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任我行不死?!
性别:未知-离线 刘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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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7 11:45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任我行不死?!

忧天将压,

           避地无之,

           虽欲出门西向笑

           而不敢也。



                     ——钱锺书



                           一



         《笑傲江湖》“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笑傲。后记》,1980年作),在此之前,在另一部小说的《后记》中,金庸便已谈到过“中国三千年政治”:
       “象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领袖……中国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将结论明确的摆在那里。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张无忌半个条件也没有……张无忌不是好领袖,但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倚天屠龙·后记》,1977年作)
       明教拜火,日月神教崇日;明教实有,而日月神教虚构。它们本来就是迥异的两个教派(注:2004年11月,金庸探访‘明教’遗迹泉州晋江草庵,导游肖小姐提到‘您笔下的明教教徒任我行、张无忌……’,一直沉默聆听的金庸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头,说:‘任我行是日月神教的,张无忌才是明教的。’“日月神教”不是“明教”。所谓的‘日’、‘月’并不是像人们想像中的由‘明’字拆开来的),但两教之间的差异,绝对不及两位教主间的差异大。

       明教张无忌教主与日月神教任我行教主两人的形象几乎是正相反对的。举凡张无忌所具备的如仁慈、宽容、悲悯在任我行身上尽数付诸阙如。而金庸所开列的成功政治领袖的三(或五)个条件,张无忌半个也不具备,在任我行身上则无不具有。

      “张无忌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任我行则贱视一切人等,他不会把任何人视为朋友,最多将某些人(如令狐冲、向问天)看作拉拢利用的对象。
       1963年,金庸完成了《倚天屠龙记》的写作,4年后,似乎为了给‘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树立标杆,他创造了任我行这一人物形象。金庸笔下最大最成功的政治领袖,甚至并非康熙,正是任我行。
       任我行用生命中的两个十年证明了他是何等的具备‘克制自己之忍’。
       任我行在被东方不败囚禁之前,掌理日月神教应在十年以上,而据他自言:“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代教主(三联版859页)”,也即是说,十年间,《葵花宝典》一直在他手上,然而任我行权衡再三,深知其间利害,生生克制住这一神奇武功对自己的诱惑,他甚至逆势操作,将其传给了有不臣之心的东方不败。这份克己功夫,可怖可畏。
       东方不败亦非等闲之辈,他在得到《葵花宝典》之后,若是马上自宫练剑,势必将全部精力放在功法上,静候任我行传他以教主之位,任我行即可获得充裕的时间从容地收拾摆布他,这恐怕也是任我行的盘算。

       但这次,任我行,失算了。
       “东方不败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笑傲江湖》三联版1217页)。
       东方不败是在成功篡位后方始修习《葵花宝典》的。——他热爱武学,但更热爱权力。
       任我行低估了东方不败的‘克制自己之忍’,以致失算被囚。好在东方不败忍得过一时,忍不了一世。终究还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导致以后的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任我行乃得顺势夺回教主大位。
       面对《葵花》诱惑,东方不败克制不住,林远图克制不住,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也无不趋之若鹜。甚至连高僧大德的方证也心动神摇:“想我辈武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肯不修习?老衲出家修为数十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1164页)”。对照之下,任我行十余年间日日面对《葵花》,而能以超绝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欲念,何其可惊!若非死亡的意外降临,此人终将一统江湖,宰制天下。
       在《给向问天卸妆》文中,我对向问天将令狐冲独自弃置梅庄地牢一事作诛心之论。有多位网友为向问天抱屈:“不就是关了两个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建议这几位朋友不要入狱,也无需两个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两天,不读书报,不看电视……切断与外界的任何联系,‘出关’之后再来告诉我有无‘什么大不了的’。据资深人士垂示:关个人牢房比住集体囚舍更可怕,几乎非生人所堪。
       如果两天都受不了,遑论令狐冲之被囚两个月?
       而在同一间地牢,任我行住了十二年!
       十二年间,任我行唯一被允许接触的是一个天聋地哑的送饭老者,此时黑白子的到来,恍若‘空谷足音’,带给他的应该是无限的喜悦。黑白子是一位程门立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无奈‘吸星大法’任我行是万万不能传授的:(一)任我行还不想死,(二)教完了吸星,就算黑白子良心大大的好,无意毒死任我行,可也再不会陪老人家聊天兼探讨学术问题了。没有黑白子陪聊,任我行的语言能力也会退化甚至丧失。
       瞻望前景,任我行有太多的理由让自己绝望:重见天日,在黑木崖上看日出绝无可能!
       然而,如潜龙在渊,任我行何曾怀忧丧志?12年间,他将自己继承前人的《吸星大法》进行了弥补改进;撰写了学术著作《吸星大法刍议》,他甚至亲自完成了此书的雕版工作,随时可以付梓刊行;他每日修炼内功,勇猛精进,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化境;他对以往主持神教工作十余年的领导方法进行了深入的总结与反思;他还为日后神教的伟大复兴制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并且对神教‘一统江湖’的长远图景进行初步规划……
       如此人物,竟让我想起孟子的那段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二







       我想金庸所说‘成功政治家必备之容人之忍’,所指绝非张无忌那种内心的宽容仁厚、不念旧恶,而是指在情势不利时对政敌的隐忍不发(例如对待谋篡的东方不败)和在用人之际不计较他人冒犯的包容忍耐(例如对待向令狐冲敬酒的老头子等人)。
       情势一旦改变,隐忍不发就会转为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垮对手;包容忍耐只是暂时的,秋后算账毫不嫌迟。‘容人之忍’很容易就转化为‘对付政敌以及所有人的残忍’。
       在东方不败谦恭未篡时,任我行把《葵花宝典》传他,自己则‘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三联版861页)’,何故如此?绝不是任我行将全部精力用于弥补‘吸星大法’隐患那么单纯,任我行故意示人以弱,麻痹东方不败,让对手误以为自己既无意也无力继续掌理神教,一心静候鸿鹄之将至,等到的却只能是任我行的雷霆一击。
       东方不败亦非等闲之辈,向问天曾对令狐冲痛说教史:“不料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这一阶段,任我行的‘容人之忍’与‘残忍’都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东方不败的不臣之心,童稚的任盈盈且有所觉察,任我行大智若愚,一味隐忍。而遭东方不败屠戮者,尽是任我行最忠实的走狗,任我行居然也能听之任之,无动于衷,生命与感情在他心中价值几何也就可想而知了。任我行决不会为了救几条狗命而扰乱了自己的大计宏猷,日月神教中令狐冲这样的‘人’不易寻,要重新培养几条下贱忠诚的‘狗’有何难处?让他们去死罢,等到任教主龙颜震怒,一举粉碎东方不败反叛集团后,是不会吝惜‘三八楷模’‘殉教烈士’等等光荣称号的!
       向问天后来向教主交心:‘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得还是先行避开为是(三联版《笑傲》859页)’。向问天再明白不过:当东方的屠刀指向他时,任我行是决不会施以援手的。无奈之下,向问天只好走下黑木崖,全身远祸。

      要讲对任教主思想领会之深入细致,向问天实为神教第一人。他的心与任我行是相通的。向问天在偕令狐冲逃亡的峥嵘岁月,抢得路人的三匹骏马仍不畅意,又将马上三个‘寻常百姓’尽数残杀(三联版《笑傲》720页),此后他又追随圣教主任我行藏身少林寺匾后,被8名正教成员发觉,呼喝了几句,两位大政治家当然不堪受辱,当即大开杀戒,这些都体现了中国自古‘成功政治家’的基本素质,所谓‘无毒不丈夫’、‘杀人如草芥’也。
       任我行、盈盈、向问天三人被困少林,面对正教高手如云,在天时、地利、人和上都居于绝对劣势,任我行独能以大智大勇,震慑对方,逼使正教方面主动提出三战之议,倒像是他们有求于魔教三人似的,总算任我行给面子,俯允所请,并敲定两方由谁出战自己决定,为此后请出令狐冲这一‘生力军’埋下伏笔。

       任我行之所以能化不利为有利,变被动为主动,由劣势转强势,不仅是因为他的心智深沉,更因为他比对手更残忍、更冷血、更无情!任我行这一特性,亦为世人所共知。丹青生曾告语令狐冲:“此人倘若得离此处,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黑白子劝诱任我行传自己《吸星大法》以换得脱出囚笼时,当然要以他最心醉的事情来打动他:“外边天地多么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那一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笑傲》821页)”。在丹青生、黑白子等日月神教成员眼里,这位前任教主像野兽一样嗜血,像斯大林(老毛子语中意为‘铁人’)一样的豁达——‘杀一人是犯罪,杀数百万人则仅是一个统计数字),与吸血蝙蝠韦一笑有着相似的高雅爱好,也不乏所谓农民领袖张献忠‘杀杀杀杀杀杀杀’的豪情胜慨……,当这样一个人宣称:当情势不妙,他会在向问天、女儿盈盈被杀之后甚至之前,独自脱身,而以屠杀对方的所有亲眷弟子作为报复时,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在虚声恫吓,各大高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那位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就未免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了。杨莲亭说他‘婆婆妈妈’,确为知音。对他威胁最大的三大政敌——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东方不败在自己掌握绝对主动权的12年间,一直延宕不决,未能断然处置,洵属妇人之仁。他对盈盈始终如一的优容礼遇,更让人产生‘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的荒诞感。

       东方不败固然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军事天才,但在‘克制自己之忍’与‘对待政敌残忍’两方面不如任我行远甚。东方不败最终落得身败名裂,而任我行则一任己意横行江湖,岂无因哉?





                           三







       在金庸所说‘成功政治家必须具备的克己之忍、容忍、残忍’的三‘忍’之外,窃以为犹有一‘忍’,也同等重要,那就是对敌斗争的坚忍不拔,鲁迅所谓‘韧性的战斗’。
       十几年前,李敖自称‘支持王八蛋’,与民进党协作,推翻GMD的统治。但他又实在瞧不上民进党的小政客作风,认为他们抗压性太差而投机性太强。针对这一状况,李敖作为党外活动的老前辈为他们指出了学习的光辉榜样:“毛ZD逃到延安,还是要斗;蒋介石逃到台湾,也还是要斗,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蒋、毛二公都是在几乎毫无希望的境遇中仍然坚忍不拔,绝不放弃对最高权力的争夺。这一点,任我行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漫长的黑牢生涯中,他没有灰心绝望,甚至他把与东方不败的权力斗争一直规划到自己死后,就算人不在了,心犹未死,任我行还想斗,还要斗,还能斗!
       “任我行笑道:‘……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好心。’”(三联版《笑傲》853页)
       任我行自言此举‘未必存着好心’,恐怕就包藏着歹意了。
       他究竟要祸害谁?
       令狐冲吗?他的出现完全不可预知。
       黑白子吗?黄钟公吗?在任我行眼中,不过二只小爬虫。也值得为他们耗费如许心力?
       东—方—不—败!也只能是东方不败!
       作为一个功利至上的现实主义者,任我行也深知自己终老于梅庄黑牢的可能性实在太大。
       一旦任我行身丧黑狱,日月神教的地下机关孤山梅庄必以最快速度将此消息报送黑木崖总部,东方不败会作何反应呢?
       项羽自刎于乌江,刘邦“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此后刘邦‘已从豨军来,至,见(韩)信死,且喜且怜之’(《史记》)。东方不败与任我行的关系略同于刘项、刘韩:互为死对头,曾是老战友;既是勍敌,难得知己;既相互戒备,又相互钦佩。任我行之死,带给东方不败的决不仅仅是喜悦,更可能给东方不败带来的是一种类似独孤求败的感触:天下第一、唯一对手已死,放眼江湖,再无抗手,那种孤独感将是十分巨大的。
       多年的权力斗争居然不曾完全泯灭东方不败的人性,这是他的失败处,也是他可爱之处。‘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三联版《笑傲》1216页)。表达的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只是出于对最高权力的不可遏止的欲望(这一欲望刘邦项羽韩信诸人也无不具有),东方不败才放手一搏,篡得大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一样,他是‘内疚神明外惭清议’的。东方不败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最忠诚部属童百熊那句‘只怕是教主(东方)对不起人家(任),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正是东方教主的心声。
       因此,东方不败决不允许任我行的遗物,包括片言只字,流传于外,损害自己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他甚至会南巡梅庄,为老领导老战友‘且喜且怜’,‘泣之而去’。
       无论怎样,东方不败必定会见到任我行的那张铁床,和床上所刻《吸星大法》。
       东方不败能否抗御《吸星大法》对他的吸引力?
       他不能!
       东方不败能够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对武功必然具有超人的天赋与狂热。他宁肯付出‘自宫’的代价也要练成《葵花宝典》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东方不败抵御不了《葵花》诱惑,就更加无从逃脱《吸星》的引力。一旦练成《大法》,就可以将无数高手内力据为己有、为我所用,再配合原有《葵花宝典》的神奇招式,东方不败就不仅在一个时代‘武功天下第一’,更将震铄古今,凌轹菩提达摩、张三丰而上之,成为‘千秋万载’世人共仰的大宗师,他‘一统江湖’的雄图霸业亦未尝不能成真……
       “任我行笑道:‘……神功秘诀固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无一……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就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为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笑傲》853页)
       东方不败曾以一枚绣花针荡开令狐冲的长剑,内力已是深不可测。一旦练习《吸星大法》散功时,其凶险性也就更加令人为之不寒而栗——此人几乎万无幸理。
       任我行活着斗不过东方不败,死了也要斗。鱼就算已死,死鱼也要冲决网罗。那种‘与汝偕亡‘的决心与坚持牢不可破!
       当年我读《笑傲》至此节,但觉天日无光,毛骨悚然:人性的刻毒阴狠,竟一至于斯!
       险刻的用心,精巧的算计,完美的布局,超天才的杰作……




                 
                           四




                                    

    ‘正教’和‘魔教’,这是最后的斗争!
     其时,正教一方,‘青城派’已经死绝了,靡有孑遗;实力仅次于少林武当的‘五岳剑派’也毁于自残,花果飘零,实力大不如前。
     至于日月神教,令狐冲“只见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序井然……令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日月教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交了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不见威势了。’”——经任我行、向问天整顿,魔教的实力又非先前可比。
     这是最后的斗争,不仅关乎双方势力消长,实则各自的生死存亡全系于此。正、魔两方皆须倾全力于此战。
     决战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凑巧?还是不巧?在这个节点上,老贼任我行死了!
     于是,干戈化为玉帛,‘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变成‘千秋万载永为夫妇’,令狐冲与盈盈才得以‘曲偕’,归隐西湖梅庄。
     如果任我行不死?
     他会坐上那把冲虚老道为他精心打造的九龙太师椅吗?是我的话,决计不会去坐的。但任我行当时已经自我膨胀到感觉“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他真的已经把自己当神祉了,自以为身具倚天抽剑、改天换日的神通,理智难免受困,平常人不会犯的错,他也可能坦然去做。

     轰隆一声巨响,圣教主不免要腾烟西行……
     就算任我行没有坐上龙椅,冲虚自有它法引爆那两万斤炸药——只要任我行进入恒山,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曾看过网友几篇分析方证与冲虚政治性格的帖子,对二人的用心、手腕解析极详。《笑傲江湖》本是‘政治小说’,方、冲二人由武林江湖还原到政治世界,最起码也是强势地方诸侯,混到这样地位的人,不可能是凡庸之辈,更不是他们表面呈现的那样懵懂颟顸。也算政治强人罢?
     但,与任我行相比,未免小儿科了。犹太人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我是认为:“冲虚一布局,我行就拊掌”。他对老道也还敬重,究竟不过‘一半佩服’而已。
     “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倚天。后记》),其光辉例证,且看任我行!当令狐冲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入盟神教,任我行“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大计……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的诸般细节,在心中已然大致盘算就绪。”
     一旦任我行进入恒山,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而冲虚道人的种种算计也全部建立在“任我行这天必到恒山”的假设之上。

     孰料任我行根本没有这种打算!他那天根本不打算到恒山悬空寺旅游!
     我们且看任我行的大方略:“令狐冲回去,必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赴武当相援。那时日月神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日月神教以逸待劳,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攻武当、灭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

       那么,少林武当领袖有无第二套预案,因应任我行的布局呢?“方证道:‘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脚下了。’”(三联版1559页)。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这话用到冲虚身上,很贴切罢?自以为计出万全,哪知一切皆落在任我行算中。二人的心机权谋、眼光手腕,所差何止一星半点?
      更不要说他们人性未泯的而任我行全无人性。中国古代(尤其在乱世)取得最后胜利的政客永远都带有痞子赌徒流氓性格。金庸含蓄的申明“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
      如果任我行不死?!!!
      他的计划一步步推进,有谁、能用什么办法,阻止他‘一统江湖’的步伐?
      这才是《笑傲江湖》真正的大结局!
      全书结尾,江湖平静无波,冲、盈长相厮守,如‘花枝春满’而‘天心月圆’,如此完美的收稍,读来却有‘悲欣交集’之感。婚宴上气氛如此萧瑟惨淡,像煞了莫大先生来贺新婚弹奏的那首曲子“只听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
      婚礼上嘉宾云集,高朋满座。却都带有几分强颜欢笑,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知道金庸也道):他们的生命、自由、喜悦……都是借来的——此前金庸谋杀了任我行!
      莎士比亚感叹:“时间会刺破青春表面的彩饰,会在美人的额上掘深沟浅槽;会吃掉稀世之珍!天生丽质,什么都逃不过他那横扫的镰刀”,金庸则自我安慰:“自古帝皇将相,圣贤豪杰,奸雄大盗,无凶巨恶,莫不有死!”(三联版1583页)。

      是人,当然会死。

      只是任我行死得未免时机太巧。
      如果任我行不死?!





                           五









    《笑傲江湖》是极具张力的伟大作品,它的张力有赖于‘笑傲江湖’(令狐冲等人)与‘一统江湖’(任我行等人)的矛盾、‘灭门’与‘归隐’两大主题的碰撞。
    《笑傲》开篇明义第一章就叫“灭门”,此后,‘灭门’的故事一直在延续,直到结尾。刘正风一家被灭门;曲洋一家被灭门;恒山这一门派险些被左冷禅灭门;童百熊一家(将)被灭门;东方不败和他的爱人同志杨莲亭被灭门;天门道人和他的弟子们被灭门;华山、衡山、泰山、嵩山四岳门派被灭门;青城门派被灭门……最后圣教主任我行要把整个正教诸门派全部灭门。
    与‘灭门’对应的是‘归隐’的主题,也是贯串全书:刘正风要归隐,曲洋要归隐,绿竹翁半隐居,‘江南四友’要归隐……无一实现!

    唯一的例外,是令狐冲与盈盈最后的‘偕隐’。
    如果任我行不死?那就要考虑‘天涯何处,可避暴秦’的问题了。只怕躲得再隐蔽,也会被人揪出来背诵〈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
    某些人眼中的‘民族英雄’朱元璋正是‘灭门’的大行家,他的《大诰》(教主宝训?)记载了煌煌圣谕:“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字本义为‘奴隶’--刘注),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如果任我行不死?不死啊不死!
    我也曾自问:若是与任我行这样的人物遭逢在同一时空,我能否有足够的智慧定力、道德勇气,像令狐冲面对日月神教的太阳时,一样的纵横自在、谑浪笑傲?
    最后只能悲哀地承认:我做不到。
    斯时,我也将服下那颗或有形或无形的‘三尸脑神丹’,黑木崖上,成德殿前,拜倒尘埃。手舞足蹈的身姿灿若‘葵花’,满怀幸福与喜悦,振臂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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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一篇,请liaowu兄指正:


[谈《笑》之三]山头林立——《笑傲江湖》的政治、军事格局


2550

    横看成林侧成峰,对金庸小说,可以作多角度的解读,《笑傲江湖》尤其如此。

    我在《〈笑傲江湖〉与〈1984〉》一文中臆测:书中的少林武当联盟、五岳剑派、日月神教这三股最强江湖势力,隐隐对应着当日世界上三大强权国家(或国家联盟)。

    将视界转回中国,从国内的角度,重解《笑傲》,亦未尝不可。

    但,首先要搞清爽一个问题:《笑傲》所描写的‘江湖’各门派,到底是黑道?还是白道?

   《笑傲》所描写的‘江湖’各门派,表面上看,像‘黑道’(帮会),实质是‘白道’(官府)。

   ‘日月神教’总部为‘黑木崖’,被人蔑称为‘魔教’,发出的是‘黑木令’,似乎墨黑一团,然而,书中‘魔教’,也应该算‘白道’。

    2003年金庸亲身参与的“金庸华山论剑”大型“文化”活动,只是一场闹剧,就中我独喜贾平凹先生的发言(凡与我一致的观点,我都喜欢):“ 我对《笑傲江湖》特别感兴趣,也有许多感慨。我很喜欢金庸小说中弥漫的那种气氛,感觉就是在读一幅中国山水画……作为报人,他的小说站的角度很高。金庸小说写的是江湖和武侠,但其作品却透出金庸写作时代的现实背景。他把国与国之间的对峙,把政治矛盾都写进了江湖中,显示了作者对现实社会宏大而又深刻的感知。这种感觉在《笑傲江湖》里特别明显。”

    贾平凹毕竟不凡,灵性通透,一语道穿《笑傲》底蕴:“写的是江湖和武侠”,却“把国与国之间的对峙,把政治矛盾都写进了江湖中。”

    既然要“刻划中国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现象”,《笑傲江湖》本该描写帝王将相、庙谟朝堂。吊诡的是:《笑傲》中的‘官府’‘朝廷’被尽可能虚化了,它先后颁给刘正风、吴天德二人各一个‘参将’官位,此外,再不见芳踪。

   ‘江湖’由‘正教’与‘魔教’两方势力组成,然而,对于朝廷,两方都持一种坚决的排拒态度。刘正风要‘金盆洗手’,弄了个朝廷的‘参将’官位,前往致贺的‘正教’成员皆深为不齿,认为是‘自污’之举。而当恒山派女尼遭遇令狐冲假扮的‘吴天德参将’时,开始也有人疑心“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马上有人坚决地予以否定:“魔教中人决不会去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三联版《笑傲》873页)——似乎这是当时的‘江湖’常识。

   《笑傲》所呈现出的社会形态,比金庸其他任何作品,都更多而非更少‘无政府’色彩。一般情形下,相对于官府(白道),帮会(黑道)只能算‘第二政府’、‘影子政府’,而《笑傲江湖》对‘官府’的描写,被最大程度地‘虚化’了,‘影子’却清楚无比,‘第二政府’几乎成了‘唯一政府’。

     “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三联版《笑傲江湖》1186页)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群玉院)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偌大一间夜总会,刘正风说“捣”便“捣”,仗谁的势?难道是因为自知马上就要被皇上老儿加封为“参将”这样一个可与‘六味地黄丸’组成‘绝对’的‘五品芝麻官’,这才拽起来了?当然不是!原因很简单:他和他的衡山派,本身就是湖南全境的土皇帝。

    田伯光连续在长安、陕北、陕东作案,岳不群夫妇便要亟亟赶去捕拿,亦非仅仅‘行侠仗义’那么简单,整个陕西,便是华山派势力范围,自有保境安民之责。

    同理:泰山派控制山东,恒山派控制山西,武当派控制湖北,青城派控制四川……

     下面,俺就胡扯了:日月神教—燕国,少林派—周王朝,华山派—秦国,泰山派—齐国,恒山派—魏国,武当派—楚国,青城派—蜀国……      

      这个确实太牵强了些,唯一好处是联想起来较为直观。

      但,我们看华山派,不过百多个弟子,把它想象为一个千乘之国,是不是过于夸张?

确实夸张,但不会比京剧来得更夸张。“中国戏曲的特点也是写意的……《空城计》中司马懿带领的四龙套代表一支庞大军队”(王元化《思辨录》)。观剧之时,要将这四龙套想象成千军万马,否则就如身入葫芦庙,拎不清剧情了。

      中国戏曲的特点,诚如王元化所言:是‘写意’的,《笑傲江湖》在俺看来,也是“写意”的。

     否则,就很难想象:一个手下只有100名喽罗的‘连长’级别人物,其视野、格局却大到可以在嵩山‘峻极禅院’侃侃而谈,(比西方思想家更早)提出‘岳不群的联邦主义’。  

     “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笑傲。后记》),一千,两千,三千年前‘江湖’的状貌形态,金庸了解得够深入吗?现存的关于三千年的‘江湖’的史料,足以支持金庸的这份(‘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自信?

      实则,金庸这一结论,不是靠阅读历代江湖、武林、黑道故事而得出的,不表示任何朝代的“江湖”都会发生〈笑傲〉这样的故事。而是他泛览《左传》《资治通鉴》《史记》《三国志》等等史书的归纳总结。‘类似的情景’,会发生在任何朝代的庙堂之上、军旅之中。

     《笑傲江湖》在政治、军事上所呈现的,是一种军阀割据、群雄逐鹿的局面。

     金庸是在以‘江湖’来写‘天下’。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等人念兹在兹的“一统江湖”,其实质,就是:统一天下!

    ‘江湖’中,当属日月神教、少林派、嵩山派三股势力最强,魔教总部黑木崖位于河北省,而河北,自蒙元算起四个半朝代700多年来一直拱卫帝都,自是天下第一等险要之地。而少林、嵩山本部皆在古称“中原”之地的河南,其地理重要性自也不须多说。

     三派势力各以总部为圆心,影响力辐射整片国土。(任我行问东方不败提拔的一位长老秦伟邦:“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日月神教在各省,应该都有‘旗’的设置,而由‘旗主’主持该省教务)

     左冷禅为‘五岳剑派’之‘盟主’,身份相当于春秋时期的‘霸主’。而他试图‘并派’,那就已经不以称‘霸’为满足了,他要‘王’。欲将他国(先是四岳,然后其它)郡县之。别的帮派的头子们即使仅仅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也会极力阻挠之,所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是也。

     所以,《笑傲江湖》决不可以有具体的历史年代。假如金庸把历史背景设定在万历十五年,那么,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当时朱明皇朝的帝王将相以及种种大事件,相形之下,《笑傲》描写的‘江湖’故事,不过是几帮江湖草莽,婢学夫人耍出的小把戏,有如“潢池嬉小盗”。

     《笑傲江湖》故事,不是小玩耍、小把戏。

     《笑傲江湖》,是“宏大叙事”。



                                            20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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