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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出仕
Frrrosario
(西门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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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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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贼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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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帖子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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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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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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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alucia
#1
发表于 2009-7-20 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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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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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仕
一
我不是你,他是他。
外面下着大雨,可采光仍然很好,被雨水滤过的光湿漉漉地走过窗户,堆积起来,想要凝聚成液体,却已经被窗帘抹得一干二净,失去了黏力,只能飘散在客厅里。木质天花板上浅浅地铺着恬淡的花纹,不在乎是否被看见。米黄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流淌着乳白色的图案,表面是一层清澈透明的薄膜,泛着慵懒的光、浮着些若有若无的影子,随着视角的改变而扭曲、折叠,变出各种组合,像是诗意的玩具。皮沙发上不规则的一条条褶皱像是捏着什么,随时都要展开,把隐藏在暗处的能量舒展开来。玻璃茶几的边缘被磨光,一整条的锋利全收束起来,给空虚的透明赋予了弹性。
除去这些,客厅里再没有别的什么。过去还有电视机的时候,无论节目多么无聊,总还有些层出不穷的声音,和邻居房里任何时段都有可能传来的婴儿哭声混杂在一起,还算能制造些喧嚣,可现在连电视柜都已搬走,邻居家的婴儿也渐渐长大,再不曾哭闹了。不知哪个楼层又有新生的婴儿,却因为距离太远,等哭声传到这里时已经很微弱,时有时无,几乎分辨不出,却仍然回旋着,久久不曾消失。
其实即使是过去,电视也并不常打开。白天的时候,光亮就已经给世界间接带来太多的喧嚣:马路上,就有不停歇的尖锐的低沉的喇叭声、粗糙的轮胎飞速经过柏油路时的摩擦声、没有载货的运输车钢板震动声;小区背后的建筑工地里,有持续不断的的马达轰鸣、水泥搅拌机履带低沉的蜂鸣、石子从卡车上卸下时和钢板的摩擦声、打地基时巨大的锤响……没有什么理由再给听觉添上一分负担。只有到了深夜,黑暗才吓退了白天那些强迫的躁动,然而却也连生命也一并吓跑,过分的安静成了恐惧,这些时候电视才会打开,午夜节目主持人亲切的声音带来的浅浅的喧闹就远远不会像白天那些那么蛮横,构成无形的侵犯。
很容易这样过去整个夜晚。等到在沙发上再次醒来,或许已是正午。这时是一定要吃饭的,即使不想吃,就因为这是一天中光线最足的时候,也多少会多些强迫的胃口。吃饭有许多选择,走出小区就有馆子,有饺子馆、面馆、饭馆、茶餐厅,东北的、湖南的、四川的、福建的、清真的,还有西餐,什么都有。如果不想走动,还可以拿起电话,在一叠外卖单里随便抽出一张来,任意选一个,一会就会送到。
不是所有的饭后正午都那么慵懒。只要合上一层又一层的窗帘,把光线堵在外面,就和舒适的夜晚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时间明显是在白天,虽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声音,却不会安静得只剩下恐惧。这时候不需要担心什么,靠在卧室的大床上翻一翻书是对这舒适最好的利用。过去大床旁边还有个床头柜,摆上一壶茶或是咖啡,看书的间隙可以闭上眼睛喝上两口。然而现在大床和床头柜都早已搬走,纯白色墙壁围成的房间仅仅只是个房间,就连窗帘也早已摘下。
如果到了假期,连书也不想看,实在没有什么可做,可以去书房上网,总能轻易把时间混过去。有一段时间网络没有接通,可电脑一样有莫大的用处,除了听音乐、看电影、玩游戏,更重要的是,还可以放A片,经过一番倒腾,便可以甘心放下一切,又回到卧室埋头倒在床上,直到醒来之后拉开窗帘却和没有拉开一样。夜幕中亮着的几盏路灯在黑夜中是那么可口,于是才会产生一天中唯一一次如假包换的胃口。厨房里设备很齐全,现代化的灶台上除了带着流线型边缘的炊具,还有许多摆放合理的小方格,各种调味料都备齐了。旁边的冰箱里要什么有什么,只需取出几样来稍一加工,就可以满足真实又卑微的胃口。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墙壁上的铁钩挂着的菜板已经不见,小方格空着,冰箱就和新买回来一样,一干二净,就算拿去二手市场给行家过目,也会被当成9.9成新标个高价。至于另外那间,电脑、桌椅和书架都已经不见,书房也不再是书房了。
生活还有许多种可能性。比如每天下午其实都可以去锻炼。就在楼下就有个小小的人工湖,一年四季都开放给住户游泳。旁边是个网球场,虽说场租稍贵些,但总有人在那打得兴高采烈。稍远点有个篮球场,小区里还有几个高手可以打一场精彩的比赛,就算凑不齐人数,三两人投投篮也可以快乐的度过一个下午。若是犯了懒病,还可以沿着人工湖走一段,穿过树丛,走到一个花园里,那里放置着许多健身器材,若是有朋友陪着,从头到尾每个器材慢吞吞耍弄一遍,也能过去好几个小时。
他知道在这生活的深处有着不易觉察并且无法弥补的缺失,然而他早已不在这里。
他刚坐进一辆的士。
“去A市。”
“不去。”
他沉默了两秒。
“为什么?”
“不去。”
他便侧身下去,像已经到了A市一样。
空车一辆接一辆经过,没有哪辆在他跟前停下。
过了好一会,有辆载满人的的士在他面前减速、停下。一家人从车里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满了东西,看着很拥挤,他便退后了两步,给那家人腾出地方。母亲在掏钱包,父亲扶着个老人,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举着两大瓶饮料冲上人行道,撞在一个女人身上,那瓶可乐剧烈抖动了一下,冒出许多气泡,女人头一甩,没做理会,径直走到驾驶座前探头和司机说起话来,说了老半天,还是没进去。突然的士发动起来开走了,那女人话还没说完,往前追了两步,转过身,骂骂咧咧的走远了。
又过了好一会,一辆的士超过他四五米后停了下来。他走上前,打开车门坐进去。
“去A市。”
没有回答,车正准备启动。
“起步价6块是吧?”
“这车起步价7块。”
“嗯?不是6块么?”
“最讨厌就是有人说6块!我这车就是7块!不坐就下去!不去了!不去了!你下去!”
“怎么这样呢?拦一辆车不容易,我给你10块起步吧,好吧?还赶着有事呢。”
“我懒理你!多少钱我都不载你了!你快点下去!”
他便侧身下去,照直往前走,转过一个街角,走向另一条街边,恰好就有辆的士停在那,司机在里面看着报纸。他敲了敲车窗,打开车门,坐进去。
“去边度啊?”
“去A市。”
没有回答,汽车启动了。
“哎,师傅,生意几好啊。”
“系啊,今日过节,坐车噶人多。”
“过节?咩节啊。”
“冬至。”
“哦。”
“先生不系南方人?”
“呃,呢个,都算是吧,不过好少过冬至,记不到个日子。”
“哦,其实依家都无咩意思,好多后生仔都不过呢个节。”
“嗯。系啊,系啊。”
沉默。
“系了师傅,滴车起步价系几多啊?”
“6蚊。”
“岩先好似有车要7蚊噶?”
“哦,果个啊,果个唔同我地一个公司。”
“一个地方噶的士点会不同价噶?”
“就系梗噶。绿的7块,红的6块。”
“哦,哦,怪唔得。”
再没有话。
车开过城乡结合区,路面很平整、干净,两边是两排刚种下的小树,有些树坑空着没填上,旁边是土堆,许多垃圾混在杂草里,一塌糊涂。各种车辆迎面而过:不知装着什么大包裹的货车、开得正儿八经的警车、迅速闪过的豪华轿车、招摇的婚礼彩车、载满家畜或是家禽的卡车……有时经过一些废弃的稻田,上面长满了灌木,依稀还能辨认出划成方块的土地。田埂上孤单的竖着满是锈迹的电线杆,大约已被废弃多年了。几间小屋在田间凑拢,却挤不出人来。
路面变得时好时坏,时不时还经过一些正在维修的路段,轮胎和沙子磨擦,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扬起一片沙尘和水泥味。前面一辆卡车和一辆轿车偶然相遇,轻微触碰之后,旁边的沙堆被撞塌下去,沙子溅得四处都是,两辆车的司机各自打下驾驶座窗子,扯着脖子大骂起来。有个工人转过头望了一眼,又转回去,就像没看见一样。
房子越来越多,渐渐进了城。车在不宽敞的马路上一点点往前挤,被两旁贴得很近的店铺里大声播着的流行歌曲带着马路上嘈杂的喇叭声趁虚而入,就像是在被人拿着刀追杀,却被拴着脚逃不掉,只好索性摊开全身让那人砍,可又砍不死。
“先生,到佐哦,你系宾度落车啊。”
“呃,我睇下先……去前边路口左转……直行……系果个圆盘度停。”
“好。”
到了。他数好钱,递过去。
“俾多一蚊。”
“点解?”
“油费来噶。”
“咩话?油费?”
“系啊,我地公司规定来噶。”
“哦。”
很快下了车。他四处打量了下,不太宽敞的马路两旁是不太宽敞的花圃,里面的花草长得倒茂盛,有许久没被修剪过了。花圃里每隔几米栽着一颗白皮的大树,枝繁叶茂,树冠交错在一起。路边的楼房都很矮,没什么特别的样式。人行道不太宽,也没什么人走,水泥砖很干净,却已经明显很陈旧。
他认准方向走了起来。一边拿起手机,拨号。
“喂。妈妈。”
“嗯。怎么样,到哪儿了啊?”
“我在A市了。”
“哦。赶紧找个什么地方住下,你不是有朋友在那儿么,联系联系看,要是不方便,我还有个朋友在那。”
“这个不成问题,不用操心了,我还没那么快住下呢,等会还要先办点事。”
“哦,反正你安排好就行。吃饭没有啊?”
“还没有呢,刚到。”
“你看先弄点什么吃。”
“正在找呢,一边走一边先给你打个电话。”
“哦。今天过冬至呢,他们这里特重视这节,单位都放假了。”
“哦,有没干点什么啊?”
“也没干啥,看了大半天电视剧。”
“哦。”
“昨天姨妈来电话,她现在开始炒股了呢。”
“哦,好啊。”
“我都和你爸商量着是不是也试着玩玩。”
“炒股这个我也不太懂,不过总觉着一般人去弄好像不是太保险吧。”
“没事,反正也就用点小钱玩玩。”
“哦。”
“现在还好,算是有点小钱,过去哦,哪里有一点闲钱。”
“那是。”
他在一家花店前停下。
“今天看完电视剧你爸开车送我去拿包裹了,姑姑上个月就说寄了包裹,那么久才到。”
“哦。寄了些什么啊?”
“一些老家的栗子,说是野生的呢。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留着你回来再做。”
“哦,好啊,我大概下月就回去吧。”
“嗯。你茶叶喝完没有,这次寄过来的茶叶很好,是内部的茶叶呢。”
“还有好多呢,上次那些不也是内部的茶叶么,都很好喝的。”
“那是啊,老家的茶叶还是很好的。”
“那当然了,不然怎么那么出名。”
“呵呵,行,你看什么时候回来吧,我先去做饭了,你也赶紧吃了饭再去办事,啊。”
“好,好。那这样啦,拜。”
“拜。”
他走进花店,买了一打白玫瑰。出来继续往前走,拐过几个转角,已经走到一个小区里,几栋民居安静地呆在那儿,只看见三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舒服极了。
他拿起手机,拨号。
“喂。猫儿,嘿嘿,是我呀~!”
“咦,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呀?”
“呵呵,我在你楼下。”
“啊?!你在A市?!”
“嗯,刚到。”
这时候楼上探出个头来,好漂亮的脸蛋。
“哎!你快下来!”
“我才不下去呢,你快上来吧!”
他便拔腿跑上去,一边把手机通话结束掉。拐上最后半截楼梯,看到猫儿站在门口,笑嘻嘻望着他。
“哎哟,还带花儿呢!”
“呵呵,想你了。”
“哈哈,先进来。”
“知道你们家吃饭晚,所以就不提前打招呼直接来了。”
“记性挺好嘛。”
“那是。”
客厅不大,打扫得很干净,沙发和茶几都是木制的,上面乱七八糟的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角落里摆着一架钢琴,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来A市干嘛呀?”
“弄那房子的事。得赶紧租出去,不然麻烦了。”
“A市的房价可一直在升呢,肯定可以有个好价钱。”
“可是租金被压得很低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哎,对了,你爸妈呢。”
“上班呀,有的单位特别狠,今天过节都不放假,真是的。”
“唉,世道就这样,再说,很多人都不过什么节了。”
“可是我们这些过节的不就遭殃了么,连个节都不让好好过。”
“呵呵,要求别太高了嘛,有个节可以过已经挺好了。”
“嗯……哎对了,你一块儿吃饭吧,我爸妈他们俩现在估计快下班了,我打个电话给他们说多带点菜回来。”
“不了不了,今晚就不在你家吃了,我马上就要去弄那房子的事,和别人约了时间的。”
“怎么来一下就走啊!”
“等我办完事了我再找你出来玩,好不。”
“行啊,到时候你发短信叫我就行。”
“嗯。猫儿,你还弹琴么。”
“弹啊,闲的时候弹两首解解闷呗。”
“现在给我弹一首吧。”
“不!”
“怎么不呀?”
“就不!”
“唉呀,猫儿!你就弹一个嘛!”
“谁给你弹啊。”
“……”
“哈哈,把你郁闷了!”
“知道你还郁闷我。”
“嘻嘻,我就郁闷你。”
“好啦好啦,别闹了,你就弹吧。”
“嘿嘿,我还是不弹。”
“……”
“哈哈,你不爽啦!”
“哪有啊。”
“你是骗不了我滴!”
“好吧,我不爽,你高兴么。”
“哈哈哈哈,你看,刚还说你没有不爽。”
“猫儿,你可真是的,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几句。”
“哎呀你还不就是那么几句。”
“哼,这猫儿,不和你耍贫嘴了,我先办事去,晚上叫你出来。”
“好啊好啊,”
他便走了出去,下楼的时候,猫儿的钢琴声开始在楼道间回荡。他踩着一节节水泥台阶往下走,似曾相识的旋律在耳边萦绕,然而记忆乱成一团,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脚步慢下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小心翼翼地走着,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呆呆站在楼道上听着,直到乐曲的主旋律再一次响起,他才又跨出一步往下走。
外面一片昏黄,他走过楼房前的几棵矮树,踢到几片落叶,蹭在地上沙沙地响,琴声渐渐远了。他吓得停下了脚步。远去的不仅仅是琴声,随着光亮慢慢从黑暗的世界中撤离,他的听觉、视觉、触觉也都渐渐被挤到记忆之外……灰沉沉的天,像是刮着阴风随时都要滴下雨来……实际上很干燥,一点风也没有……阳光使着劲穿过云层后绵软无力地照在楼房外墙,映得墙面黯淡发黄……树干和树冠几乎分辨不清,看上去大约只有一块墨绿色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了……很亮,但一点也不咄咄逼人,静悄悄的,没有因为提前来到而喧宾夺主……它从树叶里藏到树杈中间,始终不肯露出全貌……走过几步,又躲到了楼房背后……各式各样而风格却异常统一单调的建筑围成一周,视线被遮住,绕了几圈却没有任何角度看得到一个完整的月亮……心被点燃了,胸中涨着一团火气,从里到外烧起来,浑身发热,想要这些碍眼的楼房、树木立刻消失,就肆无忌惮地放开脚步,往外追去……大步疾走,想要找片开阔地……楼房窗子里花里胡哨的亮光从树叶间隙穿出,眼前乱花花一片:模糊的红光笼罩在水泥砖上,上面丑陋的花纹的末端好像扭动起来,一条条诡异的曲线在红光中游荡个不停;黄光所到之处都映出惊人的陈旧,像堕入了一个过去的世界的幻影;神奇的绿光把世界变成一个舞台,仿佛有精灵要迈着轻飘的步子在森林里出场……几个焦躁的大步就从一个世界跨入了另一个世界,不再新鲜的新鲜感刺激着麻木的身体,机械得难受……有时各种光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眼睛都要肿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和全身作对,简直要四分五裂了……突然,隐隐约约,有一股一致的力量,管束了好些若即若离的细胞,把它们归于统一,是的,那是一股音乐……太微弱了听不清楚……是钢琴声……是的,就是这个旋律……一模一样……全身都一致起来,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仿佛穿过了时空隧道,来到一片空地……远远见到一个女孩在弹奏……不会是猫儿吧……好像是她……是的,是猫儿……是猫儿在弹……这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猫儿在演出……台下黑压压一片人,交头接耳,不亦乐乎……不想走到他们中间……可是一边看着猫儿,一边往前移动,不知不觉就走到人群里……好熟悉的脸蛋……真漂亮……那时候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呢……乐曲的高潮到了,她全身随着旋律微微摆动起来……到主旋律第二次出现时,她有些没跟上,赶着按下一个远端的琴键,匆忙的样子可爱极了……乐曲结束,她站起来笑嘻嘻地向观众鞠躬,有人上去送花,全场开始起哄……那人是谁来着?好像曾经在一个班呆过……是的,记起他了,过去坐在教室里四处留心观望,有一阵子把他瞅得特别仔细。这么多年,互相之间都该忘记了吧,不知怎么邪门地又想起他……突然眼睛模糊起来,流泪了……不想再看到猫儿,就掉转身从人群里走出……那天是中秋,这样的节日总是容易想起很多事情,那时候则是想起了另一个中秋……还是夜晚……漆黑的天……黄澄澄的月亮……如果天空是一个巨大的画幅,那么上面就这两种颜色……黑暗惊人的纯粹给明亮赋予了更多的内涵……只可惜好好的一幅美景被防盗网切割成无数小块,丑也丑死了,不想再去看它……坐回藤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闹哄哄的节目,没意思……稍一扭头,月亮又在窗户上露了半边脸……实在不想去看它……又扭过头看节目……女主持人长得挺正派……背地里一定挺欠搞……性欲被挑逗起来,还靠自己解决……一片安静和空虚……扭头看月亮还躲在那……不想去看它……回过头,一看还是那个女主持人,再没兴致……随便换了个台……又一个骚货,便多看了两眼,她说观众朋友们发短信到XXXXXXX可以参与有奖互动……谁白痴真的发短信给她啊,可还是拿起手机瞄了一眼……没有一条短信……突然流下眼泪……本该是朋友的人们都各奔前程,再也不会有交集了,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也不知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不,必须马上停止,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不能再往过去想,回到最开始,是的,就是回到最开始,慢慢走到那一圈遮挡住视线的建筑外围,发现月亮正在那挂着……这终于是一整个月亮,完美无瑕……那一团怒火早在听到猫儿琴声时就怏怏地平息下去,心里的缺口也早已被抚平了……呆呆站着看了好久,不知除了望着月亮还有什么可干……突然被碰了一下,是真的被碰了一下。
“啊……叔叔阿姨好!”
“你这家伙,怎么丢了魂似的?哈哈,老远就认出你啦!叔叔还说不是你呢!”
“呵呵,阿姨好眼力!”
“到A市干嘛来啊?”
“随便办点事。”
“哦。到我们家吃晚饭吧?买了好多菜呢。猫儿也好久没见你了。”
“不了不了,我现在去办事呢。有空我会找她玩的。”
“好啊好啊,那我们先回去啦,有空来家里坐。”
“会的会的。叔叔阿姨再见!”
他四周看了看,太阳已然落下,店铺里亮着接纳的光,顿时忘了要去干什么,随即又想了起来。
走近开头提到的那个生活小区时,他心里涌起了一丝家的感觉。好新奇的感觉啊,他想。然而这微弱的感觉立刻就荡然无存:一个严肃的保安像见到外星人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值班室把他拦在大门外,带着一些上上下下的打量。
“找谁?”
……
“呃,我是这儿的业主。”
“你住这?”
……
“现在没有住在这里了。”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
“呵呵,我可还记得你呢,真的好久没有回到这里来了,所以……”
“房间号码报一下。”
……
“5栋904。”
“登记一下吧”
……
“好的好的。”
他总算走进了那道大门——带着浑身的不自在。他不想去咒骂保安,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骂娘的年纪。
路边的花圃里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都种了不少,靠近水池边那儿有两株还是从巴西进口过来的,走一段还摆着一块大石头,在过去一片大的空草坪上堆起了假山,一个水龙头隐藏在乱石堆里喷着水,不知最后都流到哪里去了。这些东西的选材、设计、规划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可惜都是人工的,看着微笑不起来。如果说要为了对着一个草坪微笑而去调整心态,岂不是自欺欺人么。
楼房大厅的玻璃门转动得没有过去灵活了,大理石墙壁上散碎的花纹还在诉说着参不透的秘密,靠近电梯的角落里喷着好些水泥点,过去就在那,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也没有人理会。电梯按钮手感不如以前清脆,怎么用力也没能完全按下去,大概是里面的弹簧歪了。天花板上的顶灯只开了一部分,散射在空间里,照在电梯商标上,反射着金属光芒,乳白色的电梯按钮边缘亮着一圈平易近人的黄光,电梯门的夹缝就快要打开。电梯上升的时候,狭小空间里的一切都说起话来——他的视觉被塞满了,多余的感觉便流溢到听觉中去,耳朵里响起地毯、金属板、塑料和磨砂玻璃的声音,广告牌和招贴画还有几条小广告大声吼着。他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尽量把那些独属于这里的神经质一般的记忆堵在远处。他现在拒绝回忆,可他越是行动,身边就越是充满旧日的印象,等到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照明灯应声而亮,房门的锁上映着熟悉的色泽,他顿时涌起一股过去某个傍晚拿起钥匙准备开门回家的愿望,回到这个陈旧的角色带来的新鲜刺激让他心跳了好久,手都发起抖来,同时带着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因为这个熟悉的角色里所有的痛苦、压抑和空虚,都要马上要再次回到自己身上,甩也甩不掉。
我是来办正事的,瞎想什么呀,乱七八糟的,他强迫自己安定下来,哪怕暂时逼着自己静下来。门锁的声音如过去一般清脆,嗯,挺好的,不是么。那纯粹、响亮但不刺耳、完美无缺的嘀嗒声,只有一声。
光秃秃的客厅里摆着孤零零的几样家具,布着一层浅浅的灰。开头提到的所有东西表面全都有灰,他其实并不想把这些灰给擦掉,于是犹豫得不知该干些什么,碍手碍脚的,怕多动了一下就把灰给抹去了。理智像强大的巫师,念起咒语,让尘封已久的物件重新亮起光泽。他就被那咒语控制着,开始在一间间房里忙活着。时不时他真忍不住要打开那不存在的电脑,听些不存在的音乐,或是躺在那不存在的床上翻翻不存在的书,或是从冰箱里取出些不存在的冷饮到客厅里看看不存在的电视。那些找回来却又找不回来的感觉在心里进进出出,直到那一刻他无法再多动一下,便直接蜷缩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就这样在一个空房子里,像个浴血奋战后的英雄在废墟里倒下,一动不动,眼泪如泉涌,但只在脸上流出两条规矩的线,没有越轨半分。
呵呵,一个人还能装下多少眼泪呢,不一会也就流尽了吧,他想,于是并不去抑止,像尿尿一样让它流个精光。
等他像是换了一对眼睛,又重新打扫起房间来,用那双新的眼睛等待着灰尘一点点聚拢、消失,每一寸地板砖重新泛起光泽,便忘记了上面熟悉的花纹,只看见闪动的白光,嘴角不禁放出了那个憋了许久的小小微笑,像是个艺术家在装裱自己的作品,那副陈旧的画嵌入一个崭新的画框,却还是透露出画作本身的奥义时:他第一次把这房子打扫一遍的时候也这么哭了一场,甚至还要伤心一些,最后也是这样一点点把房间每一处弄得一尘不染。
不,我不能自欺欺人,他想,有些事是根本逃不掉的。
呵呵,逃什么呢,没这回事,生活一直在继续嘛,不准再往之前想了,他打扫完所有房间,义正言辞的走下大厅,想起去检查一下信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壮阳广告和丰胸广告,还有一本汽车杂志和一本房地产杂志,居然还有一封信。
他看到信封上自己地址开头的几个字,便已经辨认出是谁的笔迹,那是个他想要忘记的名字,可是却没有忘掉,于是他根本不敢看那封信,于是他立刻打开了信封,直到看得两手发抖。他从没怕过谁,他怕过去,他怕那个存在的不存在的世界。他抬起头来,觉得眼前的黑暗中这个陌生的熟悉的地方是那么亲切,于是他着急地恐慌地大踏步走了出去,让路上每一块水泥砖的每一条花纹和几块砖之间的每一块夹缝每一个路灯柱子上的每一个锈斑每一个花圃边马赛克之间的石灰和上面的尘埃不断进入他的视野,看着在昏暗灯光下无动于衷的草坪、树木、假山和几块大石头,把它们所有被贬斥过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一把抢过来武装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
然而这归宿又是多么不长久啊,他微笑着走进物业管理处,告诉服务小姐说要把房子挂出去,办好了手续,然后转过身,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他赶紧走得远远的,完全没有回头。
[
本帖最后由 水镜门生 于 2009-7-20 13:29 编辑
]
本帖最近评分记录
水镜门生
2009-7-21 09:08
+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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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支持说岳,携手共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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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alu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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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0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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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二
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他总是在那样一些时候想到猫儿,然后想她。这一次特别强烈。
他什么都知道。当他和猫儿走在一起的时候,大脑里开辟出一片潜在的理智,在这片理智里他得以进行另一番思考,他知道,只要和猫儿在一起,他便可以忘掉许多事情,但他又知道不能总和猫儿在一起,而且他还知道,那些事情忘掉的时候便真的可以忘掉,忘不掉却是怎样努力也忘不掉的,他知道得最清楚的是,那些事情里有一样有着特别的份量,就是这样东西让他最难忘掉——他甚至知道那样东西是快乐。
他知道得太多了。他居然知道猫儿不知道。他知道猫儿不知道那些他忘掉了却没有忘掉的事情。他知道猫儿不想知道。他知道他想要猫儿知道。他又知道他不能让猫儿知道。他还知道猫儿知道了也等于没有知道。因为他知道连他自己知道也等于不知道。
最后他却知道,他知道那么多事情,还不如知道一件事情——他知道猫儿在说话。
“我请你吃圆筒冰激淋。”
“好啊好啊。”
“今天我爸妈说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了。”
“是啊,那时候我正准备去办事。”
“那房子的事办得怎么样啊?”
“就挂出去了呗。”
“你乖乖等消息就行了是吧。”
“嗯。”
“好吃么?”
“不错。”
“嘻嘻,我好久没吃了。”
“……”
“怎么你怪怪的呀!”
“哪有啊!”
“那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这不是在吃冰激淋嘛。”
“好吃不?”
“好吃啊,刚不是说了么。”
“喜欢?”
“很喜欢。”
猫儿低头舔着那圆筒,就像只小猫在舔一碗牛奶,可爱极了。他在被照亮了的黑暗中望着她,笑了,她瞟了他一眼,没做声。
“你笑什么呀!”
“呵呵,没什么。”
“哼!不正常!”
“哪有啊?不是好好的么。”
“你是骗不了我滴!”
“猫儿,其实我来,主要就是想找你。”
“找我干嘛呀。”
“想你了。真的。”
“那你就想着呗。”
“唉呀。猫儿!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呀!”
“你就知道耍贫嘴。”
“嘿嘿,我就爱耍,你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办啊,完全没办法。”
“嘻嘻。”
“……”
“你究竟找我干什么呀?”
“没啥,就是想你了。”
“真的?”
“真的。”
她两只眼睛瞪得遛圆,呆呆望着地面,可爱极了。他看着她,想笑,但心里的欣喜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他面部肌肉的神经冲动。她抬起头,望着他,表情和望着地面一样。
“你爱上我了?”
“不知道。”
“啊哈!那一定是的!你爱上我了!噢耶!你爱上我了!”
“不是,猫儿,我就是想见你,和你一块儿。”
“呵呵,就没想点别的了?”
“唉呀,猫儿!真没有!”
“我才不信呢!”
“信不信由得你。”
“嘿嘿,我信……”
“谁知道你信不信啊。”
“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有啥用,我不知道。”
“你知道又有啥用啊!”
“……”
“你有时候真傻。”
“不,猫儿,我不傻,我其实什么都知道的。”
“你就总自以为知道。”
“可是我的确是知道啊,我知道我自己知道的。”
“唉……”
“叹啥气啊?”
“没什么。”
“什么嘛。”
“真没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嘛。”
“唉呀,我就是不说。”
“不说算了。”
“你有时候很讨厌你知道么。”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样。”
“不知道……反正有时候……”
“那说明你还是不知道。”
“不,我知道的。”
“行行,你全都知道。”
“那不是,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
“停停停,不说这个了不说了不说了。”
“那就不说吧……”
“……你现在工作怎么样?”
“没有,我辞工了。”
猫儿瞪大眼睛望着他,可爱极了。
“为什么呀?”
“因为我难受。”
“不喜欢这份工作?”
“不喜欢。”
“那也好,换个自己喜欢的,挺好。”
“嗯……其实……我不是因为工作难受。”
猫儿听着,在被照亮的黑暗里瞪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地面,可爱极了。
“猫儿,挺晚了,我想先找个宾馆住下来。”
“哦,离我家那边不远有个宾馆挺好的,我带你去吧。”
“嗯。”
一会儿之后,他坐在沙发上,猫儿坐在床上,两人继续说着话。
“……你怎么辞工的呀?”
“就写了封信给头头,说不干了。”
“就这样?”
“是啊。”
“你们领导也太随便了。”
“谁知道呢,可能对我他才那么随便吧。”
“你连工作也那么随便?”
“这份工作我是真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理由啦。”
“不,我其实不是讨厌这个工作本身,我是……”
“你辞了多久啊?”
“昨天才刚辞的。”
“你可真是猴急。”
“我不急,我想了好久想清楚了才辞的。”
“你是怎么想的呀?”
“什么怎么想的?”
“就辞工这事你怎么想的。”
“我做得太憋闷了,再继续下去就没救了。”
“就那么简单?”
“我心里其实还想了很多的,但是,反正就那么回事……”
猫儿听着,在被黑暗吞噬了的光明里瞪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地面,可爱极了。
“猫儿,你很可爱。”
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
她望着地面,像没有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什么时候找新的工作啊?”
“随便吧,看看再说。”
“你就没点计划么?”
“有啊,我的计划就是先不急着找新工作。”
“这叫什么计划啊?”
“唉,工作还算是小事,主要是我自己心里憋屈,就是去工作也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怎么知道啊。”
“我自己的事我当然知道了。”
猫儿长叹了一口气。
“唉……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不早了,我回家去了。”
他赶紧从沙发上起来,坐在床上猫儿的旁边。
“猫儿。我不想你走。留下来好不。”
“唉,你是怎么啦,心事重重的,有啥不痛快就说嘛。”
“我真的没有不痛快。我就是想和你在一块儿。只要和你一块儿我就不会不痛快了。”
“我看你和我一块儿的时候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其实我很开心的,真的。只要一见到你我也就开心了。”
“嘿,我还看不出来,你就是心里憋着什么,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的。”
“猫儿,我没有骗谁。我就是想你,好想好想,才来找你的。”
“我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开心还要靠自己的。”
“猫儿!不要这么说!好不好,我求你了……”
她把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抚了几下。
“我走了啊!”
“猫儿,不要走好不好,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有什么就说嘛。”
“这得慢慢说,从头说起。”
“好嘛好嘛,我保证以后常常跟你打电话,听你讲你的故事,行不?”
“不!我不要以后,我要现在!我也不要讲故事!我想听你讲故事!”
“好,那我给你讲,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好朋友,他不知怎么回事,心情特别糟糕,其实呀,一切哪有他想得那么糟糕呢。第二天,他去逛街,吃了好多小吃,买了几件衣服,他就再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了。”
“猫儿,不是的,我不想去逛街不想吃小吃不想买衣服,我就想跟你一块儿。你不要走好不好。”
“真肉麻,怎么越来越肉麻了,我记得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呀。”
他那点潜在的理智笑了起来:过去,怎么是你知道的呀。
“唉呀,老了么,重感情。”
“你真是个傻瓜。”
“呵呵,我真想你天天和我说傻瓜,可是我知道肯定不行的。”
“别胡思乱想了,早些睡吧,我先走了哦。”
她站起来,朝房门走去。
“不!猫儿!不要走!我不准你走!”
他跌跌撞撞冲上去,倒在地下,抓住她的两条腿,巨大的恐惧让他手足无措,头脑简单得像是个智障儿童。
“唉呀,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她半搂半抱地把他扶起,两人重新坐回床上。他失态了,像个孩童一样紧紧抱着她,头埋在她怀里,慌乱得连眼泪也倒流回去。她开始还有些抗拒,发现他实在没有半分恶意之后,就用左手像母亲一样抚着他,一言不发。他越抱越紧,她有些喘不过气,肺被紧紧勒住,不肯松开。柔弱的胸膛起起伏伏,像是比他的更有活力。
“我怕,我怕!”
“怕什么呀?”
“不知道!我害怕!我害怕!!!”
他全身僵硬了,只有心脏不停地跳动着,手臂依然紧紧搂着她,可没有使劲,头还依偎在她怀里轻轻颤抖,两眼直瞪,嘴巴吓得脱力,微微合起来。她忍不住亲了他的额头一下,见他还是僵硬着没有好转,便又亲了他的脸一下,接着继续用左手抚着他的头。
“好些了么?”
这句话传到他耳朵,像一道浓密的汁液流进他心里,他整颗心暖洋洋地,一下就被融化了。他看到她特殊的声音给她的容貌增添了几分独有的妩媚,这个令人心跳的形象在暗黄的灯光下突然被赋予了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和诱惑力。他的双臂又灌注了力量,它们环绕在她脖子上,不给她逃脱的余地。他直接吻上她的嘴唇,与那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合一了,他知道只要他吻个不停,便什么也不怕了——没有什么能够减小他逃离恐惧的决心。她没有动,他吻着吻着便放肆起来。有手机的铃声,是她的,没有人理会,过了一会又响了起来,还是没有人理会。
等到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连她自己也快要失控的时候,打了他一巴掌,随即又把他抱回怀里。他彻底安静了,在她怀里,像个熟睡的婴儿。
“我们不是在演电影!我知道你很痛苦。我和你这样其实倒也没什么,可是等你好过来以后,你会后悔的,所以我不能。”
“我好不了了,好不了了……”
“不能那么悲观呀,怎么会好不了呢?一定会好的!”
“真的么?”
“真的。不骗你。”
“我不相信!”
“乖。不怕,会好的,相信我。”
“……”
“你呀,去重新找个工作,找个自己喜欢的。等开始新工作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傻瓜,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己好好想想就知道了。”
“想过了,想不明白。”
“没关系,慢慢来嘛。”
“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呢?”
“就是来不及了,你也要走了。”
“我不走,傻瓜,我陪着你。”
“可是你不能陪我一辈子的。”
“没有谁可以陪别人一辈子的。”
“那,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干嘛干嘛去啊,为什么非要别人陪你一辈子呢,陪久了你也会烦的。”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你说不会就不会啊,你烦的时候别人怎么办。”
“真的不会的。”
“好了,我看你好多了,我真的要走了。”
她把他轻挪到床上,站起来,整好衣服和头发。他绝望的看着猫儿,看着她离去,没有一分力气阻止她。
“我就知道,你还是要走的。”
“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么,让我放心。”
她便走了。
他望着房门转动,好像不是猫儿在关门,而是房门自己合上的——他简直不确信猫儿来过。破旧的房门上有两条浅浅的裂缝,朝房顶延伸,透着模糊灯光的卫生间的门口亮着不亮的走廊灯,肮脏的地毯上陈旧的花纹有的已经不连续了,台灯的灯罩旧得发黄,那么黄,就如同灯泡亮着,桌子上掉了一片一片的漆,几个茶杯倒放在茶几上,旁边是一个有着破洞的沙发,到现在他才把这个宾馆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刚才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猫儿身上,他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甚至希望用猫儿充满他能够充满的一切——他真恨不得把猫儿撕碎然后吞下去,还恨不得把猫儿揉成一团紧紧捏在手里——然而他一看见猫儿痴痴的傻样,就甘于牺牲掉这些愿望,满足于望着她,什么也不做。可是猫儿现在已经不在眼前,于是他顿时没什么事情可做,去办房子的时候那阵痛苦的眩晕又要回来了,他吓得立刻跳起来,重新集中起被猫儿带走了的全副注意力,被压在幕后的那一片潜在的理智就走上了前台,他便又胡思乱想起来:其实我和猫儿在一起本可以高高兴兴的,比如从一开始我就可以和她说:猫儿啊,今天我看见你爸妈了,你知道不,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爸比你更像猫,哈哈!你是小母猫,他就是老公猫了!或许猫儿就会回答:放你的狗屁!就算我爸是老公猫,我能是小母猫么!听起来像什么!我又可以接着一板正经地说:我可是认真说的,你看你爸的脸型,那眼睛,那股威严,不是像极了老公猫么!猫儿或许就会假装不理我:哼!懒得理你!然后她先走前几步,我又赶紧追上去,两个人相视一笑,又走在一块儿了……好吧,甭管猫儿和我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不会差得太远吧?再说了,其实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一次又一次,猫儿她瞪大着眼睛,痴痴的样子可爱极了,我可以拍拍她的头,或是揪一揪她的脸蛋,然后看着她,互相微笑……这些都是我的幻想,可是难道不比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实么?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真实是那么没有新意,为什么真实显得那么弱智那么白痴?为什么我不愿意去做出那些举动?我知道,我知道,其实那才是我应该做的,可是,可是那不快乐。你怎么知道那不快乐?我甚至都可以想到猫儿会那么说,可我就是知道……知道……
一阵困意袭来,他总算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他再次醒来,先是觉得饿,因为昨天一整天他就没吃什么正经东西。
下楼结了房费,出门随便找了家小店点了碗馄饨,很快吃完了,香香的,也分辨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正想再点一碗,电话响了。
接电话以后他差点把刚吃完的混沌全呕出去。
是小区物业服务小姐的电话,说有位先生来看房子。
奶奶的,这效率也太高了吧,他想,不是昨天才刚挂出去嘛。
胃里一阵一阵的恶心让他难受极了,他不想那么快就又回到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鬼地方、鬼地方……
可是无论怎样他还是得去。
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他沿着昨天走过的路一直走到物业管理处,服务小姐把他带到两个人跟前,做了介绍。
是个一脸正经的香港人,还有他的二奶。
由于是在大陆度假,那香港人穿得很随便,但已称得上华贵了,反正,倒真是一套无可挑剔的漂亮衣服,他便微笑起来,望着香港人,香港人的二奶望着他。你很漂亮嘛,他的余光想到。二奶的眼睛笑起来,他忍不住笑出声。
边聊边走,很愉快的看完了房子,香港人出奇的满意,当场就定下半年租期,还邀请他一起去吃饭,他的余光看在二奶的眼睛的份上答应了。
吃饭的时候,他说了很多话,香港人和他的二奶都十分开心满意,那二奶每次应付完香港人一番亲昵,就转过头望着他,眼睛里射出一道道的放肆的光。一杯杯的酒喝下,两人已经不知道用目光做过多少次爱。
等饭吃完,香港人带着他的二奶去置办家具。估计要买个大床,今晚上就用个尽,他想着,扭过头,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昨天的一阵阵感觉又开始一点点抽搐。
这不是个事,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要到那里去,要回到更远一些的过去,要战胜一些不可战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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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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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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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9-7-20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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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你是你,我是我,他却不是他。
我在火车上听车轮倾轧铁轨的声音,快要睡着,但头脑异常清楚,如同一个婴儿仔细地听母亲喃喃碎语,如同遁入了空境。
可不是空了嘛,我自嘲到,马上将要到达的那里,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土山挖了,石头山炸了,山泉堵了,山路封了,小溪干涸改道了,池塘填平了,稻田荒废了。水泥路在山脚下的一大片绿洲里切割,不知要去到哪里才会满足。一条江在几座桥下喘息着,我不忍再看。想起过去那些美好的事物时,我甚至都不敢去做任何的想象,比如当我想起山泉时,我就紧紧抓住山泉这两个字,再也不敢去想那叮咚的清脆嗓音,再也不敢去想那清澈透明的水花,更不敢去想那凉爽醒神的口感,我宁可那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矿泉水瓶里毫无特色的液体,那样虽然不会给人带来丝毫的快乐和享受,但至少不会产生回忆进而带来痛苦。可是我既然回来了,怎么可能不去想呢,我看到的一切都向我诉说着和过去巨大的反差。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然和人构成的整体里那些令人愉悦的因素全部扼杀掉,只剩下恰好能让人分辨出什么是什么的那一个概念。当松树不再意味着树林里飘来的独特松香,不再意味着脚下踩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绵软松针,而只作为一颗几乎已经不再是松树的植物出现在人们心里,那将是整个人类的不可克服的缺失,这个缺失将会带来连最先进的科技也解决不了的问题,颠覆这个地球上可见的不可见的一切。
不过总有几个人认识我,我用这个不成立的理由安慰自己,因为很可惜认识他们就和不认识一样,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他们不知道我的痛苦和快乐,那凭什么说我认识他们?可我还是知道我认识他们,不因为什么,只因为我知道。我宁可不知道。
活着必须要遗忘的,我想。小时候我曾经自己设想了一个故事并为之黯然神伤:一个母亲给她的孩子喂奶,那孩子总吃不多,有一次发现那孩子抱着奶瓶喝个不停,以后就改用奶瓶喂奶,那个母亲很伤心,她的孩子竟然不肯喝她自己的奶。整整两天里我体会着那位母亲的心情,伤心得茶饭不思,脸色发白。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再想起过这件事情,那也不见得影响了什么。还有一次,在一个农场里,我望着田里的水牛,看着它的眼睛,听着它哞哞叫,发现它眼睛里闪烁着光亮,突然觉得不该去吃牛肉,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却也并没有少吃,我常常能够记起来的并不是当时我的忏悔之心,而是牛肉那股特别的鲜嫩滋味。
我现在将要回到这里,看看我的回忆里有多少自欺欺人的成份。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已经把我的生命建立在我那分不清真假的回忆和不知道知道不知道的知道之上,如果到头来回忆是假的,而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那将是最糟糕的结局,我没法设想那时候将会进行怎么样的生活,这个想法让我心里堵得慌。可是现在我已经踏上了归途,就不得不冒着险把那些旧账一点点翻出来,看一看在那些发黄的记录里,有没有写下我的命运。
于是我便流落在大街小巷,从一个人群到另一个人群。
“现在干什么好工作啊?”
“哪里,被炒鱿鱼啦!”
“你被炒?是你炒了老板吧!”
“谦虚点好,是互相炒。”
“哈哈哈哈,互相炒!互相炒!”
我不明白他为了什么拍着双手,乐得像捡到了金子,我实在觉得他的姿势和神态很丑,出奇的丑,心生厌恶,不想再去看。
环顾四周,江水在夜色里泛着亮光,因为看不清楚,倒觉得不难看,对岸漆黑的山峰上隐隐有树的影子,几只不知什么鸟扑腾了几下,再也没有飞起来。整个大排档只剩下几张桌子还有人,跟前三个哥们儿半倒不倒的,一脸看不懂的欢笑还是愁苦,越发觉得奇怪。来这儿干嘛呢,什么都没有了。
好吧,我和他们肩搭着肩,沿着那已经倾斜得快要掉下江里的扶手行走,像是在逛一个墓园。一片静谧之中,每个面孔,每座建筑,每个街角,都像是一个简短的墓志铭,它们偷偷告诉我一些秘密,加在一起就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当那个悲哀和我无关的时候,可以充满勇气地嚷嚷:我站在时代的前沿,我是进步力量,我有着最新的世界观和生命力,我将成为世界的中坚力量。然而我手里掌握着一些触目惊心的证据,它们不禁让我暗暗心惊:我躲在时代背面,我阻碍着进步,我的观点陈旧、过时,我将被时代碾过和抛弃。
几个人走在一块儿,不晓得要到哪里去,有的说去卡拉OK,有的说去打桌球,有的说上他家去,我说随便。其实我并没有属于那个悲哀的时代,这几个哥们儿才属于它,我想到,稍微解脱了些,然而有个哥们儿无心说了句话,又把我划归到那个时代里去。
“……知道不?哈哈!我就还记得,你小时候整天背着个画板,不和我们一起玩,哈哈哈哈哈!满脑子想着去参加比赛!嘿嘿,现在你回来啦,也不画画了吧!哈哈哈,又和我们玩到一块儿去了……”
有些事情我本已忘了,可却一次次的又想起来。当年还小,我刚学画,全心全意的爱上了这样艺术,那种感觉一旦经历过一次,便永生难忘了,可是我甚至连门都没有入就没有继续学下去。当时妈妈是这样说的:小时候总会喜欢上一些东西,就是三分钟热度,其实一阵子也就过去了。我当时在心里反驳,凭什么说我是三分钟热度,我全心全意的爱上了,不让我画不就如同杀人么。妈妈又说了:你要真的喜欢,可以自己画呀,不一定要去学。我想要骂人,自己画有什么用,能画得好么。妈妈便又说了,画画也是艺术,艺术就是要抒发自己感情,只要能表达自己就好了,学不学会有什么所谓呢。我便要发狂了,学会了才能画得好看,自己乱画画得高兴有什么用?!妈妈继续说,自己高兴就行了啊,很多人喜欢唱歌也没见去专门学习声乐啊,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很多人想学什么都没得学的。爸爸便又添油加醋的说道,又不是什么天才,画什么啊画,世界上有多少个达芬奇啊。我直接转过身去,我不会骂人,满腔的怒火烧在心里,双眼几乎要被点燃了,我硬生生憋住满眼睛的泪水,一言不发,凭什么要我调整心态,凭什么要我和那些人一样,凭什么,我想学画不能学难道是我的错么,我有说过自己要做达芬奇么,我只是喜欢画画,让我学着画就够了,这很难么。
我有几天的时间恨死了父母,就像见到杀人凶手分外眼红一样。当时我心底就埋下了一份账单,我要告诉你们,你们都是错的,大错特错,那时候我还年幼,没办法说服两个大人,可是我会记下来的,总有一天,我要把一切的秘密全都说出来,我当时便知道我的美术天赋很可能就此毁掉,然而我就是毁了,也要毁个明白。儿童并不是白痴,儿童也可以有如成年人一般的对时间的驾驭能力,儿童的确因为年幼不能对事物作出能够和大人交流的解释,可是大人们怎么能够因为这一点而不相信一个儿童脆弱单纯的心和它顽强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我年幼的心灵不可能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年人一样抑制住怒火。少年时我多么暴烈、易怒,那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被激发的反面。一个儿童纯净的心里怎么能容得下一点渣滓呢,不断用垃圾和肮脏的杂物来刺激它,怎么不会引起旺盛的怒火和反抗呢。这些怒火和反抗都要用掉人宝贵的生命力啊,人的生命多么有限,我又那么想要把这些冲劲用在我愿意投入的地方去,可是总有许多猎手在等着捕捉我的精神,只要我稍一松懈,便要因为用力过猛而被他们抓住利用,因此我的灵魂长期处于逃逸状态,我宁可一事无成,也绝不奴颜屈膝投降在他们脚下。
什么?要我学着调整心态?是的,这些年来我努力过了,我把自己的内心变得像个老人,无趣、懒惰、空虚,天天和死亡较劲,用我的浅薄的脸面和卑微的自尊承受着所有人的不理解,我把我的全副精力投入到一个不属于我的空壳里,凭什么要我来经受这些,这不应该由一个年轻的心灵承担。每个人生来都有可能成为天才,怎么能够给一个儿童最初的萌芽,却不给他足够的养分呢。发育成什么样子当然由种子的材质决定,可是不能够因此把它抛在野地里,用天才在哪里都会发光作为座右铭,随便吸收些什么养分,自生自灭便由它去了。种子发育的未知因素里失败的可能性不能用来作为园丁工作失败的借口。对于不同的种子,应该用不同的培育办法,硬要把弯曲的枝条扳正,硬要把笔直的茎折弯,这已经是对种子生命的不尊重,要以即使不做人工处理让种子自己生长下去也未必能长成作为借口把种子丢在野地里自生自灭,那从一开始为什么要这个种子。种子没有生命,可是种子将要有生命,对萌芽的扼杀和对生命的扼杀有什么两样。种子的价值,都蕴含在它未知的生命力里。
我知道,如果现在去和妈妈说话,她又要说,人活着呀,就是要学会忘记,这些事情你就不要老是记着了,学会忘记,才能好好活着。呵呵,凭什么呀,把一个小孩子叫过来,把他一巴掌打哭,然后告诉他,不要怨恨,这是很正常的,小孩子挨打有什么呀——这就是世间的规矩了么。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触犯他们可怕的记忆力是罪恶的,因为他们不是某些白痴一般任人蹂躏也不晓得的动物,也不是那些一旦记住就终身不忘一见就逃的动物,而是一些将要面对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一切的人,他们那些刺痛的记忆会给他们带来迷茫、痛苦、自怨自艾,有些狂暴一些的便会去伤害别人,内向一些的会伤害自己,最后只有投降在麻木的大军脚下,用自暴自弃和破罐破摔武装着得来不易的面子,混个人模人样,大不了安享一个晚年然后教育自己为此满足。是的,妈妈还会说到,不是所有人都会那样的吧,很多人也生活得挺好的呀。凭什么要我和他们一样,我就是我,一个人丝毫不过分的要求凭什么不能得到尊重,凭什么要把独属于一个人的特性给杀死。妈妈又要说了,人活着不就是和很多人一样么,那有什么,都好好活着,那就行了。是的,他们那样可以好好活着,我那样不可以好好活着,凭什么要我学他们。妈妈会回答,人家好的就得学。是的,他们那样活法就好,我这样活法就不好吗?!妈妈又会说,那你要真觉得你怎么样快乐,你就自己去实现吧。这让我心里有着多少的怨恨,靠我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小孩子,我能做出什么?!这是园丁的任务而不是种子的!妈妈又要说了,人不能要求太多了,普普通通生活就行了。可是,画画的生活难道很反动很特异么!做一个人便意味着强词夺理么,便意味着诡辩么,便意味着自欺欺人么,便意味着没有追寻美的权利么,如果人就是无理讲三分、颠倒是非、丑恶、痛苦,那我宁可不要去做一个人!我活着,我就要做一个我,即使我不能画,我也要努力在别的东西里找到和画画里一样的东西,不要把我和任何不美的人联系在一起。
妈妈所说的,都是真理,可它们又都不是真理,因为即使他们是真理,在孩子看来也不是,它们不应该用强制的形式作为教条灌输到孩子的头脑里。培养孩子重要的是潜移默化,而不是告诉孩子,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你要怎么样。要真的想让孩子学会什么是普普通通生活就行,就得一点点的给他制造出普普通通的生活来,让他感受到普普通通的生活里的美,而不应该在他感觉不到普普通通的生活是种享受的时候告诉他那才是享受你要那么去做。不是所有的辩论都会增加亲子感情的,儿童的自尊再卑微再健忘,也不成为伤害它的理由。
妈妈说“你自己去实现”给我浅薄的头脑赋予了栽培自己的自由,于是我带着少儿的窃喜忘掉了怨恨,享受在自己玩自己的游戏里。天哪,我又是多么糊涂的一个园丁啊,这些年来,我把自己的心灵培育得千疮百孔、缺胳膊少腿、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呵呵,但是我可以光荣的说,和那些温室里浸淫着养分、享受着阳光的人们不一样,我自己一个人,用最大的求生欲望和意志力,投入到所有我能够触及的东西里,努力去寻找养分。我适应了不同的土壤,和不同的植物竞争,有时候我的根茎在土里钻行什么也看不见撞在石头上几乎要断掉,有时候我好不容易长出一大片叶子来,却被天灾人祸给打掉了,更多的时候,我陷在一堆杂草里怎么长也长不出去,那些杂草什麽也不管,一个劲生长,把我挤兑得活不下去。可是我宁可和这些杂草在一起,至少它们爱怎么长怎么长,我千万不要落入那些糊涂园丁的手中,在他们的花圃里所有的植物都是一样的,我讨厌被他们修剪,就是因为最初没有园丁的照料,我才已经流落到这步田地,现在还想要我再回去被他们剪裁?我自己走到这片无际的荒野里,那还能怪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那一片潜在的理智不知从多少年前起就自己承担了整个生命和生命里所见的一切,它已不知道经历多少沧桑,已不知究竟有多少岁数,因此我根本不敢去使用我的大脑,我知道只要稍微用一用,哪怕只是一丁点,就会把自己给折腾死。
这时候身边另一个哥们儿提起了另一件让我想跳下江里去的事情,那个名字我根本不要再想起。
“哈哈,你还喜欢小蛇不?你过去不是一直喜欢她么,无论到哪去了都给她寄明信片。”
换作过去,我将大发雷霆,然后和他们不欢而散,不是因为他们提起不该提起的人,而是因为他们作为不懂得的白痴亵渎了她的美,她的美,比美还要美,爱在这样的美面前已经是最低级的词语,怎么容得下喜欢这个肤浅得几乎透明的杂碎一般的词语。现在,我无力抗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隐隐约约的有许多东西不对劲,却分不清楚,模模糊糊的我就被击败了,因为我看不清楚,无从反击。
“呵呵,不喜欢啦!不喜欢啦!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不是说爱她一辈子么!哈哈哈哈哈!”
他们全都大笑起来。我想要把他们全都杀掉,但是我不能滥杀无辜。对所有的女子,我哪怕都能描述上两句,唯有小蛇,别说看到,只要是一想起来,就口舌无力,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怎么可能不爱小蛇呢?除非我死了。可是这些他们几个怎么会知道呢。我哪怕和他们描述一句我对她的感觉,他们就要说我虚伪的。呵呵,过去我还会在意他们,我还会想要和他们说、和他们争辩,那是我那时太孤独,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进行这样的尝试了。
一旦提起小蛇,就不知要经过连续多少天的折磨才能从意识里把她除去。现在不是想她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哪怕暂时忘掉她,作为补偿,我告诉自己,接下来要去找小蛇,最后见她一次,回到最初那个说不出话的状态中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拉着绳索,把我像木偶一样耍弄,是的,我一定会去,但不是现在。
第二天中午,我和一个哥们儿走过一段水泥路,来到最好的一个快餐店,过去上小学时我们都喜欢来这里吃。这是个很破很旧很丑的快餐店,我不明白这些看上去挺新但又很旧的桌子凳子和十多年前那些有什么区别。在脏污污的橱窗后面,脏污污的菜从脏污污的锅里被乘出来,放进脏污污的大碗里,插进一双脏污污的筷子,被一个穿着脏污污的衣服的脏污污的大妈端过来。然而这些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的饭菜吃起来却还是挺开胃的,我便张大嘴,把饭使劲往里扒拉,和小时候一样。
快餐店的掌柜大妈接了钱柜上的电话,另一个大妈用泡沫盒装着些饭菜放在塑料袋里,走到钱柜旁侯着。
“什么?听不清楚,大声点!……哦,环山路……好的。”
“哪里?”
“没说清楚,就说环山路,说会有人在路口拿。”
“哦,又是那家鸡店对吧?”
掌柜大妈没回答,我身旁那哥们儿倒忍不住和我说起话来。
“唉,这边的人呐,素质真差。”
“谁?”
“没听见么,那家鸡店。”
“鸡店怎么了?”
“不知羞耻!我反正最讨厌那些做鸡的。”
那哥们儿说得口沫横飞,眼睛一亮一亮,义正言辞,并不像是作假。我看着他,真觉得他愚蠢、白痴。不知道妓女哪里招惹他了,让他产生了那么大的仇恨。妓女就没素质么?不是妓女就有素质了?比如老兄您,素质倒挺高的?我想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妓女吧?无辜的妓女不知从他几岁起就被树立成假想敌了。
“呵呵,哥们儿挺正派啊!”
“那是!我就喜欢走得正,挺得直!”
他说的理直气壮的。
“哥们儿有没有入党啊?”
“正在努力参加学习呢,应该快了。”
“怎么那么晚才入党啊。”
“过去不懂嘛!”
“不懂?不懂什么呀?”
“入党好啊!”
“是么?”
“那当然!入党好处多着呢!”
“那你入党是为了啥啊?”
“当我们村村长啊!”
我暗暗好笑,但我又知道,其实当个村长也挺好的。随即想起过去他们这些人和我发生过的许多矛盾。在那些争执里,他们不允许我说我,而他们自己却喜欢说我,因为我的我不是他们的我,他们的我是许多人所共有的一个我,当他们某个人说我的时候,起作用的并不是他的我,而是因为有一群共同的人认同他所说的那个我。在过去还有较为纯粹的自然环境的时候,人和人之间可以用对自然的第一反应来交流,一个很好的例子便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当大家说我的时候有一个共同的自然环境作为我所依赖的共同的整体,不需要质疑,也没有人会质疑,类似于两个人到了外太空,他们之间都有着共同的地球意识,便有着充分的默契。随着社会的发展,居然到了这样一种境况之下,每个人的语言和思维所以来的共同整体不再是自然环境,而仅仅只是一个一部分人类共有的靠过去第一次对自然起反应所养成的一些习惯。丧失了习惯本身所属的整体环境后,随着时间推移,习惯也就趋向消亡,便慢慢将要达到一个机器一般的大同境界,交流也就将不复存在了,基于现实的美几乎要不复存在,而只会存在于抽象的思维和感觉之中。
于是,真正的我,只在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那个我,不是我,而是最广博的爱。现在再难以产生这种爱,因为已经渐渐要失去施用这种爱的环境,许多人的内心,已经成了别人的习惯,一个人在天地间存在的明证,只剩下别人的言传口述,而言传口述又是多么无力和虚假,生命便和我丧失了一切真实可见的联系,我的生命就只属于别人而不属于我自己,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这个想法让我带着无尽的怨恨想要长睡过去,什么也不要知道。
傍晚的时候,快天黑了,我还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到处乱走,来到一片低矮的平房中的胡同里,路很狭窄,很黑,两边的房子都熄着灯,黑咕隆咚的窗户和门里什么也看不见。我微微低着头,手插在裤袋里,一个步子一个步子的走着,突然视野前方有一双纯白的长筒靴在移动,抬头一看,一个漂亮的女子穿着一身纯白的装束,没有笑,但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我没有停止或改变自己的步伐,还是那么缓缓往前移动,但经过那位女子却好像没有花费时间。已经走过她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和我喃喃的说了句什么,那么轻,几乎要飘走在脑海里,我从回忆中把那句话套住,扯近,看了个一清二楚。
“帅哥~一起玩玩吧~”
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原来是个妓女。然而这个角色和我抬起头来那一眼看见的纯白色形象那么不符合,那个纯白的姑娘那么美丽那么纯洁,几乎没有瑕疵,我怀疑起来,她真的没有瑕疵么?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她也再用之前同样的眼神望着我。在我那一瞬间的印象里,这个姑娘顿时有几个地方出现了瑕疵:她的头发虽然是散批着,但明显并没有完全铺好,左边有一小块和右边不对称;脸上好像画了很浓的妆,但是鼻子上并没有涂抹得和其他地方一样匀称;小臂以下有些奇怪,从手腕到指尖仿佛有些太长了;小腿在靠近膝盖的地方的弧线有些太小了,正面看不出来,侧面看却明显有些不对劲;整体来看,仿佛这身衣服束缚了她的脊椎,让她不能摆出更自然的姿态来,至于那双靴子,倒是和她很配,最完美的则是她的腰部、臀部和胸部,完美的弧线,不大不小,没有一丝多余。
我知道吸引我注意力的显而易见的纯洁是她装的,可却不想去相信。她看上去真的很美,我不想破坏这个印象。然而我心里还有一丝好奇,真正的她是怎么样的?不是妓女的她是怎样的?回到她父母面前的她又是怎样的?在那个设想出来的情景里,她很美,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她一眼,她往前走了两步,还在望着我。我顿时勃起了,直到这一次我才收到她眼神里的性暗示,我不仅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我的反应那么慢。
性冲动让我没能注意到她的容貌,我只好又回了一次头,这时才想起我回了那么多次头,犹犹豫豫的样子或许让她以为我是个胆小的嫖客。离开她已经有十几步的距离了,看到她全身其实很放松,但只是手的放松或者腿的放松,而脊椎和腰椎并没有放松,这绝对不是真实的她,这个站姿里没有个性,而又不完美,她自己却仿佛不知道,这一定是个挺傻的姑娘,有一些理智,但不够多,有些东西想忘但每一刻都没有忘掉。
这时候一个男人从我面前经过,我等他走过去一会儿之后突然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可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开始怀疑是否刚才经过的那个男人和她一拍即合了。不知什么促使我跑回去,发现旁边的小黑屋的门已经锁上,里面昏暗的灯已经打开了。
怎么没有声音,我想。是了,刚开始怎么就会有声音呢。如果我真的是个嫖客,她就不至于被那男人抢去了,我想着,怏怏地从原路返回,天色更加暗了,但路面还认得很清楚,水泥铺了一层又一层,质量不一,坑坑洼洼,有些一点点的不知是不是掺了许多沙子。突然有人喊我。太突然了,我又没听清楚喊得是什么。
抬起头,发现一个肥婆在一个小黑屋门口若隐若现,说的大约是“陪我一起玩玩嘛~”之类的话。我被吓得打了个颤,赶紧快步往前走去,结果每一个小黑屋里都冒出来一个肥婆,各式各样的,或许我没看清楚,但总之都让人一见即退,除了称她们肥婆之外我倒真没有别的形容词。她们每人都和我说那么一两句话,真是毛骨悚然,我一路小跑,总算离开了那一片地方,一直到一个小超市门口才停下,我先买了瓶可乐压压惊,决定备些干粮就搭车去火车站然后马上离开这里。
超市门口有棵大树,旁边停着一辆载客摩托,一个宽脸庞的矮个中年男子坐在上面。一个高个女子走到那辆摩托旁边,半坐不坐的靠在车座上,用手搭在司机肩上说起话来。好甜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
“师傅啊,一起玩玩嘛!”
只见那师傅呆着没动静。
“很便宜的,师傅!”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他还是没动静。
“走嘛!很近的,就在超市那边背后有间屋子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有。”
师傅还是没动静。
“才50块哦!那么便宜!去吧!走吧!”
师傅垂下了眼睛,她便伸出手拉住他。
“好冷啊~师傅,走吧~”
听到这,只见那师傅低垂的双眼突然一亮,右手猛一使劲,把车发动起来,就带着那女子走了。
这个女子,和刚才那个白衣女子,她们两个人居然都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而且让我很投入很投入。这和小蛇对我的吸引力有什么类似的地方么?是的,有的,只是我还说不出来,因为只要和小蛇有关的,我都还说不出来。
我现在就要到海边去。不仅仅是去找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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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0 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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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不是你,也不是他。
他便去了。去找小蛇,还有一些他早就想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存在于时间之外。
在火车的黑暗中,还是只听见车轮倾轧铁轨的声音。外面是一片旷野,天灰得发蓝,星星被挡在车窗外面,越发看不清楚。
他想吐,把那些心里藏着的憋屈给吐个一干二净。
他慢慢的寻找着那一团憋闷的源头,陷入一片茫然——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吐也吐不出来,清也清不掉,喉咙口像塞了东西,老大不自在。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我为什么会难受?
谁让你要问为什么。
我也不想问,可是怎么能不问呢?
要问就问个清楚。
可就是不清楚,问什么呢?
那就从清楚的问起。
清楚……是的,我没有朋友,这个清楚吧?
你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我真的没有,他们都不记得我,这个是清楚的吧?
你怎么知道他们记不得你。
我……我不知道,你看我就是不知道,我怎么问?
那我问你吧,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爸妈是谁。
你凭什么知道?
我……我长那么大,就是他们养活的。
确定么?
确定。
清楚?
绝对清楚。
我是爸妈养活大的,他想,我是他们的儿子,这有半分虚假么?这简直不需要验证,想也不用想。我的脑子里太多不清楚不确定的东西了,所以我才会去想,所以我才会想不明白,他很欣喜的这样发现到。
现在我要到我思维的最深处,到那一片茫然中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把所有的不清楚一一摸除,我要还原一个真实的自我,他想着,抖擞起一阵精神。
然而当他又回到那一片茫然中去的时候,发现茫然还是茫然,那里模糊一片,什么也没有,如果全都抹除,那他就连茫然都没有了,连模糊也要失去了。
为什么?
……
远处的山峦上方冒出浅浅的光,大地还是黑色的,过一会就要天亮了。
他决定把茫然先放在一旁不管,先从清楚的开始数起。
我是爸妈养活大的,我是他们的儿子。
清楚。下一个。
……
没有了么?
好像真的没有了。
怎么会?
的确是没有了。
你的亲戚呢?
我好像不认识他们。
真的?
……只能说打过照面。
就没有相熟的?
………………其实倒还有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就承认了吧!
我……
犹豫什么?
我对不起他们。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在心里不承认他们。
你是指什么?
并没有真的什么,只是……
你想过什么?
我想过我不认识他们。
就这样?
是的。
这只是个想法。
不,这不仅仅是个想法,就是这样,他们就不再“清楚”了。
为什么会不清楚?
因为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因为……因为……因为我好像……不认识他们。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因为……因为其实我认识他们,我和他们很熟悉,我不应该不信赖他们。
为什么你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
……
难道因为有两个我存在么,他想着,对这智力游戏感到十分厌倦。
你的朋友们呢?他们清楚么?
朋友?我好像没有朋友……
怎么会没有,你身边和你一块儿的那些不是朋友吗?
他们是朋友,但不是那种……朋友……
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朋友吧!
……
那他们至少应该是清楚的。
可是他们不在我眼前。
你不相信不在眼前的朋友么?
不是的,我相信,可是他们不相信我。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相信?
他们……他们不……不……
不什么?
不认识我。
你的朋友不认识你?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是他们认识的我。
每个人对别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这很正常啊。
可是……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
我是说,他们过去认识我。
现在不认识了?
不,现在我变了,他们认识的是过去的我。
为什么他们只认识过去的你。
因为……因为我和他们只有过去……
你不尝试让他们认识现在的你么?
我……我不敢……
为什么?
我怕……怕……
怕什么?
怕他们还是过去而我不是过去。
为什么会怕这个?
因为我怕过去的我死了。
死了?
是的,事实上那个我已经死了。
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我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我死去了。
你真的死了?
那个我死了……
除了那个你还有哪个你?
还有现在的这个我。
这两个你有什么区别没有?
当然有。
区别大么?
很大,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么?
…………没有
那你烦恼些什么。
我……我没有朋友……
怎么会,你没有新朋友么?
没……不……有……猫儿……
她是朋友?
当然是。
那你为什么说你没有。
因为她……她不了解我的过去。
为什么要了解你的过去?
因为不了解我的过去,怎么叫做了解我?
你不是说你和过去很不一样么?
是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正是因为过去我才变成现在这样。
这很重要么?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是生命。
车窗外面亮起来,山的轮廓包着一圈渐变的光,像是白昼眨了眨眼睛。地上还不太亮,远处有条公路拘束在山边,一辆大货车赶早经过,新的一天马上要开始了。
生命的饥渴涌上喉咙,他又抖擞起精神,不再憋闷。窗外的山丘越来越少,慢慢变成一大片平整的绿地,广阔无垠。他突然觉得自己在之前那地方表现得很幼稚,简直是太幼稚了,那一套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像变魔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来到他脑海里,实在是荒谬绝伦,索性全部扔掉吧,把那些不清不楚的全部扔掉,剩下的就是眼前这个一清二楚的世界。铁道边的泥土从浅灰色慢慢变成深黄,接着变得红澄澄的,他抬起头一看,太阳已经冒头了,天空像是个橙味的夹心雪糕。
生命是父母给我的最大礼物,他想,没有这个,一切都是空谈,这毫无疑问,真真切切。从小到大每一次叮咛,遇到困难时的每一次叮咛,这些是毋庸置疑的,万分清楚的。我心里那个隐隐约约的疙瘩在哪里?他又陷入一片迷茫,突然那点惊醒的理智提醒了他,我要找寻的不是迷茫,而是清楚,既然疙瘩在迷茫之中,那他甚至省了许多事——只要把迷茫一概丢掉,剩下的一切就都是清楚的。
他疲惫的空壳捏造出浅浅的笑,黎明的灰烬飘散到车窗里,邻座一个初中模样的小男孩被他的手机闹铃吵醒,太阳整个升起来了。一个穿着朴素的漂亮女孩拿着扫把打扫车厢,乘务员大妈拍了拍她的头,估计是她女儿。
他一边出站,一边想着,呵呵,原来我一直都用迷茫作砖头建造着一个繁复的大厦,越建越不踏实,想要使劲把迷茫给看清楚,却几乎要让那个大厦倒塌下来,给心里莫大的负担,何必呢。
新鲜的城市在倦意里穿行,太阳果真变成了小学课本里描述的那个慈祥的老爷爷,他叼着烟斗,笑眯眯地看着人们忙碌在街头,就像看着他的孙子们做游戏。
一个长长的送葬队伍经过,带着白头巾的老幼妇孺嚎啕大哭、呼天抢地还夹杂些嬉笑怒骂,闹腾个无休无止,棺材里的那位即使醒转来,看到这个场面,也只好哭笑不得的又躺回去。带头的那辆车突然停下,几个中年人放下花圈,围着那辆车,用浓厚的乡音吵起架来,后面那一大群白头巾的同志们慢慢安静下来听他们吵闹。听他们的话,大约是死人还没放进棺材里,现在要掉头去拿,那群白头巾的同志顿时稀稀拉拉的议论成一片,整队车堵在大街上,不耐烦的喇叭声在后面响个不停,好几辆车的司机下来儒雅的和几个不搭干的人进行着以社会管理和公民权利等主题的舌战,等交警出现时,所有人便都义正言辞的聚集到那个绿色的帽檐下,那里有只无形的大手,捏了捏每个人的心窝,咯噔——随着心脏多跳了一下,他们被调到不同的频道,接受起各自不同的采访来。
他扭过头往前走去,他知道小蛇住在哪里,直接过去就是。她在信里说的很明白,随时都可以来找她。他在她家附近晃悠着,没做好准备。有间宾馆看上去不错,他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但还没决定是否立刻住进去。
离开之前那个地方后,他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在这个熟悉的陌生的城市里,他愉快地丧失了那种一瞬间就把一个女子全身分析得一干二净的能力,如果上文中那位穿着纯白色衣服的姑娘再次出现,在他眼中也将仅仅是个纯白色衣服的姑娘,什么更多的都看不出来。然而有些事情就是傻子也会注意到,他正在晃悠的这块地方,人们都用躲躲闪闪的眼光望着他,他从一个方向猛地转到另一个方向,还是发现许多人的眼睛偷偷躲着他,遮遮掩掩。
真奇怪,他想着,走到一家杂货店门口,想买瓶可乐,顺便看看老板娘什么反应。果然,老板娘就是站在他正前方时,也总是翻着白眼要么看天要么看地,接过他的钱的时候还仿佛有点不情愿。我今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此遭令人贼视?先到宾馆里住下吧,就可以照照镜子看个清楚,或许是我太疲倦了、太邋遢了,他想。
宾馆大厅设计得很简洁,但又找不到那种简洁的美,因此这样的简洁就让人感觉有明显的缺失。电梯就在前台侧面,越往里越暗,电梯门不仔细辨认都看不清楚。才是大清早,前台小姐就安安静静坐着耷拉个头,生意爱做不做似的。
“你好。”
他问道。
那一刻,声音在大厅里慢慢传开,好像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甚至觉得,从前台小姐的反应来看,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比从声音发出到撞到电梯门后弹回他自己耳中所花费的时间还要久。
前台小姐像刚进行完时光旅行,时差有点太大了调整不过来,他看见她眼波流转,神态悠悠变了几变,心里定是拗了几次才把意识拉回这个厅里,然后熟练地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语气回答了他。
“先生你好,你想要什么房间?”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就觉得这个小姐不想让他住在这,她的话里没有一点欢迎,如果那句话说得完美一点,应该是这样:先生,你来干嘛的呀,你赶紧走吧。
“麻烦带我看一下标准间好么?”
“好的,先生,你请这边走。”
她的话外音在响亮的他脑海里萦绕:别过去,别过去,别过去……
他走进电梯门附近的阴影,仿佛进入一片新的光亮,他瞄了她一眼,又四下望了望,一切都比厅里看得还要清楚。等电梯门打开,灯光从里面曼延出来,他反而觉得眼前一黑,只是在视野边缘的微亮里看见前台小姐的脚恰好迈过电梯和地面之间的空隙,便跟着进去了。电梯里的光柔弱无力,像是不敢照到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害怕碰到什么反射回去。在这样的光亮下,他看到的颜色都好像有些失真,深蓝色的地毯中央印着一个发黑的玫瑰,铝合金上仿佛抹了一层清油,前台小姐低着头,脸在深处阴森得发蓝。她抬起头来,脸蛋攫取过一把亮光,然而再怎么照亮,他也觉得那是一团模糊。
电梯门开了,像进入了夜里。在暗中,他辨认出墙壁是纯天蓝色的,地板是粉红色的,每隔几步有一盏橙色的灯,像亮在雾里的一支支蜡烛,每一盏灯旁都有一朵暗红色的玫瑰。
推开纯白的大门,首先看见的是粉红色的地毯,接着是一张天蓝色的大床,天蓝色的被子半盖着,被沿上别着一支红玫瑰。床边有张纯白的桌子,上面空白一片,中间摆着一支红玫瑰。目光抬起,床头灯边上又是一支红玫瑰。右边的窗台很深很宽,可以坐上一个人,温暖舒服的阳光照在乳白色的大理石上,好像泛着金黄的泡沫,可以想象早晨在这晒太阳是多么舒适。卫生间很大,大得不知道可以在里面做什么好,一大片瓷砖空白着,边上的马桶上面摆着一支红玫瑰。
倒不是不舒服,他想,绝对是缺了些什么,整个宾馆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等他灰溜溜的逃出去,外面的人还是用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今天撞邪了么……他鼓起勇气来,决定求助于小蛇。
“喂~呃,我是……”
“喂?”
小蛇总能在节骨眼上让他有种无法征服的挫败感,即使是在电话里,好不容易才想好的开场白就卡在那里续不上了。
“……”
“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我……我现在在你家附近。”
“哦,你要上来么?”
她没有一点惊异。
“我想先找好旅馆住下来。”
“我家附近有很多啊,你自己挑一间吧。”
“刚看了一家什么喜悦宾馆……有点……”
“那家最好别去。”
“为什么呀?”
“那儿前一段刚发生一起命案。”
“什么?!有这回事!”
“市政府里有个人的儿子前些天死了,就在那家宾馆里。”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就前一段,对了,听说他儿子今天下葬呢。”
“……!!!¥#……@%¥……#¥……%&##¥#%@¥@……%@”
“怎么啦?”
“没……没什么……我好像,好像看到了……”
“看到什么啊?”
“看到很多车……在送葬……”
一阵笑声。
“你和他挺有缘分的嘛。”
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每次和小蛇说话,心里都战战兢兢,像在和长辈交谈。她其实比他还要小,可是在他看来她是世界上最成熟的人,他心里有一股绵绵不绝的力量,推动他哪怕为了她的一句话而肝脑涂地,可他又不愿意被她控制,想要从容的应对,然而她很自然的一句话便会让他手足无措。事后,他总是陷入深深的回忆,把对话分析一遍又一遍,发现他即使是绞尽脑汁说出来的话看上去都还是明显的缺乏自信,而她的回答总是恰到好处,完美无缺。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和小蛇对话,就进入了辩论一般的状态,那些看似平等的辩题总是越说越倾向于小蛇,他便感到巨大的危机,必须把大脑放在高速运转的状态,才能在和小蛇的对话中不落于下风。每次这样的对话完成,他就有强烈的失落感,因为他还有很多心里想说的话没说出来——他并不想和小蛇“辩论”,他还是被她给控制了。
“呵呵,那我再去找一家吧。”
“哦,拜拜。”
她话音便落了下去,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想说,但他就觉得这场对话仍然是她主导的,结束权力在她手里,于是只好不情不愿的挂掉。
这次他拐过一个街头,走得稍远些,总算没有人在用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他在那家什么喜悦宾馆门前逗留太久,就已经触犯了那个圈子里的伦常。
这新的一家宾馆万分正规,一板一眼的,没有什么惊喜,他也用几乎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一切,然后一溜跑到小蛇家楼下。
按铃前他先犹豫了会,准备好,但真按响了对讲机,却还叫不出小蛇的名字。
小蛇,这两个字散发着魔力,在他心里已经默念了十多年,真正说出口来的却不知才有几次。
“我……到了……”
没有回答,大门的锁打开了。
他怏怏的走进电梯上去,觉得又是她命令他上楼的,他多么想不遵守啊,可是却不得不遵守,因为他想要见到她,而且这次就是来找她的。
在她家门口,他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手伸向门铃几次,却都一次次收回。他不禁起了退缩之意:我来干嘛来了,不,算了吧,来找她不等于没有来嘛,唉,既然来了,就进去吧,反正最多一会也就出来了,反正也就一会儿,那不是等于没进去嘛,进去了至少还能看见她一眼,我反正知道她什么样的,为什么还要再看一眼呢,不行,我必须马上进去,不然她要是问我为什么那么久还没上来我就不知怎么回答了,这个恐惧最是切实,他便靠这个恐惧驱使按响了门铃。
“怎么那么久才上来啊?”
她还是问了。
“我……等电梯。”
“哦,你看要不要换拖鞋吧。”
她又丢给他一个难题,他看了看地面,很干净,磨砂的瓷砖没有反光,。
“……换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句话谁说的,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不换也行啊,进来坐吧。”
他还想狡辩些什么,但在她的“命令”之下只有走到沙发前坐下。她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来,心里很高兴,就像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接到大人的礼物。
“我突然就来了,你没觉得很奇怪么?”
她瞟了他一眼,又望向远处。
“对你来说,不是很正常么~”
……
他又不会回答了。她望了他一眼,他把这当成一阵逼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你还是没变。”
……
他倒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变了太多,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该回答,不然场面就冷了,他害怕尴尬,于是为了赢得时间构思,假装慢慢的小口喝着水。
“其实还是变了不少吧,我现在喜欢喝酒。”
“出来工作都要学会喝的嘛。”
……
他想要告诉她,他是真的喜欢喝,不是因为工作,可是觉得这话说出来她不爱听,怕她说他虚伪,就丧失了自信,一时间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只好先应付一句。
“呵呵,那是,工作嘛。”
接着,对话的方式就改变了,他知道他被彻底控制住,却不明白为什么。
还画画么?她问。
不画了,早就不画了,没时间,就不画了。
他心跳太厉害了,他要克制!他的心现在直接属于她,因为她控制着他的心跳。她一句话便可以深入到他心底最深处,把平时连自己也想要遗忘的事情再提起来,她关切的话带着疑问直接挑拨起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她笑了,天哪,怎么能够那么有魅力……他的心持续的乱颤,不会停止。
她又说话了。
其实,我挺对不起你的。
他的心!啊!那根本不是正常的跳动!没有心跳会是这样不规律和这样强烈,不知道他的机体承受了怎样的刺激才会需要这样的心跳。
怎么会,他说,其实我对不起你,那封信,我前几天才看见,因为,其实我离开A市也已经有几年了。
唉呀别说这个了,她说着,站起身,走进房间,拿着一个影集走了出来。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个影集拿出来,当初全班人都有这个影集,只有他没有,因为他不是那个班的,其实他是那个班的,只是当别人都还属于那个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属于了。
作为她给的一个任务,他拿起影集来翻看,所有人他都认识,可是里面没有自己。翻着,翻着,从同学老师,他几乎想要哭,可是一点也不想哭。这个矛盾还没开始新一轮挣扎,他就马上平息掉了这两股念头,因为他看见了小蛇父亲的照片,当年他正是跟着她父亲学画的。小蛇的父亲早已离世,他在半年之后才从别处得知这个消息,那时他已经和小蛇失去联系两年了。他赶紧翻过,面容尽量保持着微笑,他不想提起这件事,这牵扯了太多,他不确定自己一旦想起它们还能否保持理智。
他偷偷看了看小蛇,她安然坐着,眼睛也瞟过来。那双眼睛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像个无底的黑洞,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和十多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用他的眼神抗拒着,坚持着不被撼动,发现自己的心稳稳站立在胸膛里,并没有投入那双眼睛。
顿时他意识到一些从没有被他想过的事情,不寒而栗。小蛇,她只是我一个过去的老同学,什么也不是了。我崇拜她父亲,我和他们家关系很好,可那是过去,她的母亲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我,更不用说已经过了十多年,那已经如同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带着不好印象的陌生人,那将还不甚于真正的陌生人。
小蛇也仅仅当我是一个老同学,就像这个影集里的那些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他们都还在这个影集里,而我甚至只是她的几个印象。因此她对我仅仅是客套。所以,那封信……是的,那封信其实就意味着绝交。我在她心里,早已经和所有人无异……她在应付我……
他又望了小蛇一眼。她已经不是小蛇了,他冷静地想。那个和我说话的女子根本不知道是谁。真正的小蛇,已经死了,那个美好的小蛇再也不存在了,她随着人生的一次次无形的打击高兴的死去了,我足够坚强,我也还没有死,可是,我非得死一次么?他隐约觉得这个恶毒的念头有它的必然性,于是陷入不可克服的惆怅之中。
他不知怎么样走出了陌生的小蛇家,失魂落魄的买了几瓶酒带回宾馆。我来找小蛇,但却没有找到,只找到了丢失的自己,他想着,然后一大口酒灌进去。
他又拿出那封小蛇的信来。
“我结婚了。呵呵,上个月刚结的,没那么快要孩子,因为我们要先准备房子。听说你刚在A市安顿下了,在那里一切怎么样?还顺利吗?不知你还有没有继续在画画?我和我老公的工作都很稳定,可是买房子要先交首付,我想问你有没有两万块钱可以帮助我,我们两个人会很感激你的,我们一定会尽快还清,希望你能看在我去世的父亲的份上帮助我,谢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难道不知道你结婚了么?!我甚至早在你订婚的时候就知道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请那几个脓包去凑热闹也不请我去!他妈的我当初为什么要抛开一切独自跑到A市那个鬼地方去?我不想有哪怕一点机会再见到你或者听说你的消息,我不想要认识你!我宁可忍受孤独和空虚!我足够强大!我自给自足!我完美无缺!我不依赖着对你的爱而生存!我能够把你忘掉!他歇斯底里的想到,在酒精作用下变成一个精神上执拗的强者,他自己却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他本该在几年前就收到这封信……A市……又是那个鬼地方……他真希望那香港人能把房子租一辈子,不要再还给他,他不想再回去……当时他以为躲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有的事情就会忘记,可是他在高估了自己心灵的强大的同时低估了自己的记忆力。
他一次次的背井离乡,从老家到南方,从父母身边到A市,从A市到B市、C市,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自嘲起来,我太强大了,他想,我有种神奇的能力,能够把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变成陌生人,哈哈哈哈哈,有一天我抬起头来四周看,嘿嘿,全是人,却没一个认识,我得笑着陪他们说话,然而我的心里在说什么呢?哈哈,你这个白痴!我不认识你!我家养的小猫对我也比你对我好!我不想和你说一句话!你平时甚至都不会多瞧我一眼!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酒香四溢,从喉咙到鼻子,从食管到胃里,渐渐他的眼睛、耳朵以至于每一个毛孔,都缭绕着酒的芳香。他的沟通欲望满足了,不再想说什么,眼前的一切都真实起来,他知道他如果现在去见小蛇,表现一定比没有喝酒还要好。小蛇,嘿嘿,索性就忘了吧,这么多年了,我是不会像她那样把我当成什么老同学记着的,我不要记得你,想罢他又灌了一大口酒,这一次他没有着急吞下去,他用每一粒舌苔感受着酒的味道,每一片舌苔味道不一样,辣辣的、甜甜的、酸酸的……他微微张开喉咙,保持一条细缝,让酒一点点放进去,那时候鼻孔里好像也有酒气冒上来,酒气和空气在咽喉里缠绕,只当得起一个字——香。
这很香,他想,可又怎么样呢,我现在大脑还很清醒,我什么都还能记得住,呵呵,那些我记住了的东西,是无论如何忘不掉的了!除非我死了!不,不能想到死,这个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尝试过了,怎么想下去,都没有结果的,他开始有些眩晕,但还知道酒瓶口在哪里,就又灌了一口,让新一阵暖热汇入心里,飘飘欲仙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有短信。
谁啊,哈哈哈,居然还有人会想起我,上一次有相识的人主动给我发短信已不知是多久之前了,他想。
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收到这样的短信,本将让人哭笑不得,可他现在有那一大堆酒在肚子里撑着,哭是哭不出来的,于是他笑了。
“儿子,我和你爸决定离婚了,下周正式离,他已经收拾东西搬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来不及多想,把剩下的酒全部灌进口去,也不知倒流出来多少,终于没有了思想,痛苦的醉去,在睡梦中去追寻迷醉深处的甜美。
当他意识到自己再次醒来,不禁产生一阵对生命的厌倦——他又要面对那些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在他头上的事情,那些本和他无关,却又和他关系巨大的事情,他想要摆脱,却总也摆脱不了。
她是觉得用这种语气发短信显得自己很坚强么?不知道哪里来的想法,毫无敬意。
这根本没有什么,他又想到,呵呵,很正常不是么,再说吵了这么多年,大家都能够猜到的。可是,现在该干点什么呢,居然没事可干,是被影响到情绪了么,根本没有嘛,我的情绪还能被影响么?我的心情还能够更坏么?哈哈哈哈,我现在除了笑之外还能干什么?我已经跌落到谷底了!那为什么不继续做该做的事情呢,因为没有什么事该做。
他回顾四周,却不知道这是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想法吓得他马上跳了起来,四肢的血管里还装着许多酒精,然而他还是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他一直跑到大街上,才喘着粗气站稳,已经不知道是晚上多少点,许多店铺已经关门,他在月色之下茫然无依,月色的苍白把这个世界都吞噬掉,在这片大地之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要在这月亮之下,仅仅凭着他自己,解决那一大团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我不行!!!他想要躲开!!他要藏起来!他不能让月亮看见!他知道他骗不了月亮!
他发足狂奔,却又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把自己完全丢给这个世界,哪里有一丝吸引力就往哪里去。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盐味,离海边不远了。
在这昏暗的月光之下,什么也看不见,他走过一排小黑屋,恨不得门口站着一个纯白色打扮的妓女,如果现在让他遇上,他一定想也不想就随她进去,然而这里一片死寂,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长满青苔的矮墙下面的水坑里反射着光,倒像比月亮还要亮。他不敢抬头往上看,看着月亮,他将羞愧而死,因为他无力战胜自己。
我在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妈的这都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我!!这不是我!!!他试着鼓起勇气对着上天大声呼喊,然而月亮在那里纹丝不动,嘶吼变成无理取闹的无力的申辩,无人理睬。
他突然想起弘一法师的《梦》的歌词,泪如雨下: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母食我甘酪兴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日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不,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根本没有找到!!我要回家去!妈妈会告诉我答案!一切的答案!可是我又不能回去……我不敢再回去!!!那个若有若无的家,还是让它在那里吧!即使仅仅是在心里面!我不要再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凭什么!凭什么我身边的一切就从来没有安稳过!凭什么总是要我一次又一次的跟着剧变而剧变!人家已经幸福生活多年了,而我还漂泊在这个世界里,甚至没有自己的角色!我不想做一个被命运欺骗的白痴!我要弄明白!为什么是我!被折腾到这种地步!别人可以在一次严重的打击之后回到家,拿出小时候的一些玩具,看一看小时候的一些照片,找几个同伴聊聊天,在回忆中疗伤。而我呢!我只能在这个家里,回想着我上一个家再上一个家再上一个家再上一个家再上一个家再上一个家再上一个家,回忆回忆回忆回忆回忆回忆的回忆,他们像万花筒一样,让我头晕目眩,任何时候我透过万花筒,还是能清清楚楚的看见每一个美丽的花瓣,每一块鲜艳的图案……可是,我无法承受那种眩晕,只好忍着痛,带着强大的罪恶感,为了生存而把那些美丽的花纹尽量遗忘……
妈妈能够给我的答案并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标准答案,它不能消灭掉我内心深处的罪恶感,那个万能的答案应付命运的拷问万无一失,可是我的一生将背上一个沉重的罪孽,有些像人生中的第一次作弊,可又不完全一样,我不知道我那样对不起什么,我说不出来,可是那个罪孽侵蚀着我的心,我不能带着罪孽活一辈子,妈妈告诉我的一切并不能让我淡忘这个罪孽,反而会让我不断把它加强。海风吹过来,他克制着四肢深入骨髓的疼痛,想着,发现已经快要到海边。小时候他看见路边花草树木长得漂亮便要去摘下来一片叶子或一朵花,可是现在他看沿着海岸的路边小草正在夜色里偷偷乐着,快活得不得了,竟然不敢伸手去打扰它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还想流泪,却已流尽了,转过头看看来路,觉得正像是在送别——自己送自己。再转回头来时,他的心已平静下来。这平静非常特别,他感到全身异常清醒,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头脑像是照相机一样发现眼前的每一个惊奇:棕榈树、椰子树在月光下好像闪着灰色的光,交相辉映,宽阔的马路中间拱起来,像是微挺着肚皮,路灯的光温柔的蔓延着,像融化的雪糕,干净、舒服、甜美。这种感觉像小时候一样,他想着,心中一片空明。
某夜...
寂静...
无人...
然而到处都有人的痕迹...
路灯的淡黄色光象征性地搂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砖快...
这是一堵断裂的墙的残骸...
一对情侣走过...
飘着淡淡的香...
夹着海的味道...
海...
这是被修剪过的海...
他不满地呼啸着...
没有了颜色...
远处时不时闪烁一下光亮...
我们像远航的水手...
不可控制的驶向未知的光明...
飞蛾扑火...
这是自然的音符...
大海本该悄无声息...
是躁动和顽皮促使她制造响动...
海边的绿地完美地像天堂...
绿草在暗黄色路灯下的灰影无瑕得令人没有欲望...
這是梦幻一般的景象...
没有光亮的大海暗涌着能量...
远处天海相接...
长堤上的灯光在微凉的风中颤抖在海水的表面...
影子拖得老长...
寂寞...
是内心深处的寂寞...
让人觉得此时这样的光影效果比起没有修饰的天和海来更加平易近人...
黄灯中的几盏白灯点缀了画面...
像梵高的名画...
突然要把你吸进去...
这又让人抵触起来...
灯光的倒影晃了又晃...
像燃烧着升空的烟花...
几年前...
这里的确放过烟花的...
那是一个除夕...
他摸出手机记录下来,一边想着:如果我会画画,我将要画出这样一幅美丽的画来,如果拿去展出,我相信要比那些天天钻研技法的画匠们的作品更能打动人心——他带着这个美好的愿望,靠在一棵树下吹着海风,一动不动,不知睡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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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是你,也是他。
再次醒来,我才明确的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海边的古城已经呆了一整天,刚在海边草坪上睡了一夜。好像有些鼻塞,但这无关紧要。我来这里的任务只剩下一个:来寻找一些处于时间之外的东西。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这里一定有。
明媚的阳光带来一副崭新的生机,我的生活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新鲜感。我不禁想要探访一下这个神交已久却从未游览过的城市,我要到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角落,看它们自己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个城市在古代是个航海业发达的地方,后来有两三个世纪因为闭关政策而渐渐衰落,只剩下依然发达的走私业,后来随着改革开放以来的建设,古老的城市又焕发了生机,这里的道路、房屋,无论大小,都有股厚实劲儿,是个典型的藏富于民的地方。
我想先去寻找些古代的珍奇,便走过好几条街,吃了些遇到的本地小吃,来到博物馆门口,那里水泥和石砾堆得像山一样高,显然早已废弃不用了,可看楼房墙壁上的空调在使劲转悠,一定还在营业。我四周转了一圈,发现一个小巷子口有一条细缝,那里好像看到几根大门的铁条,走过去一看,还有个方形的岗亭,里面走出来一个老伯伯。
你好,请问博物馆是这里么?怎么进去?
你走这里进去,到那边左拐,绕过一个草坪,从车棚的对面就可以进去了。他说着,态度很和蔼,让人宾至如归。
我照着他的指示,穿过那个只能容下一人的细缝,经过一片空旷的院子,很深很宽,足够开些高级的国际学术交流会时停车用,我在这个院子深处的墙上看了看,上面光光的,不脏,但有些说不上是什么的痕迹,两边各一排很漂亮豪华的白色厕所,看上去很干净,但明显从来就没有人使用过。
转过头,眼前是一栋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建筑。这是一座很朴实的楼,仿佛不太大,但一定能装下很多的东西,褐色的大门也有种深藏不露的意味。一直往前走都没看见有人收门票,刚踏进大门,一位青年女子在门侧边的阴影里抬起头来,见我没动,奇怪的盯着我。
你好,门票是在这里买么?
不用门票,直接进去吧。她想用她的话藏住笑,但还是被我发现了。她在胸前的长条桌子上抄写些什么,看上去像是英文单词,面前摆着一个大的来访登记本,不知为什么不需要我登记,或许是看到我无业游民的样子放我一马。
大厅里很亮堂、很惬意,安静、简洁、干净、舒服、朴实、大度。从右边走进第一个展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见密密麻麻摆满了墓碑,有一个大牌子上写着:伊斯兰教墓碑。扭曲的阿拉伯文字在朴实的花纹里得到了永生,那是种安份的美,充满了归宿感。这些碑纹和汉唐时候中原的碑纹风格迥异,如果让中原人士看见了,定说这些纹路里透着邪气,可是别人的民族千百年来好好生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地方。这些石碑动辄便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可是居然没有玻璃罩,都可以直接用手触摸。我的手每沿着一条纹路顺下,都仿佛在作一次神奇的旅行,像是在魔法的世界里。这些纹路即便是在很细小的地方也雕得很精致,无论是阴纹还是阳纹,无论是大理石还是花岗岩,在花纹的转角处都能发现工匠对石材细心的照料——纹路的两面有着同样的触感,在转角处也有足够的打磨,甚至为了保持连贯性,越到转角的细处磨得更光滑漂亮。走到深处,看到一个没有分类的大碑,别的碑都是竖着的,这个则是横着的长条,就版式来看有一副中原气派,然而上面刻着一整条勾人心弦的花纹,整个从左上角横贯到右下角,不断起伏,中间有着一些弯曲的圆圈,每一个都恰到好处,每个弯角都带来一阵巨大的惊喜,它们弯转的角度如此意想不到,像是偷偷露出点转瞬即逝的能量但又立刻收敛了回去,连在一起更是把深藏了多年的神秘力量释放出来,结果从头到尾看下来,像是听到了一段无懈可击的旋律,心旷神怡。最深处又有两个小一些的展厅,是妈祖教和印度教、佛教还有几个小教派的石刻,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奇。在那两个展厅的入口处摆着一个柜台,里面是许多抄本和印刷品,大约都是过去传教的记录和当地宗教活动的一些资料,还有一卷明朝珍本,说是那时候西方人来中国的见闻录之类的,一看标题便是中世纪的手抄西班牙文,细看那些页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约还是航海时代早期的卷轴。
我抬起头来,发现大厅里居然进来一位姑娘,微笑着,懒洋洋地迈着步子,远远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继续观赏她眼前的石碑。我已看到展厅尽头,于是往回从最近的路绕过那位姑娘走了出去。远远望去,这个姑娘衣着朴素但不单调,迈着很有教养的步子,低头观赏的样子挺有派头,整个人的站姿有股想要叛逆的意味,但那只是一个萌芽,她的肌肉都收敛着,好像浑身的力气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估计她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从小受过太多管教,该放松下来时反而变得紧张,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了。
走进另一个大展厅,就像走进了海港,这里陈列着各种古船的残片、模型,还有各式各样古船上打捞出来的古时候的货物、航海用品。大船、小船、二桅船、三桅船、楼船、艨艟、平底船、渔船……每一个都有故事,每一个都是过去时代的推动力——有些是官家的,有些是商人的,有些是走私贩的,有些是渔民的,不知有没有海盗的。过去它们交织在一起,发生了多少传说故事,除了县志里所写的以外,还有些只有在大街小巷中口耳相传,剩下的就都消弭在发黄的回忆里,永远不被人所知了。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猪皮结成的筏子,很古旧耐用,拍起来还很结实,猪皮上的油腻居然还粘了我一手,大约几十年前还在使用吧。原来这是本地的一个为数仅千余的人群所独有的,他们过去世世代代生活在河流上,不曾远去到入海口,他们只是满足于河里的淡水鱼,满足于河边的小水寨,满足于自己编织的衣服,满足于那些贝壳结成的装饰品,然而新中国成立之后,他们被强迫着丢失了自己祖辈相传的习性,被强制迁移到陆地之上,过起了养猪吃菜的生活,一个活化石一般的奇迹,就在一片和谐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没有文字,因此不曾有回忆,只有在几十年前迁移时拍下的两张黑白照片里,可以看一眼他们最后一批渔人的情况,而他们和自然相融的整个生命,就仅仅被收归在博物馆不足一米的柜台之中。有几个铜钱孤零零的放在一艘船的龙骨边,说是古时候那些船匠造船时每架龙骨的第十三个骨节处的木齿上要套进一个铜钱,做辟邪之用。我不禁想到,这个小故事里有着孕育传奇故事的一切要素,要是哪个船匠受了指示,把这个铜钱换作一个宝贝戒指,这艘船也就成了个价值连城的宝船,可是因为戒指不能驱邪,这艘船就平添了许多触礁或者遇到暴风雨的危险,等我哪天有了闲情逸致,把这写成一个长篇小说,倒也不无可能。再往前看到一个渔村的模型,是一千年前的渔村布局,两个老人坐在村口晒着太阳,一只懒洋洋的猫从眼前经过,远处的海上扬着几片船帆。
我从博物馆出来后漫步在街头,怅然若失。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博物馆里的东西仅仅在博物馆里,这些崭新的大道和城市建筑不能说没有这个地方的性格特征,但并不能代替一些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了的东西。我在明媚的阳光中走过城市新区,看着那些漂亮的现代化建设,很享受,但我不是来寻找这个的,我需要一些时间之外的东西。走过已经建设好的新区,就是还没建设好的新区,那里路很宽,上面却什么都没有,房子很大,却没有装上门窗,两边还没有人行道,只是在路开头的地方有一小堆水泥和几块彩色水泥砖,一个工人正挥汗如雨,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铺出一整条人行道来。
一直往上走,开始爬坡,经过了几个小村庄和几个大垃圾堆,看到了这个享誉全国的著名寺院的名匾。这个寺院和另一个城市的一座寺院进行了长期的争吵和论战,最近才把这寺院原址争取到这里来了。山倒是有些气派,树也长得茂盛,可是那些建筑怎么看怎么油光满面,我便往前走,发现这里没有和尚,不知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是工人,一些穿着鲜艳的不像是香客,但一副熟悉的样子又不像是旅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写有文字的牌子,是寺院的介绍,不过印得像是武术学校的大幅广告,倒真看不出什么佛门气息。上面还算详细写着许多东西,说这里的后山上有古寺的挑水山路的遗迹,就是凭着这个确定这里是古寺原址的,还说这里的方丈是该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方丈,不仅是佛学大师,而且文武双全,享誉海内外佛学界,还说本寺有天才武僧苦练一指禅神功,进境神速,在那等年纪修得神功实属奇迹,后又继续精进,修炼二指禅神功,现已跻身国际一流高手境界,一代武学宗师金庸先生高度评价该僧二指禅神功云云。我不禁哈哈大笑,金庸先生倒该教他们一样东西:和尚吹螺神功。要知道,吹得响没有用,吹出来的音还得准才行。那些和尚就是嗓门大,大得有些粗鲁,自己还不晓得。
除了最高处往下看见些城里的大片景色,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毫不留情,转身就走,下坡的时候看见博物馆里遇见的那位姑娘在慢悠悠往上走。她望了我一眼,嘴角憋着笑,我笑了,她也笑了,我想上前告诉她,别去了,去干吗呢,可是又想,不去不死心,就让她去吧,继续大步往下走去,余光看到她上坡的体态——流露出内心的叛逆。
经过了昨天一早看见送葬队伍的那条街,想起昨天的一系列情景,我不禁有些眩晕,那时候刚坐了一通宵的车,累着呢。现在已到下午,我又饿又累,但我要找的东西还是没有找到,时间轻易的扭曲了一切,我要奋起勇气穿过这一切,我要找到那最最可靠的,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的东西。我经过几个居民区,树荫盖住了整个柏油路面,很安静舒服。这里很朴实,没有什么视觉上的美妙冲击,但是很亲切,让人想在这里安家。一座小庙躲在民居背后,我看到庙的名字,想起刚才那座名寺的简介说住持和一众和尚暂时都在这座庙里修炼,不禁想进去看看,可是要先交25块香火钱,花钱看和尚么,我想,没有进去。
我在街口买了一袋盐焗香螺,一边吃一边向前走,穿过一条酒吧街,来到一个小小的广场上,几个老年人用乡音唱着戏,不知有没有人在听。继续往前是一条古巷,里面是一个接一个的特产品店,尽头是连着的几家二手书店,里面的藏品也都平平,估计好书老板一般也不肯拿出来。在那座著名的全国第一家清真寺背后的小巷里,有一家传统工艺品店,里面有很多珍贵的藏品,最著名的要数做戏用的木偶,他们店和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法国、瑞士的一些组织有着合作,已经把这家店推向国际,很多珍贵的资料记录就在橱窗里摆着,大约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店主不像别的许多店里的一样跟在身边推销这个推销那个,她给了我充分的自由,让我把藏品看了个够,这里藏品的水平不亚于博物馆,手工艺品这一大类比博物馆里的还要全还要精美。一个箱子放满了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扇子,有丝绸的有布的有木头的有竹子的,然而我在深处发现一把纯黑色的纸扇,与众不同,扇骨很精瘦,别的每一把扇子都有好几把同样的可以选择,而这黑扇则只有一把,因此即使扇头有一点小小的缺陷,也不成其为缺陷了,便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
我坐上一辆公交车,要到城市最东边去,要赶在日落之前,看一看那里有什么会屹立在时间的逆潮中。
车把我徒步经过的所有路线倒着走了一遍,最后经过海边,来到小蛇家那一块地方,喜悦酒家还是无精打采的在那守株待兔。我闭上眼睛想要睡去,可是睡不着,我已经连续旅行了好几个地方,全身都是不安分的细胞,不易入眠。我对我看到的一切忿忿不平:时间湮没了一切,只有意识的海洋里还有那么多荒废的小岛,它们时常招来最狡猾的海盗,在上面藏下无尽的珍宝。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大的勇气冒着生命危险去和海盗们周旋,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珍宝们要么被永远遗忘,要么路人皆知却仍没人敢去挖掘它们,因为大家生活都很快乐,用不着犯那个险。海盗们是坏人,好人们不会去做海盗,好人们不需去管海盗,他们爱杀人放火抢够了钱财遍由得他们,好人们自管好好快乐生活,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索性就不要了,不义之财就是到了好人们手里,也是不敢也不屑于使用的。现在再也没有海盗了,估计都死光了吧,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在一批批的海盗被招安之后,剩下的就慢慢转向了地下,在残骸里穿行,在咆哮和肮脏中追寻他们赖以为生的珍珠、钻石和金币。过去,是我自己要做一个漂泊无依的海盗的,呵呵,我想要面对命运的征服以暴制暴,可马上就被赶出了那美好的人间,他们不让我回去了,他们笑话我、排挤我、仇视我……呵呵,那都是我自找的,没关系,我已经被赶出了嘈杂的人世,就让我保留一个安静的灵魂吧。
我无怨无悔的睁开眼睛,车刚驶过一个站:灵山。
我问司机:这是哪儿?
灵山。
灵山?是一个镇?
是啊,灵山镇。
我来这里,就是想要寻找一座灵山,一座不随时间而改变分毫的灵山,那座山里没有时间,一切东西都处于时间之外,在那里活着不为了赶着去死。我是要到终点站去,那里是城市的尽头,在海岸的最东边,那里是被留在博物馆里的那群渔民祖辈生活的大河快要入海的地方。车窗外经过一辆中巴,上面画着一个箭头,末端写着:罗马专线。在古时候,这里的确是有船只要经过几个大洋到罗马去的,带去的是中国的瓷器、丝绸以及各种各样的特产品。这车不会真的开到罗马去吧?如果真的开去,那倒也挺好玩的。我想起小时候看《活宝三人组》里的一集,三个伙计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到哪儿去?他们回答:埃及。然后镜头一切,一辆破烂的车在埃及的沙漠里缓慢行驶,收费票据打印得太长,塞满了整个出租车。
到终点站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朝着河流的方向走去,这里已经是城市之外,还保留着乡村间的土路,两边都是建筑用的水泥和石头,估计也快要修成大路了。河流几乎已经干涸,一百多米的河,倒只有二三十米还在流着水,河床露出一大片,上面有平地、有小丘,绿色的草长得齐人高,还有一颗又一颗的小树散布在草丛里。我经过河两边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贝壳,见到了著名的宋朝的古桥,这是古代中国第一座也是最长的一座用生物手段建造的桥梁,桥基是用贝壳搭建的,上面铺满了长宽动辄超过一米的大石头。在战乱中桥梁只剩下残余的几段,新中国成立后集中起桥四周的石材,又新琢了一批,拼凑起来把桥复原了,桥墩上还留有几大块剩余的石料,眼看放在那里也有几十年了。
太阳正在落下,桥下的流水继续冲刷着那些千年前的贝壳,几只水鸟捕着一些水上的小虫,河中央的沙洲上生满了草,绿油油的,倒有些“芳草凄凄”的意味。我回过头来,发现在博物馆和寺院山坡上见到的姑娘在桥上慢悠悠踏着步子。她望着我笑了,我也笑了,如果我不是还有正事,要赶紧去找到一些处于时间之外的东西,我一定要上前和她聊聊,我知道她也会很高兴和我聊聊,别问我为什么,我知道。
我着急的走着,没有沿着来路,我刻意绕道,从河边的小渔村经过,村子另一头看不见的地方就是海了。这里的路很旧,但干净,一些小店还卖着十多年前流行的饮料,老房子不曾有过装修,却也并不破败。继续走着,就来到了村口,两个老人坐在村口晒着太阳,一只懒洋洋的猫从眼前经过。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一直流着,直到我走回车站上了公交车还没停止。
我知道我找到了。博物馆里有着千年前渔村的模型,布局和这个小村子一模一样:两个老人在村口晒着太阳,一只懒洋洋的猫从眼前经过,远处的海上扬着几片船帆。就是那么简单。
我终于找到了,找到了那座灵山,在这里,活着不为了赶着去死。可是我心中如有千斤重,喉咙口被紧禁扎着,眼泪像脱缰的野马撒着欢儿使劲奔跑……好不容易找到的灵山等于没有找到……因为,我就快要离开,这座灵山并不属于我!
是的,这是个圣地,任何漂泊无依的人来到这里都能找到归宿,我已经找到了那处于时间之外的灵山,但是,它不属于我……然而我心中的空明已经交付给它,和它融为一体,带也带不走了……
现在我又要回到一个令人厌烦的躯壳中去,被逼着和许多人一块儿赶着去死。
我不愿回去,可是一定要回去的……
我像个幼儿,不相信长大,可却一定要长大的……
不知多久之后我回到市区,去酒吧街喝了些酒,来到江边。我看着江心的明月,看着它在微波上晃,心也随着摇晃起来。
我很憋屈!!!我很痛苦!!!
我难受!!!
我想去死!!!
我醒着,却好像在做梦,于是只能在心里呼喊,那些吼声在体内一次次反射,把我的心震得支离破碎,我靠在江边扶手上,不愿意动弹,我希望整个世界都为我默哀,哪怕暂停几秒钟,因为我所伤怀的,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可是该动的一切还在动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上帝也不会怜悯我。
突然电话响了,是猫儿,这么多年,她总共只主动给我打过几次,不知道这次有什么急事会想到我。惊奇的接了电话却发现,她是来安慰我父母离婚的事情,接到她的电话我很温暖,但同时不禁诧异,天底下有些消息传的速度快得难以想象。
……
“真是太突然了,怎么说什么就是什么呀!你们家人特倔!”
“……”
“唉,这也没什么,好聚好散嘛。你看开点,别又让自己太难受,啊?”
“会的,也没什么,吵那么多年了,谁不知道啊”
“……”
“猫儿,我想你了,呵呵。”
“刚走就想我啊。”
“就因为刚走,所以才想得厉害。”
“我也想你啊。”
“唔。可惜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还不好找,你加把劲找一个吧。”
“哪那么容易啊。”
“真的很容易的,就看你是不是真想找。”
“我是真想找。”
“那是你太挑剔了。”
“我挑剔?我还哪里挑剔?别人总是挑剔我。”
“这是你自己想的吧。”
“是的,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可是有些不能怪我的。”
“没有人会怪你啊。”
“怎么不会,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怪的。”
“你不能总这样想呀,你有那么多优点呢。”
“真的么?”
“是啊!”
“呵呵,那是你觉得,别人可看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别人看不出来啊?”
“就算别人看得出来,可是,可是如果我不改正我的缺点,就,就总不太好吧。”
“那你改了吗?”
“有的改了,有的没有。”
“你觉得改了有用吗?”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
电话很快打完,我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因为我知道,任何时候和猫儿开始一段对话,都能起到同样的效果——猫儿是不变的,是一个稳定的让人快活的源泉,就像永远不变的灵山一样,可惜,她也同样不属于我。
想起之前我对猫儿做过的事情,不禁感到万分的羞愧,我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女孩儿呢,更不用说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个多么善良多么可爱的女孩儿啊,我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应该把心里的烦事拿出来分给她。愧疚、感动、憋屈,糅杂在一起,堵在心里,乱糟糟的,连江心的月亮也看不下去了。
我要赶紧找些事情来做,便掏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妈妈,手机没电了,今天才收到,你还好吧?我明天就回去,到时候你再和我说。我犹豫了半天,把“明天”改成“后天”又改回“明天”,还是没有按发送,就靠在扶手上,无止境的惆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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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不知道我是谁,但你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要告诉我他是谁,因为我同样不认识他。
一个温软的手掌拍到我背上。
是你呀!
我回转头,真不敢相信,是那位在博物馆、寺庙山坡和石桥上遇见的姑娘。
啊!呵呵,又碰见你了!真没想到!
呵呵!在这伤心些什么呀?
她靠上扶手,并没有故意和我保持距离。她用手臂把头撑着,美极了。她的皮肤并不算白,可是又很光滑、细嫩,。她一定比我稍大一些,我想。我不想承认她的问题,但她的语气又恰到好处,让人无法不回答。
没什么。
虽然她在我心目中已经如同亲人,可我还不确信她能够并且愿意了解我所伤心的一切。
失恋了?
哪有啊,现在没恋爱。
呵呵,那是伤心什么呀?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
慢慢说嘛!不着急。来!走走吧!
她拍了我肩膀一下,走到我另一侧。我余光扫了一眼,留意到她的膝盖后部。我一直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女子的腿其实都生得好看,可是她们的大腿和小腿就像分属两人,连在一起一点也不匀称——或许是缺乏锻炼的后果。从小我见过许许多多大妈大婶以至于小姐、小妹妹的腿,那些大妈大婶们的腿很粗,可是粗则粗了,是一整条腿粗,小妹妹们的腿细则细了,是一整条腿细,现在许多女孩子的腿让人见了不禁皱眉头,不知从小到大都用腿做过什么,为何好好的一双腿看上去像是人工接上的,而且时常有些还没接好。她的腿居然是完美无缺的那一类,从小腿到大腿连贯不断层、不扭曲,整体看去很有弹性和张力,如果进行过足够的锻炼,或许弹跳力和爆发力将可以让她轻松获得几个学生冠军,现在这样看去就稍嫌瘦了,可是弹性和张力并没有因此减弱,她的生活定是被限制得枯燥乏味,而她心里也一直保留着一股反抗限制的野性,所以她的内心大约对叛逆如饥似渴。
你是这儿的人么?
不是。
哦,听口音也不像……
嗯。你呢?
我住在这儿,不过老家不是这里的。
你老家哪儿的呢?
她的回答让我惊讶了半天。她居然和我归根于同一片地方。
呵呵,我也是。
啊!真的吗?在这里很少有老家人的。
不会吧,还是有挺多的。
哪里呀,我就没见过。
呵呵,你现在见到了。
那你住哪儿呢?
我……如果你想知道,我慢慢给你说吧。
她笑了起来,很漂亮。女孩子笑起来的魅力将比平时更胜十倍,可那未必能比一个发呆的表情更能激发爱意,我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呆的成份在内,因此她虽然漂亮,赏心悦目,我却毫无爱意,然而这更让我感觉到平等,我忍不住想要和她称兄道弟。
你没在家呆着么?我有些奇怪。
哪里呀,一直在家呆着,烦死了,所以今天才跑出来。
你在家干嘛呀?
闲着没事,看水浒传。
看书么?
看电视。
呵呵,电视比书好看,水浒写得太粗糙了。
呵呵,那也未必。
我过去喜欢燕青。
浪子燕青……怎么,现在不喜欢他了?
现在……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给她听。其实我还喜欢燕青,但已经不同于小时候的喜欢了。
对啊,我觉得……他是双子座。
哈哈哈……
接着不知为什么,她便一直笑嘻嘻的,眼睛里流着漂亮的光,我想多看几眼,但毕竟还生疏,就又转回头去,等会我一离开,一辈子或许都见不到她了,见到她获得的快乐和我的痛苦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从不知昨天还是前天晚上感受到心里那片特异的空明开始,我便知道,有些事情我或许再也做不出来了,我将彻底变成一个慢性子,一个言语吞吐的书呆子,一个怨天尤人的可怜虫,要再变化,就还要经历更漫长的一些地狱一般的小火煎熬的痛苦,那难耐的痛苦……
你真好!有家可以闲着呆着。
怎么啦?你没有家么?
有,不过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呀?
不痛快。我回家比在这里还要紧张。
真傻,那是你不会放松。
不是。我妈有强迫症,不仅强迫自己,还要强迫别人。
谁家的妈妈没有强迫症呢?你要学会对付。
我知道怎么对付,可是我不喜欢那样。
其实我也是。
你其实是个挺叛逆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啊?
感觉。
呵呵,你是相信感觉的人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那是真的,有的东西的确是那样,我就是感觉得到,别人总不信。
呵呵,我也相信感觉,连感觉都不相信,我真不知那些人要相信什么。
握手握手。我说着,和她握手了。好漂亮的双手,匀称、纤细,没有多出一分赘肉,但又不至于捏着骨头。这是双完美无缺的手,可惜我并不喜欢。她说她相信感觉,不知她的感觉和我的感觉可有相通的地方?今天我在陌生的地方碰见她四次,四次她都在我到达之后到达,我们的感觉一定有相通之处,可我并不想去知道那个相通之处在哪里,一旦知道,或许就丧失掉感觉了。
你刚才说要给我慢慢讲你住在哪里的。
哦,你真的想要知道么。那我开始了。
我便开始了,像背课文一样,没有感情,语速适中,把那些去掉了所有乐趣和痛苦之后剩下在记忆里的事情告诉她,一件一件又一件,其实根本没法讲完,于是我只挑重大的讲,重大得足以让我改变居住地的才算,可这已经足够说很久很久。她静静听着,头发垂到眼前,脸蛋在灯光下魅力十足——她真是漂亮极了。可惜,我真的不喜欢她,我觉得她像一幅画,而我即使再爱美,也不会爱上一幅画的。无论如何,我还是在看她,看她的乐趣也快要大于说话了。
你住过不少地方,挺好。
你只住在这里么?
是啊,我在这里出生。
一直在这里上学直到工作?
嗯。她答道,带着暗暗的叹息。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比自己更不幸,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接触到这个对我而言完美无缺的女子时,我才明白完美无缺也是种不幸。这个不幸可以作为消灭我内心欲望的武器,但我内心的欲望已经几乎不够我生存下去了,不能够再消灭任何一点。
你为什么会想到去今天这几个地方?
就想着要去呗。你呢?
我……我在寻找一样东西……
什么?
灵山。
灵山?
是心里的一座灵山。
找到了么?
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傍晚那座桥过去一些的一座村子里。
你不是说在心里么。
……
是在心里,我多么希望它在我心里,可是,我知道我一旦离开,它就不属于我了。
怎么会,你相信它在那它就会在那里的。
我什么都不相信……
你不是相信感觉么?
是的,可是我就是不敢去相信。
为什么呀?
因为别人都不相信,他们会嘲笑我排挤我。
这一段对话让我似曾相识,仿佛同样的对话在别的什么时候进行过,可又想不起来了。这让我觉得她开始有些改变,变得没那么容易交流,离我比刚才远了许多。我心里深处的难受又要涌现出来,我不能停止,我要和她更深入的交流,或许她能缓解我内心的孤独。
你知道么,我很难受。
我知道,能看出来。
有些话憋着很难受,很想说出来,却说不出来。
嗯,还有什么别的感觉么。
想打人,想动刀子。
呵呵,你真坏。
我还坏?
你还不坏?
是的,或许我心思很坏,可是我从未纵容过自己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真的?
她望着我,用她的漂亮脸蛋严肃的说。我便想起了猫儿,想起了我对猫儿做过的事情,那伤害到了一个善良的朋友的心,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够得到宽恕。
……
哈哈,你做过坏事!
我是做过,一个人做错事不是很正常么,尤其是在心乱的时候。
她笑着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机灵极了。她老是那么耍聪明,是觉得很好玩么,总一天她会后悔的,我想着,心里冒出一丝感觉:如果我再继续和她交流下去,就将进入一个互相误解而互相之间并不知道的困局里。暂时还没有在困局里嘛,我仅存的理智里激进的那一部分安抚着保守的那一部分,继续和她一步步的走了下去。
现在在哪里?我问。
你是路痴?
不,我一跟别人呆在一起,就成了路痴,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则是识途的天才。
你真是一个bug,哈哈,巨大的bug!
呵呵,有点。
还难受么?
当然。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样能够快活。
她坏笑着望着我,这个装腔作势的表情太过暴露、太过猥亵,我不禁有些往深处猜想——她想要做什么?难道……不,不对,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跃跃欲试的样子中看不出她是想做那件可以由我和她一同做的事,倒像是个小贼要偷东西或是小孩子要玩恶作剧。
怎么样啊?
带够钱了么?
肯定够用。
那好,跟着我来。
她拉着我,走到酒吧街,看也不看就走进第一家去。
正在我以为她的方式就是坐在那里喝个烂醉的时候,她已经把我拉到第二家。
灯光、音乐、酒,我只记得这三样东西。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我心头,我知道我还没有醉,因为同样的感觉在我没醉的时候也出现过。有些酒吧里的灯是彩色的,有些是绿色的,有些是蓝色的,有些是红色的,我全都进去了,不知道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我只是记得,红色灯光的那家酒吧里,我喝的最多,我喝了半瓶伏特加,她喝了什么我忘记了,好像是一些果酒,在彩色灯光的酒吧里,我喝了一杯德国黑啤……绿色灯光的酒吧里放的是时下流行的一个重出江湖的爵士乐手的专辑,蓝色灯光的酒吧里放的是欧美流行歌手的一首首最新单曲……把颜色、酒和音乐对应起来,像极了小时候玩的连线游戏……光溜溜的独脚凳,我坐在上面,差点滑了下去,她望着我笑,眼睛几乎要闭上……旁边一个男人穿着厚厚的牛仔裤,上面提溜着一串金属饰品,我看到上面有三角形、方形还有星形,在裤带旁边还有小锤子……两三个女子在墙边聊得兴高采烈,笑嘻嘻的,其中有个高个女子,烫着一头卷发,染成金色,挺漂亮,但远不是完美无缺,我也不会爱上她的……她看到我在看那几个女子,问我哪个漂亮……我说你最好看……真的么?……那当然,完美无缺……她又喝了一口蓝莓酒……好喝么,我问……不好喝……那你还喝……已经买了,不能浪费钱……你真的很漂亮……那你喜欢我么……还不知道……你太虚伪了……真想不到你也那么说我……就是嘛……怎么了……觉得我长得好看,你很喜欢,直说呗……你长得好看和我喜欢你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吧……是么?……你太自信了……哪有,我一点自信也没有,我太自卑了……为什么呢……美丽在我身上已经不是一个优点,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怎么说呢……别人会憎恨我,说我长得漂亮……还有呢……别人会不喜欢我,说我长得漂亮……谁呀那么挑剔……你还不是么!你刚才也是那么说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美术天才……那好,美术天才,你喜欢我么……我还不熟悉你……非得熟悉了才能喜欢么……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你怎么能够保证熟悉了就会喜欢……你问题真多,两人之间要是喜欢的话是不会问那么多问题的……连“你喜欢我么”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能叫做喜欢?……回答出来了便喜欢么……我看出来她有些抽搐,背部绷紧,想要流泪,可是她大口喝完了剩下的酒,把眼泪逼了回去……我看着手里的酒杯,晶莹剔透,在酒吧的奇异背景光下闪烁,我稍微移动一下,酒杯就换一种花纹,里面的红酒味道干涩,我已不想喝了……
许许多多的人头晃来晃去,每一次我都拉着她的手,让她把我带出酒吧大门,然后在黑夜中进入另一家热热闹闹但又孤零零的酒吧。时间从我生命中溜走,我开始觉得空虚。她不知用了多久,居然把我带着喝遍了整条酒吧街。
我知道她已经天旋地转了,因为我也正在天旋地转。
她两眼带着复仇的快意,拉着我,时不时靠在我身上,或者我靠在她身上,看上去我和她真像是两哥们儿,而不是两个还陌生的异性。我不确定我这么做是对的,因为事实很清楚明白,我和她一起无论做些什么,还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这就快活了么?我问她。
哈哈哈,这只是第一步……
她说着,整个人靠到我肩膀上,让我也几乎快站不住了。天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摇摇晃晃的,我也就不再看它们,扭过头发现她面色红润,两眼放光,白天的所有端庄仪态全部丢失,头发也几乎要散乱的落下来。她真的很完美,就连乱成这样,也是乱的完美,因此我还是不爱她。她现在已经动用了自己内心的叛逆,快要达到疯狂,我期待着在疯狂平息之后,能看到那个藏在最深处的的她。
我们现在要去找真正的快活。她尽量说的信誓旦旦,我不相信的相信了她。
她走到大街中央,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我们……月亮都没有出来……或许出来了,但我们都看不见它……因此连伦理道德都可以不顾……我们经过一个垃圾桶,她没站稳,靠在上面,碰掉了几个封口的奶茶杯子,她又弯下腰艰难的捡起一杯来,对着吸管就喝,然后又全吐出来,顺带着把杯子扔掉。
这奶茶真难喝!和刚才那些酒比起来,这屁都不是!
她大声说着,满面红光,很是兴奋,然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副迷醉的样子。完美无缺的醉态,我想。
拉我起来,她拖着我的手臂说。我便拉她起来,她直接靠在我身上,站也站不住。
好柔软的身子,虽然略显单薄,但有着完美无缺的柔韧性,就连腰部也是那么富有弹性,再往下……再往下更加完美,曲线实在,丰满但不多余。多么完美无缺的身体,我想,可是我不爱她。我为什么会和她来到这里,我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么,我的那些痛苦她能医治得了么。她说要找快活,找到了么。
她又有了一阵意识,从我身上扶起,一只手还是抓着我不放。她拉着我继续向前走,从人行道走到马路中央,在马路中间晃悠悠走着。现在我们在城市的中心区,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可是却没有什么好做。
我觉得我像一幅画!你们谁知道!她大喊。其实我也知道,而且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想。巨大的悲哀又把我征服。这个世界上有些深不见底的悲哀,即便知道了为什么,却也不知道怎么办,即使另一个人知道了,却如同不知道,因为即使他知道,也未必能够说出来,说出来,前一个人也未必相信,即便相信,那还是没有任何用处。
突然车灯闪现,一辆车飞驰而过,我抱着她,她也抱着我,两个人一起转了一圈,倒下。
我真以为刚才我们被车撞了,我说。她不回答。太惊险了,车灯亮起的时候仅仅离我几米远……如果我刚才被撞死了倒好,一切就了事了,那些恶心的烦事再也不会回来了,它们再也和我无关了。我躺在地下,望着路灯,它们遮住了天上的星星,她挣扎着从我身上挪开,想要站起来但站不起来。
你快活么。我问。
不,不快活。她的声音透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慌。这让我联想起我心灵深处最大的恐惧,那时候我吓得躲在猫儿怀里动弹不得……我不要去想!我强令自己停止。这又是一个人间不可解决的悲哀——你以为那样很快活,事实上也应该快活,可是心中居然就快活不起来,越寻欢作乐就越觉得伤痛。这时候她整个爬到我身上,蜷缩在我怀里。
抱我!抱我!她央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悲哀,我这时望着她,看着她慌乱的眼神四处乱瞄,好像哪里都不敢看,明白了猫儿为什么可以容忍我冒犯她。面对一个如此不幸的人,什么要求都会变得合理。
抱着呢。
抱紧点!
好。
再紧点。
不能再紧了。
可以。
不能。
你就再抱紧一点!!!她高声叫嚷着,吓得突然间把我甩开,想站起来走两步,却马上又倒下去,可是仍然吓得手脚并用、匍匐前进。
现在,在城市的中央,街道的正中间,路灯最亮堂的地方,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子,为心中的恐惧所驱使,像一个婴儿靠本能爬行,躲避着毒如蛇蝎的敌人。这是一幅悲壮的图画,然而我本就窝着的心没有再多添一分伤痕。我只是呆呆望着,没有流下哪怕一滴眼泪。
她突然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然后战战栗栗的站了起来,光从她背后射过,影子一直拖到我面前。她发了疯似的冲向我,我本来半坐着,也一下子被她推倒。她正对着我,搂着我,把她完美的身体完全奉献给我。她的嘴唇狂热的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像她一样忘掉我所有的理智,用狂欢来制造极乐,在最痛苦的境地里制造出来的快活,或许就是她想要的,或许那也是我想要的。
她的嘴唇吻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个完美无缺的嘴唇不能够激发我的性欲。我吻遍了所有我不需动弹便能够吻到的地方——头发、面颊、脖子、肩膀,所有这些吻遍之后,我感受着她的嘴唇比我强烈数倍的回答。不,这远远不够,嘴唇根本无法完成我和她之间所需要的交流。
她也明白了这一点,用全身紧紧贴住我,每一寸身体尽量靠近,热火开始燃烧,她的渴求比我的冲动要更加强烈,她的舌头伸过来缠住我的,我才恨不得要把她的整个嘴巴吞下。她的舌头也是那么完美无缺,绝对是无可挑剔的舌头,可惜我就是无法产生性欲。
你太美了。你知道么?我说,想暂时让她停止下来,可她满腔的热情停也停不住,还要来吻我,我把头往后缩,把脸埋在她胸膛里,这又是完美无缺的乳房,无可挑剔,美轮美奂,可是,我甚至一点也不想去碰它们,因为它们太美了,我无法产生性欲。我强行用双手抱着她的头,亲了她的额头一下,看着她终于又理智起来,不禁有些高兴,然而她一脸灰暗,伤心欲绝,我便在心里告诉自己:我等一会儿便会让你满足的,只是有些事情要先和你说明白。
你知道么,我是个美术天才。
那又怎么样。
我爱美。
你刚才说过了,我很美。
所以我爱你,用我的全副理智爱你。
那你为什么要我停下?
因为我对你没有一点性欲。
她打了我一巴掌。
你别生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太美了,我爱美。
可是我不要美!!!她生气得哭了。
我说我不想成为一幅画!!!我知道我从小到大已经被摆弄成一幅完美无缺的画,可是这有什么用?!他妈的我竟然吸引不了一个男人!!!
我明白,她内心深处的叛逆在引诱她疯狂之后第二次起作用了,现在她要被叛逆引向理智的最顶点,那里是两个大字——仇恨。
我恨我家那个窝囊废!!!她用尽全力大声喊道。他去死吧!!!!!
他怎么了呢。
他根本不懂得欣赏我的美……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同样的悲哀,无法抑止。
他不能满足你么。
他只会满足他自己……他嫌我不够性感……他对我冷冰冰的……
当初你是怎么找上他的。
是他找我!不是我找他!!!你们男人!你们男人全都不是东西!!!她狠狠打我,用尽了力气,我却也不曾有一点疼痛,只因同样的伤痛,同样的悲哀,无法抑制、无法转移。
我们做吧。
没有下文。两人都已冷静,眼泪也无声。
怎么?你不肯?难道你是尼姑?
别和我提尼姑!她气得苦笑了出来。我也笑了,我是真的笑。
你这个死和尚!笑什么!
呵呵,我才不做和尚呢,现在那些和尚没用,都不是真和尚。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
我见过。有一次我去理发,看见一个大和尚骑着摩托车狂飙了一阵,停在发廊门口,进去了就没见出来。
哈哈哈,她破涕为笑。
还有一次,我坐公交车经过一个寺庙,前座是个小和尚,低头发着短信,写着:要什么?接收人是大师兄。过一会有信息回复,写着:要肉松蛋糕。他又回一个:不要啤酒了么?
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用手拭去脸上的泪。直到这时,她才算让我起了点怜爱之心,她太美了,美得几乎无法承担起爱念。
还有一次,我在一个寺院里上厕所,经过后堂,看见一个和尚吹着电扇,跟着收音机在唱小曲: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哈哈,你哪里来那么多和尚的故事!她靠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和白天的不同了,她的矜持开始越来越少,野性也放完了,她快要找到真正的自己了,那个她是怎么样的?我很想看一看。
和尚算什么,我见过一个道士那才有意思。
说来听听。
先让我上个厕所。我说。
我在那边等你。她指着路边草坪上的一排小栅栏,那里有座矮墙,总比在大街上好些。
我想上厕所,却不知道在哪里,但也不急着走。晃着晃着突然抬头看见男厕所的标记,便习惯性的走了进去。一边痛快的排泄一边想着,为什么我是男的?如果走到一个女厕里,蹲下尿尿,那又怎么样了呢?如果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同样还会发生,那不是一样会有现在这样的彷徨和无奈么?
回去时,我看到两边的楼房在夜色下丧失了一切功能,就像一座座光秃秃的石头山。路灯很亮,但无论多亮也还是模模糊糊,看着发昏。我觉得我和她都很可怜。然而在这个社会里,可曾存在过怜悯?可曾有过半点宽容?
我走到草坪上,发现她在矮墙后的阴影里坐着,很安静,很淑女,但已经不如白天那般完美无缺,如果她再望着远处傻呼呼啃着手指头,我一定要以为是谁家可爱的学生女儿跑丢了路。其实已经离女学生不远了——一看见我回来,她就高兴得跳了起来,拉我和她一同坐下,说她也有故事给我讲。
你说。
你知道么,我过去呆过一所监狱学校。
监狱学校?
就是管得特别死的学校。
很多学校都这样嘛。
不!我的学校特别严重!
说说看。
有一次凌晨两点我还没睡着觉……
哈哈,你想男人了吗?
哎呀!你别打岔!她嗔着,果然与端庄、疯狂和仇恨的样子都大不相同。
好,你说。
我那时候突然想要跳舞,就是想跳舞。
你会跳舞?
会一些。
嗯,你继续说。
我就想要一片空地,可以让我好好跳一支舞,那就够了。我想着跳舞,跳呀跳,要不是怕影响舍友休息,我就在床上舞着被子跳了。我睡也睡不着,就走出宿舍房门,想看看月亮,谁知刚一走出去,就被保安逮住了。
哈哈,抓个正着?
是啊!他居然凌晨两点了还不睡,在楼层上巡视,结果我后来被记过处分了。
呵呵,真变态的保安!真变态的学校!
是啊!恨死了!我恨死那个破学校了!她怒着,眉头上阴云少了些。
还好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她有些黯然。唉,我心想,我所要面对的那一切,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而且,对我来说,现在还躲在这里,一旦回去,所有的一切又都回来了,还谈什么过去呢?
到你讲了,讲道士的故事。
呵呵,好。那是一次单位组织旅游,来到一间道观,求签不要钱,解签的时候那道士拿着个小竹棍敲敲打打,眼睛时不时瞄我一下,我直想笑,看上去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法术。完了之后他劝我给他们捐些钱,我就扔了一块钱到箱子里,他说:那只是敬神的。两手伸到我面前。我又掏了一块钱出来。他一脸严肃,说:不能只给一块。我又掏出两块。他摇摇头。我掏出五块。他还是眯缝着眼睛不理我。然后我转身就要走,他赶紧从榻上跳下来追着我,说:你还没给钱呢。我问:你究竟要多少。他回答:至少两百吧。我说:我没带那么多现金。他答道:那你可以刷卡。
哈哈哈!这故事没有和尚的好听!
那你笑什么。
我笑你精灵古怪,总是跟这些假和尚假道士混一块。
我倒是想和真和尚真道士混一块。
你的心眼儿定是长歪了,真邪。
她说着,嘴巴轻撇着,一副完美无缺的鄙视加嘲笑。这定和那些一板正经的中原人见到扭曲的阿拉伯文字和花纹时会说的一样:真邪。然而,邪则邪了,因为邪便不准人活么?人家民族千百年来活得好好的,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地方。我在博物馆里产生的这个想法又涌现了出来。生活的确不公平,可是生命应该是平等的,因为所谓的“邪”便要排挤别人、取消别人生命的权利吗?
你再给我讲故事吧,我还想听。她搂着我,头放在我怀里,很安详。
我已经没有故事了,我就想做。
你坏!她嗔着,和上一次一样,她还没有学会怎么变着样子嗔怒。她过去生活的世界一定是单调到了极致,致使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对她来说只有形式美和彻底的堕落和释放两种感受,第一种她厌烦了,第二种又过于痛苦。
不愿意么?
不是……
既然她说不是,我也就索性相信了。看着她在我的摆弄下娇喘连连,不禁有一丝成就感——想想白天时她是怎么样的: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一举一动都细细雕琢过,全身上下一股人为的收敛的气质,美又如何,没有人会爱上一幅画。我一眼便看穿了她这副完美无缺的样子:她的构图缺少个性,在技法的绚丽背后没有精神,因为那些技法和她的灵魂没有共通之处,因此带来的绚丽不能融入她的全身,只有在外观上营造出一个美丽的空壳。她寄生在空壳里太久了,一旦她的空壳被剥掉,就丧失了活下去的能力,她便要成为一个白痴,甚至不知道怎么把她的灵魂赋予她的身体,让她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她的精神。现在,我要来脱掉她的那一层壳,我要让她在和我的交流中显现出她所独有的精神来,我要了解她,我要认识她,我要和她的灵魂交流,那个真正的她。
你快点。她说。
你急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发现,其实A片里的那一套,她全都会。我并不惊异,她看上去一副如此完美无缺的样子,背地里真不知藏着多少叛逆,不就看看A片么,说不定她做过许多A片里都没有的事情。我并不在意这些,现在我想要和她沟通,我要和最深处的真实的她交流,现在我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不能放过。我一边运动,一边说话。
你知道么,每个孩童都是天才,他们都是自己的上帝,可是他们自己却并不会知道。
我知道。
我就是个那样的天才,我看到的一切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的,我希望我能够对得起我的生命,可是我身边的一切压抑着我,不允许我按照我希望的样子使用我的生命,这让我痛苦不堪,生活,他妈的生活!
去他妈的生活!她放声骂道,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
小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健康,一个像我这样好好活着的人怎么会有健康问题呢。我不喜欢熬夜,我的作息很有规律,睡眠很充足,我身体发育良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匀称。我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可是,这么些年来,我的幸福生活被一点点改变了,过去的那个完美无缺的我被一点点扼杀了,我一点点的积累着心中的不满,我知道,我在越来越远离真正的自己。我的生活不知建立在多少次没有补回去的熬夜之上,这种透支生命的行为对不起生命。只因生活中身边的人们都熬夜,他们没脑子也不需要用脑子,傻呼呼活着就够了。可这样是在折磨我!非要把我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非要抢去我所有的才华和天赋,然后一脸媚俗的告诉我,这很好,你已经成熟了,你现在已经彻底的成为了一个人,一个能够在社会上好好生活的人,你将会体验到人的快乐和痛苦,你将有大众作为你的护航舰,你将不会再一个人面对孤独,只因你已经相信了人类,你走到了人的世界里,你就有了自己的角色,你就能活下去了。他妈的,凭什么。妈妈教我的都是真理,然而它们他妈的全都不是真理,只是人类自欺欺人的狡辩。你知道么,我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她在我的冲击下摇晃晃醉醺醺的看了我一眼,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她是谁啊!其实我根本不认识她……我真不知道我和她在这里做些什么……我一边努力做着一边想,没有心思去考虑什么技巧和姿势,我只是要这个持续的推动力,它带给我最后一丝隐隐约约的希望——我希望了解她,那个躲藏在一切背后的真真正正的她,或许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她,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才是她。
她用一浪高过一浪的销魂叫声回答着我,而我清楚,这根本不是答案。
活着多么无聊,当快乐被埋葬在过去,痛苦被遗忘,忧愁归于平静,便失去了怒吼的愿望,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安静在这时怎敌得过喧嚣,脆弱的理智被击垮,没有一点约束力,让自然的人性从恶从善,不由自主。看着周围的人们为了理想而拼搏,拉也拉不住,索性让他们去成功、去失败。无论怎样,我还活着。我空虚、无聊并且为此感到痛苦,可还能够怎么办,除了集中精力感受这样的空虚和无聊之外,还有什麽能对得起这正在逝去的时间?
我更加了把劲,她叫得更大声以至于最后嘶哑不成声,她的呻吟像一丝悠悠的烟,经久不断,更像是呜咽。
我不想那些熟悉的声音再次想起,不想那些熟悉的景物再次出现,它们过去就永远过去好了,现在,就是现在,我需要一些不因为熟悉却还是正确的东西。我马上就要认识她了,我要见到真正的她,来吧,看看生命中还有什么能够让我找回多少年之前那种新奇的快乐。
我抚摸她的全身,听她身体的声音,品尝她肌肉的颤抖,感受她的温暖,分享她的喜悦。我渐渐开始认识她,我感觉到亲切,我感到熟悉。
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机,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角色,这是为什么呢?不知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告诉我我还活着而生命并不只是等待死亡。
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我的力量已经快使尽了,最后一连串抽动力道十足,她已经完全丢失了她身上被迫装配的一切,她不停歇的叫喊着,发出极乐巅峰的呻吟,把身份、道德、语言全部抛弃,我就要认识真正的她了,眼前的她越来越和我亲近,越来越美丽动人,我不惜用一切力量摧毁她的一切伪装,她在我面前丢盔卸甲,我终于用最后一次一冲到底的攻势将她彻底击溃了!
我哼哼唧唧的,对着我眼前出现的幻像呻吟,我没有一点勇气怒吼,我越勇敢就越胆小,我丧失了行动能力和语言能力,我用我的心跳过我的神经盲目的控制着全身,我的舌头在嘴巴里不由自主的摆动,我的手脚僵硬的蜷缩着,没有力气抬起,我的心上有着千斤重压,我感到窒息,我越用力的呼吸得到的空气就越少,我所有的器官都归于沉寂,能动用的只剩下我的潜意识,那几乎是一个二维的世界,那里没有规矩没有极限,那里没有生命没有道德,然而那里清清楚楚的看见我的灵魂,那个面对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一切都从没有被吓倒过的灵魂,我的灵魂很确切的告诉我——我的心中藏着一座永恒的灵山。
我很快乐,我会记住你一辈子,她说道,半闭着眼睛,整个脸部都放松了,手脚有些笨拙的蜷曲着,享受的样子有些无赖、有些傻,倒不如平时漂亮,可这不禁让我动了感情——只是稍稍动了那么一下,然而我立刻便知道我彻底爱上她了。
我爱你。
你是说真的么?
是的。
她马上做了个暂停手势。
怎么才能让你不爱我。
除非我死了。
那你去死吧。
我便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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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支持说岳,携手共创辉煌
Frrrosario
(西门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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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别
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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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没有我,你就是他。
你现在要进行一次旅行,来寻找一些已经丢失的回忆。
就像人不能总活在娘胎里一样,你需要另一次诞生,这一次是永生。
那不能算很久以前,但你却记不住,想说也说不出来。
那时候你看不见,因为你没有看。
你知道你就在自己房间里,就在自己床上。
你知道手在哪里,但摸不到。
你已经忘了父母,忘了人群,你不知道你属于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的国籍或是人种。
你就快要睡着了,但还没有。
你的躯干轻飘飘的,像是透明的冰,没有一丝热气。
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你就是一团模糊,其实你什么也不是。
那团模糊渐渐有了大概的形状,你发现它没有棱角,聚成蓬松的球体。你把每一分意识贴在松软的圆面上,贴得恰到好处,你心满意足,那个模糊的圆形就消失了,于是你又发现一片新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你没有睁开眼睛,但你看得到,而且看得很清楚,可是你什么都看不到,因为那个世界里没有东西。
那个世界开始膨胀、收缩……膨胀、收缩……是你在呼吸……那个世界随着你的呼吸而伸缩……渐渐的,那个世界里的云雾开始散去,你开始看得清楚了,却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个世界纯净、明亮,你在这个世界里无依无靠,但却并不觉得危险,因为你同时又是那个世界。
你很满足、很享受,就像浸泡在天籁里,而那天籁甚至不是由旋律所组成,因为,那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声音。
清凉、无上、荣光、真常……你开始有了感觉,凉飕飕的,四肢蓄势待发,全身都涌起磁力,那股力量从四周收拢,聚在你心里。
你感到充实、可靠,你在那个世界的中央,整个世界都是你的。
你发现自己的呼吸在不断给那个世界带来清新醒目的气息。
你的呼吸很舒缓、顺畅,慢慢的你发现你扩散到整个世界之中,再一次和世界和为一体,世界已经没有了中心,你心中聚集的磁力也跟着你扩散到四肢百骸。
你就像在一潭静水里漂浮,每一滴水都和你贴在一起,不分彼此。你接受世界里的潜在的每一分冰凉,直到整一潭水就要结成冰。
那潭水又没有结成冰,你的全身在就要凝结的时候,冰和水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整个世界更加冰凉,就像是冰和水组成的,你以为自己也成了水、成了冰。
和那冰冷相对应的,你发现自己背面有一片暖热,那是因为你靠着床。
床单的柔软填满了背的曲线,每一寸肌肤都沉浸在舒适和包容里,你像是在水上漂浮,又像是飞到了云层之上,你抬头看,上帝还在更遥远的上方。
你在舒适之中尽量伸展,让清凉的感觉融入每一个细小的关节和毛孔,可是这时一股热流从最中央涌起,你有些惊异,发现是你的心脏,它跳动着,像被冰雪覆盖住的火山。
你面前那一整个世界这时候散了开来,你一松劲,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四肢像各自被赋予了生命,分别触到一些不同的新奇,心中的火山慢慢的涌出岩浆,你微微冒了一身汗,那座火山便熄灭了。
你说不出的享受着,享受着这阵无所事事和安静。你的心在歌唱,你的心在舞蹈,你的心在谱写最欢快流畅的音律。你的意念随着那自由的旋律奔走,无限喜悦。你没有睁开眼睛,但你就已经看到了森林,它们在高山上郁郁葱葱,一只老鹰在上空盘旋,金黄的太阳把光辉撒到江上,一圈圈波纹弄乱了倒影,一条鱼从水面下游过……
这时候突然传来些声音,无限喜悦的乐曲被打断,一个完整的身体像被切开,整颗心都变得混浊,接着就像从水面上沉了下去,呼吸被闭住,肺里一阵难受的窒息。你没法,想要回到之前的平静喜乐中时声音不断传来,你被迫凝神细听。那是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一下和一下之间隔着相同的短暂时间,步伐散乱,每一次触地还非得用力在地上蹭,而蹭的力道又时深时浅,根本没有控制,而且像是甩出去的球力量用尽了随处乱滚一样,最后离开地面的时候毫无力度,这步伐一听就是他的,矜持、无知、自我陶醉、犹豫不决的脚步,节奏错乱,气息涣散,一听就知道他这人少用脑子,于是他整个人在你看来就如同杂碎一般。你心里和肺里的憋闷被加上成倍的压力,想要发泄,但又想:忍忍吧,他是你哥哥,便没有生气,可是胸中的呼吸被搅乱,再也无法调整到之前的平静中去,这让你感觉被触犯了。他整个人居然没有丝毫美感,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他没有心。
整个世界本来都是一片安宁祥和,他的出现却带来了肮脏、嘈杂和鄙俗。你恨他,因为他控制了你的呼吸,他侵入了你浑然一体的内心,他让你反感。你听到门外有汽车的声音,车门开了,然后是高跟鞋和水泥地的碰撞声,那人定是个白痴,因为鞋子落地的声音如败絮一般,她并没有控制她的全身,而是意识涣散的落到地上。车门合上了,砰砰两声,前面那声里,关门的人没使很大的劲,因为你只听见砰的一声,纯粹是车门的声音,那是金属和金属之间自然而然的碰撞,几乎没有人为的成分在内,说明那人关门时用力很小,你几乎没有感受到人的能量,但这声音稍嫌单薄,因为这辆车估计已经很旧,车门关闭的声音并不好听,后面那一声则有十足的力道,而且用力很周密,并不是涣散的,你感觉到一股整齐的力量逼近,但是还没接触到你的心就停止了,这个人一定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啪!后尾箱合上了,这声音要强得多,几倍的力量冲破你心里的关卡,而且那声音很不齐整,关箱门的人一定没什么力气,于是只是扯着把门拽下来任它合上,所以,关门的应该是那个女人。一些沉闷的脚步声,穿皮鞋的那人估计是个领导,刚才下车时我居然没有听见他的皮鞋着地的声音,他很收殓,他定是很有城府的人,但未必有真材实料,因为他的步伐稳健但不自信,平整但没有外放和内敛,这意味着他仅仅在端着个架子。他们往右边走去,右边的楼上并没有哪两个人可以和这两个对上号,那他们一定是客人。一阵摩托车声响起,带着地面的振动,蒙蔽了我的心,掩盖了那两人的脚步,等摩托车经过后,那边两人已经走远听不见了。外面比屋里更嘈杂,可是没有令你反感,你不明白,为什么你对哥哥会有比常人多十倍的反感。
哥哥好像在扫地,离你的房门更近了。你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让你很痛苦,他在蹑手蹑脚的走路,他藏着捏着力气不敢使用,可正是这样你越发感觉到那种凝重的气氛,这让你心里憋着,呼吸不畅,扫把和地上有着轻微的摩擦,你不明白为什么声音已经那么小了但你还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用力很小,因此声音几乎就是扫把和瓷砖的摩擦,他正在扫离我房门口大约两三步的地方,那里的瓷砖上面散布着好几小块水泥,因此声音到那里会变得比其他地方更加低沉,好的,声音又开始变尖,他开始远离我的房间,每一次摩擦的声音更小,可是听起来更尖锐,更加刺激着你,让你紧张,你肺里万分难受,不禁焦躁起来,胸中一股热流四处淌,一会儿在附在心上,一会儿流进肺里。他和你有着一脉的血缘,因此他的生命和你的生命之间,必定有着相同的频道,那里的脉冲和振幅都会数倍强大于和陌生人之间的,你就像拿着一个放大镜,来和他的那些缺陷和不足针锋相对。
一阵马桶的水声许久不曾停息,你不明白为什么冲一次水要那么久,这样要浪费多少水。哥哥从卫生间出来,又走到客厅里,现在他的步子坚定多了,可是离开地面太快,他虽然比你年长,可是一听就知道他内心轻浮、躁动,他是个浅薄的人,你想着,凭什么一个美丽的世界上有那么多轻浮的白痴?都是他们毁坏了美丽的世界,你再也回不到那个清凉无上的世界里。人是多么肮脏恶心的东西,当他们面对不熟悉的东西时便会躲在自己愚昧无知的井里,他们拒绝去相信有那个无上的美妙世界,同时不允许别人相信,他们都是垃圾、渣滓,他们拒绝宽容。
你发怒了,一个时代的愤怒撑开了你的眼睛。
你打开眼睛,发现黑暗中的一切比白天还要看得清楚,每一样东西的轮廓更加清晰,每一样东西你都好像不认识,便认真的四下看一遍,没想到这些平时普普通通的事物现在看来充满了新鲜,都是那么美。你被填满的视觉遮掩了听觉世界里的惨败,你陶醉在灰色的新奇里,像是刚刚降生,看着世界上叫不出名字的一切都觉得那么美好。
其实即使是夜晚,也还是很亮的,你仔细看着,天花板依然是白的,衣柜仍然是黄的,只是一切都要用另外一个世界的色调作为基准,可这并不影响你辨认他们。你弯过身,发现被子反射着光,这光不知道从哪里来,但是总是会有的,即使这是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凝神细看,一切都被你分辨得一清二楚。被子上的花纹甚至看得比白天还要清楚,因为现在没有了颜色,你可以尽情欣赏纯粹的纹路,发现编织的每一个细节,觉得每一根线都恰到好处,愉悦你的眼睛。你坐起来,一时间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有一张桌子,好像那是陈旧的古董,你一时无法想起它是用来干什么的。桌子上摆着几本书、台灯、本子、笔、茶杯、显示器、鼠标、音响,它们在黑暗中变成了和你平等的生命,你新奇的看着它们,不敢去触摸,仿佛它们会随时动弹起来。你用生命吞噬着沉寂的黑暗,于是黑暗和沉寂之中便也孕育着生命了。
在这光亮的黑暗中,你的手无意中互相碰了一下,这让你变得兴奋,你低下头观赏起自己来,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完美的生物:你摸摸自己的手,又摸摸自己的脸,发现居然没有一点缺陷。你掀开被子,细细看着自己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是干净光滑,你居然找不出瑕疵。你的腿上长着不少毛,你一根根细看,每一根都无可挑剔,把视线放远一点,更是带有一些独特的波浪,和腿肌的曲线合在一起,令人陶醉。你在黑暗中用手抚摸自己,抚摸每一片皮肤和每一块肌肉,用手掌感受着每一块骨头的凹凸,你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可是你并没有因此产生骄傲,因为你完美无缺,连道德上也是如此。
你已经清醒了,黑暗里的一切已经满足不了你的认知欲,你有些害怕,害怕你的生命就永远仅仅是这样的黑暗,便起身下床,打开日光灯,等眼睛睁开,发现眼珠有些肿胀,所看到的像另外一个世界,刚才每样黑暗里的东西都被赋与了颜色,它们并没有被剥夺什么,但是却实实在在的改变了,变得和黑暗中不一样。你望着桌面,让你感到新奇的并不仅仅是颜色,你重新把它们认了一遍,重新发现参差不齐的书页、台灯有些肮脏的灯罩和旋钮、本子上已经写好的几行字、笔芯里黑色的墨油、茶杯上的浅纹和把手、显示器上的几个暗点、鼠标上有些低陷的滚轮,才确信书、台灯、本子、笔、茶杯、显示器、鼠标、音响仍然是书、台灯、本子、笔、茶杯、电脑、鼠标、音响。
你还有些意犹未尽,带着惊疑走出房间,看到哥哥在厅里看电视,沙发前的桌子上摆了两个果篮,里面放着橙子、香蕉和梨,颜色都很饱满,电视画面闪动着,一个主持人在讲述着今天发生的新鲜事。你直到这时才确信,你是毫无疑问的活在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上,什么也不用怕了,你松了一口气,在哥哥身旁坐下。
还没睡着啊?哥哥关切的问你。你突然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你知道的一切他都知道,世上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便索性什么都忘掉,和他一起快乐的看起电视来。
其实,这只是一次最普通的失眠。
那时候,你就是那么对自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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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他也不是他。
我这位朋友死了,但他还活着。
我真不知道我从他身上捞到了多少好处,和他在一起,是一件那么令人快乐的事情,因为他总是像饿鬼似的把所有痛苦都揽到自己怀里,从来不曾想到从你身上掠夺一分快乐。
死是痛苦的,但是痛苦也是会死的,于是,死倒也成了一件痛快的事。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作为他远方的朋友,我进行了一次旅行,到他的生活中去,要把他死去的秘密挖掘出来,公之与众。这是我对他的友情所能进行的唯一报答。
从他那个时期的一些散记中,我想我们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有些是他的日记,有些是随笔,有些是抄别人的几句诗词。它们全部用软笔写在一个大红格子本里,用的是他最喜欢的画家徐渭的笔法:
我的勇气被伤痛远远扔在后面,就像清醒再难赶上麻醉的脚步,而与此同时,快乐无论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泪水。
这两天,我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隐了身,别人都看不见。
十余年如梦而过,羡他人得其所,伤己之生如客。
巨大的失望让两三处不确定的疑问蠢蠢欲动起来,激烈地向上跳跃,想要跳上天堂,然后从那上面俯视我。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们拽着不放,到最后已经累得看不见东西。我睁大眼睛,发现两旁飞速经过些道路、房屋,前面的路扭动着身躯向我靠近,细看却分辨不出这是哪里。
我像是漂泊的幽灵,轮回了千年,一次次回归人形,又一次次变回魅影,每一次轮回,都是新一轮痛苦和折磨,最让人恐惧的是,不知是什么让我上了瘾,对这样的痛苦和折磨没有半分的抵抗力,仿佛这不是痛苦和折磨,而是人间最大的享乐一样。唉,当快乐都成了一种负担,生命将是怎样的索然无味!我想我将成为飘荡的游魂,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了!
耳朵里回荡着心的静谧……传来些颤动的声音………仿佛眼前变换着图景……虚像渐渐失掉颜色……就快看不见了……我的心想要呕吐……可里面空空如也……未曾充满过的心被饥饿诱骗出去……灵魂差点也听信于它……一直到凉风吹过……魂才随之飘走……要拼着命才能赶上……就在我以为快要接近它时……发现那风早已消失……魂魄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远处的楼房亮着灯……像是巨大的手机亮着屏幕……这个错觉和眼泪一样只是个谬误……因为它们骗过了我的意志……可荒唐的不仅于此……灰黑的天边泛着红光……居然什么也不像……
如同死者在大地的怀抱中安眠,
熄灭的感情该深深埋葬在心田,
心儿珍藏的纪念也有它的骨灰,
别用手去触摸那些神圣的遗骸。
你会让他们哭泣,美丽可爱的孩子……
所有的顽皮小伙子,未来的堂堂男子汉,
已将自己青春的幻想,
挂在你那明眸娇媚的睫毛上。
我穿越了时间
就像意识走错了路
我换了一件又一件外衣
却没有一件应景
在时间的空隙里
我见到一只红色的蜘蛛
它不慌不忙的爬动
经过纸面上的诗
停在花岗岩的石面上
若停下的不是蜘蛛
而是我的眼睛
那红色
岂非仅仅是个美丽的习惯
将要到清晨,深紫色的大海
罂粟在流泪,活的石头
牧草在黎明的光芒中
悲伤的草原在阴影中
隐藏了世界的污垢
将要到清晨,在漆黑的海滩
锋利的蜗牛和尖锐的花冠
斗争已过
静谧的大战
留下了痕迹
最后自己关心自己
对爱和它受伤的叶子们
没什么新鲜
斗争已过
在大海边上变成瞎子
然后一切归于无序
就像一个爬虫被囚在玻璃的世界里
没什么新鲜
一点也不值得去奋斗
为了那些陈旧的功绩
也不为了把快乐抬高
直到那浪尖上的巅峰
也不为了看管住那些征兆
宣告着夜晚和星星无声的入侵
它们统治着我的外延
一点也不值得
一切又将回到习惯的可怜的狭小空间
在那里理智的沉默弥漫开来
细如粉末,模糊不清
对每样东西,对每一次推进
反抗着在岁月中合上的胸膛
都将归于死亡
那些难堪的爆发,那些不平静的旅程
它们仅仅是为了遗忘才发生
在它们讨厌的地盘上
着急地准备着新的骚扰
反抗着人过去的足迹
等待着他的尽头
就像一个牧师
诚挚地等待着失明
但是这不断轮回的时间还是没完没了
它坚持不懈,一边耗着一边变化
就像陨石在坠落或是马车在狂奔
小姑娘,你把时间藏在自己的胸膛里
用你坚定的双手和浓密的长发
还有那些保养得很好的皮肤
时间,最后,藏起了它的武器
没什么新鲜
我的心跳很快但很压抑。食物、酒在激烈碰撞。我像一个风筝飞不稳当,剧烈抖动着。远处还有其他风筝,模模糊糊,线好像都被一个人牵在手里。他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些风筝在颠簸,随意低头看了看手里余下的线,然后开始估计:它们还将飞出去多远?可是迷迷糊糊的,却看不清楚。而那些线又好像突然变得富有弹性,风筝把它们越扯越细,不知会不会绷断呢……
在一次艰难的困扰过后
在从没有过的生活的开头
我用未曾触碰过的美梦照顾着死者
一被提醒就认出那是个死人
急湍的泪水冲开了双眼
开始了另一个世界的呼吸
死者在我的梦中彷徨
在那些梦中认出许多遗迹
它们早在过去就已刻下
就像一个猎人在回程的路上
认出他在陷阱上做过的标记
我发烧了。我无力。可我的心一直在不停的跳动着,在胸腔里使劲蹦,简直要把我的内脏颠得四分五裂。这让我很难受。如果我将要死去,那一定快了……
在这个本子的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可以辨认出下面这些句子,每一句都至少出现了一千次:
何时冰雪释,双鬓满银丝。
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渔舟往返,相忘千年。佳语无心,得之自然。
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每度一字,几近一刻……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
我作为他多年的朋友,一看到这些文字,就知道他必死无疑,因为这根本不是真正的他,我的朋友不是一个哀怨的可怜虫,他的灵魂从不会被击垮,现在他死了,这倒是件好事,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被证明是永远的无懈可击了。我为我有过一个伟大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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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你,你却成了我。
他说要献身于天主,便日日夜夜幻想着,可是当发现入教要参加大半年的学习班、还要交费、在圣日还不准工作时,他笑了。
“奶奶的,凭什么呀,我他妈才不入教呢~”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上去还是很无聊,甚至时不时一个人在傻笑,等眼睛里那道狡黠的光转瞬逝去,居然还有一边的嘴角忘了放下来。
又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天天和身边的人一块儿吃早饭、吃午饭、吃晚饭,大家点什么他也点什么,闲时就一起打扑克,不过输的总是他。然而,他眼睛里浑浊的光渐渐圆润起来,笑得也更多了。
时不时的他也会消失一阵子,带着一阵酒气和满眼的浑浊回来,然而他惊喜的发现,回来的仅仅只有他自己——缠身的恶鬼远远跟着,探个白痴脑袋,不敢再上前。
最后,他约了猫儿到海边去,到一个小岛上呆了几天。在那座岛上的博物馆里见到了猫儿做梦也想要看一眼的一台十九世纪的钢琴,猫儿高兴极了,眼神转悠着,痴痴的表情里加进了些鬼机灵,越看越漂亮。她拉着他跑到海滩上,把鞋子脱掉,踩着水一蹦一跳,水花在她脚边绕来绕去,怎么也逃不开。她笑得合不拢嘴,又拉着他走到沙滩上一颗椰子树下坐着看起海来。
猫儿,我爱你,等我回去找到新工作了,就和你结婚,答应我么,他终于说。
不答应,她靠到他怀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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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2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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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赶 所以很多地方很粗糙 但没法 时间实在有点紧迫
这里面的灵山可不是抄高先生的 嘿嘿 泉州真有个地方叫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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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去一年 以学语言为主 就没法再和中文有什么关系了 趁走前赶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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