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男-离线 蒹葭苍苍
(廉州山人)

晋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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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二组

1.
午后,谢宇凡很少见地推着他那辆二手山地车拐进了南湖二组,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巷口的路灯,然后在一幢五层的小楼前停了下来,准备开门。那是一扇漆绿的双层防盗门,一抹阳光漫不经心地落在上面,显得格外醒目。
“到了么?”一米之外,庄一泓很多余的问了一句,身后行李箱滚轮摩擦出的“吱吱”声嘎然而止,他一手把住箱柄,看起来有些疲惫,之前,他在火车上整整站了一夜。
“先休息一下吧,要爬五层楼呢!”谢宇凡也累了,他本想掏钥匙,却摸出一包烟,先扔给庄一泓一支,然后去摸火柴。他以前一直用的是打火机,但自从学会一只手擦火柴之后,火机就只用来开啤酒了,在他所认识的人里,只有他会这两招。
庄一泓来得一点先兆也没有,当时谢雨凡正在上班。那是一家只有七八个人的小公司,专做网站和技术维护,因为规模不大,管理也不严格,没活干的时候,上班很自由。谢雨凡来公司的时候,几个同事正在补觉。他并不缺觉,一个人干坐着挺乏味,于是就趴在桌子上,任由脑子里胡乱跑起马来,就在马跑得恍恍惚惚的之时,桌上的手机突然惊天动地响了起来。
“嘿,我到南宁了。”电话里头,庄一泓的声音很兴奋。
两人约好在朝阳广场的天桥上见面。隔着一个马路口,庄一泓远远就看见了谢雨凡,一个劲地招手。他穿着一件湖水蓝衬衣,袖子高高挽起,长长衫尾并没有扎进裤里,在四月的风中,竟然有些飘逸起来。
庄一泓的飘逸,很大程度上源自他的体型。他瘦得很有特色——那人就像一条藤——在他们家乡,人们往往这样形容一个人的瘦。可在谢雨凡看来,庄一泓其实比藤还要细,这是因为他不仅单薄,也高,在这个据称男子平均身高不超过一米七的省份里,庄一泓从来都不缺乏高度感。
“同志,你辛苦了。”谢雨凡很有力地握住了庄一泓的手。
“为人民币服务。”庄一泓的回答相当响亮。
乘公车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在接连五辆公车司机很友好地拒绝了谢雨凡那辆山地车之后,两人觉得有些郁闷。
“怎么办?”谢雨凡说。
“如果不远的话,我们可以走着去。”庄一泓过于乐观地说。
“好吧。”谢雨凡想了想,把庄一泓的背包提到货架上。庄一泓连忙拖着行李箱跟了上去。
半个钟头的车程,他们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坐在防盗门前的台阶上,谢雨凡叼着半截烟头说:“奶奶的,老子这辈子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不过庄一泓却觉得值,对于走过的每一段路,他都有着惊人的记忆力。

2。
那是间只有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一房一厅包带厨房卫生间的居室,光厅就占了将近一半。谢雨凡物尽其用,在窗根底又摆了张床,权当半个卧室。庄一泓的行李刚好将床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填满。谢雨凡于是直起身,“唰”地把窗帘拉开。
窗口下面正是大门,猛烈的阳光顿时跌了进来。四月的阳光最是宜人,不热不辣,光线源源不断地从窗外补来,像一架无声的抽湿机,把房间里的水份一点点挤掉了,还把所过之处烤得暖烘烘的。租房的时候,谢雨凡曾把所有的房间都细看了一遍,之所以没有选择更方便的三、四楼,就是因为这一窗阳光。窗子对面只有四层,在两旁高大建筑的夹击下,从谢雨凡这边看过去,正好形成一个巨大的缺口,这个缺口不仅输入阳光,还有风。
庄一泓这时才发现,卧室对面的墙上还贴着两幅画。第一幅是双破鞋,典型的印象派手法,光和影的处理都非常到位。但庄一泓显然对另一幅更感兴趣,那是一条成年男子裸臂的素描,体毛疯长,瘦得触目惊心,中指与无名指间还夹着一支燃着的烟。庄一泓觉得,这幅画比他见过的很多禁烟宣传帖的效果都要好。
谢雨凡倒了两杯水,照例先递给庄一泓一杯,接着自己“咕咚”一气连喝了三杯,才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说:“你先坐一会,我去找房东登记一下。”说完就“蹬蹬蹬”地下二楼去了。
提起房东老头,庄一泓还在为刚才的事心有余悸——门开了,谢雨凡先上,庄一泓在后面跟着。楼道既黑且窄,如果二人迎面相遇,其中一个则必须侧身避让。就在抬头那一刹,他眼前突然闪过一团白影,悄无声息地占住了二楼的楼梯口。那是个白发老头,目光吓人。他很大方地放过了谢雨凡,却紧紧盯住了庄一泓,像要把他彻底看透才会罢休。庄一泓心里一阵发毛,赶紧趁了两步,就在与老头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很不幸地瞥见了房里的旧挂钟,还有挂钟下面那张老式梳妆台。
那种梳妆台庄一泓曾在一个鬼片里见过,一个男子背对着镜子,里面慢慢现出了一张妖艳的女人的脸,突然,那女人满嘴獠牙地扑了出来。庄一泓是个唯物主义者,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害怕。
庄一泓一边小口地喝着水,一边在欣赏那两幅画,这时,一双长满尖甲的大手正悄悄地朝他蒙了过去。

3.
蒙住庄一泓的手的主人叫罗彦。他当时正在房间里做三维效果图。一阵锁响之后,他很纳闷,谢雨凡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跟着他就听见了庄一泓的声音。
罗彦要给庄一泓来个惊喜。他很有耐心的等到谢雨凡下了楼,贴着门缝看见庄一泓正背对着他。一个坏主意马上在心里生根发起芽来。他一把扯掉了马尾辫上的小皮筋,尽可能地把后边的头发往前掠,另一只手轻轻地扭开了房门的把手。
庄一泓觉得饿极了,一天下来,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坐在临湖市场的小饭馆里,他已经写下了四个菜名。
“够了吗?”
“够了,够了。”谢雨凡端起茶杯浅呷了一口。但罗彦却把点菜本拿了过去,在下面又添了个“鱼头酸笋汤”。他是学绘画的,字不仅漂亮,而且潇洒不羁。
其实这并不是个吃饭的好地方,外面都是脏兮兮的。原先这里只有几个小贩在卖蔬菜,后来有关部门把它扩建成了一个小型综合市场。每天傍晚,商贩们遗留下来的废弃物,在清洁工没到之前,把这一带弄得像个露天垃圾场,到处都是湿黏黏的。附近还有很多不是本地人的上班族,贪图这里偏僻,租金便宜,都乐于把窝安在这里,也使得这里的小饭馆应运而生,不断地冒了出来。这些饭馆一般只提供米粉、快餐之类的便利食品。但也有个别炒菜的,谢雨凡他们吃饭的就是一间炒菜馆。
“来,兄弟,喝一个”。菜还没好,酒先上来了。罗彦端起了酒杯。在所有关于朋友的词汇里,他特别喜欢使用兄弟这个词。这个词让他觉得亲切,没有距离感。在罗彦的词典里,兄弟这个词有时指的是别人,有时则是他自己,视情况而定。
谢雨凡和庄一泓先后干完了杯中酒,罗彦抿了一小口之后却把杯子放了下来。这是罗彦一个最大短处,他纯属那种一杯脸红,两杯糊涂,三杯就要呕吐的角色。不过,罗彦除了在喝酒上不够兄弟之外,在其他事情上他绝对够兄弟。
起初,谢雨凡跟一个同事住在南湖二组合租。后来同事走了,每月三百块钱的房租水电对于薪水只有六百块的谢雨凡来说就成了一个负担,于是,罗彦就主动搬了过来,并承担起了一半的租金。罗彦本来就不缺地方住,他在省美术学院租有房子,一半作画室,一半作居室。罗彦的到来,不仅帮谢雨凡节省了一百五十块钱,还带来了无限欢乐。
结帐时,庄一泓抢先了一步,罗彦却不干了。他追着服务生,愣是让他把刚收的钱从柜台里拿了出来。补足同样数额之后,罗彦把钱硬塞进庄一泓手里,略带不满地说,“老弟远道而来,应该由兄弟买单。”说兄弟俩字时,他胸脯拍“砰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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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谢雨凡上班的地方位于民主路一个写字楼的六楼内,那是家在香港注册的小型网站制作公司,却有个非常响亮的名字——鸿达网络科技开发有限公司。这类只有七八个员工,业务单一的小企业,先天条件就决定了它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得到一个大工程或长期客户,由此大发起来;要么只能在大鱼吃小鱼的竞争中彻底玩完。同样在公司在市面上还有很多,虽然开出的薪酬惨不忍睹,但还是有不少的大学毕业生从这里开始了他们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他们在这里埋头苦干一到两年,自认积累够了相当的经验之后,就会纷纷跳糟到更大的公司或广州、深圳等发达城市。然后,另一批新的毕业生再补充进来。这里的面孔永远是年轻的,这里的人员配置永远是流动的。
作为公司的老臣,谢雨凡光凭同事对他的称呼就能迫切感到这种变化。刚进入公司那会,大家都叫他小谢,后来,一些人开始称他老谢,终于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除了经理以外,所有人都很尊敬的把他当成了前辈。不过,也有些人是特例,同事毛哥两年内跳了三次糟,而且都是在这一类公司里打转,偶尔说起这些,他总是颇有感慨的说,“俺是公司饲养员,把别人的公司养大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毛哥是做策划的,有些大场面他应付起来比较吃力。
谢雨凡是通过网络找到这家公司的,四年的大学生活使他沉稳了许多。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已没什么课,被各种考试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同学们又活跃起来了,有门路的忙着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尽情享受大学生活最后的美好时光。没门路的则马不停蹄地穿梭于各路人才交流会,一个简历复印多份,只要挨着边就递上一份。可谢雨凡不,每天仍是宿舍——食堂——机房,三点一线循环,雷打不动。在他看来,大学里有两个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食堂,另一个是机房。前者令他觉得大学真是个教育人的地方,别的不说,只要能在大学里吃上四年食堂饭,无论是多刁的嘴,也得给他治好了。而后者则使他的课余时间,在四年的漫长等待中不至于无事可做,没处打发。
当同学们还在为工作的事情焦头烂额时,谢雨凡已经在网上跟鸿达公司联系好了,对方看了他的作品之后,只提了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离校那天,谢雨凡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两个大包,走出大门那一刻,他不禁回了下头。几个本届的同学手拿相机,正挤在学校著名的门楼下,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频按快门。记忆中一些事情顿时涌了上来。四年前,他曾是怀着何等激动的心情踏进这个门,又是何等兴奋的想捉住每个路过的人的手,对他们说声“你好”……
盛夏的阳光笔直地落在凤凰树茂密的树冠上,被筛滤成星星点点。望着一树烧开的火焰,谢雨凡觉得眼角有点潮。
车来了,谢雨凡缩低脑袋,飞快拎起两个大包挤了进去。一路上,他总是能闻到一股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味道,时淡时浓。
5.
庄一泓花了半天的功夫把厨房清理了一遍。罗彦推门进来要用卫生间,看见一地的锅碗瓢盆,“哇”地叫 了一声:“兄弟,你搞边科(搞什么)啊?”庄一泓站起来,双手在毛巾上擦了擦,说:“厨科,今晚让你试试我的手艺。外面那些小餐馆又贵又不合口味,还不如自己弄。”罗彦按住庄一泓的肩膀,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家什的缝隙中一点点往里挪,他经常在外头吃饭,听庄一泓这么说,也觉得那些小饭馆,除了只会往菜里搁盐,好像啥都不会了。
庄一泓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把探进卧室,一会又抽了出来。罗彦上完厕所,厨房里已经清理出了一条小过道。“找什么呢?兄弟。”罗彦轻轻的拍了拍庄一泓的肩膀。“我说住了这么久,你们怎么连张桌子也没有。”罗彦笑笑,眼珠子轮了几下,说:“有办法了。”
不一会,罗彦拎了张折叠式的小圆桌回来了。“这是房东老头的,我刚下楼找他了。”罗彦没好气地说,“开始他死活不肯借,后来我说只借三天,他才松口。临了还要了我五块钱的使用费。妈的,这老头真掉钱眼里,怪不得该他一个人过。”
庄一泓把桌子打开抹干净说:“这种桌子外面只卖十五块钱,二十块就顶天了。”罗彦说:“真的么?早知道我就打电话叫谢雨凡下班顺便捎一张回来了。”
谢雨凡在门外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罗彦经常在外面跑,他们一直只同住,但不同吃。谢雨凡很少吃早饭,中午公司包餐,晚上他一般吃个快餐,要不回到南湖二组下把面条就能对付过去。他的嘴在大学里练出来了,随便住锅里扔点鸡蛋香肠之类就能吃得很香。庄一泓做了三个菜:“笋片炒肉”、“红烧茄子”、“清蒸罗非鱼”,还加一个“猪骨莲藕汤”。罗彦端了一锅饭出来,拈起一块肉片扔进嘴里,没想到肉刚出锅,把他烫得“咝咝”地倒吸冷气。
三人把饭菜扫了个精光。罗彦打着饱嗝说:“兄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庄一泓这般手艺完全是被逼出来的。庄一泓父亲在离家八公里外上班,母亲是做小买卖的,每天早出晚归,顾不得他。上初中那年,学校开了晚自习,庄一泓只好每天下午放学后跑去市场,将他妈买好的菜带回家,自己拾掇拾掇就是一顿。
没想到几年下来,庄一泓竟然煎烹炸炖,样样都出师了。
罗彦把桌子上的鱼刺骨头一点点拨进塑料袋,再拎到门外扔垃圾桶里。刚拉开门,罗彦便听见四楼飘上来一段男人低抑的哭声,同时还夹带着一句话:“别哭,哭啥呢,哥。”。罗彦“砰”地关上门,悻悻地骂了句:“妈的,楼下那俩宝贝又喝醉了。”四楼住着一对同乡,三十出头了,都没结婚,听说是搞音乐的,有些理想。
6.
罗彦半个月作画,半个月做三维图赚钱。他毕业于北京一所知名的美术学院。最后一天,大家凑在一起喝散伙酒。
“一定要回去吗?老罗,北京机会更大,你不要冲动啊。”一个四川腔的普通话说。
“北京有啥好的,我们广西有山有水。等着吧,不出五年,我就能办个画展,到时你们都要来。不,我要来北京开。”罗彦把几个杯子倒满,拿起一杯,说:“来,兄弟喝不得酒,所有意思都在这里头了。干完这杯,大家永远是兄弟。”“送战友,踏征程,耳边传来驼铃声……”有人受了感染,情不自禁唱了起来。“日,啥年代了,还唱这么老掉牙的歌。”京城四年,罗彦自觉不自觉的,多少沾了些北方的粗犷:“要唱就唱《祝你一路顺风》。”
于是大伙就改唱:“那一天,你说你要走,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罗彦的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么。
回乡不久,有个小时候的玩伴要到山里支教,问罗彦要不要同去,罗彦没什么事,也想去采采风,便答应了。
好大一座山。颠了半天的小公共,他们在山脚下了车。桂北的山长得很特别,动不动就从地面钻出一大块,但两面却被刀削一样笔直,只留个尖顶儿,如一截向天伸出的手指。不像别处的山,绵延起伏,给人以足够的心理与想象空间。学校来人了,一辆农用车驮着他们在盘山道上打了几个旋,罗彦除了看到一路梯田之外,还有满目贫瘠。
在几间平房拼凑成的校舍前,校长紧紧握住他们的手,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罗彦成了这个杀只鸡也要喊左邻右舍一起吃的小山村不拿工资的教员。他教孩子们画画,给他们画外的世界,也让他们画自己心中的世界。他画了一群奔跑的孩子,晨曦落在他们纯洁的脸上,颜色通红。
从山里回来,罗彦把一些画拿给省艺术学院当年辅导过他的一位教授看。教授说:“你的作品基础扎实,浪漫奔放,个性鲜明,我不评分,只提点建议。”教授接着很严肃地指出:“你的画细节上处理得很好,光的捕捉与表达也达到专业的程度,但整体上还不够大气。”罗彦连连称是。“好好画吧,我很看好你的。”教授最后肯定地说。
罗彦在省艺院旁边租了个房子作画,大概是取斗室一半的意思,罗彦给这个房间命名“半斗画室”。罗彦还选了几幅画送到画廊。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跑画廊,可惜运气总是很差,一幅也卖不出去。罗彦的钱包以惊人的速度瘪了下去,兜里的一张张红太阳很快变成了几个或大或小的钢蹦然后消失。直到有一天,他饥肠漉漉地回到画室,只找到半包面条,连煤气也没有了。
罗彦很沮丧地躺了下来,就在身体与床板接触那一刻,他听到了一种令人振奋的声音。半小时后,当物业管理员提着水桶一脚踹开“半斗画室”浓烟滚滚的房门时,他很惊奇地看到了他的房客满脸烟灰地端着一碗面条,很从容地对他微笑,炉里还插着半截燃剩的床板。
吃完那碗面条,罗彦一咬牙回家弄了两万块钱,报名参加了三D绘图班。因为出色的绘画功底,他四个月就通过了所有的考核并开始揽活干,一张图收费四百至一千块不等,最多两天就能做一张。然而,罗彦却总是只干半个月活,留半个月画画。“我是很看好你的。”罗彦一直对这句话念念不忘。

[ 本帖最后由 蒹葭苍苍 于 2007-5-2 14: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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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晚饭后谢雨凡喜欢一个人到湖边走走、坐坐。湖边离他们住处不远,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上不到五分钟,再拐个弯就是沿湖路。
天黑压压的盖了下来,同时变厚的还有湖水。路边的灯亮了,雪白的灯光印在谢雨凡的脸上,给他来了个侧面特写。谢雨凡皮肤白净,深邃的眼神中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溅起点点涟漪。如果换回二十年前,脖子上卷条围巾再夹本书走在校园里,肯定会引起不少女生的注意
湖面上很快浮起了一钩新月的银角,宛若菱镜里少女细浅的眉弯。谢雨凡找了张石椅坐下,鼻子里尽是四月的味道。四月,春天已拐到尾巴尖了,沿湖的花大多凋谢,行人落了一头还满。谢雨凡不认识这些花,除了桃花之外,很多花他都叫不出名字。落花残余的味道与湖水的气息混合到了一起,在谢雨凡的鼻子里钻来钻去,他意念中关于春天的所有细节都舒活开了……
“大雨,你来追我呀,来呀,咯咯!”仿佛就是那场梦中,谢雨凡拼命跑了过去,他终于追上了。他看见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在阳光里熠熠动人,他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可还没等他仔细看清,泡泡破了,碎开的泡泡溅了他一身。他好想大哭一场,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他知道那个泡泡怎么哭都哭不回来了。
这个世界很残酷。世界上幸福的人很多,他们在太阳底下过着快乐的生活。不幸的人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暗自叹息。这个世界很奇怪,有些事情很难记住,有些事情却很容易忘却,可偏偏有些事,你越想忘掉它就越死缠着你,如影随形,一如空气里那些味道,沿着鼻孔钻进五脏六腑,让人心疼肚辣。
谢雨凡从来都不是个敏感的人,甚至在部分人眼里他还有些迟钝。但他关于春天的所有记忆都是细腻的。现在,这些记忆都醒过来了。把它们唤醒的,当然不是那些落花与湖水混杂出的四月的味道,更不是湖水中那半个月亮。它们本来就在那,在那来从来就不曾被遗忘过的春天里,如同一棵饱经风霜的树,首先它存在,然后才能一如既往地发芽、抽绿,开花。
谢雨凡感到好像有人拍了他的肩,回头一看,庄一泓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庄一泓坐下。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而头上的星星始终都亮着。
8.
庄一泓坐在电脑前写文章,写到兴奋之处,还会手舞足蹈。
庄一泓有个好祖父,他小时候由祖父带,连名字也是祖父起的。祖父旧文人家庭出身,引经据典:“几个轻鸥,来点破,一泓澄绿,就叫一泓吧。”祖父退休了,闲着没事干,就教他认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祖父说一句,他跟着念一句。有一次,祖父带他出去,在一张布告前停了下来。他踮着脚望了半天,扯着祖父的袖子怯生生地问:“阿公,那个是什么人民法院。”周围的人很惊诧望着他,这个一丁点的小孩居然会认字。
庄一泓是在高一时发现自己的文学天份的,他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堂朗诵。语文老师三十多岁的男性,声音洪亮,极具磁性。那时班上很多人喜欢读小说,庄一泓也读。别人读金庸、古龙,他读《羊脂球》、读《飘》、读《静静的顿河》。他写了一首诗投给报社。稿费寄来了,庄一泓整夜都睡不着,老是把那张十元纸币翻来翻去,想看出与其他的钱有什么区别。
然而,就是这样的庄一泓,高二时居然报了理科班,这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考虑到这是他妈妈的要求,那就容易理解了。他妈妈说:“理科招生比文科多,学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庄一泓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又怎么能不听妈妈的话呢?报了理科以后,庄一泓的文科仍然很好,理科却开始不行,后来还挂了红灯。而后,庄一泓很不情愿地进了一家兽医学校。再后来,原先很听妈妈话的庄一泓就变得不那么听话了。
庄一泓现在已经发表了数十篇文章。兽医学校毕业后,他被推荐到广东的一个猪场做见实兽医。养猪场的生活很单调,出于防疫的原因,养猪场一般建在荒郊野外,一个月才能出去两次。庄一泓每天晚上除了看星星就是看月亮,乏味至极,幸好他还有笔杆子。
庄一泓在养猪场沤得快要发霉的时候,场里终于把他兽医面前见习二字抹去了,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给笔友的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两年来,对于这个城市,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群。两年来,除了猪场,我只知道外面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市镇。这个市镇就是我关于这座城市的唯一印象,想想以后还要这样生活下去,我觉得快要与世隔绝了。"二十三岁的肖洛霍夫已经写了《静静的顿河》第一卷,二十三岁的庄一泓却在养猪。是可忍,孰不可忍。庄一泓敲开了经理的办公室,这一次他没征求任何人意见。到南宁以后,他才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妈,我辞职了……
9.
罗彦在南湖二组停留时间或长或短。要是他三天没回“半斗画室”,第四天常常会见到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进南湖二组,她就是罗彦的女友章雅琴。章雅琴把罗彦洗净的衣服从袋子里一件件拿出来,叠好,再依次从枕头边,床底下,塑料桶里,将他的脏衣服收集起来。如果时间允许,她还会把它们抱进卫生间,当场处理,边洗边对罗彦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换下来的衣服别乱丢,你就是不听。”
罗彦跟章雅琴的认识纯属奇遇。罗彦那会还在为他的画四处乱跑,他是要开画展的,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搬进画里。有一次,他参加了一个去桂林的旅游团。游漓江的时候,一个老头突感不适,漂亮的导游小姐急了,向团员们求援:“哪位好心帮一下这位大爷。”大家都怕麻烦,没人应。罗彦当时特别年轻,背起老头就往急救站跑。一个年轻人,在他还没成熟之前,是很愿意做些乐于助人的事的。完事后,罗彦获得了一个重要收获,漂亮导游小姐的名叫章雅琴。
篝火晚安,罗彦故意坐到了章雅琴身边。章雅琴说:“今天的事太谢谢了。”
罗彦潇洒地把手一摆:“没事,小菜一碟。”
章雅琴说:“你是画画的吧?我看你背着画夹呢!”
罗彦谦虚地说:“出来散散心,顺便搞点写生。”
“今晚的星星好亮,真好看啊。”章雅琴望着天空叫道。
罗彦附和道:“是啊。”他本想说天上星星哪如你眼睛好看,但没说出来。
几天下来,他们去了芦笛岩、象鼻山,还有阳朔、荔浦。但罗彦的心思一直都没放在这些景点上,笔也很少动。最后一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老是想着章雅琴。她的笑容真甜,她的声音那么清脆,她解说时眼神好像经常落在他身。罗彦一鼓气敲响了章雅琴的门。章雅琴还没睡,有些迟疑,但门还是开了。罗彦身体壮硕,北方几年,把他收拾得简洁、硬朗,对章雅琴这种南方女子来说,还是颇具杀伤力的。
酒店露天长廊里,罗彦略带怅然地说:“要走了,真舍不得。”
章雅琴笑嘻嘻说:“舍不得,下次再来呗。”
罗彦说:“我不是这意思。”
章雅琴说:“那你什么意思?”
罗彦侧过身一把抓住章雅琴的手,盯着她眼睛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章雅琴怔住了,半天挤出一句话:“不是吧,我们才认识几天呀!”
罗彦说:“杰克和露茜也没认识几天。”
章雅琴说:“你得让我考虑一下。”
罗彦松开了章雅琴说:“好。”
要回去了。章雅琴在大巴前转来转去,一会清点人数,一会提醒大家别落了东西。罗彦手拿玫瑰,所有人都看着他向章雅琴走去。罗彦将玫瑰往章雅琴手里一塞,章雅琴“我”字还出口,罗彦就一把抱住了她,跟着嘴唇也凑了过来。章雅琴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全身的力气被抽掉似的,挣扎只剩下象征性的动作。众目睽睽之下,章雅琴的心“砰砰”乱跳,她矜藏了二十年的激情释放了出来。顷刻的难为情正在消散,他浑身滚烫,把她整个点燃了。章雅琴凝视着罗彦的眼睛,沉浸在他的气息里。这种湿漉漉,酥麻麻的感觉,难道便是传说中浪漫?这个吻大约持续了两分钟,司机的喇叭响了。司机说:“我并不想打搅你们,可发车的时间到了。”
关于这个吻,罗彦后来承认:“当时我完全豁出去了,哪怕被当成耍流氓抓了也值。”
章雅琴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这么坏。”罗彦哈哈大笑。
章雅琴的母亲很喜欢罗彦,她是个普通家庭主妇,认为罗彦是大学生,又英俊又有礼貌,女儿只身在外,正需要这样一个男人。章雅琴家在另一个城市,坐车要四个小时。章雅琴的母亲是湖南人,皮肤白晰。罗彦想,怪不得章雅琴皮肤那么好,得她母亲真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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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夏天终于到了,沿湖路上的短袖轻衫渐渐多了起来,姑娘们的裙裾在晚风中恣意荡漾。不知何处隐约飘来一段歌声:“这是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老式录音机沙哑的喇叭配合着张楚忧郁伤感的歌喉,给这个庸常的初夏之夜抹上了几分似水流年的影踪。
一些星星掉进了水里,却舍不得爬上来,它们永远都是那么顽皮。谢雨凡深深吸了口烟,记忆中沉没的许多镜象被一一泛起,混杂着尼古丁的气味呼了出来。
“咯咯,你来追我呀,来呀!”青秀山的桃花开了,她仿如花丛中一只翩然起舞的彩蝶。谢雨凡并不急着要追上她,只是不停地调整焦距,按动快门。他要把她最美的时刻定格下来,作为回味一生的资本。看,蝴蝶的花裙在风中招展;蝴蝶在花丛中冲他笑;蝴蝶的笑靥映亮了一路山色……
烟头的灼痛适时止住了谢雨凡的思绪。转念之间,他不可自拔地想起了何萍。何萍跟他记忆中的那只蝴蝶如此相似,他一直忘不了那天晚上,她是怎样突如其来地闯入自己的意念中世界。
那晚他生日,公司照惯例包了个厢为他庆贺。何萍刚到公司不久,也去了。作为寿星,他成了当晚的焦点人物,大伙频频向他举杯。老谢,生日快乐。他喝。老谢,我敬你一杯。他再喝。老谢,一次见底啊。他还喝。谢雨凡这帮同事,平时都是斯文人,一到酒桌上却立马换了张脸,好像个个都与他有深仇大恨。切蛋糕时,他的手晃得厉害,前三刀都切偏了。正要切第四刀时,一只纤细的手帮谢雨凡握住了刀柄。何萍把蛋糕一一分到众人面前,然后给谢雨凡倒了杯水。端详着杯中的陈皮,谢雨凡意念中那只蝴蝶又回来了:她泡的水还是那么好喝,酸中带甜。谢雨凡一咧嘴笑了。她以前老说他笑起来傻傻的,像个阿呆。她的声音真甜,就算生起气来嗔他也是一样的悦耳。
“不能喝就别学人家喝那么多酒。”
“你就不能不抽烟么。”
“你怎么不穿毛衣就出去。”
“跟你说过多少遍,垃圾桶里要先放个袋子。”
“吃了饭,碗不要乱丢。”
“你的袜子几天没洗了。”
“……”
同事们要送谢雨凡回去。这里离南湖二组不远,谢雨凡打的回去很快。谢雨凡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考虑到大家明天要上班,他拒绝了。路过的车很少,偶尔过来一辆还载了客。谢雨凡站在路边,周围的灯柱和树干都在微微晃动,风吹酒涌,他忍不住吐了出来,像个水龙头,开了阀就关不上了。可能是巧合,或者是天意,何萍折回来拿手袋,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何萍轻轻拍着他的背,这样会舒服些。何萍拦了辆车,把谢雨凡扶了上去。一路上,何萍任由谢雨凡紧紧握住住她的手,久久没有分开。
11.
庄一泓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写一封信。罗彦推门进来要找几本书,一眼瞅见摊开的信纸,笑兮兮地说:“怎么,又给你的北方情人写情书了。”
“别乱说,我们只是笔友。”庄一泓马上澄清。
罗彦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原来只是笔友。”说罢,乐呵呵地夹起书本出门去了。
这个被罗彦称为“北方情人”的女孩是庄一泓上网聊天认识的。庄一泓那会还在养猪场,出游受限,网络是乏味生活的最好调剂。
虚拟的环境,随意编造的名字,“网上没人知道你是条狗。”网络中有着现实生活中种种人格,而且更大胆,更直接。北方女孩萧婷对着显示屏,在一条条滚动的对话中寻找自己喜欢的内容。“嗨,美女,你寂不寂寞?”“嗨,美女,一夜情好吗?”整晚怎么尽是些无聊透顶的人,萧婷准备关机睡觉,一个叫一泓澄绿的名字恰好进入了她的视线。
这个一泓澄绿正在跟别人谈论南方。别人说南方温婉娴静,他就说过于娇弱。别人说南方细腻婀娜,他就说不够大气。别人说南方浪漫多情,他就说惺惺作态。哈,这人真有趣。萧婷查了一下他的资料,竟然还是个南方人。她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过去,他却不以为然,继续痛贬南方。萧婷以为他没看见,将鼠标点到他名字上。
北方女孩:你好,能聊聊吗?
一泓澄绿:对不起,不相识者勿扰!
对方装酷,萧婷脾气上来了,她是这个聊天室里的红人,从没有人这么和她说话。萧婷把键盘敲得“噼啪”乱响,一窜话飞了过去:“你干嘛老说南方不好,南方怎么你了,南方有极蓝的天,极绿的水,还有四季花香,南方再怎么不好,也是养出了你,你根本不配做个南方人。”他呛住了。
所有联络方式中,庄一泓最喜欢写信。漫长等待之后,徐徐展开一封远方的来信,就是一种莫大的欣喜。“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纸香墨痕中,对着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庄一泓想象着,那该是一个怎样风华的女子,端坐在挂满风铃的窗前,一笔一划勾勒出她对南方的所有憧憬。
“南方的世界没有雪,所以我向往北方。沿着深秋撒下的辙迹,我仰望北方。北方在下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雪光把一切都映衬得洁白无暇。”
]“昨天我又梦见了瓦尔登湖,除了看见透明清澈的湖水,我还听到了幸福的青鸟。”
“桃花夫人死了。也许她的一生是幸福的。可道德家们不干了,他们捏造事实,编排谎言,将她推向审判台。对于死去的人,中国的道德家们向来是不会手软的。”庄一泓的信像一篇篇散文,时而抒情浪漫,时而措辞激烈。提到北方,他不说眺望,而是选了仰望这个词。
12.
谢雨凡星期六只上半天班.下午四点多,谢雨凡提了满满两袋菜从市场往回走,刚好与四楼的住户打个照面。对方向他打招呼:“怎么,今晚要加菜?”
谢雨凡说:“一个同学来过周末,吃顿便饭,呆会你们也上来喝几杯。”
对方说:“那多不好意思。”
谢雨凡说:“都住一个楼的,有啥不好意思,一定记得来哦。”
刘振邦在省医科大读研,每个月他至少要去一次南湖二组,跟老伙计们叙叙“契阔”之意,顺便“蹭”一顿饭。高二分班,级里早早就把重编的名单贴了出来,一群人吱吱喳喳地围观。
庄一泓指着一个名字对谢雨凡说:“看,这人叫刘振邦,好大志向。”
谢雨凡瞅了一眼,应道:“屁,你乍看出他有志向,就算有也是他老爸的志向。”说罢两人放声大笑。刘振邦当时特想一人给他一巴掌。
因为毛腺发达,刘振邦很快就有了个绰号:山贼。不知道望子成龙的刘爸爸听到之后,会作何感想。话虽如此,刘振邦却丝毫不受这个“雅号”的干扰,先是一本上了省医科大,接着又一举考研成功,而很多曾叫他山贼的人反倒是啥也没捞着,回山里去了。
刘振邦眼很尖,烟雾缭绕中一下子就认出了庄一泓,冲过去擂了一拳:“靠,瘦子。什么时候来了,也不去看看我。”
庄一泓把锅里的菜起出:“得了吧,乌龟莫说王八。你那地方我可不敢去,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我就难受。老实交待,你今天摸死尸没。”刘振邦和庄一泓一样重,但还要高上一公分。
刘振邦扬起双手,如两把剪动的蟹螯:“摸了,一大把肝花肠肚,而且还没洗手呢!”
谢雨凡在两人之间拨开一条路,对刘振邦说:“别闹了,快去准备碗筷。四楼的哥俩怎么还没上来,我去看看!”
“来呀!庆祝咱们‘四大痞子’重新团聚。”刘振邦举杯高嚷。
这里有个典故。新学年开始,一般都会重排座位,四个人被分到一起,两两同桌。便利的地理环境,四人很快结成了全天候的伙伴关系,经常一起出入于各个台桌摊,游戏机室。班主任访知此事,在班里不点名批评说:“有些同学不好好学习,贪玩,违反纪律,搞四人帮。”
罗彦嫌“四人帮”不好听,要大家想个不俗的。刘振邦灵机一动:“叫“四大才子”怎么样?”
罗彦卷起练习本在刘振邦脑袋上使劲敲了一下说:“呸,就你那‘一夜楼台四面风,楼园昏暗停电中’也配叫才子!”后来还是班主任解决了这个难题。有一天,班主任对他们说:“你们‘四大痞子’放学后来我的办公室一趟。”没想到罗彦对这个叫法居然大加赞赏。
这顿饭足足吃了三个多小时,饭后光着膀子抽烟,酒精的热度把每个人的脸烧得通红。谢雨凡选择这个房间的弊端出来了。因为顶楼,虽然太阳老早就下去了,但残余的热量却源源不断从天花板渗进来,风却不见了。
刘振邦抽烟很有个性。别人抽烟,一般是食指与中指夹起来,要不就是姆指食指拈着。刘振邦却用中指和无名指。庄一泓觉得这个姿势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来。罗彦喝酒本来就不行,此时觉得更闷了,没地发泄。
罗彦的眼光落在一些颜料盒上,他又有馊主意了。谢雨凡觉得脸上好像被涂了一团泥,油腻腻的,马上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在其他人身上,谢雨凡很快就知道自己被秣了什么。罗彦在每个人身上尽情地展现他的绘画天分。
“呜噜噜,呜噜噜……”罗彦的喉管里滚动着最原始的音符,四楼的朋友扣盆作鼓,也敲了起来。灯灭了,窗外折射来微弱的光线,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罗彦手持晾衣服的竹竿,带领他的兄弟们踏起了远古的舞步,形如先知。
所有人都在恣意渲泄着他们体内多余的热力。他们一路跋山涉水,穿越苍茫。这里不再是南湖二组某幢。这里是中非俾格米部落的原始丛林,这里是潘帕斯草原辽阔的草场,这里是河姆渡新辟的稻田,这里是北美大峡谷印第安人祈雨的祭坛……这里拒绝一切现代文明,只余下最纯真的野性的呼唤:“呜噜噜,呜噜噜……”
门响了五分钟之后,房东老头终于叩开了五楼住户的房门,他看到了一群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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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罗彦有理由高兴,画廓通知他有一幅画卖出去了,还请他去参加画廓举办的一个青年画家联谊会。一年了,罗彦做了个挥拳前击的动作,遗憾的是章雅琴带团去了大新,没能第一时间跟他分享喜悦。
阳光撒下一地散碎的光点,那是光与影结成的天然图画。路边的芒果树打果了,指甲盖大的绿丸,那也是果实啊。
罗彦兴冲冲地跑上楼,四点钟不到,庄一泓独自在家。他半躺着,十指交叉翻开,后脑勺枕在上面,神色凝滞,显然若有所思。哈,瘦子又在构思文章了,暂时别惊扰他,想想今晚到哪吃饭先。“花溪王”最近开了分店,可惜只有米粉。“金大陆”不知还有没位,那里的八宝茶可是一绝,他们的电话是多少了。
庄一泓心事很重,由半躺变成了全躺,脸一会朝墙,一会又翻过来。母亲则才来电话了。母亲说上次给他联系孵化厂有回音了,要他半个月内报到。
从广东回来,庄一泓已经三个多月没做事了,虽然身上的钱还能支撑几个月,还不至于手停口停。但以后呢?就凭那点杯水车薪的稿费,迟早还不得饿死。回去吧,可他费尽辛苦才从那种看完日出就等着看日落的闷罐里跳出来,如果要回去,当初又何必出来。
一贯以善于思考著称的庄一泓怎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母亲已经下了最后通谍,如果这次不去,以后就不再管他的事了。谁说的,物质基础决定精神领域,这真他妈放之四海皆准。
“金大陆”里出来,罗彦说兄弟们很久没一起逛过了,建议步行回去,刘振邦拥着他走在前头,这种饭局,向来是忘不了他的。刘振邦打趣说:“罗老大,你现在成名人了,以后别忘了洒点光让兄弟们沾沾啊。”
罗彦心花怒放,嘴上却说:“早着呢,你小子少跟我在外头乱说。”
刘振邦嘻皮笑脸说:“我就是说了,你能怎么着,你能打我?”
谢雨凡与庄一泓并肩而行,各自沉吟不语。罗彦扭转视线,见庄一泓他们已落下了一大截,冲他们喊道:“你们腿里灌了铅啊,怎么比猪还慢。”谢雨凡话本来就不多,不出奇。庄一泓今天却有些反常,吃饭时他就很安静,一直怪怪的,罗彦很纳闷,大概三月不知肉味就是这回事吧。
华灯初上,桔黄的灯光下,人们四面八方陆续汇集到一起,这是一天中最休闲的时刻。广场上音乐响起,一些人跳起了交谊舞,舒缓而淡定,一边不断有人加入进来。
庄一泓热爱这座城市,踏出火车站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节奏,思索很久才想到从容这个词。是的,从容。如果说广东是一种快,人人恨不得三步并成两步,那他的家乡则出奇的慢。不久前,有个剧组要拍一部反映八十年代的电影,去他家乡取景,居然满载而归。现在,他从这座城市的节奏中获得了一种平衡。
路过一家音象店,刘振邦租三个片子。前两个都是日本片,大家看得昏昏欲睡。严正谴责了刘振邦一番之后,罗彦把最后一张梅尔·吉布森主演的《勇敢的心》放出了光驱。
看完电影,庄一泓睡不着,坐起来点了根烟,影片中威廉·华莱士单骑跃马的英姿和临刑时那声“Freedom”令他很是震撼。窗外,月凉如水。
14.
谢雨凡坐在办公室里编程,他经手这个项目快完工了。明明很熟悉一段代码,最近却频频出错。窗台上的植物刚浇过了,这全是何萍的功劳。在她强烈要求下,公司给每个房间都配了一盆,何萍特地谢雨凡挑了文竹。何萍说,工作乏了看看它们,神经能放松。可自从那晚喝醉以后,谢雨凡发现它的功能失效了。何萍的高跟鞋在隔壁骤然响起,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谢雨凡请何萍吃饭作为报答,何萍很爽快接受了。地点是何萍选的,一家很有情调的西餐厅,规模不大,但环境幽雅,自始至终都回荡着柔和的欧美经典名曲,特抒情。
谢雨凡拉开椅子帮何萍坐好回到自己位子上说:“我还是第一次到这种餐厅吃饭呢,你真会挑地方。”
何萍逗他说:“怎么,心疼银子了?”
谢雨凡忙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很有品位。”
何萍喝了一口水:“那你说说,我的品位跟小文有什么不同?”
谢雨凡脸一下白了,神色愀然道:“哪个小文?”
何萍狡黠一笑道:“那天晚上你一直喊这个名字,怎么反倒来问我。”
谢雨凡透过何萍身后的落地窗,望着外面车来车往,缓缓道:“小文是我女朋友。”
何萍抗议道:“行啊!他们都说你单吊一索,原来你是深藏不露。”
谢雨凡扭转视线,黯然道:“小文,她走了。”
走了?何萍听不出谢雨凡语气里这两个字属于哪种含义,正要追问,谢雨凡却打开菜谱递了过来:“你想吃什么,随便点。”不失礼貌地转移了话题。
吃饭时两人都没说话,谢雨凡低着头,只顾拨着盘里的菜。何萍说:“你怎么吃饭都心不在焉呀,菜快被你弄烂了。”
何萍其实长得很好看,身材修颀,秀发披肩,尖尖的鼻子下还有一抹樱桃小唇,她走过的地方,随即可以闻到一股薰衣草的清香,回头率极高。谢雨凡曾不止一次侧面观察过何萍。谢雨凡不敢跟何萍对视,主要是因为她那双眼睛。那是一汪何等清澈的湖水,深不见底。那晚,他就是不可自拔地掉进了这潭湖里。他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那些本应沉在湖底的东西却浮了上来。
青秀山的桃花开了,他和小文躺手拉手在花树下,那是一树粉红色的云。小文说:“大雨,你要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你都不能离开我。”
谢雨凡眯着眼说:“我答应你。”
小文认真地看着谢雨凡说:“不行,你要看着我说。”
小文的眼睛又圆又亮,黑漆漆的能把人映进去,那也是一片透亮的湖啊。忽然小文松手跑了起来,边跑边笑:“咯咯,来追我呀!来呀!”他追了过去,他一定要把小文紧紧抓住,然后对她说:“牵住你的手,一生一世跟我走。”可还没等他追上,小文就变成了一只蝴蝶,越飞越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不知所措。
五年了,谢雨凡总是做着同样一个梦。那天喝醉酒在车上,他又梦见了这一幕,但他把小文抓住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能让她再跑掉了。
吃完饭,何萍对谢雨凡说:“没事能不能陪我走走。”谢雨凡勉强答应了。一路两人话都很少,何萍住的离餐厅不远,很快就到了家门口。何萍跟谢雨凡道别。何萍说:“那天晚上你的手握得我好紧喔。”形似暧昧,却又点到为止,言有尽而意无穷。
15.
庄一泓找到一份批发行送货工作,每天上午工作,下午休息。工资虽然不高,但解决吃住还是够的,而且还不影响他写文章。这天下午,庄一泓正看一本《穆斯林的葬礼》。韩新月死了,楚雁潮悲痛欲绝。葬礼上,众穆斯林为逝者祈祷:啊,安拉!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在伊斯兰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中……
有人敲门,庄一泓抹了抹眼睑去开门。来者是四楼哥俩中的老大,手里还拿了把吉他。自从那晚谢雨凡请过他们,双方的往来就多了。庄一泓曾去过他们那一次,屋里收拾得很整齐,地板很干净,明几净宇,不像是只有男人住的地方。四壁还贴了许多明星的巨幅海报。庄一泓不很懂音乐,只能认出齐秦和列农。他俩还把自己的照片贴跟那些海报贴到了一起。那是一个挺不错的舞台,他们从头到脚,一身牛仔打扮,还加了些效果,看起来动感十足。
老大说:“我们要走了,大家相识一场,这把吉他就留你们作个纪念吧。”
庄一泓惊问:“你们要去哪?”
老大说:“我们回柳江,回家。”庄一泓请他进来,两人坐在窗前抽烟:“你们不唱歌了?”
老大说:“唱,怎么会不唱呢,只是不靠这个吃饭了。”
庄一泓叹了一声:“可惜了,你有什么打算?”
老大说:“我准备回去把婚结了,再找点合适的活干。”
庄一泓伸出右手,道:“恭喜。”
老大握着庄一泓手说:“谢了。我也想通了,人终归要回到地上的。”
他们玩音乐十几年,曾经也红过一阵,当时许多酒吧都争着抢着要他们去唱,酬金相当丰厚。他们挥金如土,广交同道,在圈内也有些名气。但后来大批新人起了,搞娱乐的基本都是青春饭,谁愿意总看那几张老面孔,他们必须接受现实,而心中那团火,总有一天会熄灭的。
庄一泓书没心思看书了,老大走后,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一直在琢磨那句话:“人总要回到地上的。”
罗彦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庄一泓奇道:“你不是回画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罗彦没吭声,把门“砰”的一关,庄一泓被吓了一大跳。
好像算好了似的,几乎踩着罗彦的影子,谢雨凡也回来了。
庄一泓望了一眼窗外,说:“你怎么也这么早。”
谢雨凡说:“临时有点事,我下午没上班。”谢雨凡去推房门,发现里面反锁了,问庄一泓怎么回事。
庄一泓耸了耸肩说:“罗彦过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脸黑得像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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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章雅琴走进某旅行社,上了二楼,在202室门前站住了。这里的环境一点也没变,作为旅行社的员工,章雅琴以前曾住在这里,但自从跟罗彦取得突破性进展以后,她就搬到了“半斗画室”,只把一些大件东西留下。章雅琴掏出纸巾擦擦脸,吸口气调整一下情绪,把门打开。
同事兼同房小薇正在看电影,见章雅琴大包小包站在门前,愣了一下,说:“天哪!雅琴姐,你搬家呐。”章雅琴搬虽然搬了出去,偶尔也会来这里住几晚,但从来都是轻装往来,只带随身衣物。小薇帮章雅琴把包提进来,边问:“你们培训班不是下个星期才结束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培训班提前结束了。”章雅琴手指在她的床沿抹了一下,粘起一些灰尘,回头对小薇说,“我要回来住一段时间,不会打扰你吧。”
小薇笑道:“什么打不打扰啊,这本来就有你一半,你住多久都行,就怕你的罗大帅哥向我要人。”小薇一个人住,又没男朋友,挺闷的,现在有人陪她,当然不会反对。
听到罗彦的名字,章雅琴心头骤然一紧,刚才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眼泪差点又出来了。小薇没有注意到她情绪变化,说:“雅琴姐,你先洗个澡吧,那床杂物太多了,今晚就跟我睡吧。”
章雅琴随便应了一声,从包里把日常用品一件件拿出来。
章雅琴失眠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个她在上海朝思暮想,拼命赶回来与之团聚的男人,竟然搂着别的女人,坐在他们的床上亲热。他们竟然一点也不忌讳。她很惊异自己当时的冷静。她冷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很冷静地走出门;很冷静地下楼。罗彦预料中的暴风雨没有如期降临,懵了,但随后还是追了出来。一路上罗彦说了什么,章雅琴都听不见了。出租车前,罗彦捉住她的上臂,但被章雅琴奋力甩开了。
“啪!”
满街人都朝这边望过来,他们看见有个小伙子挨了一个漂亮女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自然而然的开始联想起他们之间的种种花絮。
司机很识趣加大了油门。倒后镜中,章雅琴看见罗彦在路边,望着她走的方向呆若木鸡。没人唱对角戏,章雅琴刻意压制住的咸涩苦辣跟着眼泪全都下来了。她感到心脏的位置有种东西碎了,她精心构筑出来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溃。类似感觉父亲逝世时她曾经有过,然而父亲的离去,她不过是失去了一棵可以倚靠和庇荫的大树。但罗彦,她却把整个身心都嫁接上去了,本以为罗彦会将她稳稳捧住,没想到却重重摔了下来,而她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了……司机警惕地看着章雅琴下车,见她没往江边走,才放心掉转了车头。
罗彦烟抽得很凶,一支紧接一支,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庄一泓与谢雨凡面面相觑,这种事他们头一次遇上,一点经验也没有。静默中,两人谁也不敢打破僵局。罗彦把半截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掐,站了起来。庄一泓在他屁股后头喊道:“你要去哪?”罗彦从门外探回半个身子说:“这事你们别管,兄弟的事自己解决。”
夜半,小薇似乎听到有人抽泣,时断时续,如在耳畔。睁开眼睛,她正好看见章雅琴咬着被角,头下的枕巾已洇湿了一大片。
17.
罗彦脸色铁青冲进“半斗画室”,将晾衣绳上几件女装狠狠扯下,扔进行李袋中。一个年轻的女人闻声从里间走出来,玲珑而不失妩媚。罗彦草草拉上行李袋拉链,硬塞进她手里,拽着她往外走,边说:“走,有多远走多远。”
女人惶惑地说:“师哥,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呀?”
罗彦说:“有多远走多远,以后别来烦我。”
女人扯着罗彦的手,故作糊涂说:“师哥你怎么了,你刚才还好好的。”
罗彦怒了,吼道:“怎么了,你还问怎么了,老子被你害死了,你知不知道。”女人还想说什么,罗彦又推了一下,女人死活不肯出门。
罗彦扬起巴掌说:“马上给我滚,别以为老子不敢打你,惹毛了老子女人也照打。”
女人这时干脆撒开了:“你打啊,如果打女人你觉得威风,你就打啊。”罗彦只是刀子嘴,毕竟下不了手,传出去也不好听,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背起画夹,重新回到了南湖二组。
罗彦倒在床上,双臂向两边伸直,好像一个巨笔的“大”字。章雅琴走了,走得那样决绝,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哼也不哼一声。罗彦情不自禁的摸了下脸,那记耳光真他妈响亮,半条街的人都望了过来。罗彦觉得时间停滞了,并开始倒转。
大约一个月前,罗彦参加市里一个青年画家座谈会。会上文联一位领导说为给国庆献礼,市里准备举办一个青年画家绘画展览,希望大家鼎力支持。罗彦觉得这是个机会。章雅琴去上海培训了,正好可以集中精力。作画时,罗彦深居简出,只有庄一泓他们偶尔会来看看,顺便给他带点什么。
罗彦的画进展顺利,主体上基本完成了。他退后两步,不断变换着观察的角度位置。嗯,参加画展基本没什么问题了。罗彦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笃笃”门响了两声,罗彦奇怪了,这时候有谁会了呢?庄一泓他们有钥匙,是用不着敲门的。
门开了,一个娇小玲珑,明艳照人的女子扑了来过:“师哥,真的是你哎。我找这里的找得很辛苦。”
罗彦及时中止了这种热情的漫延:“你怎么找到这来了,不是说你跟张小越要结婚了么?”
女人说:“我打电话给你北京的同学,他们告诉我你住这。”提起张小越,却眉头一拧,咬着牙说:“哼,张小越,我跟他完了。”罗彦心想,以前你们不是好得像胶粘一样么。
女人说:“师哥,我没地方去了,你收留我吧。”
罗彦皱着眉头说:“我没法收留你。呆会我请你吃个饭,再送你去车站,你回家去吧。”
女人惨人一笑说:“回家?我已经没家了,跟家里闹翻我才出来找你的。”女人见罗彦犹豫不决,楚楚可怜地说:“师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就住两天。过两天我跟朋友联系上就走。”罗彦暗暗懊悔,当初告诉北京那帮人地址时怎么忘了让他们保密了呢?
18.
如果没有程凌的出现,罗彦跟张小越应该还是很好的朋友,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形如路人。哦,对了,程凌就是叫罗彦师哥那个女人,低他们一届。张小越温州人,天生就有种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美术系的学生,自然少不了画纸、画布、颜料之类的工具材料,张小越不知从哪找路子搞了一批回来,跑到各个班级兜售,美术系上下知名度很高。有一次,居然还推销到了老师那里,弄得老师哭笑不得:“这个张小越啊,就是不务正业,如果能把功夫一半用到画画上,那就好了。”罗彦曾感慨万千说:“你们温州人的生意天才,我算是领教了。”张小越自知不是画画的料,索性就转到了建筑设计系。
那天中午吃饭。程凌看见张小越在对面向他招手,便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程凌很烦她这个浙江老乡。每次张小越推销完画具,总是找各种各样的话头跟她磨蹭。程凌来自丽水。玲珑、精致,一头乌黑的秀发,说起话来还有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嗲味。
程凌同时还看见了跟张小越一起的罗彦,朝她们这边扫了一眼,发现没自己什么事,接着低头吃饭。
程凌捅了捅旁边的室友说:“那个扎马尾辫酷酷的男生是谁啊?”
室友很鄙夷地看着她说:“不是吧。我们油画系的大才子罗彦你都不认得?上回张教授不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么:“‘哎哟哟,你们要是能有罗彦的三分之二,我就高兴得要跳楼罗。’”
室友的语态拿捏得非常到位,程凌“扑哧”一笑:“他真有那么厉害么?”
程凌很快就见识到了罗彦的实力。当时系里请来了一位模特,让大家进行脸部写生,罗彦也去了。模特的脸型很特别,说“目”字吧,他又没那么窄;说申字吧,上下又没那么细,很多人都想看罗彦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罗彦仔细观察了模特一会开始动笔,娴熟地打线、勾勒,没多久,一幅人物脸部素描就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围观者的眼前。程凌也是围观者之一,有那么几秒钟,罗彦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他认出了我么?程凌紧张地把手中的画板往回收,她有自知之明,这幅东西还是不见人为好。
平安夜正好是周末,系里组织了一次联谊会。张小越拉着罗彦进来时,程凌她们已经先到了。罗彦平日很少参加这种活动,人多嘈杂的地方他都不喜欢。初始他只是一个人静坐在位子上,喝水,听张小越胡扯,但后来不知如何就跟程凌聊起来了。
程凌很有见解地说:“光就是印象派的生命,莫奈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是‘伦敦雾的制造者’,而是因为他的干草垛。”她说这话时,脸上热辣辣的,在他面前谈这个,是不是有班门弄斧之嫌呢?罗彦很有些意外,在这样的场合,这个女生居然跟他谈画。
两人的话刚入港,忽然听到主持人高喊:“31号罗彦。”原来组织者事先给每个人都编排了号码,抽到谁谁就要上台表演一个节目。也许是故意安排,罗彦第一个被抽到,要求唱一首歌。歌也是事先定好的《好人好梦》,还需要一位女生配合。罗彦看到满场陌生的面孔,很当然地指向了程凌。
“……就算是人间有风情万种,我依然情有独钟。亲爱的,我永远祝福你,好人就有好梦!”两人声情并茂,赢得了台下一片掌声喝彩声。程凌偷偷瞄了一眼张小越,发现他鼓掌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由于背光,却没看清表情。
后来没过多久,油画系开始传出罗彦跟程凌种种传闻。这个消息虽然令不少女生感到心碎,但在大伙看来,这种才子佳人搭配,还是符合事物一般规律的。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张小越不卖画具了,转系后他做起了专门联系给外面的建筑公司做设计图的中介,这个更容易来钱。大四那年,张小越挂了两科红灯,补考仍不及格,被迫重修。
罗彦说:“小越,怎么搞的,你不应该这么菜啊!”
张小越不以为然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你甭操这个心。”张小越的能耐摆着呢,罗彦也就不再多说了。
毕业了,罗彦回广西为他未来的画展奔波了半年后重返北京跟程凌相聚。校园僻静的林荫道上行人很少,罗彦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罗彦想去拉程凌的手,没想到程凌却触电似的缩开了。罗彦停下来,疑惑地说:“你怎么了?”
程凌涨红脸支支吾吾地说:“师哥,我们散了吧。我们……并不合适。”
罗彦脑子里顿时掠过一道闪电,抓着程凌双手说:“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程凌满脸内疚地说:“我喜欢上了张小越。”
张——小——越。闪电过后,罗彦脑子里开始不断雷鸣。怪不得来北京后,叫他出来玩,他却老推有事。罗彦松开程凌,一回头,不顾程凌的呼喊,冲进了茫茫夜色。
罗彦把张小越狠狠地摔到墙上,揪着他的衣领,两眼能喷出火。张小越拍了拍自己前额说:“你打啊,打啊,这里血多。”
话音刚起,腮帮子上就挨了一拳。张小越挣扎着爬起来,啐了一口血,狰狞道:“打得好,你能打,能打了不起啊。我告诉你,我一直都喜欢程凌,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可是却被你抢了先。本来我已经绝望了,但你却给了我机会。你他妈的就是一个蠢蛋,一个大蠢蛋。以为自己才华横溢,什么都自以为是,你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我还告诉你,我重修也是故意的,你没想到吧,哈哈!”
罗彦没再动手,放走张小越后,他点了根烟。张小越是个贼,不仅偷了他的女人,还偷走了他四年的友情。不知为什么,他不恨一程凌,真的,一点都不。两年来,他没跟她上过几次街,从没对她说过一句甜言蜜语,张小越说的没错,他真他妈是个大蠢蛋。罗彦把烟头按到了手臂上。一股被灼烧后的强烈刺激迅速传向他的大脑——痛。只有痛才能使记忆变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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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罗彦提了一个饭盒回来,没看见程凌。卫生间的水龙头声音很大,一股熟悉的柠檬香沐浴露的味道渗了出来,罗彦很久没闻过这种味道了。他把饭盒放桌上,冲里面喊了一声:“我给你带了点饺子,呆会趁热吃了。”程凌好像应了一声。
罗彦坐了下来,这幅画只要再修整以一下,就可以交工了。罗彦草草补了点色,心情乱糟糟的。昨天他明明可以拒绝程凌的,他明明可以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了,两人感情非常好,可为什么最终还是犹豫了,甚至连章雅琴都没提及。尽管他不曾恨过程凌一分,所有都是张小越的错,但这算什么呢?难道是要向她证明张小越并不可靠,而他罗彦才值得信赖,从而在心理获得一种象征性的满足?还是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她根本就没有淡出过自己的记忆?他不敢想。
“啊,师哥,想不到你还记得我喜欢吃水晶虾饺。”背后传来程凌软中带嗲的声音。
罗彦下意识地回了下头,目光一下撞上了穿着粉红色的丝质浴袍的程凌。她全身焕发着新浴后的清香,湿润的头发波浪般地任意散开。浴袍下的双峰没有了任何阻碍,高高耸起,仿如两个熟透的桃子,只要轻轻一口,就汁液四溅。这本该属于他的桃子啊,却给个狗日的的张小越抢先啃了。
罗彦知道自己失态了 ,连忙扭过头,让注意力重新回到画上,可他的却笔横在半空,久久不能落到画布上。啊,光。“光是印象派的生命。”画室里光线充足,明亮,但为何他觉得它们今天老在晃动,没有了平日那般的稳定。
空气中柠檬香的气息愈加浓烈了,由远而近,将罗彦紧紧裹住。“师哥,我们重新开始吧。”程凌从后面抱住的罗彦,在他耳畔说。
罗彦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还有那该死的光,又来了,它们使他眩目,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扑朔缥缈。罗彦转身将程凌整个抱了起来。
罗彦把程凌轻轻放到床上,紧接着牢牢贴了上去。他的嘴沿着程凌的耳根顺流而下,很快就跟她的嘴对上了。光产生的热量使他急剧地燃烧,膨胀。他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他要把当时未完成的事继续做完。程凌在他身下轻轻地呢喃,那是不断放射出的原始的渴望。张小越把她催熟了。
罗彦将手探进了程凌的浴袍里。这时门开了,他眼前突地又现出另一片光亮,一片刺人的白。罗彦看见章雅琴站在门口,脸上凝刻着一种从欣喜瞬间跌入巨大惊愕的茫然。
21.
星巴克咖啡馆,谢雨凡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喝茶。如果不是怕拂了何萍的好意,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花几十块钱来喝这杯黑苦汤。谢雨凡是个传统的人,这在很多同龄人眼里的确有些落伍,但谢雨凡并不保守,他尊重理解一切无害的新事物,而且愿意去尝试。这也是何萍愿意继续跟他交往的理由。只是原有的生活方式安稳、踏实,他不容易感到迷失。
谢雨凡还是没习惯直视何萍的眼睛,每次与她对视,他都觉得不寒而栗,仿佛整个人都被她看透了,无处躲藏。然而除了这双眼睛,她又是完全陌生的。很多年以前有个名人说:“男人和女人因陌生而接近。”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们才能坐到了一起。
关于对方,他俩的想法也不一样。何萍从不问及谢雨凡的过去,谢雨凡想知道却不敢问。
何萍二十来岁,却住着一所价格不菲的房子,全身上下都是名牌,以她那份文员的微薄薪水,恐怕难免会令人作出种种不怀好意的猜想。况且,凭她的风度气质学识,胜任一个高级白领根本没问题。谢雨凡曾不止一次地想,他与何萍,一个是浮在半空中的,灵动飘逸;一个则站在地上,木讷呆板。谢雨凡曾有意无意地对她说:“你真令人捉摸不透。”
听听何萍是怎么说的,她说“一个女人,如果被男人捉摸透了,她就没有魅力了。”谢雨凡不由地想起了小文,同样一句话,小文会怎么回答呢?她可能会脸一红,低头一声不吭地绕过这个问题吧。呵!谢雨凡嘴角微微抽动。
“你笑什么呢?”何萍喝了一口咖啡,“你怎么老魂不守舍的。”
笑了么?谢雨凡收住的神思,说:“我想起了一段有趣的事。”
何萍说:“什么有趣的事?能不能说来听听。”
谢雨凡压低嗓子说:“我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跑到离我们村子很远的地方玩,被卡在树上下不来。天很快就暗了,黑麻麻地盖了下来,我又冷又饿。四周的林子瑟瑟作响,狼就要出来吃人了……”
“什么呀!别吹了,你们那地方根本就没狼。”何萍打断了谢雨凡的话,似乎对他很了解。
谢雨凡尴尬地笑笑说:“是没狼,但当时我以为有的。后来我放声大哭,我们村一个疯子正好路过,把我抱了下来。”
“后来呢?”何萍的紧张地问。
“后来我就回家了。”何萍想象中的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并没有发生,不禁有些失望。
这时,谢雨凡话头一转,满脸晴朗地说:“说吧,等下想去哪,我陪你走走。”
“真的?逛商店你也愿意么?”何萍另一种兴致被勾起。
“呵。不就是逛商店嘛,这有什么。”谢雨凡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好,走,我早就想去买个香奈儿手袋了。”
何萍与谢雨凡双双走出咖啡馆,一抹夕阳的余辉正好落在谢雨凡喝剩的半杯咖啡里,仿佛镀了一层金。
22.
庄一泓回来时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刚才进门,房东老头喊他,庄一泓,有你的邮件。庄一泓看了一眼右下角某杂志社的落款,手里掂了掂,冲老头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庄一泓上楼的脚步很轻快,期盼中的事成真了.庄一泓捏紧拳头使劲的振了两下。
那是本纯文学期刊,草绿色的封面上飞扬着草书的刊名,较之时下流行的刊物,天然具有一种蕴藉的风流。翻开扉页,一股纸墨的清香扑面而来。目录栏里,庄一泓过滤过一行行或生或熟名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同时还有他的偶像,以前庄一泓觉得自己离他很远,而现在他们的距离不到一寸。
庄一泓将自己的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这句话有两个字删了,这里的句号改成了感叹号。多好的一篇抒情散文啊,经编辑之手,它更加富有情韵了。庄一泓行走在自己文字的况味里,他陶醉了。
两个月前,他拿着刚写好的文稿在邮筒前来回逡巡,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投进去呢?写的时候雄心万丈,临了倒底气先泄了。与以前的地方小报不同,毕竟这是一个知名度较高的纯文学杂志。编辑看到稿子会不会笑,现在这些年轻人啊,真是勇气可嘉。然后把他的文字原封不动地退回,信封里顺便捎带几句热情洋溢的话。先肯定他的文字功底,再很遗憾地指出这篇文章意象陈旧,笔法单调,境界平平。最后还不忘鼓励一番说,只要辛勤耕耘,就会有收获。或者稿件如泥牛入海,几个月不闻回音。
稿件发出后,庄一泓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期待是固然中的事情,而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会退回来。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累积起的微薄自信因此被碾碎。从他决定离开养猪场那天起,他的生活架构就变了。他有一个埋藏了十几年的梦。在那个不为外人所了解的幻境中,他是一只自由的、纯粹的、高傲的鹰。那是他思想中价值的所在,一种对日常琐碎生活形而上的飞跃。然而,他又是那么迫切地需要一份认可,哪怕仅仅是一个世俗中的象征。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证明他才华横溢,比常人不一般?还是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感到一些东西开始下沉,另一些则在上升,两者都离他越来越远,而他还是两手空空。
“人总要回到地上的。”这句话又不合时宜地跑了走来,贯穿了庄一泓整个思维,也把他从自我陶醉中拽了出来。
天色渐暗,阳光退到了窗外。无论之前它们以何种方式溜进来的,现在只能以同样的方式退回去。黑色将房间堆满了。罗彦推门进来,把灯按着,没闻到以往熟悉的香味,走到床边,膝盖蹭着庄一泓说:“起来,起来。真服了你,什么时间都能睡”。
庄一泓其实并没有睡着,马上坐了起来,说:“老谢下午来电话说不回来吃饭,我也懒得做了,咱们出去吃吧。”
罗彦说:“他最近怎么那么多应酬,该不会升职了吧。”
庄一泓笑道:“他那公司,就算当了经理,也不过是个几杆枪的司令。”
23.
罗彦抱着一大堆脏衣服走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飞流直下的水柱撞在衣服上,发出沉闷了的响声。罗彦关了水,倒些洗衣粉搅了几下,伸了一只光脚往桶里踩。章雅琴不在,这些问题都得自己解决。那句老话说得真不错:吃得咸鱼耐得渴。
庄一泓手拿书卷,趿了双拖鞋急冲冲钻了进来,见罗彦占了重要的“战略位置”,二话没说将罗彦连人带桶拖了出来。掩上门,庄一泓松开皮带裤头蹲下,顺畅了。缓过来的庄一泓对罗彦说:“章雅琴还不肯接你电吗?”
罗彦摇摇头,想起庄一泓还蹲在里面,补充道:“我今天去找她了。”
“噢。”庄一泓拉开门,在毛巾上擦干手,“她说什么了?”
“我没见到她。”沉默片刻,罗彦说:“我觉得她是故意躲着我。”
庄一泓朝罗彦肩膀拍了两下,看不出是肯定他的结论还是对他的处境表示同情。
罗彦心里一阵茫然。
罗彦在旅行社附近守了大半个上午,他明明看见章雅琴上了楼,自己跟上去后她竟然不见了。虽然近来他的视力有所下降,但辩认一个人应该不难,况且对象又是章雅琴。
罗彦在二楼办公室四处张望,一无所措的时候,他看见了小薇,那个跟章雅琴同住的女孩。罗彦飞奔过去说:“雅琴在哪?我要见她。”
小薇说:“章主管不在,找她请另选时间,如果有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罗彦以为小薇没认出他,说:“小薇,我是罗彦啊。”
没想到小薇却一本正经对他说:“罗先生,联系业务请到左边排队,没事不要干扰我们的工作,谢谢。”直等到下班,罗彦都没见到章雅琴,只得悻悻而回。
罗彦将洗剩的衣服往桶里狠狠一摔,满身水湿来到庄一泓床边坐下,身子后仰,双手在后面撑开了一个八字:“兄弟,你说章雅琴为什么避着我?”
庄一泓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说:“你认为什么原因。”
罗彦想了想说:“也许她是恨我吧。”
“章雅琴为什么要恨你?”庄一泓合上书:“是因为她心里还有你。因为有爱,所以才恨。”
罗彦眼中现出一道曙光,神秘兮兮地对庄一泓说:“兄弟,我觉得你真像个教父。”
“是么?”庄一泓张开双臂,冲罗彦作拥抱状:“来吧。My son,come here.”
这时,罗彦的手机飘出一段《致爱丽丝》的旋律。接通电话后,只听见罗彦说了一句:“你走吧,我不会再见你了。”就掐了线。
程凌在候车室里等了三个多小时,车站广播通知,开往杭州的火车五分钟后就要发车了,请各位旅客准时登车。程凌回头望了一下,罗彦已说过不会来的,她还是希望会出现奇迹。然而,她还是失望了。原以为罗彦对她余情未了,可当她在抽屉里发现了罗彦的日记本之后,她明白了自己和章雅琴的差距。在那本日记里,她不仅看到了章雅琴对罗彦的付出,还想通了,她只是罗彦的过去,而章雅琴却是他的未来。其实那天章雅琴走后罗彦失魂落魄的眼神就已经告诉她,她输了。
站在二楼的角落里,罗彦目送着程凌搭乘的班车渐渐远去,心里涌起了阵阵酸楚。他知道,这辈子他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24.
晚上,小薇躺在床上回忆起白天旅行社的事,就忍不住发笑。平时总是雄纠纠、气昂昂的罗彦,却像个斗败的公鸡,一脸晦气坐在那,半天没一个人理他。实际上,她对这个爽朗的帅哥还是蛮有好感的。只是章雅琴交待了,就必须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至于章雅琴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也猜不透。
章雅琴这时翻了个身,小薇试探性说:“还没睡么?雅琴姐。”
章雅琴“唔”了一声。章雅琴没睡着是正常的,罗彦今天来找她,她怎么可能轻易睡得着。
小薇问:“你还在生罗彦的气?”章雅琴否认了。
小薇不解道:“那你为啥不见他?”
“呵,你同情他吗?”章雅琴顿了一下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章雅琴告诉小薇,感情这玩意啊是最脆弱、最容不得背叛的。男人如果有了第一次偷腥,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呢,必须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小薇还想再问,章雅琴把脖子往被里一缩,说:“睡吧,要不明早会迟到的。”
邻床很快传来了小薇低沉的呼吸,章雅琴却还醒着。然而令她心烦的并不是罗彦,自从罗彦踏进他们旅行社,他就知道罗彦挺不住了。他离不开她,来投降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难题。
三个月前,刚到上海,组织方就给他们安排了一个联谊会,与会的还有一些当地的旅游爱好者。章雅琴发现里面有个叫王遥的男人,看她时眼神很特别。这种眼神章雅琴不会不懂,以前带团时偶尔也遇到过一两次。可是这个王遥却跟那些粗蠢的爆发户很不一样。
王遥三十来岁,经营着一个年销售额过千万的超市,是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但他从不在人前炫耀自己的财富,而且还很有绅士风度。那天舟车劳顿,又喝了几杯酒,章雅琴一时觉得头晕恶心,想回去休息。同伴都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于是王遥就主动提出要送她。她没法拒绝这样的好意。后来,王遥找她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王遥总有各种正当的理由约章雅琴出去,从看上海的名胜,到品尝正宗的上海菜,到领略大都市的时尚风情,五花八门,让人想拒绝也不好拒绝。
王遥的出现,不仅使章雅琴在对罗彦的思念之外,还有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还带给她一种全新的体验:细致、温柔、文雅。同时她还发现了罗彦的粗糙。罗彦总是大大咧咧,从来都不会像王遥那样欣赏她、赞美她、倾听她。章雅琴对王遥的好感与日俱增。在上海最后的日子里,黄浦江边,他们合撑一把伞,王遥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避开。她觉得自己融化了,一如江上纷飞的秋雨,飘渺迷茫,万头千绪。
25.
谢雨凡在一棵榕树下支好车子,面朝湖水坐下。沿湖路上不时掠过几个戴头盔,身穿紧身运动服的中学生。继滑板、街舞之后,自行车运动似乎一夜之间成了年轻人的时尚。
半个小时前,谢雨凡与何萍骑车沿湖游了一圈。这是事先约好的,可当何萍一般劲装出现在谢雨凡面前进,谢雨凡还是大吃了一惊。何萍是个赶潮流的人,当然不愿在细节上出现任何纰漏。
沿湖的路谢雨凡很熟。何萍一会儿身后,一会儿身前,而他始终是匀速的。最后两辆车成了并驾齐驱。
“你以前经常跟小文一起骑车游湖吧?”谢雨凡没想到何萍竟会问起这个,车头轻轻抖了一下,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何萍嘴角微翘,抛给谢雨凡一个甜美的笑容:“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真的是随便猜猜么。谢雨凡一个急刹:“我们歇会吧。”
1997年初秋,天气非常晴朗,天空是一片高远的蓝。新学年了,大二的谢雨凡得到一个任务——接待入学新生。作为学生会一员,谢雨凡义不容辞。
最后一天,大约五点半的时候,其他系的人陆续撤了,谢雨凡留下来处理手尾。一个女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同学,这是不是新生接待处。”
谢雨凡看过她的录取通知书,一脸遗憾地对这个扎着马尾巴的秀气女生说:“文妍同学,你来迟了。我们这里是计算机系,教育系的人已经回去了。”
文妍急了:“那怎么办啊?”
谢雨凡想了想,把“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往桌里一塞,走出来提起地上的行李箱。
谢雨凡再次见到文妍是在学生会文娱部长的竞选会上。虽然只是新生,但文妍并不怯场,侃侃而谈,举投之间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谢雨凡在文妍的名字上打了个勾,扭头对旁边说:“这女生我认识,教育系的。”
一个教育系的同学听了,故作不满地说:“你们搞网络的就是消息灵通。我们自家的花倒让你们先伸手了。”大伙哄堂大笑。
文妍开学第一天就看校徽记住了谢雨凡的名字,没想到在学生会上,居然又见到了他。文妍擅长交流,搞文艺活动很有一手。谢雨凡细致,安排节目时间滴水不漏,两人似乎是天生的搭档。有时谢雨凡也文妍打下手,扛个音箱,调个麦克风什么的,不亦乐乎。每每此时,文妍的同学就会打趣:“怎么文妍,你们学生会搞活动还配苦力啊。”
文艺晚安结束,谢雨凡瞅见四下无人,溜到文妍身边悄声道:“小文,我送你回去。”
小文没说话,默许了。
秋夜的天空异常干净,满天的星光跟远处的相互映照,荧荧烁烁,好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深秋的夜晚温度很低,小文打了个冷战。谢雨凡解下外套,悄悄披到小文的肩上。不长的一段路,他们走了很长时间。
楼下,小文把衣服还给谢雨凡:“大雨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就好了。”谢雨凡没动,他要看着小文上楼才安心。衣服上还残留着小文的气息,谢雨凡如痴如醉。大雨和小文,多对称的一组词啊。既然对称,就说明他们是在同一平面上的,就有了相互交汇的可能。
暑假了,小文要和几个同学去天堂玩。这里的天堂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个,那是一个小镇,山不高,但水是透明的。谢雨凡本来要一起去的,可他临时有事,过两天再去。
车站,小文向谢雨凡挥手:“大雨,我们天堂见。”
第二天吃午饭,谢雨凡听见邻桌在议论,教育系几个学生出事了。谢雨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丢下饭碗往校务处跑-----噩耗证实了,他们在路上出了车祸,小文情况很不乐观。
小文躺在医院里没一点知觉。小文的父母劝谢雨凡:“小谢,你已经守在医院一个多月了,再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垮的,有我们陪小文就行了。”
谢雨凡充耳不闻,一个劲地喃喃自语:“为什么我当时没让她留下来等我呢?”心电图停止了跳跃,两个护士进来拔小文身上的管子。谢雨凡好想冲过去拦住告诉她们,小文只是睡着了,她一定会醒过的,可双腿一点劲也使不上,他跪了下来,天旋地转。小文去了真正的天堂,那个没有车来车往的天堂。
小文的葬礼谢雨凡没有参加,他病倒了。小文舅带谢雨凡来到坟前,哽咽地说:“她太聪明了,连老天也嫉妒。”谢雨凡胸口又是一阵绞痛。回校之后,谢雨凡退出了学生会,那里有太多小文的印迹,他不忍悴对。
谢雨凡从石椅起身走向湖边,有些潮湿的东西快控制不住要夺眶而出了。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听到身后何萍轻抽鼻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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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庄一泓接到了北方女孩萧婷的来信。这封本该半个月前就到达的信写得很短,不像往常那些连篇累页,只有薄薄的一纸。内容很简单:萧婷说下个月结婚,可能以后不会有多少时间写信了,希望庄一泓能谅解。这些委婉的措辞翻译过来的意思无非就是: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拉开窗帘,对面缺角中的天空推来一块黑重的云,不断地向四面填充。庄一泓觉得自己胸口好像也填一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三年来,他一直刻意的控制着自己,从不对她提及任何关于感情的事,甚至连她长什么样也不清楚。她只不过给了他北方的渴望,而他则满足了她南方的憧憬。就像寒夜里两个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陌生人,太阳出来就各奔东西,又何必在乎以后事。庄一泓从厨房里提出一个炉子,把萧婷所有的来信一一翻出、拆开。熊熊火光中,庄一泓的眸子里跳跃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寂。
庄一泓打开电脑进入网络聊天室。两年前QQ流行开以后,他就很少去聊天室了。聊天室里依旧人潮汹涌,显示屏上不时滚动着五颜六色的文字。QQ的兴旺并没有削弱聊天室的功能。QQ只是熟人间的交流工具,像老婆。聊天室则如情人,永远不乏新鲜的刺激。庄一泓怕以前那些老网友认出自己,免不了一番寒暄,把名字改成了“一堆烂泥”。
很快私聊框里就跳出了一行字,对方是个叫“舞夜精灵”的女人。
舞夜精灵:你好,你是山东人吗?
一堆烂泥:不是。
舞夜精灵:那你的资料为什么写着临淄?
一堆烂泥:我仰慕齐国的稷下学宫,资料是乱填的。
舞夜精灵:稷下学宫?没听说过。
舞夜精灵:你怎么叫一堆烂泥?哪有人称自己是烂泥的。
一堆烂泥:你听过许志安那首歌吗?名字就叫《烂泥》。
一堆烂泥:愿可做你\脚下那堆烂泥\来守护护你\我未理身上那污积\别轻视我\纵是这种烂泥\能滋润你\耗尽每分让你艳压一切。
舞夜精灵: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呢?
舞夜精灵:你女朋友一定很漂亮。
一堆烂泥:我没女朋友。
舞夜精灵:不会吧。我是说你喜欢的女孩一定很漂亮。这点我没说错吧。
一堆烂泥:也对,也不对。这么说吧,其实我爱上的只是一个感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想象中的影子。
舞夜精灵:别逗了,哪有这样的人呢?你不是失恋受打击了吧。
舞夜精灵:算了,看开点吧。吃顿好的,再冲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一堆烂泥:你好像很有经验。
舞夜精灵:呵呵,也许吧。
舞夜精灵:我们一起三年了。他一直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后来他有出息,就跟我拜拜了。
一堆烂泥:看得出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舞夜精灵:也许吧。
一堆烂泥:唉,女人就是感性。张爱玲说过:“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舞夜精灵: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
一堆烂泥:未必。男人也会受伤,只是人们比较同情女人罢了。世界上没有人真的在乎你,你只能更珍惜自己
舞夜精灵:你怎么连句安慰话都不会说。
一堆烂泥:安慰只能解一时之痒,我喜欢把疮口撕开,虽然一时很疼,但好了就没事了。
舞夜精灵: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见见你。
一堆烂泥:一定要见么,大家彼此留下一点想象空间不是更好吗?
舞夜精灵:如果我一定要见你呢?
一堆烂泥:那你肯定会失望。
舞夜精灵: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更想见你了。
一堆烂泥:那我只能告辞了。
庄一泓退出聊天室,打开QQ找到北方女孩的名字将它拉进了黑名单。
27.
这是一个临水的地方,确切地说有江有湖,充足的水份将整个城市滋润得清澈,透亮。
这是个很舒适的季节。秋天已经很深了,南方之南,该黄的已经黄了,该绿的仍然很绿。风也开始变得无忌,将一地落叶撵得无处藏身,瑟瑟发抖。湖面上泛起一些涟漪,微微映衬出对岸高楼浅淡的轮廓,天空仰卧湖中,贴着岸坻的两沿,无限延展。
这是个很安逸的时间。下班钟点已过,湖边的树丛中,三五情侣的背影隐约可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踞坐在湖的另一边,黑色的裙摆下,露出细白的大腿,一如她抽烟的姿势,自然、淡定、恰到好处。
穿过棕榈树下的草坪,罗彦又一次走在沿湖的小径。落日的余辉从身后滚滚扑来,将他的影子不断的拉长、扭曲、搬来搬去。
谢雨凡骑着自行车以惊人的速度狂飙,希望能藉此平息狂跳的心脏,身子里残存的余焰仍在燃烧,将他的双颊烤得滚烫。
其实整个事情并非完全出乎谢雨凡的预料。当何萍破天荒要请他到家里吃饭,谢雨凡就意识到有事要发生。之前他不止一次送过何萍回家,但她每次都不失礼貌地暗示他止步。何萍态度的突变令谢雨凡受宠若惊。
那是一所装潢简洁素雅的两居室,这一点完全超出谢雨凡的想象。尽管谢雨凡知道何萍对于植物的热爱,但屋里植物的品种还是令他叹为观止。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盆吊兰,瀑布般垂满整个窗台,隐喻着其主人不羁的性格。
饭是何萍亲手做的,味道居然不错。谢雨凡吃得很慢,每一道菜他都认真品尝。饭后,何萍洗碗,谢雨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换了几个频道,尽是些乏味的肥皂剧,谢雨凡于是关了电视,但没有离开的打算。这顿饭颠覆了他关于何萍的许多想法。谢雨凡望向厨房,何萍胸部高耸的侧影令他浮想联翩。
后来,何萍在谢雨凡旁边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橙色的窗帘,给整个房间涂上了一层醉人的黄晕。谢雨凡第一次感到何萍离他很近——她的呼吸,她的心跳,还有她的眼神,似乎也变得柔和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水没了。何萍说我去烧点水。谢雨凡说不用了。何萍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突然一个踉跄,谢雨凡下意识伸手去拉。何萍身体平衡了,然而,另一种平衡却被打破了,谢雨凡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谢雨凡抱着何萍走进房间。刚开始的时候,何萍很惊讶于谢雨凡对女性身体的陌生,但谢雨凡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在何萍的引导下,谢雨凡笨拙的手逐渐升温,灵活。何萍的低吟把谢雨凡身体中那些不教自会的天性唤醒了。谢雨凡变得主动起来,热力在他身子里四处乱撞,他觉得整个人都在燃烧。他需要喷发,他终于喷发了。何萍带谢雨凡迈过了一道坎,一道谢雨凡和小文还没来得及迈过的门槛。
谢雨凡的狂飙还在继续,但在一个拐弯处,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兜里手机响了。谢雨凡听见庄一泓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罗彦出事了。”
28
江边,罗彦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装酒的易拉罐被轻轻的抛起,罗彦奋力一脚,罐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砰”的一声撞到江边的扶栏上。罗彦笑了。
在罗彦左面不远处,是一对情侣,也笑得很开心。爱情真是美好啊!酒精的力度使罗彦不由得浪漫起来。他趴在沿江的围栏上,看着悠悠的江水,瞳仁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罗彦忽然想飞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变轻了,轻得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感觉就像孩提时,父亲抱着他“转飞机”一样。罗彦使劲地挺直了身子,手高高地扬起,看起来很像一架泊在河栏上的飞机,而他也已做好了所有起飞的准备。他真的要飞了。
就在那个女情侣有如空袭警报般的尖叫声中,罗彦真的飞了起来。牛顿运动定律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在做了一次历时三秒的自由落体运动之后,罗彦“啪”的一声撞进了江水里。江水顿时被炸开了一个巨大口子,飞溅起几串洁白的浪花,在夕阳的斜照中显得纯洁和晶莹。
不到一秒钟之后,江水已完成了自疗,还是那么柔柔的漾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庄一泓与谢雨凡来到医院。拥挤的人群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谁也不想让这两个狂奔的后生撞到。他们顺着指示牌来到三楼,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凑了上来,指着床上的罗彦说:“你们是他朋友吗?刚才好险呢,幸亏我在江里摸螺,要麻烦就大了。”谢雨凡掏出一百块钱,那人接过欢天喜地地走了。
病房里,谢雨凡拧着眉头说:“怎么这么大的酒气。”罗彦似平还没清醒过来,目光越过谢雨凡,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庄一泓拿了一包药向谢雨凡做了个手势。谢雨凡走病房,庄一泓在耳边嘀咕了几句,谢雨凡半信半疑说:“不是吧,挺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会得抑郁症。”
庄一泓也觉得纳闷,伸手去掏烟。庄一泓有个习惯,紧张或想问题时都要抽烟。可他看见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又把手缩了回去。
罗彦除了因高处掉下被水冲力造成的淤伤外,没什么大碍,而他的行为却印证了医生的诊断。从医院回来一星期了,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懒得回应,保持着惊人的缄默,和以前判若两人。谢雨凡还经常看见他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抽烟叹气。
庄一泓买菜回来,听到屋里有异样的响声。推门进去,庄一泓看见罗彦正在撕墙上的画,已经撕下的一张,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庄一泓飞奔过去拨开罗彦的手,翼护着剩下的一幅说:“你疯了吗?好好的画撕它干吗?”
罗彦要庄一泓让开,庄一泓不让。
罗彦说:“我撕自己的画,你管不着。”
庄一泓说:“我怎么管不着,你叫我兄弟我就管得着。”
罗彦说:“我叫你兄弟是给你面子。你再不让我,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庄一泓说:“你给不给我面子我今天就站这了。”
罗彦挥起拳头,庄一泓眼前一黑,捂着鼻子腰弯了下来。血,殷红的血,从庄一泓的鼻孔滴了下来。
罗彦呆住了。庄一泓拭干鼻血,若无其事把地上画捡起铺开,一点点抚平,重新贴到了墙上。
罗彦从席下翻出一本病历递给庄一泓,然后痛苦地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庄一泓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哭成这样,像哀鸿,又像一只迷失在荒原中野狼的悲嗥。
庄一泓在一行行恣意纵横的字迹中艰难辨认出这么几句话:视神经萎缩,左眼视力0.2,右眼1.0,有进一步恶化可能。
29
晚上九点的江边,风很大,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正式宣告了冬天的来临。江面上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间或徐徐驶来一两艘驳船,“突突”的马达声不时打破短暂的宁静。庄一泓和谢雨凡并肩躺在江边的草坡,远远落在都市辉煌灯火与喧嚣背后。
“你真的要去深圳么?”庄一泓问。
“是的。我已经交了辞职信。”谢雨凡仰望天空,可是上面上什么也没有。
就在何萍请他到家里的第二天,谢雨凡去上班。有一句话谢雨凡很早就想对何萍说了,没想到等了半天,她都没有来。她一向是很准时的。谢雨凡终于忍不住跑进了经理室。
“何萍?”经理正埋头于一堆文件,说:“前几个月,我们接了一个大工程,你是知道的。何萍就是我们的客户派来跟踪这个项目的。为了不给大家工作造成干扰,她一直以公司新进的文员身份工作。哦,对了,这是给你的。你不来我差点忘了还有这事。”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
信纸很精致,还散发着芳草淡淡的清香,一如它的主人。信是这样写的:
“大雨你好: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想收到这封信时,你已经清楚我的身份了。不知为何,来鸿达公司第一天,我就觉得你很特别——你的冷漠、你的忧郁。直觉告诉我,你的心里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你喝醉的那天晚上,更坚定了我的想法。我很想知道你心中的秘密,于是常常有意无意地在你面前提起小文,看你的反
应,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你。可我没有信心取代小文在你心中的位置,也不想给你施加压力。现在,我要回深圳了。离开之前,我犹豫再三,要不要给你写这封信,最后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我都希望你以后快乐,幸福。”
“我也要回去了。”庄一泓坐起来点了根烟。
“你妈又催你了吗?”
“不,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庄一泓扭转视线,对谢雨凡说:“你认为理想是什么?”
“我觉得理想嘛。像一个大饼,看起来很好吃。可等你咬了一口,却发现味道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但你必须把它咽下去。”谢雨凡若有所思。
庄一泓说:“我觉得理想更像一支烟,其实抽上几口就够了,可人却往往舍不得丢掉剩下的。”
“你还记不记得。”空气有些沉闷,谢雨凡换了一个话题,“我们不上晚自习在宿舍打牌,被老师抓住那回。”
“当然记得,我们被罚写检讨在班会上宣读。”庄一泓说:“罗彦第一个上去,那份检讨真够绝。我到现在还背得出来:昨天晚上,我和同学不上自习在宿舍打牌,我错了,下次改。哈哈。”
两人笑了一会,谢雨凡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罗彦到了没有。”
庄一泓看看表说:“如果火车不误点,他现应该在已经到达五个小时。”
“可惜了,他。”谢雨凡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一个好人。”一节烟头从庄一泓的手中弹出,跌向江中,迅即消逝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瞬间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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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章雅琴将办公桌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放进纸箱里。要走了,章雅琴环顾四围,油然生起几分伤感。章雅琴做梦也没想到王遥会追来,也使得那份本该结束的情愫又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更令章雅琴想不到的是,那天她和王遥路过二桥的时候,竟和罗彦不期而遇。章雅琴还记得当时罗彦惊诧的表情,继而变成了一脸的
鄙夷,然后与他们擦肩而过。罗彦在章雅琴心中的位置动摇了。章雅琴想,如果当时罗彦像当初那样拉住她,再给她一个热烈的吻,她肯定不会答应王遥跟他去上海。至于罗彦,就当是生命中一场错识的美丽吧。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怎么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章雅琴心乱如麻。
“雅琴姐,有个姓庄的先生说要见你。”是小薇的声音。章雅琴寻声望去,马上认出了那个高瘦的身材。他不是罗彦的朋友么?怎么会来找她呢?难道罗彦……章雅琴心里“咯噔”一下。
冬天的傍晚,天黑得特别早。暮色中,伟大首都北京被灯光装点得辉煌灿烂,辟开汹涌的人潮,罗彦走出西客站。由南至北,他的心情如同车外的温度,一路骤降。曾几何时,罗彦揣着和这个城市一样伟大的理想一路南下,意气风发。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这里——视力保住了,为了获得更好的效果,医生建议他到北京全国最好的眼科医院继续接受治疗。画展、程凌、章雅琴,一个个名词从罗彦的心头滑过,最后都归为虚无。
也许是为了配合罗彦的心境,夜空中飘起了小雪,漫无目的地满天飞舞。朦胧中,罗彦似首看见前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酷肖章雅琴的女子。罗彦揉了一下眼睛,确定不是幻觉之后,他决定上去看个究竟,他必须去看个究竟。
灯光里,章雅琴看见罗彦远远的向她走来。章雅琴没有动,她已经等了一个下午,她不会介意再等上几分钟。

31
2005年春天是庄一泓所经历过最怪异的一个季节,前两天还春寒料峭,一下子太阳就把火炉烧旺了。庄一泓趴在车站旁一个小铁皮屋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一大堆的报纸,心想,今天的生意大半要黄了。虽然在这样的地方开书报亭并非他所愿,但比起那些弄不到摊点的人,他觉得自己走运多了,有了这个报摊,他的衣食问题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明天是清明,从车站里出来的人几乎个个都行色匆匆,这些人大都刚从外地回来,好赶上第二天的祭祖。庄一泓长长打了个呵欠,眼皮开始打架,眼前的每一双腿渐渐地模糊起来,简化成了一个个单调的人字型。跟着这些人字,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移动,仿佛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他来到了一条狭长的小巷,紧接着走进了一个昏暗的盒子般的楼房里。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沿着湿暗的梯上慢慢往上走,周围静得只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他不断的往上走,一层又一层,永无止境。每一层楼房间的门都开着,里面的摆设清晰可见,挂钟、窗帘、老式梳妆台、吉他、明星海报,历历在目。可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而他怎么走也走不进去……

“老板,有《环球时报》么?”一个响亮的声音将庄一泓从虚无飘渺的黑暗中拽到了一片白花花的阳光里。庄一泓本能地揉了揉眼睛,随手拿起一份报纸。庄一泓微微地抬了一下头,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使他突然怔住了,好像身体里刚刚经过了一股电流,脑子里只剩下瞬间的空白。

“什么时候回来了?”隔着一个玻璃的距离,庄一泓紧紧的握住谢雨凡的手,一如当年在朝阳广场的天桥上。
“刚下的车,我们回来看看小文。”谢雨凡轻轻地说。庄一泓忽然注意到谢雨凡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她怀中的婴儿正在一场甜梦里。
“这是……你的。”庄一泓满脸惊诧。
“怎么,不像么?”谢雨凡淡然地笑笑,“这是我和路佳的女儿,刚满月,叫谢妍。”
“什么!你不是去找何萍了么?”话刚出口,庄一泓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赶紧弯腰在柜台里摸烟,拆开,递了一支给谢雨凡。
“我已经戒烟了。”手刚递了一半,听了谢雨凡的话,庄一泓又是一阵尴尬,正要把手收回,谢雨凡却一把接过烟含到嘴里。旁边的路佳似乎并没听到他们的话,或者都听到了,但一切尽在掌握中。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根本没有去找何萍。”谢雨凡把烟点着说,“我到深圳之后,直接去了她们公司。可到了大门口,我却突然没了勇气。她的思想,她的经历、生活方式,跟我都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不清楚我和她之间是爱抑或只是一种激情,我需要时间去证明,后来我遇到了路佳。”
“你小子真不够兄弟,去了这么久连个信也没有。”庄一泓怕自己又不小心说错什么,而谢雨凡也确实有必要谴责一下,愤愤不平地说。
谢雨凡自知理亏,低头翻了翻几份报纸,说:“我一直没回来,连婚也是在那边结的,刚开始时,我处境很差,一直都安定不下来。后来再想跟你们联系,却把你们的号码弄丢了。噢,对了,罗彦最近怎么样了?”
“他呀,好着呢?在北京和章雅琴搞了个旅行社,生意好得不得了。他们计划今年‘十一’,还让我帮忙找你。你不问我还差点忘了,到时你别想溜鸡。”提到罗彦,庄一泓的话头就利索了。
“什么话,一场兄弟,我人品还没那么差。对了,旅行行社现在谁当家。”
“还用想吗?肯定不是罗彦,用脚后根都能想到。”庄一泓有些无奈地说,“上个月他还给我寄了张卡片,你猜猜他怎么说的,‘祝三八国际妇女节快乐’。”
“哈哈。”谢雨凡不禁放声大笑,“这个罗彦,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还这么能玩。”
“哇——”笑声惊醒了刚才还在酣睡的孩子,谢雨凡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这是我的卡片,到时电话联系吧。”
庄一泓目送谢雨凡夫妇走到街头的拐角,直到他们消失在人潮中。良久,庄一泓才回过身来,将铁皮屋里的报纸杂志一一收好。
回家的路上,庄一泓又想起了罗彦那张贺卡,贺卡上还有另一句话——路不会在意脚步的轻盈或者沉重,只有不停的走下去。
身后,已是落霞满天。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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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其实算不得一篇成功的小说,现在读来,我发现了许多生硬的地方。有些在我写的过程中就发觉了,只是我暂时没有办法去解决。为了使这篇小说不至于夭折,我最终选择了搁置并把它完成了。

在这篇小说里,我并不想表达多深刻的意义,我只是想把生活中的一些东西呈现出来。不是那种特殊的,而是存于于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平常,但又让人无法逃避的东西写出来。只是我只能表达出浅浅的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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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这个小说,忽然很感慨,觉得写得太单薄,想补充些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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