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父亲,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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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8 13:1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转一片吧

自从我对世界有了自己的一套看法以后,我就开始和我的父亲不合了。
这个事情比较早,从5岁左右我就开始了和他的分歧。
5岁的时候我和我的堂姐打架,不分胜负。结果我的父亲事后打了我。我当时就横下一条心要和丫死磕到底。由于深知力量不足,当时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手段。在黑夜里步行2公里。一路上骂我父亲,包括“操你妈逼”什么的。我奶奶后来看到了我,我也这么骂,骂完了还让我奶奶送我回家。
到了小学,我有一次跳级经历。跳级之后的半学期里成绩一般(很多东西都没学过,鬼才知道),我父亲和我关系又开始恶化。我那个时候已经有自己喜欢的女生了。我对那个女生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在她回家的路上撒尿,让她邂逅到我的小鸡鸡。我印象深刻,那女生捧着脸就跑了。幸亏后来我没发展成露阴癖。实际上,我一个哥们打听到,那女生是非常喜欢我的,即使在看到了我的小鸡鸡之后。但是我从此再也不曾把小鸡鸡给女生看了,因为我觉得这方法直接归直接,但不奏效。直到长大了,我才发现,这方法其实挺奏效的,只是我当时运用的方式不对。
我的成绩后来迅速又很牛逼了,然后我的父亲又和我好了起来。总之,在我上学期间,成绩是决定我与我父亲关系的唯一因素。成绩好,我父亲为我做牛做马;成绩差,我父亲跟我苦大仇深;成绩不好不差,我父亲对我爱理不理。在这之间,我和他爆发过几次非常激烈地冲突。激烈得不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奄奄一息。到了上大二的时候,有一次我回家,发现情况似乎变了一些。经过打听,我发现我父亲原来信了宗教。我问他信了什么教?基督教。他慈祥地对我说。好,好。我说,有点信仰挺好的。那天我和他坐在火炉边,相安无事。他问我入党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不如你也来入基督教吧。我说好啊。他听了很高兴。那几天,我在父亲面前替耶和华说了不少好话。我希望我的父亲一直信下去。一个有信仰的人,很难和别人发生冲突。我就是因为不想和他发生冲突,所以就一个劲地鼓吹宗教的好处。在这一点上,我和我的父亲不谋而合。我的母亲死也不信宗教,她信麻将;我的哥哥也不信宗教,他信我嫂子;我其实也不信宗教,但我信宗教是很阴险的。因为宗教的阴险,所以我希望我父亲一直信下去,失去自我。我更阴险。
我父亲信了好些年宗教,后来好象又不信了。不过他再也没有和我发生冲突了。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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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8 13:1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我父亲这一辈子,朋友奇少。他是一个孤傲的人。
他那种孤傲,我有时候觉得是脱俗。他确实是可以时常作出那种非常具备牺牲精神的超脱之举。有时候我又觉得那就是俗。他总是认为不会有什么人真的对他有那么好,所以他排斥别人。
他有一个四川朋友,是他当年闯荡四川时结下的一段因缘。他们一起在山上打过野猪,冬天的时候吃过生的牛肉,我小时候以为这已经够牛逼。总之,我父亲告诉我:他和他那个朋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算得上是一生的朋友。但是往后几十年,他那个一生的朋友,再也没和他见过面。在我20岁的时候,他们还是见到了。时隔他们上一次见面,足足27年。当时我的兴奋,甚至远胜于我父亲见到他时的兴奋。一开始自然还比较热切,但是不久,他们之间就没有太多话了。他们抽的烟和当年不一样了,酒量也和当年不一样了,关心的事情和当年更不一样了,还有了各自的不一样的老婆,老婆的贤惠程度也各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话题,十分别扭。他们有时候想逗我玩,拿我作话题,可是那时候我都已经20岁了,穿的是牛仔裤不是开裆裤,每天想的都是女人不是走弹子跳棋。除了没他们那么老,其他的也实在没有什么乐趣。于是一切都显得不够顺畅。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抽白沙烟并希望他们可以说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听到。后来我父亲的朋友打算离开。走的时候还邀请我父亲去四川晃一圈,看看当年的那些地方,据说变化极大。和我意料中的一样,我的父亲满怀歉意地推辞了。
送走我父亲的朋友之后,在回来的路上,我父亲对我说:这是我一生的朋友。
操,少骗我了。我扔给他一根烟,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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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27 22:3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这个好看

 
 

和父亲一起抽烟

 

李黎

 

  一

    妹妹出世时,我已经十六岁。当时父亲四十一岁,母亲三十九岁。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事。

    转眼间妹妹就七岁了。她三岁起,母亲就带着她住到了西边的那间卧室,父亲一个人住在东边的那间。我从九三年秋天起外出读书,一直到现在的大学三年级。周末回家,我就和父亲睡在东边的那间卧室,那里面有两张双人床,还有一套暗红色的家具和一台电视。寒暑假时,我一个住在西边的房子里,房子很大,而且房顶特别的高,有十来米,抬头总能看到一个黑色的三角形。我经常要看书写字到深夜,在母亲的催促声中不耐烦地关灯睡觉。这段时间,妹妹和父母三个人住在东边的卧室里。妹妹到现在还是很小,性别可以忽略不计。



    高一时,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固定的300元。高二开学那天,父亲把我一直送到宿舍,这让我很不耐烦,我不时地瞥他一眼,发现在他的白色皮凉鞋上有几行纯蓝色的线。临走前,父亲掏出四百块钱。给你,细细地花。我接过钱,把三百块放进箱子里,另外一百带在身上。我把父亲送出校门口细长的巷子,看着他挤上了朝西开的中巴车。然后,我慢慢地拐进了旁边的国营"星星商场"。我买了牙膏肥皂等生活必需品,又买了两袋黑龙江产的牛奶,指望它们能让我高一点,壮一点,后来,我又到二楼的服装部转了转,买了两件一直想买,但一直没钱买的白色全棉内衣。这种内衣当时十分流行,现在可能也是,因为内衣总是要穿的,而白色的、棉质既感觉干净又让人舒服。

    回到宿舍,我冲了一杯牛奶,然后躺在床上看书,不时地和刚到的室友们打打招呼。吃晚饭时,我忽然想到,父亲现在已经满怀希望地回到了家中,又心神不安的调着为数不多的几个频道。他总是躺在床上捏着遥控器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后茫然地看看屏幕,再调几个频道,最后按掉开关睡觉。

    父亲忽然多给我一百块钱,可能是他工资涨了,或者一时冲动。他不会为这件事想很多,身边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人一到了中年,就会感到疲惫不堪。



    从我上高二起,家里就闹起了经济危机。我用钱从来都是胡里胡涂的,又对买书过分的上瘾(后来又有了烟瘾)。这个危机不周期性的,而是像一部刹车系统报废的车一样,一路朝下滑,一直朝下滑。看来,只有我找到一份好工作,赚到足够多的钱,才能把这部破车修好,才能让我的父母享受到社会发展带来的福。

    在这些缺钱的年头里,妹妹一天一天的长大。父亲有时会对她说:

    "李琰啊,明天把你带带街上卖掉,哥哥上学要钱,妈妈看病要钱,我看你能值一万块。"

    妹妹已经能听懂父亲的话。父亲这样说,就是和她开玩笑的。等妹妹长大了我会告诉她,爸爸就喜欢开这种玩笑,我小的时候,他唬我,说我是他在外面拾粪时看到的,塞在粪筐里挑回来的。直到小学毕业,我才澄清事实,确认我不是父亲捡来的。

    妹妹在听完父亲的话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一会儿她的脸部器官就开始伤心地往一个地方挤,当脸成了一副漫画的时候,猛然豁开嘴,哇的一声哭起来。这时父亲会抱住他,说,不哭,不哭,爸爸是瞎讲的,我怎么舍得把李琰卖掉呢。后来,父亲还是开这个玩笑,妹妹听了还是哭,当父亲再用同样的话哄她时,她开始感到不能满足,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会一边哭一边问:

     "你说不卖我,那不卖我卖哪个,又没钱?"

    "卖哥哥,他用钱最多,把他卖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九九七年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吃年夜饭。父亲面南背北,身后是挂在墙上巨幅山水画和对联,再往后,我我们这里的连绵曲回的丘陵,再往后,是北方--一种权威。那天晚上,父亲给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句话和压岁钱。他给了妹妹十块钱,这是根据四舍五入得出的数目。妹妹五岁之前父亲的确没有给过她压岁钱,那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和钱是什么东西。妹妹接过钱,把它交给母亲,这时父亲说:

    "李琰啊,过年你就六岁了吧,六岁了,不准哭了,什么事都不能哭!"

    妹妹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是好哭,这是她最基本的权力。母亲一听到妹妹的哭声就烦,就气上撞。她不打妹妹,而是用话来下唬她:再哭!再哭我把你扔到鱼塘里喂鱼!你再哭我走了,我让你!

    父亲还是和妹妹开那个仿佛是一成不变的玩笑:李琰是个小魔头,明天把你带到街上卖掉!妹妹听了先是一愣,想必是想起了不准哭的命令,但她觉得委屈,还是要哭,并且要讲两句:

    你瞎讲,你舍不得卖我。

    那我卖哪个呢?两个我养不起。

    卖哥哥。

    每次我回家,妹妹都要翻我的包,看看里面有没有买给她的东西,有一次,我把包拎在手上对她说,你不是要爸爸卖我吗,还指望我给你买什么东西?她哭丧着脸走了。一会儿工夫,她又兴高采烈的跑回来跟我说:喂,哥哥,爸爸讲的,你这么大了,把你卖了你能跑回来,还能再卖!



    前面我说过,每到寒暑假,我就一个人占据了西边的那间卧室。这些年来,我总是在学校像度假,放假回家拼命做事。高中如此,大学更是这样。高中和大学都是在繁华的都市里上的,这叫我怎么能安下心来看书写字。"在这个怪人心里,每时每刻都有暴风雨",这是司汤达形容于连的话,对我(和其他很多人)一样适用。回到山脚下的家里,关在高大苍白的围墙里,我才能安下心,像一个隐士。

    我对大学一年级后面的那个暑假抱有极大的希望。我想要写五篇小说。我自认我写小说是水到渠成的事,但那个暑假,我一直为没有烟和没有钱卖烟而懊恼。

    我是在高三前补课那段时间开始抽烟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觉得前途无望,具体地说是高考没有一点把握。另一个原因是我认为我正经历一次所谓的爱情,那时我们很容易就把一些眉来眼去和一些自以为是的感觉当成感情。上大学后,我开始像成年人一样抽烟,像成年人一样向同学和成年人敬烟。经常是一口烟咽到肺里就要呕吐,张几下嘴,一串串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滑,身体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

    大一下学期,我连续六个星期从家里拿一包烟到学校。这条高档香烟是我考上大学时父亲的一个朋友送的。我觉得这烟就是应该送给我的。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咳嗽不止。起先,他不认为是我拿的,就问表哥魏强是不是他拿的,结果被呛了一顿。魏强笑嘻嘻地说,不是我拿的,也不会是李黎拿的吧,大学生怎么会干这种事。第七个星期,我一进家,父亲就用嘲弄的口吻对我说,你胆子真够大的,明明知道我会发现,你也敢拿。我含糊不清的说你明知道我烟戒不掉了,还不如给我几包烟省得我自己掏钱卖,反正你烟来得也很容易。我还想说,我买烟的钱还不是要你负担,想想没敢说。



    暑假开始的前几天,我手头还有一点钱,可以自己买烟。但在家里抽烟严重不自由。父亲不想管我,母亲就没那么宽容,她知道一次就和我叫一次劲,也就是说,她天天和我斗嘴,让我不要抽烟。她说我的肺和旁边的器官还嫩,烟一熏就完蛋了,还说,你爸爸也不抽烟,怎么养个好抽烟的儿子。我每次都认真地和她应付,晚上接着抽烟。我从不敢但这母亲的面抽烟。有一次,我肚子涨得难受,但就是不想上厕所,如果上厕所时不来一根烟的话,我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享受。但母亲就坐在去厕所的必经之路上。她坐在柿子树底下剥毛豆,要是让她闻到我身上有烟味,她就会感到悲伤,她会伤心地想竟然养了怎么一个儿子,还会伤心地想到我的将来和她的后半辈子。为了一根烟,我忍了两个小时的大便,我知道我的肺是完了,我的人也会因为肺而完蛋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死于肺癌。

    暑假的中期,父母开始对我抽烟一事保持沉默,最多来一两个短句。他们厌倦了天天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这时我已经没有烟抽了,也没钱。有一天,我在一个不常用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包硬壳包装的红塔山烟。根据父亲的成功程度,他的烟不会是正宗的,也不会全是假的,我估计这包烟里有五根是假的。我拆开它,拿走一根,又拿走第二根------两天下来,我发现这包烟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就全部拿走,天天做贼样的去拉那个抽屉让我觉得累。这包烟抽完后,我又在家里到处翻。一天之后我发现,那个抽屉里又出现了一包硬壳包装的红塔山烟,我感觉连摆放的位置和上一包都是一样的。和上一包一样,我拿走一根,两根,三根,然后全部拿走。现在你知道,第三包第四包第五包会如期出现,五天一包。

    我太佩服父亲了,他知道,只要不被锁起来,香烟放在家里的任何地方,我就一定能找到。他控制住每五天给我一包,意思是你晚上看书时抽个几根,白天就忍着,要是白天忍不住的话,就会影响到你晚上的工作,你好自为之。我发誓我一定要写出像硬壳包装的红塔山烟一样受人喜爱质地不错的小说。

    一天父亲从长江边的抗洪前线回家吃饭,我连忙叫了声爸爸,给他拿碗筷,给他盛饭,就差给他夹菜了。我一边看着只顾埋头吃饭的父亲一边为他惋惜,他完全是生不逢时,又生活在一个三流的地方。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地下党,或者去搞政治。



    根据我在学校里抽烟的情况看,一天四五根烟是远远不够的,何况每晚都要在书桌前折腾很久。暑假中期,我想出一个办法,我打电话给附近的老同学,请他们过来或者我过去坐坐。我告诉他们,我这里有大量的磁带和杂志,我不想要了,你们要的话尽管挑。很少有人会拒绝。然后我会在某个对方很高兴的时候再来一句:喂,帮个小忙,给我解决一包烟。也很少有人会拒绝。高中三年,我在它们身上花了差不多一万块钱,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进大学后,我很快就对这些库存不感兴趣。回家看看这些杂志磁带,鸡肋的感觉就上来了。我一狠心,决定将它们全部处理掉,就像在心里认为高中时的谈情说爱全是他妈的白痴行为一样。

    我的这些老同学们显然比我落后多了,他们还沉浸在大众文化的怀抱里。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优越感。虽然我的长相谈吐成就都不比他们出众,但我还是觉得我比他们成熟和优越。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一些,我只是和他们不同。









    父亲的经历比较平凡,几乎就是平庸。他生于一九五四年,生日是几月几号说实话我没有关心过。他在贫穷乡村生活至今,很早就参加家里的劳动和集体劳动。父亲上高一时,他的父母不让他念书,因为实在是太穷了。父亲就把他父母两头的亲戚和村里的长辈都叫到家里,当着众人的面义正词严的教训了那两个不让他读书的人一顿。一年后,父亲又上学了,高中毕业后到生产队劳动,那是一九七六年的事。七八年恢复高考,父亲通过了预考,正式考试的时候没能通过,他已经把书本丢了两年,而且考的微积分以前又没有学过。然后就是上班。工作是城市用语,我们这里都叫上班,找个班上。

    应该说父亲是很聪明的,有了聪明,才会有一些运气。他先是和另外一个人合开一辆拖拉机,接着在村里的广播站当播音员,脱离了体力劳动,然后做了村里砖瓦厂的副厂长和厂长。你们应该知道,在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山村,村办厂的厂长和村委会里的几个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除了做家里的责任田外,二十几年来父亲没干过什么苦力活,加上他当厂长的那几个年头,用公款吃喝而不脸红是中国各级干部的必备素质,父亲就一路胖了下来。前些年,他不仅把二十五岁之前没有吃到的东西捞了回来,还灌了不知不其数杯酒到肚子里面,把他的胃烧得千疮百孔。今年五·一那天,父亲终于因为胃出血住进了医院,出院后又吃了两个月的药和煮红豆。



    父亲住院那天,我猛然产生了一种土崩瓦解的感觉。家里的主心骨躺到了病床上,儿子二十一岁,花钱最凶挣钱无路的年龄,女儿七岁,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母亲呢?在我上高三时,母亲就被宣布丧失了一半以上的劳动力。跟大多数劳动人民一样,母亲从十来岁起就开始弯腰低头干活,脊椎被拉到最大限度,一拉就是三十年,她身上多处关节都有毛病,骨头粉化。虽然这两三年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自虐似的做着家务,以满足她的把我气的发疯的洁癖和减轻父亲的负担,但一些重活,比如挑粪浇菜割稻等等还是要父亲来干。

    那天,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怒不可遏的训斥他,像是在学校里教训她的学生:

    "对自己不尊重,对家庭不负责任,那酒有什么好喝的,一坐到桌子上就是你一杯我一杯------"

    "不喝了,不喝了",父亲笑着应付母亲。这么多年来,父亲不知多少次惹母亲发火,但他从来都是知错就认,一直笑到母亲气消为止,然后接着"对自己不尊重,对家庭不负责任"。父亲也是对两件事十分上瘾,一是喝酒,另一件是打麻将。在我们这里,不干这些事还能做什么呢。



    父亲生病住院期间我没有回家。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在学校里闲逛,一边看看初夏的女生,一边想着要不要回家。我在学校闲逛的时候心情总是好不起来,因为我看上去太不美了。戴着厚厚的便宜的眼镜;个头在一米六四和一米六八之间,这要看我穿什么鞋子和睡眠状况;穿的褂子裤子和鞋一直是一样像样点的搭两件地摊货;还有其他难看的地方。你们应该知道,这样一副肖像,在二十世纪末的高等院校里会被陌生人外国人和检查团的成员们怎么看待。最终我决定不回家,利用两天的时间好好踢球,看电影。人不能总活得像做恶梦一样。我打了个电话回家,父亲已经出院了,他在那头说:

    喂?

    爸,这礼拜我不回家。

    嗯。

    我想着下面应该说些什么,是问他身体怎么样了,还是让他注意保重身体,我的反应一直是很慢的,说话要慢慢的想。我刚想开口说话,那头传来咔嚓一声,父亲已经挂了电话,因为不耐烦或者想替我省点电话费。

    那段时间,我经常和一个叫玉米的女孩在一起,有人以为我们在恋爱。本来,在打过刚才这个电话后,我是想打玉米的呼机约她晚上看点电影的,想想刚才我和父亲之间发生的事,我就不想往恋爱结婚生子这条路上挤。我一个人跑到河海会堂看电影,快要结束时,我一个人跑了出来,因为我害怕看到那么多的人,看到那么多幸福的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我在昏暗的灯光下往回走,身影时而被汽车的灯光拉得很长,时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后来我还是回家了,为的是从父亲手中接过下个时间段的生活费。每次从父亲手中接过钱的时候,我都有一个心理活动的高潮。有时候,我想,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富人,为什么他不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为什么他的手上都是丑陋的皱纹和疤痕,为什么他一个月给我四百块而不是四千……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会年复一年的供我上学,只有他一个人会一个月接一个月地给我生活费。我不知道,在我四十岁的时候,能不能混得像父亲这样还算像个样子,不知道我到时候能不能拿出足够的钱供儿女成长。

    回家那天,母亲她们学校的老师一起出去撮一顿,妹妹也跟去了。我按响门铃之后,父亲过来打开院门,然后转身往回走。他穿着带两条白杠的蓝色棉毛裤和一件衬衫,身体显得软弱无力,像是一个被放大的婴儿。吃晚饭时,我和父亲面对面奏着,无话可说。我长大以后和父亲在一起时就是这个样子,这里面有我们两个人性格的原因,有现实生活太烦人的原因,也有同性相斥的原因。那顿饭吃得很沉闷,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和父亲无话可说这个人问题总是摆不平。一顿饭的时间,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在外面酒少喝点,不要以为年轻就逞能,胃搞坏了比死还难受。"就是这样一句难得的话,我听了也觉得难受,我基本上不喝酒,只抽烟。我害怕父亲跟着来一句:"烟也少抽点,多少人都是得肺癌死的。"父亲没说,只是皱着眉头吃饭。他苍老了,发散性思维跟不上了,再往后,他需要我像照顾一个婴儿那样照顾他了。

    其实我非常渴望能和父亲好好聊聊,比如,吃完饭,和父亲一人泡一杯茶坐在桌子边闲聊,随便聊什么都行,有很多事我还要向他学习。这样,在聊到一半的时候,我可以掏出烟拎一根递给父亲,轻松自如地说,爸,抽根烟。



    第二天(星期六)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袋都是不知所云的场面和事件。父亲的床就在一米远的地方,枕头上的中年男人的气味不时地飘到我这边。外面是五月的黑夜和大风。有时,我强迫自己不要想什么自己的私事和好玩的事情,强迫自己去想想父母,想想怎样报答父母。我想不了多久,思绪就会转到别的刺激的事件上去,在那里,我同样得不到满足,同样厌倦。

    后来,在我就要睡死过去的时候,我被一阵轰鸣声给吵醒,是摩托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到近,在最响的时候猛然中止。然后,院子的铁门被打开,嘎吱嘎吱的声音布满了四周,橡胶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父亲回来了,他这么晚才回来是很正常事。接着我听到他支好车子,打开堂屋的门。咔的一声,父亲按下日光灯的开关,镇流器嗡嗡地响了两秒,一道白光在我眼前划过,落在卧室里漆黑的墙上。



    父亲一边朝后门的橱房走去,一边咳嗽,尖锐而凄惨的尾声被他拉得很长很长。我有一种预感,若干年后,父亲就是在这种咳嗽声中与世长辞的。

    我完全没有了睡意,干脆就认真地听着父亲在后面刷牙洗脸洗脚,我甚至听到了父亲洗脚时两只脚蹭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还有骇人的咳嗽声。父亲走进房间时,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父亲打开电视,声音开得很小,他调了几个频道,然后叭的一声,关了电视睡觉。

    父亲基本上是倒下来就能睡着。我在父亲的打呼声中彻底地清醒着。后来,我的双眼又涩又痛,但大脑依然活跃,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催促自己,快睡,快点睡着。后来我真的就睡着了,再顽固的失眠也会有个尽头,这和人都是要死的是一个道理。



    转眼间,大学二年级就结束了。整整一年我都在写我的小说,并且借了钱买了电脑用来打字,还几乎扔掉了中文系发的众多的教科书。但是我没能拿到几块钱稿酬,一家名叫《大家》的杂志社把我两篇最好的小说占为己有,但迟迟不刊发,我决定操他妈。他指相关人员。98年春节那天,我向父母夸过口,到三年级时就可以用稿费养活自己。这句话成了吹牛。所以二年级后面的这个暑假我决定拼命,就当是从头开始。

    六月三十号那天,我收拾好行李后打了个电话给父亲,让他第二天中午到镇上接我。我想好了,这次通话,无论如何要和父亲多扯几句。

    父亲在那头说,不行,明天中午我有事,你自己坐马自达回来。

    你有什么事啊?中午也有事?

    防汛。

    又防汛啦?有什么好防的。

    胡扯,去年差一点没破围。你自己坐马自达回来。又没钱啦?

    坐马自达要五块钱,我还不如买包烟呢。我坐马自达回家,放假你给我几包烟。

    抽什么抽,非要抽出病来。

    我平时又不怎么抽,就晚上要几根。

    到时候再讲,你走到水巷拦一辆马自达,跟人家一起坐就要一块钱。

    我的包那么重叫我怎么从菜市场走到水巷。

    ……

    最后父亲终于没能答应到时候接我。我挂了电话,跑到操场上踢球。那天下着毛毛小雨,我们几个人脚下打着滑在水泥球场上奔跑,跑累了就蹲在地上喘气,背朝天,让冰凉的雨水线一样落在整个背上。我算了算身上剩下的钱,除了路费,我还能买包烟。

    七月一号,我在回家的路上精神饱满,想像着我的暑假。这是奔向另外一种生活时最初的迹象。下午,就我一个人在家。一到家我就到处看,看看一个多月来家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又看了看碗橱,用手抓了点菜放到嘴里。后来,我拿出两年前父亲出差时买的"超人"牌剃须刀,走到挂衣橱的镜子前。两年来我和父亲共用这把剃刀,每次回到家,我都要拿着它走到镜子前。我多么希望自己的脸上能出现青青的胡茬,那是成熟的一个标志。

    站在镜子前,我看到一张和成熟相去甚远的脸,看到一个像是被挤压过而有点畸形的身体。我看着镜子里的人,直视着他的双眼。就是这样一个人,到时候,还是要作丈夫作父亲的,难为他了。我可能会把我的爱情婚姻一拖再拖,但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来的小子,结婚生子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

    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父亲在那边问我我有没有到家。我说没有啊。他说扯淡,没有你怎么接电话。我说你才扯淡你,我都说话了你还问我我有没有到家。父亲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

    他又问我什么时候到家的;他说他晚上晚点回来,防汛。我想跟他要香烟,但没敢说出口,我害怕说多了父亲烦起来会不理这回事。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再问他要烟,会给的。



一九九九年七月 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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