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夜雨江湖,怎生笑傲?——兼谈莫大先生
性别:未知-离线 刘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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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6 20:16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夜雨江湖,怎生笑傲?——兼谈莫大先生

衡岳有奇峰,

                锁在云雾中。

                寻常望不见,

                偶尔露峥嵘。

                      ——佚名



                        一



    为甚么要让莫大先生活下来?

    当《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时,莫大已经死在华山‘思过崖’那个黑洞之中、乱剑之下。

    而在修订版的《笑傲江湖》中,当冲、盈合奏完一曲《笑傲江湖》,“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令孤冲心下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

    金庸,还是让莫大败部复活、死里逃生,这又何必?何苦?

    求生,是人的本能,即如令狐冲在黑洞中也曾枉杀无辜,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对莫大先生,也绝无“恶之欲其死”的用心。莫大,是冷酷江湖丛林的一星火、一点温情,对此人,我只有珍惜,全无恶感。

    关键是,经过那个黑洞,莫大的情感生命、政治生命,已经死亡,留下的,只是躯壳。

    虽说‘神龙现首不现尾’,但莫大毕竟不是矫情之人,既然来在了两位知友的婚宴,现身一面又如何?

     独自一人时,莫大犹可想出种种方法,麻醉自己,忘记自己。置身于稠人广众之间,避无可避,才不得不让自己面对“我是谁?”的问题。

     莫大先生,你是衡山派的武学名家啊!如今衡山派在哪里?你是江湖上一大门派的掌门人啊!你的那些门生弟子,又在哪里?

     走出那个黑洞,莫大的情感生命、政治生命,已经死亡,只剩躯壳而已。

     1948年12月,‘北大同学会和校庆会’在南京举行。校长胡适先生发表沉痛演词:“现在我们又在很危险很艰苦的环境里,给北大作五十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叙述他多灾多难的历史,祝福他长寿康强。”最后,先生自谓‘乃一不名誉之逃兵’。言毕声泪俱下,哽咽不能语,在场者莫不掩面而泣。

    莫大是否也算得“一不名誉之逃兵’?从黑洞之中、乱剑之下,你老孤身逃脱,你的那些门生弟子,到了哪里呢?

    莫大的视界,没有胡适先生的深广,而其凄苦之情,只有更沉重。毕竟当时北大的形体还在,而衡山派,而今安在哉?

    艰难守业(或‘夜’)成孤愤,挥剑长空泪纵横!





                   二





   《笑傲江湖》有两大主题,相互碰撞:“一统江湖”(手段:灭门)与“笑傲江湖”(归宿:隐居),贯串全书始终。

   《笑傲江湖》第一回,写的就是‘福威’林氏家族的被‘灭门’,然后,读者随林家大少爷一路走来,到了衡山,目睹衡山派刘正风的试图‘归隐’,“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无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斗争不容许。”(《笑傲。后记》),终于刘氏一家及其门人弟子被‘灭门’……情节迤逦而下,直到第39回,泰山、嵩山、衡山、华山四派被集中‘灭门’,第40回也就是全书最末一回,因为圣教主任我行的意外死亡,令狐冲与盈盈乃得‘偕隐’。

   ‘灭门’与‘隐居’,两大主题,相互碰撞,贯串全书始终。
   《笑傲江湖》一书,又有两大基调:“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也就是同出‘衡山派’门下的刘正风的《笑傲江湖》之曲,与莫大先生的《潇湘夜雨》。也是纵贯全书始终。

   《笑傲江湖》第二回《聆秘》,作者就安排莫大先生在一家小酒馆,拉起了他的胡琴。曲终,坐客为演奏者吹嘘:“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第七回《授谱》,令狐冲第一次聆听到刘正风、曲洋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并接受刘师叔的临终嘱托:让《笑傲江湖》之曲永传后世。

    到了小说最末一章,在冲、盈的合卺仪式上,先是二人合奏《笑傲江湖》,“一曲既毕……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

    据说莫大先生“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可惜,整部《笑傲江湖》,竟只为莫大先生举办过一场“《潇湘夜雨》演奏会”。其它场合,莫大演奏的曲目,全不是《潇湘夜雨》。

    第三回《聆秘》,“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先后弹唱的是国剧《李陵碑》与《三娘教子》。

    第七回《授谱》,“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

    等到莫大先生‘现身相见’,迅即以凌厉的剑法诛杀费彬,之后,“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第廿五回《闻讯》,“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第四十回《偕隐》,“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

    只得悬揣:莫大先生先后弹奏的,无不带有《潇湘夜雨》的调子。这一基调在每一个音符中体现出来,以致在喜乐的《凤求凰》曲中,而竟“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两大基调,纵贯全书始终。

   





                       三





     无论《笑傲江湖》,还是《潇湘夜雨》,都是对立于“一统江湖”的。

     区别在于:《笑》的对立,更坚决。《潇》的对立,更妥协。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不是对立的,确是对应的,就像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夜雨’对‘笑傲’,‘江湖’对‘潇湘’。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艺术风格,迥然不同。党同伐异,《笑傲江湖》之曲的创作者曲洋、刘正风,对“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的演奏有所批评:“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 。”

   《笑傲江湖》,为艺术而艺术;《潇湘夜雨》,为人生而艺术。

   《笑傲江湖》,超现实;《潇湘夜雨》,太现实。

   《笑傲江湖》,酣醉;《潇湘夜雨》,警醒。

   《笑傲江湖》,光风霁月;《潇湘夜雨》,梅雨时节。

   《笑傲江湖》,如怨如慕;《潇湘夜雨》,如泣如诉。

   《笑傲江湖》,是箫,是笑,是傲;《潇湘夜雨》,是枯,是哭,是苦。

   《笑傲江湖》,古琴;《潇湘夜雨》,胡琴。

   《笑傲江湖》,贵族的;《潇湘夜雨》,市井的。

   《笑傲江湖》,仰望星空;《潇湘夜雨》,坐困愁城。

   《笑傲江湖》,高亢;《潇湘夜雨》,沉郁。

   《潇湘夜雨》,阴;《笑傲江湖》,阳。

   《潇湘夜雨》,晦;《笑傲江湖》,明。

    在《后记》中,金庸写道:“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为何吾国艺术,个性解放的主题最突出?或者正因为国人的个性被压抑的够长久够深重?

   ‘一统江湖’无可避免!夜雨如织,笼盖世界,无处逃脱。在现实层面,在可操作性上,‘笑傲江湖’?绝无可能!——这是我个人从《潇湘夜雨》曲中听出的沉哀。

   《笑傲江湖》,是不死的精神追求;《潇湘夜雨》,是无奈的现实世界。

    在乐人莫大先生的唱词(‘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中,透出的那份无力感甚至挫败感,如此鲜明。





                  

                           

                       四





     在金庸眼中,他以自己的想像虚构的、出身‘华山派’的令狐冲,是一个“天生的隐士。”

     在《射雕英雄传》第39回,金庸又借丘处机之口,谈起历史上与‘华山’也大有渊源的一位‘隐士’:“陈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

     曾有读者疑惑“金庸为何会认定一个过度重视文字而轻视武功的朝代,宋朝,乃是中国的盛世”,金庸回复说:虽然“国防不强,所以常受人侵略”,但“宋朝是中国最兴旺的时代,当时资本主义开始萌芽,整个生产力兴盛,不论生产、技术、文化、艺术都是全世界最高的……每一个时代都有优缺点,应该全面检讨,它的文官制度、考试制度健全、人民安定。”

     远在1999年金庸就表示:要写一部中国通史,“换一个角度,与以前的历史观完全不同的人民的历史观来写历史。用人民的观点去看人民在各个历史时期起到了什么作用,他们在当时的生活过得好还是不好,由此来评判统治者的功过是非。”,楼梯响了十年,也没见人下楼。这部金版《中国通史》,我们一个字也没看到。但金庸这种“人民的历史观”久已在几十年来他的各种论述中现出端倪。如《射雕英雄传》中丘处机所言“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代表的,应该是作者本人的观点、态度。

     这一“人民的历史观”,在金庸自称“没有历史背景”的小说《笑傲江湖》中,仍自有其体现。





                  五







“千秋万载”,纯粹幻想。

“一统江湖”,有无可能?

不少朋友坚持:绝无可能!

说的也是。考察华夏‘江湖’的历史,江湖上的各种门派、帮会、教别,从来就没有被真正“一统”过。

然而,作者自言“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一旦我们将视线由‘江湖史’‘武林史’转向‘政治史’‘军事史’,则‘一统江湖’,有无可能?

“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应该从周王朝的建立起算。此后三千年,中国是否出现过类似少林派、武当派、日月神教、五岳剑派、峨嵋派、青城派、丐帮等群雄并立的局面?出现过其中一派削平群雄、一统江湖的事件无有?

秦始皇可曾‘一统江湖’?

朱元璋有无‘一统江湖’?

多尔衮没有‘一统江湖’?

曹操、朱温是否曾部分地‘一统江湖’?

铁木真难道不是‘一统’了更为浩瀚的‘江湖’?

“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笑傲。后记》)。我部分赞同作者“不影射”的自我表白。任我行还真不是在‘影射’历史上或现实中的某一个政治人物。

任我行,不是一个人,他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从任我行身上,折射出嬴政、曹操、朱温、铁木真、朱元璋……等人共同的人格特质。“每一个朝代中都有。”

我想:金庸并不反对‘一统’,例如他在小说及其它论述中,对赵宋的统一天下即很认同。

金庸的无奈可能在于:宋,属于少数特例。多数情况下,总是任我行这样的人,以这样的方式,‘一统’这样的‘江湖’。

在《笑傲江湖.后记》中,金庸写道:“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

在《鸳鸯刀》结尾,金庸说是“‘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所谓‘仁者无敌’,只是孟子天真的想当然。孟子也还讲过:‘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历史却似专与孟夫子大开玩笑,真相是:一统江湖、‘能一之’的、无敌于天下的,从来都是不仁者、嗜杀人者!

任我行一旦‘一统江湖’,也会像嬴政那样焚书坑儒摧残文化(“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也会像嬴政那样控制舆论、“偶语者弃市”( ‘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也会穷兵黩武不顾生民死活(”方证道:‘……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那又有甚么了断?我日月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也会追求长生不灭(“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

‘一统江湖’的任我行,亦将操生杀富贫贵贱“六柄”,控文武威德‘四位’,垄断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斯时的“江湖”,势必“万事皆决于上”“命为制,令为诏”“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任我行们“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独夫民贼,任我行事;黔首亿兆,匍匐为奴。

金庸本人不可能反对‘一统’,他反感反对的,恐怕是秦始皇那种伴疆域一统而偕来的思想钳制、精神奴役。此意,我在早前的文字中已多次提及,但也自知证据不足而臆测的成分过多。看到最近《时代周报》对金庸的专访,部分证实了我的臆测,蛮开心。

访问中,金庸回忆起他与柏杨一次“剧烈”的关于秦皇的辩论。“柏杨认为秦始皇很好,认为秦始皇统一中国,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国统一成为一个国家,所以秦始皇对中国有贡献。”金庸则“认为秦始皇坏到透顶。”

再联系金庸以前金庸对电影《英雄》的批判(“张艺谋的历史观和我完全不同……最不喜欢《英雄》,完全否定。《英雄》把历史上有名的暴君秦始皇拍成了这个样,和历史上的形象截然相反,欺骗观众,而且有为他洗身翻案的意思。”),应不难理解金庸(及令狐冲)对任我行和他的‘一统江湖’的极大恶感。

辩论中,金庸并指称:“你(柏杨)是受到M洗脑。”金庸当然知道柏杨并不曾在M治下生活过,‘洗脑’云云,应该指柏杨的历史观受M影响殊深。

“很多中国历史学家讲秦始皇好的,我认为不好。”,这话金庸的表达似不够准确,‘讲秦始皇好的’,不是‘很多中国历史学家’,而是‘很多现在的中国历史学家’。两千多年间,嬴政的总体形象相当负面,少人为他说好话。只是这几十年‘劝君少骂秦始皇’之后,一个戕贼人性、毁灭文化的暴君,才被捧成了不容非议的‘英雄’,可悲之至。

贾谊《过秦论》:“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金庸说“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如此,我们不妨看看靖节先生对秦始皇其人与秦灭六国其事的看法,这有助于我们了解令狐冲对任我行及其‘一统江湖’理想的观感:

“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饮酒》第二十首)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指荆轲)虽已殁,千载有余情。” (《咏荆轲》)

   陶渊明对秦政最痛彻的批判,在《桃花源诗》:“赢氏乱天纪”!

    粗略来看,陶渊明与令狐冲,风马牛不相及。但五柳先生正自有他“抚剑独行游”的“少年壮且厉”(陶潜《拟古》)时代,朱熹说的是对的:“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

    司马迁看留侯张良的画像,“状貌如妇人好女”。然而,少年时的张良“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居下邳,为任侠。”
     金庸最为敬仰的两个历史人物,一为范蠡,另一个,就是张良。‘大吵大闹一番后悄然归隐。’

     张良博浪一击,所要刺杀的,正是暴君嬴政。

     金庸本人不可能反对‘一统’,他反感反对的,恐怕是秦始皇那种伴疆域一统而偕来的思想钳制、精神奴役。

     这种历史观,在金庸的幼年已现端倪,“我小时候读《三国》,全面站在刘备的蜀汉一方,决不承认蜀汉居然会比东吴、晋朝先亡,为此和我大哥激烈辩论了几个小时。大哥没有办法,只好搬出他的中学历史教科书来,指着书上清清楚楚的几行字,证明蜀汉为邓艾、钟会所灭,我才悻悻然服输,生气大半天,流了不少眼泪。”

     历史是残酷的,多数情况下,只能是嬴政、司马昭、朱元璋这种‘任我行’人物最终一统了江湖。

    《笑傲江湖》之曲的源头,是《广陵散》,而嵇康正是在被司马昭杀害之前,演奏他生平最后一次的《广陵散》。

     如此江湖,怎生笑傲?

    《笑傲江湖》,是不死的精神追求;《潇湘夜雨》,才是无奈的现实世界。

     金庸对朱元璋的评价,也很负面,大体跟吴晗《朱元璋传》的最初版本的观点基本一致。而吴晗也是被M批了之后,这才亟亟修改旧稿,把朱皇帝写的不那么太像暴君。





                    六





     在《任我行不死?!》一文中,我曾谈过:冲虚准备来对付任我行的炸药完全无效,任我行的计划,是攻击已倾巢而出实力空虚的少林寺和武当山,他根本不会把自己送上恒山等冲虚来炸他。结论是:若非死亡的意外降临,此人终将一统江湖、宰制天下。
     任我行,不是一个人,他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并不是每一个任我行类型的政治人物都最终一统江湖,金庸也不是不可以描写他的最终挫败,但那就不是“中国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现象”了,是特出情况。

     考察当年的‘江湖’,方证、冲虚、定闲、莫大为一方,试图阻止‘一统’,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岳不群算一类,前仆后继,誓要‘一统江湖’,两方已经缠斗了百年,该是收宫的时候了。任我行们永远处于攻势,方证们永远是守势;方证们有太多道义原则要坚守,任我行们则肆无忌惮,为达目的不惜采取任何手段,结局如何,不待蓍龟而后知也。

     有朋友看了拙文《任我行不死?!》,道是:“如果任我行不死?!!有什么关系,令狐冲一样娶任MM”……”

     孩子话!

     任我行不死,会让令狐冲迎娶盈盈吗?

     任我行复辟刚一成功,已是“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甚么下场,你(指令狐)该知道!’…… 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笑傲。绣花》)——我实在想像不出也不敢去想当时的任我行的表情究竟何如。

      稍后,看着任我行与教徒们在‘成德殿’卖力演出,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此时“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拉着令狐冲急速离开成德殿、黑木崖,当时的任盈盈似乎内心充满恐惧,她怕什么?怕谁?

      待到总决战之前,令狐冲心知多半无望,还是尝试着询问:“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此时任我行的态度尚未可知,而“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令狐冲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即算任我行无意阻止冲盈的婚事,但格于种种情势,任盈盈也未必能破除一切,与令狐冲走到一起。而此次一别,几乎可以肯定是二人最后一面(“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

      再退一步说话,任我行未死,而“令狐冲一样娶任MM”,又是何种境况?令狐冲与任盈盈,躲进小楼,自成‘一统’,悠然合奏他们的《笑傲江湖》之曲,小楼以外,沸反盈天,满世界充溢弥散着“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宏大马屁之声,这这这这这画面,是否太讽刺也太恐怖?斯时,那首《笑傲江湖》曲又将是怎样一种音调?

    桃源久已迷津,无路以避暴秦。

    赤日普照,谈何笑傲?





                        七



  



时代的巨轮,正朝着他所期期以为不可的方向,浩荡前行。而他,深知自己的无能为力。当此境遇,或‘知其不可而为之’,或知道无望而放弃作为。莫大先生的反应,明显更接近第二种。

莫大先生,妥协性太大,而抗压性不足。

这种妥协性,在嵩山‘并派’之时,表现最为充分:

   在嵩山‘封禅台’上,莫大先生起初表态,反对“五岳并派”之议。左冷禅则语带威胁:“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莫大先生先是‘心中一凛’,后则“心中一宽……心想原来他只是凭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衡山派与嵩山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很。”,再然后,左冷禅一大套说辞,“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却着实咄咄逼人,意思显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那么杀死费彬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可。他双目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说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这话,再也没被莫大先生否认,实际就是默认。

    自然,莫大的‘衡山派’实力不足,无力与左冷禅‘嵩山派’相抗,其明哲保身,可以理解。

     ‘衡山派’的实力,原就不及‘嵩山派’,衡山第二高手刘正风一门被左冷禅铲除后,更是弗如远甚。而左冷禅之所以能放手对付刘正风,一则找到刘氏‘结交魔教’的所谓证据,更重要的是:‘衡山派’内部,莫大与刘三之间分歧严重。如师兄弟二人和衷共济,‘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左冷禅未必敢轻动。

      “刘正风道:‘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实则,二人并无根本的利害冲突,无非艺术见解不同。而竟闹到势如冰炭的地步,莫大先生要承负比刘三爷更大责任。衡山派的掌门人是你莫大啊!刘正风可以闹意气耍艺术家脾气,你莫大掌门没有资格!师兄弟先后被人各个击破,死后莫大何颜去见拣选他做掌门人的师尊及衡山派列祖列宗?

       “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刘正风不是智者,莫大先生也算不得仁者。





                        八





      

  压抑得太久了,莫大先生的苦闷,倾泻在《潇湘夜雨》中。再说与谁呢?跟弟子们说?除了增加他们的心理压力外,别无意义。

  也许,他太需要找人倾诉,所以才在小酒馆‘邂逅’令狐冲。顺便告知令狐“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都羡慕你艳福齐天”。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告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似乎莫大先生于此感触殊深,莫不是他自己,也正身受流言之苦?

  刘正风‘洗手’之前,衡阳城的一家酒馆中,早有人议论“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帮手照顾客人)没有?”“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刘三爷…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虚名……”

“刘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加问罪……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这话出自刘正风之口,入于当时逾千贺客之耳,合情合理得很,而竟存疑不信的听众,会有几人?

  莫大先生干掉嵩山费彬,刘正风才自知对师兄多有误解。他知道,曲洋知道,这二人死了。令狐冲明白,仪琳也明白,但这二人不会跟江湖上任何人说起此事。还有我们读者,都晓得的。关键是:当年‘江湖’之上,没人晓得!

“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看来莫大先生勾结嵩山派残害师弟一家的美名,逃不掉的。

当年衡山之上,刘正风一家惨遭屠戮,莫大先生也身受重创。一则他掌领的衡山派实力因此大减。再则,他在江湖上的形象以及作为政治领袖的声望无不大受打击,更苦在:有苦说不出,明明被侮辱被损害,世人咸以为他莫大先生占了莫大的便宜。‘嵩山派’在衡山放手屠杀‘衡山派’门人,哪里把掌门人莫大放在眼里?!目中无人,莫此为甚!

一个充满无力感的落拓豪杰。莫大性格中有三分懦弱。而读者往往忽略他的懦弱,因为:莫大先生‘秒杀’费彬的过程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实则,莫大杀费,固然为了师弟刘正风,更要为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

杀人之后,我感觉莫大的内心很矛盾:既想让左冷禅知道,又怕敢教左冷禅知道。希望左知道,是表明自己正还以颜色:‘衡山派’莫大先生不是好惹的!怕左知道,左冷禅可能做出的报复,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除了这次的‘偶露峥嵘’,莫大先生就像一个隐身人,在空中飘来飘去,飘来飘去,飘来飘去……





                     九





  

   小酒馆中,莫大对令狐冲细述衷肠:“左冷禅……这一密谋由来已久,虽然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为此。”——这份见识,先就了不起!

  左冷禅“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莫大事先并不知情。“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这个,莫大是事先知道,还是事后方知?如果事先知道,莫大做何反应?会去阻止吗?最起码不会帮忙左冷禅吧?





                     十





   1999年,为阻止米洛舍维奇的野蛮的种族屠杀政策,‘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对南联盟发动空袭,战争自然以美军为主,英法德意诸国希望在战场上发挥更大作用而不得,很不高兴,后来有些西欧军事学家认识到:不是美国太傲慢,实在西欧的军事技术落后美利坚10数年,过多参与战事,不仅帮不上忙,甚至碍手碍脚。英法德意诸国在这场战争中,也自有其作用,就是摇旗呐喊以为声援,为山姆大叔提供道义支持。

  能否想像:德国某位将军,未得国会与总理允许,擅自调兵开赴南斯拉夫前线,支援美军?

  然后,我们再把镜头闪回到“(左冷禅)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的那一刻,我们看到了什么?

 《笑傲江湖.10.传剑》记录了目击证人陆大有的证词:“ 好几个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内……那封不平道:‘……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来执掌华山一派。’……嵩山派那姓陆的老头仙鹤手陆柏……极力替那封不平撑腰,说道华山派掌门该当由那姓封的来当……泰山派、衡山派那两个人,说来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

  “他们(嵩、衡、泰)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是陆大有的个人观感,只怕岳不群、封不平、陆柏、左冷禅…所有当事人都会作此感想罢?‘泰山派’‘衡山派’来人,不单纯,他们代表了两派的政治与外交立场。

     很难想像:衡山派门下,参与如此重大的事件,事先敢于不征得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的同意。

      若果真如此,那只能证明:莫大在衡山,已被架空,无人把他当领袖了。似乎不至于此罢?

      假设:在南斯拉夫战争中,有德国某将军,未得国会与总理允许,擅自调兵开赴南斯拉夫前线,支援美军,这是何等行径?可以视同‘叛国罪’罢?

       ‘华山派掌门之争’与‘南斯拉夫战争’两事终有区别,稍显比拟不伦,则我们把场景调回华夏:类似春秋战国时期,‘华国’有‘公子封’,与‘公子岳’争夺王位失败(实为上代之事,兹从简),率残部出逃在外。多年以后,身为‘霸主’的‘嵩国王’左冷禅派兵,联络‘衡国’‘泰国’军队,将‘公子封’送归‘华国’,逼迫‘华国王’岳退让王位……试想:‘衡国’与‘泰国’各自的领军者,仅仅代表自己的意志?可以不经两国国王准许,擅自出兵?

    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而这种事,莫大先生还做过第二次,针对的,竟是他的老朋友令狐冲:“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当‘五岳并派’之时,‘泰山派’跳出多人,投向左冷禅,反对掌门天门道人。天门道人没有料到会变生肘腋,完全手足无措。假如此前已经两次有‘泰山派’的中层管理人员不奉自己号令,参与重大政治外交事件,帮忙左冷禅,则天门道人面对‘并派’时的内讧,还会毫无思想准备至此?

     “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这话,是书中人陆大有说的。这二十个字,却是小说作者金庸写的。

      字里行间,已经暗含褒贬了。

     ‘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政治智慧远高于泰山天门(她命令狐继位,真正神来之笔,有魄力,更具想象力,大气!);政治品格,又非衡山莫大能望其项背,较助华山岳君子,更判若云泥。当左冷禅逼岳不群退位之时,定闲没有落井下石。而当在福建遭遇艰危,岳不群见死不救。当令狐冲遵定闲遗命继任恒山掌门,岳不群又助纣为虐,全不想当年自己遭遇相似境况衡山派如何待他。      

      时代的巨轮,正朝着他所期期以为不可的方向,浩荡前行。而他,深知自己的无能为力。当此境遇,或‘知其不可而为之’,或知道无望而放弃作为。莫大先生的反应,明显更接近第二种。而定闲师太,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第一等人物!

      莫大先生随波逐流,定闲师太逆水行舟,无论怎样行事,终于不能阻挡‘五岳并派’的潮水。

      世界,是嬴政、司马昭的世界;江湖,是左冷禅、任我行的江湖。

      桃源久已迷津,无路以避暴秦。

      赤日普照,谈何笑傲?

     ‘笑傲江湖’,是不死的精神追求;‘潇湘夜雨’,才是无奈的现实世界。




   

                     十一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抄段张爱玲《倾城之恋》,呵呵)



                                       2009、1、26



    一张老帖子,写了两年。祝朋友们新年快乐!







参见拙文:《任我行不死??!! 》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03b23301000571.html



《倚天长剑飞寒铓——金庸、張藝謀不同視角下的暴君秦始皇 》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03b233010005s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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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4 15:15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江湖门派不比国家,管理相对松散,旁支门下几个弟子因与他人交好而帮剑宗助声势,确实不见得必须知会掌门。就如同令狐冲出门之前和旁门的几次聚会,不能说成是奉了岳不群之命吧。如果说令狐个性乖张,那《碧血剑》中的华山也是如此,穆人清就管得全门下三四代弟子么?

--------------------
平兄:

不能说成是奉了岳不群之命——所以被开除了。

《碧血剑》中的华山也是如此——金庸没把《碧血》当政治小说写。
-------------------

。“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令狐冲真是豁达到家,虽知衡山派来人背后有着莫大先生的默许,仍是赤忱待人,因为他“瞧乐厚(新版改为丁勉)今日前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禅的挟制。”莫大的默许,也是情非得已。对令狐冲的猜测,冲虚道长“点头道:‘正是。’”(《笑傲。30。密议》)

除了推理小说,在其它各类小说中,一个人的猜测,只是猜测。两个聪明人的一致的猜测,基本就是实情了。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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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4 15:17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谈《笑》之三]山头林立——《笑傲江湖》的政治、军事格局

27

    横看成林侧成峰,对金庸小说,可以作多角度的解读,《笑傲江湖》尤其如此。

    我在《〈笑傲江湖〉与〈1984〉》一文中臆测:书中的少林武当联盟、五岳剑派、日月神教这三股最强江湖势力,隐隐对应着当日世界上三大强权国家(或国家联盟)。

    将视界转回中国,从国内的角度,重解《笑傲》,亦未尝不可。

    但,首先要搞清爽一个问题:《笑傲》所描写的‘江湖’各门派,到底是黑道?还是白道?

   《笑傲》所描写的‘江湖’各门派,表面上看,像‘黑道’(帮会),实质是‘白道’(官府)。

   ‘日月神教’总部为‘黑木崖’,被人蔑称为‘魔教’,发出的是‘黑木令’,似乎墨黑一团,然而,书中‘魔教’,也应该算‘白道’。

    2003年金庸亲身参与的“金庸华山论剑”大型“文化”活动,只是一场闹剧,就中我独喜贾平凹先生的发言(凡与我一致的观点,我都喜欢):“ 我对《笑傲江湖》特别感兴趣,也有许多感慨。我很喜欢金庸小说中弥漫的那种气氛,感觉就是在读一幅中国山水画……作为报人,他的小说站的角度很高。金庸小说写的是江湖和武侠,但其作品却透出金庸写作时代的现实背景。他把国与国之间的对峙,把政治矛盾都写进了江湖中,显示了作者对现实社会宏大而又深刻的感知。这种感觉在《笑傲江湖》里特别明显。”

    贾平凹毕竟不凡,灵性通透,一语道穿《笑傲》底蕴:“写的是江湖和武侠”,却“把国与国之间的对峙,把政治矛盾都写进了江湖中。”

    既然要“刻划中国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现象”,《笑傲江湖》本该描写帝王将相、庙谟朝堂。吊诡的是:《笑傲》中的‘官府’‘朝廷’被尽可能虚化了,它先后颁给刘正风、吴天德二人各一个‘参将’官位,此外,再不见芳踪。

   ‘江湖’由‘正教’与‘魔教’两方势力组成,然而,对于朝廷,两方都持一种坚决的排拒态度。刘正风要‘金盆洗手’,弄了个朝廷的‘参将’官位,前往致贺的‘正教’成员皆深为不齿,认为是‘自污’之举。而当恒山派女尼遭遇令狐冲假扮的‘吴天德参将’时,开始也有人疑心“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马上有人坚决地予以否定:“魔教中人决不会去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三联版《笑傲》873页)——似乎这是当时的‘江湖’常识。

   《笑傲》所呈现出的社会形态,比金庸其他任何作品,都更多而非更少‘无政府’色彩。一般情形下,相对于官府(白道),帮会(黑道)只能算‘第二政府’、‘影子政府’,而《笑傲江湖》对‘官府’的描写,被最大程度地‘虚化’了,‘影子’却清楚无比,‘第二政府’几乎成了‘唯一政府’。

     “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三联版《笑傲江湖》1186页)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群玉院)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偌大一间夜总会,刘正风说“捣”便“捣”,仗谁的势?难道是因为自知马上就要被皇上老儿加封为“参将”这样一个可与‘六味地黄丸’组成‘绝对’的‘五品芝麻官’,这才拽起来了?当然不是!原因很简单:他和他的衡山派,本身就是湖南全境的土皇帝。

    田伯光连续在长安、陕北、陕东作案,岳不群夫妇便要亟亟赶去捕拿,亦非仅仅‘行侠仗义’那么简单,整个陕西,便是华山派势力范围,自有保境安民之责。

    同理:泰山派控制山东,恒山派控制山西,武当派控制湖北,青城派控制四川……

    下面,俺就胡扯了:日月神教—燕国,少林派—周王朝,华山派—秦国,泰山派—齐国,恒山派—魏国,武当派—楚国,青城派—蜀国……     

    这个确实太牵强了些,唯一好处是联想起来较为直观。

    但,我们看华山派,不过百多个弟子,把它想象为一个千乘之国,是不是过于夸张?

    确实夸张,但不会比京剧来得更夸张。“中国戏曲的特点也是写意的……《空城计》中司马懿带领的四龙套代表一支庞大军队”(王元化《思辨录》)。观剧之时,要将这四龙套想象成千军万马,否则就如身入葫芦庙,拎不清剧情了。

    中国戏曲的特点,诚如王元化所言,‘写意的’。《笑傲江湖》在俺看来,也是“写意的”。

    否则,就很难想象:一个手下只有100名喽罗的‘连长’级别人物,其视野、格局却大到可以在嵩山‘峻极禅院’侃侃而谈,(比西方思想家更早)提出‘岳不群的联邦主义’。

   “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见《笑傲·后记》)

    一千,两千,三千年前‘江湖’的状貌形态,金庸了解得够深入吗?现存的关于三千年的‘江湖’的史料,足以支持金庸的这份(‘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自信?

    实则,金庸这一结论,不是靠阅读历代江湖、武林、黑道故事而得出的,不表示任何朝代的“江湖”都会发生〈笑傲〉这样的故事。而是他泛览《左传》《资治通鉴》《史记》《三国志》等等史书的归纳总结。‘类似的情景’,会发生在任何朝代的庙堂之上、军旅之中。

   《笑傲江湖》在政治、军事上所呈现的,是一种军阀割据、群雄逐鹿的局面。

    金庸是在以‘江湖’来写‘天下’。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等人念兹在兹的“一统江湖”,其实质,就是:统一天下!

   ‘江湖’中,当属日月神教、少林派、嵩山派三股势力最强,魔教总部黑木崖位于河北省,而河北,自蒙元算起四个半朝代700多年来一直拱卫帝都,自是天下第一等险要之地。而少林、嵩山本部皆在古称“中原”之地的河南,其地理重要性自也不须多说。

    三派势力各以总部为圆心,影响力辐射整片国土。(任我行问东方不败提拔的一位长老秦伟邦:“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日月神教在各省,应该都有‘旗’的设置,而由‘旗主’主持该省教务)

    左冷禅为‘五岳剑派’之‘盟主’,身份相当于春秋时期的‘霸主’。而他试图‘并派’,那就已经不以称‘霸’为满足了,他要‘王’。欲将他国(先是四岳,然后其它)郡县之。别的帮派的头子们即使仅仅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也会极力阻挠之,所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是也。

    所以,《笑傲江湖》决不可以有具体的历史年代。假如金庸把历史背景设定在万历十五年,那么,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当时朱明皇朝的帝王将相以及种种大事件,相形之下,《笑傲》描写的‘江湖’故事,不过是几帮江湖草莽,婢学夫人耍出的小把戏,有如“潢池嬉小盗”。

   《笑傲江湖》故事,不是小玩耍、小把戏。

   《笑傲江湖》,是真正的“宏大叙事”。



                                            2008、4、1



补记:



    最新修订版(花城版)的《笑傲江湖·后记》,将原来的“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一语做了改动,说是:“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时代、任何团体之中”。

    从‘任何团体’四字,不难看出:在作者的创作意念中,《笑傲江湖》的故事,不是仅仅发生在“江湖”。

    鄙人今日才读到这新《记》,对照《格局》旧文,自觉先前所猜大体不差,蛮欣慰。

                                    2009、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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