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伪君子与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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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7 22:57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伪君子与真小人

时间:2006-05-22



江湖社会通常是一个无法无天、不依靠法律来运作的世界,其中充满了各种危险人物。构成这一秘密社会紧张冲突根源的,主要是邪派人物。他们和《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一样,受自身的欲望驱使,精力旺盛,无所顾忌,渴望无拘无束地享乐。他们的反社会倾向为正统的社会规范(一种以传统儒家思想为基础的行帮道德)所不容。在这方面,金庸明显地拥护严肃的道德;但同时他又给许多邪派人物以无限的同情,经常暗示读者要跨越价值观的偏见。


《倚天屠龙记》中的灭绝师太,如她的法号所明确透露的,是一个毫不妥协的人。在围攻魔教的战役中,她作为善良懦弱的张无忌的对立面,表现出强烈的道德优越感,对自己认定的妖魔予以最残忍的打击。但在金庸笔下,象灭绝师太这样怀有价值观偏见的人大多被描写得令人恐惧和厌恶——如把小龙女视为蛇蝎的全真教道士。这些人将对手妖魔化,并要求他们为江湖道德滑坡和治安恶化负责——不过最后读者总是发现他们的对手更可爱。尤其有寓言色彩的是,在《射雕英雄传》中,一向把黄蓉看作小妖女而强烈反对她和郭靖的自由恋爱的柯镇恶是个瞎子,作为对他的羞辱,最后他竟被这个小妖女所挽救。



《笑傲江湖》里,岳不群曾说:“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辩。”(32回)然而这句话最终被证实是莫大的讽刺:作者让岳不群最狰狞的面目暴露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金庸再三证明:道德判断是一件危险的事,人的价值应与道德好恶无关。而且,邪派人物常常情感更复杂,甚至更有趣,《碧血剑》里的夏雪宜和平板的袁承志比起来,更像男主角,他绑架温仪的结果,竟使她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几乎在所有故事里,伪君子比真小人更让人厌烦。


作为一种逆反心理的体现,邪派人物表现出对规范的极大厌恶,甚至自豪地自我标榜为“真小人”。例如《笑傲江湖》中贾布坦率地公然声称要除掉令狐冲,他对此丝毫未感到不安:“在下是真小人。”田伯光更自称是“言行如一的真小人”(第9回)。而令狐冲本人也显然谈不上是“正人君子”:他自己还曾说过,就算对手是正人君子,他不得已也会使用“卑鄙无耻的手段”——这段自白深得风清扬赞许:“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



和所有通俗文本一样,武侠小说决不挑战消费者的价值观,因为那在商业上将遭遇惨败。金庸之所以再三作出这样的比较,并强调即使是田伯光这样令人不齿的罪犯,也不比岳不群这样的伪君子更让人厌恶,这显然是因为他理解:普通人群将“真”视为所有价值观的根本问题之一,与之相比,君子还是小人的道德判断反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这一观点在以下这段话中表露得更为明显:



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天龙八部》第11回)

“摆明了是恶人”,比伪装的正派更易让人接受,这就是上述判断的根本逻辑。《飞狐外传》中的邪派使毒高手石万嗔就认为,使毒者不必“假惺惺地硬充好人”,他“宁可做真小人”,也不愿像师兄那样“假装伪君子”。这一逻辑除了作为邪派人物自尊心的表现外,它也迎合了一种普遍的心理:在现实中,我们常常难以忍受“有缺点的好人”,而易于接受“有优点的坏人”。


然而,在很多时候,这种心理却也有可能是非理性的。《天龙八部》里鸠摩智主要是反面形象,读者对圣僧外表下的人品毫无尊重,但其实他为恶的事件从来没造成大的伤害,相反倒是促成了段誉的神功和姻缘。岳不群被刻画为一个非常阴险可怕的狰狞人物,但除了暗杀恒山派两位师太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大的劣迹(左冷禅之瞎眼可说是咎由自取,若不是结局如此悲惨,他也决不会得到读者的同情)。少林、武当掌门虽然知道岳不群早有图谋,但对他得到五岳派掌门的反应仍是“大为放心”。《倚天屠龙记》中周芷若和赵敏,多数人都喜欢后者,但周造成的危害极小,而赵敏在绿柳庄下毒、攻击武当山、囚禁各派高手于万安寺,其中只要有一次得手,都是极大的祸害。难怪明教首脑始终不赞成张无忌与赵敏的婚姻。

所谓“虚伪是恶对善的一种敬仰”,它至少承认了某一原则的存在,这样我们就可以指责不按原则办事的人;但如果原则被推翻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成了虚无主义。在这一逆反的基础上,“无赖将自私变成了一种存在主义者的美德。无赖的信条是:倘若坚定的信仰是基于不真实的理性之上,那么最好还是根本就不要有信仰。自私最起码也是一种诚实。而且,它也更有意思。”(《六十年代与现代美国的终结》)



在现实中,人人都是有缺陷的,一个以正面出现的角色即使从某些角度来看没有错误,那也并不代表他就吸引人——因为“十分正面”往往意味着此人很枯燥、固执、难以亲近。我们的潜意识使我们往往更易于信赖一个坦率的人(正如赵敏和明教诸人初次见面时坦率地说自己是女子,立刻博得他们的好感,几乎就此不明不白全死在她手里),而一个看上去内省、“不大透明”的人则给人的印象不那么安全——我也曾因为内向而被人议论说“有点阴”,当时使我惊讶莫名。一个“伪君子”遭受非议的原因,往往并非他实际造成了多大破坏,而在于我们“不知道他还偷偷干过什么”,或“还将阴谋干什么”。相比起来,似乎一个公然作恶的人反倒更容易取得我们谅解了。



最后,“真小人”从不忌讳表露自己无限的生的欲望(赵敏在大海上就公然表示自己爱张无忌),这种坦率有时尽管令人厌恶(例如向问天说要吃人肉),多数时候却讨人喜欢,甚至显示出一种天真的喜剧效果。除了一些过激的犯罪行为之外,邪派的怪物们通常反倒显得更富有人性,他们无视管束、权威和死亡本身。正统的价值观,如果构成对他们行为的巨大障碍,那么他们也毫无顾忌地予以蔑视,对无限自由的期望使他们将正道的戒条视为禁欲和拘役。在潜意识里,人们是暗暗羡慕他们的这种自在的,而做一个“正派君子”则意味着要压抑自己的至少一部分欲望。



在现代或后现代社会,各种价值观都可能遭到怀疑,他们的绝对性已经降为相对性。没有任何神圣,也反感任何敢以神圣自居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劝人做一个好孩子,是没有吸引力的,因为人们想做的就是一个坏孩子,那样或许更酷。用Daniel Bell的话说,人们相应地把对“品格”(character)的重视转移到了“个性”(personality)上面。



在《西游记》里,猪八戒和诸多妖怪一样,被自己的欲望所主宰,渴望一种纵欲生活,他们即使不是被贬低,也是被嘲笑的;如今他们的同类得到人们的同情和认可,这些人间的妖魔看来更有个性、更有趣,他们身上或许没有神性,甚至还带一些兽性,但至少并不隐瞒自己人性的弱点。


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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