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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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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本书正文以甲戌本为底本,以其他各脂本参校。第六十四、六十七回缺文据列藏本补。整理以文句通顺、方便理解、减少抵牾为原则,不泥于底本的个别生僻用词用字。
  本书批语的辑录顺序为: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甲辰本。为节省篇幅,后出版本的批语与前面某本文字相同的,不再标出;有个别文字差异的,只据以参校,也不单独标出。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

《红楼梦》旨义 是书题名极多,一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8 13: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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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21:36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关于批注文字颜色的说明:

意义如下:甲(甲戌本)、己(己卯本)、庚(庚辰本)、戚(戚序本)、蒙(蒙府本)、列(列藏本)、辰(甲辰本);眉(眉批。原抄在页眉[正文上边]的批语)、侧(侧批。原抄在正文右侧的批语)、夹(夹批。原抄在正文中间的双行批语)。甲、己、庚本的批语全部标为红色;其余各本的批语全部标为蓝色。



  庚: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蒙侧: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蒙侧:明告看者。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蒙侧: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按:以上文字见于庚、戚、蒙、列、辰、舒、杨诸本,其中甲辰本为回前批,馀本均为正文开头,蒙本另有后人批语三则。此段与甲戌本凡例第五条略同,玩其文意应为回前批。今予剔出,正文开始仍依甲本。)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甲侧:自占地步。 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甲侧: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甲侧:荒唐也。无稽崖甲侧: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甲侧: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甲侧: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甲侧:合周天之数。蒙侧: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甲侧: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甲眉: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甲侧:煆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戚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侧: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甲侧:岂敢岂敢。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侧: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侧: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甲侧: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甲侧: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甲侧:明点“幻”字。好!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侧: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甲侧:自愧之语。蒙侧: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甲侧: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侧: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侧: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甲侧: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甲侧: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甲侧: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甲侧: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甲眉: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甲侧: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侧: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甲侧: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甲侧: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甲侧:“或”字谦得好。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甲侧: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却反失落无考。甲侧:据余说,却大有考证。蒙侧:妙在“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甲侧: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甲侧: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甲侧:所以答得好。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甲侧: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蒙侧: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甲眉: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甲侧:转得更好。甲眉: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甲侧: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甲侧:本名。再检阅一遍,甲侧: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侧: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侧: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甲侧: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甲侧: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甲眉: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 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甲侧:以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侧: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侧: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侧:世路宽平者甚少。 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甲侧: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蒙侧: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侧: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眉: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侧:废。字士隐。甲侧: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甲侧: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侧: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侧: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侧: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蒙侧: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甲侧: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甲侧: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甲侧: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侧: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侧: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甲眉: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有绛甲侧:点“红”字。甲侧: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侧:点“红”字“玉”字二。甲眉: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侧: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侧: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甲侧: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甲眉: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蒙侧:点题处,清雅。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侧: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甲侧:点“幻”字。缘,已在警幻甲侧: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甲侧: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甲眉: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蒙侧: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甲侧: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蒙侧:作想得奇!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蒙侧: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蒙侧:“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蒙侧: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侧: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侧: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甲侧: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戚夹: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甲侧: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甲侧:此则是幻像。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侧: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甲侧: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侧: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侧: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侧:“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甲侧:假话。妙!表字时飞,甲侧:实非。妙!别号雨村甲侧: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甲侧:胡诌也。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甲侧: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蒙侧: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侧:“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侧: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甲侧:“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蒙侧:世态人情,如闻其声。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侧: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眉: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的呆了。甲侧: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侧:是莽、操遗容。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甲眉: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蒙侧: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侧: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在此处已把种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侧: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蒙侧: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侧: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蒙侧:偏有些脂气。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侧:不推辞,语便不入故套。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甲侧: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侧: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护玉栏。甲侧: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甲眉: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侧: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侧: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侧: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侧:“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甲眉:写士隐如此豪爽,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侧:写雨村真是个英雄。蒙侧: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甲侧: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甲侧: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甲侧: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甲侧: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眉: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蒙侧: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甲侧:土俗人风。蒙侧:交竹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戚夹: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甲眉: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侧: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蒙侧:大都不过如此。幸而蒙侧: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甲侧:此等人何多之极。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侧: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缺)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戚夹: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侧:宁、荣未有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侧: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甲侧:潇湘馆、紫芸轩等处。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侧: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甲眉: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侧: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侧:黛玉、晴雯一干人。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眉: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金满箱,银满箱,甲侧:熙凤一干人。
    展眼乞丐人皆谤。甲侧: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眉: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侧: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侧:柳湘莲一干人。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眉: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侧:贾兰、贾菌一干人。甲眉: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侧:总收。甲眉: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反认他乡是故乡。甲侧: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侧: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甲眉: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戚夹: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甲侧:如闻如见。甲眉:“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蒙侧:一转念间登彼岸。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甲侧: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甲眉: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甲侧: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蒙侧: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蒙侧: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总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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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21:41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甲: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
  戚: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其孰能哉?

  诗云:甲夹: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甲眉:故用冷子兴演说。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甲侧:一丝不乱。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甲侧:点睛妙笔。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甲侧: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蒙侧:世态精神,叠露于数语间。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甲侧:侥幸也。 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甲眉: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甲侧:细。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甲侧:为葫芦案伏线。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蒙侧:此事最要紧。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甲侧: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甲侧: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甲侧: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甲侧:一语道尽。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蒙侧: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甲侧:找前伏后。封肃回家无话。甲侧: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甲侧:注明一笔,更妥当。蒙侧:点出情事。谁想他命运两济,甲眉: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甲侧: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
    便为人上人。甲侧: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甲眉: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蒙侧:罪重而法轻,何其幸也。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甲侧: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甲侧: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
  那日,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甲侧: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甲眉: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甲侧: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甲眉: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高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朽秽资睿德,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甲侧: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甲侧:总为黛玉极力一写。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甲侧:带写贤妻。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蒙侧:绛珠初见。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甲侧: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甲眉: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甲侧:写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识也。又为冷子兴作引。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蒙侧:先要使黛玉哭起。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学生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甲侧:又一染。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甲眉: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甲眉: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甲侧: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甲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甲侧:一部书之总批。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甲侧: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甲侧:是雨村火气。雨村见了,便不在意。甲侧:火气。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甲侧:是翻过来的。蒙侧:欲写冷子兴,偏闲闲有许多着力语。齿落舌钝,甲侧:是翻过来的。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甲眉: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甲眉: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甲侧: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戚夹:不赞出则文不灵活,而冷子兴之谈吐似觉唐突矣。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甲侧:好!若多谈则累赘。蒙侧:又抛一笔。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甲侧: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甲侧: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甲侧: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甲侧: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蒙侧:如闻其声。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甲侧:叹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侧: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甲侧: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甲侧: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甲侧: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甲侧:“后”字何不直用“西”字?甲侧: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甲侧: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甲侧:“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蒙侧:世家兴败,寄口与人,诚可悲夫。 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甲侧: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眉: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甲侧:一转有力。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甲侧:演。与荣国公甲侧: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甲侧: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甲侧: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甲侧: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甲侧: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蒙侧: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甲侧: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甲侧:至蓉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甲侧:伏后文。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甲侧:第二代。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甲侧:因湘云,故及之。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甲侧: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甲侧: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甲侧:嫡真实事,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甲侧:总是称功颂德。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甲侧:记清。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甲侧: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一病死了。甲侧:略可望者即死,叹叹!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甲眉: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甲侧: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辰夹:正是宁、荣二处支谱。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甲侧: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甲侧: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甲侧:此亦略举大概几人而言。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甲侧:譬得好。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甲侧:恰极,是确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蒙侧:巧笔奇言,另开[生]面。但此数语,恐误尽聪明后生者。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甲侧:《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甲侧:先虚陪一个。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甲侧: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甄家,甲眉:又一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甲侧:说大话之走狗,毕真。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甲侧:如闻其声。甲眉:只一句便是一篇世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甲侧: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蒙侧: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甲眉: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蒙侧:(固)[故]作险笔,以为后文之伏线。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甲侧:恭敬。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甲侧:罪过。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甲侧:与前八个字嫡对。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甲眉: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蒙侧:闲闲逗出无穷奇语,都只为下文。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甲侧: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甲侧:“原”也。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甲侧:因汉以前例,妙!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甲侧:“应”也。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甲侧:“叹”也。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甲侧:“息”也。春。辰夹:贾敬之女。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辰夹:复续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蒙侧:黛玉之入宁国府的根源,却藉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费力。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蒙侧: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甲侧:带出贾环。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蒙侧:本家族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甲侧:另出熙凤一人。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甲侧:未见其人,先已有照。甲眉: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甲侧:略一总住。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蒙侧:笔转如流,毫无沾滞。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甲侧: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甲侧:画。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甲侧: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甲侧: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雨村忙回头看时——己夹:语言太烦,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则视墨如土矣。虽演至千万回亦可也。

  总评: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娇杏,是此文之总冒,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冒,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
  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7 22:3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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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21:4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甲侧:二字触目凄凉之至!林黛玉


  戚: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甲侧: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蒙侧:此途宦境,描写的当。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侧: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侧:毕肖赶热灶者。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甲侧: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蒙侧: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侧: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甲侧:全是假,全是诈。蒙侧: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侧: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侧:写如海实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蒙侧: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大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侧: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侧:实写黛玉。蒙侧: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侧: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蒙侧: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
  有日到了都中,甲侧:繁中简笔。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侧: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甲侧:至此渐渐好看起来也。拿着宗侄的名帖,甲侧: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甲侧: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甲侧:《春秋》字法。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甲侧:《春秋》字法。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甲侧: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不在话下。蒙侧:了结雨村。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侧: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甲侧:三字细。蒙侧:以“常听见”等字省下多少笔墨。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蒙侧:颦颦故自不凡。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甲侧:写黛玉自幼之心机。辰夹:黛玉自忖之语。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甲侧:先从街市写来。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侧: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蒙侧: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蒙侧:以上写款项。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甲侧: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甲侧: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甲眉: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戚夹: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蒙侧: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叫着大哭起来。甲侧: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甲侧: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侧:自然顺写一笔。蒙侧:逼真。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甲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侧: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辰夹:邢氏。这是你二舅母,辰夹:王氏。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辰夹:李纨。”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侧:声势如现纸上。甲眉: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甲侧:不犯宝钗。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侧: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侧:《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侧: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甲眉: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其钗环裙袄,甲侧:是极。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侧:毕肖。蒙侧:欲画天尊,先画(纵)[众]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甲侧:此笔亦不可少。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侧:妙!蒙侧:层层不露,周密之至。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蒙侧:不禁我也跟他哭起。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侧: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侧: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甲侧: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眉: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甲侧:文字细如牛毛。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眉: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戚夹: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教哭。蒙侧: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侧:是作书者自注。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侧: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甲眉: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甲侧:为后菖菱伏脉。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甲侧: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侧: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眉: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侧:原有此一想。蒙侧: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甲侧:头。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侧: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甲侧:腰。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蒙侧: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蒙侧: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侧:为阿凤写照。甲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蒙侧:英豪本等。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甲侧: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甲侧: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蒙侧: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甲侧: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甲侧: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甲侧: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甲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甲侧: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侧: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蒙侧:以“真有愿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愿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侧: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侧: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甲侧:文字好看之极。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甲侧: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甲侧: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蒙侧: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甲侧:总为黛玉眼中写出。蒙侧: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甲侧: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侧: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甲侧:却是日用家常实事。想是太太记错了?”蒙侧: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甲侧:仍归前文。妙妙!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眉: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甲侧: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侧:深取之意。辰夹:很漏凤姐是个当家人。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蒙侧: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排描写尽矣。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辰夹: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甲侧: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蒙侧:分别得沥沥,可想如见。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甲侧: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甲侧: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甲侧:追魂摄魄。甲眉: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暂且不忍相见。甲侧: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蒙侧: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蒙侧:亦在情理之内。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甲侧: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甲侧:得体。蒙侧:黛玉之为人,必当有如此身分。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蒙侧:又嘱咐了几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侧: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蒙侧:真是荣国府。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甲侧: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甲侧:,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甲侧:雅而丽,富而文。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甲夹:实贴。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甲侧:先虚陪一笔。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甲侧: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甲侧:若见王夫人,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甲侧: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甲侧:写黛玉心意。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蒙侧: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甲侧:金乎?玉乎?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蒙侧: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甲侧:伤心笔,堕泪笔。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甲侧: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甲侧: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甲眉: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琉璃”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侧:点缀宦途。再见罢。甲侧: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蒙侧: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的,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面愁苦。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侧: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甲侧: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甲侧: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侧:与甄家子恰对。极恶读书,甲侧: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甲侧:这是一段反衬笔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蒙侧:有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甲侧: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甲侧:“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蒙侧:黛玉口中心中早中此。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侧: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理?”蒙侧: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甲侧:此一笔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侧: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甲眉: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蒙侧: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甲侧:后房门。由后廊甲侧:是正房后廊也。往西,出了角门,甲侧: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蒙侧:灵活无一漏空。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甲侧: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眉: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侧:写得清,一丝不错。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侧: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蒙侧:大人家规矩礼法。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蒙侧: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甲侧: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蒙侧: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手者,亦千古用慨,诚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甲侧: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甲眉: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侧: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甲侧: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侧:余为一乐。蒙侧:形容出姣养神。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甲侧: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倒不见那蠢物甲侧: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也罢了。蒙侧:从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不文,更觉生色。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眉: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眉:“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侧: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戚夹: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统要分开不得了。便吃一大惊,甲侧:怪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蒙侧:此一惊,方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浪,不是淫邪。何等眼熟到如此!”甲侧: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蒙侧: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甲眉: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眉: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戚夹: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甲侧: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甲侧: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侧: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侧: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蒙侧: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侧: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甲眉: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宝玉看罢,因笑甲眉: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道:甲侧: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侧: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侧: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蒙侧: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甲侧: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甲侧: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侧: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甲侧: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蒙侧:姣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侧: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甲侧:写探春。便问何出。蒙侧: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蒙侧: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定盟矣。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侧: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甲侧: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甲眉: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侧: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侧: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侧: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甲侧: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蒙侧: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眉:“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蒙侧: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甲侧: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蒙侧: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宝玉道:“好祖宗,甲侧:跳出一小儿。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侧: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甲侧: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甲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娇红、香翠等俗字。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甲侧: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甲侧: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蒙侧: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案。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蒙侧: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侧: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蒙侧: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蒙侧: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侧: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甲侧: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甲眉: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侧: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蒙侧: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蒙侧: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辰夹: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甲侧: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蒙侧: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甲侧:总是体贴,不肯多事。蒙侧: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蒙侧: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蒙侧:[扌周]下文。

  总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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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戚: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题曰:
    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诚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蒙侧: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蒙侧:慢慢度入法。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甲侧: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侧: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甲侧: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甲侧:“有”字改得好。德”,蒙侧:确论。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甲侧: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甲侧: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蒙侧:反有此等文章。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甲侧: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蒙侧: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甲侧: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蒙侧: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甲侧: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蒙侧:一派世境恶习活现。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蒙侧: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蒙侧:偏能用反跌法。:“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甲侧: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蒙侧:请看文字递出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甲侧:语气傲慢,怪甚!蒙侧:似闲语,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侧: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甲侧: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甲侧: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甲侧: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甲侧: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甲侧: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甲侧: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蒙侧: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甲侧: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甲侧:余亦欲问。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甲侧:骂得爽快!蒙侧: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甲侧: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蒙侧: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甲侧: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蒙侧:可怜伊等始祖。戚夹: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而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甲侧:忙中闲笔,用得好。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甲侧: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甲侧: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甲侧: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丰年好大雪,甲侧:隐“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铁。甲侧: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甲眉: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甲侧: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甲侧:早为下半部伏根。蒙侧: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甲侧:斯何人也。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蒙侧: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甲侧: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蒙侧: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甲侧: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甲侧: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甲侧: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不再娶第二个了,甲侧:虚写一个情种。蒙侧:也是幻中情魔。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蒙侧: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蒙侧:有情反是无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侧: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甲侧:问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蒙侧: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甲侧: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蒙侧:闻得只说一层,并无言及要姣杏,自道子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甲侧: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夹: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托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露。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侧:可怜!蒙侧: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蒙侧:写其心机,总为后文。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蒙侧: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蒙侧: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甲侧:可怜真可怜! 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蒙侧: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甲侧:世路难行钱作马。蒙侧:“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甲侧: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甲眉: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境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蒙侧: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幻景中之痴情人。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蒙侧:点明白了,直入本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甲眉: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蒙侧:利欲薰心,必致如此。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甲侧: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甲侧: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甲侧: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甲侧:奸雄。蒙侧:良明不昧势难当。是我实不能忍为者。”甲侧:全是假。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蒙侧:误尽多少苍生!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甲侧: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蒙侧: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甲侧: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甲侧:“无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甲侧:奸雄欺人。等我再斟酌斟酌,蒙侧:一张口就是了结,真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甲侧:因此三四语收住,极妙!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甲侧: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甲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甲眉: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词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甲侧:随笔带出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甲侧: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甲侧: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 又伏下千里伏线。 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蒙侧: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甲侧: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蒙侧:为书香人家一叹。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蒙侧: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迁,故难再见。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甲侧: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蒙侧: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戚夹:初见。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甲侧:写宝钗只如此,更妙!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甲侧: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甲侧: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蒙侧: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蒙侧:有治人,无治法。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甲侧: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蒙侧: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到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甲侧: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
  在路不记其日。甲侧: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蒙侧: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甲侧:写尽五陵心意。蒙侧:写不肖子弟如画。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侧:陪笔。或是你姨爹家。甲侧:正笔。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蒙侧: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惯会说此等话。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甲侧: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却知道,甲侧:知子莫如父。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甲侧: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蒙侧:用为子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甲侧:薛母亦善训子。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蒙侧: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甲侧:大家尚义,人情大都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蒙侧:开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甲侧:好香色。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甲眉: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甲侧:老太君口气得情。 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蒙侧: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甲侧: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方是处常之法。”蒙侧:补足。真是一丝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甲眉:金玉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甲侧: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甲侧: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甲侧:虽说为纨绔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蒙侧:膏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甲侧: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戚夹: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著力者也。馀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蒙侧:既为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总评: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其然而已醉矣。



[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7 22: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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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戚: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甲侧: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甲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侧: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甲侧: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甲侧: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甲侧: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拔,似新出之一人耳。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甲眉: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 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人多谓黛玉所不及。甲侧: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甲侧: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甲侧:此一句是今古才人通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 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甲侧: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甲侧: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甲侧: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甲侧: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甲眉: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甲侧:“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甲侧:“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甲侧: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甲侧: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甲侧: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甲侧:借贾母心中定评,又夹写出秦氏来。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甲夹: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为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甲眉:如此画联,焉能入梦?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的房里睡觉的理?”甲眉:当头一喝,故用反笔提醒。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甲眉:伏下秦钟,妙!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甲侧: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甲侧:侯门少年纨绔活跳下来。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甲侧:此香名“引梦香”。袭了人来。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甲侧: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连说:“好香!”甲眉:实实写得出来。辰夹:进房如梦境。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甲侧: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甲夹:艳极,淫极!芳气笼人是酒香。甲夹: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甲侧: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辰夹: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甲侧: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下袭人、甲侧:一个再见。媚人、甲侧:二新出。晴雯、甲侧: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甲侧: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甲眉: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甲侧:细极。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甲侧: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甲侧: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甲侧: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甲夹:开口拿“春”字,最紧要!飞花逐水流。甲夹:二句比也。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甲夹:将通部人一喝。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甲侧: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眉: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甲侧: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甲侧:与首回中甄士隐梦境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甲侧:四字可畏。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甲侧: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甲侧: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辰夹: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夹: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甲眉: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甲侧:奇极,妙文!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甲侧:虚陪六个。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甲侧:正文。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甲侧:“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感叹。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甲侧:正文题。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甲侧:“常听”二字,神理极妙。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甲侧: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省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甲夹: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甲夹: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甲夹:却是咏菱妙句。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甲夹:拆字法。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甲夹:此句薛。戚夹:乐羊子妻事。堪怜咏絮才,甲夹: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甲夹: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宝玉看了仍不解。甲眉: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众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甲夹:显极。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甲夹: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甲夹:好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甲夹:好句!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甲夹:好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甲夹:拆字法。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甲夹: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甲夹:真心实语。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甲眉: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甲侧:是哄小儿语,细甚。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甲侧:为前文“葫芦庙”一点。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甲侧:是梦中景况,细极。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甲侧: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甲侧: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甲眉: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甲侧: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戚夹: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齑粉矣。一笑。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甲侧: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甲侧: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甲侧: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甲侧: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甲侧:好香!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甲侧:隐“哭”字。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戚夹:是宝玉心事。壁上也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甲夹:女儿之心,女儿之境。
    无可奈何天。甲夹: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甲侧: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甲夹:故作顿挫摇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甲侧: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甲眉: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耳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甲眉: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陡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甲侧: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甲侧:“愚”字自谦得妙!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夹: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副末等套,累赘太甚。甲眉:“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第二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甲眉: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

  [第三支·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甲侧: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眉: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因又看下道:

  [第四支·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甲夹:悲险之至!

  [第五支·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戚夹:探卿声口如闻。

  [第六支·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甲侧: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戚夹:堪与湘卿作照。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甲眉: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第七支·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甲侧:妙卿实当得起。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甲侧: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甲夹:至语。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喜冤家]戚夹:“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甲夹: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第九支·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戚夹:此休恰甚。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甲夹:末句开句收句。戚夹:喝醒大众,是极。

  [第十支·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甲侧:警拔之句。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甲眉: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甲夹:见得到。

  [第十一支·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晚韶华]镜里恩情,甲夹:起得妙!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甲侧:六朝妙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甲侧: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甲夹: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第十四支·收尾·飞鸟各投林]甲夹:收尾愈觉悲惨可畏。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甲侧:二句先总宁荣。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甲侧: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甲夹: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要歌副曲。甲侧: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戚夹:自站地步。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甲侧: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甲侧: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戚夹:“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为前人之矫词所惑也。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甲侧:“好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甲侧: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甲眉:绛云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甲侧:说得恳切恰当之至!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甲侧: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甲侧: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甲侧: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戚夹: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戚夹:这是情之未了一著,不得不说破。推宝玉入帐。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戚夹:如此方免累赘。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戚夹:略露心迹。狼虎同群。戚夹: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甲侧: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甲侧:机锋。点醒世人。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戚夹:可思。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戚夹: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戚夹: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ㄚ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戚夹:细,又是照应前文。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甲侧: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总评: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


[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7 22: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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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甲: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回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戚: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题曰: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蒙侧:存身分。不敢再问。蒙侧: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蒙侧: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蒙侧:试想。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甲侧: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甲夹: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甲夹:伏下晴雯。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甲夹: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甲夹: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甲侧: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蒙侧:加杂世态,巧伏下文。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甲夹:妙谦,是石头口角。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甲夹:与贾雨村遥遥相对。蒙侧:可怜。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甲夹: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蒙侧:强认亲的榜样。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甲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甲夹: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蒙侧:总是用过近法。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夹: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蒙侧: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刘氏也不敢顶撞。甲眉: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甲侧: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的福,甲夹: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甲侧:此口气自何处得来?甲夹: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蒙侧:英雄失足千古同概,笑煞天下一切。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蒙侧: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是此句章本。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甲夹:骂死。作官的朋友,甲夹: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甲夹: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蒙侧: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刘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甲夹:补前文之未到处。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蒙侧:“打嘴现世”等字,误尽许多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甲夹: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呦呦!甲侧: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甲夹: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蒙侧:画出当日品行。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甲夹: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甲夹: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甲侧:“蹭”字神理。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甲夹: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蒙侧: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蒙侧:故套。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甲夹: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蒙侧: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甲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甲侧: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甲侧: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甲侧:问的有情理。蒙侧:刘姥姥此是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陟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拘小节。”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甲夹: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甲夹:在今世,周瑞夫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甲眉:“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蒙侧:实有此等情理。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甲侧: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甲夹: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甲侧: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甲夹: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蒙侧:礼势必然。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甲夹: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蒙侧: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凤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甲夹: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蒙侧:非身临其境者不知。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甲夹: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甲眉: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蒙侧: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刘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甲夹: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甲夹:名字真极,文雅则假。蒙侧:三等奴仆,第次不乱。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甲夹:细!盖平儿原不知有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蒙侧:各有各自的身分。“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甲夹:暗透平儿身份。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甲夹: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甲夹: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甲夹:是刘姥姥身子。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甲夹:是刘姥姥头目。蒙侧: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甲夹:六字尽矣,如何想来。蒙侧:刘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甲夹:记清。蒙侧: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甲夹:写豪门侍儿。只得甲夹: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甲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儿了。甲夹:毕肖。蒙侧: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打箩柜筛面的一般,甲夹: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甲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甲夹:三字有劲。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甲侧:写得出。甲夹:细!是巳时。方欲问时,蒙侧: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蒙侧:即以“奶奶下来了”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甲侧:写得侍仆妇。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蒙侧:白描入神。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甲侧: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甲夹: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甲侧: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甲夹: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甲侧: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甲侧: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蒙侧:“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甲侧: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甲侧:二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甲侧:阿凤真真可畏可恶。蒙侧: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甲侧:如闻。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凤姐儿笑甲侧:三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蒙侧:点醒多少势利鬼。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甲侧: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蒙侧:“看”之一字细极。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甲侧: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蒙侧:能事者故自不凡。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甲侧: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甲侧:何如?余批不谬。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蒙侧: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甲眉: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甲侧: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甲侧:如纨绔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甲侧:夹写凤姐好奖誉。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甲侧:又一笑,凡五。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甲眉: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蒙侧: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甲侧: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甲夹: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为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甲侧: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甲眉: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舚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甲侧: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甲侧: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蒙侧: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弊。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甲侧: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甲侧:可怜可叹!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甲侧: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蒙侧: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甲夹:与前“眼色”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蒙侧: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凤姐亦可谓人豪矣。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甲侧: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甲: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总评: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机筹,不是死生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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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戚:苦尽甘来递转,正强忽弱谁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运文章操劲。无缝机关难见,多才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甲侧: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楚。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甲侧: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离生动之妙。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甲侧: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甲侧:莲卿别来无恙否?站立台阶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甲侧:画。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蒙侧: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甲夹:总用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见薛宝钗甲侧: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写。穿着家常衣服,甲夹:好!写一人换一副笔墨,另出一花样。甲眉:“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甲侧: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见他进来,宝钗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不成?”甲侧:一人不漏,一笔不板。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甲眉:“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所以且静养两日。”甲侧: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了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纪倒坐下个病根,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甲侧:奇奇怪怪,真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甲侧: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戚夹:“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于子女,而可不谨慎。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甲侧: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甲夹: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起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坏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甲侧: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蒙侧:周岁十二月之象。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水,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戚夹:历著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煎汤送下。”甲夹: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甲侧:“梨香”二字有着落,并未白白虚设。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甲侧:一字句。这也是癞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甲侧:新雅,奇甚。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样?”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甲夹: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蒙侧:了结得齐整。“是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甲夹: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妈忽又笑道:甲夹:“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甲夹: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莲”也。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甲夹: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乃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旧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甲侧: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甲侧:“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甲夹:可知周瑞一回,正为宝菱二人所有,正《石头记》得力处也。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蒙侧:点醒从来。金钏道:“可不就是。”甲侧:出明英莲。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甲夹: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甲夹:伤痛之极,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蒙侧:西施心痛之态,其时自己也还耐得,倒是旁人留伊为多少思虑,不禁无穷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甲侧:不作一笔安逸之笔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头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甲夹:妙名。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二人正掀帘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盅,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甲夹: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列夹:即馒头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甲夹:总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笔作千百支用。又伏后文。甲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可戴在那里?”蒙侧:触景生情,透漏身分。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甲侧:曰司棋,曰待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甲夹:又虚贴一个于老爷,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不知道。”甲夹: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甲侧:明点“愚信”二字。管着。”蒙侧:写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倾陷。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傅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甲夹: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甲夹: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甲侧:二字着紧。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甲侧: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甲侧:有神理。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甲夹: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甲眉: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甲侧:攒花簇锦之文,故使人耳目眩乱。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甲侧:忙中更忙,又曰“密处不容针”,此等处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纷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如此说,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的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甲夹:又生出一小段来,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头记》笔墨矣。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甲侧: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说:“什么花?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甲侧: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甲侧: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甲侧: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甲夹: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甲侧:“再看一看”,传神。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甲侧: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甲眉: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出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甲侧:“和林姑娘”四字着眼。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的,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甲眉: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叹!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甲侧:着眼。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甲侧:又提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甲侧:不必细说方妙。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甲侧:阿凤一生尖处。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那四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甲夹: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蒙侧:各自各自心机,在问答之间渺茫欲露。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蒙侧:用人刀者当有此段心想。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春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儿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蒙侧:口头心头,惟恐人不知。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蒙侧: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甲眉: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来,就罢了。”甲夹:“委屈”二字极不通,却是至情,写愚妇至矣!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就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甲夹: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蒙侧:偏会反衬,方显尊重。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甲侧:自负得起。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甲眉: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甲侧:不知从何处想来。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甲侧: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方知他学名唤秦钟。甲夹: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甲夹: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甲侧:淡淡写来。那宝玉只一见了秦钟的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甲夹: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粱纨绔之意。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甲夹:一段痴情,翻“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蒙侧: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甲夹:“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甲夹: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甲夹:“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蒙侧: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甲夹:作者又欲瞒过众人。忽又甲夹:二字写小儿得神。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甲夹: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甲夹: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甲夹: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甲侧:实写秦钟,又映宝玉。蒙侧:伏后文。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甲夹: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贱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甲侧:眼。为伴,蒙侧:伏线。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甲眉:真是可儿之弟。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在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及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甲眉:真是可卿之弟。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蒙侧: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回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甲侧:自然是二人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了回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甲夹:可见骂非一次矣。蒙侧: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无穷,可胜叹哉。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甲侧:便奇。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太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噇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蒙侧: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谓汉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甲眉:这是为后协理宁国伏线。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甲侧:来了。大总管赖二,甲夹: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忘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蒙侧:可怜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甲侧:来了。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甲侧: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甲夹: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连贾珍甲侧:来了。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甲侧:来了。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甲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蒙侧: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罹此祸。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听不见。甲侧:是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儿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甲侧:问得妙。蒙侧:暗伏后来史湘云之问。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唚。甲侧:答得妙。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不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蒙侧:熙凤能事。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甲侧:哄得妙。“好兄弟,这才是。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学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自回荣府而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甲侧:原来不读书即蠢物矣。

  总评: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妇之谈,势利之害真凶。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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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23:1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八回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云轩


  戚: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

  题曰: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道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甲侧:未必。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蒙侧:“怜爱”二字写出宝玉真神,若是别个断不肯透露。凤姐帮话是为秦氏,用意屈尽人情。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甲侧: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渡金针法。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甲侧:为贾母写传。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甲夹: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甲夹:偏与邢夫人相犯,然却是各有各传。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甲侧:细甚,交代毕。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甲侧:全是体贴功夫。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甲侧: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更为不妥,甲侧:细甚。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甲侧: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甲侧: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甲侧: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了半日,方才走开。甲眉: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甲侧: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二人点头甲侧:使人起遐思。道:“老爷在梦坡斋甲侧:妙!梦遇坡仙之处也。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甲侧:玉兄知己。一笑。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蒙侧:吃冷香丸,往梨香院。有趣。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甲侧:妙!盖云无星戥也。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甲侧:妙!盖云大量也。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甲夹: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甲眉: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蒙侧:侍奉上人者,无此等见识、无此等迎奉者,难乎免于厌弃,呜呼哀哉。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甲夹: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
  闲言少述,甲夹:此处用此句最当。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蒙侧:作者何等笔法。里问里三字,恐文气不足,又贯之以比这里,和缓其笔,真是神龙云中弄影,是必当进去的神理。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甲侧:从门外看起,有层次。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甲夹: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甲眉: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甲侧:与宝玉迈步针对。只见宝玉进来,甲夹: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甲侧:这是口中如此。一面甲侧:“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看宝玉头上戴着缧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白狐腋箭袖,腰系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著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甲夹: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甲夹: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甲眉:余代答曰:“遂心如意。”只见大如雀卵,甲侧:体。灿若明霞,甲侧:色。莹润如酥,甲侧:质。五色花纹缠护。甲侧:文。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甲侧:注明。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甲侧: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甲侧: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甲侧: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甲眉: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通灵宝玉       注云:一除邪祟
        莫失莫忘          二疗冤疾
        仙寿恒昌          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甲夹: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甲侧:可谓真奇之至。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甲侧:是心中沉吟,神理。甲眉:《石头记》立誓一笔不写一家文字。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甲夹: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甲夹: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甲眉: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论趣语以悦我等心臆。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甲夹: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我也鉴赏鉴赏!”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蒙侧:“也是个”等字移换得巧妙,其雅量尊重在不言之表。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甲夹: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甲侧:细。从里面大红袄上蒙侧:打开,好看煞人。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甲夹:按,璎珞者,颈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璎珞正面式           璎珞反面式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甲侧:合前读之,岂非一对?己夹:“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甲夹: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柱八字可与卿亦对否?甲眉: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蒙侧: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蒙侧:“嗔”字一截,截得妙。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甲侧: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蒙侧: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甲侧: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甲侧: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甲侧:点“冷香丸”。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甲夹: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蒙侧:每善用此等转换法。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甲侧: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甲侧:二字画出身份。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甲侧: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蒙侧:怪急语。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蒙侧:不得不问。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蒙侧:更叫人急煞。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甲侧:强词夺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甲侧:好点缀。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甲夹: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甲侧:岔开文字,避繁章法,妙极妙极!蒙侧: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甲侧:实不知有何丘壑。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蒙侧:极力写嬷嬷周旋,是反衬下文。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甲侧:是溺爱,非势利。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甲夹: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甲侧:是溺爱,非夸富。蒙侧:不写酒先写糟,将糟引酒。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甲侧:愈见溺爱。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甲眉: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甲侧:补出素日。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甲侧:浪酒闲茶,原不相宜。蒙侧:嬷嬷口气。薛姨妈笑道:“老货,甲侧:二字如闻。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甲侧:酷肖。蒙侧:点石成金。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甲侧: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甲眉: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甲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宝玉听这话有情理,甲夹:宝玉亦听的出有情理的话来,与前回问读书家务,并皆大奇之事。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甲侧: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蒙侧:笑的毒。可巧甲侧:又用此二字。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甲侧:吾实不知何为心,何为齿、口、舌。雪雁道:“紫鹃甲侧:鹦哥改名也。姐姐甲夹:又顺笔带出一个妙名来,洗尽春花腊梅等套。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甲夹: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蒙侧:句句尖刺,可恨可爱,而句意毫无滞碍。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甲侧:这才好,这才是宝玉。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甲侧: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蒙侧:又转出此等言语,令人疼煞黛玉,敬煞作者。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甲夹: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甲眉:强词夺理,偏他说得如许真,冰雪聪明也!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甲夹:试问石兄: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甲侧:不入耳之言是也。甲夹:不合提此话。这是李嬷嬷激醉了的,无怪乎后文。一笑。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甲夹:画出小儿愁蹙之状,楔紧后文。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甲侧:二字指贾政也。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甲侧: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甲侧:如此之称似不能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甲侧:是认不得真,是不忍认真,是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甲侧:我也欲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甲侧:可知余前批不谬。蒙侧:恨不是,喜不是,写尽一晌含容之量。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甲侧:是接前老爷问书之语。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甲侧:二语不失长上之体,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蒙侧:家去换衣服是含酸欲怒,悄悄回的光景是不露怒。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甲侧:写得到。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甲侧:美粥名。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潗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甲侧:妙问。蒙侧:“走不走”,语言真是黛玉。宝玉乜斜倦眼甲侧:醉意。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甲侧: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甲侧:不漏。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甲侧:“别人”者,袭人、晴雯之辈也。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蒙侧: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甲夹: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蒙侧:知己最难逢,相逢意相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是。”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蒙侧:伏笔。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甲侧:收得好极,正是写薛家母女。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甲侧:细。蒙侧:逼近。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甲侧:有是事,大有是事。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甲侧: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榫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甲侧:娇憨活现,余双圈不及。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甲侧:补前文之未到。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蒙侧:娇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甲侧:全是体贴一人。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甲侧:可见可见。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甲侧:可见可见。甲夹: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宝玉听了,笑甲侧:是醉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甲侧: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甲眉:誓不作开门见山文字。蒙侧:何等景象,真是一付教歌图。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甲侧:出题妙。原来是这三字。蒙侧:照应绛珠。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甲侧:滑贼。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甲侧:断不可少。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甲侧:画。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甲侧:绛云轩中事。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蒙侧:与颦儿抿着嘴儿笑的文字一样葫芦。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甲夹: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假。蒙侧:嬷嬷们脱文处每每如此。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甲侧:三字是接上文口气而来,非众人之称。醉态逼真。早走了,还让呢。”甲眉:写颦儿去,如此章法从何设想?奇笔奇文。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甲夹:偏是醉人搜寻得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潗了一碗枫露茶,甲侧: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潗了这个来?”甲侧: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甲侧: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甲侧: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往地下一掷,甲眉: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甲眉: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绔辈可比!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甲侧: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甲侧:真真大醉了。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蒙侧:只须郎看不进郎,真是妙法。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甲侧:断不可少之文。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甲侧: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蒙侧:袭人另有一段居心,一番行止。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甲侧:二字奇,使人一惊。我们也都愿意出去,蒙侧:先主取西川,方得立基业,而偏不肯取大,与此意同。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甲侧:二字带出平素形象。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夹: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甲侧: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甲眉:偷度金针法,最巧。
  次日醒来,甲夹: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馀波。此文收法与前数回不同矣。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甲侧:娇养如此,溺爱如此。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甲眉: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取“文星和合”之意。蒙侧:雅致。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甲侧:总伏后文。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甲夹: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这秦业现任营缮郎,甲夹: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甲侧:一顿。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甲夹: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甲眉: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甲侧: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甲侧:指贾珍。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甲侧:随笔命名,省事。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甲侧: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甲侧:原来读书是终生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甲侧: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甲夹:可知“宦囊羞涩”与“东拼西凑”等样,是特为近日守钱虏而不使子弟读书之辈一大哭。蒙侧: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甲夹: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甲侧: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此指一事哉?余则谓读书正为争气。但此“争气”与彼“争气”不同。写来一笑。

  总评:一是先天衔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玉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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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01:4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戚: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晓妆新样。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戚夹:妙!不知是怎样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先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戚夹:神理可思,忽又写小儿学堂中一篇文字,亦别书中之未有。蒙侧:此等神理,方是此书的正文。见宝玉醒来,只得伏待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戚夹:开口断不可少此三字。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蒙侧:袭人方才的闷闷,此时的正论,请教诸公,设身处地,亦必是如此方是,真是曲尽情理,一字也不可少者。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蒙侧:长亭之嘱,不过如此。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戚夹:书正语细嘱一番。盖袭卿心中,明知宝玉他并非真心奋志之人,袭人自别有说不出来之话。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蒙侧:无人体贴,自己扶持。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且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蒙侧:这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戚夹:若俗笔则又云不在家矣。试想若再不见,则成何文字哉?所谓不敢作安苟且塞责文字。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戚夹: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是严父之声。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戚夹:画出宝玉的俯首挨壁形象来。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蒙侧: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呜,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弹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蒙侧:可以谓能达主人之意,不辱君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戚夹: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戚夹: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漏。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蒙侧: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戚夹:如此总一句,更妙!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来?”戚夹: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宝玉笑而不答。蒙侧: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蒙侧:创立者之用心,可谓至矣。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戚夹:交待得清。宝玉终是不安分之人,戚夹:写宝玉总作如此笔。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蒙侧:悄说之时何时?舍尊就卑何心?随心所欲何癖?相亲爱密何情?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家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九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戚夹:伏一笔。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戚夹: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戚夹: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戚夹:先虚写几个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辰夹:伏下金荣。更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戚夹:此处用“多情”二字方妙。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戚夹: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谁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戚夹:诙谐得妙,又似李笠翁书中之趣语。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戚夹:小儿之态活现,掩耳盗铃者亦然,世人亦复不少。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蒙侧:才子辈偏无不解之事。戚夹: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这也非此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戚夹:又出一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体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戚夹:妙问,真真活跳出两个小儿来。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戚夹:太急了些,该再听他二人如何结局,正所谓小儿之态也,酷肖之至。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戚夹: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益哉?者。香怜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蒙侧:学中亦自有此辈,可为痛哭。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戚夹:无耻小人,真有此心。蒙侧: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淫浪之态,后文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儿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蒙侧:“怎么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觉有金玉为声之象。(按:蒙本正文:“他两个在后院里商量着什么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戚夹:新而绝,得空便入。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蒙侧: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漏为文,真实灵活至极之笔。这贾蔷外相既美,戚夹:亦不免招谤,难怪小人之口。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戚夹:贬贾珍最重。下有贾蓉匡助,戚夹:贬贾蓉次之。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戚夹:这一忖度,方是聪明人之心机,写的最好看,最细致。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戚夹:先曰“薛大叔”,此曰“老薛”,写尽娇侈纨绔。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服,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了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戚夹:又出一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戚夹:如此便好,不必细述。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蒙侧: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是非凡常可能测略。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戚夹:好看之极!尚未去时,从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戚夹:好看好笑之极!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了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戚夹: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戚夹: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戚夹: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戚夹:好听煞。骂着,也抓起砚砖来要飞。戚夹: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极。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戚夹:是贾兰口气。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戚夹: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戚夹: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戚夹:好听之极,好看之极!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蒙侧: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戚夹:妙!如闻其声。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戚夹:处治得好。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回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不是,听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而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着行事。蒙侧: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辗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戚夹:如闻。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得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蒙侧: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戚夹:又以贾母欺压,更妙!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
  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光棍不吃眼前亏’。咱们如今少不得委曲着陪个不是,然后再寻主意报仇。不然,弄出事来,道是你起端,也不得干净。”金荣听了有理,方忍气含愧的来与秦钟磕了一个头,方罢了。贾瑞遂立意要去调拨薛蟠来报仇,与金荣计议已定,一时散学,各自回家。不知他怎么去调拨薛蟠,且听下回分解。(按:此回结尾文字各本有异,此从舒本。)

  总评: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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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戚:新样幻情欲收拾,可卿从此世无缘。和肝益气浑闲事,谁知今朝寻病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里。蒙侧:偏是鬼鬼祟祟者,多以为人不见其行,不知其心。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做什么?闹事?好容易蒙侧:“好容易”三字,写尽天下迎逢要便宜苦恼。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己侧:因何无故给许多银子?金母亦当细思之。蒙侧:可怜!妇人爱子,每每如此。自知所得者多,而不知所失者大,可胜叹者!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己侧:如此弄银,若有金荣在,亦可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蒙侧:原来根由如此,大与秦钟不同。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己侧:这贾门的亲戚比那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己侧:未必能如此说。蒙侧:狗仗人势者,开口便有多少必胜之谈,事要三思,免劳后悔。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己侧:不论谁是谁非,有钱就可矣。蒙侧:胡氏可谓善哉!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蒙侧:何等气派,何等声势,有射石饮羽之力,动天摇地,如项喑咤。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蒙侧:何故兴致索然?“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己侧:何不叫秦钟的姐姐?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蒙侧:只一丝不露。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己侧:还有这么个好小舅子。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己侧:眼前竟像不知者。蒙侧:文笔之妙,妙至于此。本是璜大奶奶不忿来告,又偏从尤氏口中先出,确是秦钟之语,且是情理必然,形势逼近。孙悟空七十二变,未有如此灵巧活跳。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府里去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蒙侧:这会子金氏听了这话,心里当如何料理,实在悔杀从前高兴。天下事不得不豫为三思,先为防渐。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蒙侧:作无意相问语,是逼近一分,则金氏犹不免当为分拆。一逼之下,实无可赘之词。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己侧:又何必为金母着急。蒙侧:吾为趋炎附势,仰人鼻息者一叹。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蒙侧:金氏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然而如金氏者,世不乏其人。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象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蒙侧:医毒。非止近世,从古有之。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己侧:未必能如此。蒙侧:举荐人的通套,多是如此说。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蒙侧:父母之心,昊天罔极。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蒙侧:将写可卿之好事多虑。至于天生之文中,转出好清静之一番议论,清新醒目,立见不凡。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蒙侧:医生多是推三阻四,拿腔做调。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转身复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蒙侧:说是了,不觉笑,描出神情跳跃,如见其人。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蒙侧:恐不合其方,又加一番议论,一方合为药,一为夭亡症,无一字一句不前后照应者。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 白芍二钱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象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总评: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虽贫女得居富室,诸凡遂心,终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于着笔时何等妙心绣口,能道此无碍法语,令人不禁眼花撩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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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戚:幻景无端换境生,玉楼春暖述乖情。闹中寻静浑闲事,运得灵机属凤卿。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顽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来,所以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蒙侧:此一问一答,即景生情,请教是真是假?非身经其事者,想不到,写不出。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蒙侧:是。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儿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蒙侧:此书总是一幅《云龙图》。
  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蒙侧:揣摩的极平常言语来写无涯之幻景幻情,反作了悟之意,且又转至别处,真是月下梨花,几不能辨。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蒙侧:大英雄多在此等处悟得,每能超凡入圣。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们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蒙侧:伏线自然。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了坐,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蒙侧:此等趣语,亦不肯无着落。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于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上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蒙侧:人送寿礼,是为园子;回人去的去了在的在,是为可以过园子里坐;园子里坐可以转入正文中之幻情;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闹的慌,蒙侧:为下文留地步。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蒙侧:知心每每如此。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蒙侧:正写幻情,偏作锥心刺骨语。呼渡河者三,是一意。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正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儿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蒙侧:各人是各人伎俩,一丝不乱,一毫不遗。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蒙侧:为本。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蒙侧:偏不独行,用此等反克文字。但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蒙侧:点明题目。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蒙侧:作者何等心思,能在此等事想到如此出言。渐入之妙,无过于此。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蒙侧:重点“有缘”二字,方是笔力。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蒙侧:大英雄气概。作者以此命凤,其有为耶?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蒙侧:别者必将遇贾瑞的事声张一番,以表情节。此文偏若无事,一则可以见熙凤非凡,一则可以见熙凤包含广大。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蒙侧:照应前文。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笑说道:“你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道:“我们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蒙侧:点下文。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蒙侧:偏是爱吃酸醋。尤氏笑道:“那里都象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夫人王夫人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蒙侧:无又不足不尽处。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蒙侧:陪衬补足。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没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他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蒙侧:文字一变。人于将死时也应有一变。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象克化的动似的。”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蒙侧:伏下文代办理丧事。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凤姐儿道:“我知道。”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蒙侧:“精神还好呢”五字,写得出神入化。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蒙侧:陪。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蒙侧:正。奶奶在家没有,蒙侧:没他。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将可卿之病将死,作幻情一劫;又将贾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变。下回同归幻境,真风马牛不相及之谈。同范并趋,毫无滞碍,灵活之至,飘飘欲仙。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必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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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戚:反正从来总一心,镜光至意两相寻。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庚侧:立意追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庚侧:如蛇。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蒙侧:旁敲远引。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蒙侧:这是钩。贾瑞笑道:己夹:如闻其声。“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这样。”己夹:渐渐入港。凤姐笑道:“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庚眉:勿作正面看为幸。畸笏。蒙侧:游鱼虽有入瓮之志,无钩不能上岸;一上钩来,欲去亦不可得。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人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己夹:奇妙!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庚侧:这倒不假。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庚侧:反文着眼。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蒙侧:写呆人痴性活现。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己夹:叫“去”,正是叫“来”也。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庚眉:先写穿堂,只知房舍之大,岂料有许多用处。蒙侧:凡人在平静时,物来言至,无不照见。若迷于一事一物,虽风雷交作,有所不闻。即“穿堂尔等”之一语,府第非比凡常,关门户,必要查看,且更夫仆妇,势必往来,岂容人藏过于其间?只因色迷,闻声联诺,不能有回思之暇,信可悲夫!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庚侧:未必。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锁,倒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登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庚侧:平平略施小计。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蒙侧:此大抵是凤姐调遣。不先为点明者,可以少许多事故,又可以藏拙。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庚眉:可为偷情一戒。蒙侧:教导之法、慈悲之心尽矣,无奈迷径不悟何!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庚眉:教训最严,奈其心何!一叹。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庚侧:辗转灵活,一人不放,一笔不肖。那里想到这段公案,庚侧:世人万万想不到,况老学究乎!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慌,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庚眉: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系自愧而成。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念文章,蒙侧:教令何尝不好,孽种故此不同。其苦万状。己夹: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庚侧:四字是寻死之根。庚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个能回头也?叹叹!壬午春。畸笏。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庚侧:可谓因人而使。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庚侧:四字是作者明阿凤身份,勿得轻轻看过。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己夹:伏的妙!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庚侧:紧一句。蒙侧:大士心肠。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己夹:不差。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庚侧:未必。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庚侧:四字用得新,必有新文字好看。蒙侧:新文,最妙!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己夹:专能忙中写闲,狡猾之甚!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蒙侧:有心人记着,其实苦恼。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音,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蒙侧:似醒非醒语。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庚侧:真到了。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蒙侧:丑态可笑。那人只不做声,庚侧:好极!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庚侧:将到矣。忽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己夹:奇绝!真臊的无地可入,庚侧:亦未必真。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庚侧:好题目。说你无故调戏他。庚眉:调戏还有“有故”?一笑。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庚侧:好大题目。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庚侧:也知写不得。一叹!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账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庚侧:二字妙!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银,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罗贾蓉。蒙侧:可怜至此!好事者当自度。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做好做歹的,蒙侧:此是加一倍法。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己夹:又生波澜。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己夹:细。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庚侧:未必如此收场。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头一身,贾瑞撑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己夹:更奇。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庚侧:余料必有新奇解恨文字收场,方是《石头记》笔力。庚眉:瑞奴实当如是报之。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蒙侧:这也未必不是预为埋伏者。总是慈悲设教,遇难教者,不得不现三头六臂,并吃人心、喝人血之相,以警戒之耳。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开门人见他这般光景,问是怎的。少不得撒谎说:“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庚侧:欲根未断。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满心想凤姐,庚眉:此刻还不回头,真自寻死路矣。蒙侧:孙行者非有紧箍儿,虽老君之炉、五行之山,何尝屈其一二?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己夹:写得历历病源,如何不死?因此三五下里夹攻,庚侧:所谓步步紧。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庚侧:简洁之至!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治疗,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己夹:说得有趣。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己夹:王夫人之慈若是。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己夹:夹写王夫人。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蒙侧:“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多送去。”己夹:然便有二两独参汤,贾瑞固亦不能微好,又岂能望好,但凤姐之毒何如是?终是瑞之自失也。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己夹:自甄士隐随君一去,别来无恙否?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己夹: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也。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己夹: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也。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己夹: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作者如何下笔?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己夹:妙极!此褡裢犹是士隐所抢背者乎?取出一面镜子来己夹: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两面皆可照人,己夹: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己夹:明点。——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己夹: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庚眉:与“红楼梦”呼应。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己夹:毕真。有济世保生之功。己夹:毕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己夹:所谓无能纨绔是也。千万不可照正面,庚侧:谁人识得此句!己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己夹:记之。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己夹: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庚侧:可怕是“招手”二字。叫他。己夹:奇绝!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己夹:写得奇峭,真好笔墨。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蒙侧:此一句力如龙象,意谓: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己夹:所谓醉生梦死也。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己夹:可怜!大众齐来看此。蒙侧: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的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己夹: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己夹: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遗害于世不小。”己夹:腐儒。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己夹:观者记之。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己夹:所谓“铁门限”事业。先安一开路道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人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五月底(kolistan按:“五月底”,各本均作“冬底”,与上下文时间不衔接。据林冠夫说改。),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蒙侧:须要林黛玉长住,偏要暂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庚:此回忽遣黛玉去者,正为下回可儿之文也。若不遣去,只写可儿、阿凤等人,却置黛玉于荣府,成何文哉?故必遣去,方好放笔写秦,方不脱节。况黛玉乃书中正人,秦为陪客,岂因陪而失正耶?后大观园方是宝玉、宝钗、黛玉等正经文字,前皆系陪衬之文也。
  总评:儒家正心,道者炼心,释辈戒心。可见此心无有不到,无不能入者,独畏其入于邪而不反,故用心炼戒以缚之。请看贾瑞一起念,及至于死,专诚不二,虽经两次警教,毫无反悔,可谓痴子,可谓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独欲思,岂逃倾颓?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种,以助解者生笑,以为痴者设一棒喝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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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12:3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甲: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老修炼要紧,不问家事,故得恣意放为。
  不云州名,妙!若明指一州名,似落《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也。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
  今秦可卿托[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协]理宁府亦□□□□□□□□□□□□□凡□□□□□□□□□□□□□□□□在封龙禁尉,写乃褒中之贬,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按:甲戌本此页被对角撕去,故缺字甚多。若干缺字据庚辰、靖藏本补。)
  庚: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尚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诗曰: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按:此庚辰回前三评,原在第十一回前加页上,参照甲戌回前评移此。)
  戚: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甲侧:“胡乱”二字奇。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甲侧: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甲侧: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事?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甲侧:称得起。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甲侧:“倘或”二字酷肖妇女口气。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甲眉:“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甲侧:非阿凤不明,该古今名利场中患失之同意也。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於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竞争,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戚夹: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提醒多少热心人。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蒙侧:“瞬息繁华,一时欢乐”二语,可共天下有志事业功名者同来一哭。但天生人非无所为,遇机会,成事业,留名于后世者,办必有奇传奇遇,方能成不世之功。此亦皆苍天暗中扶助,虽有波澜,而无甚害,反觉其铮铮有声。其不成也,亦由天命。其好人倾险之计,亦非天命不能行。其繁华欢乐,亦自天命。人于其间,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尽已力以周旋其间,不计其功之成否,所谓心安而理尽,又何患乎?一时瞬息,随缘遇缘,乌乎不可!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甲眉: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甲侧:伏得妙!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甲侧:此句令批书人哭死。甲眉: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甲眉: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庚眉:可从此批。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庚眉: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庚侧:八字乃为上人之当铭于五衷。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庚侧:老健。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顽耍,甲侧:与凤姐反对。淡淡写来,方是二人自幼气味相投,可知后文皆非突然文字。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甲侧: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搊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庚侧:又淡淡抹去。这是急火攻心,甲侧:如何自己说出来了?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庚眉:如此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以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甲侧:写大族之丧,如此起绪。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甲侧:妙!非此何以出阿凤!庚侧:紧处愈紧,密处愈密。庚眉: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为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带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左王右扁)、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庚侧:将贾族约略一总,观者方不惑。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甲侧: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庚侧:淡淡一句,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戚夹:“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思织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甲侧:伏后文。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推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甲侧:删!却是未删之笔。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庚侧:可笑可叹。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王梅隐云:“若能再加东坡十年寿,亦能跳出这圈子来。”斯言信矣。蒙侧:“就要飞升”的“要”,用得得当。凡“要”者,则身心急切;急切之者,百事无成。正为后文作引线。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甲眉: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出在潢海铁网山上,甲侧: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蒙侧:“坏了事”等字毒极,写尽势利场中故套。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赏。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甲侧:的是阿呆兄口气。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甲侧:政老有深意存焉。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甲侧:夹写贾政。甲眉: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蒙侧:“代秦氏死”等句,总是填实前文。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甲侧:补天香楼未删之文。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赞。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甲侧: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敢紊乱。甲侧:两句写尽大家。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庚侧:又起波澜,却不突然。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甲侧:善起波澜。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甲侧:妙!大权也。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甲侧:轩名可思。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甲侧:难得内相机括之快如此。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日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甲侧:忙中写闲。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甲侧:奇谈,画尽阉官口吻。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
  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里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甲侧:史小姐湘云消息也。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找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庚侧:就简去繁。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甲侧:是有服亲朋并家下人丁之盛。花簇簇官去官来。甲侧:是来往祭吊之盛。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现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庚眉:贾珍是乱费,可卿却实如此。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庚眉: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蒙侧:可笑。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甲侧:余正思如何高搁起玉兄了。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甲侧: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道:“果然安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甲侧:数日行止可知。作者自是笔笔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庚侧:又写凤姐。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庚侧:一丝不乱。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庚侧:不见突然。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庚侧:阿凤此刻心痒矣。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庚侧:三字愈令人可爱可怜。家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庚侧:阿凤身份。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庚侧:有笔力。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庚侧:王夫人是悄言,凤姐是响应,故称“大哥哥”。料理清了,庚侧:已得三昧矣。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甲侧:胸中成见已有之语。王夫人见说的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戚夹:凡有本领者断不越礼。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也,诚家道之规范,亦天下之规范也。看是书者不可草草从事。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贾珍又问:“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甲侧:二字句,有神。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甲眉: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痛血泪盈面。庚眉: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甲眉: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正是: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蒙: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甲:“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庚: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
  总评:借可卿之死,又写出情之变态,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无非情感而生情。且又藉凤姐之梦,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贴切之情,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动之萌,深浅诚伪,随种必报,所谓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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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甲:凤姐用彩明,因自己识字不多,且彩明系未冠之童。
  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
  昭儿回,并非林文、琏文,是黛玉正文。
  路谒北静王,是宝玉正文。(按:此前原有“牛丑也”一条,已见正文庚辰眉批,兹略。)
  戚:家书一纸千金重,勾引难防嘱下人。任你无双肝胆烈,多情念起自眉颦。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面丢了。庚侧:此是都总管的话头。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庚侧:伏线在二十板之误,羞妇人。都特不像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行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定造簿册。甲眉: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份,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处。庚眉: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庚眉:且明写阿凤不识字之故。壬午春。即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甲侧:已有成见。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了车回家。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甲侧:传神之笔。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甲侧:先站地步。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甲侧:此话听熟了。一叹!蒙侧:“不要说‘原是这样’的话”,破尽痼弊根底。这如今可要依着我,甲侧:婉转得妙!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庚侧:量才而用之意。
  一时看完了,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茶供饭、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们相干。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人描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个人描赔。这八个人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人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描赔。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甲侧:是协理口气,好听之至!庚侧:所谓先礼后兵是也。事完,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庚侧:滑贼,好收煞。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里煎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庚眉:写凤之心机。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吃。庚眉:写凤之珍贵。那凤姐不畏勤劳,戚夹:不畏勤劳者,一则任专而易办,一则技痒而莫遏。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勤劳,有何可畏?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庚眉:写凤之英勇。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庚眉:写凤之骄大。
  这日正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青年尼僧,搭绣衣,趿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庚眉:如此写得可叹可笑。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吃了两口奶子糖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诸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大门上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茫茫穿孝仆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珍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得一棒锣鸣,诸乐齐奏,庚侧:谁家行事?宁不堕泪!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接声嚎哭。
  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来旺媳妇献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客上的一人未到。庚侧:须得如此,方见文章妙用。余前批非谬。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凤姐冷笑甲侧:凡凤姐恼时,偏偏用“笑”字,是章法。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庚侧:四字有神,是有名姓上等人口气。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来的早,只有今日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正说着,只见荣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甲侧:惯起波澜,惯能忙中写闲,又惯用曲笔,又惯综错,真妙!庚侧:偏用这等闲文间住。在前探头。
  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庚侧:的是凤姐作(倣)[为]。却先问:“王兴媳妇作什么?”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他完了事,连忙进去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庚侧:是丧事中用物,闲闲写却。说着,将个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只见荣府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要支取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儿念过,听了共四件,凤姐因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庚侧:好看煞,这等文字。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庚侧:又一顿挫。因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道:“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庚侧:却从闲中又引出一件关系文字乎?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甲侧:接上文,一点痕迹俱无,且是仍与方才诸人说话神色口角。庚侧:接的紧,且无痕迹,是山断云连法也。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大板!”一面又掷下宁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了,又见凤姐眉立,庚侧:二字如神。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儿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荣国、宁国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往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甲侧:又伏下文,非独为阿凤之威势费此一段笔墨。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庚侧:收拾得好。执事保守,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庚侧:忙中闲笔。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他岂不烦腻?”甲侧:纯是体贴人情。宝玉道:“他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庚侧:家常戏言,毕肖之至!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甲侧:奇称。试问谁是清人?吃什么!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一面归座。
  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事。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日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甲侧:此妇亦善迎合。庚侧:下人迎合凑趣,毕真。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罢,领牌而去。
  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庚侧:小人语。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道:“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庚侧:写不理家务公子之语。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庚侧:言甚是也。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庚侧:补前文之未到。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没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去,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庚侧: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疼,还搁的住你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甲侧:接得好!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请安。凤姐儿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甲眉: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二爷带了林姑娘庚侧:暗写黛玉。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了。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出。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庚侧:此系无意中之有意,妙!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命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蒙侧:“追想所需”四字,写尽能事者之所以为能事者之底蕴。何物,一并包藏交付。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浑账女人,甲侧:切心事耶?,回来打折你的腿”甲侧:此一句最要紧。等语。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算睡下,又走了困,庚侧:此为病源伏线。后文方不突然。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了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空处胡乱歇了一夜。次日早,便进城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庚眉:总得好。刚到了荣府,宁府的人又跟到荣府;既回到宁府,荣府的人又找到宁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赞者。
  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于内寝,一应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都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内,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甲侧: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庚眉:“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庚眉:牛,丑也。清,属水,子也。柳拆卯字。彪拆虎字,寅字寓焉。陈即辰。翼火为蛇;巳字寓焉。马,午也。魁拆鬼,鬼,金羊,未字寓焉。侯、猴同音,申也。晓鸣,鸡也,酉字寓焉。石即豕,亥字寓焉。其祖曰守业,即守夜也,犬字寓焉。此所谓十二支寓焉。(此条又见甲戌回前评)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近闻宁国府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遇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祭,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已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庚眉:数字道尽声势。壬午春。畸笏老人。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庚眉: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常赞水溶是个贤王,蒙侧:宝玉见北静王,是为后文伏线。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自是欢喜。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才。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下回便知。

  庚: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
  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
  总评:大抵事之不理,法之不行,多因偏于爱恶,幽柔不断。请看凤姐无私,犹能整齐丧事。况丈夫辈受职于庙堂之上,倘能奉公守法,一毫不苟,承上率下,何有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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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甲: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闺阁中之形景。
  北静王问玉上字果验否,政老对以未曾试过,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
  北静王论聪明伶俐,又年幼时为溺爱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语。
  凤姐中火,写纺线村姑,是宝玉闲花野景一得情趣。
  凤姐另住,明明系秦、玉、智能幽事,却是为净虚钻营凤姐大大一件事作引。
  秦、智幽情,忽写宝、秦事云:“不知算何账目,未见真切,不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是不落套中,且省却多少累赘笔墨。昔安南国使有题一丈红句云:“五尺墙头遮不得,留将一半与人看。”
  戚:欲显铮铮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缘。鲸卿些子风流事,胆落魂销已可怜。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甲侧:又换此一句,如见其形。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甲侧:钟爱之至。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庚眉: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写照。壬午季春。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甲侧: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未可量也。”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庚侧:谦的得体。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蕶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庚侧:转出没调教。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叩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庚侧:有层次,好看煞。方让水溶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甲侧:千百件忙事内不漏一丝。庚侧:细心人自应如是。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甲侧: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庚侧:有气有声,有形有影。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庚侧:有次序。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了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看时,只见凤姐儿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顽顽。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顽。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庚侧:真,毕真!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甲侧:凡膏粱子弟齐来着眼。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甲侧:也盖因未见之故也。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甲侧: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庚眉: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屋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庚侧:天生地设之文。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庚眉:一“忙”字,二“陪笑”字,写玉兄是在女儿分上。壬午季春。“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甲侧:如闻其声,见其形。庚侧:三字如闻。蒙侧:这丫头是技痒,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损坏?宝玉此时一片心神,另有主张。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庚侧:忙中闲笔;却伏下文。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甲侧:的是宝玉生性之言。再胡说,我就打了!”庚侧:玉兄身分本心如此。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庚眉:若说话,便不是《石头记》中文字也。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甲侧:处处点“情”,又伏下一段后文。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那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没有二丫头。庚侧:妙在不见。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庚侧:妙在此时方见,错综之妙如此!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甲侧:四字有文章。人生离聚亦未尝不如此也。一时展眼无踪。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大殡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于里寝室相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才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甲夹: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奈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为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近世浮华子弟齐来着眼。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甲侧: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庚眉:《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被瞒过方好。壬午季春。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甲夹: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甲侧: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甲侧: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甲侧: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甲夹: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们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着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原来秦业年迈多病,甲侧:伏一笔。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甲侧:虚陪一个胡姓,妙!言是胡涂人之所为也。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顽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呢?这会子还哄我。”甲侧:补出前文未到处,细思秦钟近日在荣府所为可知矣。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甲侧:总作如是等奇语。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顽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甲侧:不爱宝玉,却爱秦钟,亦是各有情孽。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甲侧:如闻其声。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着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甲侧:一语毕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顽耍。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服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下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甲侧:开口称佛,毕肖。可叹可笑!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甲侧:“才”字妙。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甲侧:俱从“财”一字上发出。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孩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甲夹: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不过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那张家急了,甲夹: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甲侧: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甲夹: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甲侧:五字是阿凤心迹!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庚侧:口是心非,如闻已见。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庚侧: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庚眉:闺阁营谋说事,往往被此等语惑了。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庚侧: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庚侧:欺人太甚。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庚眉:对如是之奸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甲侧:阿凤欺人如此。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蒙侧:“若是奶奶”等语,陷害杀无穷英明豪烈者。誉而不喜,毁而不怒,或可逃此等术法。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甲侧: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儿急的跺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庚侧:此处写小小风流事,亦在人意外。谁知为小秦伏线,大有根据。庚眉: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那智能百般的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庚侧:还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撑不住笑了,庚侧: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身,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庚眉:若历写完,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壬午季春。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蒙侧:请问此等光景,是强是顺?一片儿女之态,自与凡常不同。细极,妙极!秦钟笑道:“好人,庚侧:前以二字称智能,今又称玉兄,看官细思。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要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甲夹: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惧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隐事,指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
  一宿无话,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甲侧:一想便有许多的好处。真好阿凤!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甲侧:世人只云一举两得,独阿凤一举更添一。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甲侧:不细。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受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甲侧:一语过下。
  却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甲侧:过至下回。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恨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后文再见。

  总评: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谓细针密缝。其述说一段,言语形迹,无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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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甲: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灸。
  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
  贾府连日闹热非常,宝玉无见无闻,却是宝玉正文。夹写秦、智数句,下半回方不突然。
  黛玉回,方解宝玉为秦钟之忧闷,是天然之章法。平儿借香菱答话,是补菱姐近来着落。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
  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
  大鬼小鬼论势利兴衰,骂尽攒炎附势之辈。
  戚:请看财势与情根,万物难逃造化门。旷典传来空好听。那如知己解温存?

  却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的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庚侧:勿笑。这样无能,却是写与人看。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甲侧:为下文伏线。宝玉便扫了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甲侧:所谓“好事多磨”也。[脂砚。(己、庚)]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个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庚侧: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闻得父母退了亲事,他便一条绳索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庚侧:灭一双美满夫妻。只落得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庚侧:如何消缴?造孽者不知,自有知者。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甲夹: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降旨。”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面南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庚眉:泼天喜事却如此开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庚侧: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庚眉:“日暮倚庐仍怅望”,南汉先生句也。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庚侧:字眼,留神。亦人之常情。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二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庚侧:秦氏生魂先告凤姐矣。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甲侧:好笔仗,好机轴。甲眉: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脱卸。及读至后,方知为紧收。此大段有如歌疾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真见其大力量处,却便于写宝玉之文。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的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打,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庚眉: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甲夹:眼前多少热闹文字不写,却从外人意外撰出一段悲伤,是别人不屑写者,亦别人之不能处。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庚侧:的的真真宝玉。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甲夹: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写到,其死板拮据、琐碎杂乱,何可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庚侧: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甲夹:不如此,后文秦钟死去,将何以慰宝玉?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甲夹:又从天外写出一段离合来,总为掩过宁、荣两处许多琐细闲笔。处处交代清楚,方好起大观园也。
  好容易庚侧:三字是宝玉心中。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甲夹:世界上亦如此,不独书中瞬息。观此便可省悟。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蕶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甲夹: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甲夹: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庚侧:写得尖利刻薄。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甲侧: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庚侧:却是为下文作引。不知可赐光谬领?”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庚侧: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事,又谢凤姐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夯,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无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了,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甲眉: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甲侧:独这一句不假。[脂砚。]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观虎’、‘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庚侧:三字是得意口气。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庚侧:得意之至口气。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甲眉:阿凤之待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庚侧: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
  正说着,甲夹:又用断法方妙。盖此等文断不可无,亦不可太多。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庚侧:酒色之徒。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甲夹:垂涎如见。试问兄宁有不玷平儿乎?[脂砚。]凤姐道:“嗳!庚侧:如闻。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甲侧:这“世面”二字,单指女色也。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甲侧:奇谈,是阿凤口中方有此等语句。甲眉:用平儿口头谎言,写补菱卿一项实事,并无一丝痕迹,而有作者多少机括。那薛老大甲侧:又一样称呼,各得神理。也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甲侧: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写出。[脂砚。]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甲夹: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甲夹:一段纳宠之文,偏于阿风口中补出,亦奸猾幻妙之至!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甲侧:必有此一问。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我借他暂撒个谎。甲侧: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庚侧:此处系平儿捣鬼。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庚侧:如闻如见。“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甲侧:总是补遗。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甲侧:平姐欺看书人了。庚侧:可儿可儿,凤姐竟被他哄了。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已,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了。”甲夹:一段平儿的见识作用,不枉阿凤生平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八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庚侧:疼极反骂。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甲夹:百忙中又点出大家规范,所谓无不周详,无不贴切。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与凤姐忙让他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咬不动那个,倒没的硌了他的牙。”庚侧:何处着想?却是自然有的。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取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庚侧:补点不到之文,像极!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甲夹: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赵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写此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笔相重,一事合掌。我这会子跑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的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庚侧:为蔷、蓉作引。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庚侧:有是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求奶奶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庚侧:会送情。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是看着是‘内人’一样呢。”庚侧:可儿可儿!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甲侧:千真万真,是没有。一笑。庚侧:有是语,像极,毕肖。乳母护子。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己夹:一段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放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贾琏道:“就为省亲。”甲夹:二字醒眼之极,却只如此写来。甲眉: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畸笏。凤姐忙问道:甲夹:“忙”字最要紧,特于凤姐口中出此字,可知事关巨要,非同浅细,是此书中正眼矣。“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甲夹:问得珍重,可知是万人意外之事。脂砚。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甲夹:如此故顿一笔,更妙!见得事关重大,非一语可了者,亦是大篇文章,抑扬顿挫之至。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甲夹:于闺阁中作此语,直与《击壤》同声。[脂砚。]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甲侧:补近日之事,启下回之文。甲眉:赵嬷一问是文章家进一步门庭法则。庚眉: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贾母等进朝如此热闹,用秦业死岔开,只写几个“如何”,将泼天喜事交代完了,紧接黛玉回,琏、凤闲话,以老妪勾出省亲事来。其千头万绪,合榫贯连,无一毫痕迹,如此等,是书多多,不能枚举。想兄在青埂峰上,经锻炼后,参透重关至恒河沙数。如否?余曰万不能有此机括,有此笔力,恨不得面问果否。叹叹!丁亥春。畸笏叟。贾琏道:甲侧:大观园一篇大文,千头万绪,从何处写起,今故用贾琏夫妻问答之间,闲闲叙出,观者已省大半。后再用蓉、蔷二人重一渲染。便省却多少赘瘤笔墨。此是避难法。“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甲侧:又一样布置。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庚侧:文忠公之嬷。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甲侧:一段闲谈中补出多少文章。真是费长房“壶中天地”也。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过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甲侧:忽接入此句,不知何意,似属无谓。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庚侧:既知舜巡而又说热闹,此妇人女子口头也。我偏没造化赶上。”庚侧:不用忙,往后看。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庚侧:又要瞒人。把银子都花的倘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甲侧:又截得好。“忙”字妙!上文“说起来”必未完,粗心看去则说疑团,殊不知正传神处。“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甲侧:点出阿凤所有外国奇玩等物。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庚侧:应前“葫芦案”。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甲侧: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嗳哟哟,庚侧:口气如闻。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庚侧:点正题正文。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庚侧: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庚侧:真有是事,经过见过。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庚侧:对证。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甲侧:是不忘本之言。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甲侧: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庚侧:好顿挫。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庚侧:简净之至!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庚侧:园基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庚侧:后一图伏线。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可草率?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庚侧:应前贾琏口中。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庚侧:园已定矣。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庚侧:“画蔷”一回伏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命我来见叔叔。”庚侧:凡各物事工价重大,兼伏隐着情字者,莫如此件。故园定后便先写此一件,馀便不必细写矣。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庚侧:有神。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庚侧:勾下文。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甲侧:射利人微露心迹。庚侧:射利语,可叹!是亲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珍大哥比你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甲侧:此等称呼,令人酸鼻。庚侧:好称呼。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庚眉:《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
  凤姐忙向贾蔷道:甲侧:再不略让一步,正是阿凤一生短处。[脂砚。]“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子讨两个人呢,甲侧:写贾蔷乖处。[脂砚。]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蒙侧: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至精至细。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的向凤姐道:“婶子要带什么东西?”凤姐笑庚侧:有神。道:“别放你娘的屁!庚侧:像极,的是阿凤。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迳去了。甲侧:阿凤欺人处如此。 忽又写到利弊,真令人一叹。[脂砚。]甲眉: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庚侧:又作此语,不犯阿凤。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庚侧:好文章,一句内隐两处若许事情。一宿无话。
  次日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蒙侧:一总。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甲侧:补明,使观者如身临足到。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甲侧: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砚斋。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甲侧:妙号,随事生名。者,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庚侧:这也少不得的一节文字,省下笔来好作别样。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裁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蒙侧:好差。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庚侧:一笔不漏。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甲侧:“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个个如此,又非此情钟意切。甲眉: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甲侧: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宝玉听说,唬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了,庚侧:点常去。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甲侧:顿一笔,方不板。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甲侧:目睹萧条景况。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甲侧: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甲侧:余亦欲哭。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庚侧:李贵亦能道此等语。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甲侧: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庚眉:《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那秦钟魂魄那里就肯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甲侧: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 余谓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记挂着父母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甲夹:更属可笑,更可痛哭。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甲夹: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庚眉:可想鬼不读书,信矣哉!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庚侧:写杀了。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回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甲夹: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 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甲侧:调侃“宝玉”二字,极妙![脂砚。]甲眉: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甲侧:神鬼也讲有益无益。列夹:此章无非笑趋势之人。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本无二理。己夹: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脂砚。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庚侧:名曰捣鬼。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庚侧: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己夹:只此句便足矣。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己夹:谁不悔迟!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庚侧: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庚眉: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己夹: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下回分解。

  总评:大凡有势者未尝有意欺人。然群小蜂起,浸润左右,伏首下气,奴颜婢膝,或激或顺,不计事之可否,以要一时之利。有势者自任豪爽,斗露才华,未审利害,高下其手,偶有成就,一试再试,习以为常,则物理人情皆所不论。又财货丰馀,衣食无忧,则所乐者必旷世所无。要其必获,一笑百万,是所不惜。其不知排场已立,收敛实难,从此勉强,至成蹇窘,时衰运败,百计颠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叹者。大抵作者发大慈大悲愿,欲诸公开巨眼,得见毫微,塞本穷源,以成无碍极乐之至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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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曲折


  己:此回宜分二回方妥。(按:己、庚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回目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此回目依戚、蒙本。戚序有正本正文回目作“探深幽”,系石印时贴改。)
  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己侧: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己夹:每于此等文后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
  又不知历过几日何时,庚侧:惯用此等章法。己夹:年表如此写,亦妙!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出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己夹:点雨村,照应前文。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庚侧:是纱帽头口气。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庚眉: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也,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己夹:音光,字去声,出《谐声字笺》。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庚侧:现成榫楔,一丝不费力。若特唤出宝玉来,则成何文字?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庚侧: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日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蒙侧:如此顺写,笔间写来,然却是宝玉正传。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己夹: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唤来题额,真不成文矣。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庚侧:是行家看法。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己夹:门雅,墙雅,不落俗套。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门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己夹:掩映的好。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碐嶒,己夹:想入其中,一时难辩方向。用“前”“后”“这边”“那边”等字,正是不辨东西。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己夹:曾用两处旧有之园所改,故如此写方可,细极。其中微露羊肠小径,己夹:好景界,山子野精于此技。 此是小径,非行车辇道,今贾政原欲览其景,故将此等处写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气象,无庸细写者也。后于省亲之时已得知矣。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己夹: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乱,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今贾政虽进的是正门,却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园,羊肠鸟道不止几百十条,穿东度西,临山过水,万勿以今日贾政所行之径,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后写之,足见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转折而经也。庚夹:宝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庚侧:新奇。正是迎面留题处。己夹:留题处便精,不必限定凿金镂银一色恶俗,赖及枣梨之力。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己夹:补明好。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己夹:未闻古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己夹:此论却是。莫如直书‘曲径通幽处’这旧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笼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己夹:这水是人力引来做的。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己夹: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己夹:前已写山至宽处,此则由低至高处,各景皆遍。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己夹:前已写山写石,今则写池写楼,各景皆遍。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己夹:此亭大抵四通八达,为诸小径之咽喉要路。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为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如?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庚侧:真新雅。二字,己夹:果然。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庚眉: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己夹:要紧,贴切水字。
    隔岸花分一脉香。己夹:恰极,工极!绮靡秀媚,香奁正体。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己夹:浑写两句,已见经行处愈远,更至北一路矣。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庚侧:此方可为颦儿之居。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己夹:不犯超手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己侧:一处。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己夹:点一笔。众客忙用话开释,己夹:客不可不有。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己夹:余亦如此。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庚眉:又换一章法。壬午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庚侧:知子者莫如父。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己夹:又一格式,不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严父素体。庚眉:于作诗文时虽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严父亦无可奈何也。不学纨绔来看。畸笏。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己夹:明知是故意要他搬驳议论,落得肆行施展。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己夹:果然,妙在双关暗合。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己夹:“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
    幽窗棋罢指犹凉。己夹:“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己侧:不板。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庚侧:此一顿少不得。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己夹:大篇长文不如此顿,则成何话说?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己夹:补出近日忙冗,千头万绪景况。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令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己夹:写出忙冗景况。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己夹:细极!从头至尾,誓不作一笔逸安苟且之笔。看了一看,回道:“妆己夹:一字一句。、蟒、绣、堆,刻丝、弹墨己夹:二字一句。,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己夹:是极!倏尔青山斜阻。己夹:“斜”字细,不必拘定方向。诸钗所居之处,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只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邱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抵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己夹:配的好!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己夹: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一方个花园中,皆是牡丹亭、芍药圃、雕栏画拣、琼榭朱楼,略不差别。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己夹:极热中偏以冷笔点之,所以为妙。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庚侧:真妙真新。己夹:更恰当。若有悬额之处,或再用镜面石,岂复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托出许多郊野气色来,一肚皮千邱万壑,只在这石碣上。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庚侧:赞得是,这个蔑翁有些意思。己夹:客不可不养。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己夹:又换一格方不板。也不等贾政的命,己夹:忘情有理。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己夹:妙在一“在”字。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己夹:忘情最妙。“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喝断:“无知的业障!庚眉: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作者至此,宁不笑杀?壬午春。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己夹:公然自定名,妙!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庚眉:所谓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庚夹:采《诗》颂圣最恰当。
    好云香护采芹人。庚夹: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茶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己夹:略用套语一束,与前顿破格不板。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己夹: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映之巧可知。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己夹:此处才见一朱粉字样,绿柳红桥,此等点缀亦不可少。后文写芦雪广则曰蜂腰板桥,都施之得宜,非一幅死稿也。度过桥去,诸路可通,己夹:补四字,细极!不然,后文宝钗来往,则将日日爬山越岭矣。记清此处,则知后文宝玉所行常径,非此处也。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己夹:两见大主山,稻香村又云怀中,不写主山,而主山处处映带连络不断可知矣。皆穿墙而过。己夹:好想。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己夹: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己夹:更奇妙!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己夹:更妙!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己夹: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己夹: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己夹:金簦草,见《字汇》。玉蕗,见《楚辞》“菎蕗杂于黀蒸”。茝、葛、芸、芷,皆不必注,见者太多。此书中异物太多,有人生之未闻未见者,然实系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己夹: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己夹:以上《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己夹:自实注一笔,妙!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己夹:又一样止法。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己夹: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引起归农之意“,此则”操琴煮茶“,断语皆妙。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
    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兰。己夹: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
    睡足荼蘼梦亦香。己夹:实佳。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庚侧: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己夹:想来此殿在园之正中。按园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一带来的,诸钗始便于行也。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天性恶繁悦朴,庚侧:写出贾妃身分天性。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己夹:正面,细。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己夹: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辞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己夹:一笔不漏。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之处,更要好生作来!”庚眉:一路顺顺逆逆,已成千邱万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从何落笔着想!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己夹:总住,妙!伏下后文所补等处。若都入此回写完,不独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头记》之笔。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己夹:又一紧,故不能终局也。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横云断岭法。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众客行来,至一大桥前,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己夹: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又造园圃者,唯知弄莽憨顽石壅笨冢辄谓之景,皆不知水为先着。此园大概一描,处处未尝离水,盖又未写明水之从来,今终补出,精细之至!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己夹:究竟只一脉,赖人力引导之功,园不易造,景非泛写。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己夹:此以下皆系文终之馀波,收的方不突。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己夹: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暖香坞等诸处,于后文一段一段补之,方得云龙作雨之势。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庚眉:问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己夹: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己夹:未写其居,先写其境。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己夹:与“万竿修竹”遥映。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己夹:妙名。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庚辰旁批: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云彼 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庚侧:政老应如此语。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己夹:体贴的切,故形容的妙。庚眉: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谢之。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己夹:不独此花,近之谬传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数语驳尽。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己夹:至阶又至檐,不肯轻易写过。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庚侧:特为青埂峰下凄凉与别处不同耳。己夹:新奇希见之式。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己夹:花样周全之极!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无聊,撰出新异笔墨,使观者眼目一新。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雕虫之技,无所不备,可谓善戏者矣。又供诸人同学一戏,洵为妙极。或万福万寿,己夹:前金玉篆文是可考正箓,今则从俗花样,真是醒睡魔。其中诗词雅谜以及各种风俗字文,一概不必究,只据此等处便是一绝。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己夹:至此方见一朱彩之处,亦必如此式方可。可笑近之园庭,行动便以粉油从事。一隔一隔,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隔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己夹:精工之极!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己夹:悬于壁上之瓶也。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己夹:皆系人意想不到,日所未见之文,若云拟编虚想出来,焉能如此?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文,不必细表。众人都道:“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己夹:谁不如此赞?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庚侧:石兄迷否?益发见门子多了。庚侧:所谓投投是道是也。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隔,果得一门出去,庚侧:此方便门也。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己夹:又写水。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庚侧:于怡红院总一园之水,是书中大立意。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庚侧:众善归缘,自然有平坦大道。豁然大门前见。己夹:可见前进来是小路径,此云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之正甬路也,细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也!”于是大家出来。庚眉:以上可当《大观园记》。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庚侧:冤哉冤哉!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己夹:如此去法,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

  总评:好将富贵回头看,总有文章如意难。零落机缘君记去,黄金万斗大观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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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19:06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十八回 庆元宵贾元春归省 助情人林黛玉传诗

(按:己、庚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此处依列本分回,回目从戚、蒙本。)


  戚:一物珍藏见性情,豪华每向闹中争。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

  话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庚侧:下人口气毕肖。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庚侧:钱亦有没用处。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庚侧:好收煞。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道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庚侧:袭人在玉兄一身无时不照察到。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庚侧:又起楼阁。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己夹: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女子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道得写得,谈情者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己夹:情痴之至!若无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己夹:这却难怪。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己夹:怒之极正是情之极。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己夹:这方是宝玉。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日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的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己夹:一段点过近日二玉公案,断不可少。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己夹:四字特补近日千忙万冗,多少花团锦簇文字。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己夹: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己夹:补出女戏一段,又伏一案。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庚眉: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己夹: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意。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段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庚眉:(树处)[副册]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己夹:因此方使妙卿入都。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己夹:补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己夹:补尼道一段,又伏一案。己眉:“不能表白”后是第十八回的起头。(按:甲辰、程甲、程乙本即在此分回。)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顽,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己夹:好极!可见智者居心无一时弛怠!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己夹: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恩准贵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己夹:一语带过。是以“岁首祭宗祀,元宵开夜宴”一回留在后文细写。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己夹:是元宵之夕,不写灯月而灯光月色满纸矣。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己夹:抵一篇大赋。静悄无人咳嗽。己夹:有此句方足。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己夹:有是礼。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己夹:暗贴王夫人,细。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戍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庚侧:自然当家人先说话。“既是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己夹:静极故闻之。细极。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己夹: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这些太监会意,庚侧: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也。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己夹:形容毕肖。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己夹:形容毕肖。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庚侧:一丝不乱。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熌灼,庚侧:元春月中。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己夹: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庚眉: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按:自“此时”至此,甲辰本为夹批,文字略异。)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庚眉:驳得好!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己夹:石兄自谦,妙!可代答云“岂敢!”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庚眉:《石头记》惯用特犯不犯之笔,读之真令人惊心骇目。(按:自“按此四字”至此,甲辰本为夹批,文字略异。)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贾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庚侧: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庚侧:转得好。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庚侧:有是论。己夹:一驳一解,跌宕摇曳,且写得父母兄弟体贴恋爱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伦至情。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己夹:一句补前文之不暇,启后文之苗裔。至后文凹晶馆黛玉口中又一补,所谓“一击空谷,八方皆应”。
  闲文少叙,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坐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己夹:(每)[换]的周到可悦。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己夹:不得不用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己夹:妙!是特留此四字与彼自命。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己夹:庭燎最俗。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己夹:一丝不乱,精致大方。有如欧阳公九九。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己夹:《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庚眉: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壬午春。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己夹:追魂摄魄,《石头记》传神摸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有此见识。邢夫人忙上来解劝。己夹: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等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辰夹:谅前信息皆知,故有此问。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己夹:所谓诗书世家,守礼如此。偏是暴发,骄妄自大。贾妃听了,忙命快请。己夹:又谦之如此,真是世界好人物。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己夹:前所谓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排行,至此始全。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己夹:“深”字妙!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拜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庚侧:此语犹在耳。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己夹:至此方出宝玉。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庚侧: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己夹:只此一句便补足前面许多文字。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恩思义”匾额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己夹:是贵妃口气。
    “大观园”园之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己夹:雅而新。“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己夹:故意留下秋爽斋、凸碧山堂、凹晶溪馆、暖香坞等处为后文另换眼目之地步。又命旧有匾联者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己夹:诗却平平,盖彼不长于此也,故只如此。

  写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己夹:只一语便写出宝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己夹:不表薛、林可知。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 匾额 迎 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景,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 匾额 探 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文章造化 匾额 惜 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己夹:更牵强。三首之中还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文写出许多意外妙文。

    文采风流 匾额 李 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己夹:超妙!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己夹:凑成。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己夹:此四诗列于前正为滃托下韵也。

    凝晖钟瑞 匾额己夹:便又含蓄。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己夹:恰极!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遍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己夹: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未见长,以后渐知。

    世外仙园 匾额己夹:落想便不与人同。 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己夹: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阿颦自是一种心思。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己夹:末二首是应制诗。 余谓宝林二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己夹: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律应景罢了。己夹:请看前诗,却云是胡乱应景。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做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己夹:此“他”字指贾妃。庚眉:这样章法,又是不曾见过的。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己夹:想见其构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神童”“天分”等语。“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庚侧:好极!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庚侧:媚极!韵极!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己夹:有得宝卿奚落,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己夹:此等处便是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珑锦绣地步。庚眉: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辰夹: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之耳。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己夹: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己夹:写黛玉之情思,待宝玉却又如此,是与前文特犯不犯之处。庚眉:偏又写一样,是何心意构思而得?畸笏。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己夹:瞧他写阿颦只如此便妙极。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庚眉:纸条送递系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辰夹:姐姐做试官尚用枪手,难怪世间之代倩多耳。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己夹:这等文字亦是观书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己夹:起便拿得住。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己夹: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过”,今偏翻案。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己夹:“助”字妙!通部书所以皆善炼字。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己夹:刻画入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己夹:甜脆满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己夹: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
    绿蜡己夹:本是“玉”字,此尊宝卿改,似较“玉”字佳。春犹卷,己夹:是蕉。红妆夜未眠。己夹:是海棠。
    凭栏垂绛袖,己夹:是海棠之情。倚石护青烟。己夹: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诗,却是好书。
    对立东风里,己夹:双收。主人应解怜。己夹: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称,极工、极切、极流利妩媚。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己夹:分题作一气呵成,格调熟练,自是阿颦口气。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己夹: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己夹: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且不失应制,所以称阿颦。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己夹:如此服善,妙!庚眉: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壬午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己夹:百忙中点出贾兰,一人不落。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己夹:补明,方不遗失。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己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己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己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己夹:伏黛玉死《牡丹亭》中。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己夹:二句毕矣。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己夹: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许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己夹:《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 按近之俗语云:“宁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弟子广矣,个个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恰,然非领略过乃事、迷蹈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贾蔷扭他不过,己夹:如何反扭他不过?其中隐许多文字。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己夹:可知尤物了。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己夹:又伏下一个尤物,一段新文。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己夹:寓通部人事。一篇热文,却如此冷收。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支,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己夹:此中忽夹上宝玉,可思。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己夹:使人鼻酸。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己夹: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岂]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庚眉:一回离合悲欢夹写之文,正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尚有许多忙中闲、闲中忙小波澜,一丝不漏,一笔不苟。

  总评:此回铺排,非身经历、开巨眼、伸大笔,则必有所滞墨牵强,岂能如此触处成趣,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说法,学我佛阐经,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与四才子书之作者,同时讨论臧否,为可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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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庚辰本回目原缺,据各本补。)


  戚: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己夹:补还一句,细。方见省亲不独贾家一门是也。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己夹:伏下病源。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己夹:一回一回各生机轴,总在人意想之外。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己夹:写出正月光景。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己夹:总是新正妙景。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己夹:真真热闹。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己夹:形容刻薄之至,弋阳腔能事毕矣。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哗、目中离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肖,石头是第一能手矣。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己夹:必有之言。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些小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名……,(按:此处有缺文。)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冷静,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己夹: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蒙侧: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己夹:又带出小儿心意,一丝不落。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己夹:开口便好。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动人处,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己夹: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处得。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己夹: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己夹: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不曾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谜、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己夹:若都写得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脂砚。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己夹:又一个梦,只是随手成趣耳。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己夹: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渤皆至乐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己夹:音万。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嘻嘻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己夹:茗烟此时只要掩饰方才之过,故设此以悦宝玉之心。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己夹:妙!宝玉心中早安着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胁,故以城外引以悦其心,宝玉始悦,出往花家去。非茗烟适有罪所胁,万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哉?况茗烟哉?文字着楔细甚。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己夹:必不可少之语。宝玉笑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己夹:随姓成名,随手成文。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己夹: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己夹:精细周到。嗐了一声,笑己夹:转至“笑”字,妙甚!道:“你也忒胡闹了,己夹:该说,说得是。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己夹: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己夹: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顿挫。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己夹:该说,说得更是。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己夹:茗烟贼。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己夹:连用三“又”字,上文一个,百般神理活现。脂砚。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己夹:妙!不写袭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己夹: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带出家常情,他书写不及此。蒙侧:至敬至情。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子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己夹: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二人平素之情意,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角口等未到之过文。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己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己夹: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争以后之神理。最细。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己夹:唯此品稍可一拈,别品便大错了。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己夹:八字画出一才收泪之女儿,是好形容,切实宝玉眼中意中。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己夹:伏下后文所补未到多少文字。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己夹:指晴雯麝月等。就不问你往那去的?”己夹:必有是问。阅此则又笑尽小说中无故家常穿红挂绿绮绣绫罗等语,自谓是富贵语,究竟反是寒酸话。宝玉笑道:“珍大哥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庚侧:本是切己之事。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己夹:想见二人素日情长。蒙侧:追魂。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蒙侧:不可少之文。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己夹: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极,且勿论按此言固是袭人得意之语,盖言你等所稀罕不得一见之宝我却常守常见视为平物。然余今窥其用意之旨,则是作者借此正为贬玉原非大观者也。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庚眉: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绛芸轩中隐事也。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庚侧:只知保重耳。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己夹:细极!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蒙侧:细密。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庚侧:公子口气。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己夹: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己夹:说得是,原该说。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己夹:补明好!宝玉虽不吃乳,岂无伴从之媪妪哉?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己夹:用俗语入,妙!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己夹: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己夹:调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庚侧:实在有的。蒙侧:入神。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己夹:写龙钟奶母,便是龙钟奶母。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己夹:过下无痕。回来又惹气了。己夹:照应茜雪枫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己夹:这等话语声口,必是晴雯无疑。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己夹:虽暂委屈唐突袭卿,然亦怨不得李媪。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己夹: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己夹: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李媪心中口中毕肖。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己夹:过至下回。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己夹:娇态已惯。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奶奶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己夹:与前文应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己夹:必如此方是。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己夹:若是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己夹: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袭人道:“叹什么?己夹: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己夹:补出宝玉素喜红色,这是激语。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己夹:活宝玉。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己夹:妙谈妙意。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己夹: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己夹:勉强,如闻。说亲戚就使不得?”己夹:更勉强。蒙侧: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己夹:说的是。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粟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己夹:总是故意激他。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己夹: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倒生在这里。”己夹:这皆是宝玉心中意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庚侧:所谓不入耳之言也。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己夹:宝玉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己夹:袭人亦叹,自有别论。“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己夹:余亦如此。不觉一惊,己夹:余亦吃惊。忙丢下粟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己夹:即余今日犹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己夹:说得极是。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己夹: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己夹:一驳,更有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己夹:自然。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己夹:第二层仗祖母溺爱,更是无理。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己夹:宝玉并不提王夫人,袭人偏自补出,周密之至!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容或有之;其实我又不过是个平常的人,蒙侧: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己夹:百忙中又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要说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庚侧:这却是真心话。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己夹:再一驳,更精细更有理。蒙侧:反敲。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己夹:自然。心内越发急了,己夹:原当急。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己夹:急心肠,故入于霸道。无理。蒙侧:三字入神。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和他好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有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己夹:三驳,不独更有理,且又补出贾府自家慈善宽厚等事。宝玉听了,思忖半晌,己夹:正是思忖只有去理实无留理。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己夹:自然。袭人道:“去定了。”庚侧:口气像极。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己夹:余亦如此见疑。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戚夹:“都是要去的”,妙!可谓触类旁通,活是宝玉。蒙侧: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了我一个孤鬼儿。”己夹:可谓见首知尾,活是宝玉。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己夹: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己夹:补前文。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庚侧:孝女,义女。己夹: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己夹:可谓不幸中之幸。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庚侧:孝女,义女。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庚侧:可怜!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庚侧:我也要笑。蒙侧:同心同志更觉幸福。因此哭闹了一阵。己夹:以上补在家今日之事,与宝玉问哭一句针对。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己夹:又夹带出贾府平素施为来,与袭人口中针对。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己夹:伏下多少后文。蒙侧:铁槛寺凤卿受赂,令人怅恨。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己夹:又伏下多少后文。现一句是传中陪客,此一句是传中本旨。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己夹:既如此,何得袭人又作前语以愚宝玉?不知何意,且看后文。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个又是那般景况,己夹: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己夹:一段情结。脂砚。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己夹: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也。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己夹:只如此说更好。所谓“说不得聪明贤良,说不得痴呆愚昧”也。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己夹:四字妙评。任性恣情,己夹: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娇,不过一味任性耳。最不喜务正。己夹:这还是小儿同病。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己夹:原来如此。蒙侧:以此法游刃,有何不可解之牛?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己夹:不独解语,亦且有智。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己夹:可谓贤而多智术之人。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己夹:正是无可奈何之时。蒙侧:不知何故,我亦掩涕。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己夹:宝玉不愚。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己夹:二人素常情义。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蒙侧:以此等心,行此等事,昭昭苍天,岂无明见。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己夹:叠二语,活见从纸上走一宝玉下来,如闻其呼、见其笑。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己夹:“两三百”不成话,却是宝玉口中。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己夹: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诸公请如何解得,如何评论? 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一犯,妙甚!——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己夹:灰“还有知识”,奇之不可甚言矣!余则谓人尚无知识者多多。”“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蒙侧:人人皆以宝玉为痴,孰不知世人比宝玉更痴。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己夹:是聪明,是愚昧,是小儿淘气?余皆不知,只觉悲感难言,奇瑰愈妙。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庚侧:只说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个?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庚侧:新鲜,真新鲜!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庚侧:所谓“开方便门”。己夹:宝玉又诮谤读书人,恨此时不能一见如何诮谤。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庚侧:大家听听,可是个丫鬟说的话。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己夹: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己夹: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己夹:又作是语,说不得不乖觉,然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己夹:一件,是妇女心意。调脂弄粉。己夹: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己夹:忽又作此一语。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己夹:此一句是闻所未闻之语,宜乎其父母严责也。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己夹:总包括尽矣。其所谓“花解语”者,大矣!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己夹: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庚眉:“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蒙侧:真正逼人。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己夹:照应前凤姐之前文。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己夹:表则是表的写法,前形容自鸣钟则是自鸣钟,各尽其神妙。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庚侧:过下引线。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己夹:为下文留地步。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己夹:才住了“好姐姐”,又闻“好妹妹”,大约宝玉一日之中一时之内,此六个字未曾暂离口角。妙!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己夹: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己夹:补出娇怯态度。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己夹:宝玉又知养身。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己夹:所谓只有一颦可对,亦属怪事。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己夹:缠绵秘密入微。咱们在一个枕头上。”己夹:更妙!渐逼渐近,所谓“意绵绵”也。黛玉道:“放屁!庚侧:如闻。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己夹:睁眼。起身己夹:起身。己夹: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己夹:妙语,妙之至!想见其态度。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躺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己夹:想见其缠绵态度。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己夹:妙极!补出素日。宝玉侧身,一面躲,庚侧:对“推醒”看。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己夹:遥与后文平儿于怡红院晚妆时对照。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己夹:想见情之脉脉,意之绵绵。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己夹:又是劝戒语。干也罢了,己夹: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己夹: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己夹:“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载忧载痛,一齐托出。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己夹: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语亦属行云流水矣。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己夹:却像似淫极,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庚侧:口头语,指在春冷之时。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从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己夹:正是。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己夹:有理。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己夹:自然。黛玉冷笑己夹:冷笑便是文章。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己夹:活颦儿,一丝不错。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己夹:活画。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己夹:如见如闻。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己夹:画。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己夹:奇问。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己夹:一时原难解,终逊黛卿一等,正在此等处。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己夹:画。:“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己夹:的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己夹:画。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己夹:先一总。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己夹:原来只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荡无忌处不特此一件耳。便哄他道:“嗳哟!庚侧:像个说故事的。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庚侧:又哄我看书人。“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庚侧:山名洞名,颦儿已知之矣。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庚侧: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谎再诌不完的。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己夹:耗子亦能升座且议事,自是耗子有赏罚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犹穿壁啮物,其升座者置而不问哉?因说:‘明日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庚侧:难道耗子也要腊八粥吃?一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己夹:议的是,这事宜乎为鼠矣。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小耗己夹:原来能于此者便是小鼠。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己夹:庙里原来最多,妙妙!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庚侧:玉兄也知琐碎,以抄近为妙。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庚侧:玉兄,玉兄,唐突颦儿了!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和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己夹: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得妙!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庚侧: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蒙侧:作意从此透露。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庚侧:可怕可畏。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己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庚侧:奇文怪文。众耗忙笑说:‘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己夹:余亦说变错了。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己夹:前面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庚眉:“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己夹:妙!蒙侧:不犯梨香院。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己夹:妙讽。只是可惜一件,己夹:妙转。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己夹:更妙!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己夹:与前“拭汗”二字针对,不知此书何妙至如此,有许多妙谈妙语、机讽诙谐,各得其时,各尽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讽则偏而趣,此则正而趣,二人真是对手,两不相犯。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总评:若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与袭人何等留连,其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势不能轻登彼岸之形。凡我众生掩卷自思,或于身心少有补益。小子妄谈,诸公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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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19:5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戚:智慧生魔多象,魔生智慧方深。智慧寂灭万缘根,不解智魔作甚。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己夹:云宝玉亦知医理,却只是在颦、钗等人前方露,亦如后回许多明理之语,只在闺前现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经济人前如痴如呆,实令人可恨。但雨村等视宝玉不是人物,岂知宝玉视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与接谈也。宝玉之情痴,真乎?假乎?看官细评。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己夹:袭卿能使颦卿一赞,愈见彼之为人矣,观者诸公以为如何?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庚侧:的是宝钗行事。“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己夹:宝钗如何?观者思之。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庚侧:活像过时奶妈骂丫头。“忘了本的小娼妇!庚侧:在袭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来。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庚侧:看这句几把批书人吓杀了。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庚侧:幸有此二句,不然我石兄袭卿扫地矣。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庚侧:虽写得酷肖,然唐突我袭卿,实难为情。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庚侧:若知“好事多魔”,方会作者这意。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庚侧:真有是语。谁不帮着你呢,庚侧:真有是事。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庚侧:冤枉冤哉!我都知道那些事。庚侧:囫囵语,难解。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庚侧:奶妈拿手话。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庚眉:特为乳母传照,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石头记》无闲文并虚字在此。壬午孟夏。畸笏老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庚侧:四字,嬷嬷是看重二人身份。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庚侧:好极,妙极,毕肖极!庚眉: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账,听得後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他今儿输了钱,庚侧:找上文。迁怒于人。庚侧:有是争竞事。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庚侧:阿凤两提“老太太”,是叫老妪想袭卿是老太太的人,况又双关大体,勿泛泛看去。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庚侧:何等现成,何等自然,的是凤卿笔法。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庚侧:一丝不漏。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庚侧:批书人也是这样说。看官将一部书中人一一想来,收拾文字非阿凤俱有琐细引迹事。《石头记》得力处俱在此。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庚侧:实言,非谬语也。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庚侧:从“狐媚子”等语来,实实好语,的是袭卿。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庚眉:一段特为怡红袭人、晴雯、茜雪三环之性情见识身份而写。己卯冬夜。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庚侧:心中时时刻刻正意语也。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替他去了簪环,看他躺下,自往上房来。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庚侧:正文。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庚侧:灯节。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庚眉: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庚侧:岂敢。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庚侧:每于如此等处石兄何尝轻轻放过不介意来?亦作者欲瞒看官,又被批书人看出,呵呵。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庚侧: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庚侧:金闺细事如此写。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庚侧:虽谑语,亦少露怡红细事。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庚侧:此系石兄得意处。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庚侧:好看,趣。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庚侧:麝月摇手为此,可儿可儿!“我怎么磨牙了?庚侧:好看煞!咱们倒得说说。”庚眉:娇憨满纸令人叫绝。壬午九月。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庚侧:找上文。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己夹: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顽,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庚眉:写环兄先赢,亦是天生地设现成文字。己卯冬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庚侧:好看煞。己夹:娇憨如此。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庚侧:更也好看。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蒙侧:酷肖。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庚侧:酷肖。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庚侧: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庚侧:蠢驴!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庚侧: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己夹: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庚侧:此意不呆。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庚眉:又用讳人语瞒着看官。己卯冬夜。——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庚侧:听了这一个人之话,岂是呆子?由你自己说罢。我把你作极乖的人看。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庚侧:呆子都会立这样意,说这样话?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庚侧:多事人等口角谈吐。一问不答,庚侧:毕肖。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庚侧:反得了理了,所谓贬中褒,想赵姨即不畏阿凤,亦无可回答。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庚侧:嫡嫡是彼亲生,句句竟成正中贬,赵姨实难答言。到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协。己卯冬夜。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庚侧:“弹妒意”正文。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蒙侧: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礼,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批至此,不禁浮一大白又一大白矣!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庚侧:转得好。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庚侧:作者当记一大百乎。笑笑。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庚侧:收拾得好。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庚侧:又一折笔,更觉有味。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庚侧:本来面目,断不可少。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蒙夹批:三字写着环哥。自己和迎春等顽去。不在话下。己夹:一段大家子奴妾吆吻,如见如闻,正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为宝玉肯效凤姐一点余风,亦可继荣、宁之盛,诸公当为如何?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己夹: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洩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庚眉:“等着”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闭目熟思,方知趣味。非批书人漫拟也。己卯冬夜。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己夹:写湘云又一笔法,特犯不犯。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庚侧:总是心中事语,故机括一动,随机而出。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己夹:此时宝钗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来劝,后文察其心性,故掷之不闻矣。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己夹:盖宝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见宝钗难却其意,故暂随彼去,以完宝钗之情,是以少坐仍来也。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庚侧:石头惯用如此笔仗。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庚侧:八字足可消气。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你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己夹: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记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己夹:真正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 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庚侧:一语仍归儿女本传,却又轻轻抹去也。庚眉:明明写湘云来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写玉、林小角口,又用宝钗岔开,仍不了局。再用千句柔言百般温态,正在情完未完之时,湘云突至,“谑娇音”之文终见。真是“卖弄有家私”之笔也。丁亥夏。畸笏叟。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己夹: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巧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庚眉:此作者放笔写,非褒钗贬颦也。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己: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得力处是凤姐拉李嬷嬷去,借环哥弹压赵姨。细致处宝钗为李嬷劝宝玉,安慰环哥,断喝莺儿。至急为难处是宝、颦论心。无可奈何处是“就拿今日天气比”,“黛玉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他!’”冷眼最好看处是宝钗、黛玉看凤姐拉李嬷云“这一阵风”;玉、麝一节。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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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22:4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戚:群艳大观中,柳弱系轻风。惜花与度曲,笑看利名空。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蓉、萍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庚侧:一派心机。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蒙侧:活跳。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蒙侧:发人一笑。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庚侧:写凤姐风月之文如此,总不脱漏。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庚侧:好章法!蒙侧:粗蠢,情景可笑。后将有大观园中一段奇情韵,不得不先为此等丑语一(迭)[跌],以作未火先烟之象。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办。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于是命小厮拿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庚侧:韵人行韵事。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蒙侧:何等精细!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庚眉: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己卯冬夜。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庚侧:多大力量写此句。余亦惊骇,况宝玉乎!回思十二三时,亦曾有是病来。想时不再至,不禁泪下。宝玉听了,蒙侧:大家风范!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蒙侧:写尽祖母溺爱,作后文之本!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庚侧:有是事,有是人。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庚侧:活像活现。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庚侧:“消气散”用的好。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庚侧: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蒙侧:为天下年老父母一哭!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庚眉:写宝玉可入园,用“禁管”二字,得体理之至。壬午九月。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蒙侧:活现!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庚侧:大家细细听去,活似小儿口气。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庚侧:几乎改去好名。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庚侧:好收拾。蒙侧:严父慈母,其事异,其行则一。“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庚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蒙侧:何等牵连!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庚侧:等坏了,愁坏了。所以有“堆下笑来问”之话。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就说大话,毕肖之至!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庚侧:颦儿亦有盘算事,拣择清幽处耳,未知择邻否?一笑。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庚侧:择邻出于玉兄,所谓真知己。蒙侧:作后文无限张本。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庚夹:八字写得满园之内处处有人,无一处不到。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庚侧:未必。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庚侧:有之。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云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庚眉:四诗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也。壬午孟夏。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庚夹:不进园去,真不知何心事。
  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庚侧: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今痛恨。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蒙侧:自古恶奴坏事。“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庚侧:好一阵凑趣风。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庚夹:情不情。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辰夹:写出扫花仙女。庚侧: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庚眉: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过仙笔不写,恐亵我颦卿故也。己卯冬。 丁亥春间,偶识一浙省新发,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缘所缠无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几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恨与阿颦结一笔墨缘之难若此!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蒙侧:真是韵人韵事!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庚侧:如见如闻。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庚侧:好名色!新奇!葬花亭里埋花人。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庚侧:宁使香魂随土化。岂不干净。”庚夹: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庚侧:顾了这头,忘却那头。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庚侧: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庚侧:唬杀!急杀!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庚侧:虽是混话一串,却成了最新最奇的妙文。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庚侧:此誓新鲜。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庚侧:看官想用何等话,令黛玉一笑收科?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庚侧:更借得妙!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蒙侧:儿女情,丝毫无淫念,韵雅直至!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庚夹:一语度下。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庚夹:有原故。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庚侧:入正文方不牵强。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庚夹:妙法!必云“不大喜看”。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庚夹:却一喜便总不忘,方见楔得紧。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庚眉: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己卯冬。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庚侧:非不及钗,系不曾于杂学上用意也。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庚侧:将进门便是知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庚: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自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
  总评:诗童才女,添大观之颜色;埋花听曲,写灵慧之悠闲。妒妇主谋,愚夫听命,恶仆殷勤,淫词胎邪。开楞严之密语,闭法戒之真宗,以撞心之言,与石头讲道,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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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22:5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庚: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庚侧: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庚侧:一丝不漏。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庚侧:“回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庚侧:为学诗伏线。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庚夹:棋不论盘,书不论章,皆是娇憨女儿神理,写得不即不离,似有似无,妙极!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庚眉:是书最好看如此等处,系画家山水树头丘壑俱备,末用浓淡墨点苔法也。丁亥夏。畸笏叟。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庚侧:胭脂是这样吃法。看官可经过否?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庚侧: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庚侧:此五字内有深意深心。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庚侧:一丝不漏。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庚侧:芸哥此处一现,后文不见突然。“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庚侧:大族人众,毕真,有是理。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庚侧:何尝是十二三岁小孩语。倒象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庚侧:虽是随机而应,伶俐人之语,余却伤心。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庚侧:是兄凑弟趣,可叹!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庚侧:何其堂皇正大之语。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庚侧:一丝不乱。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庚侧:一丝不乱。宝玉方请安。辰夹:好规矩。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庚侧: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侧:千里伏线。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庚侧:明显薄情之至。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庚夹:逐步一段为五鬼魇魔法作引。脂砚。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庚侧: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庚侧: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庚侧:已被芸哥瞒过了。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庚侧: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来空了。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庚夹:甥舅之谈如此,叹叹!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庚侧:何如,何如?余言不谬。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庚侧:推脱之辞。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庚侧: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庚侧: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庚侧: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庚夹: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庚侧:有志气,有果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庚侧:虽写小人家涩细,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气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头记》笔仗全在如此样者。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庚侧: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庚眉:自上看来,可是一口气否?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庚眉: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大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庚侧:写生之笔。“原来是贾二爷,庚侧:如此称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庚侧:本无心之谈也。倪二道:“不妨不妨,庚侧:如闻。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庚侧:写得酷肖,总是渐次逼出,不见一丝勉强。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庚侧:可是一顺而来?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庚侧: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庚侧:知己知彼之话。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庚侧:知己知彼之话。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庚侧: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庚侧:芸哥亦善谈,好口齿。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庚侧:“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是也。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庚侧: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庚侧:爽快人,爽快语。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庚侧:常起坐处人,毕真。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庚侧:仍应前。不在话下。庚眉:读阅“醉金刚”一回,务吃刘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庚侧:芸哥实怕倪二,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庚侧: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
  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庚侧:当家人有是派头。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庚侧:那一个不喜奉承。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庚眉:自往卜世仁处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庚侧:过下无痕,天然而来文字。贾芸道:“有个原故,庚侧:接得如何?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庚侧:随口语,极妙!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蒙侧:世法人情,随便招来,皆是奇妙文章。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庚侧:像得紧,何尝撒谎?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蒙侧:作者是何神圣,具此等大光明眼,无微不照?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蒙侧:为大千世界一哭。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蒙侧:有此一番必当孝顺、必当收下、必得备用之情景,行文妙看杀人,立意稀落杀人,看至此不知当哭当笑。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蒙侧:逼真。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庚侧:像个婶子口气,好看杀!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庚夹:看官须记,凤姐所喜是奉承之言,打动了心,不是见物而欢喜,若说是见物而喜,便不是阿凤矣。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庚侧:的是阿凤行事心机笔意。“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蒙侧:一样叔婶,两般侍奉。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庚侧:好名色。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蒙侧:行云流[水],一字不空。真是空灵活跳。
  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庚侧: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法。说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蒙侧:是必然之理。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庚侧:二“好”字是遮饰半句来不到语。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庚侧:口气极像。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庚侧:一句,礼当。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庚侧:这句是情孽上生。蒙侧:五百年风流孽冤。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庚侧: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庚侧:一连两个“他”字,怡红院中使得,否则有假矣。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蒙侧:业已种下爱根俟,后无计可拔。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庚侧:滑贼。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庚侧:也作得不像撒谎,用心机人可怕是此等处。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蒙侧:非此等话法,则是因昨日之物起见了。锦心绣口,真真拜服。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蒙侧:这样话实是以非理加之,而世人大都乐爱喜闻,吾深怪之。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庚侧:曹操语。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庚侧:又一折。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庚侧:总不认受冰麝贿。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庚夹:至此便完种树工程。一者见得趱赶工程原非正文,不过虚描盛时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为避难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树其价怎么,买定必株,岂不烦絮矣?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庚侧:若是一个女孩子,可保不忘的。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庚夹: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宝玉的房中,见得时时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无人,所谓凑巧其一也。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庚夹:三字不可少。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庚夹:妙!文字细密,一丝不落,非批得出者。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庚夹:是宝玉口气。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庚侧:神龙变化之文,人岂能测?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庚夹:六个“一面”,是神情,并不觉厌。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纂,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庚夹:与贾芸目中所见不差。宝玉看了,便笑问道:庚夹:神情写得出。“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庚夹:妙问。必如此问方是笼络前文。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庚夹:神情如画。“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庚侧:这是下情不能上达意语也。那丫头道:
  “这话我也难说。庚侧:不伏气语,况非尔可完,故云“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庚侧:好!有眼色。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庚侧: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庚眉: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庚侧:清楚之至。
  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庚侧:难说小红无心,白描。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庚侧:“难说”二字全在此句来。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庚侧:用秋纹问,是暗透之法。“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庚侧:可是暗透法。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庚夹:又是个林。小名红玉,庚夹:“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庚夹:妙文。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庚夹: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庚夹:争夺者同来一看。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庚侧:“难说”的原故在此。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庚侧:余前批不谬。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庚夹:争名夺利者齐来一哭。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庚侧:睡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鬟。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庚:《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
  红玉在怡红院为诸环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
  总评:冷暖时,只自知,金刚、卜氏浑闲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旧债原无底。任你贵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时间,风流愿,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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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戚:有缘的,推不开;知心的,死不改。纵然是通灵神玉也遭尘败。梦里徘徊,醒后疑猜,时时兜底上心来。怕人窥破笑盈腮,独自无言偷打咳。这的是,前生造定今生债。

  话说红玉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会他去打扫屋子地,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甲侧: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甲侧:不知“好”字是如何讲?答曰:在“何等行为”四字上看便知,玉儿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甲侧:八字写尽蠢鬟,是为衬红玉,亦如用豪贵人家浓妆艳饰插金戴银的衬宝钗、黛玉也。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庚侧:文字有层次。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甲夹: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甲侧:此处方写出袭人来,是衬贴法。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喷壶借来使使,我们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甲侧: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甚。
  展眼过了一日,甲侧: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捱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甲侧:所谓一笔两用也!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甲侧:用《金刚咒》引五鬼法。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甲侧:小人乍得意者齐来一玩。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甲侧:暗中又伏一风月之隙。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甲夹:风月之情,皆系彼此业障所牵。虽云“惺惺惜惺惺”,但亦从业障而来。蠢妇配才郎,世间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尤多,所谓业障牵魔,不在才貌之论。庚眉:此等世俗之言,亦因人而用,妥极当极!壬午孟夏,雨窗。畸笏。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甲侧:是大家子弟模样。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甲侧:余几几失声哭出。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甲侧: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甲侧:慈母娇儿写尽矣。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甲侧:已伏金钏回矣。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甲侧:阿凤活现纸上。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庚侧:为下文紧一步。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甲侧:补出素日来。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甲侧: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甲侧:两笑,坏极。庚眉:为五鬼法作耳,非泛文也。雨窗。道:“便说是自己烫的,甲侧: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叹。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甲侧:坏极!总是调唆口吻,赵氏宁不觉乎?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甲夹:写宝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甲夹:写林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经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少,观者实实看不出者。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甲侧:二人纯用体贴功夫。甲夹:将二人一并,真真写他二人之心玲珑七窍。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甲侧: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写去。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甲侧: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甲侧:贼婆先用大铺排试之。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甲眉:“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啬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钱三百余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甲侧:贼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来,后用如此数语收之,使太君必心悦诚服愿行。贼婆,贼婆,费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甲侧:有“各院各房”,接此方不觉突然。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
  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甲侧:见者有分是也。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甲侧:赵妪数语,可知玉兄之身份,况在背后之言。我只不伏这个主儿。”甲侧:活现赵妪。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甲侧:活现阿凤。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甲侧:是心胆俱怕破。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庚侧:这是妒心正题目。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庚侧:有隙即入,所谓贼婆,是极!“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庚侧:二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甲侧:贼婆操必胜之券,赵妪已堕术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甲侧:远一步却是近一步。贼婆,贼婆!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甲侧:探谢礼大小是如此说法,可怕可畏!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喳说了几句话。甲侧:所谓狐群狗党大家难免,看官着眼。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甲侧:痴妇,痴妇!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甲侧:有道婆作干娘者来看此句。“并不顾”三字怕杀人。千万件恶事皆从三字生出来。可怕可畏可警,可长存戒之。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甲侧:如此现成,更可怕。庚侧:如此现成,想贼婆所害之人岂止宝玉、阿凤二人哉?大家太君夫人诫之慎之。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甲眉:宝玉乃贼婆之寄名干儿,一样下此毒手,况阿凤乎?三姑六婆之害如此,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斋念佛之夫人太君,岂能防范的来?此系老太君一大病。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为写出,使看官再四着眼,吾家儿孙慎之戒之!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甲侧: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甲侧:妙妙!“笋根稚子无人见”,今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
  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甲侧:恐冷落圆亭花柳,故有是十数字也。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甲侧:纯用画家笔写。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甲侧:闺中女儿乐事。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庚侧:有照应。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甲侧:该云“我正看《会真记》呢”。一笑。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庚眉:二宝答言是补出诸艳俱领过之文。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甲侧:卿爱因味轻也。卿如何担的起味厚之物耶?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甲侧: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庚侧: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庚侧:好赞!该他赞。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甲侧:此句还要候查。说着便啐了一口。
  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甲侧:大大一泄,好接后文。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庚侧:此刻好看之至!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甲侧: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甲侧:自黛玉看书起分三段写来,真无容针之空。如夏日乌云四起,疾闪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乐如之,其令人宁不叫绝!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庚眉: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己卯冬夜。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甲侧:写玉兄惊动若许人忙乱,正写太君一人之钟爱耳。看官勿被作者瞒过。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甲夹: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是一族腾腾大舍。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甲侧: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仗,写得出。庚侧:写呆兄是躲烦碎文字法。好想头,好笔力。《石头记》最得力处在此。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甲侧: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一笔,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甲侧: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甲夹: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甲侧:写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甲侧:收拾得干净有着落。庚侧:收拾得得体正大。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甲侧:四字写尽政老矣。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甲侧:念书人自应如是语。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甲侧:补明赵妪进怡红为作法也。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甲侧:“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之谓也。“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庚侧:断不可少此句。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庚侧:大遂心人必有是语。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甲夹:奇语,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甲侧:偏写一头不了又一头之文,真步步紧之文。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椁的拉来打死。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甲侧:不费丝毫勉强,轻轻收住数百言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全在此处。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法为幸。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甲侧:作者是幻笔,合屋俱是幻耳,焉能无闻?心中亦希罕,甲侧:政老亦落幻中。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甲夹: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
  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甲侧:避俗套法。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庚侧:点题。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甲夹: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观者着眼,方可读《石头记》。故不灵验了。甲侧:读书者观之。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庚侧:“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听持诵否?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庚侧:正点题,大荒山手捧时语。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甲夹:见此一句,令人可叹可惊,不忍往后再看矣!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甲侧: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甲侧:无百年的筵席。冤孽偿清好散场!”甲侧:三次锻炼,焉得不成佛作祖?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庚侧:是要紧语,是不可不写之套语。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庚眉: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僧道踪迹虚实,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文也。壬午孟夏,雨窗。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甲侧:能领持诵,故如此灵效。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甲侧:昊天罔极之恩如何报得?哭杀幼而丧亲者。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甲眉:通灵玉听癞和尚二偈即刻灵应,抵却前回若干《庄子》及语录机锋偈子。正所谓物各有所主也。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甲侧:针对得病时那一声。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庚侧:这一句作正意看,余皆雅谑,但此一谑抵颦儿半部之谑。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那些贫嘴恶舌的人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甲:先写红玉数行引接正文,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灯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萨,大光明普照菩萨引五鬼魇魔法是一线贯成。
  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
  此回本意是为禁三姑六婆进门之害,难以防范。

  庚:此回书因才干乖觉太露,引出事来,作者婆心为世之乖觉人为鉴。
  总评:欲深魔重复何疑,苦海冤河解者谁?结不休时冤日盛,井天甚小性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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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蜜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戚:一个是时才得传消息,一个是旧喜化作新歌。真真假假事堪疑,哭向花林月底。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甲侧:岔开正文,却是为正文作引。庚侧: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甲侧:交代井井有法。庚侧:前文有言。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庚侧:是补写否?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甲侧:潇湘常事出自别院婢口中,反觉新鲜。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庚眉:此等细事是旧族大家闺中常情,今特为暴发钱奴写来作鉴。一笑。壬午夏,雨窗。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庚侧:是补写否?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甲侧:闲言中叙出黛玉之弱。草蛇灰线。红玉道:“胡说!庚侧:如闻。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庚侧:从旁人眼中口中出,妙极!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甲侧:此句令人气噎,总在无可奈何上来。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庚侧:是补文否?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庚侧:是补写否?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庚侧:是补写否?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庚侧:道着心病。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庚侧:确论公论,方见袭卿身份。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甲侧:此时写出此等言语,令人堕泪。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庚侧:不但佳蕙,批书者亦泪下矣。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庚侧:还是补文。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甲侧:却是小女儿口中无味之谈,实是写宝玉不如一环婢。甲眉: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甲眉:“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甲侧:文字又一顿。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甲侧:又是不合式之言,擢心语。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甲侧:活龙活现之文。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庚侧:何如?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庚侧:是补文否?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庚侧: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一面说着,一面出神,甲侧:总是画境。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庚侧:还是补文。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庚侧:袭人身份。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庚侧:曲折再四,方逼出正文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甲侧:奇文,真令人不得机关。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甲侧:囫囵不解语。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甲侧:奇文神文。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甲侧:更不解。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甲侧:是遂心语。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甲侧:妙!的是老妪口气。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甲侧:更不解。就回不进来才是。”甲夹:是私心语,神妙!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甲夹:总是私心语,要直问又不敢,只用这等语慢慢的套出。有神理。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甲夹:总是不言神情,另出花样。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甲夹:坠儿者,赘也。人生天地间已是赘疣,况又生许多冤情孽债。叹叹!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庚侧:等的是这句话。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甲夹:妙!不说红玉不走,亦不说走,只说“刚走到”三字,可知红玉有私心矣。若说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则文字死板,且亦棱角过露,非写女儿之笔也。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甲夹:看官至此,须掩卷细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点“红”字处,可与此处想如何?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甲夹:伤哉,转眼便红稀绿瘦矣。叹叹!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甲侧:此文若张僧繇点睛之龙,破壁飞矣,焉得不拍案叫绝!“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甲侧:器皿叠叠。庚侧:不能细览之文。文章闪灼,甲侧:陈设垒垒。庚侧:不得细玩之文。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甲侧:武夷九曲之文。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甲侧: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经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庚侧:小叔身段。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甲侧:不伦不理,迎合字样,口气逼肖,可笑可叹!庚侧:谁一家子?可发一大笑。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甲侧:前写不敢正眼,今又如此写,是用茶来,有心人故留此神,于接茶时站起,方不突然。庚侧:此句是认人,非前溜红玉之文。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甲侧:《水浒》文法用的恰,当是芸哥眼中也。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甲侧: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庚侧:如何?可知余前批不谬。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甲夹:总写贾芸乖觉,一丝不乱。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甲侧:红玉何以使得?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甲夹: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经)可说的!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甲夹: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庚侧: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甲侧:渐渐入港。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庚侧:“传”字正文,此处方露。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甲夹: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甲侧:不答得妙!庚侧:不答上文,妙极!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庚侧:玉兄最得意之文,起笔却如此写。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甲侧:余亦不解。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甲侧:前文。庚侧:此等文可是人能意料的?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甲侧:奇文奇语,默思之方意会。为玉兄之毫无一正事,只知安富尊荣而写。庚侧:答得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庚侧:像无意。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甲夹: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庚侧:原无意。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甲侧:无一丝心机,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话来。庚侧:三字如此出,足见真出无意。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甲侧:写得出,写得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甲夹:未曾看见先听见,有神理。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甲侧:用情忘情神化之文。庚眉:先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自纱窗中暗暗透出”,“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昏睡睡”仙音妙音来,非纯化功夫之笔不能,可见行文之难。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甲侧:有神理,真真画出。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庚眉:二玉这回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也。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甲侧:一丝不漏,且避若干嚼蜡之文。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甲侧:妙极!可知黛玉是怕宝玉去也。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甲侧:真正无意忘情。庚侧:真正无意忘情冲口而出之语。庚眉:方才见芸哥所拿之书一定是《西厢记》,不然如何忘情之此?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甲侧:我也要恼。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庚眉:若无如此文字收拾二玉,写颦无非至再哭恸哭,玉只以赔尽小心软求漫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用险句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各怀一惊心意,再作下文。壬午孟夏,雨窗。畸笏。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的一般,甲侧:不止玉兄一惊,即阿颦亦不免一吓,作者只顾写来收拾二玉之文,忘却颦儿也。想作者亦似宝玉道《西厢》之句,忘情而出也。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是作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看时,见是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笑道:甲侧:如此戏弄,非呆兄无人。欲释二玉,非此戏弄不能立解,勿得泛泛看过。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庚侧:非呆兄行不出此等戏弄,但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写来酷肖。“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庚侧:酷肖。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甲侧:写粗豪无心人毕肖。庚侧:真真乱话。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茗烟道:“反叛肏的,还跪着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庚侧:如见如闻。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甲侧:呆兄亦有此语,批书人至此诵《往生咒》至恒河沙数也。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甲侧:此语令人哭不得笑不得,亦真心语也。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庚侧:又一个写法。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庚侧:逼真酷肖。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甲侧:谁说的出?经过者方说得出。叹叹!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庚侧:阿呆兄所见之画也!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甲侧:奇文,奇文!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甲眉:闲事顺笔,骂死不学之纨绔。叹叹!庚眉:闲事顺笔将骂死不学之纨绔。壬午雨窗。畸笏。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庚侧:实心人。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庚侧:如见如闻。已进来了。甲侧: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如见其人于纸上。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庚眉: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 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 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庚侧:如何着想?新奇字样。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甲侧:似又伏一大事样,英侠人累累如是,令人猜摹。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庚侧:馀文再述。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庚侧:如闻如见。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庚侧:写豪爽人如此。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甲侧:令人快活煞。庚侧:爽快人如此,令人羡煞。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甲侧:实心人如此,丝毫行迹俱无,令人痛快煞。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甲侧:收拾得好。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甲侧:生员切己之事,时刻难忘。不知是祸是福,庚侧:下文伏线。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他,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甲侧:暗对呆兄言宝玉配吃语。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甲侧:本是切己事。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甲侧:呆兄此席,的是合和筵也。一笑。庚侧:这席东道是和事酒不是?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甲侧:《石头记》最好看处是此等章法。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庚侧:避难法。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庚眉:晴雯迁怒是常事耳,写钗、颦二卿身上,与踢袭人之文,令人与何处设想着笔?丁亥夏。畸笏叟。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甲侧:犯宝钗如此写法。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甲侧:指明人则暗写。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甲侧:犯黛玉如此写明。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甲侧:不知人则明写。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甲侧: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又想若开了门,如何有后面很多好字样好文章,看官者意为是否?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甲侧:寄食者着眼,况颦儿何等人乎?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甲侧:可怜杀!可疼杀!余亦泪下。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甲侧: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来是哭出来的。一笑。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且看下回。

  甲:此回乃颦儿正文,故借小红许多曲折琐碎之笔作引。
  怡红院见贾芸,宝玉心内似有如无,贾芸眼中应接不暇。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又“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俱纯化工夫之笔。
  二玉这回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也。
  收拾二玉文字,写颦无非哭玉、再哭、恸哭,玉只以陪事小心软求慢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险语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各怀以惊心意,再作下文。
  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晴雯迁怒系常事耳,写于钗、颦二卿身上与踢袭人、打平儿之文,令人于何处设想着笔。
  黛玉望怡红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来。

  总评: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幸得人语说连理,又忽见他枝并蒂。难猜未解细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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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庚:《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践花日诸艳毕集之期。践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他倒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庚侧:四字闪煞颦儿也。自觉无味,便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他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庚侧:画美人之秘诀。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庚侧:补写,却是避繁文法。先时还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竟常常的如此,甲侧:补潇湘馆常文也。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没人去理,由他去闷坐,庚侧:所谓“久病床前少孝子”是也。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甲侧:画美人秘诀。眼睛含着泪,庚侧:前批的画美人秘诀,今竟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好似木雕泥塑甲侧:木是旃檀,泥是金沙方可。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庚侧:无论事之有无,看去有理。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颻,花枝招展,甲侧:数句大观园景倍胜省亲一回,在一园人俱得闲闲寻乐上看,彼时只有元春一人闲耳。庚侧:数句抵省亲一回文字,反觉闲闲有趣有味的领略。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甲侧:桃、杏、燕、莺是这样用法。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庚眉:不写凤姐随大众一笔,见红玉一段则认为泛文矣。何一丝不漏若此。畸笏。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庚侧:一人不漏。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甲侧:安插一处,好写一处,正一张口难说两家话也。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庚侧:道尽二玉连日事。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甲侧:道尽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甲侧: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庚侧:若玉兄在,必有许多张罗。宝钗也无心扑了,庚侧:原是无可无不可。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甲侧:无闲纸闲笔之文如此。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庚眉: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庚侧:岂敢。庚眉:这是自难自法,好极好极!惯用险笔如此。壬午夏,雨窗。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庚侧:贼起飞志,不假。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甲侧:四字写宝钗守身如此。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庚侧:道尽矣。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庚侧: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庚眉:此句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认错作者章法。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庚侧:像极!好煞,妙煞!焉的不拍案叫绝!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庚侧:像极!是极!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甲侧: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甲侧:宝钗身份。庚侧:实有这一句的。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庚侧:移东挪西,任意写去,却是真有的。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甲侧:二句系黛玉身份。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庚侧:勉强话。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使唤个人出去,可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罢了。”甲侧:操必胜之券。红儿机括志量,自知能应阿凤使令意。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庚侧:反如此问。我使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答应。”庚侧:问那小姐为此。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甲侧:“哎哟”“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无能为者。前文打量生的“干净俏丽”四字,合而观之,小红则活现于纸上矣。庚侧:夸赞语也。也罢了。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庚侧:一件。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庚侧:二件。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庚侧:小点缀。一笑。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庚侧:妙极!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庚侧:又一折。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庚侧:必有此数句,方引出称心得意之语来。再不用本院人见小红,此差只几分遂心。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甲侧:岔一人问,俱是不受用意。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甲侧:非小红夸耀,系尔等逼出来的,离怡红意已定矣。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庚侧:得意!称心如意,在此一举荷包。方没言语了,甲侧:众女儿何苦自讨之。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庚侧:虽是醋语,却与下无痕。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甲侧:交代不在盘架下了。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庚侧:两件完了。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甲侧:可知前红玉云“就把那按奶奶的主意”是欲俭,但恐累赘耳,故阿凤有是问,彼能细答。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甲侧:又一门。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甲侧:又一门。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甲侧:又一门。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庚侧:又一润色。李氏道:“嗳哟!甲侧: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庚侧:写死假斯文。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人之外,我就怕和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庚侧:贬杀,骂杀。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甲侧:红玉听见了吗?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甲侧:红玉此刻心内想:可惜晴雯等不在傍。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庚侧:不假。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别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庚侧:所以说“比你大的大的”。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庚侧:晴雯说过。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甲侧: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甲侧:传神。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对天聋地哑。甲侧:用的是阿凤口角。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甲侧:真真不知名,可叹!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庚侧:又一下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肯跟,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甲侧:有悌弟之心。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甲侧:总是追写红玉十分心事。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甲侧:好答!可知两处俱是主见。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庚侧:千愿意万愿意之言。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侧: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庚眉: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有也。己卯冬夜。庚眉: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庚侧:截得真好。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庚侧:好,接得更好。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甲侧:明知无是事,不得不作开谈。教我悬了一夜心。”庚侧:并不为告悬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甲侧:不见宝玉,阿颦断无此一段闲言,总在欲言不言难禁之意,了却“情情”之正文也。庚侧:倒像不曾听见的。“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甲侧:毕真不错。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象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庚侧:毕真不错。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仙鹤,庚侧:二玉文字岂是容易写的,故有此截。庚眉:《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了。”甲侧:横云截岭,好极,妙极!二玉文原不易写,《石头记》得力处在兹。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哥哥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庚侧:是移一处语。宝玉听说,便跟了他来到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叫你没有?”甲侧:老爷叫宝玉再无喜事,故园中合宅皆知。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甲侧:非谎也,避繁也。庚侧:怕文繁。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庚眉:若无此一岔,二玉和合则成嚼蜡文字。《石头记》得力处正此。丁亥夏。畸笏叟。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庚侧:不知物理艰难,公子口气也。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甲侧:是论物?是论人?看官着眼。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庚侧:补遗法。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庚侧:指环哥。鞋搭拉袜搭拉的甲侧:何至如此,写妒妇信口逗。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象了!还有笑话呢:甲侧:开一步,妙妙!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庚眉:这一节特为“兴利除弊”一回伏线。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庚侧:截得好。“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甲侧: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越性迟两日,甲侧:作书人调侃耶?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庚眉: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如何写《葬花吟》?《石头记》无闲文闲字正此。丁亥夏。畸笏叟。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甲侧:至埋香冢方不牵强,好情理。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甲侧:收拾的干净。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甲侧:怕人笑说。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庚侧:新鲜。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甲侧:奇文异文,俱出《石头记》上,且愈出愈奇文。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甲侧:岔开线络,活泼之至!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甲戌特批:诗词歌赋,如此章法写于书上者乎?
  甲眉:“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更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庚侧:诗词文章,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庚眉:“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甲侧: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嘻!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掷笔以待。庚眉: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 先生想身非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 噫嘻!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笔以待。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底,再看下回。

  甲:饯花辰不论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致生趣耳。
  池边戏蝶,偶尔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女夫子。
  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又如何写《葬花吟》。
  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

  总评:幸逢知己无回避,密语隔窗怕有人。总是关心浑不了,叮咛嘱咐为轻春。
  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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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庚: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甲眉: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己,玉兄外实无一人。想昨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作点金为铁之人,笨甚笨甚!(庚眉作“幸甚幸甚!”)庚侧:百转千回矣。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甲侧: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甲侧:二句作禅语参。甲眉:一大篇《葬花吟》却如此收拾,真好机杼笔法,令人焉得不叫绝称奇!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甲侧:岂敢岂敢。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甲侧:“情情”,不忍道出“的”字来。长叹了一声,庚侧:不忍也。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甲侧:折得好,誓不写开门见山文字。往怡红院来。可巧庚侧:哄人字眼。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撂开手。”甲侧:非此三字难留莲步,玉兄之机变如此。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甲侧:相离尚远,用此句补空,好近阿颦。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庚侧:走得是。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甲侧:自言自语,真是一句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甲侧:以下乃答言,非一句话也。“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甲侧:我阿颦之恼,玉兄实摸不着,不得不将自幼之苦心实事一诉,方可明心以白今日之故,勿作闲文看。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庚侧:要紧语。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庚侧:反派不是。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庚侧:心事。凤姐姐甲侧:用此人瞒看官也,瞒颦儿也。心动阿颦在此数句也。一节颇似说辞,玉兄口中却是衷肠话。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甲侧:玉兄泪非容易有的。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庚侧:有是语。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庚侧:可怜语。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庚侧:实难为情。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庚侧:真有是事。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庚侧:又瞒看官及批书人。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甲侧:“情情”本来面目也。庚侧:“情情”衷肠。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庚侧:正文,该问。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庚侧:实实不知。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甲侧:急了。林黛玉啐道:庚侧:如闻。“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庚侧:不要兄言,彼已亲睹。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庚侧:玉兄口气毕真。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庚侧:不快活之称。也该教训教训,庚侧:照样的妙!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庚侧:也还一句,的是心坎上人。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甲侧:至此心事全无矣。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甲侧:收拾得干净。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庚侧:是新换了的口气。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庚侧:何如?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甲侧:引下文。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甲侧:奇文奇语。宝玉扎手笑道:甲侧:慈母前放肆了。庚眉:此写玉兄,亦是释却心中一夜半日要事,故大大一泄。己卯冬夜。“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甲侧:宝玉因黛玉事完,一心无挂碍,故不知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甲侧:慧心人自应知之。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甲侧:是语甚对,余幼时所闻之语合符,哀哉伤哉!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庚侧:伏线。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甲侧:此语亦不假。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庚眉: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势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丁亥夏。畸笏叟。宝玉笑道:“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庚侧:只闻名。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kolistan按:此句列藏本缺,梦稿本为旁添;其余各本都混入正文[“不足”,戚本蒙本作“还不够”]。从上下文语气连贯看,此句应为批语。径改。)龟大何首乌,庚侧:听也不曾听过。千年松根茯苓胆,庚眉:写得不犯冷香丸方子。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己卯冬夜。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庚侧:还有奇的。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庚侧:好看煞,在颦儿必有之。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庚侧:且不接宝玉文字,妙!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甲侧:不止阿凤圆谎,今作者亦为圆谎了,看此数句则知矣。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直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庚侧:分析得是,不敢正犯。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量我撒谎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庚侧:后文方知。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甲侧:冷眼人自然了了。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庚侧:也才吃了饭。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庚侧:是阿凤身段。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庚侧:有是语,有是事。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合你说说,要叫了来使唤,总也没说,今儿见你才想起来。”甲侧:字眼。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甲侧:红玉接杯倒茶,自纱屉内觅至回廊下,再见此处如此写来,可知玉兄除颦外,俱是行云流水。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甲侧:又了却怡红一冤孽,一叹!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甲侧:忙极!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甲侧:非也,林妹妹叫我呢。一笑。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甲侧:安慰祖母之心也。因问:“林妹妹在那里?”甲侧:何如?余言不谬。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甲侧:有意无意,暗合针对,无怪玉兄纳闷。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甲眉:连重二次前言,是颦、宝气味暗合,勿认做有小人过言也。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甲侧:仍丢不下,叹叹!“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甲侧:何苦来?余不忍听。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茗烟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茗烟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甲侧:此门请出玉兄来,故信步又至书房,文人弄墨,虚点缀也。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茗烟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你妈的屄!庚侧:活现活跳。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甲侧:与夜间叫人对看。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茗烟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茗烟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茗烟。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茗烟、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与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甲眉: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的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壬午孟夏。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
  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甲侧: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庚眉: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日。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甲侧: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甲侧:爽人爽语。这竟是捉弄我呢!”庚侧:岂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庚侧:有理。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听宝玉说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
  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甲侧:紫英口中应当如是。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
  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甲侧:道着了。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
  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甲侧:双关,妙!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甲侧:受过此急者,大都不止呆兄一人耳。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甲眉: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甲侧:不愁,一笑。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往里戳。”甲侧:有前韵句,故有是句。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甲侧:何尝呆?”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甲侧:佳谶也。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
  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甲侧:真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甲侧:瞒过众人。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甲侧:奇谈。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甲侧:用云儿细说,的是章法。庚眉: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月意也。壬午重阳。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诀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甲侧:红绿牵巾是这样用法。一笑。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庚侧:随口谎言。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甲侧: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甲侧:自道本是绛珠草也。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甲侧:宝钗往王夫人处去,故宝玉先在贾母处,一丝不乱。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甲侧:此处表明以后二宝文章,宜换眼看。所以总远着宝玉。甲眉: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好文字。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甲侧:太白所谓“清水出芙蓉”。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甲侧:忘情,非呆也。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呢。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再看下回分明。

  甲: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茜香罗暗系于袭人腰中,系伏线之文。

  总评:世间最苦是痴情,不遇知音休应声。盟誓已成了,莫迟误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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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9 16:45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庚:清虚观,贾母、凤姐原意大适意大快乐,偏写出多少不适意事来,此亦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
  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今这样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阶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上来。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撏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象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倒说的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凤姐儿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一片哭声,总因情重;金玉无言,何可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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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9 16:50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庚:借扇敲双玉,是写宝钗金蝉脱壳。
  银钗画“蔷”字,是痴女梦中说梦。
  脚踢袭人,是断无是理,竟有是事。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林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林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幸而屋里没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檫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辰夹:写尽宝、黛无限心曲,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宝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跳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说着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象‘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象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你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爱众不常,多情不寿;风月情怀,醉人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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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己:“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事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的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象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只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他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话。
  贾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己: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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