。不知为何,扶苏感觉那异常普通的水声在此时听起来却是那样的柔和。他趁这女子背对着他的时机,不由自主地想多观察她几眼。
从背后看来,这女子的纤细身材更加明显,那曲线像是两张对放的弓。披在她身上的皮衣,细看上去更像是胡服。腰间还用虎皮嵌着花纹,缝得十分精细。
此时扶苏对眼前这名女子已经毫无戒心,因为他不会相信这样一名长得灵巧的女子会有什么邪念。甚至她穿着胡服,扶苏也没有对她产生什么防备之心。正因为太过放松,扶苏没有留神这女子已然转过了身来。当他反应过来、试图再次伪装自己时,已太晚了。他只得尴尬的和这女子对视。
这女子轻轻眨眨眼,脸上透出欣喜之色,“壮士你终于醒啦。”
扶苏没有做答复,他现在最迫切的是要了解清楚事情的始末。
“姑娘,此乃何地?”
“呵呵,这里当然是我家啦。”女子的话透出一份可爱。
“姑娘乃何人?”
“乃何人?”这女子坏坏一笑,“我乃……救壮士于为难之间的大恩人!喏,既然是壮士的恩人,壮士还不磕头感谢?”
这女子的话在扶苏听起来是放肆至极,因为除了曾经向父皇和母后行过叩头之礼,他还从未向谁磕过头。如果是别人吐出这样的话,恐怕年少气盛、受不得半点羞辱的扶苏会大发雷霆,但是面对面前这个纯洁天真的女子,他却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他只能忍一忍,可他却想用语言出口气,“姑娘好是无理。也罢,山野女子,刁蛮也是寻常之事。”
扶苏言罢,一股怒气立马窜上了女子的脸上,“你才无理!我好心救你,你却如此待我。我还从没有见过你这样蛮横无理之徒!”想不到,要想激怒这名女子只需一句话。就像只用一把火就能毁灭一整座麦山一样简单。
“哼,姑娘一名山野女子,见过什么世面。”
“你!”这女子边说着,边迈起步来,气冲冲的冲到靠在床上的扶苏面前挥手便是一拳。扶苏还未来得及反映,便眼前一花,本来就不太清醒的他变得天旋地转、迷迷糊糊,昏倒之前只隐约听见那女子叫道“本姑娘本想给你换药,想不到你如此无礼,本姑娘还不奉陪了呢!”
这青年女子满脸的气氛,将心中的不快全都发泄在了木凳子上。她一脚踢飞木凳,上面摞着的药膏纱布也散落一地。怀着气愤又委屈的心情,这女子一把提起挂在墙上的长弓,飞步跑出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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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漳水枭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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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四节


  箫声潜入扶苏的脑海中,化作一条河,柔柔的他的脑中静静流淌。箫声又化作一缕清风,用自己丝一般的身体在水面上制造着层层细细的波纹。忽然,扶苏看到水纹荡漾之处一束水花窜起,发出的声音将他唤醒。
“爹,水桶来了。”扶苏在似醒非醒时,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缓缓睁开双眼,感觉自己躺在床上,眼前是画着玄鸟纹的天花板。他试图抬起身子,但左臂的疼痛依然成为了阻止他的原因。
“谁再吹箫?”从扶苏昏迷到醒来的过程中,箫声一直没有停息。
“壮士莫动。”这时,一个声音在扶苏的右耳边响起,顺声看去,是一位身着紫貂裘、头别发簪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的唇上须呈八字下垂,和颚下须连成一体,两眉浓密,深入两鬓中。他坐在扶苏卧着的床前,冲扶苏善意的笑了笑,“壮士莫动,待朕给少年换药。”
“朕?”扶苏诧异万分,他用一种官兵审查嫌疑犯似的眼神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中年人,惊呼道:“汝胆敢自称‘朕’?”
奇怪的是,这中年人说了犯上忤逆、被人听到足可以抓去枭首的话,却面不改色。他只是作出一幅不解的表情。这时,中年人身后跳出一个尖利的声音:“好啊!你这个无礼之徒,我爹称呼自己‘朕’这么平常的事你都要大惊小怪,你是不是没事找茬捣乱呀?”
紧随声音而来的是猛然窜出的一名女子的身影,她身边还放着一个水桶。扶苏认出她便是在茅屋中将自己一拳打昏的人。可是现在,从昏厥中醒来的扶苏好像又处于一个新的地方。来回的昏迷又醒来使他感觉自己过得愈发的恍惚起来。
“唉……邯儿,勿要多嘴。明明是你打昏壮士在先,还敢如此疾言厉色。快将布在水桶中涮涮,递给为父……”那女子翘着嘴,满脸的怨气的将布交给那中年人,中年人接过布,轻轻摇摇头,冲扶苏恭敬的一笑:“小女无礼,壮士莫怪。壮士请先抬起左臂,待朕看看壮士的伤口。”
“慢。”扶苏用右手挡住这谦恭的中年人伸来的手,并用一种猜忌的语气质问道:“汝乃何人,胆敢妄称‘朕’?!”
中年人脸上仍旧挂着那善意的微笑:“七尺男儿,自称‘朕’有何不妥吗?”
“天子自讳曰‘朕’,黔首庶民自称朕莫非是要作乱不成?!”
扶苏说罢,这中年人仍是满脸不解之色。天下人都知道的这个专用于皇帝自称的称谓,为什么这个人竟然会不晓得呢?
这时,这中年人突然长出一口气,脸上那层微笑好像随着这口气全部排到这人体外,哀伤如水落石出一般露出。   
“唉……想到就过了十八年,连‘朕’也不让叫了。天下之势,真是瞬息万变。”
中年人的话透出了无限的惆怅,听起来和窗外的那萧索的箫声异曲同工。其实,朕这个称号以前不是专用于天子的。在始皇帝称帝规定朕是天子名讳之前,成年男子便可自称“朕”。扶苏从这中年人口中听出,他好像已经很久未曾出门,早已不知天下事。
“旁人听汝之言,还以为汝是辟世于深山野林中的道人。”
“朕……吾不过一辟隐于荒坡乱岗中的亡命人。”这中年人脸上的哀伤更佳的显著,他迷离的双眼望着窗外,好像那里有什么胜景一般。
扶苏见这人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想起此人帮助过自己,便试着把语气变得恭敬一些,把语调降得平和一些:“少年我观先生,似有忧愁之事烦心。”
扶苏的话没有引起这中年人的注意,他仍旧茫然的望着窗外。扶苏一直瞧这人没反应,便只得顺着这人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窗外是一片绯红的霞光。
“先生,不知现在几时?”
“啊?……现在已是卯时。壮士,还是先换药吧。”扶苏微抬起左臂,中年人熟练的解开缠在扶苏左臂上的绷带。绷带一圈一圈的被绕开,黑灰色的药膏和红色的伤口逐渐显露出来。
“邯儿,你如何给壮士包扎的伤口,怎么布中还掺着沙子,如此是会感染的。”
“哼!感染太轻啦!早知如此,当时就应该洒上层盐!”
“邯儿,为父告诉你多少遍,包扎伤口前要先止住伤口流出的血,不然是会淤血化脓的。”
“哼!化脓还是好的……要我说,直接放干这厮的黑血得了!”
“你若真的如此心狠手辣,当初为何要救起这位壮士?”
“我……我那是看这厮躺在路上……以为是哪里来的畜牲脱了缰,便发发慈悲之心,把他‘牵’回了茅屋。谁知道,原来他不是只畜牲,倒是个讳反咬人一口的人,我就……”
“你若真对壮士仇深似海,为何鲁莽的把壮士击昏后还那么着急的把他驮到家里来?”
听到这里,扶苏插上一句调侃之辞:“噢?想不到姑娘这样的刁蛮之人还有片刻的善心,更想不到还偏偏为吾独享,吾受宠若惊矣。”
“你!”那青年女子气得回头便走,一溜烟便从屋中消失了。徘徊在窗外的箫声,也在这女子离开之后消失。
“唉……壮士还请恕小女刁蛮无礼。”中年人无奈叹道。
围绕着伤口的绷带被完全解开,淤血染红的一排牙印形的伤口展现在扶苏面前。
“壮士是被狼给咬伤的吧。”
“先生如何看出?”
“壮士臂上这伤明显乃野兽所为。狼牙尖而疏,两旁各有獠牙一颗。壮士之伤,牙痕略疏,有深两孔,乃狼之獠牙深入所至。”
“如先生所讲,吾却是夜行于山间为狼群所伤。”
“噢?榆林乃阴翳之地,白日鸟禽游走,夜间猛兽出没。壮士为何要趁夜色冒险急行于榆林之中?”
“这……”扶苏肯定不能说出实情,所以他决定编个谎话,“吾乃受仇家追杀,故逃亡于此,不想被恶浪所伤。”
听到这里,中年人又露出善意的笑容:“既然是逃难,可暂时在我家避避,此地在深林之中,岔路纷杂,你的仇家定不会寻找到这里。壮士就在此把伤养好吧。”
“先生,不知这伤何时能够痊愈?”
“这……恐怕十日之内不能痊愈。”
“什么?”要在这里停留十日的话,扶苏恐怕会耽误赶去救蒙恬将军。在这形势危急的时刻,蒙将军一旦被害死,扶苏就有少了一个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人,那样要想回到父皇面前的话就更加困难。而且,蒙将军教会他扶苏许多带兵的知识,是扶苏在军事上的老师,一个学生决不能看着自己的老师困死在牢笼中而不去救,尽管扶苏自己也自身难保,“先生,不知我几时可以下地?”
“壮士随伤左臂,但下地却无妨。”
“先生,我一日可否骑马?”
中年人摇摇头。
“两日?”
中年人还是摇摇头。
“三日?”
“骑马需勒拉缰绳,以壮士如今之伤,三日之内不能御马。如若御马,也万万不能使左手。”
“三日,要那么久?”
“说是三日,其实是七日。听小女说,壮士负伤之后已然昏睡了四日……”
“啊?我已昏睡四日?”扶苏顿时变得很恼火,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一睡就是四日。在这紧要关头,时间如此宝贵,可是他却在睡梦中耗费了四日。他真担心,如果现在还不去救,蒙将军恐怕性命难保。
“恐怕壮士是一路奔波,劳累过度,疲惫万分,再加上受了伤,所以才会连睡四日。”
“先生可否借我匹马?”
“怎么,壮士难道要离开?万万不可,壮士身上带伤,此时壮士应在吾家中静静养伤,决不可再奔波劳顿。壮士放心,躲在吾家绝对安全,壮士的仇家不会找到这里。”
话说到这里,扶苏必须在继续把谎编下去:“吾家住九原郡。二十日前,仇家找上门来,杀我全家。仇家来我家杀我家人之时,吾时于山上砍柴,故能死里逃生。吾砍柴归家撞见满屋死人,便一路逃亡到此,仇家便一路追杀至此。吾如此匆忙赶路,不仅为逃命。先生不知,吾家众数人居……三川郡。吾急于赶路,便是想尽快通知三川郡的族人,让他们提防仇家寻仇。”
“三川郡……就是东周附近吧……”
这人的话说的奇怪,因为自从庄襄元年灭东周、设立三川郡后,很少有人再提起过东周这个名字。
“壮士家仇人是何人?与壮士有何深仇大怨,以至灭壮士满门?”
“这……不说也罢。”这数天来的事又一一浮现在扶苏的脑中,使他思绪杂糅,不能编出个圆滑的谎,看来它只能故作姿态从而不让这中年人看出什么破绽。
“既然壮士有难言之隐,吾不强求。不过壮士受伤在身,无法赶路,如何去让壮士族人通晓此事?”
“只恨如此危急关头,吾竟负伤。”扶苏口中讲的是逃难辟仇之事,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落难逃往之事。可是无论是什么,都让他自责自己的负伤,这也使得他可以能够表露一下心中的情绪。他死死攥住右拳,关节间响动。
俄顷,中年人才再度开口:“对了,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吾公子扶……哦,不。吾姓傅……”
“唔?……噢,傅壮士有礼。吾我劝傅壮士,倘若壮士如此离开,出林都难。想必如今壮士之仇敌已布满榆林之中,若壮士欲上仇家,必然凶多吉少。不如缓过三日再出林,一来避仇,二来养伤。
“可是……”
“傅壮士放心,吾虽猎户,家中却有驹马数匹。到时送予壮士两匹,壮士日夜换马赶路,定然能赶到仇敌之前到达东周。”
“嗯……”虽然这中年人的主意听起来妥当,可扶苏的心仍然没有着落。但是他只得默许了,因为在如此困难的情境下,还真没有什么比这中年人提的更好的主意。扶苏虽鄙夷儒者的阴阳玄幻之说,却对孔孟的仁义礼教十分推崇,因此他一直努力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落入困境的他已不能像往日那样赏金拜爵以示谢意,却仍可以用嘴:“吾与先生不相识,又非亲非故,先生却能救吾于山野之中,并为吾画策。先生两恩吾一并谢过。”
“傅壮士,要已换好。”扶苏看看自己的左臂,已缠上一层新的纱布。
“多谢先生……呵呵,先生为吾治伤,吾却尚不知先生贵姓。”
“吾姓……”这中年人停顿了一下,蹦出一字,“肖。”扶苏在这种年人眼中,似乎看到了什么端倪。两人在对视了片刻。
“噢,肖先生。”
“壮士不必客气。吾今年已四十有六,壮士不如称吾肖六叔。”
“六叔?”
“吾肖家兄弟八人,吾行六,故称六叔。”
“吾还有一事不解……”扶苏停顿一下,“为何六伯身着胡服,脚穿皂靴,一幅……胡人模样?”
扶苏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但肖六叔的回答却吞吞吐吐:“这……吾兄弟八人吾家本居……安平郡中,亦是避难躲祸,隐居于榆林之中。安平乃赵地,赵武灵王时胡服变法,推行胡装。故移风易俗,赵地之人尚胡服。吾家亦如此穿戴。”肖六叔的话让扶苏生疑,因为按平郡早在秦军攻破赵都邯郸时便已废除了,那为何肖六叔会出此言?正当扶苏暗暗思索之时,肖六叔急忙发问:“啊……不知壮士年方多少?”
“……吾今年二旬有五矣。方才出屋之女子乃六叔之女?”
“此乃肖某之女,名邯。壮士莫怪其刁蛮。只是吾家小女,平日乖巧孝顺,今日不知为何如此放肆,还出手打昏壮士。听吾家小女讲,她四日前于道上骑马狩猎,不想遇见壮士横躺于道中央,便将壮士驮回平日外出打猎时夜晚居住的山头茅屋之中,为壮士包扎伤口。壮士昏迷三日,小女便陪伴三日。后壮士醒来与小女争吵,她一时鲁莽便将壮士击昏。她气得跑出去,打回只鹿回来,见壮士还未苏醒,怕有意外,便骑马将壮士送到家中。”
“看来,吾却要好好向那女子道谢一番。”
“壮士大可不必,她若耍起拧,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恢复平常模样。”
“果真如此?……哦,吾躺得久了,想起身溜达片刻。”扶苏边说着边起身,虽然他腿脚丝毫无损,可挂着的左臂无疑让他行走起来别别扭扭。他不知怎得,走道开始略微蹒跚起来。他环视四周,这房间内挂满了画有精细凤鸟纹的红色帘幕。几个高高的书架陈列在屋内,书架层层之间毫无缝隙,全被书简填满。一条一条绑在书简上的帛布条垂下,如同夏日的柳条一般茂盛繁密。扶苏出于好奇,随便撩起一条,上面用篆书写着书名:《公孫龍子•卷二》。再随手拿起一条,其上写着《虞氏春秋•卷七》。扶苏看着这几个字,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因为这十三个字的写法和当今通用的文字有很多不同点。譬如当顿笔之处未顿,不当回笔之处却反而回笔。想来,自从父皇灭东方六国统一了各国文字后,便很少能看见这样的字形了。看这十三个字,却更像看起来豪迈又略带诡异的赵国书体。扶苏还发现,这书柜上摆放的书简,全是公孙龙、虞卿、庞湲、慎到一类的赵国人所著。如果这家本是赵人,这些或许还说得通。但这些书如今恐怕已很难见到,因为始皇三十五年焚书坑儒时这些典籍已毁于火海之中。看到这些典籍还存在于世间,一向爱书的扶苏甚为欣喜。但是他更加疑惑,为什么这些书会出现在这里。
“六叔,不知此书柜所设之籍从册何处而来?”
“此乃……吾兄弟八人出奔避祸时所带。”
听了肖六叔的话,扶苏开始怀疑这兄弟八人是否是在两年前为了逃避毁书之祸而出逃。可是既然是那时之书,为何满是赵国文字?为什么这家女儿是猎户,父亲却像个儒者模样?为何肖六叔会把自己的家说成根本已经没有了的安平郡?难道仅仅只是口误?为什么父皇称帝时便已规定的天子名讳这肖六叔却坦然自称?看来这家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扶苏试探性的发问,想要从肖六叔口中套出一些他想知道的信息:“榆林乃阴僻之所,肖六叔兄弟八人隐居于此,想必仇家定然不会发觉。肖六叔与七位叔叔定然过得是太平安宁。”
肖六叔脸上现出愁容,但又故意掩饰:“正是正是……”
“那另外七位叔叔还安好?肖六叔搭救于在下,在下也想拜拜另七位叔叔。”
“这……吾大哥、二哥、五哥、八弟已先故去……”
“噢……恕在下无礼,提此不快之事。肖六叔,吾在屋中憋闷久了,欲出屋透透气。”
“那请傅壮士这边请。”肖六叔在前面带路,走出卧室,穿过一段屋内的走廊,来到大厅。一进大厅,一股檀香迎面扑来。只见厅内摆设着几尊用以祭祀的鼎、樽,上面密密插着的香火间断不断有白雾飘起。白雾升入空中,仿佛别在舞娘身上飘动不止的丝带。白雾渐渐在空中弥漫开来,失去了丝般的形状,只留下浓浓的香气还让人知道烟雾的存在。只见一张羊皮制的长画挂在香炉之后的墙上,位于整个屋子的正中央。这幅画两尺宽六尺长,丝丝缕缕的云雾从下至上,如同本该在河床上流动的滚滚江水忽朝天上奔流。画的由上到下依次画的是阴曹地府中面目狰狞的鬼王及围在鬼王身边的众厉鬼。再往上暗色调逐渐被柔和的白色所取代。只见身着胡服的人由左至右站成一列,衣服的款式从最左端开始越来越华丽,佩戴的饰物也越来越繁多。居整幅画正中是一身着白貂裘、头戴冕冠之人。此人被描绘得比周围的人生动得多。尤其是其面部,虽然只有整个脸部只有十几寸大小,但眉毛眼睛都被勾画得惟妙惟肖。就连每根胡须和发丝都依稀可见。画面上的人物横向排成的队伍贯穿左右,从居中之人一直延续到最右边。只是虽然所有人物都排成一列,可从居中人向右,无论是人物的配戴还是发式,都越来越简单化。居中人左右都面朝中间,对居中人鞠躬叩首,显出一幅恭敬的样子。显然,这居中人是本画的被突出点。从这人的被描绘程度来看,他必然是个极有身份和地位之人。从朝唐似的中部再向上看,画面的颜色逐渐变得缥缈。只见云雾密布之中,一轮血色的红日居左上,冰色的弯月居右下。月亮的光虽然把周围的云染上了一层微微的蓝色,但是却无法阻挡旭日四射的红光。绵延的云包裹住了日光让日光不能穿过,但日光却将自己的肤色赐给了浮云。太阳正中,一块双翅齐粘鸟状的黑色区域使太阳又染上了一层浓厚的神秘色彩。
整幅画由深蓝到品红渐变,给人以遐想。这或许就是绘画人所认识的由地下、人间、天上三界所组成的世界。
扶苏发现,这间屋子从香炉到天花板,都被图腾所覆盖,显出了房间的主人很信奉鬼神崇拜。这些游荡在窗帘间、墙壁上的图腾给整个房间赋予了一种神秘的色彩。
“壮士,这便是房门。”这时,肖六叔站在一扇门前,便用手指着门边说道。
扶苏略带拖沓的回过身,用右手推开门,清晨新鲜的气息被阳光承载着扑面而来。他向前迈了几步,原地转了一周,眼前出现的是几栋草房、几亩薄田、几个在道间嬉戏的孩童和环绕在这小村庄周围的树林。平静安详的气氛让扶苏感到安逸舒适,心中顿时平静了不少。
扶苏向东看去,灿烂的朝霞虽已褪去,但它却把色彩留在了枝头。几点朱砂不知被什么人点在树梢上,随着初秋凉风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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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8 20:14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秦殇 第一章 第五节

  纵横在村间的阡陌小路上留下一排脚印。沿着脚印向前看去,是扶苏略带蹒跚的身影。他迎着风走在这不过数户人家的山村中,平静安详的气氛感染了扶苏,让他又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看那一团团茅草懒散的爬在矮小简陋的草屋上沉睡;一件件早已厌倦嗜血而喜好耕田的长戈悠闲的靠在马厩旁的稻草堆上;一匹匹不再需要背负沉甸甸的鞍以及全副武装的战士的马享受着槽枥中的美味;几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样眼中虽然无泪却黯然流淌着忧愁。这里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隐逸之地。此时的扶苏,开始羡慕起在这里以耕田打猎为生的人,因为他们不必忙碌于世俗功利之中,更不会被追杀或者无故背负叛贼的罪名。他们平视,眼中不是深林中觅食的野鹿就是畦垄交错的田地。他们仰视,看见的要么是在树梢上鸣唱的山雀,要么是高挂在天上的烈日。他们俯视,灌木杂草或自己的洒在棵棵粟苗上的影子则出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如果让扶苏置身于这样平淡的生活中,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因为他远大的抱负在心头不停急促的催促着他做一番不平凡的大事业。
  “好酒!痛快!”扶苏行走在小道上,忽然听到右手边的茅舍中有喊声夹杂着醉意传来。扶苏侧身望去,这间屋子破烂不堪,虽然这村子里除了肖六叔的家看起来有些阔气以外其他每间屋舍从外面看都是比较简陋的,但是这房子比起其他的还要简陋不少。已经破烂得漏洞的窗纸很久没有补,蛛网纵横于门框和窗户框间,被茅草覆盖的屋檐还有一座乌鸦巢。忽然,器皿摔碎的声音惊响,之后呼噜声顺风飘到扶苏耳畔。
  扶苏有些好奇,便凑近去看。透过窗纸上的窟窿看去,这房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房间不小,摆设却很少,显得十分空旷。除了一张桌子、醉趴在上面的人和地上碎裂的酒瓶外,扶苏看不到别的什么东西。这更加烘托了屋内苍凉的气氛。撒乱的头发披在醉昏过去那人的脸上,让扶苏不能看见他的模样。只能看见他口中念叨着什么,酒水顺着他的嘴在桌面上向桌子的边缘流,并向地上滴落。
  肖六叔走到扶苏身边,叹道:“唉……三哥又喝醉了。壮士莫怪,吾三哥嗜酒成性,这十年来一直是每日必喝,三日一醉。整日萎靡不振,已然快不省人事。吾三哥醉如烂泥,还需叫人来收拾一下。哦……孟秋风大,壮士有伤在身,不宜多受风,还请回屋歇息去吧。若是在屋中困顿,可观阅书简。吾先告辞。”说罢,他便快步朝两间屋舍并排处走去。
  虽然肖六叔的意思是让他回屋歇息,可是扶苏觉得自己虽是客人却也应该尽一些力,帮一帮忙,毕竟是人家出手相助在先。于是,他推开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酒味。扶苏又观察了一下屋内的情况,发现刚才透过那扇窗户所不能看见的墙根处堆满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酒酲。
  扶苏又自己观察了一下那醉汉,撒乱干枯的头发有白有黑,已有了衰老的迹象。
  扶苏慢步向前,脚底却突感不适,抬起脚一看,原来是酒瓶的碎片格到了他的脚掌。面对只要弯腰就能捡拾起来的破陶片,他却束手无策。因为在此之前,他还从没有亲自干过这些仆人奴婢本该做的琐碎内事。他弯下腰,生硬和迟钝的用右手捏住一片大的碎片,将他慢慢的提起来。此时扶苏感觉平日里能灵巧的舞刀弄棒的手臂一场的僵硬,好像关节稍稍扭转都像弯折青铜剑一样艰难而费力。突然,他因手指间传来的一下刺痛而一挥手,手中的陶片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扶苏惊慌得不知所措,正当此时,房门被推开,数人走了进来。他看去,走在最前头的是肖六叔,后面跟着两名三十多岁的女子、两名头带鹖冠的青年人和一位头上别着发簪的中年人。
  肖六叔看看扶苏,问道:“壮士为何不回屋歇息?”
“六叔,这位兄台是?”其中一名中年人疑问道。
肖六叔介绍道:“这位是傅壮士,为躲避仇家前几日在榆林中奔走,被恶狼所伤,被邯儿遇见后搭救回村。”
“噢,傅壮士有礼。”跟在肖六叔身后进来的四人向扶苏行礼。
“傅壮士,这两女两男乃吾侄儿侄女,吾大哥、二哥之儿女。”扶苏回敬四人。
“不知这位是?”扶苏向最后那中年人问道。
“山人肖村老七。后生,既然有伤在身,不如赶快回屋养伤。这里没你的事了。”这中年人的话充满了轰赶扶苏的意味。
扶苏本想帮帮忙,可是见这人话语如此冷言冷语,心中有些不平。他只得答复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开。
在回肖六叔家的几步路上,扶苏又遇见了一名孕妇和站在她身旁的一名中年女子。
回到屋中,扶苏闲得无聊,就从书柜上随意抽下一捆书简看看,用以消磨时间。书简写道:“遷王八年,秦攻我邯鄲。城壞,遷王為秦軍所虜。諸大臣公子遂殺倡後,攜原太子嘉北鄉出奔。”通过这书简的语言来看,这是赵人所写的史书。像这样的史料,世间已经很难见到。这段书简讲的是秦兵灭赵,赵臣杀倡后出奔的事。扶苏痛恨像倡后那样心胸狭隘、为一己私利谋害李牧那样的忠臣良将从而使赵国旋即覆灭的人。要不是她凭借自己的美貌蛊惑了赵王并怂恿赵王废嗣子嘉而立其生子赵迁,又专权弄势、误国误民,赵国也不至于那么快灭亡。此时扶苏臆测,难道大秦也出了倡后,陷害身为嗣子的自己?
再往下看,书简写道:“公子嘉至代地,稱代王。另有趙公子八人亡至九原,後不知所蹤。”看到这里,扶苏若有所思。可他的思绪又被突然从大厅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不知为什么,扶苏心中竟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他竟然在匆忙之中将这段书简藏在了衣襟中。随着一阵脚步声,只见肖六叔走进了屋中,身边搀扶着刚才在道上遇见的那孕妇。
“……肖六叔回来得这么快……不知这位是谁?”
“此乃吾妻,傅壮士不如叫她六姨。夫人,这位便是邯儿搭救的傅壮士。”肖六叔介绍着双方。
看这孕妇的模样,却和肖邯长得相似。
那妇人用和肖六叔一样和善的口气问道:“不知傅壮士伤愈合的可好?”
“嗯,现在感觉已然不疼了。多谢六姨与六叔照顾。六叔恭喜家中又将添丁。”
“呵呵。”夫妻俩人对视,欣然之色在二人脸上浮动。
“肖六叔为何这么快便归来?”
“吾之三哥有侄女们照顾。吾夫人有八月之孕在身,从村口启神归来需要人照看,吾便先回来了。”
六姨在环顾整个屋屋,问道:“既然这壮士乃邯儿所救,邯儿为何不见了?”
“邯儿刚才耍性,跑出去了,一个时辰便会回来。”说到这里,肖六叔站在一香炉旁,抬头看看衡支在房间顶的梁,上面数个大小不均匀的刻痕被阳光一照,阴暗突出,看得更加清楚明显。那刻痕八成是利用阳光的角度来识别时间的工具。
“邯儿卯时离开,现在已是辰时。一个时辰已过,她也该回来了。不过或许她去山上打猎也说不定。”肖六叔劝慰似的说道。
接下来,肖夫妇一直留在屋中等着他们的女儿肖邯回来。扶苏则又从书架上抽出书简,翻阅起来。不知不觉,近两个时辰过去了。肖夫妇的表情渐渐变得焦急起来,议论的话语也越来越频繁。
“太阳都到了头顶,邯儿怎么还不回来?”六姨叨念道。
六叔寻思片刻说道:“邯儿走前窗外有箫声,出屋后箫声便不见。听那箫声凄厉苍凉,只有侄儿寿能吹出。邯儿定是和侄儿寿一道出去的。侄儿寿不善狩猎,如果邯儿和他一道两人定不会去上山打猎。他们十有八九是去了小时候时常玩耍的地方——林中那间茅屋。夫人与傅壮士留在屋中,吾叫七弟去寻邯儿。”
“六叔请慢,吾随六叔前去!”扶苏也想出去寻那略带刁蛮的小女子,顺便再透透气,却不得不为此找个借口,“……吾服冠与随身所带之物皆在那茅屋中,吾想亲自将其取回,不知……?”
“好吧,既然乃傅壮士之物,吾等也不好去动,只是壮士一路不要上了伤口便成。”六叔很是通情达理,他爽快地答应了扶苏的“请求”。于是,扶苏与六叔一同前去叫肖七叔一道去寻肖邯……
路上,三人顺着茂密的灌木丛中唯一外露的一片形成小道的土地向前。小道不断一分为二,出现了很多岔路口。肖七叔走在最前面,手持用来插草料的双叉叉子,半蹲着身子带路。他每次都毫不犹豫的判断出该往哪条道走。
这看似普通的小村庄的周围却环绕着如此繁杂的网状道路,一不小心,就会在密林中失去方向。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道旁的灌木丛中,还有捕兽夹若隐若现;有几棵树还垂着不少藤蔓似的绳子,不细细的看很难察觉得到,这些绳子,很有可能就是触动陷阱的隐秘机关。走在这片林子中,可以说一旦迈错一步,就可能落入陷阱之中。可是,如果是单单为了捕猎,这陷阱布得也未免太过精细繁杂。但如果不是为了捕猎,从表面上看设这些陷阱也没有别的明显用途。
因为树林中岔路繁多又布满了机关,因此扶苏一边蹑手蹑脚的跟在肖七叔身后,一边记着分岔路的哪条是正确的道路。他不禁默叨出声,直到七叔猛一回头将他打断:“壮士……在默念什么?”
“啊……这树林如此荫翳,吾记一下路,以免迷了路。”
“身为猎人,当明察秋毫,通晓林中每棵草木,每粒砂石。有老七在,壮士不必再费此周折……”七叔思考片刻,脸上显出一丝怀疑的神色,“壮士记这路线作何?不会另有它用吧?”扶苏对这无中生有的话很是意外,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七叔已经回过头去。他这一看似莫名其妙的言语使扶苏心中有些不安。
三人又走了数百步,忽然肖七叔停住了。“奇怪!”他低头对着小道一惊。他半蹲下身稳步向后退了两步,双手侧展开示意肖六叔与扶苏不要靠近,一名优秀猎人所必须具备的机警单从这个动作便自他的身上体现出来。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注视着身前这片地面。扶苏谨慎的探过头去看,眼前出现的只是地上一块脚印和流窜在上面的几只蚂蚁。
“看来邯儿和寿儿的确走过这条道。”六叔说道。
“不……”七叔将六叔的话驳回,他用一种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他们的脚印。”
“那会是谁?”
“这脚印长两尺半,宽一尺,邯儿和寿儿的脚印绝对不会有这么宽大。看鞋底的花纹,也不是他们所穿的鞋底面的图案。”
扶苏自己注视着那花纹,只见一张被艺术化的虎头……
随着虎头脚印的浮现,诧异、恐惧和紧张立马被杂糅在一起一并挂在六叔和七叔的脸上。
“将来之人,终归要来……”肖六叔低声默念道。
肖七叔猛回过头,用一种针锋相对似的眼神盯着扶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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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六节

  六叔、七叔与扶苏停小道上,三人沉默了许久,只有眼神在不断变化着。六叔和七叔都像有什么顾虑一般,眼神透出一份紧张。六叔慢慢闭上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和那种紧张的心情作斗争。七叔则将手中的猎叉攥得更紧,仿佛面前是排山倒海的军队要上阵一般。而此时面对着虎头纹脚印的扶苏的心中也在打鼓。因为这虎纹是秦军二十级爵位中第八位的“公乘”鞋底所刻之纹。这说明,追捕他的人已经近了。然而,有一个疑问涌上心头:为什么眼前这两人察觉到秦兵的踪迹后脸色改变得如此之明显?
  七叔用一种用敌意的眼神凝视着扶苏,猜疑和不信任感油然而生。而扶苏只能直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人,不知为何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
  “后生紧张什么?”七叔质问道。
“啊……”扶苏还在思考着如何对付追兵,面对七叔突如其来的问话,他无话可说。
“老七想知道,壮士所称的‘仇家’究竟是何人……”
“这……恕吾……”扶苏还没说完,就被猛然来袭的双手一把按到了树干上。肖七叔虽然身材矮小,力气却出奇的大。他双手上下挤住扶苏的胸口和小腹,使得扶苏后背紧靠着树干,透不过气来。
“汝……这是做什么?!”扶苏一边挣扎一边喊叫道。
七叔恶狠狠的盯着扶苏,大声问道:“小子,快说!你是逃犯还是杀了人?”
“没有!”扶苏声嘶力竭的高喊道。他说完,肖七叔的手顶得重了。
“那你怎么会把秦兵招来?!”
“秦兵……”
看到眼前这幅针锋相对的情景,肖六叔急忙走上前劝阻七叔住手,而七叔则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回过头冲六叔说道:“老六,老七我怀疑这小子和秦人有关系。闹不好,他就是秦人排来的奸细!”
扶苏诧异,因为听肖七叔的语气,他们将秦兵视为敌人,是直接和大秦对立的。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六叔听了七叔的话,非常凝重的念道:“不,七弟,忘掉秦、赵,忘掉仇恨。”
“不共戴天之仇,怎能忘怀?老六难道忘了亡国灭种之耻了吗?!”
“人若时时刻刻心存仇恨,只能痛上加痛,堆叠心中怒气,增加无辜死伤。吾现在只想清静无为,将仇恨忘却。”
正当七叔要反驳之时,扶苏抓住了机会,从七叔那一对紧紧压在身上的手臂中找到一丝缝隙,从底下钻了出去。他趁七叔还没有反应过来,转身便逃向深林之中,尽管他知道每一束草从下面都有可能潜伏着致命的机关。因为面对举动粗暴还口口声声说与大秦不共戴天的人来说,他现在别无选择,只能避开他们。
肖六叔见扶苏转身就跑,急忙把退去追,可是却被七叔一把拦住。
“不要过去,那里有陷阱。”
“既然有陷阱,就更改去救!”
“这小子身份可疑,不如让他落入陷阱之中,再将其捕获。”
“万万不可!”六叔见扶苏的身影渐渐被密林湮没,连忙高声叫道:“壮士,快快止步,林中有陷阱!”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呼喊声,扶苏却无动于衷。转眼间,他已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趟出数十步。最终,随着绳子猛然甩动的声音,他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扶苏眼前一阵眼花缭乱,感到自己腾空转了三周,随后天地颠倒。
他吃力的向上“低头”,发现自己已经被绳套提到了离地一丈多的高处,头朝下被倒挂着。他试图挣扎,却只能使自己左右打转。这种姿势十分不好受,不仅脚脖子被绳子勒得很疼,而且整个上身有很强的压迫感。
扶苏束手无策,只能呆呆的俯瞰着地上的草木。突然,一阵喊杀声隔着草木传到扶苏耳中。由于被高高吊起,所以繁密的树林已不能再阻挡住他的视线。扶苏闻声望去,清清楚楚的看到五个人影。其中两个是肖六叔和肖七叔,另外三人身着黑色盔甲,在这片绿意盎然的森林中格外显眼。扶苏明白,这三人便是奉诏追杀他的秦兵。因此他变得异常亢奋,想马上挣脱掉这让他脚不能落地的绳套。然而他的行为只能使那根挂在他左脚上的绳子晃得更加厉害。绳子的剧烈晃动带动着扶苏摆动。此时他感觉自己和一个麻袋或者死尸没有什么区别。
在晃动中,扶苏的视野紊乱了。他只能隐约看见,那五个人瞬间交错在了一起,在瞬间,便倒下一个。树林中每棵草木、每条藤条、每只飞虫都在聆听着刀剑挥舞之声。
六叔和七叔和那三人交织在一起一次,又分开来,只是双方所处的位置都彼此交换了一下。刚才被击倒的那名秦兵也缓缓站起,晃晃自己的头,拔出剑直着六叔和七叔。另外三人也用自己所持的兵器相互对峙,只有六叔手无寸铁。
只见一秦兵右手持短戈、左手高举盾牌向六叔和七叔冲去。挡在这人身上用以护体的圆盾让扶苏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听见那歇斯底里似的吼杀声。七叔则手持猎叉准备攻击,却迟迟没有出手,为的是等待时机,因为那秦兵一直用圆形皮盾护体,即使猛刺过去,也无济于事。而六叔则站在七叔身后,从如今的态势和他的姿态来看,他很不善长搏杀之术。当那秦兵的吼声无论是响度还是音调都达到了最高点,他也冲到了七叔身前。挡在他身躯前的盾牌忽然落下,短戈随后如出水蛟龙般向七叔冲来。七叔敏捷的用猎叉挡住短戈,短戈横出的头恰巧卡在了猎叉两分叉中间的空隙中。那秦兵下意识的向后拉去,七叔也使劲向后去,戈和叉卡得更紧。两人只得站在原地干事劲。见那人只顾较劲而忘了防御使得小腹暴露,七叔便顺势飞起一脚,那秦兵被一把揣倒在了地上,滚入了左手边的草丛之中。
七叔想要把猎叉拔出,却一并带出了短戈。他转过头,草木攒动,后面两人也杀了过来。七叔猛的横着一甩猎叉,短戈如箭扫出,在空中急速旋转,切断灌木,飞过那两秦兵的头顶,最终咬定在了数丈外的树干上。扶苏感觉那支短戈在空中滑翔的轨迹似乎还在,但所处在这条轨迹上的所有事物都已随着那条短戈被牢牢固定在了那树干上,包括本在两名秦兵头上戴着的却敌冠和几片枝叶。
短戈划过天空,七叔挥叉向前。两名秦兵一人持长枪,一人使长剑,一左一右,一人挑刺,一人砍杀,杀得七叔只能横举猎叉抵挡,并快步向后退,为了躲闪长枪的刺杀。
虽然那肖七叔对扶苏动过粗,可是他现在是在和追杀自己的人打斗,所以扶苏是支持肖七叔的。那两名秦兵武艺不弱,左右夹攻,一长一快,打得七叔狼狈的根本还不了手。扶苏看着,也只能是干着急,因为他被倒着悬在空中,只能做困兽之斗。扶苏不经意间发现,原本躲在七叔身后的肖六叔已然不见了踪影。莫非他是逃走了?不过他虽然不善搏杀,而且听他讲话感觉也缺乏斗志和豪气,可是他丝毫不像什么贪生怕死之辈。扶苏沿着小道的方向向前看去,只见密林之中,隐约露出屋檐一角。看来那便是自己被那名叫肖邯的小女子搭救后所居的那间小茅屋,也就是六叔所说肖邯和肖寿可能所处的地方。但是,秦兵的脚步已经涉足到了这里,如果肖邯和肖寿真的来到了这里,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此时,刚才那名被七叔踢到草丛中的秦兵已经爬起来,参加了战斗。本来就处于下风的七叔的处境更加艰难,因为他要面对三个敌人同时发出的进攻。七叔边打边向后,眼看被身后一棵榕树的宽阔树干和身前那三个来势凶猛的秦兵夹击,形成舂米、夯地之势。眼见短戈挥来,如猛虎扑食;长剑斩来,如翔龙摆尾;长枪刺来,如鸢鹰捕兔。然而就在这危急关头,七叔金蝉脱壳般扔掉猎叉,一跃而起,双手抓住榕树旁溢斜出的枝干,下体猛的一摆,腾空飞起,从三人头上越过,跳到三人身后。他双脚从七尺空中重重落地的声音和那三名秦兵手中的兵器狠狠凿入榕树干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
七叔双脚落地,没有作丝毫的停顿的拔腿便跑。那三名秦兵,也紧随其后追去。扶苏在高处,他们的任何举动都一览无遗。三点黑色嚣张的在绿色从中任意游走,踏倒草木,惊飞鸟雀,显示着自己的威力,好像无所不能。终于,他们为他们的鲁莽付出了代价。极为熟悉地形和隐藏在草木中的每一个陷阱的肖七叔,如同捕兽夹旁极有诱惑力、吸引着恶狼猛虎的肥肉一般驱使着那三人向他冲去。渐渐,一点黑色湮没在了草木之中。俄顷,又一点黑色彻底的消失了。树林之中,那黑色的野火只剩下了星星点点。
七叔听见了身后传来的两声哀号后,慢慢减速,最终静立在草丛中并转过身来。他现在虽手无寸铁,但那愤怒的眼神却让这最后幸存的秦兵也不由自主的停住,并有些退却的意思。
  那秦兵用威胁似的口气说道:“快……交出叛贼扶苏!”
“扶苏是谁老七我不认识。我只记得,秦人灭我赵国、杀我赵民、掘我赵坟。我赵人慷慨悲歌,向来有仇必报,秦人,受死吧!”七叔的怒火从口中喷出。
  听这话,如果是在十几年前赵国刚刚覆灭的时候从赵人口中或许还说得通,可是到了现在,还有几个赵人能够吐出这种带有如此反叛大秦意味的话语呢?
显然那秦兵听了七叔的话,有些眩晕。他下意识的向后退去,脚步软得颤微微。七叔用他那义愤填膺似的目光化作尖刀利刃刺向那秦兵,而那秦兵真的仿佛被刺中般,眼神透出流窜在心头的慌恐。这眼神只持续了不久,便坠入了地平面下,再也不见。只剩下被踩榻的穴陷里一具被数根尖木桩穿透的尸体和窜上地面那几滴默默和树梢间的红叶共鸣着的鲜血。
坠入陷阱而死的秦兵的长枪直挺挺的立在陷阱里面,枪尾像是出洞放风的硕鼠一样从凹穴中探出。七叔疯狂似的狞笑,冲上前去攥住长枪,一把提起,又狠狠向下戳。三五下过去,七叔在血雨中得意的狂笑,用近乎癫狂的表情享受着血浆的沐浴。而他的精神,也犹如刚刚出浴般振奋而矍铄。他暂停了发泄,一游未尽的表情登上脸庞。随后他拔出染得鲜红的长枪向另外两个秦兵倒下的方向走去。
望着这张面孔,扶苏感叹,仇恨竟会让人变得如此疯狂。他愈发的惧怕起仇恨来,恐怕自己哪一天也会落入怨怨相报的循环之中。
扶苏不忍再看另两名秦兵被残尸的惨状,也不想多听几声那绞肉似的声音,尽管他们与扶苏相对立。扶苏真的很无奈,自己竟然会落到和秦兵为敌的地步。这种尴尬的处境让他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扶苏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扶苏摆动着身体转过半周去看,视野中出现的是直冲他飞来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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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七节

  
树林中,肖七叔先后将三名虎狼般的秦兵引入陷阱并杀死。而此时,虽然追杀他的秦兵暂时消亡,但扶苏仍然惴惴不安。因为方才七叔将他摁在树干上逼问,怀疑是他将秦兵引到此地的“奸细”。看着七叔那样血腥的处置掉了那三名秦兵,他担心自己也会沦为那样的下场。扶苏从未有过的为自己的生死而勘忧,不是因为他贪生怕死,而是因为他还有鸿鹄之志没有实现,如果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将死不瞑目。身为大秦长公子的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会有壮志未酬的一天,但是自从他被一封天子文书判为叛贼后,这种疑虑渐渐涌上他的心头。
正当扶苏为自己的命运而堪忧时,他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扶苏向右扭动着身子使身体绕着绳子转动一周。眼前的草木向左移去,像是一片绿色丝绸在他眼前从右至左展开。突然,这块碧绿的丝绸上一束银光闪耀,好像滚动开的丝绸上霎时出现一大滴水银一般。扶苏的身体还在继续转动,以至于看不见了那束亮光,但他听见锐物切割空气的声音。当他转过一周后完全背冲那亮点时,他的恐惧上升到了极点。他第一次体味到,为何当刽子手将大刀提到最高处之时,被枭首的罪犯会那般的恐惧,因为背后袭来的危险比正面直攻来的危险要恐怖得多。
扶苏毛骨悚然,他还没有感觉到后脊梁的寒意,一切便已经结束了。他整个身体在这瞬间向下跌,以为自己会灵魂出鞘,直接坠入地底,可是他的身体并没有像跳入水中那样穿入地面,而是被阻挡住,并闷声摔在上面。扶苏左臂上的伤口在这次猛烈的撞击中再次破裂,鲜血从伤口上涌出,沁透白布,炫耀着它绚丽的绯红。伤口破裂后,涌出的不仅是鲜血,还有那剧烈的疼痛感。
扶苏右手紧紧捂住淤血的伤口,抬起头望看,那根拴住他的绳索已经被切断,只剩下半段绳子垂在树上左右晃动。
“邯儿,尔伤到壮士了!”方才尖刀飞来的方向,六叔的声音响起,扶苏闻声望去,只见肖邯和另外一名中年人跟着六叔向这边走来。扶苏猜测那青年人便是会吹箫的肖寿。六叔见扶苏的伤口又绽开,马上快步走到他的身旁去看伤口,并回头对肖邯斥责道:“邯儿,尔真是鲁莽至极!”
而另一边,肖邯则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漫不经心的说道:“女儿又不是故意的嘛,只欲教训一下这家伙。”当她说到这里,却突然变了脸色。因为扶苏左臂上的鲜血呈现在了她的面前。她脸上透出惊讶之色,善良的本性终于取代了鲁莽刁蛮。她匆忙跑上前,想要看看扶苏的伤究竟如何。可是她的双手还未碰到扶苏的伤口,就被扶苏仇恨似的眼神所吓到而怔住了。扶苏如此憎恨肖邯是因为她那一飞刀很有可能导致他的伤口更晚的愈合,那样的话原本已经耽搁的行程就将一拖再拖。
六叔见两人如此僵持,变用和解的口气调解道:“邯儿,壮士本有要事在身,此番折腾,不知又要耽误几日。事已至此,虽木已成舟,然应快快赔罪,以示诚心。尔亲手将壮士之包裹送上,再陪罪三声。”
肖邯此时已经羞愧的无话可说,她抿主嘴,嘴唇上下颤抖,竟然在顷刻间划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那颗圆滚滚的泪珠透彻清凉,将四周翠绿之景尽收其中,又以肖邯那细嫩的皮肤为背景,作出一幅曼妙别致的山水画。
面对这样一幅万分愧疚的脸庞,扶苏心中的怒火被倾盆之水骤然浇灭。他也生不起气,只能沉默不语。
肖邯低着头接过六叔手中的包裹。这包裹最外层由麻布裹着,被里面的东西充满,扶苏那柄佩剑从包裹口伸出。这包裹打得十分整齐,还特意用一条红绳将袋口系起来。扶苏分析,既然是肖邯救了他,这个装着他的衣着配剑的包裹自然也是肖邯打的。从这一小点,扶苏还看出了肖邯细心的一面。这样想来,他的心如泼湿的柴火不能着火一般更难升起气来。
肖邯将包裹递到扶苏手中,两人对视了片刻,一种玄妙得无法描述的感觉从扶苏心中油然而生,让他想起了右丞相冯去疾的女儿、自己的侧室雅儿。已经接过了包袱很久,但扶苏的视线仍然停留在肖邯的身上。肖邯也不得不故意躲开,才能摆脱扶苏那粘贴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扶苏慢步走开,肖寿则跟随着她一道消失在了林中。
“傅壮士可将衣物清点一番,看有无遗失否。”六叔说道。
扶苏听了六叔的话,刚刚想解开包裹看,却突然停住了手。因为他想起自己逃命时身着的是长公子独有的金色礼甲,如果将包裹打开,旁人势必会看到。那样的话本来就怀疑起自己身份的村民定然会对自己更加猜忌。因此,扶苏只是做样子的将剑柄提出剑鞘,如此也不会让别人看出有什么可疑之处。
剑体慢慢向上,剑格下的剑体从剑鞘中移出,不见锋利的剑刃,只有犀利的光芒在闪烁。阳光从笼罩在扶苏头顶阴天蔽日的绿叶层中找到一个空洞,并将身体钻入其中,仿佛疾风骤雨中,天边厚厚的乌云刹那间被一束日光猛然穿透,照亮了一方土地。阳光打穿了莲蓬似的密叶层后开始直线前进,路的尽头,便是扶苏手中的剑。剔透的剑体如明镜般将阳光打散,反射向四周,刺得人睁不开眼。
树叶组成的顶棚本来密不透风,如今却露出了一点缺口,使阳光得以趁虚而入。但这种状态没有保持多久,一只山雀便充当了工匠的身份用自己的身体将缺口堵住。灿烂的阳光在顷刻间被扼杀,环绕在周围神圣般的光芒也随之消失,冰片般的剑体完全暴露在外,也包括上面的篆书刻字。
扶苏并没有看到篆书,这意味着剑体从上至下刻有“秦公子扶苏剑”六个字的那面正冲着另三人。这时扶苏才意识到拔出这把剑不仅不会掩饰什么,反而会更直接的暴露他的身份。扶苏急速将剑入室,以为能亡羊补牢,但是六叔那张惊诧的面孔在厉声告诉他,一切补救都无济于事,他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
肖六叔一言不发,只是紧盯着扶苏。他的目光由惊讶转为敌意,又由敌意化为犹豫,最后被眼皮覆盖,使扶苏洞察不了六叔心中所想。六叔的眼皮在上下波动,但那只是冰山一角。如果说他的眼皮是池中缥缈的涟漪,那他的内心则咆哮着惊涛骇浪。
六叔闭着眼睛轻声说道:“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当善意骤然疾逝,敌意取而代之,愤怒被刻意压制而尚未爆发,冷漠就会在这一时刻成为主角。六叔便是以这种态度对待着扶苏。回忆六叔和七叔所说的种种,让扶苏更加惧怕,他的身份被这些自称是大秦的仇人的人得知,将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即使是像肖六叔这样看起来和蔼可亲、自称是无为无欲的人突然和他们所谓有“不共戴天”之仇近在咫尺,也避免不了冲动,何况是那个对秦兵残忍无比的肖七叔。一切都指示着扶苏转过身去,逃离这个貌似与世无争却暗流涌动、危机四伏的地方。拖着流着血的左臂,扶苏拔腿便逃,释怀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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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八节

  
扶苏像只没头的苍蝇,在这片由树木和高草构成围墙的迷宫中没有方向的胡乱流窜着。他的困难在不断堆叠,处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困顿。起初,他在榆林中的那个村庄中还寻求到了帮助,可是他的身份败露,不得不离开。现在,他又被困在这片树林中,左臂的伤口还淤积着血。且不说自己能否走出树林,就说随时可能出现的肖七叔和秦兵就能要了他的性命。如果他真的可以侥幸在林中探出一条路从而走出榆林,危险仍是伴他左右。没有马匹,带着伤的扶苏很难走到数十里地外的阳周县。与此同时,他还要随时提防蠢蠢欲动的秦兵和虎视眈眈的野兽。纵然发生奇迹,他真的走到阳周县,蒙恬是否被囚禁在那里、是否还活着这样的问题仍困扰着他。如此想来,他的前途确实相当渺茫。
看着林林总总拥挤在身旁的树木,真像是看摩拳擦掌的人群一样让人眼晕。渐渐的,扶苏头脑眩晕,意识不大清醒。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下,他抱怨着苍天为何要对自己如此不公,命运为何要这般捉弄自己,要一个本来威风凛凛并即将成为嗣子的皇室滴长子沦为一个被冤枉成反贼而遭人追杀、处境窘迫的亡命徒。想想古今遭受挫折身处逆境却能力挽狂澜转危为安的人物所经受的打击也不过于此。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尚有宫室可居。伍子胥逃难江边,还有舟船能乘。孟尝君田文落难秦国,前有雄关后有追兵,身边仍有门客追随。可现在扶苏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把害得他祸不单行的青铜配剑和那副礼甲陪伴。现在,扶苏要将这副礼甲也丢弃掉。因为提着它,沉甸甸的让扶苏行走不便;穿上它,则起着刻在罪犯脸上永远不能抹去的火印一般的作用——暴露自己。平日里外表看上去华丽高贵的东西在关键时刻却成了他的拖累。因此,它只能选择将抛弃这份包袱。
扶苏一路都在想象当年父皇从赵国逃离的情景。是否是上天的安排,让这对父子在少年时都经受逃难的历程?是否是父皇特意设置一场游戏在考验扶苏?是否这一切只是假象?扶苏期望是如此,但是内心更觉得那只是奢望而已,因为在他身上窜动的劳累和疲惫告诉他,他确是身处逆境,罗列在他面前的万般阻挠是真实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长久以来被密叶阻挡住的阳光洒在了扶苏的身上。又不知何时开始,扶苏脚下踏着的不再是泥土杂草,而是平坦的道路。但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在迷离之中,扶苏将榆林甩在了身后。
走出了密林,走上了驰道。接下来的路途更为艰难,因为大段的路程等着扶苏。太阳像是被谁惹怒了似的,耍着淫威将盛夏过后的余热积攒在一起,搭乘在洪水般泛滥的日光向大地扑来,不看到草木为他凋零、人们为他低头誓不罢休。他以为,是他发出的火红阳光将叶子烧红,是他唯我独尊的威慑力让片片麦田畏惧不已,以至于吓得苍黄。
阳光摧残着扶苏,每一束阳光都像利剑刺入扶苏的骨肉之中。他抬起头,顿时眼冒金星,如果没有高傲地挺立在天中的毒日,真有一种满天星斗的错觉。
扶苏迈出的每一步都艰难无比,旁人看去犹如临死前的挣扎。终于,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一把扑倒在了地上。他用双手撑着地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晃动,却没有一滴汗水淌下。因为源头流尽的溪水势必断流,没有溪水汇入的池塘迟早会干涸。扶苏的嘴唇许久没有受到水的滋润,两唇干裂的像风干的柿饼。
扶苏双手拄在地上,毫无动静。而阳光仍在无情的蒸腾着他身上已经不多了的水分,妄图将他置于死地。他这一路已经顶着阳光走了五十来里,再也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了。他感觉自己好似一只蜇了人后没了内脏的蜜蜂,不管怎样挣扎,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这时,远方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扶苏以为是追杀他的人到了,来索他的性命。
三个跃马狂奔的身影从扶苏身边闪过,向扶苏身后奔去,马蹄声也渐渐远去。俄顷,马蹄声再次从扶苏身后传来,只不过这次的声音单薄了许多。那名骑马者在扶苏身旁勒住缰绳,一把跳下马,将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扶苏抱到马背上,驮着他向阳周县的方向驾马而去……




扶苏朦朦胧胧的感觉被惊木堂猛拍在按上的巨响所打破,他慢慢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趴在地上。环视四周,左右各竖立着一排用来施以笞刑的棍棒,一个挨着一个,好像栅栏一般。与那码放整齐的棍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只有三名衙差歪歪扭扭的站在两旁,闭着眼睛打磕睡。扶苏脸冲的方向,一名剽悍的男子身着皮甲端坐在落列有笔墨的案板后。这人光从坐便有五尺高,半人多高的按台竟然刚刚到他的肚脐处。这人右边有一人儒生模样,手持毛笔正准备往身前的竹简上写字。扶苏身后是这间大屋的出口,出口处没有设置门,而是直通外面。这样一来,阳光便有了足够宽敞的通道照亮整个房间。出口外面,直通街道,可是外面却空空如也、毫无一人。尽管有开堂审案这样的热闹事,但不论是多好事的人也不会为之所动,因为比起热闹事的诱惑力,似乎烈日的震慑力更强,尤其是在未时刚过申时未至这段太阳最暴躁的时间。
看看周围的情景,扶苏脑中云山雾罩。他本以为如果是追杀他的秦兵逮到了他,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或许是血淋淋的牢房和分家的手脚,不过他更有可能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再也睁不开眼。看到自己还活着,他心中并没有窜出死里逃生的喜悦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还未搞清,自己怎么上了公堂,还身处犯人所处的位置。
“毛贼,汝是如何偷盗牛老伯一家,快快从实招来。”震耳欲聋的怒斥声响彻公堂,不知者听罢,难免把这声音误以为是晴天霹雳。
牛老伯是谁?毛贼又是谁?什么偷盗?什么从实招来?疑问蜂拥而至,堆积在扶苏脑中,让他更加不解。
“汝不仅是个毛贼,还是个聋毛贼。本县尉所说的话汝难道没有听到吗?”正坐在堂上的那大汉厉声喊道。
那县尉的话直冲冲的向扶苏逼来,让他气不过:“县尉?吾大秦县邑九百八十一,县尉九百八十一,小小县尉,竟如此猖狂,不知天高地厚。”
“小小毛贼竟如此狂妄,老顾、老毛,将此人拖入后堂。我孔刚看你是皮肉痒痒,不亲自教训你一下你就不舒服。”说罢,两名衙差麻利的将扶苏双手扣在背后,让他动弹不得,只能被径直推向后堂。
公堂的后门直通院落,扶苏被一把摁到院中一棵高大的槐树树干上。尽管他的嘴被挤的说不清话,但是他的喊叫声始终没有停歇。那名县尉尾随其后,手里攥着一跟和他健壮的手臂一样粗的木棒向扶苏大摇大摆地走来。见到这人,扶苏叫喊得更加厉害,他用余光怒视着那县尉叱道:“大胆小吏,按照大秦刑法,不曾作奸犯科者无罪。吾焉有受刑之理?汝一小小县尉,胆敢对吾动手?”
扶苏对县尉的威胁似乎没有起到什么震慑的作用,那县尉仍旧迈着大步向扶苏走来。眼见他手中的木棒像扶苏飞来,一声怒吼,一声闷响,一声尖叫。接着又是一声怒吼,一声闷响,一声尖叫。三种声音以这种顺序不断的作响,响彻院落,徘徊于大街小巷,让这个懒散的下午不再寂静。
扶苏咬紧牙关,以为可以将那棍棒抵挡住,但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必要抵挡,因为他无从抵挡,那棍棒根本就没有落在他的身上,更不要提那凄厉的叫声。扶苏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试图转过头去看,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的这个动作并没有遭到那两个摁着他的衙差枷锁似的阻拦,而是一马平川似的流畅。扶苏看到那县尉正在太阳底下卖力的将木棍抡向麻袋,再举起木棒再度捶打,口中还高喊着鼓舞似的叫声。麻袋被锤的咚咚作响,上面的尘土被打得四处飘扬。另一旁,一名衙役随声附和的惨叫着。闭上眼睛听,真以为那县尉在打人。眼前这一场景让扶苏疑惑不解,这县尉明明扬言要棍打他,却拿个麻袋在这里装模作样,这是何意?
看那县尉的劲头,要不是那麻袋被打得裂了口,里面的泥土散落了一地,或许县尉对麻袋莫名其妙的抡打将永不停息。见麻袋被打得稀巴烂,那县尉也停住了手,他用大手挥挥额头上的汗,豆大的汗滴泼湿了一片土地。
那两个将他摁住的衙差松开手,其中一人笑呵呵地说道:“兄弟,我真为你庆幸,幸亏我们孔县尉棍子底下摆的不是你的屁股,要不然你小命难保啊!”
此人调侃之辞未落,那县尉洪亮的喊声便隆隆作响:“大胆!汝等安敢称呼此贵人‘兄弟’,不要命啦?”
“唔?老孔,你不是说这家伙是偷了牛老汉家的小毛贼吗?什么贵人,你又喝多了吧?”
“成了成了,你们两个把出去把好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后院。快去。”那三名衙役撇撇嘴,走进通往大堂的门,消失在扶苏的视野之中。
那县尉见三人离开,还有些不大放心,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那扇门旁,身子靠着门板向大堂内窥探了许久才安心走到扶苏身旁。那县尉静静的注视着扶苏,欲言又止。被这县尉误作为毛贼又被强制按到树上折腾了半天让扶苏心情十分别扭,现在他和这冒犯了他的县尉面对面,即想破口大骂又想问清刚才他为何会作出打麻袋的奇怪行为。扶苏半天才组织好语言,想把话吐出口,可却被这县尉惊人的行为阻拦——那人一把跪倒在地上,压抑很久的激动霎时爆发。他一边跪着一边郑重其事的说道:“扶苏殿下,罪臣失礼了……”
“罪臣?汝……为何识得吾公子扶苏?”
“殿下可曾记得两年前阳周城郊那个夜晚,有名校尉酒后闹事,破了军规,理当处斩。后来殿下念其戍边时有薄功,赦免其死罪,并将起发配到阳周县当兵卒?”
孔刚这个名字从扶苏脑海中浮现,他确实清楚的记得两年前那件酗酒事件,也记得他将那名破酒戒的校尉发配到了阳周,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然已经当上了县尉。
“卿乃校尉孔刚?”
“正是罪臣!这两年来,罪臣痛改前非,再也没有饮过酒。罪臣将那次教训谨记心中,每次那些驻兵兄弟拉我去喝酒,罪臣都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即便美酒在前,也是举起酒缸扣在嘴上,双唇紧闭任那酒水往下淌,在那些驻兵面前摆摆样子而已。”
“卿带罪于阳周,为何如今竟已摇身一变当上县尉?”
“罪臣在阳周为士卒,剿贼灭匪,积有薄功。数十日前阳周县尉刚刚病死,县令便推荐罪臣作阳周县尉。我虽然已经是一县之尉,然而始终不忘殿下对罪臣的救命之恩。再度追随扶苏殿下驰骋疆场、上阵杀敌,臣之夙愿也。以次报殿下救命之恩。”
“如此说来,此地便是阳周?吾是如何来到此地?卿方才之举又是何意?”
“据县令所讲,今日有朝廷御史数十人亲自押解两名重犯路过阳周,要在此地落脚歇息一夜。县令、县丞与县中诸多官员都去西县门等候迎接。县令命我骑马在阳周周边巡逻警界。方才我与两骑走在大道上,竟在远处看见一人横卧地上。从身旁奔过,侧视之,竟然乃是扶苏殿下。我变急忙回马,将殿下驮了回来。我见殿下两唇干裂,头脑于迷离之中,急忙喂水于殿下。至于刚才升堂审讯之举,实属被逼无奈,殿下还请恕罪。我驮殿下会府衙,穿街过巷,惊动四舍。近日阳周百姓皆知有权势之人于此,更知全县官员都已赶去迎接。独见我纵马回府,身后尚载一人,必然心中起疑。殿下身份尊贵,行踪不宜暴露。我变假借审案之名,并假作毒打之声,百姓闻声便只以为县尉打毛贼,不知殿下到了阳周。”
扶苏不大敢相信,这一套算是巧妙的计略是两年前那个嗜酒成性、莽撞冒失的大汉所能想出来的。看来孔刚在这两年里确实心细了不少,机敏了几分。
“吾之性命,卿所救也。吾感激不尽,若有一日得以平反昭雪,定然厚礼相赐。”
“保护殿下乃臣分内之责,殿下不必奖赏。然臣从殿下口中听出不快之辞,莫非有事困苦于殿下?孔刚虽目不识丁,然有铁臂一双、性命一条。殿下有何难事尽管说来,臣愿以性命去换。”
“吾之不快,怕卿无能为力。”
“噢?殿下,据臣所之,蒙将军与殿下开土辟道千里,一月前大功告成,回军驻守长城外。即如此,臣便不解,殿下为何来到阳周,又这番赵人打扮?”
听孔刚的话,看来扶苏和蒙恬沦为叛贼的消息还未曾传开。这样莫须有的事情,扶苏怎么说得出口,他吞吞吐吐,思索着如何用话茬搪塞过去:“……这……说来话长……孔校尉先起身,如此姿势太过劳累……”
扶苏出手将孔刚扶起,这个动作是他以往从未做过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民对身为秦公子的他背躬屈膝顶礼膜拜自然是理所应当,他没有什么理由去扶起在他身前五体投地的人。可是现在不同了,他身处逆境,渴望每一点每一滴的帮助,自然会放下秦公子高傲的架子。他也庆幸自己平日来对别人都和善宽容。正如他的老师淳于越所说,这种态度会赢得关键时刻雪中送炭般的援助,孔刚对扶苏的态度便是一个强有力的例子。
孔刚缓缓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堂传来,方才那名在一旁给孔刚的棍棒伴奏的衙差蹿到后院。幸亏此时两人未曾有何话语,不然会被这衙差直接听到。
“老毛,我不是和你讲过不许让任何人进后院吗?你不在前堂把守着,来此做甚?”孔刚问道。
这衙差气喘吁吁,说出的话听起来十分费力:“老孔……孔县尉,来了,来了……诶?这毛贼怎么安然无恙?”
“什么毛贼,错判!此人是我的一位老乡。”
“嗨!那我不白忙活半天了吗?不行,呆会儿晚上请我喝两盅!”
“喝你个头,快说,谁来了?”
“是……朝廷派下来押解那两个要犯的官兵来了……现在正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的游街示众呢!”
那衙差话音未落,孔刚拔腿便窜出后院,直冲冲的向前堂狂奔去。扶苏也沿着孔刚所跑的路线走向前堂。
一进前堂,门外鼓锣之声便随着徐徐清风扑面而来。整条街道判若挤满了幼虫和成虫的蜂巢,无数只蜜蜂的翅膀嗡嗡作响,乱作一团。百姓此时全然不顾烈日的照射,全都蜂涌上街头,男女老少,摩拳擦掌,议论声让人耳鸣,拥挤的场面让人眼花,加在一起便使人头晕不止。百姓的好奇力实在强大,一件罪犯游街的事便能让他们制造出犹如大军集结一般声势浩大的壮观景象。此时,孔刚还在人群中左拥右挤。由于他因为救了扶苏而耽误了迎接朝廷御史,所以十分着急。他想赶紧拥到县令身前解释一下,却被人流围困。他一边奋力的挤着一边高喊道:“县尉在此,让我过去!”从效果来看,这话说的苍白无力。
人身子堆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路标牌横放在街道上,人们目光整齐划一的朝向起着箭头的作用,指示着扶苏向街道的尽头看去。只见左右各有六人身挎高头大马,高人一等,身上的盔甲经过阳光的衬托更加耀眼。骑兵所经之处,百姓都让开道,但是他们向上仰视的目光从未改变位置,一直锁定在那几名耀武扬威的骑兵身上。骑兵后面是两个囚车,前一辆六乘,后一辆四乘。如此多的马匹显然不适合这边陲小县狭窄的街道,这两辆囚车走走停停,走得异常艰难。在秦朝,车舆马匹的乘数代表着地位的高低,士大夫两乘,诸侯四乘,皇室六乘,皇帝八乘,即使是囚车也遵循这种惯例。这样说来,这两名要犯竟然是一名诸侯封君和一名皇族。扶苏一愣,难道哪个诸侯和哪个皇族违反秦律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名骑兵高喊的口号回答了扶苏的疑问:“大秦公子嬴扶苏,戍边二年无尺寸之功。常忤逆犯上,拥兵自重,妄图谋反!将军蒙恬常为逆贼赢扶苏划奸计,助纣为虐,佐扶苏行凶。现以将两人擒获,明日午时就地伏法。”
这话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原本就人声鼎沸的街道火上浇油一般更加混乱。人们滔滔不绝的议论,不厌其烦的诉说着他们所打听到的独家谣言。而扶苏则呆在了,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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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4 12:22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秦殇 第一章 第九节

  
整条街道喧嚣嘈杂,唯有扶苏站在衙门口沉默不语。充斥在街巷中的熙熙攘攘在他耳中被过滤掉,只留下那骑兵口中吐出的污蔑他和蒙恬是叛贼的话语。他想提着剑一把冲上前去将那骑兵砍下马来,提着那人的头向所有旁观者宣布那是子虚乌有、无稽之谈。然而,他的理智阻止他做那样会直接导致自己一败涂地的傻事。因为那骑兵身后跟着数十名士兵,从他们头上闪着乌金色的盔胄来看,他们个个都是高手,如果扶苏就这么冲上去,即便杀死了打头的骑兵,也会立刻被后面的士兵围住。
百姓议论声好像琴瑟琵琶箫笙钟罄同时乱奏,五律被毫无规律的胡乱冗杂在一起。突然,干脆利落的锣声一蹴而就,是孔刚在人群之中叫骂道:“公子扶苏和善可亲、以德行服人,众望所归之主也。蒙恬为将军纵横沙场十余年,率兵二十万开疆辟壤,杀得匈奴龟缩漠北不敢露头,其功可比樗里子、王翦,真良将忠臣也!汝等斗胆诽谤忠良,必不得好死!”
孔刚赋有号召力的话将百姓的闲言碎语如磁石吸铁屑一般拧在了一起,一并喷向那骑兵。在嬴扶苏和蒙恬领导西北军队的这几年里,西北的百姓哪个不知道是他们赶走了骚扰他们的匈奴人。天下的百姓熟不知,赢扶苏以数谏故,曾几次上书想要改革严酷无比的律法。他的佳话早已在民间流传开来,百姓拥护他是因为如果嬴扶苏成为了秦二世,他定会废黜许多苛政,摒弃不少繁重的徭役。因此,阳周县的百姓听到押解的罪犯是扶苏和蒙恬,都大为疑惑,有的人心中激起厌恶那封诏书的心情。而孔刚的话语则将这股潜伏在人们心中的感情拉聚在了一起,让反对声更加赤裸裸的展现在押解者的面前。很快,以孔刚为首的围观者开始和卫士发生口角,矛盾逐渐激化起来,整个押解队伍停滞下来。
面对那些兵士,扶苏不敢露面,因为他怕被那些人发现。他躲在衙门口的鸣冤鼓后思考,既然这些兵士声称押解的是公子扶苏和蒙恬,那么那两辆囚车里面所关押的人就是这二人。可是他身处此地,尚未被捕,在囚车之中怎么又会无故锁着另外一名公子扶苏呢?虽然这点让他迷惑,可蒙恬却极有可能就在囚车里面。如果那是事实,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趁着百姓和官兵发生口角之争,扶苏拥入人群,顺着街道朝着远处囚车的方向走去。卫兵都忙于阻拦向前拥窜的百姓,导致两辆囚车边成为了空虚地带。扶苏打算趁着这片漏洞,一把冲进去将蒙恬救下。尽管这个主意足够鲁莽,但他毅然决然要如此行事。由于这卫队便是一直追杀的人,因此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肯定认得扶苏的相貌,为了不暴露,扶苏只得小心翼翼的背冲着道中前行。扶苏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终于来到了第一辆囚车旁。只见这辆六乘囚车上载着一架铁牢笼,一个身着白色囚衣的犯人被锁在里面。他的头和两个手腕从笼顶露出,被铁锁固定。这人垂头丧气,满脸的落魄象。望着此人,扶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他想,一定是这群兵士奉命捉捕自己却没有得手,所以便找出个人假装是自己,用以掩人耳目,并封锁自己仍在潜逃的消息。
于是,扶苏又向第二两四乘的囚车走去。在人群中前进每一步都让他激动不已,因为他或许马上就能将蒙恬救下。扶苏在人群之中探头,望见数丈外那个筋骨突兀的蒙恬将军经过了这几日的囚禁,疲惫已经满上脸颊,往日那总是梳理得异常整齐的发髻散乱得好像丛生的杂草,然而蕴含在他双眼中的刚毅和智慧还在。
观望到了蒙恬让扶苏更加心切,他加快了步伐,然而想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顺利前进是不可能的。扶苏感到自己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海中游泳。好不容易,扶苏走到了与蒙恬的囚车平行的地方,他转过身迫不及待的横向走去。经过了站在前面的两三人,扶苏终于脱离了人群,然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却如江横荆扬阻拦了人们北上南下的脚步一样将扶苏阻挡在离囚车咫尺之遥之地。这面墙的砖由一面面长方形的虎头铜盾紧密拼接在一起。往日秦兵用来为扶苏挡住匈奴骑兵射来的流矢的铁墙,如今竟然成为了阻挡他的障碍。这情景让扶苏哭笑不得,又非常恼火。他抡起脚想要踹倒这障碍,可这面铜墙铁壁却纹丝不动。他一股脑想救出蒙恬,以至于别的事情全然不顾,因此他一点都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攻击会引起卫兵的注意。幸好那盾牌虽然坚实,但是六尺半的高度使后面蹲着操盾的秦兵不能看到盾牌后面的情景,也让扶苏的莽撞行为暂时没有引火烧身。
蒙恬在囚车上看到兵士举着盾牌围成的一圈墙外,扶苏正在拼命的踢揣着盾牌。他的心中起初充满了发现扶苏还安好的惊喜,但是他马上为扶苏的鲁莽而不禁一颤。他思前想后,决定用一种既能起到警告扶苏的作用又不至于让卫兵察觉到扶苏的方法提醒扶苏。
“敌兵固守郭池镇定自若者,不可妄攻也。攻之必损兵折将而无尺寸所得矣。”
此话入耳,扶苏有股条件反射的感觉,有一种身处中军大帐、面对书卷沙盘的错觉。扶苏是一个比较高傲的人,他对很多人都十分不屑。但是在为数不多几个他尊重的人当中,就包括蒙恬。他洪亮的声音透出心中的正直坚韧,深邃的双眼露出头脑中贮藏的韬略的一角,忠义与一丝严厉显在他毅然的面孔上。纵使落入这种背负无辜罪名的处境,这种气质依然在他身体周围牢牢环绕着。平日蒙恬教导扶苏的话语在此刻再度响起,只是已时过境迁、他是人非,但不论如何,扶苏对蒙恬的崇敬和信任都丝毫不减。听罢蒙恬说给他暗示性的话,他便要转身离去,可救下蒙恬的念头依旧像是一只大肉虫一般在他心头蠕动。他不停抱怨自己和蒙恬仅隔咫尺之遥却不能将他救出牢笼,这股思绪让他踌躇得迈不动脚。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蒙恬的声音传到扶苏耳畔,促使扶苏加快了脚步,逆向人们视野聚焦的方向前行。人们口中念叨着他的名字,无论是抱着嘲讽、同情或是好奇的心情,他们都巴不得凑近囚车看看昔日这位大秦帝国嫡长公子和带领数十万大军破敌斩将的尊容和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的落魄模样
高居在壮马鞍上的卫队长环视四周,无意间注意到了身体保持着与其他人迥然不同的反方向离去这个异常显眼的姿势的扶苏,想在杂乱的人群中锁定注他简直比在一片绿叶中挑出唯一一朵玫瑰还易如反掌得多。在那背影熟悉泯没在人海前,卫队长便将他和那个他寤寐以求的关键人物对上了号。
“嬴扶苏,站住!”卫队长的厉声掀起人海中数层巨浪,人们一片哗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卫队长面朝的方向。他们愕然,是因为囚车上人群中都各有一个公子扶苏。与大秦公子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站在扶苏身旁的百姓不禁退后数步。很快,一条路伢子由无数簇拥在一起的民众构成的道路如同笔架山天桥般竣工,纵身卧在大道上。扶苏沿着这条马路上的马路向远处的城门飞奔去。全副武装的刀斧手紧随其后,在他们手中闪着锐利光芒的利刃威逼着本想在扶苏经过之后就将这条狭窄的道路顺序收紧的百姓让开道路。这样,这条全阳周县最大的街道上展开了一场逃往者和追逐者的对角戏。
求生的本能促使扶苏奋力的奔跑。对缉拿住要犯后赢取的赏金和爵位的渴望让卫兵也不知疲倦的迈着步。百姓整齐划一的眼神混淆了他们关注这件事的不同目的。
  逃命的扶苏受竖立在两旁的人瞩目,但那仰视着马背上的英雄的崇敬眼神一不再。人群飞速移向身后,化作丝丝缕缕的直线,只有正立在道路尽头的城门还清清楚楚。身后追赶着扶苏的秦兵呼喊着城上的岗哨闭上城门。那两扇门逐渐合上,空隙由正方变成长方再压成一条细线,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堵住了扶苏的去路。眼见前方变成了死路,扶苏向右转身,遁入街旁小巷,人们与扶苏同性排斥般让开路。与此同时,空气被刺破的声音一鸣而过,只闻声不见影。一名妇女旋即倒下,三绫箭头插在腹上,鲜血浸透素衣,转眼间便已汇成一片血泊。猛然间,人们异口同声的惊叫起来,四散奔逃,作鸟兽散,连几只游荡在街旁的狗也混入逃难的队伍中用它们特有的叫声表示心中的惊恐。那速度和场面叹为观止,仿佛一块巨石霎时化作散沙,土崩瓦解。片刻之后,门庭若市的街道只剩下了几个被踩踏倒的老者、站在母亲尸首旁哇哇大哭的孩童和从空中俯冲下来挣抢刁食方才隔岸观火的人们丢在地上的果皮。要不是零落在地上的这些点点痕迹,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刚才这里还是喧闹无比,只会被眼前这幅寂寥无人、窗门紧闭、万籁俱寂的场景蒙骗,误以为现在正是天刚蒙蒙亮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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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十节

  

喧闹的大街在瞬间平静,人声鼎沸的阳周县只剩下了卫兵与扶苏的脚步声。
扶苏跑进只能通行两人的小巷,将码放在小巷两旁的各种物品仍在地上阻拦着身后的追兵。他所过之处,一片狼藉,瓜果、竹筐、铁锹应有尽有,判若个商贩顾客云集的自由市场。追兵在满地杂物中边跳跃边向前去,步履艰难,速度果然满了不少。冲在最前头的卫兵手持不得不在盯注了扶苏的情况下还要注意脚下的陷阱。他眼见扶苏已经甩开他们十几丈,走到了巷子尽头。巷子尽头左右各出一条岔路,他站在中间正要进入两条岔路的其中一条。在这关键时刻,这追兵脚下一滑,随后天地倒转,巷内传出一声闷响。此人的身影恰好将狭窄的巷子遮得严严实实,其他身后的追兵只能等待着他的身躯完全滑倒在地才能再度看到扶苏,但这时,扶苏已然无踪无影。他们只得从那个摔倒的追兵身上跳过去,分两路分别从进入岔路寻找。
扶苏深知自己已经不在追兵的视野范围内了,于是他也停住手不再用杂物制造路障,以免让追兵以次判断他所走的路线。在这片阡陌纵横岔路繁多的民房群中,想要诱导别人走错道路十分容易。扶苏便在每次要接近岔路口的时候捡起一件杂物丢弃在其中一条支路的地上,然后穿入另外一条街巷中。
就这样,追兵和扶苏在这片迷宫似的巷中周旋了许久,直到每条道路都被他们光顾过。扶苏跑到居民区的中央,这里有五条巷子汇集起来。正当他要选择一条路的时候,却发现每条路上都已经码放有零碎的杂物,这意味着每一条路可能都有追兵。很快,从五面同时出现的追兵证实了扶苏的这种猜想。五条路窜出的二十个像是胡服骑射的骑兵围猎一只狐狸般将扶苏包围住。这时他们放慢了脚步,从四面八方一步一步向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他们手中,当他们的猎物扶苏落入网中之时,便是他们收网之日。他们心中的跃跃欲试化作脸上的得意洋洋,在他们看来因捉拿到扶苏而封得的爵位和食邑已然攥在了他们每个人的手心中。
网兜渐渐收紧,被困在网中的扶苏想逃出去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因此他要尽快想出逃出去的办法,否则将沦为示众的囚犯,那样的话自己将再也没有机会向世人诉说自己的清白,或许等到数百年后哪个酒肆中几个酒客在议论他时会喋喋不休的将他与成蛟、夫概诸人相提并论。
要想摆脱这严严实实的包围圈十分不易,这边扶苏两手空空,另一边追兵身带甲胄、手握利刃,而且人数上也是二十比一的压倒性优势。如果想突出重围,首先不能赤手空拳,可现在扶苏手头能够作为武器的东西只有摆放在地上的一个瓦匠用来上房捕瓦的木梯子。扶苏弯腰将它从地上拾起,竖着立在身前,环视四周,寻找可以打开缺口的破绽。周围,二十个追兵都左手操虎头方盾右手持黄铜长刀向他逼近。二十支刀尖所直之处,扶苏脖胫,二十面盾牌所防之患,扶苏身前那根足有十四五尺长的木梯。
愕然,扶苏高声呐喊,木梯接近着高高飞起,细长的身躯在空中不停打转,众人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这动静偌大的木梯上,却忽略了扶苏。木梯上升到最高点,便以相同的姿态落下。梯子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众人的眼神也朝向了地面。这时,他们才发现,扶苏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一个被踹翻在地的卫兵。众人环视四周,只见扶苏竟然已冲出包围圈数丈了。
扶苏虽然运用了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计略成功突围,但是却不敢放松。因为他仍然有危险被逮到,而蒙恬也依然身处牢笼之中。他想,这样一下子,必然把绝大部分的追兵甩在了自己身后。现在必然是解救蒙恬的最佳机会。于是,他穿街过巷,又回到了囚车所在的那条大街。
他从斜出的巷子中一冲出,看到两辆囚车都在右手边。因为是冒牌货的缘故,所以第一辆锁着“嬴扶苏”的车没有人守卫,就连驾车的车夫和那假冒扶苏的不知名者也前去捉捕扶苏了。而第二辆押着蒙恬的囚车周围却站着六名甲士,两边还各有一名骑兵在巡逻。
见这情况,扶苏冲上前数十步,一跃而起,登上了第一辆马车。他迈步抵达马车前面车夫的位置,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缰绳用力摇打起来,想让马车一直冲到大街尽头、城门前方的宽阔地带掉过头冲向蒙恬所在的囚车,将周围的卫兵撞飞。
六匹黑色骏马在扶苏凶狠的鞭打下开始飞奔,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街道,整个车体颠簸摇晃。囚车刚刚驶出十几丈,几个身影从扶苏方才冲出的小巷中闪出,从车前一晃而过,惨叫声响彻街道。等到马车与那条小巷平行的一刹那,扶苏转头向巷中探望,只见刚才包围扶苏的那十几人躲在巷中还不断向后退,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扶苏却束手无策。马车如马驹过隙般经过那小巷,一眨眼小巷已然离身后老远。扶苏回头望去,那十几人冲出巷口,对道上横卧着的四个被马车撞倒在地的战友豪不关心,只顾奔跑在大道上追赶着马车。
六匹壮马二十四只蹄子践踏着这边陲小县简陋的街道,车轮和车身巨大的响动惊动了所有追杀扶苏的人。于是便有了街道两旁不断有兵士横着冲出又不断倒下的情景。扶苏驾着马车很快到达了城门口的开阔地,他向右勒动缰绳,六匹马向右转动了半周,马车调转了方向正对着街道。
百丈外,关押着蒙恬的那辆囚车停在道中,扶苏感到离蒙恬获得自由也就只有这么远了。这段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秦兵,有的在地上打滚,痛苦的呻吟着,有的则稳如泰山般一动不动。剩下的三十多名秦兵排成彼此相距三、四十尺远的三横列,半蹲着身体将手中的盾牌码成三道密不透风的墙,想要阻挡住马车的开进。剩下六名骑兵则手持长矛杀在最前面,向马车冲来。
扶苏知道一旦马车开始行驶向前方就不能停住,因为这是他救下蒙恬的最好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因此他长出一口气,抬头仰望高挂在天中的红日,低头俯视生在地上的点点野草,做好心理准备。他在心中思索着态势,他的目标是囚笼中的蒙恬,路程是百余丈,阻力是六名骑将和三十多名盾牌手。他不能失败,只能成功;不能成功,便要成仁。紧张的气氛把时间凝固,跳起的蟋蟀停留在半空中,如水捕食的鱼鹰停滞在水面间,水中游动的鱼儿静止在水中央。俄顷,缰绳狠狠落在马身上激起的声音按动了大自然的开始键,生灵继续繁衍生息,扶苏这次决斗似的冲刺则正式开始。
马车被马匹带动,加速移向前方。最开始的一关是六名气势汹汹的骑将。一对六,六对六,二十四对二十四,力量集中是扶苏最大的优势。正如孙子所言:“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则我众而敌寡。”
六名骑将左右各三人,依次拍马持矛杀来。扶苏虽然手无寸铁,但狭窄的街道注定那些骑将要想攻击到扶苏并避免自己撞到六匹并排奔驰的彪马的唯一途径便是从两边各三尺多的狭长地带冲过去。但是在那里,在制造时便被故意延长用作攻击用的铁制车轴正等候着他们。马车与那六名骑将越来越近,粗鲁血腥的接触一触即发。
扶苏脑海中的想象与骑将的行为如出一辙,两边各三骑开始贴近巷子边缘,将长矛斜着直向道中准备攻击。万事俱备,扶苏只需躲在车前的轼栏后面保证自己不被长矛刺到便可。于是他便这样做了。他背靠着马车行驶的方向蹲着,身体被圆弧状的护栏保护着。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聆听六匹战骑被狠狠绊倒、六名骑将轰然坠马的声音。
瞬间,四十八只马蹄的踏地声交错在一起,惨烈的撞击声如期而至。几杆长矛只是在扶苏头上露了个面就不见了。扶苏真的不忍心看到曾经为大秦出生入死的战马被这猛烈的撞击肢解,但是他现在的处境告诉他,他已经没有必要心存那么强烈的仁道和同情心。
撞击声落下,扶苏看到堆在地上的马和人随着马车的开进逐渐离他远去,可是他却惊异的发现只有五人五马倒在地上,难不成有一名骑将逃过了这一劫?那为什么不见他的踪影?
那骑将突然从后面的街巷中斜着窜出的身影给了扶苏一个答复。或许在他与马车触碰的一瞬间,他连忙躲进了道旁的空巷,经过一番周折后又回到了这条主道。
即使有六匹马拉着的马车也没有单骑跑得快是毫无疑问的,因此扶苏在考虑如何应对这个从马车后方逐渐赶上来的家伙。他将长矛丢在地上,左手握着弯弓右手从箭筒中提出一只箭架在一起,准备将骑射。扶苏手中一没有遮挡物,二没有利器,因此态势岌岌可危。那骑将将弓弦拉满,用一只眼瞄着,箭头径直指向扶苏。他对自己的箭法好像很有信心,能让箭顺利穿过根根铁棍间的缝隙丝毫不差的正中目标。看着情形,只待他右手轻轻一松,箭矢离弦,扶苏便要身负箭伤。
面对这样的窘境,扶苏马上站起身做出躲闪的准备,可是小小的马身,大部分体积还被铁笼占据,他躲闪的余地实在很小。这时,一根长矛突然从栏杆外滑进车中。扶苏要感谢那位在自身难保的时刻还把手中的长矛留给扶苏的骑将,也许那只是无心之举,却挽救了扶苏的性命。
扶苏迅速捡起长矛,用右手猛抛出去。长矛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微弯曲的弧线,最终固定在那骑将的身上。一阵痛苦的呻吟伴随着骑将的落马声响起,他背靠地躺着,九尺长矛如同旗杆直挺挺的立在大街中央。
终于消灭了全部六名骑兵,扶苏转过身去看前方,由盾牌组成的三道防线竟已在十丈外。第二关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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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一章 第十一节

  
干掉了六名骑兵代表扶苏闯过了第一关。但是他并没有丝毫放松,因为第二关的到来已经迫在眉睫。
赵奢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面对这三排铁桶阵,扶苏不能后退,唯有奋力冲杀才有机会获得胜利。
不知是扶苏在向第一道盾牌组成的墙迅速的逼近还是这道墙不断向扶苏移来,但是唯一让人确信的一点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急速靠近。
突然,三排甲胄之后蹦出三名弓弩手,他们拉弓上弦,箭指囚车上的扶苏。
“住手!放下弓箭!”愕然,卫队长冲那三人高喊道,“全体将士务必生擒嬴扶苏,不可伤其性命。亲禽扶苏者赏金两万,拜爵八级!伤嬴扶苏毫厘者夷其三族,捣其祖庙!”
看到追杀他的人这般对待他,扶苏迷惑不解。既然他们一直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为什么这会又免去了他的死罪而要活捉?难不成扶苏这个“阴谋谋反的叛贼”对他们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扶苏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他的思绪停顿,因为敌人已近在眼前。
马车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冲向三排防线。刹那间,第一道防线崩溃,第二道防线溃散,第三道防线也被突破。仅仅片刻之后,三排兵士所组成的密不透风、看似铜墙铁壁的防线就荡然无存。轰然倒塌的墙化作零零碎碎四散在地的转墙,有的碎成两段,有的身上印着车辙的痕迹,还有的被势如破竹的马车打散到十几尺外。而扶苏的马车也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一匹马脱了缰,四匹马受了伤,还有一匹连同迸炸开来的兵士一道落地,被车轮横压过去。就是这一下使马车腾空三尺又狠狠的砸到地上,导致数根辐条被震得断裂开。
虽然经过这等损伤,但马车丝毫没有减速,反而在剩下那四匹受了惊吓的马疾速的带动下越奔越快,径直朝着蒙恬的囚车冲去。四对四,装上去必然是两败俱伤。如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座在马车上的扶苏和蒙恬凶多吉少。
马拼命的向前狂奔,车轮不知疲倦的飞速转动。忽然,马车一阵,原来是车轮压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经过这一折腾,连接车轴与车辕的当兔终于承受不住压力而裂开。一下子,两个车轮都与车轴脱节,脱离车身滚到路的两旁。没有了车轮,整个车身向下一沉,车舆充当了车轮的角色与地面接触。但是一块直愣愣的铜板和地面如此剧烈的摩擦怎么能会和圆形的车轮接触的效果一样呢?这就造成了整个车身犹如在疾风中摇摆的纱绫般无法操纵的飘荡。
车身逐渐被这剧烈的摩擦肢解,车上的铁笼坠落在地上,车尾断裂,撕裂声此起彼伏。尽管如此,可马车仍然径直冲向蒙恬所在的囚车,没有一点要减速的趋势。
面对如此千钧一发的状况,要么跳车,要么让马车彻底分解。扶苏决定选择难度更大的后者,因为如果他跳了车,两辆囚车依然会相撞,到时候虽然他安然无恙,可蒙将军却仍然可能受伤。第二个办法虽然难以达成,但是如果成功会产生两全其美的效果,赋有冒险精神的扶苏义无反顾的决定就采用这个办法。
这两六乘马车是用两根缰绳操控马匹的行进,分别控制左右各三匹,而现在只剩下了左右各两匹马。由于左臂有伤,所以他一直将两根缰绳一并攥在右手御马。现在,他用嘴将其中一根紧紧咬住,另一根还用右手控制。之后,他猛向左摆头,右手向另一边挥去,这是他从前学习御车时奉车校尉从未教过他的驾车方法,因为没有哪个车夫会将自毁化作常规驾车术的一部分。在扶苏自己编出来的方法下,左两匹马和右两匹马分别向左右奔去,好像车身在向左转弯的同时还要向右转湾一样。左右各以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去,使车身受到了巨大压力,好似一只小虫被两只小鸡各叼两端争抢一样。然而这马车是只硕大的肉虫,以至于两只小鸡合着都无法将它撕扯断,可马车却依旧冲向前方的另一辆囚车。
五丈、四丈、三丈……危急关头,左右各两匹马移动到了相对对立的位置,他们不再牵引马车前进,而是将力气全部用在了和对面的另两匹马较劲。这样,囚车不再受任何牵引力的作用。扶苏以为,马车将会就此停下,但是事实却南辕北辙,由于惯性的作用,车身沿着刚才的轨迹冲关押蒙恬的囚车前面的四匹马撞去,而扶苏所在的马车的车身一度越到了牵引它的四匹马的前方。局面完全失控,左右四匹马被车身猛地拖动,失足在地;前面四匹马向后退数步,却完全避免不了这猛烈的撞击的发生。
当一切触碰在一起,当一切粉碎成碎片,响亮的一声“嘭”干脆的概括了一切繁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画面。连脚踏屋檐围观的乌鸦都在此刻被震撼得展翅飞起。当它们盘旋到空中在俯看街上,只见八马卧地,两车朝天竖直而立。可我们的主角嬴扶苏却不见踪影。沿着街道的方向从左至右看去,等到过了两辆垂直于地贴在一起的马车,第二辆囚车上的牢笼与扶苏一块展现在了人们的眼前。他就趴在关着蒙恬的牢笼上面,与在他身下的蒙恬仅有一笼之隔。看着扶苏的位置,正躲在窗户和门板后面透过窗户缝和门缝偷偷窥视的百姓只能推测他是在两车相撞的刹那间一把蹦到了迎面而来的另一辆囚车上,因此当这辆马车在另外一辆的冲击下向后转了个直角立起后,扶苏会身处趴在原本竖立并因一样转了九十度而横在了地上的牢笼上的位置。幸运的是,做完这个颇有挑战性的危险动作后,扶苏只是受了点皮肉的擦伤,不但负伤的左臂无恙,而且就连其他部位也都丝毫无损。
扶苏的视野中,蒙恬的脸只离他一尺数寸远。他以为他们现在只是隔着数根微不足道的铁栏杆,但事实上却相距千里之遥……
“扶苏定然救将军出来!”他起身去开位于侧面的笼门,但是三把大锁却牢牢的将笼门固定在了铁栏杆上。抠、拉、拽、扥、扯、踢、踹、甚至是咬都无济于事,扶苏黔驴技穷,用尽一身泄术也不能让笼门打开半寸。
“子休矣!”蒙恬斥责道。
“不,扶苏顶要将将军救出!”扶苏坚毅的目光里看不出半点放弃之情,即使他为这三个小东西累得气喘吁吁,也不停手,纵使希望完全破灭,他也硬着头皮在干。而那三把锁和他的目光一样,坚定无比,好像鼻子长在脸上无法拧下一般牢牢长在门上。
“子休矣!”
“不!”
“子休矣!”
“绝不!”
“子休矣!”
“不!不!不!”
以往一直听从蒙恬教诲的扶苏不再顺从他的命令,直到他自己都要放弃时,他在听住了手,那毫无疑义的困兽之斗。
此刻他真的被这三个小小的玩意给彻底打败了。刚才费了那么多力气,冲锋陷阵、杀敌斩将,竟然都是白忙活。最后他竟然倒在了这看似不起眼的最后一关,就在蒙恬的身边、距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和蒙恬能杀得匈奴遇秦军不敢拉弓,当面对这三把锁却无计可施。扶苏心中有中感悟,有的时候貌似弱小的东西却是强大得可怕,蕴藏有着比它的外形多千百倍的力量。
正当此时,倒在地上的兵士已经站起,并向扶苏冲来。
“快走,不然汝将落入那些穷凶极恶恨不得至你于死地之徒之手!男儿应胸怀四海,不应拘泥于这般小事而全然不顾!公子,帝王贵胄也。蒙恬,破土开地惊扰神灵之罪人也。公子不应为臣而博以性命,不然臣将有罪大秦,千刀寡之而不能恕臣之罪也。快走!快走!”
看着蒙恬的眼神,到死还是那么坚毅,较之而言,扶苏就软弱得多。他的眼中涌出了眼泪,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恨,恨自己不能挽救如此忠臣良将的性命。
此时,蒙恬仍然话语强硬,但却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七尺男儿泪流满面,成何体统?!快走!”
“蒙将军教导之恩,扶苏永生难忘,有朝一日吾等谋反之罪得以平反,吾顶要为将军修厚陵,建宗庙,让后人万世传颂将军的功德!”扶苏的眼泪承载着激愤,话语充斥着真切的感激之情。
看着这张高低分明的脸,看着这位铁人的身躯,扶苏只能用挽留的眼神在最后看他几眼。他知道,一步之差如天壤之别。一旦蒙恬没被救出,他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目睹扶苏的登上帝王之位的风采了,更没有辅佐他治理国家、统率大军马革裹尸的机会了。一位忠臣即将背负着和他的作为完全相反的叛贼罪名而离开了人间,将是何等的不平,恐怕连死都不会瞑目。
最后一眼结束,扶苏鼓起勇气,站了起来。他抹抹脸上的泪,作出一副十分自信沉稳的样子,就像蒙恬现在的模样。他想,蒙恬期盼的就是这样一位有魄力的君主,如果他看到自己遇事如此沉着,心中也会有一丝的欣慰吧。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必然要像他所说那样,为蒙恬和自己诉冤平反,并在继位之后作个文韬武略的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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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十二节

扶苏的起身,略带蹒跚的跑开。囚着蒙恬的牢笼离他渐渐远去,被强行压制在他心中的悲愤却随着距离的变远而愈发强烈。他想停止这种感情的增长,但他身后那数十名在捕猎般追逐着他的追兵急促的脚步声让他不能停下脚步。
众人又沿着街道展开了追逐战,但是与方才相比,作为被追逐对象的扶苏跑得吃力了不少。因为他已经折腾了一个来回,有些筋疲力尽。
从后方传入扶苏耳中的脚步声告诉扶苏,不知是他跑得速度较慢还是追兵追赶的速度较快,总之他们正在向他逼近。大道的前方,那面郭垣依旧矗立在那里。正当扶苏想要再次用刚才的计谋遁入街巷时,他转头撞见由于不断有单个士兵进入一条条斜出于主街如同根须一般的小巷,毫无阵型的追兵队伍的规模正在一点点的缩小。他警觉的注意到了这一点,并立刻打消了进入街巷躲避的念头,因为在那里,有天罗地网在等候着他。
簇拥在道两边的屋舍和百丈长的街道已被扶苏甩在身后,县衙出现在他左手边。扶苏对这座整条街规模最大的建筑漠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逃命,除了这追兵和自己,在他的眼中其他的事物就像尘埃般微小。突然,从县衙后的十字路口左边横向蹿出数个身影,挡住了扶苏的去路。
扶苏视之,一共三十多人,个个手持铜刀、身着棉甲,一幅衙役打扮。为首的壮汉身前横着一杆铜矛,虽然足足有九尺六寸长,但在他宽大的身体的衬托下,却显得和一柄青铜长剑差不多长。不用说,那人便是孔刚。
“公子接剑!”那把刻有扶苏名讳的佩剑被孔刚抛出,飞过半空中,被扶苏迎着接到。
利器一落到左手中,扶苏毫不迟疑的用右手从剑鞘中抽出剑,剑光扫过追兵直冲冲杀来的身影,扶苏退后三步,站到孔刚身旁。
孔刚迎着扶苏的身体对扶苏说道:“请殿下退后,吾等保护殿下。”
扶苏转头看看左右,一个个坚毅的目光呈现在他面前。虽然较之追捕他的精锐兵士来讲,这些衙差的战斗力要差得多,但是在人数方面还是这边占优。因此扶苏完全可以趁着那些虎狼般凶恶的兵士斩杀着一个个挡道的衙差时全身而退。但是他选择了留下,因为在他看来逃命是懦夫所为,真正的勇士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孔刚见扶苏没有退后,便再度重复道:“由弟兄们断后,请殿下快走!”
孔刚斩钉截铁的话让扶苏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幕一幕。同样豪情满腔的话语,同样坚定不移的面容,同样舍身取义的行为。短短数天内,为了他牺牲的人有多少。他感觉心中有一座坝决堤,愧疚化作洪水在心中浩浩荡荡的咆哮着。
局势已经由不得扶苏再多作口角,敌人势如破竹,手中的利器挥舞向众人。在孔刚带领下的数声高吼后,衙役们拥向直冲过来的兵士。刹那间,分别由阳周县的衙差和逮捕扶苏的精锐士兵组成的两大阵营交织在了一起,打成一团。铜铁清脆的击打声和人们愤怒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见这情形,扶苏举剑冲上前,左脚一蹬腾空而起,跳出三丈。他在半空中在持剑的右手上蓄力,等到身体要落到地上时借助向下的坠力一并爆发。剑所击之处,一名握剑校尉应声倒地,扶苏落地脚踩之处,血迹斑斑。沿着一道血痕看去,那名校尉正躺在两丈外的地上。他用手捂住腹部的伤口,鲜血却像流速很旺的泉眼被强行堵住后四周蹿迸出的泉水般不断从手和腹部的接缝处淌出。扶苏丝毫没有给这人机会,他上前三步,剑起剑落,那人已被砍倒在地。猛然间,扶苏又感受到了那种与将士们并肩作战的兴奋感。
看过太多血腥的画面往往让人麻木。等到扶苏面前相继倒下数名敌人后,他的意识已被迸溅到脸上的鲜血所洗去。直到出现在他面前的下一个对手是孔刚时,他才清醒过来。他停下手中毫不疲倦的剑,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受。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边的地面已被尸体覆盖,少许几处露出的道路裹上了一层红纱。人们死亡的速度好像比他急促喘着的粗气还要快不少。
整条道路恢复了平静,只有他和孔刚的喘气声孤单的徘徊在空巷中。他顾不上将这喘气声调和平静便拔腿跑向不远处蒙恬的牢笼。他以为消灭了敌军,他便拥有了充足的时间将蒙恬救出。马蹄声骤然出现,踩踏着街道,也踩踏着扶苏心中的一丝希望。敌人的援军到来,支持他的衙差全部和敌人同归于尽,只剩下扶苏和孔刚两人,扶苏手中再没有棋子抵挡敌人的力量。
挂在马身前的铃铛叮当作响,数量繁多,声音繁杂。从声势的角度来看,扶苏这边占绝对劣势。因此,他退却三步。“扑通”一声,被横在地上的尸体绊倒在地。他急忙站起,感觉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轻松无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孔刚在他身后拉起他,帮助他站起。但还没等扶苏站稳,孔刚便用手用力将他拉走,并喊道:“殿下,快走!”
还没等扶苏给予任何答复,他已被从孔刚强壮的身体中发出的无法阻挡的力量拽到数丈外,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再回过头看上让他敬重的蒙恬最后一眼。仅仅在片刻间就由活至死的衙差们留在人世间的唯一遗物——躺在街道上的数十具尸体让他认识到了现实的危险。尽管心中不甘,可事实迫使扶苏不得不逃。
想到这里,扶苏感觉已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他加快的脚步,因此他终于尽情的狂奔。然而敌人是骑兵,速度要比自己快得多。光看两方迅速缩小的距离就可以明白这一点。
面对这样的局势,孔刚猛了个口哨。哨音掠过空巷,依旧寂静。但是扶苏知道,孔刚的行为总有他的目的。
突然,一阵马蹄声从左前方的小道中传来。扶苏一惊,如果那是敌人,那他们无疑要两面受敌了。他的心跳的频率比在他身后疾驰的马的迈步速度还要快。他剑指前方,在运动中已摆好攻击的姿势,只待敌人冲出小巷,在第一刻消灭他,并顺势跃上马,那样他就获得了与敌人相同的速度了。
阳光斜射到街道左边的那条街巷中,在扶苏所能看见的街头的那面墙上打出一片亮光。敌人的身影虽还在巷中,但影子却投向了那面亮墙上,好像皮影般。扶苏利用这影子确认敌人的位置,好在他身影出现的第一刻解决他。马头、马身、马尾的剪影全部投在了墙上,扶苏孤注一掷,在奔跑的过程中将手中的剑奋力投向街头那面墙。
扶苏锋利的配剑划过空中,像陀螺般转动的剑身将灿烂的阳光化作了绚丽刺眼的焰火,闪烁着耀眼光芒,仿佛这把剑被阴阳师赋予了效果绚烂华丽的魔法。
绮丽的光掠过空中,最终停住。这刺眼的亮光闪得人们看不清四周。为此,扶苏不得不等待片刻才能看清他掷出的剑是否命中目标。利用这段短暂的时间,他按照原先的计划冲上前,一把跃上敌人胯下的马。霎时,一人一马横立在街道上,将阳光阻挡住。扶苏身后的街道被他的影子覆盖,佩剑发出的犀利光芒也在顷刻间消失。
此时,扶苏想从敌人的尸首上取下自己的佩剑。他从马上低下头环视四周,却没有敌人的影子。向左手边的小巷望去,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佩剑固定在巷口那面墙上。他急忙伸手拔下剑,尘埃好似瀑布从墙上倾泻而出。突然,马蹄声从狭长的小巷中传来。另一匹马正朝他逼来,扶苏准备迎敌,但却找不到攻击目标,因为并没有人驾驭这匹马。
孔刚的身影忽然跳进扶苏的视野中,他用连贯的动作在巷口跃上这匹疾驰的马。他在马上用右手揪住马胫上的鬃毛向左拽,操纵坐骑调了个。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猛击马身,马遂抬蹄向前。孔刚的双眼仅定格在扶苏身上刹那,便拍马而去。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扶苏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回马策“鞭”,跟在孔刚后面。
经过了这样一段小小的插曲,追逐又继续进行。虽然经过这段后扶苏和孔刚与追兵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大截,但他们的速度大为提升,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极为有利的。
扶苏、孔刚一直与追兵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很久,以至于他们已追逐到了阳周县的城郭外。经过簇拥着坟头的荒地,穿过挺立着松柏的树林,踏过水落石出的溪流,扶苏感觉追兵已渐渐远去。也许是因为追兵身披的盔甲太过沉重,又也许是因为扶苏与孔刚所乘之马有御风之速,总之他们已经慢慢的将追兵甩到了身后数里外。


现在已是人困马乏。虽然不知道已然奔出多少里路,但黄昏几许的晚霞已漫上天际。遥望前方,天地之间一片昏黄。滔滔水声在引诱着口干舌燥的扶苏。他吃力的挥上一鞭,苍白无力。即使是千里马也受不了如此长时间的激烈奔驰。扶苏忍受不了胯下的马如此迟缓的脚步,干脆跳下马直接跑向水声滔滔之处。他觉得这河的河岸如此之长,以至于比江水、汉水、德水的总和都宽出数倍。但最后,他梦寐以求的悠悠流水还是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两个扑通声先后响起,惊扰到水中悠闲的鱼儿。孔刚与扶苏全都一头钻入水的怀抱,汗水与河水交融在一起,感觉畅快淋漓。
孔刚在水中翻腾,一气喝了个水饱。老半天,他才钻出水面,大声喊道:“痛快!”
他以为扶苏也会给予附和,却发现唯独他一人站在水中央。向岸上看去,扶苏正站在探头狂饮的两匹马边给这两匹马安紧马鞍。
“如若当年让臣知道有这么好喝的水,臣还喝什么酒呀!殿下,您可知此水之名?”
“生水。”扶苏只干净利落的答了两个字。
“殿下,这一路漫漫无期,臣以为应当多装些水备用。”
扶苏看了一眼正走上岸的孔刚,没有说话,只是拍拍挂在马身旁被灌得膨胀起来的水袋。
“殿下之智,臣远远不及。以为是考虑到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却没想到是自作聪明……”
扶苏斜视一眼孔刚,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勿言谄媚之词,快快上路。”说罢,他跃上马,马鞭一挥,便急匆匆的离去了。看到扶苏走得这么急,孔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连忙骑上马赶上扶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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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二章 第一节




黄昏暗淡,晚风徐徐。萧索的秋日,飘零的季节。秋风吹落了整片树林的叶,吹灭了扶苏心中的火烛。
刚刚从阳周县逃出,又经过一番周折后摆脱掉追兵。虽然是死里逃生,但扶苏心中却万分沉重。
局势很清楚,窘迫的现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在马背上将这十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回忆了一遍。十天前,他与蒙恬抵达了长城脚下,为的是与南巡归来的父亲在咸阳回合。在白于山关口,他们意外的遇上了等候在那里的御史。之后,一封诏书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那几行字竟拥有在顷刻间将一个威风凛凛、唯我独尊的嫡长公子、天下未来的拥有者变为叛贼的能力。即使扶苏现在回忆起来,也感觉自己从御史弓马娴熟的手下的手中逃出来的过程十分惊心动魄。五天内,扶苏一直环绕着长城与追兵周旋。后来,他进入了深不可测的榆林。在那里,扶苏遇到了刚从上郡兵屯力开的士兵张二,从他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五天前的晚上,他被野狼袭击,负伤昏倒。之后,一家肖姓猎户的小女儿救了他。等到他从昏迷中醒来,已过了四天。因为双方的冲动,扶苏被误伤并再度陷入昏厥状态。他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榆林腹地一个隐秘的村落之中。肖六叔一家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在那里,扶苏体会到了老子所推崇的“小国寡民”的生活。可是在平凡的表面下,又暗流涌动。在这村里存在着许多可疑的地方:全村人胡狄的装扮、六叔家中陈列着的非同一般的饰品和书卷、肖六叔语出惊人的话语、村周围过于繁琐的陷阱以及那个整日陶醉在酒酣之乐肖氏老三。但是其中最可疑的还是当扶苏、六叔、七叔一行三人到村外去寻找失踪半日的肖邯时路上发生的种种。七叔和六叔的对话、七叔对扶苏的粗鲁行为、七叔对秦兵的凶狠态度和六叔意外撞见刻在扶苏佩剑上的几个字后的表情都是那么让人不解。这个村子的确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从村中跑出,经过半日路程,扶苏到达了阳周县。先是昏迷在郊外的他被昔时秦军校尉孔刚所救,后来又是与蒙恬的擦肩而过,最后是和追兵的追逐。过去的十日在扶苏与孔刚到达生水畔时画下了休止符。
这十日如梦似幻,如果不是有一道伤口挂在扶苏的左臂默默的做证,他还真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事实上,他宁愿没有这证据。他多么想回到过去,当这一切没有发生。那样,张二不会死,整个阳周县的衙役不会死,蒙恬更不会死。思索到这时,虽然蒙恬还活着,但扶苏已经认为他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倘若他不能救出蒙恬,还有谁能?扶苏怨恨自己救不了他最好的导师、最能依靠的对象。悲恨在他心中堆积,激化他的情绪。跳动在心中的躁动让他要加快速度赶到咸阳,和他的父亲当面对质,问个究竟。因此,他可以全然不顾身边的一切,所作的唯有快马加鞭。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孔刚如此的冷漠。
扶苏一心向前,孔刚费了半天的劲在赶上了他。两人并驾齐驱,奔向西方。
“殿下疾走,欲往何处?”
“咸阳。”
“殿下既然要去咸阳,咸阳在东南,为何往西去?”
“生水拦路,绕道而行。”
“臣听说生水之上,有一浮桥,可由那里渡过。”
“如今追兵欲至我于死地,此等要地,必然把手森严。吾等前去,等于自投罗网。”
“那该如何是好?”
“往西绕道,过北地郡,至雍县,走陇坂道,东入咸阳。”
“不管无论如何,孔刚都愿追随殿下。如今殿下身处危难,孔刚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救命之恩。”
扶苏沉默不语。



接下来的两天里,扶苏与孔刚一直骑马向西。脚下的路让扶苏回忆起了往事。那是始皇二十七年的事,那时扶苏刚刚十六岁。当时,天下刚刚平定,父亲往秦川祭祖,周游西北地区。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始皇出行队伍走的就是他脚下的这条道。当时,出行队伍从咸阳出发,沿着陇坂、回中道在渭水南岸前进,先后到达秦国旧都秦邑、西垂、雍县、平阳祭祖,之后抵达陇西郡视察戍边军队,再到北地郡,走“圣人道”,到打鸡头山。在那里,始皇曾观宫娥舞乐。突然,扶苏心中想着的鸡头山突兀挺立在眼前。道右边的高峰顶如鸡冠状,好似一直勇雉挺拔在山尖。山峰从身旁闪过,扶苏略微听见当年的歌舞升平,仿佛那舞乐犹在。
愕然,道前一阵马蹄声引起了扶苏的注意。他警觉的勒住马,孔刚也不约而同的停住。
山谷中弥漫着浓雾,让扶苏的视野朦胧不清,只能看见恍恍惚惚的一个人影与他们相向而来。
听声音,逼上来的是单马单人,急促的马蹄声透出一股匆忙。扶苏以为,迎面而来的是搜索他的秦兵。如果是那样,扶苏准备应战,因为在人数上他有优势。
前方那人与扶苏越来越近,以至于能透过浓雾看清他的装束。来人身穿轻甲,胄上长翎三尺长,胯下坐骑为一剽悍枣红马。除此之外,扶苏还隐约看到他背负一漆木雕盒,上面插着的三根鹬羽十分着眼。
尽管看这人没有向自己进攻的意图,但是他身上的装束已经表明了他军人的身份。他想不到以往听命于他指挥的秦兵已成了让他一看到就警觉万分的对象。他不忍心攻击秦兵,因为那是大秦的军队,是效忠于他的奴仆和武器,可现实却又逼得他别无选择。
“殿下……”孔刚作出请示。
“倍则战之。”扶苏下出指令。
“遵命。”
这时,那名秦兵已距两人只有数丈,可却还没有进攻的趋势。所以扶苏决定袭杀之。他与孔刚各居道路左右,只待那人从两人中间穿过,便亮出兵器施以致命一击。
  未时的山谷万籁俱寂。忽然,一声惨叫响彻山间。
  扶苏与孔刚手中的短剑披上血痕,左右各出的利刃将向前疾驰的那名秦兵斩下马来,他卧在地上,两边的软肋攥出鲜血,很快就一动不动了。主人死去,这名秦兵胯下的马只奔走出一小短距离,便停出了。
扶苏与孔刚双双下马,孔刚转身去牵那匹停在道中的马,扶苏则站在这名秦兵的尸首前寻找一些“战利品”。
他取下别在秦兵腰间的青铜剑、令牌和背负的弓箭,挂在自己的身上。
扶苏看这块黄铜质地的令牌上,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字——北地官驿。北地自然是指这条道一直通往的北地郡,而官驿则是秦国官方驿站的意思。一般来讲,官驿中发出的文书都是有关军事、邢狱的公文,或者交由皇帝的奏文。由于秦的法律繁杂,所以这样的书函十分频繁。据扶苏所知,北地官驿在北地郡治马领县,看来,这名专门负责邮递的秦兵是从那里派出来的。这时扶苏明白这人身后别着的那个别着三个鹬羽的漆木雕盒就是装有军机密函的盒子。
这时,孔刚牵回那匹马走到扶苏身边,说道:“殿下,不知这紧急公文中有何要紧的内容。”
扶苏捡起这个盒子,捧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他思考了许久,没有打开。起初,他以为北地郡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大事,要向京城寄出插有三根鹬羽象征紧急事件的盒子。但他后来一想,自己已经是阶下囚,再去为边陲堪忧,未免是一种讽刺,便没有打开。但最重要的是,这小小的盒子能给予他极大的帮助,而如果将其打开,他就不能利用这个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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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24 17:43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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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陶心 于 2006-9-18 12:57 发表
游戏《秦殇》虽不曾玩过,不过看了漳水兄的大作,偶也好似进入角色扮演中了,感觉有几分中国古典版的《王子复仇记》的气氛,呵呵,不知这个比喻恰当否,只是个人物心情的借喻,毕竟扶苏的遭遇和北欧的那位不是同一 ...

老兄不敢当,兄台81滴哈?
比我要大上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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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24 21:01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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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北堂吟墨 于 2006-9-24 20:36 发表
汗之,无奈中 ,同龄下漳水兄的文才比我高太多了,年青才俊啊.
提个小意见....人物对话感觉有点奇怪?文言文和整体文章气氛不太搭配.

的确是哈~这个问题我也在考虑,不过等到修改时在整体协调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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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4 13:59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秦殇 第二章 第二节





鸡头山下,雾居之谷,扶苏正端着一个包装华丽的漆木盒子掂量着。
“孔刚,上马。”扶苏边将盒子被在背上,边骑上他的马。
好奇心驱使孔刚想搞清楚这个从北地官驿寄出、标有万分紧急标示的加密盒子中究竟放着一件什么样子的东西。他直来直往的性格使他不假思索的问道:“殿下,为何不将这盒子打开看看?”
孔刚没有等到扶苏的答语,只看见扶苏扬着马鞭的身影渐渐遁入雾中。他又只得上马去追赶这个雷厉风行的少主。
鸡头山顶的雄鸡屹立在山中,俯望大地,万里朦胧,只有两个身影,徘徊在冥冥之中。而那名被激杀的秦俑,将长眠于山谷中,直到他化为粪土的身躯被风吹散,才能驾驭着风到达远方。




中秋的夜,只要人们一抬头,就有一张黑色的熊皮呈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知是谁大费周章将一片被阳光穿透的和田美玉嵌在夜空之中;又不知是谁将一颗一颗五彩斑斓的宝石抛到九天之外,让它们悬浮于银河之中。
仰望着头顶的这张皮,扶苏看到那些邹衍、西门羡的信徒们簇拥在他们眼中的世界最高峰泰山的顶上观天象兆人间。他们为了旁敲侧击秦朝的统治而不惜发掘天上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嘴脸如此鲜明,就像猪豚的模样一样闭眼就能想到。扶苏对那些装模作样的儒生十分仇视,这也是秦朝统治者思想上的传统。扶苏心中这种对那群狂妄的儒生的抵触情绪第一次产生于他观阅完《韩非子·五蠹》后。蠹,就是蛀虫。韩非认为,危害国家的蛀虫有五类:舞刀弄剑的游侠、投机取巧的工商民、油嘴滑舌的纵横家、攀龙附凤的依仗权势者和狂妄自大的儒生。
儒生的危害十分深远,他们时常奉天承运危言耸听又或是挑拨离间妖言惑众。就连扶苏的父皇也一度遭到欺骗,派人去那瀛海之巅寻求不死仙丹,隐瞒自己的行踪做辟世高人。不过后来,儒生的骗术暴露,引来了杀身之祸。于是,坑儒事件发生。其实儒家分为两派,一派荀孟一派阴阳。而那群整日坑蒙拐骗的儒生多半属于阴阳派。而当坑儒事件发生后,大量荀孟派的儒生也受到了牵连。当时父皇糊涂,将许多无辜的儒生活埋。而扶苏则极力反对,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老师淳于越就属于那群无辜者的范畴,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天下初定,如果大肆杀戮,则会激起民众愤慨,直接危及秦的统治地位。他像父皇摆明了这些道理,但却遭到气头上的父皇“处分”。这也就是为什么扶苏会在边疆戍守三年。他想,也许没有儒生的蛊惑,就不会有他戍边三年的命运,如果那样,他现在一定还在太子府中,而不是在一望无垠的荒芜之野中操劳。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扶苏在马上望着望着,却突然发现满天的星斗在下落。一点一点,飘落在扶苏的肩上,又被风带走。以往,初雪都会在一年之初的十月前后降落,但今年却早了两个月。
这个夜晚的确异常的冷,扶苏变成一个人形的香炉,不停在蒸腾着烟雾。而他也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香炉,沉重的身子压得垮下的马步履艰难,伴上越下越大的雪花,在风中艰难前进。
“殿下,风雪甚大,不如停下吧。”孔刚的声音从扶苏身后传来,这一过程中话音被雪花打得稀稀拉拉。
扶苏不想停下,因为他想快一步到达咸阳。迫切的心情使他决定一直走下去。
“殿下,快停下吧。即使殿下要赶路,也勿要披星戴月。人不累,马也不堪重负。”孔刚的话被钻进口中的雪打断。他吐出雪球,继续说道:“这么大的风和雪,又能走多远?殿下?殿下,您在听吗?”
扶苏听着,却不回答,他固执的逆行在风雪中,狂妄的和天气做着搏斗……




阳光刺破向东南撤退的乌云。在昨夜的战斗中,乌云用他身体的一部分制造出风和雪攻击着扶苏,而扶苏则用坚持给予还击。最终,乌云的弹药耗尽,也淡薄了自己,只能退兵。
这是一场有史以来留下的尸骨最美丽的战斗。一片一片,白得让人眩晕。绵延不断的峦,绵延不断的雪;突兀嶙峋的峰,突兀嶙峋的雪;挺拔向上的松,挺拔向上的雪。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合身的白色衣服,它们是在为谁凭吊吗?
扶苏从昏迷中苏醒,猛一起身,紧贴在身上的外套化作丝丝缕缕,又分解为点点滴滴。扶苏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沉寂,如果是不知情者,绝不会相信就在昨天晚上,这里曾是狂风暴雪。他能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却记不起他在何时到在了风雪中。他欲起身观望,可在半截中被脚下的突起物绊了个跟头。身体扑在蓬松的雪上,比跃进鹅毛堆中还要舒适,只是那冰点的温度让人浑身哆嗦,冻得发僵。
扶苏拨开身下的雪,褐色的鬃毛出现。虽然是鬃毛,但却比土地还要硬上许多。雪闯进根根毛发之间,结成冰晶,将不计其数的毛发连成一块。不用说,这便是扶苏胯下的马,它已成为了昨夜战斗的牺牲品。不过幸运的是,扶苏还能看见这匹马的尸体,这种结果起码比相反的那种情况要强得多。
现在,扶苏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有些后悔,因为他的鲁莽行为导致他的行进速度大为减慢,而且让他狼狈不堪,现在他又面临着寒冷和饥饿的双重考验。大地白雪皑皑,颜色整齐划一,扶苏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这时,数十丈外出现动静。扶苏看去,一个物体在雪地上快速移动。其实扶苏并没有真正的看到那个与地面的颜色近似的东西,只是看见了它经过后掀起的一束束雪花。
突然,那个东西停在了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仔细看去,是一只银白色的狼。它竖起两个耳朵,用鼻子嗅着脚下的那一小片雪地,好像那里有它像要的东西。
那只狼又绕着那小范围的一片土地转了两圈,欲望和谨慎形成它心中的矛与盾。终于,它决定停在一个地方,全身向后,重心落在后脚上,片刻后,猛扑向身前的雪中。它狠狠的咬住了雪下边的什么东西,还不停转动着脖颈撕动着。但就在瞬间后,它身下的雪地被从下方掀起,怒吼和奋力一抛重叠在一起,那只狼被甩到数丈外。而那片雪地上,多了一个高大的人的身影。他半曲着身体,在和重新站稳身体的狼对峙。
从他们的口中迸发出相同的声音,野性的声音。他们在比谁的眼神更能使对手感到恐惧,谁的吼声更能震慑住对方,谁的体态更能体现出凶猛和健壮。这些问题的所有答案,都偏向了比那只狼高大得多的壮汉---孔刚。
那只狼开始退却,最终转身逃开,渐渐和雪融为一片。
扶苏快步上前,在雪中艰难的踏步。而孔刚则屹立了许久,直到扶苏走到他的面前,他才开始放松身体。
“殿下。”孔刚见到扶苏后依旧恭敬的行了个半跪叩首的礼节。他的双手端举在胸前,衣衫垂下。只见左边袖子上,有一排裂口,好像爆发的火山,熔岩是向外翻开的血肉。
一丝愧意在扶苏心中形成水洼。他知道,或许他的过分执著导致他和孔刚陷入了更加潦倒的境地。但他绝对不能让旁人察觉到他心中的这种感情,唯有用比席卷整个大地的刺骨寒风还要冷淡的言语刻意的掩藏。
“殿下,有何吩咐?”
“继续前进。”
“是!”孔刚起身,抖抖沾在身上的雪,两人开始行进,只有孔刚蹲跪的宽大身形留在了雪地上。


茫茫雪地中,敢冒着傻气和寒风一同纵横的只有扶苏。他想,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持到底,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脚步。
两人经过扶苏的马倒在的地方,孔刚发语:“殿下何不取马肉为食?”
扶苏只是轻蔑的看了一眼孔刚,便继续前进。
两人又走到一棵枯木前,孔刚再次发语:“殿下,何不……取枯木为杖?”
这次,扶苏连回头的动作都省略了,直接装作没听见。两人继续前进,走了很长一段路。
“殿下……”当问话声又插入风的乐章,扶苏恼怒了。他停下脚步,急速转过身,用跳动着火焰的双眼盯着孔刚:“竖子!如此东扯西问,何时能到咸阳?”
“臣只是……”
“嗯?!”
“臣恐殿下双腿入雪受寒,欲负殿下前进。”
扶苏一愣,心中的愧意汇成潭水。尽管如此,但他却没有拒绝,因为臣子服侍君王公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在我行我素、向来不愿别人替自己代劳的扶苏看来,这有些讽刺的意味,但愤怒使他有些不太理智。于是,两人的位置聚在一点,高度高出一截。
骑在别人身上的这种姿态让扶苏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由于自己还太小,所以他不能骑马。但骑在马上驰骋原野中的诱惑力在他看来是非凡的,因此他常常让小太监的背着自己,还拿着书法导师最好的毛笔在“马”背上挥来挥去,装模作样的“骑马”。就因为这个,公子府的人事变动异常勤快,很多书法导师都是满腔热血的进入扶苏公子府,却不到半个月就狼狈不堪的逃了出来。因为他们不忍看到自己一根根心爱的收藏品就这么毁掉。不过后来,随着扶苏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意识到这是很无聊的行为,便再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特别是在北方边关训练了三年之后,他更加的自我和独立,再也不会命令别人做自己行走的工具。可是今天,他又勒令别人背负着他前进。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十分羞怯,有一种要挣脱孔刚的冲动。但是出于颜面,他不得不拐弯抹角的将心中所想表达出来。
扶苏用尖厉的语气说道:“尔速将吾放下。”
“殿下何出此言?莫非是臣脖胫生得太硬,搁到了殿下?”
“……正是!”
“诺。”
扶苏语罢,孔刚立刻直起腰,扶苏顺势落地。又回到了地上,扶苏的双脚再次插入雪地里,立马感觉寒冷异常。这时他突然明白,孔刚的建议确实让他温暖不少,而孔刚自己却仍与严寒坐着搏斗。此刻,扶苏心中的愧疚之情已汇成江河……
他终于可以正视自己的过错,导致他们现在如此狼狈的一切根源都来自他的冲动,完全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和漫天大雪作对,不该不听孔刚的劝阻,更不该用那种冷淡的态度对待孔刚。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他能做的只有冷静下自己毛躁的心态,寻求生路。
“殿下,是否要休息一会儿?”孔刚问道。
扶苏点点头。
“诺。”
孔刚立刻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前,用双手抹去覆盖在上面的积雪,请扶苏坐下,而他却站在一旁,朝四周观望。
“尔坐下歇息吧。”扶苏坐在石头上问道。
“不可,君臣同坐,大不敬也。”
“臣违君命,亦大不敬也。
“这……诺。”
片刻之后,两人又继续行进。扶苏不相信他们走的是雪白的路耳前途却是暗淡的,他们定会劫后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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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已经搁浅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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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二章 第三节




白雪覆盖了大地,将所有生灵的口鼻都悟出,让往日生机勃勃的大地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北风摆脱了雪的束缚,用它那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音描述着它眼前的世界是如何的白蒙蒙。与其说北风在说话,更不如说它在嚎哭,或者是学着骚人的声音在吟唱着国风、楚辞。
扶苏和孔刚依旧在消失在雪中的路上走着,如果没有几道车辙作证的话,谁会知道哪里是路。即使知道,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现在道路和路旁一样,走起来都异常艰难。
扶苏和孔刚的大脑早已像眼前的景象一样一片空白,直到他们登上一个山坡,弥望远方,才看见一点新的颜色。
扶苏眼中是一块盆地,站在视野开阔的高处,足以将整个盆地尽收眼底。起初,整块盆地像象牙雕刻成的酒觞,洁白无瑕。突然,几道太阳从东面投射进盆地,十几里外盆地另一端绵延纵横的山峦变成剪影。顷刻间,好似拥有这一种魔力似的阳光将象牙立刻化作白银,整块盆地都闪耀着晶莹的光,乍一看去以为是栽满了金色的花的花园。
扶苏立刻朝着盆地中走去,因为他隐约看见了盆地中不一样的事物……




阳光无言刺破单薄的窗帘,寒风呼啸涌入腐朽的门板,城郊酒肆里的煮酒显得更加温暖。涌进来的风吹拂着酒觞里蒸腾而起的热气,让酒客蜷缩得更紧,喝得更凶。
突然,阳光和寒风攻破店门,杀入店中。所有的酒客的谈笑之声都骤然作罢,转而将目光汇聚到店门处,看看是谁把他们少许的惬意也给夺走。阳光将店门处立着的两个身影打成剪影。虽然个较低的那个人也谈不上多矮,但在另外一个人的衬托下,他显得异常矮小。
“老板,快拿两壶酒来。”高个子用他那低沉厚重的声音说道。
老板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便立刻弯下腰取酒。等他的身子再次出现在又高又破的柜台时,在他的手上已多了两个酒酲。
“客官请。”酒店老板带领两人走到距门最远处的酒席,利索的将酒分别倒满在两个酒觞之中。然后冲两人生硬的微笑一下,蜷缩着身体转身离开。他故意避开了店中央那张最大酒席,刻意走了弯路。那张酒席是全店最热闹的、也是全店内除了那新进来的两个人所坐的酒席和在角落的单座以外唯一一张有人占据的位子。但当那两人进来以后,围在席旁的四个人就已停止了交谈。而在角落的单座上独饮的人从始至中都没有开口。
老板的殷勤有些突兀,但在那个稍显矮小的酒客看来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常常受别人叩拜相迎的人是不会将这种服务叫做“勤快”的。可是除了奔波流亡的公子和像信陵君一样肯屈尊求贤的人以外,哪个身份高贵的人会在这样一个完全不和他们的身份匹配的破烂不堪的城郊小店饮酒呢?
这个人属于前者——身处艰难险阻的包围之中的嬴扶苏。用众叛亲离这个词来形容他算不上得体,甚至这样的修饰要是出现在当今学生的作文纸上免不了被红色粉刷,但在扶苏眼中,只要他的父亲对他失去了信任,就可以算得上这个词了。因为在他眼中,他的父亲是个异常高大的形象,他对扶苏的每一个评价都具有特殊意义。但是那种态度绝不是畏惧,如果这种心里真的在扶苏的心中潜伏,或曾经潜伏,他也不会在西北呆上三年。因为造成他戍边三年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侵犯了父亲的权威,而且不是一次。而一个心怀惧惮心理的人是不会顶撞他所畏惧的那个人的。
“殿下,快喝酒暖暖身子。”孔刚对扶苏说道。
扶苏也是这么想的,他端起酒觞,迅速将里面的酒吞了进去。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啐出这难以吞咽的劣酒,但他却惊奇于自己的承受能力。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顾虑是因为秦国的士兵要比其他为其他君王卖命的人幸福的多。在每次作战之前,他们都会有尽饮佳酿的机会。烈酒是他们战斗力的催化剂,喝了适量的酒水上阵的士兵的战斗欲望要比腹中空空旺盛得多。这也是秦军强悍的原因之一。而扶苏身临疆场三年,自然也是品尝了三年的好酒,要是突然将这城郊小店酿出的糟酒送入他的口中,相信他很难将其咽下去。可是事实上,他完全将酒喝了进去,而且还在继续。看来,逆境真是磨练人,能让人饥不择食,将往日的一切架子很快泄下。
扶苏只顾大口大口的吞咽暖酒来使自己的身体解冻,却没有发现孔刚还纹丝未动,他甚至根本就没有跪坐下,只是像往日跟在扶苏身旁的仆人一样站在酒席旁。当他察觉到这个现象后,便很快定住了。他本想让孔刚也来一起喝酒暖身,但孔刚却抢先讲话。
“扶苏殿下,臣觉得此店内的人会对殿下不利。”孔刚只是警觉的提醒扶苏,却忘记了减小音量。
“说得好!”一个声音很快跟了上来。
扶苏和孔刚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他们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店内正中央那桌酒席处。四个不友好的面孔同时呈现在两人眼中。他们穿着麻布衣裳,衣衫凌乱,坐姿松松垮垮、歪七扭八,一看就是整日混吃混喝的市井之徒。在此之前,扶苏还从来没有和这类人打过什么交道,而且他也不屑于与这种人搭话。
那个刚才接话茬的家伙又开口了:“兄弟们,这两位搅了兄弟们的雅兴,如何是好?”
“依我看来,不如请他们吃几个拳头。”
“老二,勿动粗。不如……唔……老三,你说怎么办?”那家伙的双手在腰间来回摩挲着。
“唔……咱们兄弟几个两袖空空,不如让这两位给咱垫上酒水钱。”
四个人一道点头叫好。这几个无赖的对白像是预先排练好的戏剧,他们娴熟的演技证明他们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戏演完了,其中一人大摇大摆的走到扶苏所在的桌旁,开始叫嚣:“老子丢了钱袋,就让你们先垫上酒钱啦!”
扶苏只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一眼这个泼皮,好像对他嚣张的话语视而不见。然而此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容易被激怒。这一个月内的种种遭遇蒸腾了他心中蕴藏着的全部水分,只剩下掷之一点火星就能酿成漫天大火的柴薪。
然而孔刚直爽的性格使他抢先一步爆发。他宽大的手臂在空中一抡,巨大的声响随即响彻整个酒肆。所有人都一蒙,再去看,那泼皮已摊倒在地。这一刻,酒店老板迅速卧倒在柜台后面,坐在角落独饮的酒客则探头去观望。剩下三个人见势迈步冲上前来,但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全都如同麻袋一般堆在了孔刚和扶苏两人的脚下,而从麻袋中意外散落出来的沙砾是从他们口中脱落的牙齿。
扶苏没有对这四个摊倒在地的无赖施以追加攻击,只是用他双眼紧盯着他们,那颇为强大的威慑力足以让这几个家伙吓得屁滚尿流。他们还来不及完全站起,就连滚带爬的逃出了酒家。但是有一个倒霉鬼因为伤得太重没有及时站起,成为了孔刚的发泄对象。他遭受着践踏,但更应该说是他的尸体遭受着孔刚一下接一下的蹬踹,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在自己的肢体已被毁成那般血肉模糊的状态的情况下还维持着生命。
扶苏没有命令孔刚停手,他刚刚也曾有过做出这种举动的念头,只是他稍稍抑制住了这个残忍而血腥的念头。他认为这和暴虐是画等号的,如果他今日干出了这样的事,会不会有朝一日会成为下一个商纣呢?
等到酒店内平静了许久,店老板才从柜台后面探出头。龟缩的姿势让他四肢有些麻木,但他还没活动一下四肢,便跑到扶苏和孔刚面前匆忙的叫唤,活像一只受了惊而上蹿下跳的老母鸡。
“哎呀,客官!生大祸矣!”
“不怕,赐之以教导,我量此等鼠辈亦不敢再给我们找麻烦。”孔刚边说着边拍着沾在双手上的灰尘,显出一幅得意的表情。
“非也!这帮无赖是不敢找客官麻烦,可吾家小店不保矣!”
孔刚不解。
“敢问客官,那帮人在哪挨的揍?”
“自然在这酒家中。”
“再问客官,这酒家又乃何家所有?”
“怪哉。汝乃老板,问我作甚?”
“即是在我家之店挨揍,他们日后还能饶得了我?此兄弟四人整日偷鸡摸狗,时常来我家小店蹭吃蹭喝。这日后,他们还不把我家掀翻了?!”
“那……如何是好?”孔刚为难了,他回头看看扶苏,只见扶苏也一脸茫然。
三人沉默了,但最后这短暂的宁谧还是被店主的话所打破:“罢了!二位把身上的钱留下吧!起码可挽回些损失。”他贪婪的嘴脸因这句话而暴露无遗。
“竖贼!欲打劫乎?!”孔刚谩骂道。
老板只是伸出手做出要钱的姿势,并冷言冷语道:“勿要多言,独图钱哉!”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介入他们的对话:“此尽乃中原人之嘴脸也!”三人闻声向酒店的一个角落看去,原来是那个始终作为旁观者而沉默不语的酒客。他狂妄又充满浓厚的讽刺意味的笑声回荡在酒馆内,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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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得上学,所以两周才能更新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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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2 12:54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秦殇

第四节

扶苏因眼前这个酒馆老板的勒索而窝火,并不是因为他向自己索要钱财,因为那点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而扶苏所真正厌恶的,是这个老板唯利是图的想法。正在亢奋状态的他想用拳脚将此人畸形的嘴脸矫正一下。如果是以往则更省事得多,只要他一声令下,忠于他的爪牙之士就会将对他无礼的人围住。不过他想,既然这次是亲自动手,应该更有快感才是。
扶苏的右手攥成一个拳头,筋骨间作响。只是这声音被一直静坐在角落独饮的酒客的笑声盖住,才没有被那老板注意到,否则他早就飞奔出小店,或许比那几个无赖的速度还要快。
扶苏、孔刚和老板的眼光汇聚在一个角落。只见那个酒客放声大笑,旁若无人,他身上不合身的布衣也随之颤抖。他的脸像是一片尚未撒种的农田,奔头、媚骨、眼眶、颧骨和下颚是参差不齐的沟壑。这几亩田的拥有者一定是个懒惰的人,要不然为何会杂草疯长?他的笑声十分嚣张,漠视跪坐礼节的坐姿使他显得更加狂妄,而他撸到大臂上部的袖子则让他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中有股不倒的气势。
“此尽乃中原人之嘴脸也!漠北之狼,何能及也?”他尖锐的话语像是一个寓言的最后几句,点透了一切。
说罢,他提起身旁的酒酲,双手各把住左右,开始痛饮。与其说是喝酒,更不如说是以酒洗面。酒在他的脸上形成一道瀑布,他杂乱的连巴胡须像是湍急水流中的水草,任凭水流的蹂躏。水草却是繁茂,一直连到此人的胸口。只是再往下的景被衣衫遮住,但事实上瀑布的水已经融进了衣衫的丝丝缕缕中。
痛饮之后,他站起身来,身下的草席被他踩得乱七八糟。他拿起随身的弓箭,径直朝店门口走去。
正当他与店老板擦肩而过时,他突然转头去看店老板。店老板与他对视,但他的表情定格在了那里。他还没有来得及呻吟,身体就已往下滩。而他身旁那人则干脆的闪开身子,使他直接就倒在了地上。扶苏和孔刚诧异万分,因为这名强壮的酒客杀掉了老板。他弯下腰用那老板肥硕的脸颊去擦拭他弯刀上的血迹,站起身便要离开,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常人在杀人后显出的恐惧。而扶苏和孔刚则呆呆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等到那人已大步走到门口时,孔刚才跟上一句。
“为何杀人?”
“没钱买酒。” 那人头也不会的继续向前走,话音和身影一同消失在门外。
扶苏和孔刚愣住了。他们低头看看刚才还喋喋不休的酒店老板,现在已是这般沉默。
和常人一样,他们想赶快有死人躺着的地方。他们刚出酒店的门,就看到了刚才那几个无赖,看来刚才他们一直在窥视着酒店里面的情形。他们一见到扶苏和孔刚,拔腿就跑,还喊着快去报官的话。一听这个,扶苏恼了,看来这四个无赖想要诬陷他。他想追上去将他们通揍一顿,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等着他去做。他和孔刚离开酒店,向西南方向走去。登上一个山坡,扶苏回头望望,发现有四个格外明显的黑点正向那家酒店移动。他明白是那四个家伙又折回到酒家里,去拿空店中白白送给他们的酒菜钱财。
一路上,扶苏都因为酒店里的种种事情而感觉不快。那四个欺软怕硬的无赖、唯利是图的酒店老板和杀人不眨眼的壮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于太阳渐高,道路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再加上渐多的路人鞋底的清扫,道路渐渐显露出来,扶苏与孔刚就沿着隐约可见的路前行。
虽然酒店内鸡犬不宁,但扶苏已酒足饭饱。可他发现孔刚却没有,因为他的行走速度慢得惊人。
“孔刚,若是饥饿可再去马领县充饥。”扶苏指着路旁一个刻有“马领”篆书的地界碑说道。
孔刚摇摇头:“如此岂不耽误行程?”
“空腹行路,又能走多远?”扶苏说罢,莫名的发现孔刚和自己的立场发生了变化。
扶苏劝说了几句,但孔刚却连连推辞。争论持续了很久,直到几句让扶苏一听便下意识的警觉起来的话音从道左边传来才结束。
那声音一入耳,争论立刻因一方以沉默为表现方式的退出而宣告结束。扶苏之所以警觉,并不是因为那声音是从某些猛兽口中传出,那是人的语言;而他所警惕的,不是那短短半句的内容,因为他也听不懂那种语言;但那独特的发音告诉他,他的老敌人来了。他细想,除非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否则那种声音是不会在关内出现,至少在这几年内是这样。
在他细想之前,他已毫不犹豫的拔出剑,望着那片传出声音的树林。纵横交错的树干、纵横交错的枝丫、纵横交错的针叶以及纵横交错的融水遮盖了声源。但当扶苏走进去这片树林十几步后,声源已经展现在他的面前。
只见生长密集的松柏间,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榕树。这与正片树林不谐调的参天大树阴天蔽日,它靠着自己巨大的身躯使周围的松柏都产生了敬畏之情,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它们都与那棵榕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而这些事物并不是让扶苏听了便惴惴不安的声音的源头。扶苏看到,有六骑环绕于榕树周围的一圈空地上。虽然与他们相距不近,但扶苏很容易就看清了他们身着的异族服饰和身上别着的长弓和弯刀。正在这时,其中三个人拔出弯刀,另外三个把弓拉弦。他们每个人的目光和兵器都仰向榕树中上部。扶苏抬头去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再细细凝视,只见树上有一个漆黑的树洞。那树洞很大,足以藏下一个人,但和整个树体相比,如同盛宴与残羹。
树洞里面有轻微动静,倒不是因为扶苏能从那暗淡的光线中寻觅到什么,而是因为洞旁不断有积雪从树上纷乱的滑下。
这时,那令扶苏闻之警觉的话语又回荡开来,是其中一名骑者在冲着树洞内呼喊。紧接着,紧绷的弦骤然放开的声音齐想,空气和树干几乎在同时被刺破。
扶苏闻声去看树洞,洞口已定有六支箭,当他再把目光转移到那六名驭马者时,树洞边又多了三支箭。但第四次的射击只使榕树多了两点创伤,因为一支箭从小角度闯入洞中,落在了洞中的其他事物上。随即,一声被刻意压低的呻吟声微微作响。
扶苏认定那里面是一个人,而那六个人显然正在攻击他。他决定拔刀相助,尽管他都没有看他躲在树洞里那人的模样,更不用说是否知晓他的身份,但至少他知道,骑着马围攻那人的六个家伙是他的敌人。他们口中的话语足以让扶苏肯定这点,因为没有哪个中原人有动机去冒会遭到重刑的风险用这种对秦国来说有特殊意义的异族语言相互交流,除非那种语言就是他们的日常用语,除非他们是匈奴人。但从这点,扶苏就完全有理由插手这件事。
他回过头去看孔刚,只见孔刚也神色严肃,因为他也是秦军中的一员,也曾将匈奴人视为恨不得嗜其血、寡其肉的仇人。两人用眼神达成一致,准备冲出灌木丛攻击敌人。扶苏将剑握于腰间,孔刚则将在雪原中捡拾到的一柄伐木短斧把持在手中,只待时机一到,他们就杀出灌木丛。
有利的进攻时机没有让他们久等。在一阵急促的射击之后,那三名射手腰间箭筒中的箭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停止了骑射,又开始用匈奴语对藏匿于洞中的攻击对象叫嚣。从他们恶狠狠的语气来看,他们是在威胁那人投降,或者是在那人死之前再送上几句污言秽语。那六人一边说着还一边发笑,这使扶苏和孔刚有了可乘之机。
草木葱葱响动,脚步咄咄逼来。还没等那六人作何反应,其中的两人已滩倒在了马背上。剩下四人看去,只见两束刺眼的金光在那两人后背上闪耀。孔刚疾步冲到其中一人身旁,麻利的夺下他垂向地面的手中握着的还沾有余温的弯刀,又将斧头从那具尸体的背后拔出,连带着将尸体拖下了马,拽到了自己的身前。他正想将这具尸体推开,两支利箭便插在了它的胸膛上,鲜血从背后蹿出,一下染红了孔刚的衣衫。尽管这块人肉盾牌已血肉模糊,但它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它又帮孔刚挡住了敌人射出的两支箭。此时,另外两骑从榕树左右冲出,两人各持弯刀,径直冲向孔刚。还没等孔刚细想,两人的刀便砍来,借助强壮矮小的匈奴马冲锋的劲,使刀的威力大大增强。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好像手持两把菜刀的屠夫用力猛剁躺在案板上的肉一般。一时间,衣衫鲜血散落一地,两根手臂飞到数丈外的草丛中,一个断了臂的人重重的倾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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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五节


  雪后的密林依旧荫翳,在这种地方战斗,心情和环境气氛一样沉重。当被撕裂的骨肉嗥叫的声音响起,无论是扶苏、剩下四名匈奴人还是那个躲在树洞中的不知身份的人,无论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们都认为孔刚已被肢解。两名骑马拉弓的匈奴人脸上露出了狞笑,扶苏的脸被惊愕占据,而那两名操刀者则在忙着组织词汇来形容前一刹那他们做出的动作是多么完美。
  然而,在片刻之后,所有人的心情都扭转向截然相反的方向。那两名持刀匈奴人的马并驾倒下,就在同时,孔刚的身影从两马中闪过,左右手各握着弯刀与短斧,两道血迹顺着两刃划过半空。
两匹马向前方扑出两丈,狠狠的跌在了地上,却留下了它们的两根腿。
  两名匈奴人急忙下马,转身去看,只见一具尸体平躺在地上,血肉和胡服分上下两层绽开。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他们砍的是自己人的尸体,而孔刚则靠着那块人肉盾牌躲过了他们的攻击,并顺势斩断了他们所乘之马的马蹄。这个事实让他们很恼怒,于是他们挥舞弯刀,向孔刚冲来。孔刚转过身,也向这两名匈奴人冲去。他们的喊杀声与刀尖的磨擦声交相呼应,响彻整片树林。
  此时,另外两名匈奴人正将弦上的箭瞄准在孔刚的身上。然而正当他们要放箭之时,有两支箭提前射出,分别落在了他们的胸口。
  其中一支箭在空中划出的一道弧线连接着一名匈奴人胸口绽放的绚丽的红花和扶苏手中握着的从被自己杀死的匈奴人身上夺来的弓。扶苏以其精准的箭法射死了一名匈奴人,但是当他看到自己射出的一支箭使得两名匈奴人都随之落马时,不觉迷惑。但是当他看到榕树上那个洞中伸出的一张弓时,迷惑则立马烟消云散。
  扶苏与树上那人不约而同的将弓指向了剩下的两名匈奴人。然而孔刚也和他们搏斗得如此激烈,以至于一支箭就可以将他们三人全部贯穿,因此扶苏迟迟不能放箭。那两名匈奴人颇为勇猛,如果是单打独斗,孔刚都未必能占上风,更不用说二对一的情况。
  两名匈奴人的弯刀不停的向孔刚砍来,刀法虽然凌乱,但力量十分大。很快,孔刚左手中的短斧折断,右手持的弯刀也被振成粉碎,连他自己也摔倒在地。
  两人丝毫没有留给孔刚站起的时间便将高举在头顶的弯刀砍向孔刚,他们和其他匈奴人一样都凶狠无情,至少中原人是这么认为,扶苏也不例外,因为他们和匈奴人会面的唯一场所就是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
  正当两把刀要剁到孔刚身上时,两支箭及时被射出,几乎在同一时刻,两名匈奴人发出了哀号,抽搐了几下,便倒在了地上。
绯红的鲜血与无瑕的白雪搭配在一起,彼此的颜色显得更加鲜明。两个要至他于死地的敌人死了,孔刚立马跳起,又向他们的尸体追加了好几脚。
  六名匈奴人已被纷纷解决,孔刚冲扶苏一笑:“殿下,所有胡人都让我们解决了。”
  “非也。”一句话紧跟着孔刚得意的笑声。话音来自孔刚头顶,他抬头去看,只见一直躲在树洞中的那人跳下树来。虽然从树洞到地面足有三十几尺,但那人落地平稳,如果换了不像他这样身手敏捷的常人,恐怕会摔得骨折。
   落地的这个人一进入扶苏的视野,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发于心中。当那人的脸转向了扶苏,他的猜测即被证实。
  那人冲着满脸惊愕的扶苏调侃道:“我观兄弟年少俊朗,以为是个聪明人。不想比山中的傻狍子还笨,方才照面之人只半日便给忘了。”
扶苏不禁退后两步。那张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棱角分明的面孔、在冰天雪地中敞露着的任由寒风砍刺胸口的衣衫、还有音调略显怪异的语音让他确定自己身前站着的这个人便是上午在城郊小店中袭杀老板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还知道,他和孔刚刚才正是为了这个人而与六名匈奴人搏斗,而孔刚还为此受了伤。这样的事实让他感到自己像是跌入了低谷一般。
“公子,没想到我等刚才竟是为此人亡命搏杀。”孔刚的话与扶苏的想法完全吻合。
听了孔刚的话,此人问孔刚:“秦人,心有悔意乎?然而观壮士之色,尽享屠戮之趣也。我闻秦人好战,果然如此,怪不得能逼我匈奴迁徙漠北。”
扶苏越听越后怕,因为他救得不仅是个残忍的人,更是个残忍的匈奴人。在他看来,当要形容一个好杀戮的人的时候,使用“残忍”这个词远没有“匈奴人”恰当。这种对匈奴人发自下意识的排斥在关内是十分寻常的事。当中原人听到匈奴人,很容易将其和遭遇偷袭后被洗劫一空、饿殍遍地、断壁残垣的边疆县邑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对匈奴人的认识只限于他们的烧杀劫掠。很少人对匈奴人的社会生活知晓一二,就连身为长公子的嬴扶苏在关于匈奴人风俗习惯方面的知识上缺乏基本的积累。
“‘逼我匈奴?!’汝莫非乃是匈奴人?”孔刚不由得架起手中的弯刀。
这边,扶苏和孔刚枕戈待旦,那边,那名自称匈奴人的壮汉则神态坦然:“不然尔以为除匈奴人,何人可向怠慢其己者道谢?”
“道谢?原来匈奴人皆以奸猾言辞感谢救命恩人。”
“中原人,尔知我乃操弓策马之匈奴,便是我屈尊而谢也。”
“匈奴人都是卑贱之徒,何以妄自尊大?”
  孔刚与那名匈奴人的争论以斗嘴为主要表现方式而展开,然而他们都是拳头比嘴皮子麻利的人,于是争论很快擦出了火化,他们都打算用他们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是扶苏却拦住了他们,虽然他步入其中的任何一人强壮,但他拥有权力阻止这场不必要的打斗,孔刚因他的忠义而听命于扶苏,而那名匈奴人则也停住了手。
扶苏叫孔刚走远一些,以便减少矛盾产生的可能性。尽管是扶苏的命令,但孔刚仍犹豫的走出了三两步便停住了脚步,还用充满了仇恨的眼光紧瞪着那名匈奴人。他不想让扶苏离这名危险人物那么近,这也是扶苏所想。但是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这名匈奴人让扶苏产生了好奇,如果他不和这名匈奴人离近些,恐怕很难了解到他想知道的情况。
扶苏用低语调开始了他与这名匈奴人的对话:“吾心存不明之事。吾大秦与匈奴交兵十余年,早已无贸易之往来,却有匈奴人精通秦语,何也?”
“中原人,此非汝应当知晓之事。”
扶苏对这人搪塞似的回答完全不满意,他又继续说道:“吾虽不知阁下身份,却已猜得三分。阁下境遇不佳,必有仇敌追杀。”
“哼……如此明显之事,我匈奴人用腚都能看出。”
这人粗俗无礼的话语让孔刚金刚怒目,他一把冲上前去,却又被扶苏拽了回来。尽管扶苏心中也不快得很,但他努力忍耐住。
扶苏将右手抬到胸前,将他从被他抛剑杀死的匈奴人身上缴获来的弓箭呈现在这人面前,说道:“吾或闻封须臾之地者有高功,百姓怜而自出粱肉者有高望。吾观阁下仇敌所操之兵器,弓劲箭利;雕凿锻刻,非寻常之法;材质木料,非平凡之物。如此说来,阁下之敌亦非常人也。人或曰:‘不与愚者为伍,不与智者为敌。’阁下即与强者为敌,仍能谈笑风生,怪哉。”
“有何怪哉?汝所言,操利器者必非常人也。而与不凡者为敌者焉有平庸之理乎?即非平庸,必有包容天地之气度。遇强敌而不惧,是备豁达气度而无所畏惧也。”
两人滔滔不绝的交谈,然而在一旁的孔刚却完全不明白他的主人和那名“敌人”在说什么。他只能像每当别人一板正经的“彪”起古文的时候一样作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唯一能做的便是茫然的看着讲话者不停开合近似抽搐的嘴,只到晦涩难懂的对话结束。
“之前以为匈奴人只识牧马放羊、奸淫掳掠,与阁下交谈,真是大开眼界。”听了这名匈奴人口中跳出的话,扶苏不得不由衷的赞叹。

“轻视匈奴人,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讲便是‘少仲尼之闻、轻伯夷之义’。如果在匈奴,将会和轻视野狼的利爪并视为愚蠢至极之事。”
“阁下……卿究竟是何来历?”
正当扶苏急迫地等待着答案的时候,这名同时具备匈奴人身手敏捷和齐国人能言善辩双重特征的匈奴人给予了打岔似的回答:“中原人,快侧身!”
他的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想什么答语,语气也怪异,响度和耳语差不多,好像为了避开周围人的耳朵。扶苏一时迟钝,不仅因为这名匈奴人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还因为他对此人心存戒心,毕竟他是匈奴人,而且身份神秘。
但是下一刻扶苏立刻侧身闪开,因为孔刚也在同一刻喊出了一样意思的话。他向左迈步的同时,转过身来,想去看看他身后究竟有什么东西使孔刚和匈奴人同时让他迅速里看刚才他站立的位置。就在他转过四分之一圆周的时候,嗖的一声划过他的耳畔。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没有看到什么,只是听见了一个短促的声音。随即,轻微的疼痛感伴随着一滴血掠过脸颊,被刺骨冷风吹拂,弥散在空气中。
扶苏的身体继续转动,后一半周,又有同样的一声响起,只不过这次它斩断了扶苏额头上的两根头发,而方向与前者相反。
等到他的身体顶住,他的剑已出鞘。凭直觉他知道,有人在他身后放冷箭。如果不是他及时闪过,第一支箭在他左侧脸留下的伤口将会向中间移一尺,直接穿入他的额头。他还没有去思考关于削断他的几根发丝的第二支箭的问题时,那支箭已出现在他的眼中。它就插在站在不远处树丛中的一个人的头上,他还没看清那人身着什么衣服,那人便倒在了树丛中,消失在包裹着冰雪的草木后面。
扶苏冲那人倒下的地方跑去,用剑砍断挡在他身前的灌木,其上的冰雪也溅落一地。砍出数尺,扶苏便看到了那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他的尸体。扶苏靠近几步,仔细观察着这人的穿着。这具尸体身上披着精制的战甲,接缝之间用牛筋紧密的缝在一起。看着固定在牛皮上的一片一片鳞甲,如鸟瞰稻田一般,一块块鳞片如规划整齐的井田,而鳞片相接处又像穿越一块块田地的阡陌小道,又窄又直,纵横交错在一起。他的腰间别着扁形的箭筒,其中插着的三十支双翼箭犹如密集站立的旌旗手形成的方阵,清一色的黑旗在同一高度范围飘扬。他的右手中握着一张装饰繁杂的长弓,弓身包裹着蛇皮,阳光被雪反射到上面,泛着粼粼银光。箭弦劲度十足,轻轻拨动,还能像琴弦一样发出响动,只不过那声音是重低音。较之于扶苏刚刚从匈奴武士身上缴获来的弯弓相比,这张弓要宽大得多。善于骑射的匈奴人宁愿放弃像这样一张拥有两百步远的射程的长弓而选择灵活轻便的短弓,因为要想让他们在骑着马急速奔驰的情况下拉开这样一张大弓是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这人虽然全副武装,但是头顶只别着一块黑色的头巾。一根黑色的麻花垂到脑后,是他梳理整齐编织细密的辫子。虽然穿着复杂,但除了弓身上的蛇皮、弓弦和匕首的刃以外,此人身上的所有装备都整齐的呈现出黑色调。对于刚刚经历三年边疆生活的扶苏来说,见到这样装束的人是平常事。他曾数十次指挥几千名拥有这样装备的秦军弓箭手向远处的匈奴人齐射。虽然他们的弓箭的射程还不如秦军的连弩射得远,但足以让匈奴骑兵闻风丧胆。因为他们弓箭的射程要近得多,以至于还没有抵达拉弓放箭的位置就损失过半。而秦军的连弩威力更加巨大,一张劲度十二石的弩机射出的箭矢能够准确射杀百丈外的匈奴巡逻兵,并可以人马并穿。在大秦与匈奴长达十余年争夺河套地区的战争中,秦军拥有的强弓劲弩起的作用无可比拟,是它们让秦军所向无敌,使本来以弓箭为绝活的匈奴人不敢开弓。
“一名秦军弓箭手。”那名匈奴人在扶苏身后说道。
扶苏转过身,含有感恩似的一笑:“箭法不错。”
孔刚看看那名弓箭手插着箭的额头,又看看那名匈奴人,眼中含着一丝钦佩,但不服的心态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他傲慢地说道:“此人真是幸运得很,死得如此轻松。换了我的,早把他砍得稀巴烂。”
那名匈奴人不屑的回答:“大个头中原人,你安敢保证接近此人之前不死于其箭下?”他冲孔刚白了一眼,又冲扶苏说道:“君言我与强者为敌,不智之举。然而现在看来,君不仅有敌人,还是弓马娴熟之强敌,最严重者在于与君为敌者乃秦之兵士。在我匈奴,惹忠于单于之勇士性命向搏者,必然穷途末路。君危矣!”
“‘君’?匈奴人,汝倒是恭敬不少。”
“我匈奴人常说:‘敌之友为敌,敌之敌为友。’君与秦兵为敌,便是我匈奴之友人。我匈奴人皆爱憎分明,对敌人可生吞活剥,对友人愿酒肉相赠。”
“既为友人,何不告之以姓名?”
“既然我已知道君之姓名,我也不占便宜。”
听到这个,扶苏诧异的问道:“吾叫什么?”
“若君手中之剑非偷盗而来,君便是秦国公子嬴扶苏。至于我,在匈奴与君在秦地位相同,匈奴头曼单于长子,冒顿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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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8 19:41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秦殇 第二章 第六节



  当扶苏面前的这名匈奴人用他精通的中原话将双方的身份都揭露的时候,相互敌对的两股庞大势力——秦和匈奴未来的统治者也都知道,面对他们的这个人或许就是他们未来所要面对的最有威胁的敌人。
  然而,两个人不同的性格让他们面对同一件事做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反应。扶苏脸上的肌肉和他的内心一样紧张,他仇视的目光和刻有自己名讳并因此出卖了自己的佩剑共同指向了冒顿。一边,持剑人如坐针毡,而另一边,胸前顶着利刃的人却安如泰山。
即使冒顿也和扶苏一样整日提心吊胆,他也不能再多做什么挣扎,因为此时不光有一把剑指向他的胸口,而且还有一把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另一端,刀把被孔刚的手紧紧的攥住,不留一点缝隙。他那只暴筋突骨的大手如一座江南小城,根根突出的血管是期间交错纵横的水道;再细细观察,有几只快舟行于其间,是血管中急速涌动的血浆。
  孔刚急不可耐的说道:“公子,得此天赐良机,此时不除掉此人,更待何时?”
  孔刚从来没有说出过让扶苏听得如此顺耳的话。他恶狠狠的盯着冒顿,知道只要一声令下,未来的匈奴单于就会被他们杀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没有想到,在蒙恬和他率领秦军将匈奴赶出河套地区后不久,匈奴未来的统率也要死于他的剑下。当年老而无能的头曼单于在漠北简陋的单于庭内奄奄一息时,所有人都会因没有人继承单于的位置而头疼不已,因为在此之前,头曼的六个儿子中的五个都已在战场上阵亡,而他大儿子的尸体也早已在马领县郊外的一片树林中化作枯骨。到那时,匈奴的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将会争权夺利,本来就已在大秦的攻势下分崩离析的氏族联盟将会土崩瓦解。那时,在大秦北部边疆,将再也不会出现匈奴甲骑的身影。如此看来,匈奴的命运以及秦国北部边境的安宁共同掌握在扶苏手中。
  扶苏正准备已何等郑重其事又畅快淋漓的语气下达命令,好表现出他心中跳跃着的快感。而孔刚则跃跃欲试的要用手中的铁刀砍断眼前这名非比寻常的匈奴人的脖子,就像在他被发配到阳周之前在战场上一样。就在这一时刻,冒顿的笑声再次传入两人耳中,好像在讥讽着两人。
  “将死之人,为何发笑?”扶苏质问道。
  冒顿没有回答,依然在笑声。
  孔刚谩骂道:“野蛮人,你狗嘴里放的什么屁?”
  “在我匈奴,除了不怕五马分尸的人,还没有人敢对我这么说话。”
  扶苏不屑一顾:“可惜这里并非关外。即使匈奴单于长子,亦无尺寸之权。”
  冒顿用扶苏对他说话的语气对扶苏说道:“公子虽是长皇子,在关内不过与我等同。”
  “人与禽兽,有何相似之处?”
  “虎,百兽之王而穴崩。君,万民之主而宫焚。虽有阴阳之异,皆是众叛亲离之徒。”
  “你自比兽中之王,莫非匈奴人尽是畜牲?”
  “在我匈奴,牲畜乃是安家立业之根本。吃穿住行,缺牲畜一样不可。你们中原人围田而耕、筑城而守,当然不知牲畜的重要性。”
  “不然。我深知胡人杀我妇孺、劫我货殖、烧我屋舍、盗我钱财,要想干成任何一件,牲畜马匹都必不可少。”
  “秦国在瓯脱之上设郡立县,侵我匈奴牧区,占我匈奴水草,匈奴人不过还以颜色。”
  “幽燕之地,本是我大秦土地,何时归匈奴单于所有?”
  “天下物,皆我所有。掌握与否,只是早晚问题。中原人或以无为为道,或以仁义为道,而我便以此为道。”
  听完这番话,扶苏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盯着冒顿。通过冒顿的话,他对匈奴人有了新的认识。
  孔刚见两人一人一句、不分胜负,迫不及待的说道:“殿下,与这等禽兽有什么好说的?不如一刀让他闭上狗嘴。”
  然而,扶苏却并不想这么做。在杀掉冒顿之前,他至少要在与冒顿的辩论中获胜,因为争强好胜的他认为,在一场与生活在匈奴这样的蒙昧民族的人辩论中都形成针锋相对的局面是莫大的耻辱,而以武力结束对方的生命则会永远不能雪耻。因此,他要将辩论进行到底。
  “吾望汝狼狈之状,本族人皆围攻以致龟缩于树窦之中,何也?”
  面对扶苏的挑衅,冒顿安之若素。他一边平静的听着,一边走出灌木丛去收缴被杀死的胡人身上的物品。
  扶苏见冒顿如此平静,觉得自己的进攻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于是,他决定跟着冒顿,将更艰涩的话塞进他的耳朵中,好激起这名匈奴人争斗的欲望,最终使这场辩论的胜利以敌方的恼怒而让他得到。但是,耳朵中不断钻入讥讽之词的冒顿依旧低头做着他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扶苏的话。
  “吾或闻匈奴人善斗好勇。而今观之,已于我大秦强弓劲弩下荡然无存!”扶苏的头在附和着他的话上下点着。
  冒顿仍然安土重迁般的低着头,只是眼珠突然瞪住扶苏,那个角度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大了一倍。扶苏和孔刚一同与冒顿对视,当他们都以为这个匈奴人要被激怒得要出手和他们打斗并为此做好了姿势的时候,冒顿的眼珠却转了回去,继续观察他缴获的弯刀。
  扶苏知道,没有一定的忍耐力的人是不可能对袭入耳中的逆耳之言全部都逆来顺受的。他静静的凝视着匈奴单于的大儿子,顿时又浮想联翩。
  “虽然我对君这种死讯已布告天下的人仍活着并不感到惊奇,但好奇于其所以然。”扶苏脑中的小溪被冒顿的话阻断。
  “尔是在刺探敌情。”
  “这么说亦可。尽管此等讯息在我稳坐单于庭时已无大用。”
  “看来尔已迫不及待要取代尔之父王。”
  “仇者,自然早报而后快。”
  “与父之仇?!”
  “怎么?何怪之有?”
  “匈奴果真是纲纪混乱不堪,怪不得乱伦之风盛行。”
  “不知中原人所谓三纲,是何玄虚莫测之物?”
  “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依我看,这所谓纲,便是主人的意思。而臣、子、妻,不过是策鞭使唤、畜牲一般的奴隶。我最厌烦的便是外表一幅道貌岸然,实为人面兽心的中原人。”  
扶苏不屑置辩,只是冷眼一笑。
冒顿吊起嗓门高声说道:“我们匈奴人讲的,便是自由。能畅游于天地之间,哪怕是一只饥渴难耐的野狼,也比虽有肥肉可食却困于牢中的狮虎强上百倍。”
扶苏一言不发,眉头微微皱起。
冒顿与扶苏对视了数秒,脸上隐约的露出一丝微笑。突然,他扭头向倒在最远处的敌人的尸体走去。他用后背对着扶苏说道:“罢了,料你这般脑中三纲五常根深蒂固的人也不会明白。不过扪心自问,三纲你又遵守了几个?”
“尔为何有此问?”扶苏快步跟上冒顿问道。
“若君真是个遵守三纲的乖奴隶,恐怕现在也不会活着吧?”
冒顿的话虽然不敬,但却让扶苏思考了很久,以至停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很快,冒顿收拾好了行囊,骑上了敌人的马,准备离去。冒顿在马上俯视扶苏,在他离开前最后一次用他那独特的中原话说道:“我们定会再次相见,也许是在战场上,也许是在阴曹里。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已注定同生同死。因为老天不会只安排一个英雄纵横于世,那种故事不够让人热血沸腾。我们都是落难王子,都要回去夺回所失之物。因此,不要再在此地多耽搁时间,告辞!”冒顿的话音与马蹄声紧凑的衔接在一起。扶苏目送这位或许会成为他未来的强敌的人离开这片积雪的树林,心中百感交集,像是林中柏树交错在一起的枝条。
  “殿下为何要放他走?”孔刚问道。
  “若他也这么想,我早已死在那弓箭手箭下。”扶苏虽然这样回答,但他知道原因远不止这么点。可要是真让他说出来,他也很难道清。
  正如冒顿说的那样,扶苏和孔刚不能再在这里逗留。那名弓箭手的到来意味着追杀扶苏的士兵已经很接近他们了。于是,他和孔刚迅速在胡人身上搜寻他们可以利用的物品,然后骑着敌人的马离开了这片树林。
  他们经过一个山丘,回首再向那片山谷内望去,发现积雪已融化大半,纵横交错的阡陌清晰可见,山谷中的马领县屋舍俨然。然而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那里的白雪好像丝毫没有褪去的样子。那山谷中的一片白,就像搁浅在茫茫戈壁上的一艘腐朽的木船,显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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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七节


  扶苏与孔刚策马疾驰,离马领越来越远。两日后,他们便出了北地郡,进了陇西郡地界,并向秦旧都雍县行进。这一路,虽然山路难行、关塞繁多,但利用那个插着三根羽毛漆木信盒,扶苏与孔刚以信使的身份骗过了无数关卡守卫,通过一个又一个关口据点,而写有他自己叛逆罪行和死讯的竹简就挂在关门上。尽管疲乏持续着,但行程也算顺利。每当他们通过一道路障,路上与他们同行的行人就会多一些。他们看到了在凶狠的校尉的押送下即将去服徭役的壮丁队伍中艰难行走的跛子,也看到了尽管身着绫罗绸缎但却因法令而不得不用双脚行路的商人,更看到了大批大批脸上刺字的刑徒。然而一千多刑徒组成的队伍中,竟找不出一个身体完好无损的。有的缺了腿,勉强用根木棍代替。有的缺了眼鼻,用麻布遮挡。有的缺了脚,倒剩了事,只是行走起来更像是鸭子一遥一晃。豪强们刚刚打猎回来,正好在路上遇到这个场面,便由走马观花改为停下来仔细欣赏。
  这种场面在扶苏看来本已是司通见惯了。在戍边的这几年里,他与蒙恬“统领”着无数刑徒打通千沟万壑、攀援崇山峻岭,修长城、筑直道。那些服徭役的人,总是成百上千的从各个地方被押解到西北的不毛之地,又成百上千的在那里死去。而现在,这种状况仍在继续。在扶苏还是威风八面的皇子的时候,尽管他对这些刑徒悲惨的遭遇感到一丝同情,但他也对此无能为力。秦国严酷的法令注定了黔首朝不保夕的命运。而这种严格的法律制度的施行正是秦国从诸国之中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如果一件事利大于弊,那扶苏也不得不在享受这件事的益处的同时忍受其带来的弊端。况且,身为皇子的他尽管和这些命运悲惨的刑徒仅有咫尺之遥,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却离他们的生活相去甚远。当他对着刑徒腐烂发臭的尸体感慨万千的时候,也只能用自我蒙蔽的方式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以暂时平息良心的不安。
  然而,现在已事过境迁。地位的一落千丈使扶苏似乎更加接近了这些刑徒的生活,让他更加关心起他们的命运。  


  不知不觉,扶苏与孔刚脚下的路不再是崎岖蜿蜒的山道,而变成了平坦宽阔的大道。他们的脚下,便是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这里是秦人的家乡,一片在渭水冲击下形成的肥沃土地。扶苏脑海中一幅秋日丰收的景象。璀璨金黄的麦地里麦秆摩拳擦掌、拥进不堪,连田间小路也快被他们占领。从中间走过,麦穗如貂皮滑过脸颊,好像根根烧着却不烫人的香,丝丝缕缕间都散发着空气中成片成片掠过的麦香。找块凸起的岩石站在上面环视四周,你心中会有统领百万大军的骄傲。你的士兵尽披黄金甲,尽戴黄金冠,麦穗是他们头顶的三尺鹖羽。低矮的黍为步卒,高大的粟为骑兵,白旄黄钺、列阵森严环绕于你。他们的斗志昂扬,刷刷的呼喊声仿佛迫不及待的在要求你给他们下出征讨敌的命令。
这个时候,秦人都会欢欣雀跃。一年辛勤播种,得以丰收。而而后一月,便是十月。秦历以十月为元,过了十月初一,便是新的一年。人们会聚在祠堂,给上天献上牺牲帛绢,以感谢上天给他们带来阳光水草。
  然而,扶苏脑海中这支每年秋日都规律性的集结的强大军队在今年却没有出现在关中平原上。扶苏和孔刚沿着渭水行了数十里路,却只看见荒芜的土地和寥寥无几的炊烟。阔别家乡几年,扶苏想再次像从前那样跳进渭水两岸的麦浪中去,却没有了机会。流淌在渭水中的河水到了秋日依旧充足,可今年却是个意外的荒年,这不免不大合常理。
  扶苏略感口渴,想要到渭水岸边喝点水。岸边的滩涂,泥泞不堪,扶苏和孔刚不得不牵着马走,以防马掌陷入泥中。渭水的河床宽阔,扶苏和孔刚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河岸边沿。甘甜清澈的河水沁入扶苏口中,不禁感觉爽朗清新。口渴问题解决之后,二人又掏出从胡人那里缴获来的胡饼,找块岸边的青石坐下,一边咀嚼着胡饼一边看渭水缓缓流淌。
  “殿下,我们落日之前便能赶到雍县了吧?”孔刚问道。
  扶苏点点头。
  孔刚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一条白龙冲出口中。扶苏感到奇怪,因为这是他几日内第一次听到孔刚叹气之声。
  “孔刚,你在感慨何事?”
  孔刚转过头,略显忧伤的脸呈现在扶苏面前。他少见的轻声细语道:“孔刚本是雍县人士,一家都是屠户。为在战场上斩得几颗敌人首级赢得爵位,十九岁便从军戍边九原。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奋勇杀敌,现在一算,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如此说来,你不就要归故里了吗?此乃愉悦人心之事,为何兴叹?”
  “只是出征之时,曾向乡亲夸下海口,不赢得一官半爵,绝不回来。而现如今……”孔刚显得坐立不安。
  “跟着扶苏我,难道不是值得炫耀之事?”
“不敢……只是,我离家之时,却还穿的整整齐齐,可归来之时,竟衣衫破烂,不免……唉……”
说到这里,扶苏看看孔刚身上沾满血污的破衣烂衫,再看看自己是如此,心中也迸发出同样感想。当年他从咸阳出征之时,身着头戴,白甲白胄;跨下骏马,日行千里;两侧护卫,披坚执锐;威风凛凛,何等威风?而如今,只有两马两人,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何等惨状?他努力不去想这等悲凉之事,便设法转移开话题。
“你家老少,各有几人?”
“我父母早亡,只剩下兄弟二人以屠宰为生,不知我那兄长如今可安好。”
“在黔首看来,亲人得以团聚乃是首要之事?”
“空腹之时,能有粗粮充饥;数九寒冬,能有棉衣裹身;平日里,能有亲朋相伴左右。这便是最重要的事。”
扶苏听得十分认真。他认同的点点头。
“不过在我看来,”孔刚又继续说道:“酒瘾上来的时候,能痛快的喝上几大口酒,才是最为重要的事。”
孔刚开怀大笑,而扶苏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经过了曲折的路,扶苏突然发觉自己对这种表情早已感到生疏。
“时候不早,该赶路了。”扶苏又遥望灰蒙蒙的天说道。
“嗯,”孔刚表情庄重的看着扶苏,双手扣在胸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无论您走到哪里,处境如何艰难,我孔刚都会追随到底。”
孔刚坚毅的神情让扶苏感受到他吐出的话确是发自内心。他拍拍孔刚宽大坚实的肩膀,感受到他胸怀的一颗忠心散发出的阵阵热量。他冲孔刚亲和的微笑,两人的心在交融。
二人牵着喝得水饱的马,继续他们的行程。


路上,扶苏围绕着孔刚告诉他的平民百姓眼中最重要的事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各个流派、各个大家的治国之策、警世之言在他脑中闪。


就在思索的同时,扶苏也需注意周围的危险。因为越靠近京畿,在路上巡查的士兵就越多。他将佩剑深藏衣衫之中,生怕剑鞘滑落以至刻有自己身份的篆书暴露于外。
在路上,扶苏又发现了奇怪的一点。那就是在士兵愈发多起来的同时,身着白衣的人也多了起来。而巡查的士兵,几乎全部都头系白绫,与他们一身浓重威严的黑色军服形成鲜明对比。莫非是哪个高官寿终正寝?可是扶苏左思右想,也觉得蹊跷。即便是丞相那样的大官病逝,也不会搞得距京城百里之外的雍县也人人缟素。莫非是哪个皇室要员离世?可是最近死亡的消息被公之于众的皇贵,恐怕只有他自己。而这么多人,是不会冒生命危险去纪念一个被皇上鉴定为“逆贼”的人的。


二人又行了几里路。淡淡暮色和雍县县城的城郭几乎在同一刻出现扶苏眼中。大秦的旧都离他们只有不到三里远。沿着铺设笔直的大道遥望前方,雍县那修葺整齐的城墙和高高的城楼尽收眼底。然而扶苏注意到,城楼上面,竟挂满了苍白的丝绢。那究竟代表了什么?扶苏突然萌生莫名的惧意。
策马行在城门前的这段平坦的直路上,扶苏竟感觉艰难无比。他被莫名的阻力搞得心慌气短,不自觉地喘着粗气。到了城门口,他费了很大劲才亮出那个信盒。前几日积累的经验告诉了扶苏,即使他和孔刚穿得多么破烂、多么和他们要伪装的身份不匹配,只要这个法宝一出现,守卫们也只能乖乖的放开道让他们通过。而这次,扶苏和孔刚又轻易骗过城门口检查出入县城的行人的守卫。
“是北地赶来的信使。快进去吧!”卫兵冲扶苏和孔刚说道。
卫兵已经让开道容扶苏通过,但扶苏却没有拍马向前走。扶苏作出了惊人之举,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向守卫问道:“为何城上挂白绫、士兵头上扎白缎,出了何事?”
扶苏一问,让士兵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不少。他们面面相觑,好象这问题的答案很长很长,语言要组织很久才行。扶苏观察士兵的神情,发觉这事一定不简单。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想早点知道事情的真相。
忽然,正对着扶苏的那名士兵向扶苏说道:“信使连夜赶路,可能有所不知。皇上……”那人说出皇上两字的时候,表情异常严肃。
扶苏一听是皇上,再一看那士兵的表情,急忙质问道:“皇上如何?”
“皇上,在出行的路上,驾崩了。”士兵说完,默默低下头。而扶苏则是整个身子都低下,险些从马上跌落。
“何时之事?!”
“圣上刚刚在骊山入土。”
扶苏已没有力气再多问问题,他的意识与天色一道黑了下去。与昏黑的意识截然相反的是眼中那挂在城头洁白无瑕的丝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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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二章 第八节
  


  父亲的死来得突然。这样一个噩耗突然来袭,让扶苏手足无措。虽然对于一个已明显衰老的人而言,寿终正寝并非什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况且像始皇这样整日操劳国政的人,积劳成疾,就算老来时常游山玩水,也逃不过半百早逝的命运。
  扶苏心律紊乱、焦躁不安。他的心情无比复杂,悲伤、怅惘、迷惘、愤恨、窘迫、疑惑六座大堤同时决口。一时间,洪流汇成两道波涛汹涌的河水从扶苏双目中排山倒海的流出。前半夜,他靠在雍县驿站客房的斑驳墙壁上,回想父亲的一生,追忆着与父亲的每一个片断。
从年少气盛到老态龙钟,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度过。始龀时,扶苏对父亲的印象是高大而慈祥。他以为父亲能包容世间万物,就像他用他宽广的手臂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搂入怀中一样。幼学之年,他对一身戎装、耀武扬威的父亲萌生崇敬之情。志学之年,父亲的威严庄重更使他敬重,他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父亲那样统领千军万马、群臣顶礼膜拜的人。而后,他的年龄逐渐增长,面对数年才回咸阳与家人团聚一次的父亲,他脸上更多的是敬畏之色。扶苏涉猎的书籍越来越多,他渐渐察觉到父亲暴虐的一面。另一方面,它以为自己快要长大成人、走向独立道路,叛逆的种子便无声无息的开始生根发芽。天下统一、律历的改革后,父亲却又开始游历名山大川,以至父子之间相见的机会更少。慢慢的,父子日趋疏远,而他与父亲的摩擦也频繁增多。扶苏的叛逆和不驯使父子每每向见,几乎都是已争吵结束。终于,在面刺父亲焚书过失后,他被勒令到边疆做监军。此后,扶苏与他父亲竟再也未曾向见。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的场面。两人为大焚天下书籍之事在咸阳宫内争执不休。偌大的宫内,百官沉默不语,只有殿上殿下一对父子针锋相对的声音在宫内回荡。“汝真乃旷世昏君!”这是扶苏对他的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便气愤地离去。没想到,那次争执真是和父亲见得最后一面……


后半夜,孔刚被初冬的阵阵寒气冻得醒来。他想把扶苏的被子往上铺铺,却发现被子下面只有一张空床。
  扶苏穿着单衣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蹒跚的逛着。不知他从哪里拾得一柄生锈的短刀、一个破烂的酒酲,各握两手之中。他醉得走道东倒西歪,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风的方向。他故意逆着风走,好像在以次象征着他的命运。他又刻意将酒喝得满脸都是,让自己更以为自己是在泪流满面。
  “三更半夜,不在家中睡觉。深夜上街,莫非想翻墙入户、盗人财物?”突然,有人对扶苏尖厉的嚷道。
  扶苏微微的抬起垂着的头,朦胧的看见几个巡夜的士兵咄咄逼人的向他快步走来。扶苏没有回应,继续摆动着身体向前走。
  “大胆狂徒,快快答话!”几个士兵走上前,轻易将扶苏摁倒在地。
 “是个酒徒。”士兵按着扶苏软绵绵的身体说道。
 “酒鬼,你胆敢深夜提刀在街上瞎逛?!不知道有‘凡黔首戌时之后不得上街’之法吗?”
 扶苏闭着双眼饱含醉意的一笑:“那是卑贱者之约束……又与我何干?”
 “酒鬼口气不小。还不快向本大爷报上你的狗名!”一名士兵嚣张的揪住扶苏散乱的头发叫骂道。
 “大胆!”扶苏一吼,“敢对本皇子如此讲话?!”
 扶苏的嘶喊引来士兵们一阵嘲笑。其中一名士兵讥讽的问道:“不知阁下乃是哪位皇子阿?”
 扶苏猛一回头,脸上的表情顿时严肃无比。他瞪着这名士兵,抬高嗓音,洪亮的大声喊道:“吾乃大秦始皇帝长子,嬴扶苏是也!”声音虽落下,但他脸上的肌肉仍不停抽搐着。
 几名士兵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你这疯鬼……胆敢直呼逆贼名讳,还要命否?”方才那名问扶苏话的士兵一下子变得轻声细语,“你……快快回家去,万万不可向别人提我等之事。”说罢,几名士兵环顾四周,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扶苏觉得奇怪,但是醉意朦胧的他却没有什么力气去想这些事。没有了士兵手臂的支撑,他的身子立刻摊倒在地上。很快,他在街中央昏睡过去。而他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中偷偷的窥视着他。
 

  阴天,阳光被厚厚的云遮挡住,再加上正值初冬,到了辰时左右,天才蒙蒙发亮。扶苏在不知不觉中醒来,睁开眼睛,感觉眼皮阵阵疼痛。他缓缓抬起身,从头到脚都感受到同样的疼痛感。
  “殿下终于醒了。”孔刚的声音从扶苏左手边传来。扶苏艰难的扭头去看,只见孔刚单膝跪在扶苏所躺的床边。
  “我……”扶苏张开口说话,上下颚全部疼了起来。
  “孔刚昨日夜半醒来,却发现殿下不在床上。臣害怕殿下出什么事,便出驿站去寻。谁知走出大门几百步,便看见您在街中央躺着。”
  “是你……将我驮回来的?”
  “是臣……”孔刚稍稍抬起头,“束臣直言,殿下不应该嗜酒。”
  “你……如何知道?”
  孔刚忽然吊起嗓门说话:“‘一身酒气,神志不清,手中尚提酒酲,若非酗酒,何也?’”此言罢,孔刚的语气又变得恭敬起来,“当年孔刚醉酒军中,还死不赖账,殿下便对孔刚说了这些话。”孔刚抬起头,“殿下对孔刚说‘酒能乱人心智,乃误事之源’,可如今,殿下自己却喝得烂醉。孔刚劝殿下不应再多喝酒了。”
  孔刚言辞诚恳,然而父亲死亡的阴影仍然深深的笼罩着扶苏的心,因此他无动于衷。
  “够了。”扶苏冷言一句,便快速起身穿衣。他顾作从容,好让孔刚以为他没有因为喝酒而头疼脑热。他快速的穿上已经发臭的衣服、快速推开门。霎时间,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天也以同样快的速度笼罩了扶苏的视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个潜藏许久的问题从他脑中某个角落猛地蹿出:现在他该怎么办?
  “殿下,我们要启程吗?”孔刚问道。
  扶苏点点头。
  “我们还要去咸阳?”
  扶苏摇摇头。
“那殿下要去哪里?”
扶苏默然许久,终于开口:“……下楼……”他轻声答道,淤积在咽喉中的肿痛也随之涨出。
孔刚刚要按扶苏的话去作,却突然发现他们住的原本便是一楼。


此刻扶苏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时间顾得上和别人说话。他只是无意识的走出房门,走到露天的大堂里,找了个椅子坐下,继续迷惘着。他没有注意到,往日闭口不敢谈国事的百姓,今天竟然在茶余饭后对朝政大肆议论起来。小型的议会在大堂内的数张桌子上立刻组织了起来。尽管如此,但扶苏的耳中好像各塞着一只喋喋不休的牛蜂,吵得他完全听不清周围人所说的话。当他被耳中的不明之音折磨得快神志不清时,他伸手去掏双耳,却发现里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样空空荡荡。
扶苏就这样瘫坐在长椅上呆了两三个时辰。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和他交流,只有孔刚呆呆的望着他。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种念头让他想到阴阳两界,想到生死离别,想到自己现在活着的意义。


半天时间内,无数过客出入驿站大门。这些往来的行人在扶苏眼中不过是尘埃一样的陌路人。但在天气依旧阴沉的午后,他却偏偏对一对破衣烂衫的父子注意起来。
他们打扮得像沿街乞讨的乞丐。正如其他同行一样在初冬正午后饥寒交迫时无奈走入驿站乞讨,也像其他同行一样遭到被哄赶出去的处置。但是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从走进驿站大门到遭到门丁驱赶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作出乞丐标志性的那种卑躬屈膝的蜷缩式姿势。相反,他们昂首挺胸。好像把他们脸上淤积的污垢擦去,再朝服衣冠一番,就能立刻焕然变成富家公子一样。
“我乃龟卜噬占、通天道之士,非讨饭之徒。”面对门丁们的推搡,像是父亲的年长者一般正经的说道。
尽管那人正正经经的解释一番,但门丁仍然不停手。而那年长者则极力用身体保护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儿子。他看起来虽然瘦骨嶙峋,但三四个强壮高大的壮年都无法将他推到门外。以至最后惊动了驿站里的官员出来收拾局面。
人们将那对父子团团围住,以至坐在院中的扶苏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他只听见人们安静下来后,蹦出几下铜钱掉落在地的声音。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那中年人倔强的声音扶苏听得清清楚楚。
“身无分文、腹中无粟的君子?带着你儿子拿着本员施舍于你的钱赶紧滚开!不要阻碍客官们出入!”官员哄叱道。
“不劳而获,无耻之举。”
“那你如何才肯拿钱滚开?”
“我只收劳之所获。”
“你这相士若不是学术不精、道行不深,怎会如此狼狈?谁会听你胡言乱语、蛊惑人心?来人,把他拖走!”
说罢,扶苏听见麻布摩擦地面的声音。披在那人身上原本就快支离破碎的麻布,听起来被拖蹭得七零八落。
“住手!谁说无人欲占卜?”那人还在拼命的呼喊。
“谁?”来自驿站官员与门卫口中的质问正如吐沫一样齐刷刷喷到那人身上。但那人却安之若素,并突然对遥坐在十几丈外的扶苏彬彬有礼的说道:“廖某观院端所坐公子,脸上黯淡无光,心中定有忧愁,不知廖某可否为公子卜上一卦、出一解忧之策?”
透过那名官员双腿之间的空当,扶苏看到的是一张真挚的面容。不知道是因为他对此人以及跟随他的幼童萌生怜悯之情,还是因为他迷惘到要用占卜来取代从前他引以为傲的自信,他竟然开口同意了一名所干的职业受他鄙夷的陌生人的建议。
  扶苏召唤那人过来,官员和门卫也不好再做阻拦。而那所谓的术士也立刻站了起来,轻蔑的拍拍身上的尘土,几片扯烂的布条也飘落于地。他像是富有弹性的弓弦,方才还被门丁拖死猪般拉动,等到他们一松手,便又立刻恢复了昂首挺胸的原状。没有人肯为他让道,他便从人群中狐假虎威的撞出一条路,活像个得志小人。
这人只是自命清高的走出十几步,扶苏对他的厌恶感便上升到了极点。在他看来,儒生就是这样一幅令人厌恶的丑态。他很快便后悔自己让这名儒生的典型代表为自己占卜的行为。
这人还为停下脚步便开口冲扶苏说道:“这位公子,不知是要龟卜还是签卜?”
扶苏不仅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还将手掌立在身前,以示阻拦。
“莫非看相?”这人微微一笑,“本人看相不受分文。”
“慢着!”扶苏语气尖锐,“汝口若悬河之辈不去大官显贵耳边蛊惑人心,在此作何?”沉沦之中的扶苏很想指着这人鼻子痛骂他一通,把憋在心中的愤懑也一并吐出。
“公子恐怕误以为廖某乃迎合之徒了吧?”
“不然乎?”
“不然,”此人突然上前三步,“公子虽贵,但不过一入泽之虎,只能做困兽之斗。”
“汝辈惯用之术先危言耸听故弄玄虚以混淆视听激其忧恐之心,再编造辟祸之法以谋骗其钱财!我可不会受你欺骗!”扶苏指向这人的食指和他的喉咙都紧绷到不由发颤的地步。
扶苏突如其来的激动神色让所有人都开始注视他,也包括那名驿站的官员。然而与其他人不同,他注视扶苏的双眼中多了一丝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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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二章 第九节

压抑的气氛从清晨开始弥散,一直延续到暮色时分还充斥在空气中。这股让人吸一口就要顿足捶胸的气息来自压在人们头顶好像伸手即触的层层乌云,来自巡逻在大街小巷间个个五官好像拉满的弓弦紧绷的巡逻卫兵,来自垂荡于房前屋后好像白无常摇摇晃晃的条条白绫。
  扶苏就在这种浓重压抑的气氛中浸泡了一整天。除了在驿站中发呆和与那名姓廖的相士展开了一个时辰的争辩外,他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他和那名相士的争论地点随着争辩本身的激烈程度而从屋外转向了屋内。起初,一些好事之徒把着窗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去看屋内一名朝廷差役是如何和一名乞丐对坐切磋的。但是不久,他们便被两人玄之又玄的言辞所搞得云山雾罩,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好事者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孔刚和一直跟着那乞丐的小男孩两人各坐在门的左右。孔刚等得心发慌,想方设法找点什么事情做。当地上的石子都被他抛出老远之后,他和与他相对而坐的小孩对上了眼。他们起初是对视,而后开始交流,很快便欢声笑语不断。
  孔刚向这孩子展示着他手臂上的块块突出地肌肉。那孩子用小手捏着比自己的脑袋还大的肌肉,好像一只井底之蛙顺着井绳爬出井口般大开眼界。
  “小鬼,我老孔还有更绝的。”
  那孩子注视着孔刚,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神色。
  “小鬼,你可知人小肚子上有几块肌肉?”孔刚拍拍他的小腹问道。
  那孩子摇摇头。
  这孩子的答案让孔刚甚是不爽,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无法让这孩子看完他超乎常人的地方后立马振臂惊呼。
  孔刚对对牛弹琴颇的事无兴趣,于是决定不再给这小孩展示长在他小腹上的奇观。他一边这要做,一边憋出奇怪的腔调对那孩子说:“小鬼,看来你没眼福了。”
孔刚刚要用他宽大的手掌去摸摸这孩子的小脑袋,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便缓缓作响。这时孔刚才意识到争论声此起彼伏房中早已沉寂许久。从屋外看去,屋内漆黑得不见一物。突然,廖姓相士披肩的散发从一片混沌中钻出。他依旧用与他穿着十分不配套的方式走着道。只是走到门外后,竟转过身来低头将门轻轻关上。
他又转回身来面向孔刚,却突然一惊。他气啸冲天的一把蹿到孔刚身前,孔刚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微微触碰到那孩子发梢的左手便被推到一旁。当他再一回过神看,那名相士已抱着那孩子匆忙奔到驿站门外,消失在孔刚的视野之外。
在孔刚这样为人直来直去的人看来,这样的人实数古怪。但他此时更关心的是公子的状况。他走上前轻轻推开门,走进黑压压的屋中,发现公子仍然跪坐在草席上发呆。
“公子,那家伙对您说了些什么?为何如此之久?”孔刚将已在他心中翻腾了两个时辰的问题倾泄出。
扶苏面无神色的凝视孔刚,那冷峻的表情使孔刚这个金刚怒目的剽头大汉都要后被发冷。
“退下吧。我要单独静一静。”
虽然孔刚还是十分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无奈只得遵从扶苏的命令。之后,所剩无几的午后时光也消磨在平静和压抑中。百无聊赖的孔刚跟着久违的酒气来到酒肆中,但是他却在喝与不喝之间挣扎。最后,他以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使他喝酒这件事在他心中成为顺理成章的事,并很快陶醉于酒酣之中。他光顾饮酒,却没有注意到,正有无数双眼睛正在角落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久,暮色抹黑了檐上飘动的白绫,抹黑了巷间穿梭的甲胄,抹黑了祈年宫陈列的九鼎八簋,抹黑了整个雍县。孔刚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转了好几圈却寻不得回驿站的路。他急得发慌,开始自言自语的责备起自己。
“老孔,你又喝酒了……这要让公子知道……怎么办啊?”
“是啊……不过既然连公子昨夜都喝得烂醉了……我在酒馆里舔上几口……又何妨?”
“不过……还是……”
孔刚迷离之际,有马蹄声从街前方响起,越来越近。突然,两个硕大的黑影与孔刚擦肩而过,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只有马蹄声在孔刚背后作响,越来越远。孔刚歪歪扭扭的转过身子,那西方的天空,最后几点余曦还爬在天边连成片的云上,渐渐远去的马蹄声犹如夕阳消逝前最后的道别。然而当整个天空慢慢阴沉下来时,那道别声却又越来越响。
昏暗的街道前方,被勾成剪影的房屋中央,两名骑者的轮廓和五朵冬日中蒸腾的白烟若隐若现,与那马蹄声一道愈发清晰。他们到达孔刚身旁,其中一人勒马停下,另外一人则驾着马在孔刚周围不停打转,环顾四周。停下那人在马上低下头观察孔刚,跳下马来,一把揪住孔刚的手,把他往马上拽。孔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自觉地顺着那人用力的方向上了马。在这一过程中,另外一人催促之声接连不断。醉醺醺的孔刚一趴上马,立刻寻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他在马背上,只感觉自己在黑暗中急速向前,越来越快。很快,他在马急促的喘息声中昏睡了过去。


孔刚从昏睡中缓缓醒来,醉酒后的困乏依然紧紧缠绕着他,让他连起个身都异常困难。他向四周张望,发现自己身处一荒废许久的祠堂中。整个祠堂内杂草丛生,蛛网密布。地上黄土厚厚一层,只有几处被趟开,露出那发霉胡饼般的地砖。孔刚身前有一堆烧成炭的木头,还在徐徐冒着黑烟。透过敞开的腐朽了的大门向外张望,孔刚看见两匹马趴在祠堂外的一棵秃树旁歇息。这与那地上的几个脚印和炭堆在整个陈旧腐朽的环境中都显得极其突兀。然而孔刚并不狐疑什么,因为他知道那是扶苏公子和他留下的,因为公子的包裹就放在他的身边,其中还有那个插着三根羽毛的漆木盒。
看着这个一直神秘兮兮的盒子,充满好奇的孔刚忍不住拿起他。他看着手中这个精致的小盒子,用手抚摸着其上脉络清晰的花纹,一股迫切想知道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的愿望油然而生。他伸手去碰盒子上的密封火印,有股想将它立刻揭开的冲动。似乎这神秘的盒子对孔刚来说和陈年佳酿同样更具无法抗拒的诱惑力,都使他忍不住想违背扶苏的叮嘱。一时间,他失去的判断是非的理智,竟然撕开了那火印。做出这个费不了半点力气的小动作,孔刚这样的壮汉竟弄得额头直冒汗珠。
突然,祠外突然有脚步声响起,这让如惊弓之鸟般的孔刚立刻心惊胆战。他顾不上再去看盒子里面那让他神往的神秘东西,立刻慌张的将那已经揭了封的信盒收进包裹中,并下意识的躺回原位开始假装睡觉。
孔刚眼前的一片黑暗衬托出渐渐临近的脚步声的清晰。随着那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两人的对话。
“殿下,此整装待发之机,脸上为何冒出焦虑之色?”
“不知如何才能叫醒这无用的酒徒!”这只属于扶苏的刚劲有力的斥责声就这样迅速的结束了孔刚对他身份的猜测。
“呵,殿下多虑。看廖某给他醒酒。”孔刚对这个拥有健硕身躯和高高翘起的一根细长尾巴的声音熟悉得很,他就是那个昨日在驿站招摇过市的乞丐术士,或叫术士乞丐亦可。
孔刚想到这里,不禁自喜将两人全都糊弄了过去。现在,他想好好看看这家伙是怎么把他这个意识清醒的人“叫醒”的。他就这样睁眼去看了,就这样暴露了,就这样被那被称为乞丐术士或是术士乞丐的人嘲弄了。
  孔刚呆呆的看着这家伙嚣张的笑脸,原来他就是这么把自己“叫醒”的。“你!”他的身体马上随着食指的指向扑向那人,瞬间那人单薄的身体便摔在地上,发出脆木断裂的声音。孔刚的拳头下落,却在中途停住。看看身下这弱不禁风的家伙,他都不屑于揍他一顿。他慢慢起身,一站起来眼中便出现了一只在一旁矗立着的扶苏。他面无神色的看着孔刚,复杂的眼神让孔刚这个头脑简单的粗人完全琢磨不透,只是觉得后背发凉。
这时,那姓廖的家伙平静的缓缓起身,正如他平静的被孔刚扑倒。孔刚向他瞥了一眼,再一看扶苏,已奔出庙外数丈,跳上候在庙外的马,一勒缰绳,只留下黄土一阵。
孔刚想一把掐断姓廖的家伙的脖子,但扶苏气愤的离去让他无暇顾及那些他自以为如探囊取物般地事。他也奔出破庙,跳上候在庙外的马,一勒缰绳,又留下黄土一阵。
冬日的秦川覆着一层暗黄,青色的渭水枯叶般的秦川上的一道轮廓最为清晰的叶脉。这片枯叶一望无垠,扶苏不知自己驱驰了多久,眼前却依旧只有默默流淌着的渭水、接二连三的城郭和连成片的荒地。直到混着石子的寒风将他心中的愤懑击退,他才勒紧缰绳停下。这时,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昏黄之中。在他只有百丈的视野内,有枯树,有乱石,还有一人。
虽然扶苏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那飞沙走石中挺立于马上的宽大身躯足以让扶苏认出他。
他策马朝扶苏奔来,当两人彼此都看清对方,他又缓缓停下。
扶苏默默的盯着孔刚默默朝向他的头顶,一种盯着一块发霉腐臭的肉的感觉不禁生于脑中。即使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从无数毛孔中蠕动而出的黑色蛆虫,光是探鼻稍稍闻一下那气味,你也能为此而付出一顿腹中之物的代价。
扶苏不由得开始窃笑,之后是放声大笑,最后要到了捧腹的阶段,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当那笑声沸反盈天之后的苍白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当扶苏逐渐发现那笑的无意义的时候,当他渐渐意识到那笑其实是给予同样穷困潦倒的自己时候,他的笑声变得凄厉——先是苦笑,后是哭笑,最后完全变成了纯粹的哭。
哭是他久违了的一种声音,也是他久违了的一种感觉。不知多长时间了,好像是从三年前的那天开始,他只见过死人,却不曾见过泪人,他也不曾做过泪人,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死人。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依旧对死亡有不可克服的畏惧。他怕死,就像他父亲一样。潜于骨子中的叛逆让他一直不能正视这件事,不屑于与他父亲做任何类比。但现在,他的父亲已到了他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虽阴阳两隔,彼此心间深深的隔阂,却自解。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和他的父亲竟是如此的相像,连遭遇的命运也如出一辙。在逃往之路上,他们都早早留上了足迹,一个十三岁,一个二十九岁。
“殿下,臣有罪,甘愿受罚。”孔刚叩在地上,宽大的背朝着扶苏。扶苏知道人本不用后背沟通,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只要想和他说上几句,就要亮出后背?在他面前,他们变得失去本性,失去自我。孔刚固然忠诚,却不了解他,不能成为扶苏沟通的对象,这也许就是他的悲哀。面对孔刚的背,扶苏什么也说不出,无论是斥责,还是其他什么。
“饶你一次,”扶苏找到了一种与孔刚的话相配的说话方式,“醉酒一事不加追究。”
孔刚稍稍抬头,刚探见扶苏那张泪痕还为擦去变故作严肃的脸,就又五体投地的称谢。
“那么,公子,风沙已散,不如出发。”一个第三者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同样来得突然的还有廖姓术士。
面对他的突然出现,扶苏和孔刚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诧异。扶苏不禁朝四周环视,风沙果然已退去,黄土地又出现。虽然扶苏对刚才的事的印象亦假亦真,但他和孔刚明明一前一后驾马奔驰了许久,少说也离那间破庙有十几里之遥了。莫非这苦瘦如柴的人紧紧尾随了他们一路而只是用他的两根木棍般的腿?
“风虽去,沙犹在。”扶苏这样答道,便开始继续他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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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第二章 第十节

“殿下,这家伙为什么和我们一起走?那小家伙为什么没和我们一起走?”旅途刚刚继续,孔刚便不加修饰的问扶苏。
扶苏转过头还没回答,那术士已开口。
“大个,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个?”
“你这家伙真是积极!告诉你,都不!”
“大个,我不叫家伙,叫廖异。”
“家伙,我不叫大个,叫孔刚!”
扶苏知道,尽管这两人交换了姓名,但是他们还是会用他们喜欢的方式叫对方。
廖异自得的一笑:“大个,我给你看相如何?”
“我倒要看看你能耍什么鬼把戏。”孔刚在马上,廖异在地上,一曲一直,一嗔目一合眼。廖异的指尖刚刚触摸到孔刚那宽厚的大手,便好像碰了烧红的煤块一样缩了回去,还没闭好的眼睛就又睁开,并开始轻笑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孔刚不解的皱眉。
“相已毕。”廖异胸有成竹的点点头。
“胡说,你什么都没干。莫非是要耍弄我?!”
“大个你太易被看透,给你看相自然省时省力。廖某为人,从不打诳语。”
“……”扶苏默然。

虽然最终没有人回答孔刚的问题,但是最后他还是渐渐知道了一切,尽管不是很清楚。
“所以,你这老家伙也想追随殿下?”孔刚挑起眉毛问道。
“正是。”
“除了会算算卦、哄哄人你还会什么?”
“还会让你这种傻大个大头朝上。”
“噢?!”一听到打架这种事,孔刚便立马来了兴趣,“那么,来吧!”他已下了马,扎好马步。
“好!”孔刚本以为廖异在挨揍前会借神灵之名故弄玄虚一番,但是事实上,廖异的动作简单利索。
“我还没碰你,你怎么就倒了阿?!”孔刚反倒急了。
“哼,不知道谁倒了。”廖异脸贴着地,在他的眼中,孔刚上身倒在天上,下身倒在地上。
孔刚始终没明白廖异这并不算得上有趣的玩笑是什么意思,但是廖异却乐此不疲。
“那是你一厢情愿。”扶苏在马上对着躺在地上的廖异说道。扶苏这一句话,像是什么命令一般,廖异一听,如同触电一般一跃而起,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
“公子指哪件事?若是那件,绝不是一厢情愿。那件事可是尽人皆知。”
“什么?你这家伙休要狡辩!你明明被我孔刚内力逼倒了!”不用说,这句话是孔刚说的。
“恕廖某冒犯,恐怕一厢情愿的是公子。”廖异深深叩首。
“大胆!”扶苏和孔刚齐声叫倒。他们的和声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在第二句上就起了分歧。
“你这家伙,竟敢如此对公子说话!”“竖子,你竟敢如此讲话!”
“公子,多说无易。此事还是请公子多多考虑才是。”廖异平静的说道。
“公子,让我教训一下这家伙!”孔刚开始见风使舵。
扶苏并没有回答,而是驾马转身继续前行。一看这个,孔刚又匆忙窜上马去追。廖异却沉着的在一旁呼喊到;“大个莫慌。公子不会走远!”他又低沉的自言自语,“他不能。”
那个廖异口中所说的不能让扶苏走远的理由很快就突然跳到了扶苏的面前,就在扶苏骑马刚要越过一个山头。扶苏看见那个理由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从马上跳下,滚进草丛中。也就在他刚刚滚进草丛后,当他再度抬头去看前方,那匹他已顾不上去勒止的坐骑便已开始痛苦的嘶鸣,倒在了山头,身上插着三跟好像还在微微震颤的箭。他孤身一人躲在草丛中,山脚下的景象让他不禁全身一凉——一个从山脚向平原延伸十数里的大军营。整个军营,被黑白渲染,散发出的森严让人窒息,让人望而生畏。
面对这片声势如此浩大的军营以及驻扎其中的十数万士兵,扶苏来不及兴感自己的过去,足足可以让他眼前这样一支大军任他摆布的过去。因为这时,扶苏身后又想起了一串马蹄声。他知道如果不由他去制止孔刚,他会直接驾马冲下山,被足以洞穿三层铠甲的大黄弩射得混身是洞,就像他骑的那匹马一样。
“停下!”扶苏在草丛中向马蹄声的方向呼喊。很快,山头上又多了一滩马血,草丛中又多了一个人。
“殿下,我们如何过去?”
“不是过去,而是……”扶苏始终面向山下军营的脸突然转向孔刚,“进去。”
“进去?”连孔刚那样鲁莽的人都感觉到扶苏这话有多愚蠢,“闯进去?!”
“对。”扶苏轻轻一答,便利索的起身走出草丛,从容地向山下走去。对此,连孔刚也迟疑片刻。躲在草丛中,看着扶苏离他越来越远,孔刚越来越没有留下来的底气。
“殿下做的,一定是对的。”他这样说服自己,起身追向扶苏。
扶苏沿着山路向下走,又有三名穿着孝衣的巡山士兵沿着山路向上而来。面对他们还有他们手中刚才险些射中自己的弩机,扶苏装出一幅平静。他攥紧拳头,不是要给这群士兵迎头一击,而是要给自己增加一份信心。
“大胆!干什么的鬼鬼祟祟?”
“大胆!干什么的冒冒失失?”
秦人果然彼此之间存在着潜移默化的默契,连在敌对的时刻亦是如此。
“刁民,敢教训军爷?!”显然,这些官兵已经习惯了百姓对他们由来已久的逆来顺受,扶苏这一句话让他们在愤怒之余又惊奇不已。光凭这点扶苏就明白了,他们不曾加入过扶苏率领过的军队,也许这整支军队中的士兵也不会有几个人认得出他。所以,他放心大胆的说出了他蓄谋已久的话。
“大胆!”扶苏指着士兵们的鼻子,“我有边疆五百里加急送上,尔等快让开。”
看着扶苏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看看亮出的插有三根羽毛的漆制木盒,士兵们立刻变得恭敬了起来。他们迅速让开了身位,和他们一样快的是扶苏迅速通过的身影。
扶苏刚要出口气,身后又突然传来了方才士兵的喊声:“信使!信使!”一旁,士兵们用扶苏的这个新称号呼喊着扶苏,另一旁,心中打鼓的扶苏装作没听见的继续往前走,脚步开始变得有些乱。当他走了很远一段距离,那呼喊声渐渐消逝。等他走过足够长一段路,稍稍回头去看,却不见了那三名士兵。他有些疑惑,但对他来说,后面的事情远没有前面的重要。所以,他还是继续行路,一步一步逼近军营,或者更恰当的说应该是军营正一步一步逼近他。
“信使大人。”等到刚才士兵呼喊他的事已被扶苏渐渐淡忘,或者说是被其他的事取代的时候,一个脉脉的声音在他耳旁突然响起,近得连那人脸颊的温度都感觉得到。战战兢兢的扶苏变得惊慌失色,他的第一反应是掏出腰间佩剑,转身指向身后叫他的人。
“公子,”被扶苏剑指喉咙的人双手山举,目光却慢慢向下移动,移向扶苏,又移向指着自己的剑身上,“公子快将佩剑藏起。”
扶苏发现,那人是廖异,边上站着的还有一人,是孔刚,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军服,就像刚才的那三名士兵一样。其实,他们穿的就是刚才那三人身上的军服。
“公子,我把他们解决了。赶紧穿上这个,要不然凭我等装束混不进去。”孔刚走进一步将手中捧着的白色军服奉上并继续说,“始皇驾崩消息传开到现在数天,天下缟素,加急信件送出到这里必在一日之内,所以我等与殿下该穿白衣才是,否则守卫易起疑心。”显然廖异向孔刚说过这段话,他复述的清楚。
“好。”扶苏一只手接下白衣,用这只手开始穿衣。
“公子,双手更衣更快。”廖异用手指指还在他喉咙处呆着的剑尖说道。
扶苏慧心一笑,抬头看看矗立在前方如同一片阴森树林的军营,心中不免轻松不下来。好不容易,扶苏将军服穿在了身上,但突然,孔刚和廖异都叫唤上了起来。原来,扶苏这件衣服血迹斑斑,穿着这个进军营显然比不穿还要危险,所以他只得又将衣服换了回来。
一切就绪,虽然不是很完美,但扶苏还是决心出发,冒充信使走进军营,走进大帐,靠近使他走进军营的那个理由。
“公子,我们出发吧!”孔刚说道。
扶苏转头看着孔刚和廖异,问道;“尔等要随我而去?”
“那是自然。”
“公子,孔刚我跟定你了!”
两人坚决地回答化作扶苏前进的动力,“好,出发!”
“慢,公子。”廖异提醒道,“公子最好将佩剑藏好。其上有公子名讳,如若被发现,事将败露。”
扶苏将佩剑拔出鞘,“秦公子扶苏剑”六个篆字赫然剑上。扶苏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藏起这本该属于他的称号。
“不需此剑时,我自然会将其丢弃。”扶苏冲廖异说道,“但并非此刻。”说罢,他将剑入鞘,转身便奔军营而去。
“公子不怕被发现?”廖异的声音追不上扶苏坚决的脚步。鉴于此,孔刚和廖异也只能赶上扶苏,向高耸的军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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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7 19:14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秦殇 第二章 第十一节

“站住。来者何人?”
“我有紧急信函呈上。请速让我通过。”
“过去吧。”
“多谢。”
军营大门口,扶苏与把门的校尉对话。他知道,他至少还要重复的这样低三下四的讲话至少十遍。而且,此后每次对话都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繁复。
“站住。来者……”
“我有紧急信函呈上。请将军容我通过。此乃密函,唯有圣上才能亲自翻阅。本使来自上郡王离部,受王将军之托将此信亲自面送圣上。时间紧急,恕本使不能让校尉大人参阅此信。此二人乃是本使随从。者姓廖名异,身高六尺五分,正值不惑之年。壮者姓孔名刚,身高八尺三分,正值壮年,全家丧尽,唯有一兄长不知所踪。此二人皆随本使自上郡军中来,皆英勇无畏之士也。孔刚手中所捧信盒,由漆木雕制,上插有三根羽毛,乃是万分紧急之意。此盒正面雕有双龙戏珠纹,背面刻有百鸟朝凤图,雕琢精细,乃是收藏欣赏之精品……请您容我通过。”
“唔……过去吧。”
扶苏等人终于顺利通过了倒数第二个关卡,整个军营最中央的大帐就在眼前。看来扶苏没有白动用他丰富的想象力以及他从老师淳于越那里学来的精妙的口才和在黄河中训练出来的深厚的肺活量。现在,只要通过眼前的数百级阶梯到达大帐所在的高台并且通过最后一处守卫,他就要见到他日夜想见的人——他口中的“圣上”。在他看来,所有事情将会在今日揭晓,真相将会在今日大白,比整个军营充斥着的白色还要白。当然,所谓的整个军营是排除他在外的。因为整个军营中的十多万人,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将军、官员甚至是大帐中扶苏一直想见的那个人,都齐刷刷的穿着悼念始皇帝的丧服,只有他是个例外。悼念一个人,仅仅靠穿上丧服就够了吗?改变一件事,真的靠无所畏惧的硬闯就够了吗? 前一句,是扶苏心中感慨的;后一句,是廖异口中要说的。
“公子,您果真决定好要闯进去了吗?”廖异发问。
“无论先生问几次,我还会坚持回答‘当然’。”
廖异用右手将扶苏的手拉起,闭上双眼只用左手手指摸索着扶苏那张手掌。
“凶兆,公子即已下定决心,所以必死无疑。”
“若能让扶苏与蒙恬将军昭雪,除去那莫须有的叛国之罪,即使死也心甘情愿。”
“万一公子有不幸,还如何去施展心中的满腔报复,如何去面对天下人对公子的期待?如何对得起蒙将军,如何对得起公子死不瞑目的父亲?公子,你我心中都明白,在公子遭人迫害之后不久始皇帝便驾了崩这绝非巧合。公子要找出真凶,并非去硬闯。即便进了大帐,见到了胡亥,即便将事情的原委问得清清楚楚、只字未差,公子就能平反昭雪吗?到时胡亥左右刀斧手一出,公子如何脱得了身?!”
胡亥是谁?要想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头说起。
刚才扶苏和廖异这两人的一人一句已是第二次对彼此说。而第一次两人说这话,是在一天前的下午,扶苏得知父亲之死的第二天,他第一次遇见廖异的日子。
试着回想一天前的那个下午,整个雍县沉浸在压抑之中。而一段足以改变未来数百年中国历史走向的一段对话,就在雍县驿站中扶苏的客房内展开。
“扶苏公子,闲人走尽,该说正事了。”那天,廖异说出这句话时,最后一个围观者刚刚离开扶苏的客房十丈远,而孔刚和跟着廖异的小孩才刚刚开始注意起对方。
“扶苏公子?!”扶苏不禁一颤。
“公子请少安毋躁。若公子昨日夜里说得并非狂言,若廖某相术真如自夸般精准无误,那廖某身前这位,想必便是扶苏公子了。
“汝乃何人?! ”扶苏用喊出这四个字的时间,做完了拔剑、跃起、将剑尖指向廖异喉咙的一系列动作。
“果然没错。”廖异看着剑上的“秦公子扶苏剑”六个篆字,开始对自己的相术津津乐道起来。
“你如何知道,快从实招来,不然本公子一剑刺死你。”
尽管有利剑顶着廖异的喉咙,但是他还是从容不迫的说出了自己的姓名。那一刻,扶苏知道了日后将随他左右的这个人原来姓廖名异。
“你说本公子昨日夜里放狂言,何意?”
“昨夜公子喝得烂醉,精神恍惚,恐怕已忘记昨夜发生的事了。”
“什么事?说!”
“昨夜公子醉行于街上,曾与几名巡夜官兵发生口角。公子一时冲动,不慎说出了自己名讳。正巧当时廖某正睡在不远处一草棚中,迷离之际,听得‘扶苏’二字,便惊得去看。等廖某跑到公子身边,官兵已去。公子自称扶苏,廖某怕是放狂言,便行本行,细察公子。廖某观公子,虽落魄潦倒,却盖不住本来气宇轩昂、贵人之相。再看手,右手弧口多茧,筋骨外突,想必习武。廖某自己思索一番,方才确定,身前之人便是公子。廖某还未再多问,便有一壮汉走来,廖某心虚,便藏匿起来。我想那壮汉,应该变是门外那人。之后壮汉将公子背走,廖某一路跟踪,便得知了公子所居。于是今日,硬闯进来。以看相之名,终于与公子想见。”
“为何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术士,却一幅乞丐相?”
“为掩人耳目。”
“未曾作奸犯科,光天化日之下,为何要掩人耳目?你我不曾有故,为何执意要来寻我?莫非是想来杀我不成?说,你是谁派来的?!是不是要来杀我?!”
“公子大谬!如若廖某是来杀公子,那天夜里早已动手,何必等到今日夜长梦多?廖某深知公子如今处境,草木皆兵,也是人之常情。廖某来寻公子,乃是因为与公子有故。”
“你我有故?我怎不知?!”
“公子当然不知,那时公子尚幼,不记人事。”
当时扶苏,越听越不明白。
“公子名曰扶苏,可知何意?”
“是我母后腹中有我之时,好吟《郑风·扶苏》之故。”
“其实公子,本不叫扶苏。”
“荒唐!”
“请容廖某说完。当年公子出世之时,便有一名,乃是由宫中一博士依生辰八字所起。扶苏之名,是之后另起的。”
“胡说八道。你尚不能自圆其说,如何让我相信。我问你,如果我之前便有一讳,为何后来又要再起?我活了二十九年,怎么从未有人向我说过此事?再说,即便这是真的,你个氓隶之人,如何能知道这等事情?”
“后来再起名,是因东窗事发。公子不知此事,是因众人不敢再提。至于廖某怎知,廖某便是那为公子起名的博士。”
“你,曾在宫中为官?我怎么未曾听说太常府里有过叫廖异的人?”
“那件事发生后,始皇亲令,廖某的名字宫中任何人不得提起,违者腰斩。公子当然不知。”
“你是什么人惹得如此大波澜?你所说的又是什么事?”
“吕不韦党羽胁迫少主,密谋作乱之事。”
“什么?!说下去。”
“始皇八年,长信侯嫪毐作乱,率门客闯入祈年宫,企图谋害始皇帝,不想事情败露,夷九族。那件事,就发生在二十九年前的这里,秦旧都雍县。嫪毐之事过后三月,皇后生一子,博士廖异奉命为其起名。一年后,始皇九年,相国吕不韦与嫪毐相通之事察,遭贬巴蜀,服毒自杀。吕不韦门客五千,尽贬为罪,重者斩,轻者服徭役。然唯有一人,安然无恙。那便是廖某。”
“之后呢?你怎又沦落市井?”
“公子,此乃过往之事。今臣来,本不想说。看殿下信不过臣,便不得不说。”
“那你究竟来此是何目的?”
“公子,廖某来是想告诉公子,嬴胡亥……”
胡亥,又是这个人名。这个人名最近被别人或者扶苏自己提起已有两次,这是第二次。而第一次这个人名出现是在昨日夜里,扶苏感慨人生、回忆过往时。这个人名悄然闪过扶苏脑中,一个聪明伶俐的少年的形象,也在那一刻在扶苏脑中被塑造出来。他是扶苏的弟弟。而且在扶苏的三十多个兄弟中,胡亥有着特殊的地位。因为扶苏的绝倒多数兄弟身上的血都只和扶苏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相同,而只有胡亥,和扶苏流着完全相同的血——一半来自他们的父亲嬴政,另一半来自他们的母亲王皇后。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是特殊的。
扶苏不知道廖异为什么会提到胡亥,但是廖异两个字之间的间隔,扶苏只能想到这么多。可等那下几个字出现,他却会完全陷入混乱的思考当中。
“嬴胡亥在咸阳继位了。他成了秦二世。”
至于那天,扶苏听到这个消息后迸发出来的千万种心情,亦不需多言。也许在廖异离开之后,扶苏对待孔刚以及其他所有事情的那种态度,就是那种无法形容的心情最简单直接的外在表现,也是一种外在的遮掩。
后来,在扶苏的心里天平完全失衡之后,扶苏又从廖异口中了解到了不少对的十分重要的信息。廖异告诉他,胡亥在始皇死讯宣布不久后向天下公开了他父亲的遗诏——将江山寄托给他。现在,胡亥正赶往雍县要祭天访祖,身边跟随着的是十几万原来保护着他父亲的禁卫军。就是这样一条信息,引出了一个新的辩论焦点的出现。这个持续在扶苏与廖异之间的辩论没有在那天结束,在扶苏、廖异、孔刚所行的这一路一直持续着。不过在今天,应该就要结束了,以廖异的妥协而结束。
“凶兆,公子即已下定决心,所以必死无疑。不过即便如此,我想廖某再多做劝阻,也无济于事,不如顺应天道、顺其自然。”廖异在百级阶梯下,终于想扶苏妥协。他最终没有拦住雷厉风行的扶苏,最终没有能阻止他进入这个如同虎穴的军营里打着搞清真相的名义来送死。

“公子,事以至此,廖某再在此地多做停留也毫无意义,不如……让廖某离开。”扶苏和孔刚转头去看,廖异竟已泪流满面。
扶苏没有说话。孔刚却叫道:“哭哭啼啼,哪像个大丈夫样?!”
“廖某只是叹,公子硬朗少年,却如此短命,此乃廖某之大不幸,天下之大不幸哉!”
缓解一下气氛,还是先将那天发生的事情继续说清楚。那天,在廖异将他所想要告诉扶苏的一切事情都彻头彻尾的高速了扶苏。之后,扶苏和廖异的那一人一句引开了扶苏和廖异之间爆发的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了的争执。廖异看到自己的劝阻没有多大功效,便只得将话题引向那天晚上他要实行的一个计划上——一个足以救扶苏一命的计划上。也正是因为这个计划,廖异才有了让扶苏同意让他追随扶苏的筹码。随后,廖异留下了一句让扶苏和廖异再度见面后能围绕一厢情愿这个词展开一段鬼话的一句话,便匆匆离去。
那天晚上,整个雍县寂静无比,街上只有一个深夜不归的酒鬼——孔刚在街上游荡。当然在阴暗的角落里,有多少只杀气腾腾的眼睛,就不得而知了。扶苏一直跪坐在房间里,在廖异给他留下的不长的下午中,他都坚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但是他的思想发生了多少变化,发生了多少种变化,早已数不清。但就在正说的那一刻时,他正在焦急地思索,孔刚究竟去了哪里。他后悔廖异离开后用那种冷漠的语调把他支开,以致到了夜深人静的现在,还不见踪影。突然,他既盼望已久又恐怕来临的一声想起——一声响亮的口哨,来自廖异的嘴唇。在那一刻,扶苏不知所措。但是最后,他还是决定,赶快离开驿站,赶快登上廖异为他事先准备的马,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就这样,扶苏和廖异纵马急行与街上,并在那条街上,碰巧遇到了扶苏一直挂念着的人——孔刚。终于除去了心中一大顾虑,剩下的便是用信使的名义叫开深夜紧闭的县城大门。也就在他们刚刚消失在雍县城楼上岗哨的视野中时,无数甲胄包围了驿站……之后,又经过已经叙述过的一段旅途,扶苏、廖异和孔刚来到了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
廖异的话让扶苏惊讶。在他眼里这个比他的名字和所从事的职业还要怪异的家伙,竟然做出了比他本人还要怪异的事情。除非扶苏能够理解,廖异对于他又多么重要。但是他不会理解,因为廖异并没有将所有事都全盘交待,那个廖异提到的什么吕不韦党羽作乱事件和其他很多事情,都只还是个谜。
当然,还有一件事也仍然还是个谜。那个漆木信盒里陈放的究竟是什么?实际上,这一刻,三个人心里都存在着这个问题。当这个神秘无比的信盒再度被孔刚捧在怀中,他想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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