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生死路林扈见真情 秘言处宋晁暗相疑
话说尉迟无双言语处发恼,提刀待杀林冲,只听得一块大石后面有人急叫道:“妹子不可!”抢出个人来,却是扈三娘,奔来将林冲护住。她自石屋里赶出来,见林冲赶着尉迟无双奔这边峰上来,心里惊疑不定,因此也随后赶来,她在这崖上一住月余,地形却也熟了,知道后峰有条道路,可直到峰顶,因此绕将上来时,却正和林冲一前一后,同时上峰。当下她躲在数丈远的一块大石之后,却把两个争吵相斗之事尽数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听得林冲那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打入心底里来,“扈家妹子的心,林冲已自知道,此生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再分解相说不得。”;“更兼要林冲败伦累德,丧尽声名,再做不得人时,却请恕林冲誓死不从。”不由得面如死灰,心中再也思量东西不得,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浑再也意识不到身外之事,因此林冲与尉迟无双争斗虽然激烈,她竟木头人一般,再也意识不到,只是任眼泪无休无止的流下来。正自如痴似醉的昏晕之时,忽听得林冲最后那一声暴喝,却把她惊醒,再听两个对答,见尉迟无双一刀砍下,竟要立时杀了林冲,当下大惊,只得挺身出来,救了林冲。尉迟无双正自拿林冲无可奈何之时,见她出来,心中大喜,背着林冲朝她挤挤眼,做个鬼脸,口里冷笑道:“姐姐,我瞧你面上,再饶这没良心的一遭,便把他交到你手里,是死是活,你瞧着办罢!我再不管了!”一声清笑,下峰去了。
扈三娘扶了林冲起来,两个对视,都无言语,好半天扈三娘方道:“林兄,方才相斗,可曾伤了?”林冲听她口气疏远,称自家做“林兄”,怔一怔,却想到自己方才与尉迟无双的一番话必都被她听见了,自是伤极了她的心,胸口不由得一酸,过一时方道:“有劳妹子挂念,林冲技不如人,遭此羞辱,赖妹子救了性命,实无面目与妹子相见。” 扈三娘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况林兄文武双全,志量过人,意在万里,小小争斗输赢,却何必放在心上?无双妹子性格激烈,却自鲁直,言语往往口无遮拦,做不得准,林兄尽可忘了,不必为此烦恼,但下山去努力辅佐宋公明兄长,成就大业,青史留名,小妹亦当替林兄喜欢。今花董二位兄长之事,都在小妹身上,必当竭力劝说无双妹子数日内下山,就到封州城医治相救两位兄长,包其无事。”林冲见她说话时双肩颤动,只是低了头一句一句的咬着牙说话,显是心中激动之极,说到最后几句时已自哽咽了,胸口不禁酸楚到十二分,道:“妹子这两月别来如何?山居清苦,想自不易。”扈三娘听他反如此说话,亦呆一呆,冷冷道:“小妹山野之性,此等生涯早自惯了,亦不觉什么苦楚,兄长此间但无别事时,可便与那两个下山,以免烦恼,却误了自家大好前程。”林冲听她如此说,双目直看着她,过了一会方道:“好,就此别过贤妹,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就行一礼,却待下峰去,扈三娘低头咬牙道:“前峰绝壁,下峰不易,林兄可自后峰下山,恕小妹不送。”林冲又看她一刻,扈三娘硬起心肠,背转过身去,却不理他。只听背后一声长叹,过得良久,再无了声息,扈三娘转过身来,见当地再无个人影,原来林冲已自走了。
扈三娘默然一刻,忽地便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响,在这空峰之上遥遥回荡,显的既自凄清,更自古怪,数百株大松树上本自栖了不少山鸟野雀,此时却都被她这笑声惊起,拍了翅膀,在松林之空啊啊的乱叫,只不落下。一时峰上只听得扈三娘的笑声,渐渐地声嘶力竭,难以为继之时,忽地笑声一转,却转做了歌声,只听那哑哑的嗓子歌道:“
打东边来个雁,风雨里赶着孤单,天涯海角都转遍,更没个知心的言。只自天上傻傻飞,却见西边也来个雁,寻思赶趁着它,两个做个比翼伴。雪山上并影,北风里齐飞,今生誓不孤单!谁知紧赶慢赶,早不见了冤家面。你既是本无心与我无缘分,为何偏赶我面前,将魂儿千钩万牵?今欲都来抛下,可可的还疼着那心肝!”
一时歌罢,扈三娘忽地又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两颗泪珠儿却滚下来,直落到那地上去。扈三娘只是任这般无数泪珠儿滚落,却不擦拭,口里只是一遍遍地反复唱着这歌儿,哑哑的一遍遍唱。忽地摇摇晃晃走到那块大石边,就折条松枝,敲着那大石,打着歌拍,歌声却也越唱越高,手中松枝也打得越来越快。忽得扑的一声,却是那松枝受力不过,竟自从中齐齐折了。扈三娘愕然,瞧了那松枝一刻,忽地把手里那半枝松枝也抛下,指着地下断得两截松枝大笑起来,只是依然泪如雨下,笑了一时,却自摇摇晃晃的走下山来,不知多久忽听得水声,转过去看时却见是条清清小溪,乱石里流下山去,扈三娘走到溪边跪下,却见溪水清清楚楚倒映出自己影子来,蓬了头发,满脸都是泪痕,不由得呆呆凝视,忽地又笑起来,口里腔调一转,翻来覆去的哼着只是两句,““都道是如花美眷,谁曾可惜你似水流年?”唱着唱着,捡块石头,就丢进水面去,打得水花四溅,自家倒影便碎了。但溪水奔流,过一会又自如镜一般平,那倒影又自清清楚楚浮现出来,扈三娘看了呆一刻,却又冷笑起来,自言自语的道:“你这影儿倒这般执着,碎了又见,只是那人呢?却再也见不得了,哈哈!”笑一刻,呆呆的看一刻,忽地心中那个念头定了,就身近处寻棵树,却解下缠腰的青汗巾来,看得高低合适,就往树上打个套,凄然笑一笑,就将头伸进去。
却是这时,就自身后赶过个人,一把抱住扈三娘,喝道:“怎可如此糊涂!”急救将下来。扈三娘本自屏了死志,却是眼前给勒得发黑之时,却被这人抢将下来,睁开眼看时,那人豹头环眼,燕颌虎须,不是林冲是谁?此时张臂抱定了自己,脸上神色又是关切,又是恼怒,两个人眼光相接,都自呆了。好半天林冲方道:“怎地如此糊涂?你……却不知,我一直在你身后的,但做出如此拙事来,不得相救时,教林冲不是万死莫赎?” 扈三娘冷冷瞧着,冷笑道:“你如何却回来?我自死了,不是教你清了心?再不须烦恼?”林冲两眼直直的看着,忽地咬着牙道:“三娘,林冲何德何能,却值得你如此?林冲须不是铁石人,并无点感念。”扈三娘听他这般说,忽地心中又是气苦,又是伤心,却垂下头哭将起来,泪水将林冲胸前衣衫尽打得湿了。只听林冲在耳边道:“妹子,都只是林冲不好,伤尽你的心,但以后林冲尽此愚心,再不伤你,你万万再不可做此拙事。”扈三娘听了,心中忽不知如何又一阵气苦,流泪怒道:“你且做你的好汉去,我如何要你可怜我?绝不!绝不!我爱死便死,要活便活,与你有何相干?我从今后再不要死,不消你来可怜!”忽醒觉得自己被他张臂抱住,心中一阵甜蜜,一阵酸苦,又是一阵羞怒,脸颊早自晕红,便自用力,待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林冲值此时候,见她心神激荡,觉她挣扎,只怕她便再去觅那死路,当下紧紧抱住,哪里肯放?扈三娘羞怒,扬起手来,拍地一掌,便打在林冲脸上,林冲怔住,被她从怀里挣将出去,不由得茫然若失,呆在当地。
扈三娘转身待走,却是她心神激荡之时,双腿发软,又不看路,脚下绊块石头,眼看又要摔倒,林冲大惊,急上前又将她抱住,道:“三娘,三娘,何苦如此?”扈三娘给他再抱住,只觉得浑身发软,又听他软语相慰,一时心中气忿情苦,却是再也发作不出,当下伏在林冲怀里只是大哭。林冲却也心神激荡,一时只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两个都说不出话来。扈三娘伏在他怀里,哭得一会,心意稍平,却忽听林冲道:“三娘,是林冲糊涂,但这时这刻,我才知道你就在我心里,再也逃避不得,再不管从前如何,但林冲此生此世,再不舍你,便天下人都拦在面前,也阻我不得。”这几句话清清楚楚传入扈三娘耳里去,雷轰电闪一般,震得她五脏六腑便欲一齐翻转,只是不敢相信,抬起脸来,已自苍白得没一丝血色,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林冲凝视着她,一字一句的道:“三娘妹子,林冲不是那负人的,既是你对我如此,连性命都甘抛舍了时,林冲又怎地不知图报?但什么礼法、圣人说教,林冲再不听它,但世上人齐声嘲笑、辱骂,林冲亦不睬它,但今辈子只要与你相守,求个天荒地老!”扈三娘听得双目都焕发出光彩,颤声道:“冲哥,我喊你冲哥,我身如在梦里一般,我不敢信是真的……”林冲抱她的手臂却紧了一紧,道:“三娘妹子,自我吃了高俅那厮的陷害,家破人亡,上得水泊梁山,虽聚会得许多江湖人物做结义兄弟,却再没个生死待我的人,知冷解热,说的心事,我只是把那些心思都藏在心里,怕人笑话,再不敢教人知道,我心里其实真的……空的紧!自隐龙山上被那尉迟无双说透了你心事,我心里便乱的紧,为怕人耻笑,再不能够说出来,时常一个人心里只是发闷,又没来由的烦躁。这回跟时迁上山来,我心里直告诫自己,要勒得住那心思,但其实心里却隐隐约约,只盼见得你一面才好!上山来却不想听你和尉迟无双说话,才知道你心里待我原来这般好!我那时心里便烦乱,不知怎么才好,只得强自压下,不想被她引我到这峰上,将言语来强逼我,我自忿一股气在心里,因此不应承她,谁想却话都被你听了去,却伤透了你,逼你做出这般拙事来,妹子,我是个粗鲁的人,并不知道怎得解女子的心事,教人欢喜,我说这许多,只是要叫你知道,我心里,其实有你!以后也自全心全意的待你,便自和你浪迹天涯,离了梁山那些是非烦乱,寻个没人去处,和你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你却说好不好?” 扈三娘听得呆呆的,眼泪只是哗哗流下来,道:“天!天!冲哥,你说得都是真的!真的!”林冲抱得她紧紧的,道:“是真的!真的!”扈三娘哽咽着道:“冲哥!冲哥!我便是立时死了,心也是欢喜的!想不到老天这般待我,你这般待我好!我只当自己是早自毁了!却想不到还有这一日!冲哥!冲哥!我甘心为你死了!便千刀万剐,身化飞灰,十八辈子不托生,我都不后悔!我只要这般报答你对我的这份心!冲哥!冲哥!”林冲伸手轻轻捂住她的嘴,道:“再不要你咒自己,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和我远走高飞,寻个无人去处,将这一生好好过了,给我生儿育女,一家人享尽天伦之乐。”扈三娘听他如此说,羞红了脸,将脸依在他怀里,再不敢去看他,心里却是喜乐无限,如在梦里一般。
却说两个相依相偎,尽说那相思之苦,定情之乐,只觉心里都自一般甜蜜,再都不是先前的无依无靠,却是时辰易过,早是那轮红日又自西沉,眼见得暮云合壁,那野鸦山鸟啊啊的乱叫,绕日穿云回来,挈伴将雏,都自归山投林.两个都转将头去看,扈三娘道:“冲哥,我真盼得和你一般做这么对鸟儿方好,朝出暮归,双宿双飞,便是快活的紧,又何须做那神仙?只要两个儿再不分离便好。”林冲道:“鸟儿无知无识,又怎得及得上我们此时此刻?我心里想的却也是和你一般,再不愿与你分离。” 扈三娘笑道:“冲哥,我只道此生就这么毁了,却也做梦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时候,我身子兀自发软,只不敢信是真的。”林冲心底叹息一声,搂着她的腰,两个坐到山石之上,同看那落日彩云,扈三娘心里喜悦,将头靠在林冲肩上,轻轻的唱着曲儿。林冲道:“三娘,你唱的曲儿真好听。”扈三娘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笑道:“冲哥,我给你唱一曲好不好?”林冲笑道:“好啊!”伸过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扈三娘朝他嫣然一笑,清清嗓子,开口唱道:
“只道是枯死梧桐木不再见枝上花,只道是失魂伯劳鸟那能重比翼天涯?只道是伤心透人儿只独伤白发。谁可想,春风里那紫桐花也嘟嘟噜噜重自满树放,繁星下那相思鸟也叽叽喳喳漫将牛织叫,落日里那有情人也欢欢喜喜来把倾心话。不由俺不谢一声,这有情的上苍,俺两个今辈子可举案齐眉,都赖你托庇造化!”
林冲听她展放喉咙,把心里那一腔情意都唱将出来,歌声甜美婉转,不说绕梁三日,也自教人荡气回肠,不由得如痴似醉。他旷怀丧偶多年,经历两世,虽自刀头上舔血,义气里打滚,却再不得那家室之乐,女儿温柔,此时重自领略,如何不颠倒沉迷?正自微笑间,忽地心里忽得隐隐约约,念起一个人,思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心里竟一阵大疼,大叫一声,却将扈三娘惊得呆了,急转头看时,见林冲脸色煞白,惊道:“冲哥!冲哥!你怎么了?”林冲却不言语,征怔一阵子,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来,方自如梦初醒一般,见扈三娘急得已自下泪,强笑道:“不妨,只是旧时的心疼病发作了,只过一阵便好,三娘不须担心。” 扈三娘仍是满脸担忧之色,道:“既是你心疼病举发了,冲哥,我和你寻无双妹子看去,她自得云中老人真传,必能治得好你这病症。” 林冲强笑道:“这病只是偶而举发,却不须担心。” 扈三娘低了头,忽而幽幽的道:“冲哥!冲哥!我知你为什么心痛了,冲哥!都是我不好!”林冲心神大震,道:“三娘,你却说什么?“扈三娘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天边的那轮落日,眼神迷蒙蒙的,轻轻的道:“冲哥,我知你心里还念着她的,你是个深情到骨子里的人,和她几年神仙眷属情分,岂能便即撇下了?这许多年你孤身儿一个,其实也只是心里念着她,念着旧时的那些恩爱,却是因我太贪,直想着自个儿,便求过了份,因此教你心里取舍不下,伤的心疼,冲哥,你但为此烦恼时,三娘并不要你如此,便从此依旧只做你的妹子,当方才的只是场梦,尽数都忘了。”林冲万料不到她如此冰雪聪明,将自家的心思都看破了,不由得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凄恻,轻轻的道:“三娘!三娘!何苦如此?”扈三娘低头,道:“冲哥,但你心里不自在烦恼,我心里又岂能快活?我只要你心里没一丝烦恼,不要这般不痛快。”林冲心里感动,把她双手轻轻放在自家手心里,紧紧握住,道:“三娘妹子,你说得不错,我方才果是想是我那旧时的娘子来,因次心里疼痛。只是已自经历了两世,她必早轮回转世,只可念她忆她,却做不得别的。与其伤怀无益,何如好好度日?我既说此后全心全意待你,便是再无虚言,你不可错会别的意思。我那旧时的娘子若是一灵有知,知有你这样温柔灵秀的好女子全心全意的对我,她心里也必是欢喜的。”扈三娘听他说的真挚,不由得更是感激,更兼方才咬牙说出那番话来,心中苦楚难言,骤然一侧身,却伏在林冲怀里哭出来,林冲紧紧的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子,感觉她胸口不断起伏,不由得心里一般和她激动,两个此时心中方再无隔阂。林冲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三娘,此时我却想起首曲子来,你再唱给我听不好?” 扈三娘抬起泪眼来,轻轻道:“冲哥,你想听我唱什么?”林冲道:“我是个粗鲁武人,也没听过多少曲子,却此时心里跳上一句来,似是当年汴京城里听过的,叫什么‘一向年光有限身’什么曲子里的一句。”扈三娘嫣然一笑,心里道:“冲哥文武全才,如何不记得那一句了,他只是要暗点我,叫我知道他的心意。”便道:“想是大晏的那阕《浣溪沙》罢?既是冲哥喜欢,三娘便唱给你听。”就再整顿喉咙,唱道: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眼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唱到“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时,两个眼光相对,都是痴了,不觉良久,却是早自金乌坠尽,玉兔东生,将清光淡淡的笼了两个。扈三娘忽地道:“冲哥,我们在这峰上这般久了,只怕时迁和段景住等的久了心里发焦,肚里不免更说些什么,我们回去罢!况是你奔波了许多日子,今日又逢这许多事体,并不曾落些东西垫肚。”林冲知她面嫩,更怕连自己落些议论,笑一笑,道:“好罢!”两个携手并肩,走下峰来。扈三娘抬头看着天边那轮满月,轻轻的道:“冲哥,我知你方才虽那般说,却是必得先回宋公明军里去,少不得今后征战连绵,南北厮杀,宋公明是要取天下的人,怎生少得战事?却不知明日一别,何时候能再与你相见?但那般枪林箭雨,血里火里,你虽武艺高强,也须自家当心,我自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心,天天求她,只盼得她保佑于你,平安无事。”林冲默然,却也感激她深知自己,道:“妹子,你自知林冲是个有始有终的,我已与你定情誓盟,此生便再不负你,只是那梁山上兄弟们亦自有骨肉情分,许多事体未完。不说宋公明要做皇帝的人,我只和天王哥哥过的好,如今隐龙山上许多事体甚是诡疑,他顾了和宋公明的义气,只要赤心助他成事,成就兄弟义气,却不虑自家将到头如何?我心里忧虑的苦,因此更不能中途舍了他去,容他被别人算计害了,只盼看宋公明功业成得十之八九时,却劝他和阮家兄弟几个一齐功成身退,去那天边无人处打鱼吃酒快活,那时我却来寻你,和你一生一世,打猎饮酒,隐居逍遥,再不分开。”扈三娘听得惊诧,道:“冲哥,难道宋公明竟自忍心害天王哥哥不成?”林冲抬头看天,苦笑道:“这也是我心里如此暗地里想,更不曾和第二个人说起,如今更不瞒你。如今大面上宋公明和天王哥哥是极好的,都自尊让他,只是权事上独断专行,更不放一点手,这时候他东征西伐,天王哥哥只好算是他基业的管家,替他尽心看护,也不觉出来。但将来宋公明成就了大业,嘿嘿,那时却是如何?有道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如何肯容得下这个名份更在他头上的?便如汉高祖提三尺剑取天下,萧何替他守了关中之地,转漕输粮,征兵补将,到头助他灭了项羽,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和汉高又是自幼患难之交的故人,但汉高坐稳了帝位,却也疑心于萧何,寻个小小罪过便把他关牢里去,几番下念头要杀了他,哈哈,这便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了,只怕他待天王哥哥到时也差不多罢?更不然,还有个瓦岗寨里李密待翟让的样儿,哈哈!哈哈!”他发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悲凉激愤之意,那笑声远远传将开去,惊得山间已栖息的林鸟尽数飞起,拍翅啊啊乱叫,更使这夜空里添了凄清诡异之意。
扈三娘脸色雪白,颤声叫道:“冲哥,我好怕!身上又好冷!”林冲轻轻将她拥在怀里,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道:“不须怕,只是我心里猜想,不见得便成真的,只是有此念头,因此我不得舍了天王兄长,只得就且伴随着宋江,一边厮杀,一边将冷眼看他和吴用两个,却防着他们使出那般手段来,但愿到头来是我想的错了,宋公明不是那等薄情寡义的,只是但古往今来心里有了念头要做皇帝的,都是能狠辣下心来的,哈哈!哈哈!”他强自宽怀长笑,只是这笑声中的愁苦之意只有愈来愈浓,更不能良已,扈三娘紧紧抱住了他,流泪道:“冲哥!冲哥!我不管别人,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只要你到时能好好的活着来见我,和我再也不相分开!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接续林家的香烟,我要陪你练武打猎,看你和别人喝酒胡闹,我要为你唱曲,把这心里的歌儿都唱给你听!冲哥,冲哥,我要你好好的来见我,答应了再不得反悔!”林冲听得心神激荡,道:“我当初火并了王伦,扶助天王兄长坐了梁山泊主之位,蒙他剖心沥胆待我,真如骨肉兄弟一般,那时我方散尽了郁闷,心里松散快活些。不想后来宋公明上山,却生出许多变故来,更有曾头市一场奇祸,天王哥哥中箭呜呼没了,方是我举头重推了宋江坐梁山第一位。但论起梁山上真正待我好的,也不过天王哥哥、鲁家师兄和我徒弟几个,古人得国士相待,且以国士报之,况是以骨肉兄弟待我的,但我在时,终不能让天王哥哥受了算计,自家去逍遥快活!妹子,你但放心,我必要好好的来见你,不负了你这份心!”扈三娘泪眼朦胧,正待说话时,却忽听得远处有人嗤的一声冷笑。
林扈两个吃惊,林冲喝道:“哪个?出来!”就待抢过去时,却是山石后走出一个人来,笑道:这大半日不见姐姐下山,我担心了回来瞧瞧,想不到姐姐竟和林大哥结了三生之约,好得这般蜜里调油,正令妹子又是诧异,更喜欢得了不得,这就先给姐姐和林大哥恭喜了!”正是尉迟无双,笑颜如花,显是开心到了极处。扈三娘听她如此说,脸直红透到耳根,只是没个躲处,只是紧紧握住林冲的手。林冲本自甚不喜尉迟无双,但此时既和扈三娘定了情,心里喜悦,此时乍见到她,想起她为撮合自己两人费的无数苦心,不由得反极感激她,就笑道:“深感姑娘恩德,但日后林冲自当图报。” 尉迟无双笑道:“谢我什么呀?我该是谢你才是,却帮我放下这一头心事,不然我扈姐姐不知害这相思病,想你瘦成什么样子呢?但你此后好好待我姐姐,便是我的姐夫,一家子更谢什么?”扈三娘听她说自己苦忆林冲之状,不由得脸上更红,想起方才自己和林冲的言语不知被她偷听去了多少,嗔道:“无双妹子!” 尉迟无双抢到她身边,笑着看她,又看林冲,见他神色亦自忸伲,笑道:“姐姐和我姐夫从此是一家人了,但你们两个说话,不知比这亲热多少,如何我这做妹子的说几句,反自害臊?好了我便不说了,妹子便回那边去准备,让姐姐和姐夫今夜洞房花烛。”林冲听得,忽地正色道:“尉迟姑娘,我和三娘妹子虽结了同心,却是万事都正心而行,决不背了圣人礼教,这等事林冲宁死绝不相行。日后但林冲交待了众兄弟身上的事,再无个牵挂时,方来山中和三娘妹子一起终老,那时再择良日行吉礼不迟。” 尉迟无双看了看他,吐吐舌头笑道:“林家姐夫许多古板,行事却是个真正君子,是我心急了,如何再勉强你?既是你们自家说好了,我如何多事?我只开开心心等着喝那杯喜酒。”林冲和扈三娘听她如此说,都相视一笑,只听她又笑道:“好了,妹子并不是多事的人,过去了和那两个并不说一句。先前答应姐夫的,自也随你下山一趟,去封州城把那两个治了,扈姐姐去不得那军中,只好留这山上等我回来。”林冲和扈三娘听她发落的明快,都自笑道:“我们尽依妹子。” 尉迟无双又笑道:“你们先前的话我也曾听个半截子,方才冷笑,却是为那黑宋三的事,但他不弄出那歹毒黑心手段便罢,但为什么皇帝鸟位害了晁天王时,我第一个便放不过他,只教他吃我的穿云铁箭!饶他有千万人护着时,须也逃不得!” 林冲和扈三娘两个脸上都自变色,林冲叹道:“这个只是小可心里揣测,并不见得影响,姑娘莫要行事急了,但去封州军中也不可漏了口角。” 尉迟无双笑道:“我如何能误了姐夫的事,好了,妹子再不搅扰了,自回去准备药囊行装,且明天随姐夫,呵,教头兄长下山,”朝扈三娘挤挤眼,自笑着下山去了。
林冲看她背影,只不言语,扈三娘只当他心里还怪尉迟无双,忙道:“尉迟妹子为人最好的,水晶一般心地,更兼嫉恶如仇,但逢坏人为恶时再不肯放过一个,这方圆数百里山民都得她救管照应,拿她神仙一般的敬,除了有事性格急些,倒再不见一点坏处。”林冲道:“我正是只担心她行事急,既搁这事在心里,但去封州城里一点看不过,如隐龙山上救你时一般闹起来,只怕便撞出滔天大祸来,再收拾不得,因此上担心。”扈三娘道:“冲哥且自放心,无双妹子言出行随,既答应了大哥,必自行事小心的,但冲哥你不放心时,今夜我自再细细的叮嘱她。”林冲道:“既如此我方放心,此事关系无数人性命,但闹起来眼前聚起来的梁山兄弟如何不又四分五裂了?只怕更自相火并了,却是何等惨事?因此我只得小心处更百十倍小心,只盼和天王兄长到头来归隐得山林便罢,再不要多生出风波来。”扈三娘道:“冲哥你文武双全,又自了身达命,自该和范大夫一般的,他做下盖世英雄事业,便归隐五湖,逍遥快乐,只有那文种那般贪图富贵的,才没个好下场,到头丧在那属镂剑下。”林冲道:“范大夫泛舟归去,船上却也载着一个人,妹子,在我心里,你更胜过那西施千百倍的。” 扈三娘心里激动,怔怔的看着他,叫道:“冲哥!”心里道:“便是随你到天涯海角,九死九生,我也自心甘情愿。”两个对望,都自痴了。好一阵子,林冲方自笑道:“妹子,我们上峰去罢,只怕时迁他们等的急了。”扈三娘应了,心里却一阵惆怅,“若是上了峰,见了那几个,我却再不能这般叫你‘冲哥’了。“
两个重回那崖上来,扈三娘却落后几步,心里想:“冲哥是极细心的,我决不能教他招人闲话,失了面子。“却是将近崖上,早见段景住在那里探头探脑,见两个连翩上崖,脸上不自觉便做出些怪相来,林冲只做看不见,道:“时迁兄弟如何不见?” 段景住道:“那婆娘原先撇我们两个在这里,半天也不来理,不见些汤水,我们又怕她打,并不敢进房里去,肚里饥渴的倒骂出千万声鸟来。却是方才那婆娘回来,脸上却如开了朵花似的,不知是捡了金元宝还是怎的,心情却大好了,却过来和时迁说两句,见他腿上包了白布,问起来知是伤了,竟自提了时迁进房去,说是替他治伤去了,倒似那六月天,行事只没个准儿。”林冲不觉笑起来,道:“这位姑娘行事原是这样子的,好便好杀,恨便恨杀,她自答应了随我和时迁兄弟去封州城,这趟行事却圆满了,只是教你吃这一石子。”段景住笑起来,道:“她先前救过我性命,此回又是我无礼,便是吃这一石子,也怨不得。先前还恨她些,此时倒不觉得了,既是有此好结果时,小弟也不枉随教头哥哥来辛苦这一遭。”林冲笑道:“但回去,兄弟的功劳我自会和宋吴二位兄长说,教标记功劳簿上,只是不知兄弟什么时候可改了这依红偎翠的勾当,不再三瓦两舍耍子,来军中和众兄弟们相聚?”段景住听得脸上尴尬,道:“实不瞒教头哥哥,小弟做这卖马的勾当惯了,爱这快活,便是须过些时日,还了些债时,再来营里相投宋公明和教头哥哥,只是求哥哥一事。”林冲听得诧异,笑道:“兄弟但说。” 段景住道:“哥哥但回营里见宋哥哥与众位兄长时,不要提起此行见过小弟,教他们相笑小弟。”林冲笑将起来,道:“兄弟也知自家如此行事不算好汉勾当?既是兄弟不愿时,我如何会多口舌,但兄弟放心便是,只是与兄弟说一句,烟花陷人,自要把握,不要栽在那些婆娘手里。” 段景住红脸,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却是背后扈三娘笑道:“我自去厨下烧些汤饭,教头兄长你们即可进房里去歇,且自宽休。”两个欢喜,看她厨下烧火去了,都进房里来,见时迁瘸拐着地下迎出来,原来已得尉迟无双医治,敷了灵药,便能地下行走,两个欢喜惊叹,都赞尉迟无双手段,尉迟无双只是笑,也不以为意,待一会扈三娘收拾得汤饭出来,都是山肴野味,摆布满满一桌子,又一锅黄黍米,一大锅葵汤,几个早自饿的很了,见饭上来,各自欢喜,再不退让,各自风卷残云,尽狼吞虎咽,且饱餐一顿。扈三娘看得只是笑,看林冲吃饭,却自有礼数,和那两个不同,心中柔情无限,心里暗道:“那唐诗里说‘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今日我入厨下,却终于教你吃了我亲手做的第一顿饭。”正自思想之时,却见时迁抬起脸来,似笑非笑的看自己,甚是怪异,不由得脸上一红,忙低了头,却添一碗汤与他。
几个吃了饭,尉迟无双便请他们西屋里歇,却是尉迟世英住得屋。林冲自上山来,不见尉迟世英,问将起来,尉迟无双笑道:“这傻兄弟更没些本事,前时斗山魈也输与他,我自前时送他远处学艺去了,如今不在这里,你们今夜便可他房里歇。”林冲谢了,自和那两个屋里去,就兽皮上卧下,那两个早自疲累,一会儿早鼻息如雷,林冲却是个有心事的,哪里睡得着?颠颠倒倒,辗转反侧,不觉早到天明。却是几个起来,见扈三娘和尉迟无双早自收拾了早饭在桌子上,让几个吃过了,尉迟无双已自换了远路长行打扮,进屋取了药囊,背了弓箭,笑道:“我们走罢!”当先飘然出门。几个只得随后出来,扈三娘送这几个出来,一直送到崖下,情怀郁郁,只不说话,尉迟无双笑道:“姐姐回去罢,我自赶着路途,走这一遭,少则半月,多则二十日,必赶回来,这山上数百里内,猛兽毒虫我自杀得尽了,你但不乱走时,便不须担心。”扈三娘道:“妹子一路珍重,却不要忘了昨夜我嘱托你的话。” 尉迟无双笑道:“姐姐不须唠叨,我自记在心里,此去再不生事的。”却呼喝那两个道:“你们过来,我那边有话问你们。”先强带着那两个走了,却留林冲和扈三娘在后面。正是:方喜沧桑情终定,又伤银河无期别,毕竟两个更有何话说,更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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