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水浒新传(张恨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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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二回 童衙内抢路射难民 史大郎横刀辱贵少
当卢俊义驻兵临清之日,已是金兵渡河之时。那时,大河南北,人心慌乱,也忘了过年。戴宗携带了文书,骑上一匹快马,带了两名骑卒,直奔东京。这日到了曹州地面,日方中午,在个驿站上经过,却见围了一大群百姓,张望墙上张贴的告示。听得人说,道君皇帝禅位太子,晋位太上皇,于今改了靖康元年。告示上说,金兵迫近京师,望全国朝野俊杰效命勤王。戴宗听了,大吃一惊,心想河北的仗,兀自未曾打完,不想金兵便已进逼东京了。便跳下马来,把缰绳挂在人家廊柱上,正待向那告示看看,忽然有个人从路旁酒店里奔了出来,挽住戴宗手臂,问道:"戴兄何以来到此地?"回头看时,乃是九纹龙史进,便又一喜,因道:"史大郎何以也到了这里?"史进道:"且请到店里叙话。"
    戴宗令两个骑卒下马,自解了马背上包裹,和史进一同走进店去。见他所占的座头,放了大半盘牛肉,半壶酒,正是独酌一会了。四人分左右手坐下。过卖添了酒肉,戴宗道: "我到沧州去时,大郎还在大名。后来我和卢兄兵马会合一处,在冀南厮杀,知道大郎奉卢兄之命,来东京求援,却一直消息隔断。"叶史进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小可来到东京,便向枢密院投文。谁知文书递去,却是石投大海,毫无回信。小可便在张青那里借了二三千两银子,在太尉太师衙里上下打点,催问消息。有个虞侯,用得我钱多了,倒实在回了我信:说是眼见金兵就要直逼汴京,蔡太师、王太辅昼夜鼓动圣上迁都南下,汴京兀自顾不得,枢密院却耐烦问黄河耶岸的事?再说到高太尉,恨你粱山弟兄入骨,巴不得你们都在河北让金兵杀光,却来救你?现今是他自顾不暇,懒问前帐。不时,你姓史的小小武官,在他管下,少不得借个事故,把你断送了。小可听了此信,知已绝望。待要回复卢俊义兄长,河北岸的梁方平援黎阳军队溃退下来,两岸不通。只得修了一封书信,托曹正兄弟,前去邓州禀告张相公和公明哥哥。我却经过应天府顺山东这条路,想绕道北上。不想到了此地,逃难百姓,纷纷说前面金人已到,见走不得。又遇到个旧日相好自关中来,说是老种经略相公已发兵勤王。我师傅王进,也在他帐下当了一名步军总监,我想去不得冀州时,回东京见一见我师傅也好,教他知道这不才徒弟却还有些出息。那相好道是一两日内,由乡间再回曹州,我便羁留在这里,想再问他一个底细,不想遇到了戴兄。端的河北情形怎样地?"戴宗吃着酒,便把战场上情形说了。史进听说折伤了许多兄弟,端着酒碗出神,酒了几点泪。戴宗道:"俊义兄长现在临清,汴梁情形他自思量着,过去事情,大郎不去告知他,也不紧要。只修下一封信,着这两弟兄回报便可。既是东京吃紧,我等一路回东京去。若有甚祸福,二人有个商量和帮助。"史进点头道:"戴兄说得是。官家兀自出着布告,要朝野俊杰赴难勤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能去和国家出些力量,也末可料。"二人商议定了,便向店家要了纸笔,草草写下一封书信,着两个骑卒,带回临清。史进回到客店,携来包裹马匹,便和戴宗二人同向东京去。
不久上了东大道,但见逃难官员眷属,车辆载着人口,骡马驮了箱柜细软,络绎不绝,由西向东。一路逢人打听,都说上皇已经带了蔡太师、少太师、童大王、王太辅到亳州去了!不久还要渡江到金陵去。金兵百万要占据中原,东京旦夕不保。又有人说,上皇走了,官家年壮,正要守住京城,和金人决一死战。四方勤王的兵马,都纷纷到了。这两种说法,虽是不同,东京要变成战场,却是不免的事,因此越向西方,逃难的人越多,将近东京二三十里时,难民车辆行李,益发把大路阻塞了。戴、史两骑马,在行人车辆缝里钻动,大半日却只行了五里路。有些眷属带得行李箱柜多了,撞跌在地上,又歇在路旁整理。还有那步行的百姓,肩上挑了行李,手上又牵了弱小,哭哭啼啼,沿路坐在地面休息,这路益发抢走不得。史进在马上向戴宗道:"偌大一条道路,只见人东来,不见人西去,哪有勤王之师?"戴宗道:"便是恁地,我们必须到京里去探望一遭。"史进道:"小可并非怕去。只是人民这样纷纷扰扰,却不是亡国模样?"说着,把马鞭向东一指。戴宗也向西看时,只见这条大路上的行人车辆,象蚂蚁阵般密结,蠢蠢向东移动。在马背上所看到的,竟是人头颠簸了来。戴宗见路旁有座土地庙,且下了马,和史进在避风地方站了,因皱了眉道:"现是未牌时分,再过一个时辰,天色渐晚,谅是出城的人少。待得路上松动时,我们再走如何?"史进道:"现今京师戒严,白日进城,犹自要受盘诘,如何待得晚上?"戴宗道:"前面有一座桥,桥头上有几家酒店,我们且在那里先吃两碗酒。路不多,我们且牵了马匹,也好让人。"史进依了戴宗言语,牵马前进。
人丛里挤撞了多次,方才挤到桥头。这里有四五户店家,卖些茶酒面食,随意几副座头,都各坐满了人。旁边一座收拾车辆带钉马蹄铁的脚行,也乱哄噢地坐了休息的人。过桥来的车辆马匹行人,兀自拥将来,二人牵着马,要停留,无可落脚;要过桥,桥窄人多,如何挤得过?这桥下冰冻,兀自未化,那急了要过桥的人,或挑或扛,却下了河岸,踏冰抢将来。史戴牵了马,没个作道理处,只好大宽转由野地里绕过人家,站到河岸上来。
戴宗道:"看恁情形,我等也要由河里踏冰过去。"史进忽然吃惊道:"怎地了?难民都由桥上向河里跳?"戴宗看时,那桥上和隔岸的难民,纷纷奔跑,在桥上的难民,前面被挤塞了,便扶了石栏干向河里跳。而且跑跳的时候,桥上难民,都发着惊叫。戴宗道:"却是作怪,为何人民这般惊慌,难道是金兵追将来了?"史进警觉些,拨了身上悬的腰刀,便跳上马背。戴宗自也加紧提防了,随后跳上马背。看时,那桥上难民,弃了行囊车辆,跑走个空。随着有十几匹怒马,飞奔上桥来。马上人只是锦袍鸾带,不曾着得盔甲,每人手上一张弓,弦上架了箭,对着难民要放射。分明这是东京贵人,衙里侍从,哪里是甚金兵?那几骑过去了,后面来了一簇车辆,驾了骡马,一般地飞奔。因奔上桥来时,难民弃的车辆,兀自阻了半边路途,那赶车的侍从,三五成群,拥将上来,便把难民车辆举起,颠入河里。那散落的车轮,阻停在桥头上,倒由人打量清楚。除了若干辆载运细软的木板车外,还有几辆篷帐车子。其中一辆漆着硃红车辆,罩了簇新绿绸帐篷。车篷后插了一面小小的红旗,上面碗大的一个童字。史进在马上回顾戴宗道:"兄长,你见吗?"戴宗低声道:"休睬他,必是童贯那厩眷属。"正随着,那些车辆蜂拥过去,接着是一片人声喧哗。史进忍不得了,骑马又兜回大路上来。却见行路百姓,有七八个被射死在地面,箭或穿头,或插在胸前,兀自未曾拔出。还有几个受伤的,也都坐在路边,其余已跑开到野地去的行人,见车辆去之未远,张望着还不曾拢来。史进看到,分明是刚才过去的这批人作的事,在马上望了那簇人马车辆,眼睛里要冒出火星来。不想他站在路心,恰是挡了来人去路,耳边下听得马蹄声扑将来,正待勒转马蹄,却有一条黑影向背后飞来。史进是个周身有武艺的人,如何不省得。立刻把身子一闪,顺手挺起朴刀,回马迎过去。看时,来了三骑马,上面坐着一老二少,都穿了锦袍,其中一个少年,恶狠狠的兀自握了长鞭子在手,那老者见史进挺起了朴刀,脸上有一股英俊之气,想到不是寻常百姓,便向两少年道:"纠缠甚的?前面车辆去得远了。"史进喝道:"且慢,停了马说话。不时,我手上朴刀不肯饶人。"那老者将马缰拢了一拢,瞪眼道:"你这厮,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我是童大王府里管家,你敢拦我?"史进见那少年兀自握鞭在手,隔马伸出刀尖,
将鞭子一挑,飞出去丈外。喝道:"不许动,兀谁动一动,先让我搠他几个窟窿。"接着冷笑道:"你这老奴才,却自称太岁,我偏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动土,看把我怎地?"说着,将朴刀在马上按了个架式。那些纷藏在路两边的百姓,倒丢了那些死伤百姓,远远的围了,看史进说话。那老者看两少年不是史进敌手,抬头望前面车辆,又喊叫不得,便和悦了脸色道: "你这汉子休来罗唣,我等自要赶上前面车辆。"史进喝道:"说甚闲话?连前面车辆我益发都拿了,解上东京缉捕使衙里去。慢说你这几个撮鸟,千军万马里,老爷直杀进杀出。你且说前面车辆里是些甚人?满地杀伤了许多逃难百姓,竟自不管吗?"老管家道:"说出来又奢遮。那是童大王衙内和眷属。"史进哈哈笑道:"这话你却哄骗兀谁?三岁小儿,也知道童贯是个内监,他如何会有儿子?"老管家道:"你不是童大王亲生儿子,是他族侄,过继到名下的。"说时,戴宗也奔马到了面前,因道:"大郎只是和他纠缠甚的?终不成童大王府里杀了人,东京缉捕使衙门能奈何他们丝毫?我们自有要事进京。"史进道:"不然,于今东京兵临城下,童大王也罢,童天王也罢,一般的是难民。他嫌难民拦了路,射死这些人,好让他们跑快些,王法容了,天理也不容。缉捕使衙里管他们不得,现今他也管我不得。我要他衙内向我具上了结,亲自打上花押,承当杀死这些人。将来太平了,我有这证据告他一张御状。"那老管家,见有了脱身之法,便喜笑道:"恁地也好,我衙内便在前面,我自陪你去和他说话。却未敢请教足下姓名?"史进瞪了眼道:"你坐定了,说出老爷姓名,你休撞下马来,老爷叫九纹龙史进,这位是神行太保戴宗。老爷现今正由冀州杀了金兵回来,要到东京去向三司申报军情。你也长有两个耳朵,应当知道老爷是甚等人物。你告诉那内监的儿子,是老爷不许他胡乱杀人抢路,看他奈何得我?"老管家喏喏连声道:"原来是一位将军,小人引去见衙内便是。"那周围看热闹的难民,见史进恁般责骂了,哄然的喝了一声彩。那老管家只觑了百姓一眼,没甚言语,自打马向前,去追那前行车辆。
不半里路,一行五骑马,已追到那前行车辆。老管家在后叫喊着,车辆马匹都停了。他向前去耽搁了一会,引着一少年出来。那人头戴红锦风帽,身披丝罗披风,老远将马勒住,手里将马鞭指了史进道:"你这厮好大胆,敢拦阻我的行程。这是东京都外,你休当了你往年住的水泊子里。"说话的便是童衙内了。史进将朴刀挺了一挺,喝道:"你这畜牲射死这多百姓,头也不回便走,你倒说这是东京郊外。"那衙内见史进挺起刀来,马向后退了两步,便有三五十骑马挺枪弯弓的童府亲兵,簇拥上来,挡了史进。其中一个头戴猪嘴头巾,穿了绿罗裘,肥头胖腮,项下簇拥了一部黑短须,手上挺了一柄取股叉,横了眼道:"你这厮敢惊动衙内?这些糊涂百姓,塞阻了大路,打死他几个,算甚鸟?前些日子,我家大王护送圣驾南去,禁卫军挡了桥梁,兀自射了百十人落水。我家衙内要避难,便射几个逃难百姓不得?大家都要逃命,兀谁教他拦了去路。"史进道:"你前来答话,是甚等人?"他道:"我是童王府亲兵王教头。当年圣上若是让童大王征你粱山时,怕不让我王教师拿下你弟兄若干个。"史进微笑道:"便是今日见面,却也未迟。"说着挺起朴刀,便向这教头马前一搠。王教头喝声你好大胆,将叉挑开刀尖,乘势便向史进咽喉上刺了来。史进把身子一侧,刀缩回来了,向外一削。瞠的一声,叉头落地,王教头手里却拿了半截叉杆。史进益发将刀逼进,横对了王教头肩磅待削下去。他却有急智,知道这不是战场,下马无妨,兢鞍子上一滚,作了个新解数,马腹藏身。路边上又围了一群看热闹人,哈哈大笑。史进却不肯让他走,也跳下马来,一脚将他踢倒,把刀尖指了他道:"你动一动,我便先杀了你,给众百姓报仇。"说着,把一支脚踏了他胸脯,又把刀尖指了童家亲兵道:"老爷九纹龙史进便是,千军万马里我直进直出,谅这百十个酒囊饭袋的奴才,不够我一顿厮杀。你教童贯过继的儿子过来和我说话。"那童衙内听到梁山好汉拦路,先有五七分软了。原想在皇城下,还可以把势力压他。于今见史进强硬得紧,王教头和他不曾交手到两个回合,便颠下马来,益发在马上抖战。听到史进指明了要他说话,将马头带转,举了手上马鞭子,便待打马先逃。忽然身边有人大喝道:"神行太保戴索在此,你那里去?"童衙内看时,一个人穿着行装,腰上横了佩刀,骑在马上,手横了一根枣木棍棒,拦住去路。便抄了披风拱手道:"戴将军,有……有……有话慢慢地说。"戴宗道: "国家到了这种地步,上皇蒙尘,眼见宗庙倾复,都是你建班权奸弄成的。于今闯下大祸,又想到南方去快活。我弟兄奉了宋公明哥哥将令,带领人马来京,一来勤王,二来扫清君侧。这大路两旁,有我南路都总管军马三千人埋伏,你们动一动,半个也休想活得。"说着,在马上将棒梢指了环围了童府亲兵。六家分明见戴宗在对过,不想这一会他便绕到了衙内面前。那踏在史进脚下的王教头,是老大榜样,兀谁政声张?都如木雕泥塑一般,或骑马,或站立,呆在周围。戴宗向童衙内道:"你听着,杀人偿命,本是定理,无奈我不是有司衙门,办你不得。现在段依了我三件事,我才放你过去。"童衙内见左右全不敢动弹,戴宗又逼在面前,拿了根棍子指东划西,因瞪了眼作声不得,双手捧了缰绳抖成一团。
那老管家立马一旁、本不敢说些甚的,看了这情形,却怕真个作出来,因插嘴道:"戴将军,休要怎地?你自说,大凡能作到时,衙内他自依了。"戴宗道:"你看,满地死伤的人这多,
就让你们远走高飞吗?老百姓虽是奈何你童家不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或者他们也有个报仇机会。现今你须向受伤的本人,惨死的户主,各给一张字据,打上手印,承当是你做的,将来免得抵赖。这是第一件。"那童衙内心里自忖,老百姓便有我的字据,他也无处告我的状,落得依了。便拱手连说可以可以"。戴宗道:"你行囊带的金银很多,应当拿出一半来作死伤的抚恤费。我弟兄两人,却不要你分毫。这是第二件。"那衙内听说,望望老管家,又望望众亲兵,见大家不曾言语,他只向戴宗拱拱手。史进站在地面,将刀举起来,喝道:"先把你这些畜牲的首级割了,这金银怕不是众百姓的"。史进一用劲,脚踏得紧些。那王教头像被宰的猪猡般叫,喊道:"衙内,都依允了罢,都依允了罢,性命要紧!"童衙内只得连声说是。戴宗道:"第三件虽是件小事,却怕你依不得。"老管家道:"二位将军请说罢,大事都依你,小事又甚依不依。"戴宗道:"杀了这些人,你们就白白的杀了吗?"童衙内拱拱手道:"自是依了将军,把我的盘缠拿出来抚恤他们。"戴宗把木棒指了亲兵道:"他们里面,必有个祸首。你指出几个来,我要就地杀了他示众。"童衙内和老管家同时哎呀一声。那些亲兵哄然的叫着,打转马头都逃跑了。步行的便在人丛里钻。老管家道:"二位将军明鉴,不是我们不交出人来,无奈他们都跑了"。戴宗向史进道: "你看我说的这三件事如何?"史进道:"只是便宜了这些凶犯。于今那些亲兵都逃了,难道不用一个人偿命?"那者管家在马上,王教头在地上,只管哀求。史进道:"也罢,蠹贯的儿子,终年吃着好东西,脑满肠肥,不知道人间艰苦,应当让他尝尝苦味。这地面有一堆食物,你们把它吃了。"说着,将刀尖指了地面一堆新鲜马粪。
他三个未曾作声,那围着的百姓,倒哄然的笑了。史进向周  围点了个头,又唱了个无礼喏。因道:"各位父老兄弟明鉴,并非我史进做得刻毒,不是我现今身为朝廷武职时,我便将这些凶犯杀光了。你想,童贯不过是个内监,他外结蔡家父子、王黼、高俅、朱缅这些小人,内和宫内的梁师成狼狈为奸,引诱上皇终朝宴乐,不理朝政。在江南采办花石纲,骚扰百十万人民,不过是在东京盖一座万寿山,让上皇耍子。这都罢了,他执掌兵权二十年上下,封为广阳郡王,金人南犯,他是三路大军统帅,应当大小战一场,也不枉官家优容他一生。不想金兵还在关外,他便弃了太原,逃回东京。到京之后,并无匡救天下之策,也不认罪。却怂恿了皇上禅位,一同南下。听说他嫌禁卫军拦舆留着上皇,只怕逃走不快,要闪开路来,在大路上射死不少人。他这过继儿子,偏是把这事学得象,于今又在这里射死挡路难民。我们正恨捉不住童贯,把他碎尸万段。现今他过继儿子,正犯在我们手里,如何能饶他?我史进顾了国法,不愿连累上司,才饶恕了他们一死。要他吃些马粪,却是小小的惩罚了他。各位看看使得也无?"围着的百姓哄然的喝了彩,也确人叫着使得使得!史进将刀逼了那王教头脖颈道:"你先爬过去吃。不时……"那王教头没口子叫道:"我吃我吃!"史进放了脚,将刀背压在他背上,赶狗也似,逼着王教头爬近那堆马粪。他先伸着头将鼻尖就着嗅了一嗅,然后皱着眉,回转脸来对史进道:"好汉,你把刀提开,我吃就是。"史进道:"好!让你安心吃。"说着,将刀杆插入土里。这王教头,跪在地上,伸了三个指尖,撮了一些马粪,  向口内送着。邵童衙内在马鞍上看到,一阵恶心,早是哇的一声,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围着的老百姓互相叫道:"要这个奸臣童贯的假儿子先吃。"戴宗将木棒伸过来,压在童衙内肩上因道:  "你自听到百姓们怎样喊叫。你不前去时,不能平众愤,你却休想活命。"说着,拔出腰间佩刀来,遥遥举着,向那老管家道:"我便先砍了你。"他啊呀一声,滚下马来。这童衙内单独不敢骑在马上,也只得手扒着鞍桥,溜下马来。史进抱了拳向老百姓拱了两拱道:"今日报仇,不必小可一人代劳。看这童家畜牲,却未必肯自抓了马粪吃。有那受过奸臣害的,尽管自己动手。"只这一声,早在人丛中,涌出一二十人来,纷纷捉住童衙内和那老管家手脚,按他们跪在地上,便有人在地面上捧起大把马粪,不分好歹,向二人嘴里胡乱塞去。二人待不张嘴,执住手脚的老百姓,却又腾出手来,老大拳头打将来。那童衙内究是爱惜性命,只好张口承受了一撮马粪,哭喊着嚼了两口,未曾咽下,低头一阵狂吐,肚里食物如倾水般吐了遍地。执着他手脚的百姓手势稍松,他晕死过去,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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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第三十三回 太学生上书伏御阙 花和尚入世说流氓
那众百姓激于义愤,一时围着童衙内来处罚,本也不曾顾到甚利害上去,这时见童衙内晕过去了,却是一场非同小可的人命,大家哄然一声,纷纷后退。史进却抬起两手,向大家摇摆着喊道: "千万休得惊慌,有天大事,都有我史进担当了。怕甚的?且等姓童的这厮醒来,向大家立了字据,方才可以散去。不时,打大虫不死,迟早让大虫咬了。"众百姓听了此言,自是有理,便停住了脚。那童衙内坐在地上喘息了一会,放声大哭。史进将刀尖指了他道:  "你哭些甚的?你父亲童贯害得全国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多了,便是想找这般一个地方去哭,却也没有。正因为你不是他亲生儿子,才饶恕了你。若是童贯今日亲自在这里,大家拼了吃一刀剐了,也要把他打死。你射死许多百姓,不曾要你偿得半条性命,难道你还嫌委屈些个。你休惹得老爷性发,性发时,你便是童天王儿子,我也不饶你。"说着,又将刀尖指了那老管家道:"你且引了这厮与我到前面铺店里去,便让也亲笔写上字据。"老管家跪在地上。正抓了马粪,俄延着未肯饱吃。听了这话,便起身相应道:"前面车辆上,原带有笔墨纸张,小人便引了衙内去。只是衙内不会写字,小人代笔了,让他签上花押便是。"史进道:"便让你代笔,只是要快些,老爷还要向东京去。"这管家见是不须吃马粪了,便是遇了大赦,立刻引着童衙内到车辆边去,在行囊里取出文具,就伏在车板上写了若干张字据,说明童衙内抢路,射死人民若干,自愿拿出财帛周济。由童衙内签了押,打了手印,交给了史进,由史进再分交给受伤人和尸主,再由戴宗,史进两人押着童衙内将箱柜一一打开,取出金银来,分作两份,一份与了众人作抚恤费,一分仍由童衙内接回。那位王教头,趁着大家忙乱中,他弃了众人,也逃走了。史,戴两人倒为此事忙乱了一天。当晚只好就在附近小客店里胡乱歇息了一宿。虽是恁地惩治了童衙内一场,料得天下太平时,童贯必不干休。史、戴却是九死一生里讨性命的人,自也不去理会。
次日五鼓早起,怕象昨日也似,大路会让难民阻塞了,不等天明,两人就向东京投奔。这时,东京城里,人民益发慌乱,东南城角,但见纷纷的难民扶老携幼,向外奔走。史、戴二人下马,拥挤了半日,方得进城。看各街巷时,两旁店铺都关闭了,街上空荡荡的,很少的市民行走,往日那旗盖车马,簇拥着贵人来往的事,却不再见。有时遇到一队缉捕使营官兵,不过三五十人,歪斜着扛了兵器,个把军官,垂头丧气,骑马压了他们走。史进在马上向戴宗道:"他们还要缉捕些甚的?恁般狼狈的队伍,兀谁又让他缉捕了?"戴宗道:"我等且见了张青、曹正问明了东京情形,再作计较。"说时,两人将马加上一鞭。这城里街道,却比郊外还宽绰好走。不多时,来到小蓬莱门首,见外层店面都上了门板,只开了中间一扇门进出。两人将马拴在廊檐柱上,解下包袱,踅进门去。里面黑洞洞地见炉灶无烟,锅盆碗盏全放了不曾动用。柜台上也没有人,空放着笔砚算盘。戴宗喊了一声张家阿哥,只见母夜叉孙二娘上身卷了衣袖,下面露了叉脚裤匆匆迎了出来,因道:"两位叔叔如何在这个日子来到东京?便是我家老小也早晚要走。不见这店里已歇了生理?"史进、戴宗都放下了包裹,向孙二娘唱个喏。史进问道:"张兄和曹家贤弟都出外了吗?"孙二娘唤着店小二过来,替两人接下了包裹。因道:"两三天未曾作得生理,楼上下都空着,两位叔叔请到楼上暖阁子里坐地,让小二舀盆热汤来,先洗了脚,且慢慢地谈。这几日来,东京着实一言难尽。"她说着话,将二人引人到暖阁子里,洗了手脚,泡上茶来款待,又着小二将两骑马引到后槽里去喂草料。史进道:"大嫂且休忙碌,端的曹、张两位何在?"孙二娘坐在旁边交椅上,先叹口气道:"我等不在朝,替不得赵官家出半点力量,眼见这花花世界的东京,早晚拱手让之他人。大郎和曹叔叔,终日便是恁地说。上次杨雄哥哥来此,认得那酸枣门外一个太学生陈东。他也常引着三朋四友到这里来吃酒。他虽是个书生,却有心结纳天下英雄豪杰,每次来吃酒,大郎道他是个志士,肩膀上有担当,是个不怕死的汉子,向来未收他酒钱。宋江哥哥也十分器重此人,常有书信来,由这里转交过去,以是彼此来得亲密。这儿日看到风势益发紧,他二人却每日到酸枣门外去向他请教。今日一早又去了,兀自来回。那陈先生他道是:你等在梁山上聚会的日子,曾标榜着忠义,于今社稷危殆,四方有志之士,都要来勤王。你等自号忠义之士,现在住在东京,见了这样一个能尽忠、能取义的机会,难道倒罢了不成?"史进听到此处,将手拍了桌子道:"极是极是l我等厮杀了半辈子,在中原自家人面前,称得起顶天立地汉子,眼睁睁金人要进犯都城,我等又正在这里,若不做些惊人勾当,人家却不道我兄弟本领只省得唬骇自己人?"
他拍桌时,却把桌上一盏荣震倾了,满桌面是水溃。孙二娘站起,扶超桌面茶碗,擦抹水渍,笑道:"可见呢,我家大郎却正和史叔叔一般见解,他着我把老小眷属即日进往邓州去,却自要和曹叔叔守在东京,早晚有勤王兵马到来,且去投效。奴却不是个怕事女人,自也不愿走,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往年拼了这条性命,强盗也肯当。于今既受招安了,在大敌当前的关头把性命来换个万古流芳,有甚不愿?却是奴不走时,这数家老小,十分累赘,以此踌躇不决。"史进道:"我也听得这陈东是个汉子,颇想和他见上一见。就请嫂嫂拿些酒饭来吃,饭后,我们便向酸枣门外去寻找曹,张两位,益发见那陈先生。"戴宗笑道:"大郎便是恁地性急。我等也须打听清楚了东京甚等情形,却再作计较。"史进道:"正因为要打听东京情形,才去见那陈先生。他是个太学生首领,有道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久居东京,又是个留心朝事的人,他一向和我兄弟交好,不向他打听,向兀谁打听?"戴宗笑道:"大郎道得也是。"孙二娘见他二人一般说了,便亲自下厨,捡了些现成鸡肉,蒸热一大盘馒首,送到桌上来,却只打了两角洒,筛上两碗,便没了。她笑道:""不是不将酒两位叔叔吃。初次去和那陈先生见面,休失了礼仪。东京这般乱腾腾地,吃得酒气满面去和人谈国家大事,也让人笑话。下午回来时我自备大坛酒来和两位洗尘。"戴宗点头道:"也好。"史进瞅了孙二娘道:"这一桌菜,嫂嫂便再赐两角酒来吃也不妨。"孙二娘道:"于今东京戒严,城门开闭得早。休只管在这里贪杯,早去早回。"史进推开酒碗,站起来道:"大嫂说得是。"于是吃了几个馒首,洗罢手脸,整齐了衣冠,和戴宗向酸枣门外走来。
路上问着陈东居住时,百姓都称着陈先生,不叫他名字。便有好事的,直引了二人向那住宅来。史、戴走到门外,不敢造次进去,便叩了几下门环。一个小童出来,拱手问道:"二位要见陈先生?"戴宗道:"烦劳通禀一声,戴宗、史进现自河北绕道京东来京,特来拜访。"小童进去,不多时,只见一人,头戴方巾,身穿蓝布羊裘,清瘦脸儿,略垂三缕髭预,匆匆迎出来。戴、史二人躬身唱喏道:"来者是陈先生?小可特来拜访。"他奉揖道:"小可便是陈东,有劳下顾。曹正,张青两兄,方在此地,请屋内拜茶。"于是引了二人客堂里坐地。张、曹两人由屏风后转出来,彼此握手言欢。
史进见这屋里,虽是些白木椅榻,却是图书满架,壁上挂了剑,案上列着琴,地面上扫得一些尘屑也无,并无逃难情景。陈东将四人让在客位上坐了,自在下面交椅上相陪。拱手道:"戴、史史两位从河北来,必知那边金兵情形,小可正急欲明白此事,端的金人形势怎样?"戴宗因把卢俊义、柴进等人在沧州,冀州一带与金兵相持的情形说了一遍。因道:"合我们弟兄所部的人马,不上二万,言战,缺少马队冲杀,言守,缺少粮草接济。便是恁般困苦,也牵制金兵东路十万之师,不敢一鼓南下。若是再添得三五万人马,能够策应河东河北两面,东京那会有事?"陈东两手按膝,正襟危坐,听他叙述。听到董平、柴进、宣赞、石秀、郝思文、朱武、陈达各种舍生取义的行为,不住点头,拍膝双息。因道:"不想为国家保守疆土的,却是你们。"听到卢俊义几乎生擒斡离不,郝思文摆阵吓倒金兵,又鼓掌称快。接着史进告诉他窘辱童衙内的事。陈东道:"此事自也痛快!现今开封府尹聂昌,却是他们一党,他现在作官,也骂着蔡.高之辈,只是他们真心难说,将来,也未必就奈何了他。"史进道:  "我等正要来请教陈先生,东京现今情形怎地?"陈东道:"当今圣上却也有心图治,好在蔡京父子童贯,朱缅这些奸人,都已狼狈逃走。兵部侍郎于今换了李纲,听说他劝圣上死守京城,和金兵一战。西路大兵种师道、姚平仲部伍,总也是精锐之兵,不日便也到京,事情大有可为。便是区区不才,便也打算拼了这条性命,作点挽救危亡的事情,已经修写好了一篇谏书,待得明早圣上临朝,当邀台在京的同学书生,伏阙上书。现今圣上,已下诏求直言,陈东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自不能舍却这个机会。"戴宗拱手道:"陈先生上书,必有救亡妙策,可说给小可们先听听么?"陈东道:"欲御外悔,必先除内奸。国家到今日这步天地,都是群奸败坏纲纪所致。不除内奸,一则是民愤难平,二则是志士难起,三则是无以表明当今威精图治之心。我这书内,便是请圣上杀了六个奸臣,以谢天下。六个奸贼是兀谁,是蔡京、王黼、李彦、童贯、梁师成、朱缅。这六贼只有李彦还在朝,未解相印,这早晚他也
必离开东京,因为他搜刮民财很多,十分富有,眼见蔡京、童贯这些人都尽室南行,过江去作富家翁,他如何忍耐得住?其余各人,圣上也知他们罪恶一二,我这书上,想来或者也能得圣上许可。"戴宗道:"蔡、童虽去,当今朝廷上下,那里不是他的门生故史,先生上书,怒恼了他时,恐怕不与先生干休。"陈东笑道:"你等兄弟往日尚且为了那血气之勇不怕死。我为了人民社稷伏阙上书,正是至大至刚的行为,怕些甚的?"戴宗道:"明天先生伏阙上书,我等一定要前去看看,万一朝廷不辨忠奸,我等……"陈东摇手道:"这却熊不得!陈某不惧一死,各位却休陷我于不义。"说到这里,正有一大群太学生到此地来聚议,戴宗四人便起身告辞。
这时,是太学里传出来消息,说有太学生陈东、陈朝老两个人为首,带领太学生要于明晨伏阙上书。东京满衡满巷都传说这事。到了次早,史进在张青店里匆匆盥洗完毕,便向大内宣德门外来。正是东京好事的百姓,更有比史进早的,大街上人家屋檐下,挨排站着人,争看太学生上书,没有一点空隙。史进见百姓愈来愈多,官门前已有御林军执了鞭子,在石板面的敞地上,四周赶散闲人,不许近前。
正纷扰间,只见街上百姓纷纷闪出一条道路,有人喊叫太学生来也。看时,正是陈东最前领导,后面有百十个书生,都戴了学士冠,穿着蓝衫,着了方履,恭恭敬敬,鱼贯向宣德门前走去。这东京城里虽能御侮之兵并无多少,但为这赵官家壮威的御林军却还威风不减当年。今皇上早朝未退,由端门以至宣德门都有全身盔甲的军士,手执金瓜斧锇戈矛等等武器,排班站立。这时,陈东来到禁道前,执鞭的军士,见他规行步矩而来,却未曾鞭打,只是横了鞭子吆喝站住。早有防守值班使臣,身着锦甲,腰横宝剑,迎上前来,喝问你等书生,何故走近禁道。这使臣后面,簇拥一批御林军,各举了光灿灿的兵刃,向着来的书生,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把这些人立刻处死。陈东神色不动,因躬身道:"我等是太学生,今因国事日急,圣上下诏求直言,我等修有奏章,来伏阙敬献。"使臣道:"你读书人不省得这是禁道?庶民擅入者斩!"陈东道:"我等太学生,是国家选拔之士,正在御道外站定,先禀告来意,也未敢擅入禁道。"那使臣道:"你是兀谁?"陈东道:"小可陈东。"又指着身边一人道:"这是陈朝老。"那使臣也有两耳,怎地不省得这是惊动天下的两个书生,便是蔡京,童贯,也当让他三分。便道:"既是两位陈先生为首前来,我自省得你大名。只是圣上忧心国事,天威不测,一宇不妥,你等却休想活了回去。"陈东道:"我等为国效忠,死而无悔。"那使臣道:  "恁地时,你等便在这官门外遥拜圣上,你那奏章,我等去请黄门内监来接去。小心了,进来"。说毕,那御林军士伸出兵刃,团团将书生们围住,引到官门阶前,使臣大声喝跪下。陈东等人便朝北舞蹈,列班三排,向北拜了几拜。早有军士飞报入官,出来两个内监,走进陈东面前,将他的奏章取去。
那禁道外千万百姓,眼睁睁这奏章入了宫门,这件事是福是祸,就在片刻决定。假设是祸,那环绕在太学生周围的御林军,手上举起明晃晃的兵刃,不会容情。空地上冻日无光,寒风拂面,那些太学生笔挺跪在地上,并无惧色。这些百姓,也就听到了他们伏阙上书,是要请诛六个奸臣,这打大虫的勾当,不把大虫打死,那便是给大虫咬了。大家静悄悄的站着,千万只眼睛,只看了宫门外那片敞地,连咳嗽声也不听到一声。越是恁地,大家却替大学生们捏了一把汗。约有一个时辰,黄门官才回复出来,站在阶上喝道:"奏章巳代为敬献,各太学生速速退去,不得久阻宫门,望阀谢恩。"那黄门内监吆喝了一阵,跪在地上的太学生,才三呼万岁,又拜了几拜,方才起身。御林军士依然手执兵刃,夹在这群书生左右,将他们押解着出了禁道。
街上百姓,看到这群太学生步行过来,争着唱喏,欢声震动。史进站在人丛中看了许久,心里自寻思,这般寒天,这群书生在青石板上跪了半日,枉自拜了几十拜,叫过几遍万岁,只那黄门小内监吆喝一声,便都退了。若蔡京、童贯在东京看到此种情形,岂不笑煞l他一头寻思,一头走,见大街上一辆双马车跑过,人声鼎沸,问时,都说,李彦那贼,退朝由这里经过,众百姓向他怒骂了一阵。史进冷笑道:"怒骂怎地,这只有先打后商量。这年月却值得作这书呆子勾当!"一言未了,身后有人扯了两扯衣襟,低声道:"官人说话低声。"史进看时,一个面生汉子站在身后。史进向他打量,还未曾开口,他先躬身唱喏,笑道:"大郎却不认识小人?请到一个地方说话。"史进道:"你端的是谁?却知道我姓史。"那人笑道:"且休说破,到了舍下自知。"
那人引着史进走了几条街巷。史进见前面屋脊高张,红墙在望,认得这是大相国寺后面。这里是条荒巷,有些小户人家。一个矮木门外,又站着个短衣汉子,笑问道:"史官人来了"。史进心想,却是跷蹊,那厮也认得我。且休管他,便随他进去,看把我怎地?于是随了这两个汉予进门,一个小院落里,也安顿着一个佛堂,只是神龛尚在,供着两尊社公社婆神像,佛堂却堆了柴草炊具桌椅,像个人家。木柱下站定一个胖大汉子,身穿青罗袍,头戴青紫幞头,面上蝎刺也似,簇拥了许多短髯。史进站定了脚,觉得那人好面熟。他突然扯去幞头,哈哈大笑道:"贤弟还认得酒家?"原来是花和尚鲁智深。
史进啊哟一声,扑地便拜。因道:  "却是师兄,想煞小弟,一向可好?"智深对拜了两拜,同在神龛下炕子上坐地。史进道:"师兄何以来到东京?又是这样打扮?"智深依然将幞头戴上。因道:"自从那年与公孙先生别了海州,也曾进东京小住两日,我想这里不是出家人留恋之所,便回到五台山去。那智真长老见我弃了红尘,回心转意,又来持修,十分欢喜,又让我在五台山文殊院住下。去冬金兵窜犯代州,也在山下侵扰。洒家因奉师命,到崞县去采办斋物,路上见金兵猖獗,忍耐不得,在大路上杀了他两个小将官。酒家怕连累了五台山长老,星夜奔往太原,不想太原也失陷了。一路听到老种经略相公率师勤王。我想,虽是出了家,我却是黄帝子孙,相公是我旧日上司。且见了他寻个出力处也不枉为人,便直奔东京来等他。这两位兄弟,一个是过街老鼠张三,一个是青草蛇李四,虽是在流浪子弟队里厮混,却十分义气,一向待我好、叫我一声师傅。我一个出家人,平常人家胡乱进去不得。便到酸枣门外相国寺菜园边去投奔他们。这才知得张青、曹正在京。又听到今早太学生伏阙上书,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一来进城拜访张青兄弟,二来看这番热闹。张三兄弟道洒家这个胖大和尚,又不忌酒肉,惹人家留意,戒严时候,不大稳当,便扮成这分模样。街头我已看见大郎,却叫张三引你这里来叙话。这是张三阿哥张二家里,可以随便叙谈。"史进道:"原来恁地,高俅、蔡京这班权奸,多已逃出东京。和我弟兄为难的人,谅已不多。"鲁智深道: "洒家来到东京,要寻着厮杀,又要吃些酒肉,暂穿两天俗家装束也好。"原来引史进前来的张三,便起身笑道:"贵客来到,不能寡坐,小人却去到街上买回些肉来下酒。我二哥家中,洒还有半瓮,却是一些下酒也无。"鲁智深道:"你体忙乱,东京城里一等酒馆.便是洒家自家人,口馋时,我等自向那里去吃,益发你也同去。"说着,回转脸来,向史进道:"贤弟,我约你这里来厮见,却有一番用意。这里附近,都是张三、李四同帮人物居住,休看他谋生上不成器,在义气上用得着他们时,都是斩头沥血的汉子。我昨日和张三说起,若是金兵万一渡了黄河,来逼东京,你等作何处置?那时,京城里必是十分紊乱。你等贫苦了一世,却好向富有人家张罗些便宜。"他们异口同声说,师傅不来东京时,我们下等百姓,作得甚事。只好眼望了城破作顺民。望师傅替我们作主,我们有出路,兀谁不愿作一点有出息的事?师傅若带着我们投效,去杀鞑子,我们有一百个去一百个。我听他们言语慷慨,答应等西路军来了,引他们去投效。他们分散在城里外,怕不有千百人。这里有几个为首的,他们认得大郎是个豪杰,洒家愿意你和他们相识。"史进站起来道:"他们在那里?我便去相见。"张三起身道:"怎敢劳动官人?他们便散居在这前后各家小屋里。平常日子,他们无非在闹市里厮混,有时也作点小生理,于今人心惶惶,满城也寻不到一些油水,都在家里发闷睡觉,小人去一喊,他们自会来。"
张三说着去了。不多时,他引了七八个人来,歪戴头巾,短衲袄子或敞了胸襟,或将带子束了,每人都踏了一双破鞋。有个头戴猪嘴头巾,身着皂布袄子的人,尖削的脸儿,嘴唇上养了两撇老鼠髭须,头巾缝里,倒插了一杖腊梅花,却是个泼皮样儿。张三先引了他到佛堂上,向智深道:"这人叫扑灯双孙宏。一向卖个零食,串走茶楼酒肆,他有个本领,任是甚等人在茶酒肆里取乐,他必得前去兜售一些胡挑、松子仁儿、豆蔻之类,因此人家便和他取这浑号。这里弟兄们都听他话。东京城里地面,他最熟悉。"当张三引见时,孙宏向鲁,史二人唱喏,各拜两拜。跟在他后面的一群破落户子弟也都七上八下拜了。鲁、史两人慌忙将他们扶起,没个坐位,就分在柴草堆与阶石上坐了。鲁智深掀去幞头,露出秃顶,笑道:"让你们认识酒家。"众泼皮都大笑。鲁智深道:"各位虽是个贫民,你们在东京厮混长大,怕不是沾了国家恩典。往日我们笑骂奸臣误国,于今他们是逃走了,现在是忠臣孝子仁人义士出头之日,你若是条汉子,就该挺身出来,作一番事业。洒家出了家,本是世外之人,看到国家危殆,也回来出个力,难道你等衙守在东京几代的人,却眼睁睁看了国破家亡?你们都道我们梁山人物义气,恨不都投入梁山,你看我们兄弟在河北独战金兵,堵了那奸臣嘴,道不得我们一个不字。他们往日都道你们是习民,你们正好学我们弟兄,洗刷这臭名,也堵他们嘴。"众泼皮都遭:"师傅道得是,我们愿跟了师傅出力,便是无处去投效,我们弟兄自己也操起刀棒来,杀几个鞑子出气。"鲁智深听说,反向他们拜了两拜,叫道:"你等此话,快活煞洒家!"这一席话,引起东京市民一番义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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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0 13:49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 李相公卫国募民兵 何制使守城纳义士
那鲁智深尽管出家多年,却不曾改得他的性格,见着一番话说服了许多泼皮,抑捺不住心头高兴。便向张三笑道:"你说你阿哥家里有半瓮酒,你且将来,洒家要和各位各吃一两碗。"张三笑道:"小人刚才说到街上去买些果子荤菜来,师傅却又不肯。"鲁智深道:"我还要去厮见张青兄弟们,怎耐烦在这里吃酒?现时且吃两碗,助助我这兴致。明天且约各位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痛快地吃一顿,不强似这里和你们热闷,又耽误了我和旧日兄弟相见。"李四道:"三哥,师傅恁地说了,我们只管依他,明天到菜园子里去吃个醉!"鲁智深道:"恁地便让洒家两日都吃得痛快。"众泼皮听了,便去张三家里搬出半瓮洒来,又取出十几只碗放在桌上。史进便揭开瓮盖,取碗舀了酒,都分给各个泼皮,大家围着酒瓮站定,不一会,将半瓮酒都吃了。鲁智深将酒碗放下,向众泼皮道:"你们明日午牌时分,都来菜园子里相见。一个不来,下次休在街上撞到洒家,老大拳头请你。"大家都笑了。
史进看看院落里日影,因道:"将近午牌时分,我等且向张青店里去,也休教他们挂念了我。"鲁智深着张三、李四跟了去,别了众泼皮,来到张青酒店。孙二娘在柜台里看到鲁暂深,直迎到街上来,连道几个万福。笑道:"这是天风吹下,不想师兄也来了。"随了这话,戴宗、张青、曹正都迎了出来,群向鲁智深唱喏。他笑道:"洒家自离开五台山以来,整日兀自心里烦恼难受,今日得见各位,且教洒家快活。"张青笑道:"正预备好了酒饭,等史大郎回来吃,于今师兄来了,益发吃个快活。"于是大家蜂拥上了酒楼,立刻搬出酒看来吃。张三、李四也入座同吃。智深道及孙宏一班泼皮也被他说服,愿意为国出力时,张青笑道:"这班弟兄,自有他们的能耐,休道东京是天子足下场合,他们在五街六巷去寻些油水,五城缉捕使衙里,也奈何他们不得。他们也有他们的义气,东京城内外,有几千人,上自公子王孙,下到肩挑负贩,他们都眼熟,有个缘分。若非闯下滔天大祸,便有甚小为难之处,上上下下,有他们人说合,总平安无事。"张三笑道:  "我等总是不成器人物,那像各位英雄横行天下。"
大家说得高兴,大碗筛洒吃,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卜卜响着,自楼下过去。史进靠窗栏干坐了,推开窗扇看时,正有一队马兵,顺街飞奔了去。看时,只见后影马鞍上树起刀矛来,银光在空里荡漾。因回脸转来向大家说了,张青道:"这半日来,京师里常有兵马在街头巡逻。"各人未理会,仍自吃酒。片时,街上又是马蹄声自远送过来。这番史进先推开窗子望了,见由南向北,约有千余军马,自楼下过去。队伍排列得齐整。兵校扛了兵器,大着步子走。后面一骑马,上面坐着一位紫袍玉带、微白髭须的官员,马前张着青罗伞盖,这一行过去了。史进道:"却是奇怪,这分明是一位大员,却不……"张三道:"这如何不认得?便是新任的兵部侍郎李纲。休看他是年老的文官儿,他兀自要自己出马,去和金兵对阵。"张青道:"往日巡逻街道,却没有这等大员出来,莫非东京城里,真个有甚事故?"张三站立起来道:"小人饭已吃饱了,到外面去探听一下,好吗?"李四道:"我也去,益发分途去看看。"张青提了壶,向二人碗里,各筛满了洒,笑道:"吃了这碗酒走,路也跑得快些。"张、李二人真个端起酒碗来吃了,待要起身时,史进回头向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街上因甚这般鸟乱?"大家伸头看时,见满街上人像热石上蚂蚁也似,分途乱窜,有些店铺,使趁此将半开的店门也都关闭了。鲁智深大吼一声,站起来道:"洒家看看去!"张青道:"东京城里道路,师兄既不熟悉,又……"鲁智深卷了衣袖道: "遮莫是金兵杀到城下了,酒家怕甚鸟?"张三、李四同道:"师傅满眼生疏,那里去打听消息?还是让小人去看看,先回来送个信,大家再作计较。"孙二娘,戴宗都劝鲁智深且忍耐了。他只得坐下睁了眼向张三、李四道: "你快快来给我报信,休让我等的不耐烦。"两人喏喏连声,下楼上街去了。史进只管伏在窗户口上,向街上张望。鲁智深一味闷闷地吃酒。张青筛过了两遍酒,也道:"我也兀自忍耐不得,大嫂,你且在这里张罗洒饭,我向街上去张望些时。"孙二娘道:  "你自去,我自会代你作主人。"她的言语末完时,张青已是下楼走远了,三个去探听消息,是他先回。他满头是汗,喘着气走上楼来。鲁智深道:"大局有了甚情形?"张青道:"街上忽忽扬扬,都说金兵杀到城门下了,我怎能相信恁般言语?后来遇到缉捕使衙里一个都头,他说了实在情形,全兵却是渡过了黄河,早晚必来攻到城池……"鲁智深听说,大吼一声,便站了起来。戴宗道:"师兄现今向那里去?"鲁智深道:"黄河天险,怎地便让金兵过来了?这上十万人马渡河,却不是偷摸得过来的,怎地也不听到一些警报,金兵却杀到了求京城下?洒家到城外看看去"。史进也起身道:"小弟和师兄同去"。曹正道:"这如何去得?"鲁智深瞪眼道:"似你这般胆小,怎能抵敌金兵?"戴宗起身扯住他衣袖,陪笑道:"师兄,你听我说!方才李纲相公由此经过,必是去料理守城军,金兵既已渡河,城门如何不闭得铁紧?师兄要出城去张望,却如何教人开这城门?再则城上有大军把守,平常百姓,又如何近得城门?你一个军家出身的人,这有甚不明白?鲁智深先是翻着眼睛,听了这话,便哈哈一笑,向史进道:"大郎,你也如何不明白?便算我们现今是个军官,没有将令时,却也走近城门不得。没奈何,莪们再吃两碗闷酒,等了张三、李四回来告诉消息再说。"史进笑着没言语,自同了大家吃酒。
又一会儿张三回来了,鲁智深问道:"张家兄弟,打听得金兵渡了黄河,这…………"张三道:"这是真的。小人打听得金兵确已占领了东北面牟驼岗,兵部李相公现今带了兵马去守宣泽门。现今街上张贴了李相公告示,小人抄得一张在此,各位请看。"说着,弯腰在袜统子里取出一张呈上。戴宗接过时,大家都要抢着看。他道:"大家都性急要晓得,传观不及,让我来念给大家听罢。"于是两手捧了抄单念道:
"兵部侍郎尚书右丞东京留守兼亲征行营使李,为晓谕事,照得金胡入寇,犯及畿甸,干天威之咫尺,暴丑类于国门,是孰可忍,围焉奚立?我皇上念祖宗创业之艰,痛庶民受祸之惨,决计背城借一,固守京师,锦绣河山,寸土不弃。现已传檄四方,调兵入卫,勤王之师,旦夕可集。谅彼妖魔,不难扫荡。唯大军未集之先,寇势方张之际,青黄不接,陨越堪虞。是以特命即藉京城金汤之固,迅命禁卫精锐之师,环城部署,毋遗漏隙。本部堂受命于危难之时,设守于指顾之顷,纵极忽遽,幸告宁贴,自当亲施石矢,昼夜登陴,肝脑涂地,义无反顾。然念汴城为国本寄托之乡,亦人文荟萃之所,爱国谁不如我,伏隐恐尚有人。所望草泽隐杰,闾巷奇英,禀玉石俱焚之戒,伸君父戴天之仇,投袂而起,共赴国难。庶几众志成城,剑及履及。本部堂现已饬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何灌建立义勇忠字军,募兵城内。外城都统制马忠建立义勇忠字军,募兵西郊。凡属血气之伦,岂失风云之会,其各执戈引缰,来辕投效,苟有绝技,不惜上赏。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千秋万世,在此一举,自当大名垂宇宙,莫误时势造英雄,布告遐迩,咸使闻知。大宋靖康元年正月。"
戴宗念完了,又将字义讲解了一遍。史进道:"这义勇忠字军现在那里?我立刻就去!"曹正道:"我们都去!"鲁智深却掀起了幞头,抓耳抚腮,翻了眼出神。张青道:"师兄想些甚的?"鲁智探道:"洒家想,这何灌不知可是林冲教头朋友?他曾说过,他有个师兄弟名叫何灌本事了得。这个何灌却是由滑州溃退下来的。"史进道:"管他是也不,这兵部李相公,是一个国家救星,他既重用了这人,他必是个好男子。我等前去投他,料不会埋没了我们。"鲁智深道:"我不是恁地说,我等肯自去投效,怕他不用我。我们曾答应了孙宏,要他集合了城内外兄弟一同投效。若是像高俅那般杀才,他见了这些人前去,必定心里捣鬼。"张青笑道:  "这却不须顾虑得。凡是高俅这一般人物,早已随了太上皇南下。便是留得一两个人在东京,也不会让他掌了兵权。"鲁智深道:  "既是恁地说了,我便和史进兄弟先去见何灌。"戴宗道:"且等李四回来,益发通知了孙宏,让他明白我等用意。"鲁智深道了声也好,便和史进同伏在窗栏干上,向街上张望,却见孙宏和李四一同走来。在街头上他们看到鲁智深,便先叫着师傅。鲁智深道:"你们看见榜文也未?"孙宏道:"正是见了榜文,特地来禀告师傅"。史进道:"我们正等了你来计议,且上楼来说话。"
孙宏随着李四上楼来,又拜见了各位豪杰。鲁智深问孙宏道:"京师地面很熟,你却探得了甚消息也未?"孙宏道:"小人专卖果子下酒,常走动名公巨卿门首,那些侍役差拨都买小人食物,以此小人认得出入大内的小太监。适才见了京师慌乱情形,曾到朱内侍家去张望。他是当今圣上掌理文书太监,国家大事,他自比平常官宦清楚。他说现今朝内大臣,分着主战主和两派。李纲相公是主战的首领,于今任着重职,执掌东京内外兵权。新任太宰李邦彦,比那六大奸臣里面的李彦,名字多了个邦字,一般的怕事,他是主和的首领。官家在东宫作太子时,便是他不离左右,他的言语,赵官家也十分相信。官家一只耳朵里听着主战,一只耳朵又听了主和,始终没个了断。虽然现今相公已经带了兵去把守城门,在朝的文臣,还是在主和。这早晚便要派人出城到金营去请和。"鲁智深道:"你这话听了朱太监家里人说的,必是真的。那朱太监自己却说些甚的?"孙宏道:"他家里有个老娘,还有兄弟眷属,都姓盼和的。他说是金人要的是黄河以北地界,便都许了他,京城好歹保守住,大家的生命财宝都不会损伤。"
史进叹了口气道:"恁地说时,李相公却不是白费了气力。"鲁智深道:"管他娘l我们先投效了忠字军,出城先杀金兵一阵,也出这口鸟气!"说时,一手挽了史进,起身便要走。孙二娘道:"师兄休慌,我等都去,家里先要安排安排。"鲁智深瞪了眼道:"兵临城下,偌大京师,也怕保不住。国都要亡,我们甚家事要安排?"说时,已走到楼梯口。戴宗自怕这两个鲁莽汉子,会出了事故,也随后跟随,回转头来道:"我且随了他们去。有甚好消息,我自来觅你。"说着,匆匆跟下楼来。
走时,金兵围城的噩耗,已传遍了东京,满街商民,都己紧紧闭了门户,空荡荡的,不见行人。便有一两个行路的,也是老年人携箩筐,背些菜米回去。因是人少,便是白昼,也像深夜也似,没得一些声音。抬头看看太阳,正为阴云遮盖,只觉眼前愁惨惨地。那大街北面,宣德门官楼,矗立在愁云影里,正是半月前,那里连扎着鳌山彩灯,大闹元宵。鲁智深叹了口气道:"不想恁般好锦绣江山,却要拱手让人。"正说时,身后脚步响,张三却追了来。鲁智深回头问道:"你又来惩地?"张三道:"小人无家眷,随时可以投军。却怕师傅路径生疏,找不到投效所在,小人来领了去。"鲁智深道:"只这便好,不管甚衙署,只要是肯收了我到军中,给我马匹军器去厮杀,我都肯去,你休顾忌。"张三听说,便在前引路,路过两条短巷,穿上大街,却有一队五城缉捕使的巡查队,迎头上来,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好都站定了。队后一个骑着白马的军官,见巷口上这一群人,情形尴尬,便将马鞭指了问道:"现今京师戒严,百姓少出,你等在此则甚》"张三便抢向前,到马前躬身唱喏道:"小人是酸枣门外菜贩。后面这三位,那是邓州张相公手下军官,各因公干来京,现见李兵部相公榜文,招募军队,要到忠字军那里应募。"那军官听说,面上带了喜色,问道:"莫非宋公明将军部下弟兄?"戴宗看那人并无恶意,便向前唱个喏,拱手道:"小可戴宗,同鲁智深、史进两位兄弟在此。"那人听说,啊哟一声,滚鞍下马,问道:"鲁、史两位是谁?"鲁智源向前道:  "洒家鲁智深改了俗装,这位史进兄弟。"那人连连拱手道:"何幸今日得见三位豪杰,小可吴立,现任五城缉捕副使,奉李相公之命,巡查街道。三位英雄非同等闲,如何说应募二字?正是勤王义举。李相公正在用人之际,听说三位前来,怕不喜从天降。李相公现在宣泽门箭楼上料理军事,小可便引了三位去晋见,如何借重,李相公自有卓裁。如到制置使那里应募,却不辱没三位?便是那何将军,也在李相公左右。"鲁智深道:"恁地便好,这个张三,虽是市井小民,他自有投军义气。而且他弟兄们很多,都愿投效李相公部下杀贼,让他也一去见。"吴立道:"现今招募民兵,自是愈多愈好,可着他一路去。"于是着队里三个军官下马,让戴宗等三人骑了。张三也命他跟了队子走。吴立坐在马上,自陪了大家谈说,鲁智深听悉,他正是林冲、徐甯好友,益发高兴。便到了宣泽门。
吴立着他手下一个都头,依然带了队子去巡逻,自己却引了戴宗四人步上城墙,向箭楼边走来。鲁智深见每个城垛下,都堆了砖石,伏了弓箭手,大小旗帜,挨次在地上插了,禁卫军全副披挂,各支架了武器,靠城墙里边,席地坐了,三五十个一群,静悄悄地等候将令。来到箭楼前,已有大小武官穿甲佩剑,分班站立,吴立向旗牌官告知了来意,先去晋见。不多时,旗牌官出来,传戴宗、鲁智深、史进三人入去。那箭楼里早已收拾得洁净,四根大柱下,各站了佩剑的武官,上面设了一张公案,正是刚才所见到的那位李兵部坐在上面。鲁智深等躬身参谒,自己报了姓名。李纲点头道:"素来听说你们以义气相号召,你们今日所为,却是名不虚传,你们三人,何以来到东京?"先是戴宗说了在河北作战情形,到是前日方到,正值东京在用兵事,未能到兵部申报。次是史进报道:"去冬奉了卢统制之命,来京请救,枢密院未曾发下批文。后是鲁智深说出家多年,在崞县杀了金将,特来京投效。"李纲不觉在位上站起来,手抚髭髦,点头道:"恁地说,你等的志向,都着实可嘉,等候事平之日,本部堂当申奏朝廷,褒奖你们忠义。必须如此,才不枉朝廷郝了你们过去之罪。现在金兵窜据牟驻罔、陈桥,早晚要攻打东京城北面。贼人从容渡河,以为我中原无人,十分骄傲。我想调敢死之兵二三千人,缒出城去,乘其不备,挫折他的锐气,正缺少步战勇将,领兵巷战,你三人敢去吗?"鲁智深躬身道:"贫僧等既来投效,赴汤蹈火,均所不辞,贫僧可以骑战,也可以步战,这戴宗、史进却向来是步兵将校,巷战正是所长。"李纲大喜道:"难得你三人这样慷慨,我一定重用你们。这缒城出战的事,我已命何副制置使亲自临阵指挥,我且着来与你等相见。"说着,便吩咐侍卫,传何灌入见。那何灌穿了青色软甲,腰系长剑,步入箭楼,向李纲禀见。李纲将鲁智深等来意说了,因道:"他们都是百战之将,正好相助,我便着将军调遣他三人任用。鲁智深并说,他早劝说了义民孙宏,张三等几十人为首,愿领市井小贩入忠字军投效。这等市民,虽未绝训练,但街巷熟习,精力强壮,让他们在巷战里人自为战,牵制金兵,亦大有用处,益发着将军调遣。民气如此,国事尚有可为,望将军好好使用。"何灌躬身道:"卑将在滑州败退,愧无以对国家,今有效死之所,又得各处义士义民协助,必当竭力而为。这番出城应战,金兵不退,誓不来重见相公。"李纲道:"我且勾当公事,你引了他们去计议战事。"
大家一齐行礼告退,却到箭楼左角,一角小箭亭子里来坐地。何灌向鲁、戴、史三人唱喏道:"听说戴将军和卢指挥在冀州一带,与金兵苦战数旬,兵且不过二万。我何灌在滑州,受了那正面粱方平太监军队溃退之累,也是不战而溃,半世英名,尽付流水。幸得三位前来相助,何灌但听李相公一声令下,即刻缒城而去,不建奇功,决不上城。贤弟兄林冲.徐甯是我同门学艺弟兄,尚望着国家分上之外,更念私谊助我一臂。"说着,向三人拜了两拜。戴宗道:"制使尽管放心,我等恨金兵入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求痛快一战。休说今得李相公这般社稷之臣来指挥我们。便是高俅为帅,今日用得着我们杀贼时,我们也死而无怨。我等是怕事的,今日之下不向东京来。"何灌道:"三位这般行为,真痛快煞人。我这里已选好了一千余人,都是精壮能步战的兵士,原想一人统率。今得三位,十分是好,可分作三路厮杀。"鲁智深道:"我们还有三个男女兄弟,张青、曹正,孙二娘三人,可作副手,一唤便来。便是张三来此,还不曾见得李相公,应当请何制使优加礼貌,激励他们。"何灌连声道是,便着小校去请了张三到箭亭子里来厮见。张三见这般大将,自是纳头便拜。何灌将他搀起,执了他手道:"适才听了三位将军说,你等愿为国家效力。你等不过市井小民,并未受过朝廷丝毫爵禄,有这般忠义,我们身为大将的,怎不感动!"说时,见亭子地上,正放了半瓮酒,便在瓮边拿起一只碗来,舀出一碗洒,向张三道:"张三,本制使敬你这碗酒,代朝廷先犒劳你这义民。"说着,双手捧了碗过去。张三躬身答道:"折煞小人,小人不敢当!"何灌道:"仁义之士,鬼神敬重,当得相敬。"张三听说,只好两手接过酒碗来。见箭亭前面,树立了一面大帅字红旗,北风吹来,旗子在空中展动,刮刮有声。张三便把酒奠洒在旗杆脚下。躬声祝道:"但愿这一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酒奠毕,依然双手将碗呈还给何灌。何灌大喜道:"兀谁说井市小人不知礼节?却看人家是把甚等眼光来看觑他便了。"因向张三道:"你可回去,通知张青三人,便来这里集合。你那些城内外弟兄,如愿帮着守城的,可向我衙里去投到,那里有招募人员,自会受纳。若愿缒城出战,在今晚初更,必须到城上来听候调遣。"说着,吩咐左右,取来一面小招募旗子,一盏红字灯笼,都交与了张三,因道:  "有此二物,你等自可以在街上通行无阻。"
正说时,城外喧哗之声大作。向城垛眼里看时,有金兵游骑一小队,约莫百十骑马,在濠外街道飞跑,前面几骑兵,扛了旗帜,后面的骑兵,舞着兵器,在马上嘻笑,打着鼓,吹着号角。马队中间,却有整群百姓,或肩挑了担子,或携了包裹,被金兵押解了走。再后面便是几十名年轻妇女,将一条索缚了,由金骑兵牵在手上。何灌道:"你们来看,这正是金游骑抢掠了妇女细软,要押回大营去受用。这些在马队中间被押解了的,那个不是神明子孙?"鲁智深大吼一声道:"统制,你将洒家缒出城去,杀这群贼。"何灌道:"这等游骑,今日我等在城上,已经看过几十起,岂杀得尽?"史进顿脚道:"那也特藐视我中原军马!"这时,那游骑里面,有个人是将官模样,在濠那边,对城上指手划脚。何灌便在城垛下弓箭手手里,取过一副弓箭,对准了那里,由城垛口向外射去。但听到城垛眼里守兵哄天也似喝了一声彩,却见那人已跌落马下。何灌将弓掷在地上,向鲁智深笑道:"小可虽是败军之将,这一身本领。无论马上马下,还不会轻易放过了金人。"说着,指了城外金兵道:"今天且再让你猖狂半天,明日这时,却教你晓得厉害!"大家随了他手指所在看去,那濠岸上扶起那个金将,一拥走了。何灌回转头来向张三道:"你看我还能杀贼也无?"张三连声称是,且取了旗帜灯笼,下城而去。
何灌和戴宗等,谈到卢俊义在冀州作战那番情形,十分兴奋,拔出身上佩剑,砍着箭亭柱子道:"大丈夫带兵万人,自当驰驱敌阵。由战场溃退回来,守着城门不出,算甚英雄?我何灌决计死战了。"这时,城外喧哗之声益发嚣杂,西北风到晚更甚,刮起一片黄尘,绕了城东西北三面。在城垛眼里张望,但见金军旗帜,一簇簇在街道屋脊上涌出,攻城号鼓,震天霹地的响。鲁智深和史进,都手扶了城垛,眼睁睁地向城外看。那金乓却也狡猾,彷佛已知道了城上有备,却不再在壕上出现。只是远远地虚张声势。这里李纲亲自登城以来,却未离开寸步,时时下令,不听梆子响,休发箭石,免得无谓耗费了。有时,他还骑了一匹马,在城上巡视,到得傍晚,城墙上悬了千万灯笼,照得墙脚下雪亮,城上又不时将燃了的火把,掷在濠边上,监视了金兵渡濠。
二更附近,守城军纷纷用饭,张三引着张青、曹正、孙二娘、孙宏一行人上城来与何灌厮见。道是已集合了五百弟兄在城下听候调遣,他们都愿出城厮杀,不愿守城。何灌大喜,先将众人引去见了李纲,李相公嘉奖了一番。后来又着两个副将,把五百余市井小贩,引到城上,让他排班站定,亮起灯笼火把,将他们照耀了。便站在他们面前,躬身唱喏道:"有你们这般忠义,大宋天下决不会亡,何陛今日先向你们致敬了。"回头看看守城军士,问道:"你们看老百姓如此义勇,可以算是好汉么?是好汉,你们喝一声彩。"那周围军士震天的喝了一声彩,何灌道:"既然如此,和我击起得胜鼓来,恭贺这五百英雄!"于是箭亭前后,鼓声像震雷般响起。那火光之下,照见这五百余人面上红红的,也就眉飞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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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 半夜缒城同决死志 终朝巷战痛剿顽敌
这是正月下旬将尽之时,彤云密布,星斗无光,站在城墙上,向远处张望,黑越越地目中无物。倒是附郊东西北三面,都有火光照耀。暗空里,红光透出了城外街巷人家的影子,红光下鼓鸣马嘶牵连不断。
    二更将近,李纲却着旗牌来传何灌到中军帐叙话,并着鲁智深弟兄六人,一同前去。七人进得箭楼,见站班将弁,手持兵刃,挺胸直立,毫无倦容。正中公案上,燃着手臂粗也似两只红烛。李纲端正的坐了,执笔批阅文卷。见七人分排站了参谒,便放下笔来,略起了一起身。因问何灌道:"城下火光人声,终夜纷扰,将军知道是何意思吗?"何灌道:"必是金兵连夜调度,预备明日攻城。"李纲颜色正了一正道:"金人将傲兵骄,目中无人。他到了郊外,本可立刻攻城,只是斡离不那厮多少还有三分戒心,见我在城垣上布下了守备,就在牟驼岗先驻一日,看我城中动静。到了晚上,他必已探得明白,四处勤王之师未到,又知道本部堂是个文人,不省得军事,所以到了这时,反大意起来,趁此他们骄气正盛,部署未周之际,应当先杀他个措手不及。我想就着将军自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即刻下城,然后我再调三千禁卫军接济你。"何灌躬身道:"末将早已想之烂熟,此次缒城出去杀贼,胜则打通西南两门,以待援兵到来,在城外找个立脚点,和城内先立一点犄角之势。不胜,这一千五百人,只有全部殉国,决不望城内开门,放我等回来。相公明鉴,那金乒若看见城门开了,如何不跟在后面杀进来。相公意旨,只是要末将和这一千五百人挫折金人锐气,至多是牵制他兵力,并不能靠这一千五百的区区步兵,杀退十万胡骑。恁地时,再着三千禁卫军下去,也无非如此。假使城外立脚不住,却不又白白葬送了三千兵力?城中精锐之师不多,在援兵未到以前,却是应当爱惜这点兵力。"李纲道:"本部堂恁不省得,只是让你一千五百人缒城出去孤军奋战,益发危险得紧。鲁智深便向前一步,躬身道:"上禀相公。这一千五百人有了缒城杀贼的意思之后,就没一个打算生还。好比用香饵去钓鱼,要钓到鱼,就休想拿回香饵。恁地时,自是越把香饵撒少些越好。何况这一千五百名步兵之外,今晚上又来了五百市民,他们除了引导官兵穿街过巷之外,也可以帮同官兵作战。金兵来此,人地生疏,我等出城之后,出击就分路厮杀,退守就分藏在街巷人家里,有了两千军民,也是够骚扰得贼兵头晕目眩。城中守城兵力,却是削弱不得。"李纲手摸髭须点头道:"如此自然是好,这却难为了你们。本部堂倒想起一辈古人来了。以前汉朝李陵提步卒五千人,深入沙漠,与十万匈奴之师作战,其始未尝不是一条汉子,到了后来矢尽援绝,却降了胡人。"何灌高声道:末将不才,纵然有始无终,这南道总管下六位将军,或已出家,或已经商,他们自愿从新入伍杀贼,怎肯作个半截汉子,怕死时,他等不来投效,又谁去勒逼他?何况末将背城作战,那和远入异域,全般不同,休道城中还可以接济,便接济不得时,末将出城突袭金人,是短兵相接作巷战,用不着弓矢。就无所谓矢尽。若说粮食,这城外人民匆促逃走,只携带了少许细软去,食物绝无法搬运,这二千人的饮食,随时可在街巷民家采办,却也不会困顿到李陵进退不能那般地步。"李纲听了,不住微微点首。因道:"虽是你等忠勇过分,本部堂在这城上,也不能让你们孤军力战。但须你们明天与金兵厮拼一日不得放松,到了明日晚上,或者缒兵增援,或者将你等调守南郊,那时我再作处置。我自随时派人缒城出去,传达命令。若阻碍得金兵迟一两日攻城,等勤王兵马到了,你们便是捍卫社稷第一大功。"何灌道:"相公如此期望,末将不战到日落西天,死也不敢死。"李纲向史进等道:"你等都听明白了这言语?"大家齐声道:"听明白了。"李纲道:"好!你等皆是百战勇士,一定不负我的期望。现今已到亥初,你等可以退去,稍事休歇,子初用饭,丑末缒城,那时,我自来相送。"何灌等唱喏告退,李纲又站起身来,以示敬重他们的忠勇。何灌到了外面,就在灯笼下,取出一幅东京地图,挂在箭亭子墙上,孙宏、张三、李四和鲁智深等,齐站在墙根下,向地图张望,就向着地图,讲解了作战之法。便约定了将一千五百步兵,分作四股,左右中三路,各配派三百步兵,配合一百名市民。步兵作战,市民只须在前引路,在后擂鼓呐喊助威。其余二百步兵,二百市民,放在后面,随时接济,并传递城上放下来将令。九个投效首领,鲁智深、史进派在中路,张青、孙二娘、张三派在右路,戴宗、曹正、李四派在左路,孙宏着在后路,计划立脚地点,采集粮食。分派定了,时交三鼓,二千军民,便在城墙上,风霜之下,用过战饭。大家结束停当,拿了武器在手,预备缒城。箭楼外一簇灯光涌出,李纲带了随从,便又亲来劳军。这二千人挨排儿站在城垛边,李纲命面前随从多人,高举灯火,便挨了人一一道劳。到了那五百市民面前,又着实奖慰了一番。大家见他偌大官职,昼夜操劳,众百姓也纷纷向他唱喏。
这时城外几处火光,略觉低弱些,喧嚣的声音,也渐渐沉下去。料得金人纷扰了半夜,这时却也该少歇。他回头看到,何灌站在身边,便道:"这已到了时候,便可缒城。"他躬声称是,着侍从吹了两声忽哨,立刻城上灯火,一齐熄灭。墙垛上预备好了的千百条绳索,都由垛口上垂下。二千名军民,各在暗中抓了一条绳子,沿着城墙溜了下去。人都下来之后,城上又将绳索吊下来十余架木料编扎的木筏,兵士们将筏抬到城濠里,配有现成的竹竿,将人陆续渡过濠那边。待得军民登岸之后,何灌令人留下一架木筏.藏在岸沿下,其余的都扯上岸来,架空在一处支起,下面塞些引火之物,点着一把火?将木筏都烧了,恁地时,正是告诉了众人,除了还有一架木筏,还可渡几个人探候城中消息外,大家都无回城之望了。这正是项羽破釜沉舟之意。这己到了四鼓之后,.天空益发昏黑,夜风拂面,冷气砭骨。大家离开城濠,顺了街道,向北进行。那东京城外百姓,本是逃避一空。到这一夜,一些火光也无,街巷中鸡犬,多被金兵残杀,也不听到一息响动。众人虽是鱼贯摸索了走,自有孙宏等指导路迳,却也不忧错误。到了预先择好的地带,便将全队分开。鲁智深依然穿了他的僧衣,手握镔铁禅杖,杂在中路军队前进。约莫半里路光景,却见前面火光照耀,映出了街道轮廊,仔细探望,有十几具灯笼,挂在人家屋檐下。另外一丛火光,却隔了屋脊。何灌着两个市民来问,知道前面是白马寺,必是金兵前哨,在这庙里盘踞。何灌将这庙前后地形问得详细了,便将四百人再分着两批,鲁智深、史进带一百五十名步兵,五十名市民,由附近小巷抄到庙后,攻打后门。到后门时,敲起号炮,这里便攻庙前门,杀到庙后殿塔前会合。
鲁、史两人引了二百军民悄悄走到庙后,这里并无灯火,却是那前殿火焰射入暗空,一片红色,倒映出了这庙后一道矮院墙。拥出了一些冬枯的树木。墙旁有一耳门,已是关闭了。早有几个市民相叠着搭起人牌坊,送两个人跳进墙去。开了后门,步兵在身上掏出火炮,点了引信,向天空抛出。立刻听到庙前哄咚咚鼓声大作。潮涌般的大众呐喊。鲁智深手挥禅杖,抢先打进庙去。史进领了众人紧紧在后跟随,这里盘踞的金兵。听到前后门杀声同起,料是宋军夹攻,他们路迳不熟,却只有向大门外出迎接着厮杀。鲁智深迳直奔到后殿,也不见个金兵影子。火光之下,见殿院落里凌空立着个塔影,正是何灌约着会师的地方,又不便违背了将令,再向前追去,立在殿前台阶上,持禅杖顿着石板,大吼起来。史进手使镔铁棍,奔到面前,问道:"金兵却怎不向后接杀?你听,这喊杀声,只在庙门口,我等益发再追上去。"鲁智未曾答言,那金兵却如打碎了蜂窠也似,突然分散了满庙,向里回奔。鲁智深挥起禅杖,跳进人丛,指东打西,金兵满地瓜滚。史进率领二百名军民,列阵在殿前大院落里,拦着金兵退路,撞上前来的,自使着各人手上武器,挨排的砍杀。这金兵里面虽也有率领着的将官。他们在这围城外骚扰了一日夜,实在不曾想到这般时候,城里会派兵出战,纷乱中应战,先吃了几分亏,加之这队进袭军民,都是奋勇舍命杀来的,锐不可当。转眼何灌由大门口杀了进来,两下里夹击,瓮中捉鳖也似,片刻工夫,就把金乒斩尽杀绝。鲁智深手扶了禅杖站在大院中心,回头向四边看看,看七横八竖,满地都是金兵尸体,呼喝着道:"这些胡狗,太不经厮杀,只这片时工夫,都杀个干净。"那何灌手使了狼牙棒扛在肩上,缓步踱到鲁智深面前,笑道:"师兄你休焦急,天色方是朦朦发亮,今日还有一天的厮杀呢。"鲁智深抬头看看,天上只剩着三两颗星点,青天成了鱼肚色,霜寒扑面,风过有声。随了这风尾,带来一阵角声,史进在旁插言道:"必是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厮杀声,开了援兵前来。"鲁智深道:  "天色不曾大亮,他们来了,正好中我埋伏。"一语提醒了何灌,便道:"破众我寡,这里宽敞,如何可以和他厮杀,刚才经过的那丁字街头,四周巷道很多,正好和左右两路相接。"说着,吹起一阵忽哨,向大众打了个暗号,于是领起这四百军民,立刻回到丁字路口,在两旁巷道里民家隐伏了。
离此约十里路的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喊杀声起,便疑宋军出城迎战。也立刻戒备起来,及之继续得着探马飞报,先锋队一部己被宋军围困。那金兵元帅斡离不,本打算午刻攻城,这时赶紧发动全体人马不及,却只急调了三千骑兵,派两员大将,先挡住头阵。在金兵鼓角声里,三千骑一阵风似到了白马寺看时,街上除横倒些金兵死尸而外,却不见到宋军。这时,天色己可分出空中楼阁。远远看看东京城墙上,遍插旌旗,并不像有大军出城模样。这两员金将,为了要看虚实,便打算领了队伍,直到城濠边去。那马蹄成万,踏着街面,如何不响?埋伏在丁宇街上的军马,早派人爬上房屋,隐藏在椽瓦下,向街上探望。只看到金兵有一半人过,便在屋上放起信炮。伏兵听到,每二三十人一股,由民家四处八方抢杀出来。那百名市民,有的擂鼓呐喊,有的隐伏在街屋上,将瓦石砸打金兵。金兵在大街上,也只可以数骑并行,已是兜转不得,若杀进窄巷里,便是一骑马也不如步战方便。因之他们只在大街上接杀,却不向旁边窄巷里追赶。宋军胜了,短兵器砍搠马腹马脚,只管排次的将金兵斩杀在马下。宋军支持不住时,退入僻巷里,却好喘息。那何灌首先杀出来,将三千金骑截成两段,见过去的金兵,抢着回头,十分纷乱,于是一手拿了钢鞭,一手拿了砍刀,大吼一声。站在自率的一批军民前头,跃入金兵丛里,刀砍马腿,鞭打金兵。一道黄光,一道白光,上下飞舞。军民看到何制使也这般奋勇,便紧随在后面,也杀入金兵队里去。鲁智深、史进两人各带三五十个步兵,在金兵丛里,杀进杀出。约莫厮杀了一顿饭时,金兵马队已冲到一处,一个耳带大金环的金将,自挥了长矛,押住阵脚,向北抢路。街道狭窄,马拥挤在一堆,一马被刀砍倒,众马就互相践踏,那阵势越发纷乱。那金将在后,退不出去,见何灌穿了紫甲,一刀一鞭,四处砍杀,料是一员大将,益发掉转马头来,挺矛直刺何灌。何灌见马已到面前,料躲不过。将身向地一滚,滚到马腹下,飞起一鞭,将金将打落马下,又是一刀,砍了那金将首级。鲁智深在左,挥起禅杖,史进在右,挥起铁棍,将金骑队里来抢尸体的,又打翻几十个。金兵群龙无首,呼啸着像决堤一般的溃走。何灌挽了那金将首级的头发,向鲁、史两人道:  "不知此贼叫甚名字,你看这耳朵上,戴了这大金环,决是一员大将。这些骑兵总有一半溃退回去,料得必来报仇,我们益发怒恼他一下。"于是着人把自己旗号扯出,将这首级悬在旗杆上,把旗子插在白马庙门前。一面派人通知左右两路埋伏军队,依计行事。自己带了百余名步兵,由大街东边,打通人家门壁前进。
史进带百余名步兵,由大街西边打通人家门壁,逢街穿街,逢巷穿巷。鲁智深依然守住丁字街口,只数十人搬运木料石块填塞了街路。部署完毕,金兵鼓角齐鸣,一路放箭,射将前来。鲁智深带了众人,闪藏在木石堆下,见金兵换了战法,全是轻装步兵在前,马队弓箭手在后,步马夹杂,且战且进。看来,后路路绎不断,料是来人不少。便带了众人,悄悄后退。看到迫近城濠,那在后接应的孙宏,早已得了将令。在街左右放出了两把火头。这里火起,只是两丛青烟。金兵之后,却有无数火头,借了西北风势,向下风头的金兵烧将来。金兵见后路有火,只好二次回奔,这边无数信炮放上天去,左右两路埋伏的步兵,一齐向丁字街口杀出。鲁智深回头杀来,首先带过戴宗,曹正。戴宗叫道:"师兄,不可穷追,我们那路,也有金兵。"鲁智深手握了禅杖。正待说话,只见孙二娘手使两把日月刀,发髻也散了,有一绺披在肩上,喘着气跑了来。鲁智深吃惊道:"大嫂却怎凭地狼狈?"孙二娘道:"今天早上,那路有几股金贼散兵,无非是掳却财物的,我等一赶就跑了。适才接得何制使将令,让我们策应中路,向北冲杀,绕过这里街口。那知金兵也是分了无数小股,由各街各巷冲来。我和大郎杀出七八条巷口,刚才被一大股金兵马队将我们冲散。待要杀回去,又怕这里得不着消息。"鲁智深道:"离这里约莫多少路?"孙二娘道:"不过三四条巷子。"鲁智深道:"戴兄且在这街口守侯些时,我去接了张青出来。"李四由人丛里迎出来道:"引导路迳,须是小人一路前去。"鲁智深道:"也好。"便带了三十名步兵,与孙二娘奔向右路。只穿过两条巷子,便听到喊杀声。李四端详了一会,在一所大户人家门首,撞开门前去。穿过这户人家便听到喊声在院墙外。鲁智深将禅杖在地面微点一下,纵身一跃上了墙头。见张青、张三守在一条巷子中心,东头一群金兵,挺了枪刀,拦着去路。于是大喝一声,奔到金兵面前,将禅杖舞动得雨点也似,把金兵打出巷口。正待追出巷口时,后面喊杀之声又起。回头看时,又有二三百金兵,峰拥了进来,直逼到张青夫妻面前去。张青手扶了一柄弯刀,正喘息着转不过气来,见金兵进了巷子,两脚一顿,手挺起刀来向前砍去,早有两个金兵应手倒下。孙二娘舞动双刀也前去助战,谁知这批金兵,竞不像他股,两下一交手,回身使走。张青夫妇同时追去,金兵早已逃出巷口。他们走后,却有十几张弓,在巷口上拥出,嗖嗖的发出了十几条箭。张青不曾提防,早中两箭,翻身倒地。孙二娘肩上,虽也中了一箭,却不理会,飞步奔到巷口,把那十几个放箭的金兵,一齐砍倒。其中有个耳戴银环的金将,见孙二娘一只手垂下不能动,兀自一只提刀厮杀,却由巷外端了长矛,向孙二娘胸膛直刺过来。矛头不曾沾人,半空里一条禅杖飞到,将那金将打落一边。鲁智深见顷刻之间,伤了两位兄弟,对那股金兵,又狂搠一阵。战剩的三百余军民,也齐齐的呐喊,奔出巷来追杀。鲁智深惦记了丁字街口的守军,不敢穷追,只好收了禅杖,回到巷子里来,再看张青,却已流着他最后那滩血了。孙二娘满身血迹,坐在地下,斜靠了墙,动弹不得。望了张青尸体,不觉洒下几点泪来。因道:"大郎英灵不远,等奴一等。"说时,便拿起手上刀来要自刎。鲁智深伸出禅杖,只一挑,将刀挑开丈来远。因道"你忙甚的!有口气还留着这条身子多杀几个金狗,你且随了张兄遗体,在这民房里将息片时。我着几个百姓,留在这里,抬了你走。"孙二娘扶了墙,慢慢站起来,因道:"师兄,这番巷战,敌多我少,各人自顾不得,如何抬了我这重伤人满街巷厮杀。奴有两口刀在手边,随时可了,你自去接应厮杀,我把大郎尸体,在这民间院落里暂时掩盖了。将息得身体好些,我再怍理会。"智深道:"也好。"于是就着李四和几个民兵,在破墙洞里,将张青抬进人家院落。孙二娘也扶墙走入来。因道:"师兄,你自去,休管奴,奴不死定可逃出重围。"智深道:"大嫂,洒家真个能丢下你在这里?"孙二娘道:"兀的不是喊杀声来也?"智深一听,果然喊杀之声,又风卷了来。他想着丁字街情形要紧,未能两处兼顾。只得向孙二娘道了声:"大嫂保重,洒瘃再来看你。"言毕,二次领了民兵,向外杀回。
那时,烟焰弥漫,上风头几处火势正大。何灌、史进带了四五百人,在街尘烟尘里回转来。鲁智深见所有军民,都衣甲歪斜,鼻息紧促,谅是苦战了来,便问何灌道:"正路还有金兵也无?"何灌道:"刚才来的那拨金兵,我们在焰火里几次截杀,十停倒了结他七八停。叵耐斡离不这贼,要以多取胜,现在又陆续派了骑兵,分着许多路来寻找我们厮杀。我想,我们是牵制之兵,厮杀得越久越好,我在前面和金兵匆匆交战了两次,便由小路旁过这里来。金兵大股,被火头拦住了,大家尚幸无恙。"鲁智深道:"张青殉难了。他浑家受着重伤在民家将息。"何灌点头叹息。这时,孙宏带了后路接应市民,挑了十几桶粟米粥,又是几担碗勺,由烟丛中匆匆跑了来。见了何灌唱喏道:"制使相公和各位将军苦战了半日,必是饥渴。小人在民家搜了些粟米……"何灌连声道好。便将面前军民分作两拨。一拨警戒在三处街口,一拨站在街上风烟下吃粥。一拨吃过,换了第二拨来吃。
还不到一半'时,前面角声突起,金兵又己冲来。何灌将鞭插在地上,将刀悬在腰间,用葫芦瓢滔了大半瓢粥站着吃。听得角声,将瓢一丢,拔刀挥鞭,向前迎杀出去。这次金兵又换了个阵势,每一员金将,率领二三十人作一拨,一拨后面跟着一拨。何灌初时未看到这是何种战法,跳到那金将面前,只一鞭便将他打在地上。紧随在他后面的军民,抢上去将金兵一阵砍杀,那一拨恰不曾逃走一个。但是金兵第二三拨,由两员金将率领,共约五六十人,又蜂拥而上。鲁智深在阵后,那里忍耐得住?飞起禅杖,直奔到队伍前面,旋风也似,将那员金将围在铁杖影里。只听他大声喝一个着字,已把那金将打落在地。不过这时中外两军,混杀在一团,金兵第四五拨生力军又当鲁智深逼住那员金将,却让旁边的金兵刺了一枪。他见流血沾湿了鞋袜,只好跳出圈子去,退后几十步。立刻撕了一片衣襟将腿伤裹住。只在这时,金兵折损了几十人,他第六拨又抢了上前。鲁智深正待挥动禅仗,史进挺起铁棒,喝道:"师兄少歇。"说着,已跳入了人丛。何灌被一群金兵围着,正杀得吃力。史进就地半滚半跳,自斜刺里直扑向前。看到和何灌对阵的,又是一员金环大将,这如何肯放松了这人。那铁棍作了个大壁柴式,向他头上劈下去。他虽将身子闪躲起来,却已中在肩上。因来势过猛,那人不得不身子一偏,何灌趁此机会。手起刀落,将金将斜砍地上。金兵见又伤了一员大将,这才向后退了百十步。何灌战得周身汗如雨下,看看随战步兵,已折了一半有余,便不敢追赶,也向后略退几步。抬头看看天上日影,还不过将到午牌时分。便招招手将鲁智深等引到一处。因低声道:"金兵现在倚恃他的人多,用车轮战来困我。我等久守此地,必同归于尽。便请鲁师傅,曹将军转向西路,戴、史两将军转向东路。只管远处放火,近处呐喊,让金兵四处顾虑,不敢攻城。我还死守在这里,各位休为我担忧。快去快去!"所言未了,那正面退后一武的金兵,又鼓噪进攻,同时,丁字街东西两头,也喊声大作,戴宗、鲁智深也怕被围困在这小地方,将来脱走不得。便依何灌将令,仍带着东西路军民两头迎杀出去。百忙中,便无法再去看孙二娘。这里何灌督率战剩的二百名兵校,又加上后路二百名兵校,共四百余人,只在丁字街前死守。孙宏见这里兵力单薄了,怕抵敌不住,率领着二百市民,搬运砖石、木料,沿街堵塞。又带着市民爬上屋去,将瓦石向下抛砸,给何灌助阵。何灌带领三四百名步兵?只藏在木石临时架的墙堡里,将夺得金兵的弓箭,和搬来的石块,拦着金兵向前。直等金兵逼近了,却跳出短墙去斫杀一阵。那金兵怕自己塞了后路,依然是两三拨人攻一次,战到申牌时分,何灌却已大小三十余战了。这丁字街口,依然屹立未动。忽然孙宏由后路跑来,向何灌道:"城濠这岸,到有金兵数千,却是由西城顺了城壕冲过来的。"何灌道:"在日落以前,我决不能让金兵从容攻城,我立刻去扰乱他们阵脚,你们百姓各自散去,可隐藏在民间,也好逃出性命。"孙宏道:"制使弟兄现只剩二百余人了,便是扰乱金兵,也嫌力弱。小人愿和自己弟兄们和制使一处厮杀,便是战死了。不强似躲在民家,眼巴巴等候金兵砍杀。小人们都有力气,虽不懂得兵法,难道只是扰乱金兵阵势却也不会?"何灌提刀捉鞭在手,对屋上街上的市民看看,因点头道:"也好l现在却不是说谦逊话时候,要来的,便都随了我来。"孙宏大喜,昂着头向四处吹了唿哨,市民都抢到何灌附近来了,何灌便扯出自己里面白罗衣袖,割下一块,撕成两半,将来铺在街边台阶石上,咬破右手食指尖,伏在阶前,将血写道:
寇已临濠,困守无益,我制寇进,死而后毕。可速西向,两路合一,等待援军,继续游击。何灌。
两片白罗上,都同样写了,挑了两个精灵市民,着持去交东西路将军。说着,提刀捉鞭,回顾周围的军民道:"好汉子都跟我来。"说毕,飞步向前奔走。不到两百步路,正好那金兵听得身后有喊杀声,分了几拨人逆袭转来。何灌选择了大街一条巷口,将军民分布在巷子通外面的各个口上,自己守住对大街口的一个巷口先隐藏了,静等金兵围拢,便带了一二十个精壮兵校,砍杀一阵。后来金兵来得多,攻得猛时,便弃了这个巷口,退进里面,另找一个巷口杀了出去。那金兵虽然追进巷子来,窄狭的所在有时两三个人并行不得。何灌这队里又有二百余名热悉街巷的市民,自有法四处闪动。有时为进出便利,益发由民家房屋里穿通了走。金兵枉自人多,无法追寻。有时走入民家,都让东京军民随处杀了。由申牌时分,战到天色黄昏,何灌用这个战法在东京北郊和金人战了十余次,只在大小巷子里进出。那金兵正不知这附郭街上有多少宋军,只是四下里寻着厮杀,以除后顾之忧。
看看天色将晚,金人尚未能拿出全力去攻城。何灌将随征军民,带到一个曲折巷子里靠了人家土墙站定,喘息一会,目注同人,已死伤过半,只有百余人了。提起手上那把刀看看,见血迹染了刀柄,便笑道:"今天不辜负你,教你吃饱了胡人的血。"于是将刀插入腰下刀鞘里,孙宏向前道:"幸是天色昏黑,金兵益发不能寻找我们,小人当引制使相公绕出重围去。"何灌喘了气道:"难得你等义气,尚有这般余勇。但本使由寅初杀到酉初,出生入死,身上已受伤几十处,我早是不能厮杀了,我这半日东窜西跑,因是曾与李相公约定,至少当牵制住敌人,战到日落。所以咬紧牙关,忘了创痛,只是和金兵胡缠。所幸果然战到日落,天可怜见不曾失信。你看我血已透过几重衣服,怎能说再绕出重围的话?"说着,他掀开软甲下的战裙,让孙宏看。却见流出的血,把裤脚粘成一片。两腿像膏漆木柱也似。孙宏流着泪道:"相公为国尽忠,十分辛苦了,小人尚有五六十弟兄同行,可以轮流背了相公走。"何灌点头道:"你等自是好心,但是现今金兵,密密层层,围困了城门。到了明天,你等自己作何打算,还预料不得,背了我这个满身重伤的人,却往哪里逃?"孙宏道:"小人等虽本领低微,还有鲁师傅和几位将军,尚可保护制使相公。"何灌道:"这早晚,他们大概会合了杀奔西城了。"说着,偷眼看那些相从的军民,凡是兵校,他们虽是斜了衣甲,放下兵器,还兀自站定了,那一批零落的市民,不懂得军规,多半斜靠了墙脚,坐在地上。抬头看看天上,几丛火焰腾空,烟雾星火星乱飞。有个火头,相处得甚近,火光映在人家墙壁上,都是红的。便向孙宏道:"这场火,虽是烧得金兵在好些地方不能立足,百姓倾家荡产的就不知有多少家,我虽恶战一日,究系功不抵过。你且搀了我到这墙里人家将息一会,我自要静静心境,休着他们入去。"孙宏答应是,踢开墙边那人家大门,火光照见,有个院落,立着两株枯树。何灌道:"你到外面和我寻觅些饮食来也好。"孙宏偏着头,凝神听了一会,因道:"相公,你听这喊杀声又近了,休等金兵寻到了此处。"何灌道:"来了却再理会。我肚中十分饥饿,你快与我找些食物来吃。不时,我无力再战,也无力再跑了。"孙宏想着也是,匆匆去了。何灌便南向东京城拜了四拜,向空祝告道:"陛下,臣苦战一日,身上受了数十处轻重伤,已是力尽精疲了。臣中原大将,不能死于贼手,就此一死以报国恩,藉雪滑州兵溃之耻!"说毕,他站立起来,拔出挂在胁下的佩刀,向颈项上横着一勒。不多时,喊杀声越发近了。孙宏抢进来禀报。烟火下,见何灌靠着枯树,刀横在颈上,血流了遍身,连叫几声制使相公,那里会答应?就近看时,正是尽忠成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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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 十八勇将飞骑勤王 一万义兵解围剿贼
这一天巷战,虽是将缒城出战的人,死伤过半,但不曾死伤的,却增加了无限勇气。他们想着,他们不过是一千五百名步兵,和五百名老百姓,便在这十万胡骑的前面,横冲直撞,金兵有甚了不得。这时孙宏看到何灌自尽了,并不害怕,立刻跑出屋告诉了众人,众人中因百姓接仗少些,人数又比步兵为多,大家都道:"制使相公都尽忠了,我等平常一条百姓命,怕些甚的?我等休散了,且照了制使言语,都向西城冲去。寻着了那鲁师傅时,便有人作主。"那些步兵,自更比他们奋勇,一齐跳起来,喊着要杀出去。孙宏摇手道:"休忙!天色已是昏黑了,便是大股金兵杀来了,我们岂不难藏闪。且将制使尸体掩盖了,休得让金兵再来侵害了他。"于是引着几个人进了这人家,将何灌尸体抬着放到院内一口干井里。益发将井圈推翻了,盖着井口。这时,那大街上有两处火焰,烧到了邻近巷子,火星向身边乱落,人喊马嘶之声,只在隔巷。孙宏向大家道:"我等在这小巷子里,处处可走,自不怕金兵奈何我。何制使如此尽忠,我等没一箔纸钱焚烧,难道也拜他一拜不得?"早有几个人应声说是有理,便纷纷对着这井口拜了几拜。拜后,大家走出人家来,那隔巷人马声越发嘈杂。孙宏在火光照耀下,抬起两手,向大家摇了几摇,通知不可声响,于是又举起右臂,在空中招动着,告诉大众跟了他走。他左手提了根花枪,便在大众面前跑动。他们穿过了许多条曲折的巷道,听到有人马响动,便故意大宽转地绕避开去。转了约莫有一个更次,依然是在城北转动。孙宏便约了步兵里面两三位头领,站在巷子僻静处计议多时,大家都说,似恁地和金兵捉迷藏也似厮杀,如何能寻觅得到鲁智深等两路队伍?以后便只管向西走,遇到金兵时,自冲杀了去。点验全队,却还有一百七八人,将强壮的一大半列在队前,将强壮的一小半列在队后。那受伤和厮杀得困乏了的,却摆在队伍中间。然后在前的孙宏,认准了一条较近切的路径,向西城奔跑。这时,金兵已探得巷战宋兵实在不多,只管大队人马,顺了宽大街道直逼东京城墙。孙宏等穿过两回宽街,都遇着那金兵游骑,冲杀两次,虽又折伤了几个人,却是穿过了城北,来到西城。这里金兵较少,穿绕了许多小巷,都没有听到喊杀声。
在窄小的巷里,偶然遇到两个年老百姓,背了包裹,向西奔走。孙宏便问这里有金兵也无。百姓道:"在白日里,不断有金兵过来,百十骑马一队,只拣那房屋整齐的人家,进去抢掠财物和俘掳妇女。我们这一带,都是穷人住的破烂房屋,又街巷窄小,所以未曾遭得骚扰。"孙宏道:"你也曾看到我自己兵马过去也无?"那百姓冷笑道:"那有自己兵马?有时,不把东京城让人围困住了。"另一个百姓道:"却也休说无,适才我爬上屋脊,探看路径,却见一队步兵在窄巷子里静悄悄踅过去。他们不象官家军马,也不是金兵,只是没打旗号,不知作甚事的。队里有一个胖大和尚,在大队前面走。"孙宏大喜道:"那正是我们自家巷战队伍,今日已是厮杀一天了,却不知前去多时?"老百姓道:"向西约去有一顿饭时。"大众听说,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向西追寻。这里沿路都无金兵,约走了半个更次,远处天空火光反映过来,照见面前人家屋顶上,拥立着两棵高大槐树。孙宏叫起来道:"好了,好了,这里紫阳观,后面便是西大路。我们便由紫阳观面前走去。"说着,领队先行。还末到庙前护墙,暗影里有几十人拥了出来,喝问向那里去?当头一个,正是那胖大和尚。孙宏大喜道:"师傅在这里!师傅在这里!。"鲁智深见是孙宏,挽住禅杖,便问:"何制使在那里?"孙宏告知经过情形,鲁智深跌脚叹息。因道:"这个道士观里,却收藏得斋米很足,张三、李四都还健在,正带了人在斋厨里煮粥。你们可到观内将息,粥熟了,吃些粥接接气力,再作计较。我和史家兄弟,把守这观前后门,曹正兄弟在大树上探望,足防万一,你等且放心入去。"孙宏道:"师傅不将息些时?"鲁智深道:"停着新杀,洒家便将息了。休多话,先去把精神休整得好了,明日也好厮杀,却知明日又是恁地情形。"孙宏觉得也是,走进这道观来,见神殿内外满地都躺着是人。戴宗手上拿了把刀,坐在神殿高门槛上,对四处张望着。孙宏向前说明了来意,戴宗便让他们随意坐卧。神殿角上烧了两堆炭火,夜寒了,怕冷的可向那里围坐。大家静得下来,远远听到胡马嘶风,和城楼上更鼓声互相对照起来。这也不过二更以后,这繁华世界的东京,除了这点声音响动,耳边下却不再听到别种响动。大家静静的等着粥熟了,已有人分班在附近民家找得碗箸,分别堆在神殿上神厨里。煮粥人用大桶将粥扛来殿上,大家分拨盛了吃。果然这里是通西大道的要径,到了夜深,老百姓陆续偷着由这里经过。有那终日不曾得饮食的,前后门有人引了进来吃粥。轮流煮了半夜的粥吃,大家也将息了几个时辰。
四更以后,天将发亮。鲁智深便约了几个首领,在神殿上席地坐着计议。戴宗道:"那何制使既是着我们西路来,必是这里有条活路。"史进道:"那必是说马忠都统制在西路募兵,约我们那里投效。但是这东京城外,四处是金人兵马,却知道马统制现在哪里募兵?"鲁智深道:"休管他,我们且向西走。弟兄们厮杀了一日,明日若再让金兵围困了,恐怕厮杀不动。趁着天色未明,西路金兵又少,我们先脱出重围再作计较。"史进道:"既是恁地说了,我等休得耽误,立刻便走。"戴宗道:"走便走,只是一节,我等缒城出来以后,直到现在,来曾向城里通得消息。于今何制使尽忠了,我等又要走开,却恁好不向李相公那里通个消息。"鲁智深道:"果然我没有计较到此。但这里几百弟兄,却都是困乏的了不得,怕是无力游过城壕去向城里报信。"说时,遥遥听到城里打过两鼓。戴宗猛可省悟,因道:"你听,城里恁地鼓号严明,李相公治军守城,正是十分仔细。我等在城外苦战了一日,他如何能不派人缒城来探消息,必是来人都给金兵掳去了。恁地时,我们在城外人数怎地战法,金人必是知得清楚,却是走开为抄,明日更巷战不得。"他一言提醒众人,于是熄了灯火,大家在霜风里,星光下,摸索了走。幸是在此深夜,并不曾遇到金兵,东方未曾发白,已是走上了大路。那前两日不曾逃脱的百姓,这时在烟火下冒着野兽的爪牙,也都陆续奔到了大路上。问问他们,都是在城西北角上住家的,正是这一带金兵较少。大家沉住气,缓缓在大路上走。红日东上时,已是离开东京二十余里了。这郊外村庄,也是象城里一般的慌乱,老百姓肩挑背负,纷纷的逃难。路上见有背对了东京方向走去的,却不见有人面朝了东京走来。
忽然前面尘头大起,风卷土扬,由西而东。看那尘头在地面旋转得很快,分明是马队来到。史进挺着手上刀,指了前面尘土向鲁智深道:"师兄、看前面人马,来势甚猛,我们休在路上拦着他,只在大路两边埋伏等他到了面前,让过他马头,却在后面袭击他。"鲁智深也觉平原大道上,那股尘头旋进得十分迅速,不知来的人马是何用意。便依了虫进之话,将队伍分作两拨,立刻离开大路,跑着在两边荒地里等候。他这样安排妥当时,那一拨人马已来到面前,虽然其势很猛,人数并不多,一共只二十骑上下。为首一人,头戴墨绿幞头,身着绿罗软甲,重枣面孔,三绺长须飘在胸前。斜挽了一柄青龙偃月刀,揽缰疾驰。智深大叫道:  "兀的不是关将军?"那在马上的大刀关胜,回头看见一个胖大和尚,手挥禅杖,由野地里跳将出来,立刻挽住缰绳道:"各位兄弟,都在这里,万幸万幸,。史进,戴宗,曹正见是自家人,便按住队伍。一齐到路上来叙话。看时,这里共十八骑,马上人各各手提兵刃、身着铠甲,都是威风凛凛,非同等闲之辈,正没有一个外人,全是自己生死相共的兄弟。乃是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记、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咤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白花蛇杨春、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金眼彪施恩、没面目焦挺、险道神郁保四、白日鼠白胜。鲁智深大喜道:"这是天上飞来的人马,奠非作梦?"关胜已是跳下马来,拱手道:"并非作梦,师兄且听关某说。"鲁智深将禅杖柄顿了地面道:"关兄快说,奠非张总管相公和公明哥哥都来了?"关胜道:"前两天,邓州得了东京飞马急报,知道金兵已经渡河,张总管相公就想带兵北来,但是官家并无宣召,却恐救援不及,前些日子,自听说关中老种经略相公,要带兵入卫京师,想己离京不远。张相公便说邓州将才甚多,却可挑选几匹好马派几员步马战将,星夜飞骑到老种相公那里投效,略尽绵薄,大军候旨便来。愚弟听说,便首请张相公差弟北上。谁知兄弟们听到这信息,都争着要来东京。公明哥哥使点了我们十八人,骑了十八匹好马,只两日夜工夫,兼程奔到京师。昨晚遇到东西道募兵的马忠都统制,才知老种相公行师在道。又知道天津、景阳两门外,有何灌制使,率同数兄巷战。兵部李纲相公派斥候密带蜡丸书,缒城送来,着马忠将军立刻率兵应援。愚弟听说师兄等已巷战了一日夜,又看到城北大火遮天,实在忍耐不得,便别了马将军,想杀到城北,救各位出来。所以到此,今幸……"说着,四处观着人数。戴宗道:"何制使和张青、都已阵亡,孙二娘陷在重围里,生死不明。两千军民,现在只剩得这些。那城北金兵,潮水般一阵阵涌来,我等以少战多,决难取胜,必得大批军马,方可在城外占据一片战场。"关胜道:"马忠将军,现募得有万余人马,紧随在后面便到。"鲁智深道:"现在京师四面被围,里外消息隔断,教人没个拿主意处。洒家想着,必要打通一条路,才能让朝廷上下安定。"关胜道:"既是城北没有了战事,我们回转马头,见了马统制再作计较。"林冲手牵了马缰,眼望东京城楼,在城雾里面隐约出现,只是出神。这时便回转头来向关胜道:"两日两夜,这时才缓过这口气,大家在路旁休息一会也好。那旁有几户人家,我们且讨碗井水喝,吃些干粮。"关胜道:"只管摧马趱路,却忘了饥饿。正是昨夜二更时分在路上吃的干粮,却是不曾再吃。"于是大家渐松了一松马肚带,坐在路旁。
那孙宏,张三、李四见了许多英雄,心中十分高兴,便向智深说了,愿去找了水来吃。不多时,两人却扛了一大瓮酒来。大家吃着酒嚼着干粮,约莫休息了半个时辰,西南角上,尘土飞起,正是马忠带了新募的万余人马来到。关胜等让着大军过去,便在路上迎着马忠坐骑,将鲁智深等已杀出重围的话告诉了他。并引鲁、史等马前相见。马忠在鞍上看这二十余员将领,都面带三分英气,倒着实爱惜他们。因道:"关将军等十八人两昼两夜,飞骑七、八百里,辛苦已极。这智深禅师和史将军等几百人,又巷战了一晚,也着实疲劳,且请都在后队休息。前面顺天门,金兵尚为数不多,本部这支人马,可以镇压得住。"关胜拱手正色道:"统帅此言,是说胜等勇于救友,而怯于报国也。适才闻得关某友人与何制使在城北被围,某等无一骑一卒相从,还前去救援。于今马统帅亲自前去打通顺天门,且有军马万人,某等却退入后队休息。两两对照,使某等何以自解!"马忠在鞍上欠身笑道:"这却是本帅失言。久闻将军是忠义之士,今日一见果然。既是恁地说了,便请都上马来,随同本帅一同前进。"关胜躬身道:"某等不远千里而来,志在立刻与胡骑血战,统制有何差遣,万乞勿稍顾忌。"马忠笑道:"各位若有助我一臂之力,先将京师西路打通,我正求之不得,只是教各位将军太辛苦了。"关胜指着路旁孙宏这批百姓道:"他们不习武事,激于义愤,也曾血战一日夜,某等一息尚存,自当努力杀贼,敢言辛苦二宇?"马忠见他们这批结义弟兄,都是激昂慷慨之色现于眉宇,心里十分高兴,便在马队里挑选了几匹马,让鲁智深等骑了,大家一同前进。
这已到了已牌时分,那金兵看到城外已经没有了宋军,一面围城,一面分散游骑,四处抢掠财物。因之京师西南两路,金兵却无大军,只是派些游骑,陆续出来骚扰。马忠这大队人马向西城顺天门前进,关胜等人在马上渐渐看到东京城郭房屋,各人全觉精神振奋。林冲却在马上向马忠欠身道:"林冲十余年未来东京,今日到此,热血沸腾,恨不飞进城去。愿马统制借与林冲五百名步兵,不才先杀个头阵。"马忠笑道:"且等探子一报,看金兵阵势如何,再作处置,我自让各位杀个痛快。"于是督率队伍,继续向西城走去。看看离城约莫还有十里路,探马连续回报,西门外并没有大批金兵,只二三百骑成群结队,在街道上来往骚扰。马忠回过头来,向随在马后的关胜道:"据将军之见,此等游骑,当如何进击?"关胜笑道:  "由不才看来,要用两种战法。一是派军截住西城与南北城金兵的接应。这样,在西门的游骑,逃走不得,在南北城的游骑,不能再来。一是派一支人马守住西门外大路,挡了金兵游骑回窜。我也派步兵二三百人一队,四处搜索截杀。金兵掳有财物,又道路不熟,决不足言战。金兵决不料我援兵来得恁快,可多树旗帜,擂鼓呐喊,以张威势。那些游骑本来不成队形,听到我援兵前来,必各赶快回巢,我搜索金兵的步兵,也可以省了许多力气。只要游骑肃清,那东京西路自然通了。"马忠连连点点头道:"这番布置,很是妥适,就如关将军所拟而行。"说毕,立刻在马上传令,分数路进兵。杨志、林冲等,都愿各带数百人搜索金兵。马忠也依了,就由林冲、杨志、韩滔、杨春、项充、李衮领了一千二百人,分作六小队进入街内。
这是午牌时候,到了酉初,西门外金人游骑便已斩尽杀绝。马忠本人自率了三千殿后人马,直进到城壕西岸。那城上守城的李纲,早得了消息,已飞马来到城垣上,隔壕和马忠叙话。马忠将鲁智深在城北突围,和关胜十八将来京勤王的话,一一说了,李纲大喜。便在守城军内调了五百名精兵把守顺天门城口,放下吊桥绳索,以便随时开城,沟通内外消息。并派人持了令箭前来。着本晚亥时,传见关胜等十八将并鲁智深等巷战四将。那巷战过的数百军民,且令即刻入城歇息。那关胜和一班弟兄们,在城外大街上下了马,将马系在檐柱上,各人将兵刃放在手边,便都席地坐着,背靠了人家墙垣,稍稍安睡。睡到一个时辰,耳听得马铃声很急,随着鼓声同起。关胜猛可惊醒。手挽偃月刀,突然跳起来击却见一簇灯笼,拥了马忠一骑马到身边。马忠立刻下马,向前安慰着道:"将军等实在辛劳,可以稍稍休歇,李兵部相公,听说各位义士千里勤王,喜之不胜,已传令下来,着各位于今晚亥时入见。现时不过戌初,君等还可假寐片刻。"关胜道:"西路粗通,四周还是贼兵,我军不过万人,正是以一敌十,末将虽是少倦,实不敢安然睡去。一闻鼓角马铃之声,所以惊醒。"说话时,在地上坐着打瞌睡的十七位弟兄,都已惊起。关胜问道:"鲁智深等何在?"马忠左手抚须,右手拍膝赞道:"君等忠义之士,一旦效力国家,不想其热心如此。马某正是如将军所想,我这万余援兵,正是握住了京师的锁钥,到了城脚之后,不敢怠慢,便将西门通南北两处的街巷,下令用砖石木料堵死。史进、戴宗各位,说是他巷战了一昼夜,颇有阅历,愿分道指点军士分设关卡。便是那班义民中几个首领,竟不肯入城休息,也被此言鼓励着,情愿引路,现时已分南北两路,前去堵塞街巷了。本统制自带了少数精兵,逐段在通西大路设防,以防万一。金兵尚不知我军虚实,谅不敢来夜袭,君等可以放心安眠一会。"关胜因把李纲传见的话,向十七位兄弟说了。因道:"我们虽是远道来京,徒有虚名,并无寸功,受马统制、李相公奖许,愧无报答。某想那斡离不扼守牟驼岗,在十万大军拥护之下,必不甚戒备,我等十八人,再换十八骑好马,前去劫营一番。每人割贼首级一枚,才好入城见李兵部。各位弟兄意见如何?"林冲道:"此言正合弟意。东京城内外道路,弟还熟悉。此地靠北,有一带苇塘,是到牟驼岗的捷径,现今冬日水涸,必可由那芦苇丛里穿过。"白胜道:"上次小弟在东京勾当许久,也把城内外混得烂熟,小弟也可以引路。"马忠道:"君等之言甚壮,本统制赞助君等前去。现在军饭已经造好,吃些热饭去如何?"关胜道:"末将等随时用过干粮,尚觉不饿。只求相公赐借良马十八匹,便十分感谢。"马忠笑道:"令祖云长公,昔日温酒斩华雄,君真有其气概,不愧我兄一切神似乃祖。既是恁地说了,本帅当在民家搜得十八斗酒,便在路口敬候各位成功回来祝捷。"于是立刻令左右挑选了十八骑好马,牵到街上来。这十八位将领,更不打话,手提兵刃,一同上马。关胜在鞍上拱手道:"末将等暂时告辞。"只此一言,林冲、白胜两骑马在前引导,七十二只马蹄泼风也似,向西北角飞去。
马忠立着很久,回头向亲随道:"人生是非,不到山穷水尽如何得知。误尽大宋天下的,便是那些自称忠臣良相的童贯、蔡京。舍死忘生,出血汗来为国家效力的,却是当年要斩草除根的粱山盗寇。"正说着,鲁智深肩上扛了禅杖,来向马忠复命。便问十八弟兄何在?马忠含笑将事告知。鲁智深跌脚叫道:"有这等好事,恁不教洒家去?"马息笑道:"和尚出力之事已多,这件功劳,让给他们罢。"鲁智深也笑了。马忠在十字路口,教军校们高举灯笼火把列着长案,在民间果然搜得半瓮酒,放在街边,用炭火围在瓮下烧起来。安排妥了,城楼上更鼓,初转三更,便听得一阵马蹄声,拍拍而来。马忠眉毛一扬,向站在身旁的各将领道:"你听,这马蹄声里,透着得意之昧,十八将军成功回来也。快快筛酒!"这时,鲁、史、戴、曹四人都在此地,马忠手下几员战将,也都站在这街头,看此盛举。两个兵士,在瓮里舀起酒来,向桌上摆列的十八只碗里筛着。方筛到一半,只见七八个火把高举,一群马已飞来前面。前头两匹马,依然是林冲、白胜。林冲左手举了火把,右手揽了缰绳,金枪背在背上,马鞍上挂了两个首级。白胜却两手举了一面白底红绿号旗,上面正有斗大一个金字。后面群马随到,依然十八骑,十八将,不曾缺少一个。大家滚鞍下马,马忠立刻向前迎着关胜,指了桌上道:"本帅要配合令祖佳话,温酒以待。"关胜躬身笑道:"某等略施小勇,侥幸一试,幸不辱命,何敢高比古贤。某等斩得贼将首级在此,请统帅点验。"于是大家将首级献上,有的一个,有的三个,都放在灯火下地上。关胜、林冲、杨志、徐宁各斩得戴银环首级一枚,正是金兵中等以上将领。其余首级,也各戴有铜环锡环,全是金兵将校。白胜未曾斩得首级,却夺有金兵先锋旗一面,也足为此战生色。马忠大喜,亲自捧了酒碗向各人敬酒。在旁看热闹的兵士将官。暴雷也似喝彩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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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铭 2013-1-10 22:44 +500 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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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七回 见义款李纲挥老泪 闯空邸林冲报旧仇
那关胜等得了这回胜仗,全队弟兄,无不欢天喜地。便是这日初更,大家随了城内李纲派来的旗牌官,一同进城。那李纲担着保守大宋社稷、宗庙的一副重担子,正是几日几夜,未敢离开城垣一步。这时召见关胜等人,还是在那天津门城上箭楼里叙话。关胜等分作班次,向李纲拜见已毕,李纲逐一问了他{们的名字,便点头道:"各位将军,虽身在军旅,既不在调遣之列,又无守土之责,却能奋不顾身,这样努力杀贼,实在忠义可敬。本部自当奏明天子,重加赏赐。"说到这里,不免昂头长叹一声道:"君等忠勇,出自至诚,自是死而无悔,只怕是这腔热血白白洒了!"鲁智深在班队里先忍不住,向前唱个无礼喏道:"贫僧不省得相公这话。"李纲坐在他帅位上,手抚髭须,向鲁智深道:"和尚不是当年种经略相公麾下提辖鲁达么?"智深道:"贫僧便是。"李纲道:"若不是我看到你恁般义气,出家人也来勤王报国,我也要披剃入山了。诸君出生入死,在城郊血战,必以为朝廷保守宗社,虽死不屈。哪里知道求和之使,自金兵渡河之日起,正是不绝于途。昨日皇上派枢密院李梲太尉,和那前次来京的金使,一同缒城前往牟驼岗金营,见那金帅韩离不。今日下午,李太尉又同三个金使前来叫城,将他们用绳索扯上城来。那三个金使,一个叫耶律忠,一个叫萧三宝,一个叫王讷。我虽未曾和他见面,听到人说,骄傲的了不得,想是议款十分苛刻。观朝廷之意,若是东京可保,一切议款,可以屈允。我想,至少是大河以北,拱手让人,诸君血汗,岂非白白洒了!"关胜也躬身上禀道:"现西路打通,勤王之师,旦夕可集。敌寇孤军深入,我何惧之有?相公应当向圣上力争,不可纳款议和。"李纲道:"圣上现今也是通宵不能安眠,我也正想冒夜入宫,再把此议向圣上说明。这早晚西路大军赶到,种师道老经略相公是圣上深所器重的,或者转念主战,也未可知。城下借得一所空阔住宅,备有酒肉,先犒劳诸位辛苦。本部并当亲自与各位将军把盏。"关胜这等弟兄,正要道谢,却有黄门太监直入箭搂,口传谕旨,着李纲立即入宫议事。李纲向上拜了几拜,接过谕旨。他倒是真的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吩咐手下裨将,看守城防。又着人引关胜等一行二十余人下城吃酒。自己却快马加鞭,进宫应召。
这时在位的钦宗,正在壮年受禅,虽只一月有余,却是力图恢复。这晚在见过金邦使臣之后,觉得金人提出来的议款,十分苛刻,心里颇是焦灼难安。又接连得了李纲、马忠奏报,金兵攻城之势少煞,西路城门已通,心里自忖思,东京还有一线生机,何必便向金人屈辱了,兀自拿不定主意。因之便召这主战最力的李纲入宫一问。李纲由黄门太监引导,直入内宫。但见大内一带,灯烛辉煌,静悄悄的内侍们来往奔走。李纲来到便殿,见钦宗深锁双眉,未着兖冕,黄巾便服,正中宝座上坐地。宰相李邦彦、少宰张邦昌、枢密院大臣吴知敏、李梲等十余人,都被赐坐在锦墩上。想着设论已久。本纲见了钦宗,朝拜已毕,钦宗赐坐,首先便问道:"今晚军事好些么?"李纲座位稍近,欠身奏道:"适才臣召见西路将官,知道都统制马忠部下防守详情,他们已把西门外南北街道,一齐堵死,自今日酉刻以后,金人游骑,已不能过来纷扰,西路十分畅通。种师道、姚古兵马,已过西京,早晚可到。此事足慰圣衷。"钦宗道:"卿召见何人?"李纲便把关胜,鲁智深,林冲等行为说了。钦宗点头道:"他们原来罪在不赦,如此,也可稍补前愆。"李纲奏道:"以臣愚见,现在草莽之士,负贩之民,都自愿溅颈血以报国恩,人心大有可为.值此冬末春初,风雪未消。野无青草,民少存粮,金人孤军深入,我只深沟高垒,他求战不得,人无粮、马无草,饿也将他们饿死。何况我四路勤王之兵,源源而来,怕他怎的?"饮宗未曾答言,那主和最力的太宰李邦彦、少宰张邦昌,都向他怒目而视。钦宗便道:"虽然如此,但金兵十余万紧逼城下,随时可以攻城。根本之地,若是守不住,卿家刚才所说,都无用处。今天与各卿商议,至这时止,都以为和是上策。"李纲道:"不知金人议款如何?"钦宗道:"金人开有事目一纸,交李梲带来,卿可一观。"说着,在袖内探出一张纸单,交给李纲。李纲双手接来,捧着看时,见上面写的文理粗野,言语傲慢,先有八九分不快,再看后面要索的议款,只觉周身血如沸水,几乎把肺腑都要气炸了。不是皇帝当面,不得无礼,便要将那纸事目撕得粉碎。那事目是恁地开写?上写;
大金邦东路大元帅斡离不,今率雄师渡河,直抵东京城下,本可即日攻下城池。因知道朱室已经内禅,换了少帝,过去之事,可以不必计较,且屯兵城外,与宋室再行议和,以留赵氏宗社。今开议款于下:
一、束室少帝,当与大金邦立誓书结好,尊金邦皇帝为伯父,自称侄。
一、须遣大臣及亲王至金营为质,以便护送大军过河。
一、宋室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与金邦。所有在中原之燕云各州人民,一律送归北地。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黄金五百万两。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白银五千万两。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牛马各一万头。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表缎一百万匹。
[p style="text-align:center"]大金邦天会四年    月    日[/p]
    李纲不看则已,看过之后,只党周身抖颤不止。呈还事目,向钦宗奏道:"金人所开议款,目无中原已极,第一款便对陛下大不敬。"钦宗皱了眉道:"若只是纸面虚称,朕亦可一时忍受。但愿宗社保存,朕一人受辱,亦所不计。"李纲垂泪道:"陛下此言,岂不教在朝文武惭愧欲死。便是这第三款也依不得,河北三镇,是国家屏藩,若把三镇割了,金兵直逼黄河北岸,京师便永在虎口了!"那李邦彦见李纲神色陡变,料着他是不容和议,便插言道:"李兵部,你好不晓事!京师已旦夕不保,还说什么三镇l你说三镇割了,京师便在虎口。你可知道京师现今巳在虎咽喉之间,只是等它吞下便了。万一京师破了,上辱圣躬,兀谁担待得起?"这句言语,却是钦宗最动心的,望了李纲,默然不语。李纲站立起来,向钦宗奏道:"于今宰辅,家室财物,都在京中,恐怕城破受累,如何不主和?适才李相公所说,只是危言耸听而已。东京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御林军尚有三四万,出战不足,防守有余。何况西路已通,援兵将到,纵有万一,也非解围无路。适才臣已说了,金兵孤军深入,野无所获,利在速战,若久不与战,他自会粮尽而退。第一、第三两款,臣已言其不可,至于其他各款,也无一样可行。金人要我大臣亲王护送过河,大臣还罢了,亲王却使不得。金人向不讲信义,过河以后,他将护送之人扣留不还,为之奈何?便以所要金银牛马而论,京师在围城之中,哪有许多东西送他?金人贪得无厌,把天下金银搜括将来,全数奉送,他也不足。区区京师所得财物,他那肯罢休!今次他得意而去,复屯兵三镇之地,随时可来,我也穷于应付。上为祖宗全百世之业,下为黎民除万劫之忧,只有拼死出战,作一劳永逸之计。"李纲说得面红耳赤,汗流遍体。李邦彦、张邦昌一齐劝钦宗休听李纲言语。李邦彦并说:"便是援军到了,能保一定战胜金军吗?若是不能战胜,却不是向金人火上加油,那时想与金人讲和,恐怕要比这议款更严重十倍。"李纲道:""陛下面前,宰相却说恁般短志气的话。休说大宋养士二百年,朝野无限忠义之士,都愿一死以报国恩。便是我中原人民,三岁孩童,也有个华夏之分,安见得就不能战胜金兵?何灌前日率义勇军民缒城出战,以二千步卒,也和金骑十万鏖战一日一夜。马忠带一万新军也打通了顺天门,这是我兵可胜金人老大证见。钦宗点头道:"卿一腔忠勇,朕自省得。宰相也是为了赵氏宗社,所以言和。金人果然罢兵北去,我们便破些小费,却也罢休。卿何必苦苦要孤注一掷?"李纲看钦宗此意,八九分要和,心中实在难过,便跪在地下道:"陛下把东京守城重责付臣担当,臣本文吏,因感激圣恩浩荡,并痛念黎民将流离失所,不辞一死,以报万一。既然陛下主和,又如太宰所言,对金人不能必胜,要增加议款十倍。臣死不足惜,却不能以一时愚见,作那万代罪人。即请陛下罢免臣一切职务,以免再有言战之人,贻误大事。"说罢,伏地痛哭起来。钦宗看到,也老大过意不去,因亲自下位,将他搀起。并向他道:"和战两途,现在还不能定夺,卿尽管带兵守城。国家大事,只好从长商议。你且出宫,还是到城上去督阵。"李纲虽然一时忿极辞职,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果然辞去,换一个不成器的守城,那便等着城门攻破,自己也是罪不可赦,只好抹干眼泪,拜辞出宫。
到了天津门箭楼上,关胜等二十余人还在厅外站立,看到李纲来了,大家唱喏。李纲便问道:"各位辛苦多时,何不去稍事休歇?"关胜躬身道:"适才深蒙相公厚赐,围城之中,酒肉醉饱,特来拜谢。再者钧相入宫,未知圣意如何,特在此恭候消息。二来钧相离开城上,末将在此,寇兵若来攻打,也可略尽绵薄。"李纲不住点头道:"君等关心国事,于此可见。只是李邦彦、张邦昌诸公,要顾全一身荣华富贵,力主和议,大概圣上为这般胆小文官所围绕,不肯背城一战的了。"因把金人所开事目的言语,和大家说了。鲁智深首先哎呀一声,关胜两手高拱,叫了一声圣上,忽然晕倒在地;史进、杨志都暗暗跺脚,林冲等却不住摇头叹息。白胜等将关胜扶到一边,李纲看到各将领/不平,也叹息不已。关胜稍息醒来,李纲准许他和林冲、白胜、曹正四人,便在城下民间空屋里居住,其余各将领依然回顺天门外马忠营里听候调遣。
这晚关胜等勉强安息半夜,次日早晨,便上城来参谒。李纲身挂长剑,骑着马,率了几十名随从,方巡城而回。关胜躬身唱喏道:"钧相如此勤劳。"李纲下马道:"劳而有效,虽死无
恨。所可叹息的,便是劳而无功。今早得知宫中消息,圣上已将斡离不所开讲和事目,一一依可。选定了康王和少宰张邦昌,今日出城往金营议和。这张邦昌既是力主和议的人,差遣他去金管,自是得当。这康王是上皇第九位殿下,当今圣上胞弟,却是不当去。然本部已在圣上面前再三恳奏不可,圣上以君子之心待人,过信金人,却也无法。"关胜等听说,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李纲又道:"金营所来使臣,已经缒城先回去,将此事通知了斡离不。料得今日寇兵可以停兵不来犯城,各位可以随便休息半日。城中如靠故旧,也可抽空去看觑一番。"林冲道:"钧相体恤末将等无微不至,末将等抽半日空也好,因为张青阵亡之后,正不曾和他家送个音信,这曹正便是他们姻亲,正因为金人攻城,未曾间断,不敢自回去。"李纲道:"各位歇息半日不妨,这议和钦使既是向金营去议和,他必定稍停攻城,放了他们过去,料着今日午牌以前,大家可以稍息。"关胜等向李纲告辞,同到曹正酒店里来。那曹正浑家听说张青殉难了,孙二娘重伤,必也回来不得,自不免悲痛一阵。那孙二娘伯父孙大公,却向曹正夫妇道:"哭些甚的?人生百年总有一死,却只怕死个不值得。他夫妇恁地死了,垂名千古,不强似卖酒一生,与草木同朽。他夫妇于今落个为国而死,倒是苍天待他们独厚。"关胜见此老见解恁地正道,却着实赞叹了一番。曹正浑家便也止住了悲恸,带领家人,安排酒饭。大家吃过早饭后,关胜、林冲各有亲友在城,便出去分道去寻访。二人之中,林冲旧地重游,最是伤感。看看东京街巷,不少已改了模样,几处亲友,也都迁移他处,这围城之中,家家闭户,死如深夜,四顾萧条,正是无从询问处。林冲本来心绪不安,既不曾寻觅到亲友,益发兴致索然。便在大街道上转了个圈子,因见全无半点交易,行人二三,低头疾走,毫不注意街景。
走了一条街道,忽然看到一队雄赳赳的御林军,约莫二三十人,荷枪佩刀,沿了街道迎面走来。后面有两三个内监,两三个官长的人都是步行着,并无车马,倒有十来个虞侯和小内监,手拿鞭子,簇拥了前后。再后面便是几十挑抬箩担箱的。林冲好生纳罕,围城之中,难道还有人放定行聘?但不见得那里有喜庆字样,也不象是官员出衙。正奇怪着,回过头去,却看到队伍里面,有人挑着长条的杏黄旗子,上面写了碗口大的字,奉旨征收金银输款议和。这样看了,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朝廷答应了金人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却是出在这条道路上。于是遥遥地跟在那队伍后面,却见那些拿鞭子的小内监和虞侯,在大些的店面里只管进进出出。正观看时,却有个妇人,在店铺里哭将出来。林冲看时,那妇人手拖着小内监的衣襟,哭叫着道:"我这股钗和这根簪子,有多少金银,你也拔了去。那宰相府里,大臣府里,金银珠宝,堆山也似你并不要,却来我老百姓家里搜罗这点散碎金银,济得甚事?"林冲见那妇人,有二三十岁年纪,着了一身布衣,自不是富有之家。两绺头发,披在肩上,正是拔去了簪子模样。那小太监却瞪了眼道:"你拉我怎地?你敢违抗圣旨吗?"妇人道:  "国家要几千万两金银议和,赵官家不会教你们在我们头面上取财。"这一番吵闹之后,林冲才看到另有三三五五的小太监和御林军,由各民户家里出来,取得金银,呈给两个主脑官吏看了,便放在抬箱里。那成队的御林军,在街上慢慢地走,正是故意装着威势。他们经过了的街道,老百姓远远地成群跟着瞧热闹。他们尚未走到的街道,百姓们在门里探头探脑张望,有的益发闭上了大门。本来这围城之中,大街上店户都上了店门板,只留了一小扇门出入,现在便是连那一扇出入的门,都不敢张开着。那御林军前面,几个打了杏黄旗子的人,只管挨家去敲门。林冲袖了手、皱了眉,只管在冷巷口子站了张着。
忽然有个御林军,走到林冲面前唱个喏道:"不敢动问上下,贵姓是林?"林冲道:"小可果然姓林。"那人笑道:"林教头可认得我吗?"林冲见他穿了绿罗战袍,挂着佩刀,却象个小军官,便笑道:"十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贵姓。"那人笑道:"小可王谅,当年曾在教头手下当兵学艺,于今在御林军当了一名提辖。"林冲笑道:"原来是王贤弟,一别十年,几乎不认识了。围城之中,却是不期在这里相见,公忙得紧。"王谅道:"唉!教头有甚不明白?现今朝廷议和,要在东京城里搜罗几千万两金银,却把这事,交在皇城缉捕使、东京缉捕使、开封府尹三个衙门身上。开封府尹又怕力量不够,却在宫里请了内侍和御林军来协同搜罗.我们分派在这几条街上,却都是些贫寒人家。银子罢了,多少张罗些,这黄金却是稀少。没奈何,只好将妇人首饰拿来凑数。"林冲道:"原来恁地,百姓出些资财,却也理之应当。只是小溪千日把钓,不如大河里撒上一网。恁地辛辛苦苦在小百姓家里张罗,费了多少唇舌,还得借重官家圣旨,才得些许金银,却也辱没煞内侍和御林军名声。找两个富贵人家,一笔便坐索十万八万,怕他不将出来?"王谅笑道:"这附近有两三家贵人,只好由圣上另派大臣去索取,我等位分卑小,如何敢去?"林冲道:"是那些贵人家?"王谅道:"是赵总管、尚户部、高太尉几家。"林冲听到高太尉这名字,却在胸膛里猛可燃起一把热火。笑道:"你说的是高俅那厮?听说他已在去冬腊底,跟随上皇南巡去了。"王谅笑道:"好教教头得知,当今圣上,采纳舆情?将许多不得民心的人都免了官职,高俅便是其中一个。教头却也少解心中怨恨。"林冲淡笑道:"当年怨冤却也休提。小可现在邓州张总管相公那里从军,与了十七位兄弟勤王解围而来,自有大事在身,倒也不理会这些小人之过。"王谅道:"正是,今日街上忽忽扬扬,说是及时雨宋公明带了十万大军来京勤王,昨日已解了西城之围。小可将信将疑。果然是真;却不是喜从天降。"正说时,那边队伍里来了个虞侯,请过去点验金银。王谅便唱喏道:"小可有公务在身,不能候教。改日军事稍定,教头却必来御林军值班房里找我。"林斗拱手道:"王命在身,贤弟请便。"他告辞去了。
林冲站在冷巷口子上想了一想,高俅这厮免了官,也有今日。那么作大官多年,如何不私下置有府第,我却要看看,是如何堂皇。恁地想着,踅转身来,看到一位老人,便请问高太尉府第在那里。老人指道:"兀的树木杈垭!不就是他家后围墙垣。绕了这墙向东巷子里穿出去,正面玉石街,朱漆大门,便是他家。"林冲见说就在身边,益发要去张望,便由那老人指示绕到玉石街前,见高大白粉院墙,八字门楼,朱漆廊柱,一对石狮守门。门前有对琉璃纸圆球官衔大灯笼,单面写有盆大一个高字。只是门前冷落,空荡荡地,却无值班人物。林冲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下,见屏壁之后,屋脊高耸,端的有番富贵气魄。正张望时,有个斑白发须的虞侯,由里出来,手里提了个朱漆葫芦,颇象是出门沾酒去。便站住道:"动问上下,是找高府吗?"他说时,一面打量林冲身上,见他是个军官打扮,身上兀自佩了绿鱼皮鞘单剑。于今京城戒严,寻常武官,还是恁般佩带不得。太尉家里虞侯,这些规律自是十分省得。便笑道:"尊官自哪里来,莫非要见我们衙内?"林冲心中一动,止不住笑道:"正有要事见见衙内。"那虞侯道:"尊官是由毫州来的吗?"他恁地问时,林冲心里恍然大悟,因笑道:  "太尉只不见衙内前去,特命小可来催促。相烦通禀一声,小可是太尉离东京以后最亲信的一个心腹人。"那虞侯道:"原来是曹提辖到了。衙内回到东京以后,只想多带些箱柜,整理细软,多耽搁了两日,便关闭在这围城里。提辖来了甚好,我去通禀。"说着,转身入去。林冲遥遥在后跟着,正因高俅已走,剩下一所偌大空空的府第,便无多少人来往,许多房屋,都已封闭,里面静悄悄的。有几个仆役看见,因那虞侯在前引路,自无人拦阻。林冲到了内堂,却紧随了那虞侯,不肯放松。转过一扇八幅屏门,上面五开间碧油窗槛,朱漆廊柱房屋。虞侯掀帘入内,回头吩咐少候。林冲且背转脸来,站在帘下。不多时,听了高衙内口音道:"快着曹诚入来。"虞侯掀帘出来,林冲轻轻噶个无礼喏道:"太尉有令,小可见衙内时,众人须回避,相烦帘外稍候。"虞侯道是。林冲掀开帘子,人身向门里一钻,早见高衙内笼袖坐在皮垫交椅上,旁边只站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厮。林冲拱手狞笑一声道:"衙内别来无恙,还认得我吗?"高衙内先是一怔,忽然省悟,啊哟了一声,却待起身。林冲早把身上佩剑抽出,跳进半步,伸出右臂,将剑头直刺在高衙内胸膛上,瞪了眼低声喝道:"你若高声叫出一个字,便把这剑搠你几十个窟窿。"高衙内周身抖颤,望了他道:"林……林……教头,有话慢慢慢慢地说。"那个小厮更吓慌了,缩着一团,跪在地上。林冲冷笑道:"我只恨不曾遇到高俅那贼,你以为你父亲是官家眼前宠臣,我是个微末细民,受尽了你冤屈,都莫奈你何?你不看得日头也有落山的时候!你若逃走东京,本可活你这条狗命。你嫌祸国财帛不曾带走得干净,还回京来搬运。这是天网恢恢,教你落我手上。我饶你时,天也不容!"交代完毕,剑头一挺,高衙内便由椅子上倒将下去。林冲忍恨十年,今日却报了这仇。正是东京城里,于今赵官家也少作三分主,高太尉府第里,便也让人自在着踏来践去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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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第三十八回 老经略扶病统援军 小弟兄受知行险计
那林冲一剑,将高衙内刺死,旁边站立的小厮,那里看见过这事,吓得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林冲在屋子里,站了一站,心想,我怎么在天子脚下,杀死旧太尉的儿子?虽是高俅落魄了,朝里自还有他的党羽,他如何肯轻放了我?于是手上握了剑,且不捕进剑鞘去。一掀帘子出来,尚幸那虞候已经走去,四顾这层层深入的庭院,却无人来往。于是插剑入鞘,手握了剑柄,向门口走来。回廊上曾遇到两个高邸侍役,林冲却故意举起袖子擦脸,将半边面孔掩了。出得门来,回头看了一看,心中暗自私忖,没想到高衙内这畜牲,到底死在我手上。又没想到太尉第里变作了一座荒庵,却是任我这般自由自便的出入。一壁厢想着,一壁厢低头疾走,到了曹正酒店。关胜已经先回,见林冲神色不定,便问道:"林兄遇着甚事?面色颇不好看。"林冲拱手道:"于今想来,颇是后悔,小可探听得高俅那厮,已经免了官职随上皇南下。东京城里,空落落的剩下一座府第。我那仇人高衙内,却回京来搬运不曾搬空的金银财帛。"关胜道:"想是林兄闯进他家,把他杀了?"林冲道:"正是如此。他家是一个老虞侯引我进去,一个小厮,当面见我把高衙内刺死,此外却无人得知。我想明人不作暗事,要自向开封府尹出首,却又怕连累了众兄弟。我却不解,当时我怎地忍耐不得一下?"关胜听了,抚须昂头微想了一想,因道:"报仇本是人情,自首也是汉子的担当。但是我们现在一条性命,都要拼了他千百个金兵,如何能去对抵高俅儿子那条狗命?"林冲道:"小可也是恁地想,若让开封府尹将我关在死囚牢里时,我何不出城到牟驼岗去,和金人再拼一场。"关胜道:"这事且放在一边,我等且到天津门去谒见李兵部相公,看金兵今日攻打如何?我兄弟千里奔来,只是来寻厮杀,如何能长久勾留在围城里。"说着,于是约了曹正、白胜、林冲,再来见李纲。李纲笑道:"好教各位将军得知,种师道经略、姚平仲都统制的两路大兵,现已到了京师西路。圣上虽然为主和官吏所围困,然而此项大兵一到,我们可以和金兵旗鼓相当。而况主客异势,我们处处占着便宜,想圣上也就可以赫然震怒,答应一战了。各位原是在马都统制那里效力的,且请还到他那营里去。若有借重之时,我自向马都统制那里调遣。"四人听了,声喏而退。
当日申牌时分,来到顺天门外马忠行营里。却见鲁智深、史进两人穿了行装,挂着腰刀,正牵了两骑马,待要走动。林冲便问那里去?史进道:"听说老种相公兵马这早晚可到。我师傅王进,在那里作了一员步兵总监,我想迎上一程,在那里见我师傅。向马统制讨了一件公文送去。"林冲点头道:"这自是正理,师兄何以也去?"鲁智深道:"洒家向来知道这王总监是个忠孝汉子,自愿结识他。于今史贤弟一人向西路去,洒家怕他遇到金兵游骑,我陪伴他走一程。"林冲道:"师兄快人,此言甚是,但愿见那王总监时,转达老种相公星夜来京,晚时,恐怕要战不得。"因将康王率领张邦昌已往金营为质的话告知。鲁,史二人道声省得,上马飞奔西去。其行两日,来到郑州地面,早见前面平原上,尘头大起。鲁智深揽住缰绳道:  "大郎,这前面好象是来了大队人马,是西路援军也不?却说不定。依我之见,且在路旁树林稍避。"史进道:"但凭师兄。"于是二人带转马头,由野地里钻入一丛树林子里去。回顾张望时,见有一小队先遣骑兵,飞奔了过来。看那盔甲旗号,果是西路经略使队伍,马上开路旗子,红底白字,斗大的一个种字。史进道:"果然是老种相公来了,这形势便是不同。"正说着,便听到震天震地的鼓声,顺风吹来。看那尘头象黄雾一般,遮了西边一片天地。黄雾之中,飘荡了五彩的旌旗影子,接连了几里路宽阔。鲁智深道:"究竟老种相公的声势非同等闲,大郎,还说甚的,我们自随了这大队人马去,怕不有一场痛快厮杀。"两人并马立在林子里看觑多时,却见那黄雾里招展的影子,慢慢行了近来。史进向大路上前面看时,大队人马,排成一条长龙也似,只管风涌向前进行。虽然那人马是风起云涌前来的,但除了鼓声和步伐声而外,正不见有一息喧哗声息,史进回转头来向鲁智深道:"究是老种相公军法谨严,你看队伍走出来,却是恁地整齐,这多人马,却不知我师傅在那里?"鲁智深道:"你师傅既是个总监,他必定在其中押解了队伍走,我们且等队伍过去了,觅着后随人员,道个底细,请他代寻你师傅。这般严肃队伍,却是莽撞不得。"史进看了这般军威,自也呆住了不敢行动。二人益发下了马,在树林子里坐了,约莫等了一个时辰,那全般队伍,方才过去。
鲁、史二人出了树林,骑马奔上大路,缓缓随在大队后面走。凡路头的风雨亭以及细小村落,在墙壁上,都张贴有西路经略使榜文,大意说是统率四方勤王兵马一百万,驱逐胡儿出境,大军经过之处,对人民秋毫无犯。史进道:"果然这老种相公的军威又是一样,我师傅在这种人手下效力,却不枉了这生。"二人在马上赞叹着,赶了一程,达到一座小村镇上,街两头插了种字大旗,沿路都停了些辎重车辆和驮马。押解粮秣兵士,都坐在人家屋檐下。街旁有爿酒店,正有几个军官,坐在拦门一副座头上打尖。鲁智深道:"大郎,我们便在这里打听罢。"两人下了马,将缰绳拴在廊柱上,然后走进店来,同向在座的一位上座军官唱了个喏。那军官见一位军官和一个胖大和尚走向前来,不觉吃了一惊。便回礼问道:"动问上下,有何见教?"史进道:"小可原在南道都总管张相公部下当一名裨将,近日在东京西门外马都统制名下投效,曾和金人巷战多次。"那军官便唱喏道:"上下辛苦了,却未敢动问尊姓?"鲁智深道:"洒家当年未出家时,曾在小种相公麾下当一名提辖,名叫鲁达。这位兄弟史进。"那军官啊哟一声笑道:"原来是两筹好汉,在江湖上曾闻大名。小可崔成,在老种相公大营当一名押粮官。有幸这里厮见,且请坐地吃酒。"便和在座的各军官引见了,正是他的同营。各人让坐毕,崔成便大碗酒来筛了,分敬鲁、史二人。问起东京情形,史进都说了。崔成道:  "前站不远,便是王总监队伍,我自引二位前去相见便是。那王总监正是相念史将军,常常提到。"二人听了大喜,陪着匆匆打过尖。崔成着他手下军官看押了车马,自己骑了一匹马,引着鲁,史二人赶路前进。不到两三里路,追上了大队人马,崔成便引导在队伍旁边走。远看到人头上旌旗影里,有一骑紫骝马,上面挺坐着一位军官。崔成便在马上叫道:"王总监请缓行一步,东京来人要见你。"那人回转头来,虽是髭须长些,史进认得,正是王进。便高叫道:"师傅久违!史进特来拜见。"说着,三骑马一路上前。王进将马缰一抖,走出了队伍,在路边野地里迎着三人。
史进立刻跳下马来,向王进拜了两拜。王进在鞍上欠身道:"行军之时,不便离鞍。贤弟原谅则个。贤弟在邓州张相公那里时,带给我书信,我也曾回书,贤弟收到也无?于今怎地来到这里?"史进在地面将来意说了几句,并引见了鲁智深。王进唱喏道:"久闻师兄大名。行军在路,怠慢些个,却是休怪。"鲁智深也唱喏道:"洒家早听史贤弟说王总监是个忠孝人物,所以特地陪了大郎来走一遭。二来小种相公是我旧日上宪,正也想见得一面。"王进道:  "小种相公人马,恐怕还须十天八天才能来到。正是让我想起一事,二位既是由东京来明言要投老种相公,必有公文凭证。"史进道:"小弟现带有马统制亲笔致老种相公书信。"王进笑道:"贤弟,这是你来第一件天大公事,倒如何要我先问?你且将来我看。"史进在怀里掏出书信,两手呈给王进。王进验看了书信封皮,依然将书信交还史进。因道:"前站便是经略相公车辆,二位且随我来禀谒。"又向崔成唱喏道:"我兄自有公务,请便则个。"崔成告别去了。史进上马,请鲁智深一路,随在王进之后,奔了一程。只见队伍之中,兵校簇拥了一辆青帐双马车子。王进大声喊道:"后营步兵总监王进有事,启禀相公。"那车旁的护骑,又向车里转告了。回头道:"王总监,相公着你下马参谒。"王进在路旁跳下马来,走到车前,躬身禀报了。然后回转身来,向史,鲁二人道:"相公听说二位前来,非常喜悦。相公在延安,本就政躬欠安。听说金兵南下,带病登程,不能上得鞍马,一路坐车而来。"史进掏出书信,和鲁智深一同下马,随在王进后面。那车辆停在路心,已掀起车帘,只见这西路经略种师道须发斑白,穿了软甲,斜靠在车厢里。鲁、史两人各拜了两拜,呈上马忠书信,种师道接着看了,因点头道:"京师情形恁地紧急,我自星夜进京。二位既是与金兵接仗过多次,必知那赃兵力量大小,便可在我车边,细细地走着说。二位是步兵出身,谅是行走得动,老夫力疾入京,不能乘骑,又急于要知道贼兵虚实,不能停车,等候你等报道,只好如此见屈。"鲁、史二人还未曾答言,王进却躬身道:"谨禀经略相公,这二人是王进引来,容他护随相公车边说话,末将不敢担当。"史进唱喏道:"请相公饶恕,小人呈书匆忙,不曾解下佩刀。"说着,目视鲁智深,便双手伸了衣襟底来解开佩刀绳索。种师道哈哈一笑,摇手道:"无须无须!你等为人,我十分明白。你等须知道是自身遭逢不好,以致遇识者不多。天下认识英雄好汉的眼睛,却不是宋江一人独有。"鲁智深唱喏道:"相公这一句话,教酒家卖了这腔热血也值。"种师道又哈哈一笑。王进见主帅恁地器重鲁、史二人,心里也十分欢喜。只得弃马步行,与鲁、史两人,手扶车辕前进。
行了约莫七八里路,史、鲁二人已是把东京情形详细说尽了。种师道手敲了车板,叹口气道:  "不想为国都先流着一滩鲜血的,却是这一些宰辅欲得而甘心的草莽之民。"又向鲁智深道:"你一个出家人,却也不肯忘怀国家,不枉你当年在我兄弟部下一番陶铸。"鲁智深扬起两道浓眉,面有喜色,因道:"老相公政躬违和,却不知小种相公何日得到东京?"种师道笑道:"老夫虽然身有小病,一定要我冲锋陷阵时,一般的我也不会放过了这机会。"说着,吩咐停车。驾车的兵校,不知何意,便把缰绳兜着,将车子停住了,种师道手掀软甲,走下车来。站在路上,四面观看,见百十步之外,有一群羊在枯草地上散漫了吃草。因向王进笑道:"不但这两位壮士远道而来,疑心我既老且病,不会作得甚事。便是本部官兵,也不免私下忖度,相公老了。现到东京,只有一日之程,不能不教大家知道相公不老。与我取过了弓箭来。"车旁护从,自有弓箭手,便将随身背的弓箭呈上。种师道说:"你们看,那群白羊之内,有一只带黑毛的花羊,我一箭要射在头上。不中时,算我老了。"说着,弯臂将弓抱起,将箭搭在弦上,飕的一声,放了出去,附近千百只眼睛,早向那群羊看去。那些白羊,并未受着若何惊动,那花羊却倒在地上了。大家齐齐的喝了一声彩。种师道手里拖了弓,笑道:"且那羊取来看,射中了那里?"说时,早有人跑步向前,把那羊抱了回来。看时,那枝箭正插在羊头上两角之间。种师道这才哈哈一笑,将弓掷在地上。手抚髭须道:"本帅不老。"于是着兵校拿一串钱去,寻着这羊的主人,赔偿了他这羊本。令史进退下,随军前行。那王进这时才引了史进、鲁智深跟了本队同走。师弟二人在马上谈些别后情况,甚是欢喜。
师行次日,到了东京西门外。那马忠得了探报,亲自迎到郊外。种师道却也勉强下了乘车,骑着马与马忠相见。问起金兵情形,知道他们只是放纵游骑,在东北两郊抢掳,却不曾攻打城池,也没有来骚扰西门,城里人倒因之人心稍定。种师道听说,心里也稍微安定。当时且在马忠行辕里驻节,就下令全军在东郊安营。一面派将官进城,飞递表章,奏报援军已到。那钦宗得了奏章,甚为喜悦,立刻命李纲带了酒肉金帛,出城劳军。约莫是黄昏时分,李纲才率带了一群兵校来到马忠行辕。事先有快差通知,种师道也走出门来迎接钦使。李纲见种师道虽是老病,但他的随从,或站或行都秩序井然,这附近临时驻了两三万大军,却一点声息没有,更休说是看到甚骚动情事,心中便是一喜。宾主相见如仪之后,种师道引着李纲到密室里坐地。李纲将朝廷主和意思说了,种师道道:"老夫明日见了圣上,自当力请圣上许我等一战。老夫有三万余人,李相公守城,也有三万余人,马忠都统制有一万余人,姚平仲都统制有两三万人,今晚可到,合之已有十万人。舍弟师中,师行在道,十日内外可到,也有三四万人。谅这早晚,定有他处兵马可到,二十万人,不难集合。我们以逸待劳,以多击少,金兵不过十万,惧他则甚?目前只望朝廷拖延时日,少送些金帛牛马到金营去,河北三镇!虽是答应割让了,只须打一个胜仗,金兵自会逃出塞外,那里还敬索我三镇?现在所可惜的,便是康王已入金营,我若与金兵交手,那斡离不岂不加害殿下?便不加害,恐怕也要将殿下带到塞外去,这却是个失著。昨日半路途上,见着马统制差去两个送信差员,鲁智深、史进,问起他们时,是旧日梁山泊人物,一路倒教我想起一椿心事。他们兄弟中,各项人物都有,若找两三个能手混入金营,将康壬殿下乘机救护出来,却是莫大功劳。"李纲道:"小可未曾不想到援救康王殿下出来。但是金兵不见了康王,他又必定要第二个亲王去为质。"种师道道:"我等既是预备和金人一战,他第二次要亲王为质,只休睬他便是。"李纲听了这番言语,心想也是,便请了马忠来一同坐地,告诉这般意思。马忠道:"现今关胜等二十余人都在小可帐下听候调遣,着关胜来一问便知有无可遣之人。"于是便着军官,将关胜传来询话。关胜参谒了,马忠便告之知种师道计划。关胜道:"兄弟们生长北地,懂得番语的却有,只是都不在面前。队里只有两个小弟兄,勉强可使。一个叫险道神郁保四,此人身体魁梧,早年曾向北路贩马,略懂番语。一个叫白日鼠白胜,十分灵巧,常充细作。可传他等入来,由相公面试他们才技。"种师道说:"此等事,却是虎口捋须动作,关将军看他们都能胜任也不?"关胜道:"彼等虽出身细民,与末将曾共生死多年。纵是天下兴亡大义,不曾十分理解,却是遇一知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量材使器,钧相明察,关胜不敢阿私所好,也不愿埋没他们长处。"种师道对李纲望了微笑道:"李相公想是明白关将军此意。"李纲手抚髭须,连连点头。于是便着关胜出去,传郁保四、白胜入来。
两人来到内室,见案上燃了两枝手臂粗也似红烛,明晃晃地,照见种师道、李纲、马忠三人,品字般坐在当面交椅上。案上大盘子盛着肉,大碗盛了酒,却象是要吃晚饭。二人参谒已毕,种师道笑着让二人坐下。二人坚辞不肯落坐。种师道指着下首两把交椅道:"特地设下这两把交椅等候壮士。这里不是中军帐,也不是白虎节堂,有事商谈,尽坐不妨。你等当年弟兄一堂,不都是分坐一把交椅吗?"白胜道:"当年我等行为,怎敢烦劳相公挂齿。"种师道笑说:"你们当年所为,虽是得罪了官家,却也是自有忠义,这番好心不可埋没。那些小忠小义,不但难把一个人养成大丈夫好男子,甚至还会把人变成一个坏人。现今各位壮士,报效国家,这才走上了正路,作个大忠大义的汉子。忠义之士,鬼神也当起敬,我们岂能拿官阶来分个高下?而且人有所能有所不能,自然象本帅可担当的大事,于今两位壮士,年纪功位未到,便是有些忠义之事,正好只有二位壮士做得,象老夫却是自叹不及。可是做起来,一般的干系天下兴亡,流芳千古。"白胜和郁保四都起身一拱道:"钧相夸奖,末将何以克当?"种师道道:"不然!譬如眼前就有一件事,说起来却是微小,然而做起来,也是惊天动地,却非二位壮士,不能做到。"白胜见老种如此婉转了说,便瞧科八九分了。因躬身道:"末将少年之时闯荡江湖,蒙国家恩典,赦了我等无法无天之罪,这条性命,便是白拾得的。于今随了众哥弟来东京,正是来赎罪补过。若钧相有何差遣,末将火里去,水里去,上报国家,下报钧相知遇。"郁保四也欠身道:"末将等本来不解得甚兴亡大义,一来是蒙都总管张相公昼夜劝导,二个是经朱公明长兄多年训练,也知道人生必有一死。死得个值,决不皱皱眉头,更何说是能流芳千古。"种师道点头道:"二位如此说时,老夫便十分喜欢了。要差二位去勾当的,却不是冲锋陷阵。现今康王九殿下,被质金营。一天我军和金人交手,那金人必加害于他。愿劳二位壮士,混入金营,设法将康王救出,便不能教出时,给他通个消息也好,只说西路援军到了。明知二位能北国言语,懂得金人性格,有路可以混去。只是万一不测,却是凶险万分。"白胜道:"钧相果肯差末将前去,末将当尽力而为,若有差错,末将便把这腔热血报了国家,决不泄漏一毫军机。"种师道且不言语,站起来将桌上两碗酒,分前后亲递给白胜、郁保四。因道:"老夫老眼不花,果然看得二位将军豪侠,请吃了这碗酒。"李纲、马忠各捧了一盘肉,盘上放了一双箸,进到二人面前。李纲笑道:"请吃两块肉。"郁、白两人连道不敢当。种师道笑道:"为二位聊壮行色,却是辞不得。"白胜向郁保四道:"郁哥,恁地时,你我拜领了。"于是举起手上酒碗一饮而尽。又各举起箸来,夹了两块大肉咀嚼。因向种师道请命,何时出发。种师道道:"这两日未曾交锋,城北正好厮混过去,便是今晚起程。那九殿下自认得李相公笔迹,由李相公写张不相干字条,藏了暗语在内,二位藏在身上递给九殿下,他自省得。至于如何装扮了去,却一听自便。二位需用些甚等装扮物件,可在帐下支取,只图事成,却不必吝惜费用。"说时,李纲便在案上草书了一张字条,交给白胜。因道:"九殿下若见此纸,必然相信。虽不见能逃出虎口,也教他气壮些,免一味吃斡离不那厮欺压。二位此行,干系甚大,珍重则个。"
白、郁两人应喏拜辞而出,白胜道:"郁哥见吗?那老种相公要我们建这场奇功,又不嫌我两人是小兄弟出身,便再三鼓励了。这又不是千军万马里要取上将首级,怕我两人本领低微,作不出来。这等细作勾当,只要我们将性命看轻些,有甚前去不得。我两人必是咬了牙向金营闯去,大不了,是个死,休教人家笑话我小弟兄不济事。"郁保四拍了胸脯道:"罢罢罢,我拼了性命争这口气。"二人在街上说话时,路边呀的一声,闪出一道灯光,开了店铺门,有人迎了出来笑道:"有建功地方,也携带小人一二。"白胜回头看时,正是张三。这却是一家糟房,店主人不见。店堂里亮晃晃的明着灯火,是另有李四,和一群泼皮乱轰轰地围了酒缸将碗舀酒吃。屋角里烧着炭火,两三个泼皮,用火钳叉了鸡鸭在火上炙烤。酒柜上已烤熟了两只鸭,大盘盛了葱酱。泼皮撕了鸭,夹着葱酱咀嚼。白胜走进店去笑道:"你等弟兄好快活,兵临城下还恁地享用!"李四道:"老百姓跑了,这全是无主之物,小人们不吃,也白糟踏了。兵临城下怎地?小人们多半无家室,今日吃得醉饱了,明日也好痛快地死。"只这句话,却又让白胜想起一番心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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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5 13:00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九回

第三十九回 四烈士杀身惊番帅 三名臣对策破金兵
那粱山泊里好汉,上自金枝玉叶,下到鸡鸣狗盗,既然都同坐一把交椅,却不分贵贱。自他们受了招安,重新与世人相见。世人依然分了两种眼界来看待。入梁山以前是个好出身,把他当了上筹好汉。入梁山以前是下等出身,世人便觉着不能作甚大事。这东京城里,是个富贵之乡,这般看人,越发认真些个。白日鼠白胜他没想到种师道不戴世人眼色,这样看待他,他便自忖着,死也作些事出来,免得辜负老种相公知遇。这时见这班泼皮行为,转念一想,正是他们说话没一些牵挂,今日醉饱了,明日落个痛快地死。当今主和的大臣,牵挂太多了,再过一千年也不敢死,便是有酒有肉,也落不到个醉饱。于今要找人舍性命为国出力,那还是在这些不成器的小百姓身上着想。于是向张三道:"张三,你教我携带你一二,是真话还是戏言?"张三道:"小人就在刀尖上马蹄下和金兵厮杀过两天,还怕甚的!只是除了将军弟兄,却还有甚人携带小人这般人物。"白胜沉思了一会,将张三引到门外大街上来,低声向他道:"非是我见外你们弟兄,我的话,随便道不得,现今老种相公要我和郁保四诈入金营,向康王九殿下通个消息。我等两人缺少几个助手。"张三道:"将军用得着小人时,小人便去。若有机会,把斡离不那贼首刺了,却不是惊天动地一番事业。"白胜道:"此事人多不得,少了却又不济事。你再约李四同行便好。"张三悄悄的又和李四说了,李四大喜。于是四人告别了众泼皮,连夜在民家搜罗些衣饰细软,捆成大小七八个包袱,又将两只瘦驴驮了,四个人都扮作难民模样。张三、李四益发在身上做了两处伤痕,狼狈着牵了牲口,在各街巷里兜转。
次早辰牌时分,便来到了城北郊外,这一带是厮杀过两日所在,又经几番大火,满目都是瓦砾场。行遍了许多街巷,只见些倒卧在地面的尸身,一个活人也无。张三虽是道路熟悉,眼前景物,都改了旧观,兀自摸不着高下。走一截路,在瓦砾堆里便打量一阵,看了离着将近,大家站在一堵颓毁的墙基边,且等待机会。正不多时,却有十几骑金兵,南大街上飞驰而过。白胜故意由颓墙下伸出半截身体来,向外探头探脑,那金兵见这里有人,便拨转马头,直扑到面前来。当先两个金兵,手里拿了长枪,对着四人便刺。那郁保四往年在山东河北路上,专与北地贩马人厮混,自己也到过塞外贩马,颇能说几句番语,立刻用番语答道:"我们是北国人,休杀了自家人。"那金兵听他说的番语纯熟,便停住了枪问道:"是北国人,怎地在东京作百姓?"郁保四道:"小人有两代都作贩马生理,以前常贩马来中原。十余年前,贩马经过山东,被强盗洗劫了,回不得北国,便流落中原,在东京牲口脚行里厮混。现今大兵到了这里,脚行把火烧了,无处安身。这三位是往日邻居,都没个居住处,又怕厮杀时夹在乱兵里丧了性命,因此和小人商量,既是北国人民,北国兵马到了,却如何没了主张?便怂恿小人来投见自家军马。在大户人家,搜得一些细软,聊表小人晋见孝敬之心。"那金人见他身体魁梧,又是一副焦黄面皮,他说是北国人,便有七八分相信。接着将郁保四往年贩马生理盘问一遍。这正是他当年出塞时本分营生,如何会忘了,他叙述了一些塞外情形,便无差错。那金兵杀入中原,只把中原人性命当了鸡狗,但遇到自己人时,在这战场上,一般的骨肉相亲。便引着四人,向牟驼岗金营里来。一路上郁保四自向这些人陪话,又指了白胜道:  "这个兄弟,便是脚行里伙伴,东京城里道路,十分熟悉,这两驮马细软,多亏他引路找得富贵人家,才搜罗得来。"那金兵既相信他了,自不再生疑惑。
大家来到金营,白胜一行四人,押了两驮马细软,直送到中军帐去。这里是金兵元帅斡离不护卫亲兵营里,上自将校,下至兵士,都要勤护左右,很难得抽出功夫在外面掳掠。这个头队偏将,见有人押解两驮细软送来,自是欢喜。却把郁保四等人叫到帐内安慰一番。郁保四行了番礼,躬身道:"小人这笔小小孝敬,值得甚的?现放了一把打开宝贝箱杠的钥匙在此,只待将军去开锁。若不嫌小人来得冒昧时,小人便把孝心奉上。"那番将听说还有大宗财物,自是十分快活,便着郁保四直说不妨。郁保四因指了白胜道:"都是此位兄弟转告小人的。现今来到元帅营里的康王九殿下,是上皇第九个儿子,赵官家胞弟,如何会少了财物?小人们知道,便是这天津门外,有几座道观,是上皇特为九殿下敕建的。康王把几座道观,当了别墅,不时前来游玩,其中便有许多宝物,是九殿下所赐,由各观道人收藏起来。这时若是逼问他口供,要他供出宝物藏在那里,却不胜似搜括些零碎金银。"那番将听说可以向康王搜括宝物,如何不喜?便笑道:"若有宝物,元帅怕不快活。"郁保四前进一步,躬了身子低声道:"非是小人斗胆妄报,这事何须禀报元帅?将军只带小人悄悄去见康王一面,三人当面,小人指个的实,怕他不会说出来。那时,小人再引几十弟兄到道士观里去将宝物取出,却不都是将军的。"那番将道:"你和我素昧生平,却恁地孝教我?"郁保四道:"元帅位分高大,如何敢高攀了去请求他?现在得见将军,便是三生有幸,奉上这点孝敬,只求将军将小人带回北国。这些邻居,不敢住在战场,也求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番将沉思了一会,因道:"且作理会。那赵构和张邦昌正在中军帐后营,待我先探望他试试。"说毕,便将白胜等四人留在帐下,着人赐给他们酒肉吃。
那番将检点送来的细软金银,比自己亲自去掳掠的,还要充足,如何不信郁保四言语。他思忖了半日,将这话告诉了元帅,一椿财喜,全盘落空。待不禀报元帅,自己享受了,这宝贝究不比寻常金银,那元帅知道了,如何肯善罢干休。他筹思到了晚晌,却想着,先问问康王、张邦昌也好。于是在初更以后,悄悄将白胜、郁保四唤到帐内,告知此意。
三人也不带灯火,自向中军后帐里来。这番将自知道营中口令,在前引路,自是直行无阻。白胜远远看那元帅中军帐内,灯火辉煌,欢笑之声,腾入半空。正是斡离不掳得酒食妇女,在那里取乐。番将远远地绕了中军帐,来到后营,顺风一阵马粪气味,吹了过来,听到马的喷嚏声、弹蹄声,暗中摸索了走,在星光下看到前面一带马棚,拴锁了整群的马,转过马棚露出一星灯火,映出了一座小帐棚,罩在平地上。不曾看得仔细,便有番兵吆喝着,在黑暗里喊了口令。这是月初头,半弯新月,已斜挂在金人营壁上,混沌中,看到一些旗帜的黑影子,在半空里飘荡。恁地时,越显得小帐棚低矮,却是一层层的许多人影子将那小帐棚包围了。番将答应了番兵口令,缓缓走向前去,白胜便看清了那些黑影子都是手里掌握了兵刃的番兵。那番将和他叽咕了一阵,便带了郁保四,白胜两人走进那小帐棚去。看时,在棚柱棍上面悬了一碗纸糊牛角灯笼。宽阔不到一丈的地面铺了些秸秫,秸秫上铺了两条被褥。昏黑看不清是何种颜色质料,黑黝黝地,谅是极平常之物。那里有两个人坐地,一个人胸前垂下黑髭须,着了宰相品服,料是张邦昌。一个人头戴平天冠,身着红袍,腰围玉带,面白无须,谅是康王。他两人见有人进来,都站起。番将不能汉话,便着郁保四通知来意。郁保四用汉语问道:"哪位是九殿下?"那少年答道:"我便是。"郁保四、白胜同跪了一跪。白胜却作了个问话模样。因道:"小人等是来问宝物的,据殿下所知说了便是。"白胜又两手按了秸秫拜上两拜。这时,早已将带来蜡丸,捏在手心,乘机塞在秸秫里。于是两人站起,代番将用汉话问康王宝物在那里。每三四句话里,却悄悄露点来意。如恁地问:"我等知道上皇在天津门外建了几幢道观,里面有御赐宝物,殿下说出来时,这将军好去取用。"便是西门外已到种师道相公军马,也救你不得。"又如恁地说,殿下说明宝物在那里,取来了时,番将自另眼看待。小人来意,殿下要省得。"那康王并不知道甚道观里有御赐宝物,见郁、白两人言语闪烁,心下也有几分明白,他却再三提到种师道,必有原故。但帐棚外耳目甚众,也不敢盘问,只道不省得那里有宝物。那番将也不敢久问,约了时日再作理会,带了郁、白自去。白胜回转身来,连连向秸秫下指了几指,康王点了两点头。
他们去后,康王坐在被褥上,将手到秸秫里面探索,果然探得一颗蜡丸,当时不敢偷看。到了半夜,看守番兵多已昏昏欲睡,便劈开蜡丸,将背朝帐外,掩了灯光,抽出丸内书信来看。一张薄纸,上写道:
老种已率百万之师来京,幸匆屈辱。来此白胜、郁保四,乃二死士,如有机缘,可随之谋脱虎口。老臣李纲顿首。
康王看那笔迹,正是李纲所写。因悄悄将书信与张邦昌看了,彼此不言,康王将书纸吞入腹内,心中暗喜,静待机会。
到了次日辰牌时分,斡离不却派人来请君臣去叙话,康王以为又是商谈议款,自也不甚介意。到了中军帐前,远远见两旁列了枪刀林林的士卒,斡离不端坐在帅位上,象过去数次相见一般,毫无礼貌。康王多行到帐前,朝上拱了拱手。那张邦吕却躬身施礼,拜了两拜。斡离不大声笑道:"昨晚你君臣作得好事?"通事把话译说了,康王虽吃一惊,却还镇定,那张邦昌却是脸色改变,抖颤着一团。康王答道:"昨晚贵元帅帐下,来了一员将军,向孤索取城外道观宝物,孤事先并不知情,此外并无甚事。"斡离不见张邦昌只是抖颤,便拍了桌案道:"你且说来,来的是甚等人,本帅审问他们多时,他们都招了。"张邦吕慌了,因道:"这是元帅部下将军引了来的两个人,邦昌与康王殿下,实不知情。这来的两个人,一个叫白胜、一个叫郁保四。邦昌夙知是当日梁山泊里,有些人,于今同名同姓,说不定就是他。"斡离不听此话大惊,便又追问道:"他们和你们讨取宝物之外,说些甚的?"张邦昌因蜡书已咽下肚里,只把这层隐瞒了,其余尽情告诉了斡离不,说他们实是来通消息的。斡离不原是想追寻宝物,却不想追问出这等大事来,便连连拍了几下桌案,喝着将来投效的四个人一齐捆绑上来。康王看了这情形,虽然暗下捏着一把汗,站在一边,却低头不语。那张邦昌只是抖颤,面色苍白。
白胜、郁保四、_张三、李四本已被斡离不召来了,站在帐外。只斡离不这几声呼喝,两班侍卫来不及捆绑,推拥了进来。这四人料无生理,直撅撅站立帐下,向上怒目而视。四周的人只管吆喝跪下。白胜喝道:"张邦昌这贼,既是把话实说了,料是隐瞒不得。老爷和你实说了,我便是往日粱山泊好汉,于今邓州张叔夜相公帐下裨将;特来东京勤王。这个兄弟郁保四,懂得番话,特冒充难民,来此想向康王殿下通个消息,好教他安心,于今有百万雄师来杀番狗,教他休得屈辱。我等是奉老种经略相公之命而来,与康王无涉,他事先也不知情。话便说了,要杀便杀。另外两个百姓张三、李四,是我等夙日相识,他们不省得军国大事,你们愿放便放了。"通事官将话译绐斡离不听了,他却先向左右摇手,教休得逼白胜、郁保四下跪。却传令下去,便把那个引他们进来营的番将,在帐前斩首。番卒两手捧了血淋淋的人头进帐,跪着呈验过;然后退去。斡离不放下了笑容,着通事问西路援兵情形,道是说出来时,不但不杀,并可给他们在燕山州县作官,郁保阱使用番语答道:"斡离不,你休错看了人。我等既冒死来通消息,便不怕死!如何肯告诉你军情?"斡商不听他番话流利,益发欢喜。因道:"你能说我上邦言语,益发好了。赵官家待你们有甚好处?几次三番要灭你梁山。不是张叔夜收容你们时,于今也不知流落在那里。宋朝君是昏君,臣是奸臣,你等好汉何必为赵家出力?你若降了我大金,我必重用你。"郁保四道:"你不省得我们是忠义之士吗?"翰离不笑道:"你省得忠义?我自知道你是个强盗。"这时,站在帐内的侍从,有熟悉梁山故事的,又告诉斡离不,郁保四是个小马贩子出身,白胜更是乡间一个无业游民。斡离不笑道:  "既然你们出身这般下贱,还道甚忠义?"白胜向郁保四道:"他说些甚的?"郁保四告诉他了,他跳起脚来道:"我等虽是出身下贱,我是中国人,只在中国下贱,不向你番邦下贱。"斡离不指了张邦昌道:"你家两朝宰相,兀自要归降我,你说甚中国番邦?你若降了,大官任你作,不强似在张叔夜那里当名裨将。不时,教你立刻死在眼前。"郁保四向白胜道:"兄弟,没得说了,教天下后世认得我们出身下贱的。"说毕,在旁边侍从手上,猛可夺过一把佩刀,横了向颈上一勒,倒在地下。斡离不啊呀了一声,已是拦阻不及。因回头向白胜道:"你待怎地?"白胜道:"你若认识英雄,让我自刎便是。"斡离不点头道:"好,我成全你便是。和你将药酒来。"白胜拱手笑道:"多谢元帅,我白胜要死,死个痛快,不须恁地累赘。"说着,捡起地上郁保四手上握的佩刀,仰身在颈上一抹,立刻血溅衣襟,倒在地面。那斡离不虽是敌国元帅,看到郁、白二人这般壮烈,却也站起来致敬。立刻命左右将二人尸身抬过,吩咐从厚殡殓。这才回转脸来,着通事告知张三、李四,军营里拿住细作,那是要砍头的。念你二人是无心干这事,饶了你们性命,可以归降我们。张三笑道:"老爷虽是东京城里一个泼皮,却是大宋百姓。你若放我们时,便将我们放了。不放我们时,你侍从手上的刀,便是我两人一条大路。"斡离不听了笑道"你东京城里泼皮,也肯为国一死时,我大金军队,不能渡过黄河了!"李四道:"斡离不,你休小看了泼皮。"说着,向侍从兵手里讨过一把刀,直挺挺站着自刎了。张三笑道:"四哥去得好,我就来了。"接过他尸身上的刀,也自刎了。两具尸身,斜躺在中军帐里地上,身边流了两滩紫血。斡离不不两手高举,捧了额角道:"从此不敢轻看中原人士了!"回头看康王君臣时,康王低头站立,默不一言.张邦昌却把袖子掩了脸,不敢看着尸身,便淡笑了一声。当时益发吩咐左右殡殓了,与郁、白二人共埋葬牟驼岗上。次日并着手下人懂得汉字的,写了一幢碑,大书中原四烈士之墓。
这几日,东京城里议和使臣,在牟驼岗来往不绝,看了这情形,回到城内述说,说那斡离不虽讥笑我中原无人,却道我中原草莽之士还有一股正气,不似那出将入相的人,那般怕死。这话传入朝中,虽有多人不服,本来事实如此,却也没的说,其中却气坏了个名将姚平仲。这姚平仲是西河经略使姚古之子,现任西路都统制,和种师道兄弟都是山西巨室。西路军马勤王,他也率领本部二万余人马,紧随种师道之后,驻营西郊。这日奉钦宗之诏,与种师道、李纲入宫陛见。钦宗在正殿赐见之后,又在便殿召三人叙谈。种师道有病在身,钦宗本是钦赐肩典入宫。到了便殿,便赐李、种、姚坐墩,询问军马情形已毕,便道:"这女真将帅,欺朕特甚!要了这样,又要那样,朕已忍无可忍。"种师道躬身奏道:"女真可说不知兵事。孤军深入,是兵家大忌。况隆冬难过,冰雪初消,民家藏粮,早巳不多。金人多用骑兵,既无麸豆,就要青草。于今青草未曾报芽.他那几万匹马,吃些什么?这京城有李兵部防守,足可无虞。再相持一些时候,他不战自退,然后臣等以大兵夹击追击拦击。那怕他不败!"钦宗便手抚短须,眼看李纲。李纲起身奏道:"老种经略之言是也。金兵围京师的号称十万,其实只有六万人。现我勤王之师,已发动二十余万,还怕他甚的?现在他锐气尚盛,我以步兵挡骑兵老大吃亏。正不必和他争一日的短长。现在派两支精兵,分守黄河南北两岸,断绝他的后路。让他粮秣弓箭都接济不上。河北各县,一半未曾失陷,关城闭守,一檄可定。失陷的,金兵少数人占据了,只是一味抢掠,并无占据之意.我若派一支兵,分别攻打,还有卢俊义一支兵,久战河朔,尚有万余人保守济州附近,可以调攻大名。让金兵四面应战。我这里西郊大兵,可倚城与牟驼岗金兵对垒,严取守势,让他不敢冒昧攻城。金兵后路有事,心中必然慌乱,粮草将尽,他岂能久留?那时,派一舌辩之士,前往金营,迎回康王,索还议和誓书,才放他军北走。再于他渡河之时,等他军一半在南岸,一半在北岸,用大军追击,必然大获全胜。"钦宗点头道:"此计甚好,姚卿以为如何!"姚平仲奏道:"孤军深入,不易善归,此诚如种、李两相公所奏。但据李兵部所奏,女真不过六万兵马,力量有限,何必用那全般大计-臣听说受抚的梁山旧寇,现在张叔夜总管部下,曾以十八骑夜劫金营,全队回营,无一人受伤。又听说其中两名出身低微的小将,白胜、郁保四带了两名老百姓,混入金营,要迎康王回来。事虽不成,这四人自杀不屈。那斡离不也十分震惊,厚葬了他们,亲题墓碑为中原四烈士之墓。臣等身经百战,难道不如这粱山泊人物?臣当乘其不备,带一支精兵,杀入金营,生擒斡离不,迎接康王而回。"种师道奏道:"姚统制此言虽壮,却非万全之计。那斡离不扎营我京师郊外,如何不戒备森严?万一不成,却教金人笑话。上次关胜十八骑夜袭,是劫金兵不是劫金菅。"姚平仲见种师道面奏钦宗,不许他立功,心中便有些不乐,默然无语。钦宗自也觉得种、李所言不错,便向李纲道:"便依卿所议,约须若干日期,方可举事?"李纲奏道:"臣身任亲征行营使,自必负全责。现在便调动兵马,黄河两岸,约三日至五日,可以布置妥贴。关胜等二十余人,均敢死之士,臣即遣他等数人,分往河北山东,飞骑传檄,也不过五日至七日,可以到达。惟调一支精兵,前往河北收复各县,非半月以上,不能有为。大概再坚守二十日,可以举事。"种师道奏道:"这是最快日期了。望陛下忍耐数日。"
正说着,内侍来奏,金营议和使王讷,入宫求见,已到便殿门外。"种师道听说,不觉愕然,问道:"深官之内,这外国使节,为何不等宣诏,便直撞进来?"钦宗叹气道:"种卿不知,这金人使臣,好生无扎,每次见朕长揖不拜,出言只是你我,朕为社稷宗庙计,都忍耐了。"种师道奏道:"陛下且宣他入来。臣当面责他无礼。"说时,见殿下有一人身着胡服,摇摆着登阶而上。内侍在金阶上叫道:"陛下有旨,宣金使王讷上殿。"那王讷大步上殿,见李纲之外,尚有两员着大将衣服的人,便是一怔。站立殿门,向钦宗略一拱手。钦宗指了种师道、姚平仲道:"此系种经略,此系媲统制。"王讷便拱手声喏。姚平仲起身答札。种师道却不动身,因遭:"足下姓王,想是汉人投金为仕,父母之邦,君臣大义,谅未忘却。老夫略抱贱恙,奉旨赐座,无君命,恕不起立。"他声音苍老,殿宇为声浪震动。两目如电,望了王讷。王讷如何不知道老种此人,便在阶前向钦宗拜了两拜。钹宗命起立,着在别殿叙话。王讷拱手称是,由内侍引退。钦宗向种师道微笑道:"今日他向联拜跪一番,那完全为种卿在前的原故。卿虽老,还是威震蛮夷,有卿在此,朕宽心多了。我自与此人斜话,卿等且退。"于是李、种、姚一同出官。那姚平仲见了,益发觉得自己威望不如老种,一气之下,又生出别的事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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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5 13:01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回

第四十回 姚统制一旅误兴师 关将军于路小杀贼
金兵自正月底围困东京,转眼已是旬日,所幸内有李纲死守,外有种师道、姚平仲、马忠各处勤王兵马集合西南郊,慢慢得了个相持之局,却不似初时那般情势险恶。钦宗听了种师道、李纲计划,自也忍耐着等个机会。只是姚平仲还在壮年,好胜之心赛过了持重。那日由宫内退出,回到西郊自己兵营里,闷闷不乐。心中暗自思忖,我姚氏也是山西望族,世代阀阅。便是我父子镇守西陲那个不知!官家却特地看重了老种身份,一切都由他主持。难道我姚氏父子就退不得金人,兴不得宋室?叵耐王讷那厮,见了老种,也十分敬重,却不省得我姚平仲也是一位名将。我身为大将,不能让敌国人敬重,却不是辱没煞人?他闷闷想了,却越是烦恼。教左右烫了些酒来吃了,坐在中军帐里烛光之下,缓缓举着杯子。但听营垒内外,更鼓应和。忽然想起一件心事,放了酒杯,悄然步出帐外,抬头仰观天上,但见半勺新月,领率了半天星宿,积见大地昏黄有光。向北郊看去,有几股烟焰,在半空里腾绕,那应是金兵营垒。呆看了许久。心想,天子脚下,如何容忍得这股狼烟久延不退!听人说,斡离不掳掠了东京乐户子女,每夜饮酒歌舞快活,全不防范。这般时候,若带支精兵杀奔牟驼岗.必可打他一个毫无防备。仔细揣想了一会,又回到中军帐内去吃了几杯闷洒,怀了一肚皮心事。
次日上午,便独自入宫去见钦宗。钦宗在便殿接见,因道:"卿独自入宫求见,必有本奏。"姚平仲道:"臣连夜巡营,听了兵士们暗中纷纷议论,都有怨言。"钦宗大惊道:"难道是朝廷待遇不公?"姚平仲道:"勤王之兵,个个不惜一死,以报陛下,哪有心思想到待遇二字?"钦宗道:"那他们却怨言甚的?"姚平仲道:"兵士们见金兵围围京师,笳鼓之声隔城相闻,无不怒气满胸,恨不一举就把金营踏平。于今却是屯兵西郊,毫无动静。眼见金兵猖狂,昼夜忍受,不免将兵士勤王一股锐气顿挫,慢慢地倒教他们看觑了朝廷毫无作为,也就因此埋没了他们那番爱国之心,却怕是将来再不肯奋力作战。"钦宗道:"依卿有何良策?"姚平仲道:"现我勤王之师,号称二十万,超过金兵两倍有余。便少说些,也多过金兵三四万人。有这些人力,怕他甚的?京师国本所托,非同其他城市,岂可让金兵长此围困?只有趁此军心忿恨之时,出其不备,与金人一战。否则日久军心堕丧,臣等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国家了。"钦宗道:"种师道也曾仔细向朕奏明,约到春分时节,种师中援兵赶到,我国兵力,益发雄厚,那时可与金人决一死战。"姚平仲奏道:"军家胜败,争于俄顷。现去春分,还有九日,军心力求一战之时,恐不能等待。此数日中,金兵以和议已成,又知我勤王之师。尚未到齐,他们昼间掳掠,晚间便饮酒作乐,十分松懈。正好趁此时机,偷袭他一次。臣部伍有一万五六千人,不须多求,只此便可强袭他于这月色朦胧之下。"钦宗道:"依卿之计,何时可以出战?"姚平仲道:"不宜迟,便是今晚三鼓。明日天明,当生擒斡离不那贼,并迎奉康王殿下回营。"钦宗道:"姚卿此行,能操必胜之券吗?"姚平仲奏道:"臣虽不能大胜,也可象关胜等一般,斩将夺旗,踏毁金营一角,然后教金人不敢太藐视了我勤王兵马。"钦宗又沉吟了一番道:"终日困坐围城,受那金使逼迫,朕也是十分不不耐。卿既有此壮举,朕便依你,你可回营准备,联自命种、李二人接应你。"姚平仲大喜,谢恩出宫。
钦宗却又召李纲入官,告知此事。李纲听了大惊,奏道:"姚统制太看轻了斡商不了。虽是金兵日间掳掠,晚间作乐,他傍我京师立寨,又和我西路大军对峙,如何不时刻提防了。若凭万余步卒,便可冲破贼兵堡垒,臣早己为之,何待今日?"钦宗道:"朕已许他出战,势难反悔。而且久困围城,徒受金人欺诈,朕也不耐烦。姚平仲既自负出这支奇兵,定操必胜之券,何妨教他一试。"李纲一看日影,已到申牌时分,此时天短,料是向姚平仲拦阻不及。若由他孤军作战,越是凶多吉少。便奏明钦宗,当调兵接应。匆匆出得官来,便出西城到种师道营中来商议,种师道惊道:"不想姚统制恁地贪功性急。既是他已备战了,我不能坐视。但全军出战,万一不胜,西郊复为金兵所得,那就京师再被合围,内外隔断,益发不便。只有分去三停之一停的人马,前往接应。那关胜等十余员勇将。都在马忠统制手下效力,就着马统制拨五千人马,交给关胜等出阵。我等再派万余人马在后接应。恁地时,兵额虽少,将才颇多,可多多分路接杀。二来前方纵有不测,这西郊驻兵所在,可以不受摇动。"李纲听了,力赞此议,便请马忠过营商量。马忠听说姚平仲单独要出战,却也出于意外,正是附和出兵,怕失了西郊。不出兵怕姚平仲攻之不克,后无退路。种、李二人,恁地计议了,也就依此照行。回到营内,立刻给了关胜一支令箭,着挑选精壮兵士五千人,跟随姚平仲接应。这时,姚平仲已接到种师道知会,派兵呼应出战,益发胆壮,忙碌着准备厮杀。
黄昏时候,小校禀报,有一绿袍红脸将军,在辕外请见,自称关胜。姚平仲便着入来,在中军帐内相见。关胜入来,在帐前躬身参谒,烛光下见他恭敬之中,兀自气宇轩昂,颇有一位名将风度。便手抚髭须笑道:"你来怎地?知道我今晚要成大功吗?"关胜躬身道:"奉老种相公、马统制命令,着末将率领五千步卒,接应统制大军。特来请调遣。并有小计敬献。"姚平仲道:"你且说来。"关胜禀道:"那斡离不虽小视中原人马,究是久战之将,不能戒备毫无。今晚统制前去攻打,必须一鼓冲入金营,方有胜算。否则攻打中营,他左右营前来应援,或攻打他左右一营,他其余两营来应援,至少便是个相持之局。奇兵夜袭,利在速决,若成相持之势,我后来援军,纵陆续向前,主客异势,难以获胜。依末将之意,统制大军,可直扑斡离不那座大营寨,不必分兵。末将这五千步卒,可分作十路,每路由关胜旧日弟兄一员统率,以四路由金营左右前后鸣鼓呐喊,牵制住金兵,再以四路接应,多张灯火。如此,四面八方,都成攻打之势。再以两路随统制大军之后,作两截设伏,以防不测。万一金兵抄出我军之后,我还有两支兵对敌了,教金兵对我莫测高深,不敢进击。那时,我便一切进退自如了。末将之意如此,未知钧帅可采纳一二否?"姚平仲笑道:"关将军,你把堂堂正正两国交锋,当了你当年水泊里那玩意!金兵现有六七万人压境,既恁地孤军深入,他自不怕你四面设伏。有道是擒贼擒王,我只出其不意,攻入金兵中军,其他各营自会纷乱,休得顾虑。若把兵力分散了,三方迎敌力量不足,先不能突破金人中军,便敌得住他左右来应援之军,有何用处?将军既是老种相公命来接应的,你自在后军接应便了。你难道谅着本统制就不能直捣贼寨?"关胜见他满脸骄色,自己职位卑小,如何能和他辩论,只得躬身应喏而退。姚平仲自笑道:"这关胜萤火之光,懂得甚的,也要来和星月争辉?"说毕,又自哈哈笑了一阵。
这已到了初更时分,姚平仲部属,奉得将令,已饱餐战饭,结束停当。二更时分,营门大开,全部人马,摘下马铃,熄了灯火,自在半明半暗中蜂涌而出。姚平仲手挽大刀,骑了一匹紫骝马,在万余人马前面领军进行。他怕这多步卒由街道上步行,未免扯长了阵势,却抢出了街道,大宽转走到郊外,展开了阵脚,由西南向东北扑进。这里正好一片平原,万余人马,在月亮下乌压压地一群黑影,向牟驼岗进发。这是春初,原多东南风,偏是事有不巧,这晚却转了西南风。这万余人的步履声,已比阵头先到了牟驼岗。还有那郊外的浮土,被万余只脚蹴起,虽在月夜,遥远也看到一片烟雾遮天而来。这在牟驼岗拥驻七八万金兵的斡离不,虽是昼夜作乐,他如何又不省得孤军深入,正与西郊大兵对峙了,自有不断的细作在各处打听。那姚平仲队伍由街道绕出了郊外,细作早已把这情形,飞报到中军帐内。斡离不听了,一面加紧戒备,一面派流星探报,陆续打听。那方姚平仲带领步卒浩浩荡荡杀来,并无阻碍。看看将近牟驼岗,见斡离不营寨里灯火照耀,欢笑弦管之声,由半空里传出。心中想道:那斡离不定了议款,得了誓言,志得意满,如何会把宋军放在眼里,这番前去,定教斡离不老大吃亏。于是一马当先。横刀大喝道:"且郎们都随我来,先捉了斡离不报功。"这万余士兵,随了姚平仲,向着金兵中军营寨直冲了去,立刻鼓声杂了呐喊,惊天动地也似响起。
那金兵营寨,正是斜斜的品字形列着,姚军直扑他的中营,恰不见左右两营有甚动作。姚平仲以为金兵不曾准备,正好猛攻他的中坚,带了人马直扑到营寨。看看将近,忽然那营寨里面天空放出几声号炮,火焰冲天,接着那寨墙上万支飞箭,象风暴雨一般,向这里射来。这里人马虽用刀枪拨了箭石进攻,也纷纷倒地。姚平仲自己,也在右臂上中了一箭。但是事已至此,罢休不得,将箭拔了,依然挥动大刀,督率队伍进攻。但那金营的箭,恰是不肯稍稍停止一下。只管陆续射来,姚军连续扑了三次,都被箭雨挡了回来,接着听到阵后几声号炮,金营左右路各放出几千匹连环战马,向姚军冲来。姚平仲到了此时,方知金兵已有准备,原来所定计划,绝是行不得。看看东南角,有一簇人家的影子,料是街道所在,便下令后队改了前队,转身扑杀。所幸他是久战名将,尚有布置,已着手下旗牌将带来红纸灯笼马上亮起,用竹竿挑着便在阵前奔跑,直向人家所在之处。这里人马看到红灯,都跟了后退。但将近街口,金兵第一队连环马已经杀到,将姚平仲后军冲得七零八落。姚平仲本在后殿军,恰被数十骑金兵,围困在旷地里。他手边只剩十余骑,几个回舍,又折损大半。姚平仲横刀跃马撞杀了一阵,方近街口,第二批连环马队又将他围困住。正在十分为难,忽然屋后呐喊之声大作,一丛火把,有百十条火焰,对了连环甲马直扑将去.火把后一群短扎兵士,就地飞滚将来。在火光里飘出两面长旗,白底红字.大书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旗尾在空中飘荡,下面引出两员猛将,一位赤面长须,绿铠战袍,手挽偃月刀,身骑火色马,一是白面短须,身着赛唐猊青甲,手挥钩镰枪,身骑紫色马,正如两条蚊龙,直杀了连环甲马丛里。他们后面,是五百名钩枪手,五百名滚刀盾牌手,这一千人随了两员大将之后,就地滚来厮杀,远处镰枪钩扎,近赴刀砍,将连环甲马的蹄脚陆续砍倒。第二批金骑兵便己纷纷敢退。关胜手起刀落,连斩了十余骑,直迎到姚平仲面前,躬身道:"钧帅无恙?"姚平仲道:"悔不听将军之言,竟为金贼所算。"关胜道:"末将部属,仍分十路接应。为了破金人马兵,末将特与徐宁两路相合。有末将等在此,谅金骑不敢抢入街口。"说着,拥了姚平仲冲入街口。那校刀手和钩镰枪手,却在街口扎了阵,作个半环式。那金兵见姚平仲败入街道,恰不肯放手,第二批马兵,一路射了箭冲上来。钩镶枪刀牌手抵御了一阵,街口窄小,不得冲进。只好列了队伍,来往奔跑,一面好将箭来射人,一面好避开了钩镰枪和刀牌的刺扎。这让人少,却又不敢迎杀上前。
正相持着,金人中军营内,寨门大开,便有大批马步兵将应援上来。月光之下,他们虽不曾亮得灯火,关胜在马上看到来兵黑云如阴云扫地,谅是人多得紧,便暗暗将千人撤退街内,向西南角走着。金兵料是宋军无反攻之力,要竟全功,益发集中全力,将马兵合在一处,冲入街内,旁兵却在后跟随。那姚平仲队伍,虽是久战之士,既是溃退了,主将又隔在后面,无人指挥,因之片刻也不曾停留,只是水决堤也似,四处奔溃。而关胜、徐宁两部队伍.由郊外退入街道,却也不知所在。金兵杀入街巷来,真是如入无人之境。最前路约有六、七千人,行了两三里路,忽然左边巷子里拥出一丛火把,火光上长旗,大书豹子头林冲。为首一人,手挺长枪,引着一支军队直冲出来。不计他身后有人多少,但见长枪如竹林,向这里飞舞。金兵站住了脚,方待接仗,忽然右边喊声又起,火光里一面旗子飘出来,大书九纹龙史进。当前一位好汉,周身紧扎软甲,手使镔铁棍,后面一丛镔铁棍,树起几百条影子,飞舞将来。这短兵巷战,却非金人所长,左右巷口,见两枝精悍队伍,参差而出,便慌乱了阵势,分作两处应战。他们里面,也有知兵将领,省得这狭窄场合,人多无用武之地,便回身向牟驼岗冲杀转去。去此不到半里,有一片空场,他想,宋军若追赶到那里时,便好用骑兵来冲撞。正走到那里,忽然旁边窄巷里鼓声三面擂起,火光照耀了,就地卷起一阵飞尘。三路都是滚刀盾牌手,向空场分头合冲将来。照样的有三面将旗飘出。迎面是混世魔王樊瑞,左面是八臂哪咤项充,右面是飞天大圣李衮。金兵不曾想到身后还有宋兵,来不及交锋,仍旧由来路冲杀过去。这三路步兵,却也未曾追赶。这时金兵营里,却得了消息,宋军在街巷中四处设伏,若只是追杀,未见得便宜。便远近一阵铜锣连响,号令收兵。中路大批金兵,听了号令,拥出街口,将达郊外时,在梆子声里,暗地里飞来一阵箭雨,将金兵又狂射了一阵。原来是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埋伏在这两边,路口手下,全是一千名弓箭手,金兵退了,所以也并不出战。金兵方喘过一口气,远远看到牟鸵岗大营在望,集合队伍回营。忽然斜刺里一阵号鼓,由旁边树林子里飞出一丛火光,前面飘出一面旗子,大书花和尚鲁智深。但闻马蹄之声,卜卜卷地而来,可知这也是骑兵。金人正不想到将近大营,宋军兀自有伏兵出战,不免吃惊。便吹着螺号笳角,将箭向火光所在射去。可是在这笳角声中,那火光一齐熄灭。随后马蹄声也忽然沉寂下去。怠兵空忙碌了一阵,却不知道这边虚实。关胜在街道中间,骑了马来往指挥,本未曾间断。这时见金兵前路退回,后路却按住了阵脚未曾移动,得意不可再往,这场厮杀,算是过去,便也放出收兵信号,将十路伏乓,陆续调回。自己却率领五百人在后殿军。
到了西郊,见种师道军马扎好阵脚,安排好弓箭,严阵以待。沿路上姚平仲部下,百十成群,丢盔弃甲,四处奔窜,种军随地勒住收容,可想到并未整军回来。关胜这五千人马,依然分了十路,挨次退向西郊。关胜最后来到阵前,西路都统制马忠,正率了本部人马,扎在路头。看到关胜在将旗下骑马回来,便步行上前迎接。关胜见两盏大马字灯笼,在空中荡漾,照见马忠立在路口,立刻滚鞍下马,前来参谒。马忠执了他手道:"今晚之战,若非关将军弟兄出奇制胜,金兵随溃军之后,窜扰前来,则西郊一隅,恐非我有。我已飞禀老种相公,明日转奏圣上,当重加奖赏。"关胜躬身道:"多谢钧帅栽培。但关某等前来勤王,只是报答国恩,聊盖前愆。若得金兵早退,国家之福。私人功名,实不敢计较。"马忠道:"君等有功不居,国家却不能有功不知,知功不赏。反过来说,正也是有罪不能不罚。姚统制无端要独袭金营,所谋不成,反被他人耻笑。正是还不曾问得将军,曾见姚统制也无?"关胜道: "姚统制被围时,是关某与徐宁将他救出,并护送他向西南退走。只是姚统制隔断在后,与本部人马,未曾联得一气,身边只有七八骑随从而走。"马忠道:"莫非在路上遇到金兵,出了意外?"关胜道:"末将等均在姚统制之后,末将既未曾遇到金兵,姚统制如何会有意外。"马忠道:"既是如此,且再作理会。老种相公即须与诸公一晤。"于是马忠也上了马,引着队伍回营。关胜缴令己毕,却随同了今晚出战的九位兄弟,来到种师道营里谒见。
时已五更将近,天上疏星零落,东方微白。营中更鼓,断断续续敲着。遥见中军帐内,灯火通明,随从将校,披甲露刃,由内到外,排班站立。关胜等看到,心想,天色恁般早,经略便来坐帐,未知又有何军情。正想时,三通鼓响,中军帐前,前面帅字旗迎风展开。旗牌官手挥令旗,站在台阶上叫道,"经略有令,作战有功将领关胜、林冲、鲁智深、史进、徐宁、项充、李衮、樊瑞、吕方、郭盛,一同入帐受赏。"关胜听说,各人躬身鱼贯入帐,分三排站定,施礼参谒。种师道也全副戎装,坐在帅位。案上两枝红烛高烧,照见他满脸喜色。笑向关胜等道:"昨晚一战,非将军十人抵御金兵,不但西郊可虞,勤王全局,几乎败于顷刻。本帅天明入宫,当将此事奏明圣上。先将各位记大功一次,各敬酒一杯,赠佩刀一柄。"说毕,便有十名侍从,各捧一碗酒,捧呈每个将领。收过酒碗,又各捧佩刀一柄,分向十人挂上。十人向上拜谢,种师道还起了一起身子。帐内帐外将校,兀谁看了,无不眉飞色舞,这正是男儿得意之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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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5 13:08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回

第四十一回 畏寇焰李纲突罢职 激民情陈东再上书
当关胜十员战将,受着种师道奖励的时候,那贪功失利的姚平仲,带了七八骑,落荒而走,已奔过了西郊。这时,新月沉山,满天疏星寥落,落月余光,反映了半边天,尚有半边天翻着鱼肚色。回头看那北郊,红光照映了半边天脚,正是战后余火,兀自未熄。一看周围这几骑人马,摇摆不定,兀自喘息着。晚风吹过平原,逢春枯木,唆唆有声。极目南望,大野沉沉,有一两点星火之光,在很远地方闪烁。不觉两手扶了鞍子道:"前路茫茫,正如眼前光景!"随从一位裨将,便在马上答道:"胜败乃军家常事。我军溃败下来,多走西郊,统制回去收拾起来,至少还可以集合六七千人。与勤王之师,会合作战,再立功绩,也不为晚。"姚平仲道:"我曾在官家而前夸下大口,活捉斡离不,迎回康王殿下,于今大败下来,我军一部溃散,还是小事。那斡离不被我搅乱一夜,如何不和我朝为难,一定说是违了和议,又要向我朝罗唆。老种经略原是要迟几日发动,于今也误了他全盘军事。我一时性急,小看了金兵,闯下大祸。纵然圣上宽容我,我何目面见种师道那老儿。且关胜曾进帐向我献计,我不曾理会他,倒是他们救了我出险,我又何面目见他们?"说着,回头看那东京城,一片浩浩大影,铺展在平原上。因在马上欠身道:"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只有永远埋名宇宙了!"因向随从将校道:"我已无面目立于人世。即日当入蜀上青城山,埋名修道,图盖晚过。你等随我作战,并无罪过,可以去见老种,求他收容。我便去也。"说着,一抖缰绳,坐骑四蹄掀起,便向南阳大道,飞奔而去。这随从将校,料是追挽不及,只得由他逃去。
到了次日天明,大家见了种师道,禀报此事。他也只是浩叹两声。这事干系甚大,自己又未敢于此紧要之际离开西郊军事要地,只是写了一封书信,着人通知李纲。那李纲为了姚平仲夜劫金营,曾亲自出城在仰天坡地方戒备。整晚末敢休息。这时接了种师道书信,知道姚平仲夜袭失利,已不告而去,料得钦宗在宫里,必然十分关心这事,便立刻进宫去陛见。到了宫门时,却知主和的一班文臣如李邦彦之流,陪同了金营来的使官,正在御前议款。在这兵临城下的日子,君臣们讲不得平常朝仪,只是随时在便殿里会见。李纲此来,且是急于要见,但因赵官家和外国使臣在一处,没有官家准肯,不敢入宫去。临时托了黄门小太监代奏求见,自在宫门候旨,不多时,太监传出旨来,引着李纲在另一所便殿里面。那钦宗双眉深锁,满脸忧客,见了李纲,不等他奏明,便道:"这姚平仲也是知名之将,如何冒昧向朕诳奏,定说一战可以取胜。于今被金兵打败了,让他耻笑一番,还是小事。今日天明,斡离不便差王讷那厮来理论,问我们如何违背了誓书,又去攻袭金营。除了催索金银之外,却要朕今日立行两事。一是三镇州郡,已被金兵占领了的,晓谕地方父老顺降金国。二是要肤降旨给那守城不降的守土之官,开城纳降。并要朕派两名大员,带了金兵前去交割城池。这几件事如若不依,他便率兵攻城。"李纲奏道:"姚平仲之事,既已作错,悔之无益,金人以攻城来恫吓,陛下可以不理。若是京城果可攻入,金兵早已攻入了。他来自数千里,所为何事?岂会屯兵城下,和我客气怎的不成?以臣愚见,不如将错就错,以前所言议款,全不理会,每日晚间,都调兵前去袭击金营。待他真来迎战时,我却避开。白日里却教西郊兵马与城中互相呼应,严加戒备,教他无隙可乘。这样疲劳他十日,他受扰不过,粮秣将尽,自会退去,便是不退,我勤王之师,益发来的多了,便照臣等前日计议,将入寇金兵,一网打尽。"钦宗沉吟了一会道:"前日所议,恐怕也未必都一一能与事情相合。方才朕已面允了金使,只要斡离不退兵,都依他所议。等他退去,再缓图善后罢。不时,这京城久被围困,怕有疏虞,朕无以对上皇,无以对列祖列宗。"李纲听钦宗之言,分明是愿舍三镇求和。便奏道:"臣防守京城多日,已挫金兵锐气,于今便再来攻打,不见比以前厉害,怕他怎地?姚平仲虽然兵溃而去。种师道全军,还屯驻西郊。不出十日,种师中和姚古的西路兵也可到京,益发兵力充实了。誓书上许割三镇,我们还可以战败斡离不,将誓书取回。若是陛下下诏割让三镇,那是天下共见共闻之事,要大失千万人民之心。便能战败金人,却也不见得能将三镇收回,务清陛下三思。"钦宗沉吟了道:"言之非艰,行之唯艰,此事须从长商议。现金使王讷,尚在别殿未去,卿且出宫稍息。"李纲见钦宗命他出宫,便是一肚皮想说的话,也一个字吐露不出,只得垂头无语,领旨入宫。
这时,一班主和的大臣如李邦彦、白时中、赵野、王孝迪等十余人,陪同了金营使官吴李民、王讷在别殿里议事。那王讷恰是贼不过,他料得李纲见了钦宗,又必阻碍和议。等着钦宗再回到那边便殿了,他就起身向钦宗告辞。钦宗道:"所议之事,尚未定妥,卿何以要走?"那王讷故意沉了脸色,因道:"宋朝不守信誓,教北国不敢久候。斡离不元帅曾再三说了,宋室如不下诏明白说定交割三镇,一切议款都不能相信。那康王现在金营为质,宋朝还向金营攻打,显见得不以他为重,须另调亲王为质护送大军过河。"铁宗还不曾答言,李邦彦便插嘴道:"姚平仲自己带兵,朝廷实在不知。他现已畏罪逃去,可见是实。"王讷道:"昨晚在阵上,火光中曾悬出关胜、林冲等将旗。此是有名梁山巨寇,现为李纲所收用,昨晚称兵,岂能说是姚平仲一人所为?这东京城内兵权,兀自操予李纲之手,此人不去,议款必多阻碍。南朝皇帝,必须面许了我四事,我才可以继续议和,一下诏割三镇,二另换亲王至金营为质。三罢免孪纲一切职务。四将大金元帅所要金锟骡马,未足之数于三日内交齐。陛下且说一言为定,此四事允许得也无?"王讷与吴李民向不讲人臣之礼,钦宗当面,不必赐坐,他自大大方方坐下。这时由交椅上立起,便有个要走模样。钦宗见他强横无礼,眼望了他,还不曾作得辩言。李邦彦却拦了他道:"王、吴两位相公,何必如此性急?只要北国退兵,这些小节,圣上无不乐从。"王讷道:"南国皇帝当面,贵国李相公这些言语,能算定款也无?"钦宗正沉吟间,耳边似乎又听得城外金鼓喊杀之声。便点头道:"你金国人马果能即日撤退,适才所议四事,朕都可依允。"王讷道:"如此,臣等且在行馆里稍候,只等陛下圣旨下来,臣等才出城去回覆金国元帅。"说毕,向钦宗一揖,竟自出官。那吴李民虽稍觉和蔼,有了王讷做作在前,他自一般的仿效。钦宗在殿上目送他二人走出宫门,脸色苍白,向李邦彦道:  "且休道金兵见逼,便是金使恁地傲慢,却也教人忍受不得。"李邦彦道:"陛下若依了金兵议和,让他们早早退去,却也耳目清静。"钦宗道:"三镇下诏割去,就永无收回之日了。便是金兵围城以来,李纲一个文臣,昼夜登城,亲冒矢石,便算无功,又有何罪?却教联无端罢免了他?便是罢免他之后,这防守京城之事,却又教兀谁来担当?"李邦彦道:"陛下为社稷计,如何能爱惜一个李纲,若非李纲一味主战,金人的议款,不会如此苛刻,两国早已讲好了。至于防守京城一事,还怕无人担当么?臣以为此事,更无烦圣衷忧虑。我朝依了金人议款时,金兵自去,京城自不须戒备。"钦宗道:"此时若罢免李纲,恐失人心。"李邦彦道:"请陛下圣断!还是愿金人早退呢?还是留用李纲呢?还是愿京城根本之地受困呢?还是愿舍了三镇呢?"钦宗背挽了两只袍袖在殿上绕柱而走。有时昂头长叹,有时低头望了地面,微微摇摆不已。李邦彦、宇文虚中、赵野等主和文臣,鹄立殿上,黔然无语。钦宗在殿上绕行了许久,然后在宝位上坐下。两手拍了腿道:"罢了,为了宗庙社稷计,我只好忍心为之了。"便回头向李邦彦道:"你等便在宫内将诏文草来,朕且入内官稍息片时。"说毕,拂袖而入屏后。
这些文臣见官家依了金使议款,各人身家财产可保,无不欣慰。便将割让三镇、罢免李纲的诏书,都已草起,立刻着黄门太监,进呈御览。这个被罢免的李纲,方才出宫,依然到天津门城上去督师。关胜、徐宁那十员出战的将官,被他传唤了来,着实奖励了一番。便在这时,宫内太监奉传圣旨到来,宣读一过,正是将李纲亲征行营使、兵部尚书,一概免职。那李纲拜诏谢恩,虽然得失不关心,却料着这是讨好金人的勾当,却也原谅赵官家那番苦衷。只有关胜这十员战将,犹如在晴天闻了一个盖顶霹雳,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鲁智深忽然在人丛里大吼起来,叫道:"朝廷这般对待功臣,太不公道!洒家不管这国家鸟事,还到五台山出家去。"关胜向他摇手道:  "师兄休得莽撞,钦使还在中军帐内,未曾走去。"鲁智深叫道:"洒家白出了一身血汗,又不曾向官家讨个一官半职,无非是为了大宋邦家。官家不录我功劳,洒家也不争论,难道叫洒家说句公道话不得?莫不偌大乾坤容洒家作个和尚不得?"史进也挺身叫起来道:"罢了罢了,我们都回邓州去罢。"李纲在帐内听得罗唣,便将十将传唤到箭楼内去问话。及至问明情由,因向关胜等安慰着道:"你等虽是好心,但你等位职卑小,有何权能干预国家大事?本帅守城,正与你等来京勤王一样,只是为大宋出分气力,并非求功。朝廷也未曾不知我这点愚忠。于今将我罢免了,自有不得已处。所幸马统制待你等甚好,你等且回营去。你等好心,却休增了我免官人的累赘,也休得自己增加了累赘。你等出身,你等自己也应当明白。"十将听李纲婉转劝说了,只好无精打彩告退。
林冲在路上叹了口气道:"看朝廷惩地做作,必是屈膝求和。只可惜许多聚义兄弟,都为国家送了性命。卢俊义几位兄弟,兀自在临清一带,冒死撑持,等候中原救兵。"史进道:"我等还真向马统制营里继续投效不成?"关胜望了他道:"史大郎,你这是何言语?我等身为战将,若无将令,怎好擅自退休?"樊瑞道:"马统制曾许我等休息一半天,也无须急于回营。且到曹正酒店里吃碗酒去也好。"关胜虽是这些弟兄辈首领,见他们愁容满面,忧挹的神色,直贯了眉宇。因道:"回营不争在这一半天,吃碗酒去也好。"于是随从了众兄弟向曹正酒店里走来。
走不多时,却迎头遇见一个文士,头戴方巾,身穿蓝衫,颌下飘着三绺髭须,站定了脚,只管向这群人周身上下打量一番。关胜心中有事,自也不愿去理会。那文士走了过去,看见这群人中,有个胖大和尚,却又回转身来,向关胜唱个喏道:"冒昧动问一声,各位壮士,莫非由邓州来的吗?"关胜欠身道:"某等正是由邓州来京,不知先生有何见教?"那人道: "小可陈东,曾与宋江义士有书信来往,可算神交,我猜各位壮士必是宋公明手下兄弟,所以动问一声。"关胜道:"原来是陈东先生,久仰之至。公明哥哥于某等临行时,曾嘱咐致候先生,只因来京之后,便是戎马倥偬,无暇访问。素知先生在酸枣门外居住,幸已来到城内。"阵东向关胜看了一看,因道:"阁下莫非大刀关将军吗?"关胜唱喏道:"一勇之夫,何足挂齿!"阵东道:"听得人言,昨晚夜袭,有了十位将军出战,方把金兵战退。小可正想去拜访曹正壮士,图与将军们一会,不期在这里得见。"关胜道:"曹正兄弟,现也在马统制营里未回。小可等便是要到那里去觅些酒饭。如先生不弃,便请同行。"陈东大喜,便与他十人一同来到曹正酒店。他们虽不作生理了,那曹正浑家听说自己兄弟来了,店里还容留了几个店伙,自是搬些饮食出来相请。在席上谈话,陈东见各人十分愤懑,才知朝廷已经罢免了李纲的守城官职,不觉勃然变色,推杯而起,拍了案道:"若果如此,大宋休矣!小可当即刻回寓,邀请在城内的太学生,伏阙上书,请圣上收回成命。来日容再相见。"说毕,唱个喏就走。关胜等相送不及,只好目送他去。不多一会,门内脚步一阵响,陈东又掀帘走入酒座。关胜道:"陈先生去而复返,必有所见教?"陈东道:"区区几个太学生,恐怕还不足以挽回圣意。李相公之去就,是全城生命所倚托。最好能把此事,告知东京全体人民,一齐到宫阙叩阍陈情。那时民心所向,在此围城之间,料得圣上不能不顾全民心。事不宜迟,最好我们立刻分头去举办。"关胜道:"只是如此举动,必惹官府干预,我等身为武将,恐有未便。"陈东道:"事已至此,别无良策,纵有官府干预,也顾虑不得。"史进起身道:"陈先生说的是,那顾虑得这些个?现今我有十人在此,分头到街道上去喊叫,必可惊动了众百姓。却是一层,要借重陈先生大名。"陈东道:"为了挽救这座危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各位便说陈东已经伏阙上书便了。小可此时便走,约集同人,草写奏章,个半时辰可了,我等可在宣德门外厮见。"说毕,又匆匆一揖而去。鲁智深喊道:"怕甚鸟?他白面书生也屡次伏阙上书,我们经年出血汗的人,在刀枪林里出入倒怕事?"林冲道:"虽是我们不怕事,却也休坏李相公和陈先生的事。依小可之见,我等只可说跟随陈东伏阙上书,挽留李相公去,交代得清楚了,便是事情不成,却也道我们造反不得。"史进站起来道:"去休去休!个半时辰,却作得了些甚事?"他说着,第一个掀帘而出。众兄弟们见他如此奋勇,自是教他一人上前不得,于是都随在他后面,齐拥上大街来。
史进当头一个,正是忍耐不住,便站在街头上大声叫道:"东京各位老百姓听了,现在朝廷下诏,罢免亲征行营使李兵部相公。眼见这座东京城,没有人来担当保守了。现在太学生陈东,又到宣德门伏阙上书。请朝廷起用李相公。如有愿意挽留李相公,来保护身家的,都随我们到宣德门外叩阍去。"这样一喊,街上老百姓纷纷围拢来问话。一打听所喊叫的,又是旧日梁山泊好汉,益发相信。也有人认得林冲、徐宁的,都欣喜着相告道:"正是他们在这里,听说他们在马统制手下出力,屡次出战打胜仗,若不是李崩{公真个罢免了,他们怎地会在城里不在战场上? "这样议论着,街上人便越来越多,竟不用得史进等呼喊,那朝廷罢免了李纲的消息,立刻传遍了九城。围城里面百姓也作不得甚事,所提心吊胆的,便是怕城池防守不坚。这时听说罢免了李纲,便如城池要被金兵攻破一般,兀谁不愿出来随同陈东去上书?只是在这半个时辰内,街头拥挤了几万人。大家听说梁山好汉,于今为官家出来,都争向他们面前来唱喏。林冲、徐宁,都是久往东京的人,大家更是愿意围拢了攀谈。这十筹好汉,被人民团团圈住,一步移动不得。在人后面要争向前来张望的人,兀自人群后面推动着。关胜看了这般情形,虽是十分快活,却想到东京是天子脚下,这般风光,却不是树大招风。因身后有一座生药店石柜台,便一跃登上,向众百姓四周拱了手道:"承蒙不弃,我等兄弟都十分感激,只是愚兄弟这番呐喊,意在请各位出来向官家叩头,留着李相公,非为自己。等着天下太平了,且与各位从容厮见。今日且都到宣德门去,随在上书的陈东先生后面,向北阚叩头去。天色不早了,休得耽误了时间。"他恁地说了,人民哄然一声,都向皇城宣德门风涌了来。这已到申牌时分,陈东和百十余位太学生,还有千余名绅士,早拿了谏书,跪在门外敞地青石板上,托黄门太监呈入宫内,只等候宣旨。在四周看热闹的人,已是不少。现在又来了几万名百姓,把这宣德门附近十几条街巷,拥挤得没有了一寸空隙。关胜等因陈东有言在先,须在宣德门厮见,因之极力排挤了众人,遥遥站在空场外沿观看。这空场里有御林军士,三五成群,手拿皮鞭轰赶人民近前。原来陈东所跪着的地方,却也别无杂人。这时大群人推推拥拥,层层向前堆叠,便直拥到空场里来,御林军虽是把鞭子挥打,却也阻止不住。陈东所跪的地方,也都前后是人拥挤着,他们跪不定了,也只好站立起来。那在宣德门楼上的黄门官看了这情形,接二连三,向宫内飞奏了去。
钦宗罢免李纲,本来心里老大过不去。及接到陈东一班太学生奏书,洋洋数千言,痛陈利害,说李纲绝不可免。自也有几分动心。若说太学生多事,无如太上皇禅位之时,就有诏不惜改过,求人民上书直言,自也说不得他们有甚不是处。于今听了奏报,有数万百姓在宫门外陈情叩阍,若不依允,恐生变故,便不再询问宰相意见,便亲提御笔,写下诏书,复了李纲尚书右丞之职,并兼任京城防御使。将诏文交付黄门太监,到宣德门前宣读。同时,并宣诏着种师道立刻入城弹压。那些请愿的百姓,见来的人越来越多,胆子越壮,并不顾虑天威,将几百名御林军挤在人海里,那让让他们有个伸手脚处。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要起用李兵部,有的说要罢免李邦彦,有的说要请种师道出战,有的说宣召宋江入京,人多口杂,广场之上,声如鼎沸。地下站不住人,有的爬上石华表和石狮子上,有的爬到都道树上,到处人影浮动。不但陈东这千余人混迹在人丛里。便是关胜等十人也被人潮挤得七零八落。当那黄门太监,站在宦德门城楼上向下面大喊圣旨时,这下面人声哄哄,兀自无人理会,后来官里派出许多内监和御林军,直挤到人丛里,高声喊叫,圣旨下了,复了李相公尚书右丞职,并兼任京城防御使,各位可以放心回家了。这声音传达遍了,人民又轰雷也似呼喊着万岁。方才有人缓缓离开这皇城附近。那十人中之林冲,正是怕人从中熟人过多,既不便一一握谈,且自由小巷里走着,先避回曾正酒店去。正自低头走着,忽然有人在身后叫道:"兀的不是林教头?"林冲被这一声唤着,便站定了脚向后看来。见有一个老汉和四五个人站在巷口向自己指点。林冲便向前唱喏道:"张七叔多年未见,一向都好?"那老汉道:"舍下还是住在当年与教头作邻居所在,托福平平而过。听说教头现时在邓州都总管那里从军,于今又随弟兄们来京勤王。这却好了,不但是重见天日,而且是衣锦还乡。"说着,指了林冲,向同站的人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那些人听了,都向前唱喏。不想街头一个行路人,向林冲指着道:"啊!你原来就是林冲?教我认得你!"说着,匆匆而去。这一次有分教,却在林冲身上,再掀起一翻波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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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5 13:15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二回

第四十二回 东京城马忠辞众杰 相国寺智深遇仇人
这个匆匆过去的人,林冲却是出乎意料,虽是有些面熟,却是记不起他是兀谁。他恁地指点了自己说话,自不免向他走去的后影,看得呆了。李七叔在一旁见了,便问道:"此人是兀谁?却恁地言语冒犯教头,教头认得他吗?"林冲道:"小可有十年未来东京,正不知此人是谁?不知有何事情得罪于他?恁地凌辱小可。"在旁听话者,有一个人插嘴道:"我认得他,他是高俅家里的夏虞侯。"林冲猛然想起,那日到高俅家里去刺杀高衙内时,有一个虞侯引进,不曾问得他姓甚的,正是此人。他这些言语,必是指了那件公案。现今满街人山人海,此事自道破不得。便向李七叔道:"原来是高家奴才,他自和我是仇人。"李七叔道:"好教教头欢喜,于今蔡京、高俅这班人都失了势,正自欺侮百姓不得,高俅那厮,早已跟随上皇到建康去了。他儿子留在东京搬运财产,却被人闯进家去把他杀了。便是这夏虞侯认识教头,如今教头为国出力,也奈何你不得。"林冲道:"小可自也不将此等人言语放在心下。今日天色已晚,还要出城赶回军营去,改日却到府上相候。"说着,唱个喏,自告别而去。
到了曹正酒店时,十兄弟也陆续回来。多事的一日,容易混过。这已到了掌灯时候,大家用过酒饭,在一间阁子里,围在灯光下坐地闲话。林冲困把夏虞侯认识出来的事,告诉了大家。鲁智深道:"怕他甚鸟?休道高俅那厮一般的走了否运,便是他还在朝,我等在东京城外出了这身血汗,他也奈何我不得。"徐宁道:"休如此说,这朝中还有不少高俅一路脚色,他们官官相护,提防他却在官家面前播弄是非,不见李相公功高望重兀自在危城中罢了职?"关胜坐在一边,手抚长须,闭目凝神了一会,笑道:"林冲贤弟身上,或可无事,只是我等今日这番风光火刺刺地,却是特张扬些,那要罢免李相公的一班权奸,恐怕不能漠然视之,贤弟等不常听了他们言语,兀自称着我们粱山余孽?"林冲道:"关将军道得是。这东京城里,那有容我兄弟风光的道理,于今金兵围困了城池,且由我们自在,待得金兵乓退了,却慢慢地和我们清理帐目。史大郎曾在城外处分过那童贯继承的儿子,那童贯兀自跟随了上皇在江南,他将来回到东京,却不会忘了这事。"史进笑道:"怕事时,我不做出来了。若依得我性子,今天益发鼓动众百姓拥到李邦彦、白时中家里去,杀了那几个误国奸贼。"一言未毕,有人在帘予外笑道:"好大话儿,隔墙有耳,各位兀自不肯提防着。"说毕,一人掀帘而入,看时,正是将史进引荐给李纲的东京缉捕副使吴立。关胜、林冲见此人入来,都不由得脸色一变。吴立站着,向大家拱手唱喏道:"各位休得多疑,小可特地来送个信的。那李邦彦恼恨陈东这班太学生和各位好汉,又把李相公请愿复了官,他自向官家奏本,道是此风断不可长。又说陈东那班书生作不得甚事,唯有粱山人物,最能兴风作浪,东京城里断容不得。陈东也曾伏阙上书过,何曾轰动过这些百姓,有人亲自见梁山弟兄在街上呼喊百姓出来请愿,因之百姓都跟随了向宣德门去。这事作得一次,如何作不得二次?围城之内,却是容不得许多不法之徒。官家听了,自也心动,便吩咐开封府尹将各位严加看管。这府尹聂昌,虽不是个好官,却也和现在的蔡京、王太辅路数不合。各位是蔡京对头,却还不曾和李邦彦作对,自不愿平白地得罪了各位,他却把小可叫到衙里去。着我和缉捕正使梁信寻觅各位错处。那梁信说,没来由与各位无事生风争的?小可此来,并无他意,各位在城中无事,奉劝回到城外营里去也好。这李邦彦相公,兀自恼恨着各位多事。"关胜道:"如此,深谢副使照拂。某等在城中并无所恋恋,明日一早,即当出城。"那吴立却向史进拱手笑道:"像适才史将军那等言语,若是教外人听去了,却不是老大把柄?"说到这里,他又向林冲点头笑道:"这是林将军吗?借一步说话。"林冲只得和吴立走出小阁子来。吴立站在屋外执了林冲的手,低声道:"并无别事,不想十年前的旧案,竟会复发了。那高俅手下人,适才在缉捕使衙里告下了伸冤急状,他那状纸上说是林将军白日持刀入人家,杀了高衙内。"林冲冷笑道:"那高家是我仇人,缉捕使必然省得。"吴立道:"正因如此,我便向正使说了,这状纸相信不得。一来是这高家与林将军有仇,必然是看到了林将军在京,只是想当然耳来诬告将军。一来将军到京,自在马统制营里效力,不曾进城来,如何会到高邸去杀了高衙内?正使却也说,我这话道的是,且把这状子压下了。小可怕这事众位将军不曾晓得,所以特请将军走开一步说话。"林冲道:"林冲作事,向来不省得欺瞒了人,自家兄弟,自不须说。那蔡京、高俅朝廷兀自要捉来问罪,以谢国人,难道缉捕使衙里,还要替这高贼说话?我是不曾遇到高俅。我若见了,一般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吴立见林冲恁般言语,便瞧科三五分了,因道:"小可来此,并无坏意。只是通知各位豪杰一声。这是是非之地,明日天亮时,便请各位回西郊去罢。"林冲向吴立拱拱手道:"足承美意,明天我等出城去便是。"吴立依然执住林冲的手,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微笑道:"我吴立虽在东京作官,却也略知个好歹,决不会奈何各位。只是官职卑小,却教小可强不过宰辅三司去。凡事原谅则个。"说毕,又唱个大喏,然后进屋子来,向众人告退。他去后,大家议论一阵,便都省得无论恁地,也强不过那李邦彦、白时中去。次日一早,便出城回向马忠营里去。
因为朝廷被姚平仲一战,折了锐气,主和的文臣,益发趾高气扬,日夜围着官家,要全依了金人议款。宋敢宗虽是不忍便下诏将三镇明白地割了,无奈主和文臣,只管把言语恐吓钦宗,钦宗越骇越没个主意,便将所有议款也都依了金人。着宇文处中拿了割让三镇的疆文,送往金营。另派了肃王殿下到金营为质,换了康王和张邦昌回来。那郊外种帅道、马忠两部兵马,自不敢违了旨意去开衅,只是深沟高垒,严为戒备。那金元帅斡离不打听到得西路十几万勤王兵,早晚便到,众寡益发不敌。看看所有粮秣,已不足十日之用。于今割让三镇的诏书,已经到手,不用折耗一枝箭,平白地可以得着几千里山河,尚有甚不足。于是也不等东京进解的金银骡马足数,拿了诏书的次日,便拨营北回。宋军遥见金营里静悄悄地,旌旗无影,鼓角无声。原来还以为是金兵又在用什么诡计,后来见金兵游骑,也并未在城下街市上骚扰,便也有些疑惑。再后来流落在战场附近的百姓,散散落落,在街道上出见,有那好事的百姓,隔了城濠, 向城上大声喊叫金兵退了,城里才知道金兵是真个退了。慢慢的开了城门,慢慢的派兵出城巡逻,亲看虚实。关胜兄弟二十余人,也厮守在马忠营里,未曾出来。一连两日,人心慢慢安定,城门大开,城内外情形,便都照常。
这日马忠由城内回得背来,在行营里杀猪宰羊,设下了三桌酒席,特地宴请关胜等二十余位弟兄。三桌席,品字儿排开,大盘盛了肉向桌上放着,却派了三个小校,分成三桌前筛酒。马忠自坐左角主席,将各弟兄让入三席分别坐了。各人以为他是犒劳常事,自也未曾如何理会。小校们筛过了几遍酒,马忠举起酒杯来,唱了个喏道:"难得与各位患难相处一场。今日特备下这杯薄酒,和各位助助兴,实在不能略表我敬慕之诚。某有一言,愿以奉告。大丈夫志在千秋,自不争在一时得失。各位一腔忠义,前来勤王,只是要图个报效国家,于今金兵已退,各位自是求仁得仁。马某深爱各位都是绝顶人才,本想作个长久相聚,现金兵退去,朝廷必有一番新部署,某将托足何处,兀自不可知。所以今日此会,也可说是与诸位饯行,张总管在邓州,自是十分盼望,各位即日回邓州去罢。"大家自到马忠帐下投效以来,将帅相处十分欢洽。现今马忠突地说出此话,却是下着逐客令,一番热闹,恁地结束,却是出于意料,面色都有些变动。关胜拱手道:"某等自投效以来,统制骨肉般相看待,无不感激。料得统制所说,愿图个长久聚首,自也是实。只因日前宣德门前伏阙请愿,十分耸动视听,必然有人在东京散下恶言语,欲加中伤。某等不才,自未敢有累明公,明日便当拜辞。但邓州现今太平无事,某等回去,食粟而已。多事之秋,大丈夫实不应如此。现有卢佳义等人,犹在河北山东之间,孤立无援,某等意欲即日渡河,前去相助。朝廷可以弃河北不顾,某等却还不忍,将这大妤河山拱手让人"。马忠道;"河北州郡,还只是失了来往通道上几座城池。现今卢都统在济州、大名之间,监视了金兵后路,那正是军事上得力处,若教他损折了,大大可惜,各位若向那里去,我便向李纲相公商量了,颁给各位越过关卡公文。"关胜拱手道:  "但望都统制一力促成。"马忠见他们不愿回邓州,倒要向河北去,益发钦敬些,陪着各人吃得醉饱了,方才散席。
宴后,众兄弟在帐下商议了一阵,只有两人不愿到河北去。一个是曹正,因为张青阵亡了,孙二娘又存亡未卜,须去寻觅,还撇下了孙太公无人侍奉。曹正愿在东京还开了这座洒馆,照料老小。第二个是鲁智深,他不合鼓励了张三、李四那班破落户出来打仗,于今伤亡了许多兄弟,并没有得着朝廷一些抚恤。那些不曾伤亡的,还留在马忠营里,挑草担水,未曾回去得。自己却当留在东京,看他们一个小小收场。于此想了,他要去见大相国寺庙里长老,还在庙中菜园子里寄住些时候。关胜因为他两人所顾虑的也不全是私事,便依了他们。到了次日,马忠已在李钢那里,取来经过关卡文书,交与了关胜。他们弟兄,除了张青、孙二娘阵亡,白胜、郁保四在金营不屈自尽,曹正、鲁智深留居东京,现拿了文书向河北去的,还有关胜、林冲、徐宁、杨志、史进、戴宗、韩滔,彭玘,吕方、郭盛、樊瑞、项充、李衮、杨春、李忠、周通、施恩、焦挺一十八员。因为他们去得匆忙,曹、鲁两人也来不及去饯行,只在营门口,站在路头,恭送他们上马而去。马忠因他两人一个久在东京作生理,一个是出家人,便让他在东京住着,料着也无妨碍,且自由他。鲁智深送过了关胜,站在路头上向曹正道:"不想却把洒家留在东京,且到大相国寺里去瞧看长老,改日再来和贤弟叙谈。"曹正道:"小弟也听说那庙内智清长老早已归西,于今另换了方丈,师兄前去,他若不收留时,尽管向小弟店中来。"鲁智深道:"天下寺庙容留天下僧人,谅着那新方丈也推辞不得。便是推辞时,洒家自向酸枣门外菜园子里去,自可容身,他也拖我出来不得。"说着,二人同入了城,分道而行。
这时,金兵退去多日,东京城里已太平无事,商民照常度日。智深的包裹早已失落,不知在何处,禅杖不便携带,托曹正带回家去。自己却空了两手到大相国寺里来。这里虽一度困在围城里,但僧人以为超然世外,便是金兵入了城,也一般的作和尚,便是不曾有甚走散。智深到了庙里,先投知寮,见了知客,告知来意。那知客也是久住本寺的僧人,如何不省得智深这惊人名字。因笑道:"师兄原是这寺里旧僧,于今又为国家出力了,后归释家,正是本寺光荣。"智深道:"洒家是个性直人,师兄休只赞誉,但求明告,寺里容我也不?"那知客见智深恁地胖大,如何敢和他言语计较。便笑道:"师兄且到斋堂里用斋,小僧当去商知长老"。智深道:"佰家已吃过了酒饭,不用斋,便请禀知长老则个。"知客含着笑将智深留在知寮里,熊进得方丈,去见长老。这长老也和智深同辈,法号智圆,原是童贯手下一个门客。只因家中妻妾争吵,一气出了家。由高俅把他剃度在这大相国寺里出家。因他有恁般大来头,那智清长老,却肯另眼相相。在这寺里,只是栽花养鱼,僭心养性。不须他唪经拜忏与众一般辛苦。智清殁了,全寺僧人,没一个比他身分高的,他便做了方丈。这东京贵人,他自有门路认识,香火益发旺盛。金兵围城之前。他也曾打算跟了上皇圣驾到建康去。却又怕一时不能得着大庙容身,便踌躇了未曾走得。这几日金兵退去,心地安帖下来,正在禅房里学习弹七弦琴。知客进来,把鲁智深前来投靠的话说了。智圆大惊,推琴而起。因道:"这是个杀人魔王,恁地容得,当年他在这庙里管菜园子时。他在半路上放走林冲上粱山,这件案子,险不闹通了天。这次他们二三十个粱山头领到东京来勤王,城外如何和金兵厮杀,我们又不曾到城外去瞧看,知道是怎的?他们在城里威风,却还了得!那日在街上呼喊老百姓附和陈东请愿,就是他们做出来了。你看我身在方丈里,外面甚事我不省得?"那知客听他唠叨了说上一串,却是插不下嘴,只好怔怔的站了。智圆道:"于今李邦彦相公正恼恨着他们,今日上午有贵官寺里来还愿。兀自谈着他们,说是已着马统制限期他们出境,如何他倒留在东京,又要回相国寺里来?"知客道:"长老怎地说时,便自回复他走去就是了。"智圆坐下,闭目参禅一会,摇头道:"如何能直言回复了他?在五台山时,他把庙里金刚也打翻了。"知客道:"当年智真长老,也是怕庙里容他不得,便派他到酸枣门外去管那菜园子。现今依旧着他那里去,长老意思如何?"智圆道:"好却是好,只怕那厮威风赛过当年,却不肯去。"知客道:"长老用好言语安慰着他,他那一勇之夫,知些甚的?"智圆道:"也好,你引将他入来。"知释出来,见了智深道:"长老听着师兄来了,甚是欢喜,你且随我去引见。"于是借了一件袈裟,让智深披上,又点了三枝信香交在他手上。他作了这多年和尚,自也懂得些佛家礼节,便拈了香,随在知客之后,走入方丈。智圆盘膝端坐在禅床上,见智深入来,含了微笑。智深将信香插在佛案上香炉里,然后向长老拜了两拜,起立一旁。智圆垂眉闭目受过智深的参拜,然后开眼向他道:"智深你是本刹的僧人,我自知道你底细,你放下杀戒,重行皈依佛座,我自益发要成就你。只是东京城里,不易安放你这擒兜伏虎的罗汉。你自己应该也省得。没奈何,你依旧可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闲住些时。那里自有管园子的菜头,还不段你做甚事。将来十分太平了,我自把你调到庙里来做个都寺、监寺。智深你听我言语,你且屈就则个。"智深心想,洒家正要个闲散身子。这长老便省得洒家鸟性,这长老是个好和尚。应声唱喏道:"长老恁地说了,洒家去便是。"智圆见智深毫不留难,又安慰了一番,然后着知客引了出去。
智深走到知寮,将袈裟脱了。正待出庙向酸枣门外去。却看到两个汉子迎面入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身着青衣,带了抓角巾,是个差役模样,另一个中年汉子,衣服却华丽些,头戴方巾,身着绿罗衫。他两人只管向智深身上打量。知客似乎知道他意思,便笑道:"这是本寺旧日僧人,在外多年,于今又回来了。"那公人道:"莫不是鲁智深师兄?"智深看他脸上带着几分奸猾,老大不高兴,便道:"洒家便是,却待怎地?"说时,便瞪了眼。知客笑道: "他自仰慕师兄,并无别意。"那两人见智深如此,闪在一旁便不言语。智深辞了知客,自向酸枣门外去了,那公人呆站了许久。方才冷笑道:"这凶僧倒是冤家路窄。"知客笑道:"阿弥陀佛,董二郎休恁般开口骂出家人。"那人道:"师傅,你不省得我董盖,与他有一般关涉。当年我哥哥董超与薛霸押解林冲到沧州去,一路受他欺侮。我哥哥回来,公事不能交代,得罪了高太尉,投奔大名,为了押解卢位义,却被他梁山上强盗燕青一弩箭射死。不是这秃……"那董盖看到知客光了头站在当面,只得把话突然停止了。那中年汉子接了嘴道:"不是林冲这场案子。这二郎哥哥如何能到大名去。提起林冲,兀的不教人咬碎牙根。"知客笑道:"陆管家难道也和他是仇人?"陆管家道:"怎地不是?我哥哥在高太尉那里当虞侯,和林冲是好友,便死在他手上。"知客念了佛道:"这是佛地,二位休只在此谈甚冤仇。长老正在方丈里弹琴,陆管家且请里面拜茶。"陆管家拱拱手,便到方丈里来,智圆看到,由方丈里迎出来,作问讯道:"陆管家好久不见,且请到静室里坐。"这智圆和尚,是富贵人出身,禅室里也不肯作贫寒相。自在方丈后面,辟了三间屋子,里面糊漆得雪亮,纱窗画槛之下,陈设些金石字画,书台琴案,甚是精致。陆管家和董盖相率进得静室,伸个懒腰,在安乐椅上坐了。叹口气道:"金兵围城时,昼夜心里不安,于今金兵退了,才舒出这口气。"说时,有小沙弥送上三碗泡茶,又在金鸭炉里,焚上了一撮鹧鸪斑,立刻室里香气洋溢。智圆在彩布蒲团上坐了。因笑道:"听说上皇不日要回京,童大王自也要回来,你我再委屈些时,还有翻身之日。"陆管家道:"提到委屈,我正要问长老,如何把梁山强盗容纳在宝刹里?"智圆皱眉道:"他是本寺旧僧,于今又勤王出力。李兵部、种经略也对他们另眼相看,贫僧如何能不收他?没奈何,把这魔王送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去,将来再作理会。"陆管家道:"便是我童衙内与他们向不相犯。上次出京,在东郊遇到了戴宗、史进,平白地将钱财抢劫去了,那还罢了,还逼着衙内吃了一顿马粪。又逼着衙内立下字据,说他伤害了百姓,罪有应得。此仇如何可以不报?这和尚留在宝刹里,好歹不要他走了。"智圆道:"这事须不是他做出来的。"董盖道:"虽不是他做的,史进、戴宗自和他是同党。我们高衙内,也是林冲刺杀了,有夏虞侯亲眼得见。于今在缉捕使衙里告了林冲一状。小可现时也在高府当名虞侯。公仇私仇,和这梁山强盗却是干休不得。"智圆向窗子外张望了一下,摇摇手连使个眼色。那外面正有两个打粗和尚,整理院落里花草。三人说话,便把言语低了。
这两个打粗和尚,有一个叫法通,是本寺菜圆子外破落户出身,向与智深交好,无意中将话听在心里。到了次日早间,斋橱里斋头和尚着人向酸枣门外挑菜去。法通便讨了这个职务,向菜园子里来。这日天气晴和,太阳初出,半天黄云都散,圆墙边一排大柳树在绿云堆里,借着早风,正飞舞着雪点也似柳花。智深敞了身上皂布直缀,在柳荫下散步。法通放下空箩担,迎向前唱喏道:"师傅还认得我?"智深睁眼向他看了些时,哈哈笑道:"你是癞皮狗王乙哥,儿时出了家?也和洒家一样。"法通道:"小可把世事看淡了,出家才得半年多,就在大相国寺里,当个粗手和尚,昼夜出力,不曾礼得佛,也不曾学得念经。没来由却顿顿吃黄米饭臭咸菜,口里淡出鸟来,只是天天牛马般伺候那些闲秃驴。早晚小人要还俗。"鲁智深哈哈大笑道:"吃一饱,穿一身,作泼皮不好,兀谁叫你看淡了世事?今日来和我叫苦。"法通道:"小人并非来叫苦,知道师傅在此,特地将一件机密事来相告。"于是把在窗外听的事和鲁智深说了。正是,这又向大荒山放起一把野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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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5 13:25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三回

第四十三回 哀新鬼故人祭荒冢 骂宰辅醉僧题愤诗
这时,鲁智深已将禅杖收到身边。听了法通这话,大吼一声,直奔菜园庙宇内,取了禅杖在手,复身出来。法通料到他必是此着。己在路口等侯,躬身唱喏,拦住了他的去路,因道:"师傅,你待怎地?"鲁智深道:"我到相国寺里去和智圆理论,问他要把我鲁智深怎地?"法通道:"师傅你不曾当面听得他说话,他如何肯认?小人权在庙里安身,虽是无奈,却也怕得罪了智圆,不敢还俗。师傅若去和他理论,必牵涉到小人身上,小人便在东京存不得身了。"智深放下手里倒提的禅杖,因道:"依你便待如何?难道教洒酒家在这里等了他们来摆弄?"法通道:"师傅是勤王队里的将军,官家也要另眼相看,明处料他们不敢奈何师傅。所怕的这班小人却在暗下里来陷害。小人来通知了,只望师傅提防一二便是。"鲁智深挽住禅杖在怀里,昂头想了一想,我自不曾在东京犯下甚罪过,那董、陆两个撮鸟,怎能在官司上奈何我?这法通和尚在庙里吃碗淡饭。兀自可怜见,我和智圆争论时,必是攀出他来作证,却不是使他作难?便点了头笑道:"你说的也是,且请你回庙去后,多和我留心一二。他们若是再在暗地里算计我时,却盼你早给我通个信,我也好早些提防他。"法通道:"小人当得效力,不须嘱咐得,不时,小人今早怎会巴巴地来了?"鲁智深笑道:"我自信得过你,却怕他们诡计多端,我们粗鲁人,会被他瞒过。迟一半日,我须寻个事由,到相国寺里走走,且看智圆那厮,和我怎地言语。"法通道:"师傅若忍得住火性时,自去不妨。相国寺里那些和尚,闲谈到师傅身上时,兀谁不是当了金刚般看待。他们自知道师傅本领,不会妄动。小人在庙里,随时随地留心。师傅到庙里时,便中可到斋橱里觅我,若有甚意外,我自先通知了师傅。"智深听他如此说了,方始将禅杖收回到屋里去。这法通收拾了一担菜蔬,也自挑着回相国寺去。
智深来到菜园子里正是闲着发慌,听到了法通这番言语,益发烦闷,在菜园子里闲住了两天,实在忍耐不住,身上揣了些散碎银子,便到曹正酒店里来叙话。这时,金兵退去多日,虽说河北兀自有战事,东京人士,却都忘了前几日的战局,过着往常的太平年月。曹正的小蓬莱酒店里,也照常生理,自午至酉,酒客纷纷拥上门来。鲁智深掀帘子入来见曹正穿了一身素服,正在橱房打发一群人的钱钞。他看到智深来了,便相迎道:"师兄且请到帐房里坐。小弟打发了这批人走了,便来叙话。"智深听说,到帐房只见孙二娘将布带捆了那只受伤手臂,吊在肩上,面如黄蜡,迎将出来。智深哎呀了一声道:"大嫂却喜无恙!"孙二娘道:"那天分手后,奴一人在那民房里将息了。合该不死,并无金兵再来。在民家寻得些粮食度了几日命。后来厮杀停了。奴不忍抛了大郎尸体,益发在那里等候了。前几日开了城,奴见路过百姓,托他和家中带来一个口信。曹家兄弟出城去,将大郎棺殓埋葬了。寻了乘轿子,将奴抬回。至今奴兀自动弹不得,好教各位兄长惦念。奴回家那日,正是各位兄长,离开马忠统制军营那日,所以不曾通知得。是我和曹家兄弟商量,又乘了轿出城,和大郎建筑新坟,立幢墓碑,今日方得了事,土工要钱,才打发清楚。"鲁智深道:"原来恁地。酒家须是到坟前祭吊一番,也不枉结义一场。"曹正料理完毕,进来道:"师兄说得是,小弟明日也当抽空到城外一行,看看那坟墓修建得如何。"说着,便自提了一壶酒来与智深吃。智深提过酒壶道:"只是自己兄弟,便知道洒家来意。洒家正因为心里十分烦闷,特地到你这里来讨些酒吃。有甚好下酒,益发将来。待洒家吃了两三碗酒,和你商量事情。"曹正笑道:"师兄又到相国寺里去了,必是吃素。这里灶上灶下,无一不是荤腥沾染了的,没奈何,向街头豆腐店里回些素面筋师兄来吃。"说毕,转身待去吩咐店小二。鲁智深放下酒壶,跳向前去,一把将曹正衣袖抓住。叫道:"曹贤弟,你是真道我吃素,还是与洒家作耍?"曹正道:"师兄既不忌荤,那自十分便当。"鲁智深道:"你尽管大盘子肉切了来吃。不时,我怎地由酸枣门外来到此地?"曹正道:"有五香酱羊肉,有鸡鹅,师兄吃也不?"智深道:"我不吃时,你益发将酒来罚我。"曹正笑着去了,一会子便端了大盘子菜肴进来,放在桌上,由鲁智深自在地吃。他吃得有三四碗酒了,方才坐下来,举了箸夹肉吃,一面端了酒碗,慢慢地呷着,然后把智圆串通了董盖、陆管家要陷害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曹正道:"于今东京贵人,有几个不是当年蔡京父子私党?蔡家父子虽然失了势,这些朝贵,兀自想上皇复辟,好来再造个当年的繁华世界,如何会放松了我们兄弟,去得罪他们故旧?"智深道:"便是恁地,贤弟看来,却不教洒家着火?我本待到相国寺里去和智圆理论,无奈那法通和尚拼死将我留住,我只得罢休。"曹正道:"师兄只是为了孙宏那班弟兄,尚没有安置,所以在东京城里停留下了。这事由不得师兄作主,留在这里,也无益处。这是是非之地,师兄远离为是。如尚有甚事须待商洽,交给小弟便是。"智深道:"料他们不敢明白奈何我,且在东京再停留三五日。明日先去祭了张青贤弟坟,再去见见李兵部相公,看李相公如何发付洒家?"曹正道:"明日早上,小弟把祭品预备好了,在店里恭候师兄,师兄不须采办甚的,免得携带累赘。"鲁智深道: "多少我也须备些物事,聊表我心。"曹正知他性直,自不能埋没他那好意,且自由他。智深将酒肉吃得醉饱了,和曹正告别,走上街来。抬头看看日影,约莫是申牌时分,心里自忖思,回到酸枣门外去,却不是睡觉?青天白日,倒恁地耗过了,且去大街上散散步,看看战后东京。他走了几条街巷,不曾遇见个熟人,独来独去,又觉无甚意思,只好踅转身来,向城外走。路边见有香烛神纸店,便进去先买了两串纸锭,因向柜内店家道:"洒家要买一叠黄表印的《婆罗意多心经》,有也无?"柜台内有三个人,有一位店家道:"是祭吊焚化用的?"智深说:"是。"店家道:"也有印的《枉生咒》纸,师傅要时,益发将来。"智深说:"也好。"店家取出方圆两叠黄表经咒,向智深笑道:"师傅在哪个宝刹里打座?下次如有需用香烛之处,多多照顾小号则个。"智深道:"酒家在大相国寺里出家。"智深不道大相国寺时,却也罢休,他道出相国寺来,却教那店家好生疑惑,他心想相国寺里如何会有恁般酒肉和尚?看着和尚相貌粗鲁,说话时酒气薰人,哪是守得住清规的人?便笑道:"原来是大相国寺里师傅,且拜了茶去,未知法号怎样称呼?"智深道:"洒家鲁智深便是。洒家还须到酸枣门外去,改日却来领教。"那店家听到说了鲁智深这法号,大吃一惊,喏喏连声,却道不出甚的。智深想着,恰是作怪,道出我的名姓时,他恁地惶恐,难道怕我吃醉了酒,会毁坏了店屋?俩家今日烦闷。酒吃得多些个,去休,买卖人家,休得与人只是罗唣。于是付了物价,唱个喏告别。不想走得匆忙些,把那两串纸锭,遗放柜上,未曾取得,却又转回来携取。店家省悟过来了,便笑问道:"听说师傅正为了国家出力。不想几天时间,师傅又来和人诵经拜忏。"智深向他笑道:"你倒认识洒家?你必定知道我们结义兄弟张青,不幸他们在城外作战阵亡了。另有个结义兄弟曹正将他们尸首寻出来,收殓了,便葬在金兵大败的地带仰天坡。洒家明日自去吊祭他一番,买这些纸马,并非去诵经拜忏。"说毕,携了纸锭自去。
到了次日早间,他重到曹正酒店里来,曹正已收拾了一担祭品,着个店伙担了,见智深来了,便笑道:"师兄毕竟实心!仍得带了些纸锭来了。"智深道:"说起来好笑,昨日洒家去向纸杩店里买纸锭时道出姓名,将那个店家吓慌了手脚。"曹正道:"这却是奇怪。小弟在东京多年,往常与人说话,若提到粱山泊好汉时,无人不会敬仰,却没人害怕的。此理甚明,无人不知我兄弟早已受了招安,已是为国出力。便不时,这天子脚下,王法森严,兀谁敢作下打家劫舍勾当不成?此人听说师兄法号,便慌了手脚,莫非怀着什么鬼胎?"智深笑道:"怕甚鸟?至多也不过是个董盖和陆管家。"曹正想想也是,并未把此事放在心头,两人押解那挑祭品,便出城门来到仰天坡。这里是块高地,正因战后收葬了许多血战疆场的无名英雄尸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有百十个黄土冢。有些冢头上插了白木标记,写了冢中人的姓名。三人在古冢堆里逡巡了一阵,到了两棵白杨树下停住,这里有一座新筑的黄土坟头,周围坟圈子上,栽种了许多小柏树秧子。土堆光滑,未曾长得一片青草,在那坟头上,堆了一丛纸钱灰。白日下,风吹得零星的纸灰,在空中飘荡着。在那纸灰里面,树起了一块长可四尺的石碑,上面写着"大宋故壮士张青之墓"。曹正将担子里物品,一样样搬出来放了,将一只大木托盘盛着一个大猪头,一只煮熟了的鸡,一尾鱼。又搬出两只大酒碗,放在坟头边。鲁智深提出了篮子里大酒壶,便向碗里筛着酒。一面向坟中祷告了道:"贤弟,英灵不远,洒家现在来奠祭你了。于今虽是金兵已经退去,朝中依然是权奸当道。关胜兄长,已带十七位贤弟前去河北。洒家现今一祭,明后日也要离开东京。今生今世却不知再来坟头祭奠也不,就此告别贤弟了!"说着,放下酒壶,便在土地上对坟头大拜了四拜。曹正蹲在垃前新草地上,焚化着纸钱经咒,不住落泪。智深又向坟头祷告了道:"待洒家有了好庙宇落脚,当请僧人念经超度阵亡弟兄。那时,一并超度贤弟。人生迟早一死,贤弟为国尽忠,虽然早走一步,却是流芳百世。朝廷便没甚恩典,也无须怨恨。"曹正焚化了纸杩,叹过两口气,也来拜了两拜。智深道:"曹贤弟,此去牟驼岗,不到十里路。听说斡离不将白胜、郁保四、张三、李四的尸骨,就埋在大路边。祭品现成,就此前去摆上一祭,可好?"曹正说:"小弟正有此意,所以香纸都备了双份。"于是收拾了祭品,着店伙挑着,同向牟驼岗来。这里数十户人家,虽是三停毁坏了二停,却还有几户商家卖着杂货茶酒。远远看到一所矮屋檐下,挑出一竿酒望子来。智深道:"也不知白胜坟墓何在,且到酒店里吃两碗酒,顺便打听打听也好。"曹正依了他,便在路口小酒店里门口找了一副座头坐下。鲁智深一早便走出门来,正未曾吃得酒。这时又走得口渴,坐下来便吃了两角酒。他们在拦门一副座头坐了,抬头看那郊外,遥远有些青青之色,正是新草初生。街头几棵柳树,冒着黄绿色的叶条,东风吹来,畅气迎人。但是看这柳树之外,房屋倒塌,庄稼践踏成了毡毯,新筑的坟土,随处都是。智深添着不少感触,又吃了两角酒。曹正打听到金人筑的烈士墓,就在酒店隔壁大路口上,便扯了智深一路前去祭奠。智深掷了一块银子在桌上,向酒保约了再来结帐。二人走到大路上,见路边麦田里,拥出一块大碑,果然写着宋国四烈士之墓。大字旁边,刻有白,郁、张、李四人的姓名。这墓虽在战时草草筑成,还有个模样,碑前铺了两收大石板,作为祭台。三人踏了麦苗,走到坟前,将担子歇了。曹正列下了祭品,自去奠酒。智深瞪了大眼,向坟头望着,且不下拜。曹正奠过了酒,扯着智深同拜了一拜,又去焚化纸饯。智谋依旧站在坟前出神。曹正向坟前却是祷祝了一阵,然后向智深道:"你想他们怎地?他们引得敌国元帅也十分佩服,不强似碌碌偷生的人?"智深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曹正收了祭品,离开坟墓。路经酒店时.店小二迎了出来,将酒帐多余的钱找补了来。智深将几十个钱握在手心里颠了两颠,问酒保道:"还能吃两角酒的吗?"店小二道:"兀自多着哩。"智深向曹正道:"带了铜钱在身上,特累赘些个,益发把这钱吃了酒去罢。"曹正也觉心里烦闷,便依了他在门前座头上再坐下来吃酒,并将那只当祭品的熟鸡,交给店小二切了,用盘子装来下酒。智深右手端了酒碗,左手拿鸡腿子在嘴里咀嚼。眼在四处瞧看着,忽然看到帐桌上纸笔,便突然站起,左手拿了砚石,右手拿了笔,站在白粉墙壁上,写下杯口大字几行。那字是:
十万金兵滚滚来,粱山兄弟把兵排,
相公述是相公做,杀贼英雄路上埋。
骡马金银送不清,又捐三镇去和金,
和金送得江山尽,枉教英雄把命拼。
             大宋靖康元年二月鲁智深题。
他把这字写完了,掷下笔砚到帐桌上哈哈大笑一阵,曹正也兀自把酒吃多了,也不曾理会到智深写些甚的。向屋檐外看看日影,因道t  "师兄回城去罢。"说着,扯了他押着挑子走去。他二人走后,却有一个汉子在另一副座头上走过来取了笔砚,向店家讨了纸,把壁上题的字句抄了。店家见这人戴了抓角头巾,穿着皂罗袍,不是文人,也不是个平常百姓。只看他紫棠面皮上生了好些小酒泡,三绺掩嘴短髭颁,年纪又不甚大,在那金鱼眼睛的闪动上,活带三分狡诈。心里有些疑惑,便笑问道:"这和尚写的两行诗句,粗野不通,小可兀自要洗擦了去,上下抄写来则甚?"那人笑答道:"你不认得我?我是老太师府里陈虞侯,外号夜鹰子陈明的便是。我和童衙内老管家有翁婿之谊。我岳丈在东门城外,被梁山贼辱没了一场,我便睁了眼看他们在东京要怎地?王网恢恢,他们犯法的事,碰在我手上。这贼秃在你墙壁上题下反诗,我自到开封府尹衙里告他一状,一来为国家除害,二来也报了我私仇。你这店家是老大见证。你留下这反诗便罢,你若磨擦了,我便告你与粱山贼人同党。"店家虽不再怕蔡京家奴了,但是他说到题反诗这话,却不能不忧惧三分,因对墙壁上望了出神道:"这也不像反诗。"陈明瞪了眼道:"怎地不像反诗?和金送得江山尽,枉教英雄把命拼。他兀自毁谤官家,不该议和,犯了大不敬的大罪。你敢说这不是反诗?"说毕,将抄的诗稿,塞在袜统子里,抽身便走了。
他来到城里,迳到童贯旧王府里来。这里童家人,虽走个干净,却是还有成群奴仆看了这所王府与未曾移走的财产,都由陆管家看守。童、蔡、高,王几家奴仆,和他主子一般,各有来往。陈明来到童府,迳自来到陆管家居住的院落里,高声问陆管家在吗?陆管家在帘子里应声请进。陈明掀帘入去,陆管家起身笑道:"贤弟满面风尘之色,却不是出门方回?"于是吩咐厮役看茶,一面舀了一盆热汤,与他洗擦手脸。陈明坐下笑道:"管家猜得是。但未曾出远门,只到牟驼岗一行而已。"陆管家点头道:"清明快到了.陈贤弟必是到坟上去插柳。弁驼岗正是金人扎营所在,尊先人坟墓,想未受蹂躏?"陈明笑道:"小可并非扫墓去了。却有一件称心之事,可以告诉管家。是我昨日下午到敝亲一座纸杩店里去买香烛,恰好撞到粱山贼人鲁智深,也在那里买纸锭,要去祭扫张青的坟墓,小弟总疑心他们干不得好事,便立意也到城外去走走,看他们作些甚的。若是童衙内仇人戴宗、史进在东京未走时,必定也会前击祭墓。访得了他们行踪,也好慢慢来摆布他们。"陆管家道:"贤弟必是看到戴宗、史进了。,"陈明道:"却不是寻着了他们,小弟今天一早,便在仰天坡等候了,见他们先祭了张青坟墓,然后又到牟驼岗去祭四烈士墓。呸!"说着,向地面喷了一口吐沫,接着道:"什么烈士?两个强盗,两个泼皮罢了。去祭的是鲁智深那洒肉和尚和曹正两个人,却是押了一挑祭物。那鲁智深一路唠叨着口出怨言。显然是说朝廷不曾将大官给他粱山泊贼人作,后来到酒店里吃醉了酒,益发在墙壁上题下反诗来。"陆管家吃了一惊。由椅子上站起来,瞪了眼向他望着道:"鲁智深他也题反诗?当年枕宋江在浔阳楼上题反诗,几乎砍了他的首级。鲁智深这贼秃,敢在东京城天子脚下题反诗?"陈明道:"管家如不相信,小弟已将那诗句抄写在此。"说着,由袜统子里取出那篇抄稿,交与陆管家看。陆管家接了那字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沉吟着道:"这也不像反诗。"陈明笑道:"管家却恁地忠厚。只要这字面上牵涉得上,咱们自可随意牵涉上去,等他分辩清楚时,怕他不老大吃了亏?何况他这诗句,明明白白,写着相公还是相公做,不正道着现在的太宰、太辅?把这两首诗出首到枢密院去,决不会轻轻饶恕了他。"陆管家又把字句斟酌了一番。因道:"虽是可以牵涉到反诗上去,我们的对头仇人,并不是鲁智深。"陈明笑道:"小可早己思忖得在这里了。那史进在粱山党羽里面,与鲁智深最是要好,他若听得这秃驴为了他吃官司时,必然前来援救。史进来了,他们讲着那假仁假义,戴宗也必定前来。我们设下这个陷阱,静等了他来便是。"陆管家笑道:"老弟台,你却把梁山上人还当了往日那般情形看待。于今他们大小是朝廷一员将官,他们属兵部李纲管辖。李纲正是宠护着他们,却肯为小事办他们罪犯不成?南道邓州,兀自有个张叔夜带了宋江几万人和他撑腰呢。"陈明倒并不将陆管家这顾虑看重,伸着两个指头,又说出一条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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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四回 花和尚火烧相国寺 玉麒麟兵扼临清城
那蔡京手下虞侯陈明,昼夜作了痴梦,他想到上皇回了东京,蔡、童两家,必然还要翻身。趁着他们主子还没有回来,先建立下一些功劳,才有讨赏的地步。所以必想和童衙内报仇,鲁智深那两首愤诗,他想是杀梁山旧人的一枝毒箭,绝放松不得。这时他向陆管家又说出第二条计来,因道:"当今首相李邦彦,恼恨着李兵部,只愁无法摆布他们。于今若把鲁智深这两首诗誊了,写呈给李相公,他一定奏禀官家,咬李纲一口。纵然官家不为这小事难为了李纲,却也饶鲁智深不得。"陆管家拈须笑道:"童、高两家仇人,只是林冲、史进、戴宗三人,你兀自奈何这和尚怎地?"陈明笑道:"管家你好想不开,我们只在诗后注上一行字,林冲、史进、戴宗同玩。一面悄悄地到牟驼岗酒店里壁上,自代他们添上一行。官家难道还着人去对验笔迹不成?"陆管家笑道: "恁地做时自是甚好,却是休让那贼秃晓得,他先晓得时,必定来寻你厮闹。"陈明道:"这个我自省得。不知管家认识李相公家里左右也无?若是这反诗,由李相公左右代递了去看,又胜似我等向他告发。"陆管家笑道:"你若不嫌这场功劳落在我头上时,便将诗稿存放在我这里,我自有法摆布。"陈明道:"彼此替主人家报仇,小可并不图在主人前立甚功劳,诗稿放在管家这里便是。若将来发到官里审问,小可依然不辞出来作个证见。"
这陈明交代后去了,陆管家却怀了那诗到大相国寺里来见智圆。见面之后,一拱手便道:"长老,你好大胆,于今天下荒乱,城外金兵还不曾退去得十日,你怎么窝藏一个造反和尚在家?"智圆吃惊道:"管家此言怎讲?"陆管家便在袖子里掏出那篇诗稿来,交给智圆道:"在此,却不是我捏造得。这两首诗现写在牟驼岗酒店墙壁上。长老不信,骑了马我们一路出城去观看。"智圆将诗看了,心里砰砰乱跳。因道:"智深这个顽僧,兀自未改野性,恁地胡闹。相国寺里自容不得他。管家特地来此,必有见教。"陆管家笑道:"长老也曾道过,只是为了不敢得罪鲁智深,所以容留他在酸枣门外菜园子里。现在有了这两首反诗,长老要他出境,他还说得甚言语出来?"智圆道:"管家恁地说,却教贫僧和他讲理不成?他若肯和我讲理时,当初便不容留他了。"陆管家笑道:"兀谁要长老和智深讲理?长老自和李相公认识,便将这诗向李相公去出首。恁地时,不但那李相公自会代长老将鲁智探驱逐出庙,少不得还要多谢长老卫护,在缘簿上重重地写下一笔捐款。"智圆笑道:"贫僧倒不恁地想,只要童大王、蔡太师再回到东京来,胜似向庙里写下几千几万两香火银子。"陆管家原在这和尚对面椅子上坐地,这却移坐到和尚身边,向他低声笑道:"长老,你出家人静中生慧,什么理解不得?你有本领亲近得童大王、蔡太师,你便有本领亲近得现任宰相。"智圆道:"不是贫僧夸口,当朝朱紫,无论他好佛也不,若是让贫僧见得三五面,无不另眼相看。这位李相公是有名的浪子宰相,除了吹弹歌唱,又酷好些琴棋书画风雅之事。这些事儿,贫僧都略略在行,若是和李相公亲近得一些时候,自也不愁和当年蔡太师手下那般荣宠。"陆管家却伸手一拍和尚大腿,笑道:"长老却不是十分省得。现在有了这两首诗在手里,你无论认得李相公也无,你还愁不能亲近他怎地?"那智圆听了他言语,抓耳挠腮一会儿,合掌向他称谢道:"管家一语提醒了贫僧,事不宜迟。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待李相公回朝回来,贫僧便去拜见。免得日子久了,智深省悟过来自将酒店里壁上诗句擦去,却教我们没有把柄去难为他。"陆管家站起来向他拱拱手道:"长老亲近得李相公时,休忘了小可,小可明日来听你好消息。"说罢,哈哈大笑。
这智圆和尚把陆管家言语记在心里,着实暗地里记算了一番。到了次日,念过早经,换了一套干净僧衣帽,便到李邦彦相府里来。他见府门口双马架着朱幔车子,正向侧面马厩里走去,正是相公退朝回来了。便到门官房里,深深躬腰,打了个问讯。那门官自认得这有名的和尚。因道:"兀的不是大相国寺里长老?"智圆合掌道:"贫僧便是。现有机密要事,须当面禀告相公,相烦通报一声则个。"门官进去通报了,那李邦彦却十分奇怪,心想这相国寺里和尚,是童贯、蔡京门下人物,他特来拜见我,必有深意。便着门官引了智圆入来,在退思堂相见。这和尚更放稳了步子,手握了一串檀香佛珠,走到帘子前,躬身站定。李府侍役给他掀了帘子,他躬身而入,见李郑彦端坐在上面,便拜了四拜,然后合掌站立一边。李邦彦见他微垂了双眉,面带笑容,倒是个慈悲样儿。便点了头道:"长老,你道有机密事告我,莫非蔡京这老儿,有甚消息转告于我?"智圆躬身禀道:"贫僧方外之人,却不省得国家大事。今来禀告相公的,依然是小庙一点私事。只因前任长老,不合容留一个由军官出家的僧人智深。"李邦彦道:"我自知道这人,是个粱山贼首,这次却在马忠营里厮混。这是李兵部不识大体处。莫非他又到你寺里厮闹?"智圆道:"若是此等小事,贫僧何敢有烦相公清神。只是这个僧人,野性未除,吃醉了酒,竟在乡村野店,题壁骂世,其中且有两句言语,侵犯相公。贫僧不知此事则已,既知此事,就不敢隐瞒,免得将来发觉了,却让相公怪罪下来,贫僧承当不起。"李邦彦答道:"哦!彼此向无仇怨,他却来撩拨我。你且说,他怎样侵犯我?"智圆便在怀里掏出那张诗稿来,两手捧着,恭呈给李邦彦看。李邦彦手拿了诗稿看着,不觉勃然变色,拍了桌案道:"这鲁智深如何恁般狂妄,毁谤朝廷?却是饶恕不得,你且退去,我自有法处置他。"智圆合掌道谢,然后退了出去。李邦彦看了这诗,心里自忖思,一个粗笨和尚,值得与他汁较。但李纲这老儿,始终维护了梁山泊这批贼人。于今抄出这两首反诗绐他看,他还有甚话说?而且他说个和金送得江山尽,兀自把言语犯了圣上,圣上正不能放心梁山贼人,把这诗呈奏圣上看,不说李纲是包藏祸心,容纳群小,也说他个不自检点,慢藏诲盗。若借这把刀,把这老儿除了,却不是一件幸事?他恁地想了,自藏好了这张诗稿,次日早朝,却真个把这诗妻明了钦宗皇帝。但这些日子,钦宗却也不甚信任李挥彦,怎肯为这小事责罪李纲。便向李邦彦道:"京师粗定,人心兀自不安,倒休为了这小事,又在民间颠动风波。着京城防御使,将这和尚驱逐出境便是。"李邦彦见一本未准,心里却十分羞恼。一个当朝宰相,打翻不了一个粗和尚,岂不被人笑话?如此想着,便一定要将鲁智深处罚一场。退朝以后,一面着京城缉捕使逮捕鲁智深,一面行文兵部衙里,要缉拿戴宗、史进、林冲三人到案,交到大理寺审问。
这行文未曾递送出去时,那鲁智深却早一晚得着了消息。正是那个法通和尚逐日在留心着智圆行为。见那天陆管家到方丈里和鲁圆谈话时,便找了一把扫帚在手,在外面打扫院落,正把陆管家言语,暗暗听了个够。当晚想把话来告诉智深时,却无奈城门己闭,不能出城。次日早起,也不通知寺内主持和尚。智圆见着李邦彦时,法通便在菜园子里见着智深,将所听到的,备细说了。因道:"师傅,你早晚离开这东京城也罢。这班议和大臣,势力高大得紧。休说你我,便是内有兵部李相公,外有老种经略相公,也不能奈何他。"鲁智深道:"兄弟,多谢你照顾洒家。若论他们暗下谋害洒家时,不知何时何地着手?洒家自不得不提防了他。他们若是要到枢密院三司告洒家一纸造反,洒家却正好和他们理论。我兄弟二三十人,出生入死,在河北与金兵对仗几个月,朝廷不知,也还罢了。若是在东京出力的这二三十人,各各出了一身血汗,有马统制、种经略、李兵部亲眼得见,须不是假的。还有几位阵亡弟兄,都为了甚的?金兵围城的日子,我们出死力,金兵走了,我们倒想造反?洒家若是这时真个走了,倒教他们耻笑!说是洒家畏罪潜逃。"法通道:"有个理论时,前些日子李兵部不会罢了官了。师傅还是慎重则个。"鲁智深道:"好!洒家且半依了你,只在这里等候消息,你且探听智圆那贼秃怎地摆布洒家?"法通道:"师傅若暂不肯走开东京,却千万休入城去。在这城外,海阔天空,由得师傅行走,也不会遭那厮毒手。"他恁地再三叮嘱了方才走去。智深心中烦闷,取了壁上葫芦,上街去打了两斤酒,又买了一只薰羊头,将荷叶包了,揣在袖里,回到菜园里来,在柳树荫下草地上坐了,两手捧了葫芦,向口里倒着酒,放下葫芦来,便透开荷叶苞,两手撕了羊头肉下酒。洒肉都吃了,卷了两只袖子,在菜园子里绕了池塘走。末牌时分,孙宏却匆匆地由外面走来,唱喏道:"探知师傅为了我兄弟事,兀自留在东京。现今有个喜信,特来向师傅告知。那马统制相公也深为我弟兄事挂怀,昨日将弟兄们召集到演武厅前,各人给了赏银二两,鲜肉一斤,几个出力特多的,又另赏了一面银牌。那伤亡弟兄,将来请兵部另加抚恤。今天众弟兄都遣散了,各理旧业。"智深道:"你此话当真?"孙宏道:"小人如何敢欺骗师傅,现今银牌在此,师傅请看。"说着,由腰带上解下一面三寸大小银牌,交给智深看。智深看了,哈哈大笑,孙宏怔了一怔,问道:"师傅笑小人吗?"智深笑道:"笑你则甚?洒家只为了你们一群兄弟的事委决不下来,烦恼了半天,行坐不安,你把这话告诉了洒家?我便作我的去。且陪酒家酒店里去吃几碗酒。"孙宏自知他心里烦闷,便陪同他吃了半天酒,日色沉西,方自分手。
智深回到菜园子里来,见管园子的菜头收拾了两担莱蔬,放在菜地边。便向他道:"洒家要入城去,和你顺带些菜蔬去也好,免得明日早上送菜和尚担子重。"那菜头见他醉薰薰地,高卷了两只僧衣袖握着禅杖,如何敢拂逆了他,因笑道:"师兄请便。"智深将收拾了的菜蔬,由绳子捆了两小捆,用禅杖挑了,自向城里来。进得城来,且不奔相国寺,先到曹正酒店里来。曹正迎着道:"这庙园里送菜,须不是师兄份内事,师兄担了怎地?"智探将担子直挑进帐房来放下。因将陆管家和智圆商量陷害粱山弟兄的事说了一遍。曹正向他望了望道:  "师兄冒夜入城,却待怎地?休个真做将出来。"智深笑道:"贤弟,你怕甚些的?我等在大江大海里闹翻过来的。"曹正道:"师兄,你休恁地说,这是天子脚下。"鲁智深笑道:"洒家自省得,你休挂虑得。有酒且将来吃几碗。"曹正虽是怕他惹事,可又不敢违拗他性子,只得打了两角酒,切了一盘肉请他吃。智深吃着酒,见满处灯火亮了,然后站起来,向曹正唱了个喏。笑道:"贤弟,你放心。洒家酒醉心里明,不会有甚差错。便有甚差错,洒家自当了,凡事都会作得一干二净。"说着,挑起那担菜自走。
到了大相国寺,他且不由大门进去,由后门绕到斋厨里,见几个粗手和尚,正在洗碗盏。便将菜蔬卸落在屋檐下。有和尚道:"多谢师兄带些菜来,我们明天早上,也可以少挑担些。斋厨里有菜饭,师兄吃些不?"鲁智深抽了禅杖,倒曳在身后,随便答道:"我且向前面佛殿上张望张望。"他说着,由斋厨外面绕过了柴草房,穿过两重院落,见后殿上有四五个和尚在那里拜晚忏。智椿且不理会他,由后殿踅过跨院,一路上遇了几个和尚,都遥远地避开了。由跨院两棵老槐树下,踅到方丈外面,静悄悄的,不听到一些声息。隔了纸窗,却看到里面香火亮光。智深在树荫下呆了一呆,却远远听到方丈后面精室里有喁喁细浯声传了过来。其中有一个说话的,正是智圆。于是提了禅杖,绕过方丈,走到精室院落里。这里有座蔷薇架,正密密层层长着绿叶子。白粉墙上,半钩新起的残月照了过来,却正照着无数花朵,在夜空里发出幽香。智深在蔷薇架下站了片时,看那精室里放下综纱窗,琉璃灯垂在屋梁上,照见屋内雪亮,有人影摇动。智谋倒提禅杖,悄悄走近窗户下,由纱眼里向屋里张望。见智圆正和陆管家对面坐着。桌上放了干果碟子与茶具。旁边另坐了个短髭颂汉子,他笑道: "不是小可紧随那智深后面。如何能抄得他两首诗来。明日将他逮捕了,送到京兆尹衙里去,怕不先打断他几根筋。"智圆向那人道:"陈官人,贫僧除了这个恶僧人,却是与二位在主子面前建下功劳。"智深听了,怒不可遏,挽了衣袖,左手推开房门,右手倒挽了禅杖,抢进屋子来。这三人突然看到智深出现在面前,都大吃一惊,啊哟一声。智深横瞪了大眼,向陈明道:"跟在洒家后面,抄下壁上诗句,要告洒家反状的就是你?"那陈明正待起身逃命。智深挥起禅枝拦腰一扫,他早滚在地上,动弹不得。智圆待要奔走时,智深一横禅杖将房门拦住。喝道:"那个敢走?要走的先吃我三百禅杖。"那智圆和陆管家都吓得软瘫了,睁了眼望着他,作声不得。智深瞪了眼向智圆道:"像你这样权门出来的一条狗。不过蛆虫一般的东西,是个人中下品,如何能踏进佛门?更如何能作这个大相国寺的长老?洒家与你有何冤仇?你容洒家不得,你让洒家走去就是了,你却要害洒家性命,到权门去邀功。"那智圆当他大骂时,四处瞧科着,分明想找一条出路。智深那里容得他偷走,举起禅杖,向智圆劈头打下,打得他脑浆迸裂,倒在地上。那陆管家知事不妙,跪在地上,捣蒜那磕着头。智深道:"我饶了你时,你要害人,却不曾饶了兀谁。"说着,举起禅杖只一拍,这陆管家躺在地上不动了。智深见地面上横直了三具尸身,放下禅杖,曳起僧衣底襟,将房门关上。然后又端了一张琴桌来,将房门抵住。于是跳上桌子,取下那盏琉璃灯,向壁上天花板上,四处点着火焰。跳下桌子来,见满屋烈焰飞腾,便打破了窗户格扇,由上面跳出。由跨院里踅到后殿来时,见那几个拜晚忏的和尚,兀自未散。智深一溜歪斜,来到后院柴草房边,摘了巷口上一盏路灯,溜进柴房里去,便悄悄地在干草堆里点着几个火头。
这时,便听得有人大叫起火。智深跳出柴房来,正遇到几个和尚向前院奔走,有人叫道:"师兄,前殿着火,救火去。"智深提了禅杖,也跟了众人向前殿奔去。到了大佛殿时,见佛案灯烛明亮,那佛龛里丈六金身的如来佛像,兀自带着微微的笑容,端坐了丝毫不动。接着有人乱喊,方丈里起火,随着大家向方丈里奔去,见那间精室屋顶上,已突出了火焰,满天烟雾火星,向空中喷射,正是无可挽救。但见百姓和众和尚忙乱了一团,在火焰里奔走。智深放下禅杖,也提了一桶水来帮着救火。正忙乱着,又有人喊着后殿起火了,于是又分了一半人去后殿抢救。那屋顶上火势既大,正殿里大钟撞着报警声,官民来救火的也越来越多。智深眼见那座精室是烧得已成了一片焦土,自宽心了随众救火。火扑息时,大相国寺已烧去了一半。大家见方丈不曾出面,才知道他烧死了。那与智圆遮盖的,自说是他功德圆满,借火归西了。有人知道这和尚行为的,却不免说他引了魔火,遗了天谴。智深看看那大佛像兀自微笑,自己也暗好笑。次日天亮,拿了禅杖,也不告知别人。竞自向城门口走来。那守城门的缉捕兵,因金兵退去之后,城外游勇尚多,未曾撤走。这时城门方开,见鲁智深匆匆走来,肩上扛了一柄粗笨的禅杖。颇有些疑惑,便有人喝了一声道:"这和尚那里去?"智深却不睬他,自荷了禅杖走着。那人见他不睬,便向前扯住他的衣襟。智深瞪了两眼,伸开五指,向那缉捕脸上一掌,因喝道:"洒家大相国寺里僧人,自出城去采办斋物,你拦住酒家怎地?"那人随了这一掌,跌得向地面上一滚。接着又有两个人,也抢上前来,要拖住智深。更有几个人,举了竹鞭子没头脑打来,引得智深怒起,举起禅杖,七搠八搠,益发将守城门一队缉捕兵,都打倒在地。他虽不曾使得力量,有两个在要穴上碰着了禅杖的,便立刻丧命。
智深见这祸事大了,不敢停留,荷了禅杖,提起脚来便跑。也未取向菜园宇廨里去取包裹了,好在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便取道直奔山东济州道上来。一路打听得金兵未曾向山东等地骚扰,地面尚属平靖,只是各州县守官惊慌,白日兀自闭了城门。也有人传说卢俊义在临清城里驻守,金兵兀自不敢侵犯那里。智深听了大喜,便由济州道上改走临清。这邻近河北州县,人民都乱纷纷地向东南奔走。问时,兀自不知道东京金兵已退。又听说到朝廷将山东、河北都割予了金邦,所以怕事的,都先逃走了。智深向他们一路解说着,再向北走。不想到了临清县境,百姓反是妥贴,麦田里麦苗长着尺来长茎叶,远看去大地一片绿色,正是这里庄稼不象曾遭蹂蹦的模样。这日午牌时分,来到一个小镇市上便向一家酒店里走去。过卖迎着问道:"师傅来到小店怎地?"智深道:"过往僧人,要买顿酒饭吃。"过卖道:"师傅,不是我不卖给你吃。于今都统制驻节城里,将地面盘查得紧。过路的人,须到保正那里去说明来历,取得一纸路引,才歇得了店,买得了酒饭吃。"智深道:"洒家由东京来到这里,水陆五六百里,不省得甚路引?到了你这里,却有这鸟规矩"。过卖道:"师傅原谅则个,小人实不敢犯了军规。这保正自在街头居住,师傅烦劳一步,给保正看过了度牒,给了你路引,却不是一劳永逸?"智深心想,卢员外究竟是个将才,他这境里,便这般井井有条。于是问明了路径,来到保正家里。保正见是一个胖夫和尚,荷着手臂也似粗一柄禅杖,先吃了一惊。因道: "小可便是此地保正,师傅有何见教?"智深唱个喏道:"贫僧鲁智深便是。现在临清城里驻节的大名都统制玉麒麟卢俊义,是我结义兄弟,烦保正着个人引我入城去。"那保正听他这话,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着笑道:"师傅由那里来?"智深道:"我由东京来,外号花和尚的便是,你不看我这身刺绣,兀谁冒充得?"说着,卷起衣袖,露出手臂来,让那保正看上面的花绣。保正向那禅杖估计了一番,便拜倒道:"果然是师傅。且请在舍下用些酒饭,小人自当亲送师傅入城。前数日,有十余位将军,由东京来到这里,城里正是热闹,现在正要进兵夺回大名呢。"这保正一面搬出酒饭来款待智深,一面叙述临清兵事。
原来卢俊义自到临清,着戴宗入京请求救兵以来,渺无消息。只有修理城池,休养士卒,以防万一。后来打听得金兵丢了河北州郡不来占领,长驱直入围困东京。并料着东京守军,在一班主和的宰辅手下,十有七八是会订城下之盟,便是暂时退避在临清,迟早还是有事。这时点验人马,由冀州退下来的本部,和一路收容的溃卒,还有一万人。将官却只剩得杨雄、燕青两个人,那个投效的刘屏,却也积劳身故。卢俊义和杨雄、燕青计议多次,现今金兵不来,乐得深沟高垒,操练士卒,囤集粮草,作些守备。临清城面临着一条卫河,不日春水发生,正好沿河设防。于是命燕青带领三千步兵,驻营城外十里,沿渡口派人把守,将渡船都调到东岸,难民过河,要一一查问明白,才放船渡过来,先断了金兵游骑的路。杨雄带一千马军,沿卫河上下游昼夜逡巡。这般不到十日,临清境内便安定多了。卢俊义便把原来城内团练副使何周,由乡间觅了来,劝他说:"国家要我们安宁地方。贼兵来了,兀自要安顿了百姓,才好教军队厮杀,如何贼兵没来,先自跑了?"便请那何周召集往日团练兵,清查户口,逡巡四境,盘查行旅。县官跑了,又在乡间请得一位在籍的退休老侍郎司空录来城,请他主持县政。司空录道:"老夫没有朝廷意旨,如何好来代理县政?"卢俊义道:"侍郎,怎地说这等话?大宋的士地,大宋的臣民都应该来守。朝廷有人守土,百姓兀自要来出身血汗,帮助守土。朝廷无人守土时,百姓便眼睁睁地不闻不问,拱手让人吗?此是侍郎桑梓之邦,小可异乡之人,还愿以颈血来保守临清的这一块土,侍郎就无动于衷吗?"这司空录被他言语所激,就在县衙里南向几拜,权署了县政。他是个七旬老翁,须发皓白。逐日骑了头瘦骡子,带两名年壮衙役,向四乡富贵劝募粮秣,征集骡马,引得全县百姓,纷纷向县城里送着大小牲口粮草。邻县有几股强盗,各掠集了二三百难民,出没粱山泊湖汊子里,听说临清县有卢俊义保守,百姓不曾遭得金人劫掠,便也带队前来投效。这般时卢俊义不但又新增得兵力二三千人,而且境里内外无事,农人便照常耕种。为了临清无事,这临清以东以南也就安定多了。于是山东百姓,唱了四句歌谣,奉赠卢俊义。那歌是:
河北玉麒麟,东来送太平,金兵夸十万,不敢过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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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第四十五回 贼知县试行苦肉计 杨都监细察夕阳城
那金兵自占领了许多河北州县,直逼东京城下,山东边界州郡,一时本也未能去理会。后来斡离不在东京城外与李纲守城军相持,他想到沧州、青州、济州等地,兀自有大宋兵马压迫了金兵左翼。虽是与中原军马相会过多次,可以不必十分介意。那卢俊义一支人马,却是精悍善战,万一横杀出来,却不断了金兵去路?于是连下了几道将令给大名守将,说是卢俊义这批人马,不容他们屯留河朔,能招降便招降了,不能招降,就应设法扑灭,而且愈速愈妙。
那占领大名的金将,是斡离不手下一员大将巴色玛,却只带有五千骑兵,两三千步兵,力量原不甚厚。但金人南下,见城攻城,见寨夺寨,除了和梁山旧军对垒几次之外,并不曾再有阻挡。现黄河北岸的梁山旧将,在河北几仗,死亡殆尽,卢俊义又带着残兵,避走临清。他还有甚戒惧?只将步兵守了城,骑兵在南北两道逡巡。这时接到斡离不的将令,要扑灭卢俊义,却煞费踌躇,他正打听得卢俊义在临清屯兵养马,深沟高垒,作一个可战可守的局面。这几千人马,如何能把卢俊义扑灭?还是招降为是。说到招降,大名城里现放着一个惯手,便着人将他传来商议,此人非别个,便是当日停云寨知寨水兆金。他浑家被斡离不收纳为妾,已有了内应。自说得那沧州王知州开城投降,斡离不益发重用他。金兵虽是将兵力占了城池,他们懂不得中原语言文字,要向百姓索取财物,征用人力,都老大棘手。必得要个中原人物来作个奴才首领,才能驱用这无穷无尽的奴才。因为如此,斡高不看透了水兆金是到金邦来求取一套富贵的,只要他富贵趁了愿,没甚事不能作。于是便着他当了大名知府。那水兆金一个小小知寨出身,作到了这般大官,自是喜得心痒没个抓挠处。他瞧见斡离不大军围困了东京,大宋江山,便是金邦的,老早地投降了金人,虽不是开国元勋,却跑在亡国大夫前面,自是一生吃着不尽。在这时候,将中原土地人民多多向金邦进些礼,多得金人一些欢喜,将来要升官发财,便有个请托张本。恁地时,他在这短短的期间,只管派人向附近州县守官劝降。那胆大些的州官,兀自要守城待金兵攻打,自是不听劝降。那胆小的州官,早已弃印逃走,将空城交给了百姓,现今由不成器的莠民摄了县篆。本不是个官,水兆金既许了他官作,又作保金人不来攻打,那些莠民,如何不跟了水兆金走?因此也很劝降了几个城池。
这日巴色玛将水兆金传唤到行辕里,告诉他,现今斡离不元帅要招降卢俊义,问他有甚法子也无?水兆金躬身答道:"启禀将军,这卢俊义虽是梁山泊上一位副总头领,原来却是这大名城里一位万贯家财的富员外。只困被宋朝贪宦污吏所害,逼上粱山,所有金银财宝,那年粱山贼人攻打大名,都劫掠去了,田园房产移走不动,却收没入官。金邦若是给他大官做,比他现职还大,又发还他田园财产,让他能回故乡享乐,他有甚不愿意?"巴色码道:"既然如此,就着你亲自到临清去劝降他一番,如何?"水兆金道:"将军差下官去,下官焉敢不行?只是卢俊义手下述有两员好官燕青、杨雄,未必一致受劝,而且有万余兵马,尚可一战。不拿他在手上,如何劝说得动,现今馆陶县新任知县王全,是小可妻弟……"巴色玛笑道:"你那浑家王氏,已由元帅纳作妾室了,恁地你兀自还叫王知县妻弟?"水兆金躬身禀道:"虽是恁地,因岳家不愿断了这层瓜葛,前妻有一个寡居的阿姐,又嫁与了下官,因此下官与这王知县依然是姻戚。"巴色玛笑道:"怪道你保了这王全作馆陶知县,你倒和他有两层亲谊。你且说他是你妻弟又怎地?"水兆金道:"小可深知他足智多谋。且饶有胆略,敢作敢为。"巴色玛道:"有人道他是个泼皮出身。恐怕不似你这般夸张得有能耐。"水兆金道:"下官不敢隐瞒,那王全正是个泼皮出身。但当此兵荒马乱之时,若非那要钱不要命的泼皮,兀谁敢在两国战场上作官?因他求取富贵,舍得性命,下官便想了一条苦肉计……"说着,他便将定的苦肉计,与巴色玛叙说了一番。因又道:"只要卢俊义上了这条计,要杀要降便都由了将军作主。"那巴色玛笑道:"既然恁地说了,且由你亲自到馆陶去走一遭。事成之后,那王知县是你妻弟,也是元帅妾兄,自必重重有赏。"水兆金谢过了巴色玛,当日带了几十名亲兵,便直奔馆陶县来。这馆陶县与临清甚近,那王全如何不怕卢俊义前来攻打。大名城里金人兀自只有七八千兵马,那里有多余的兵力来助守这偏东小县?这王全也自有他妙计,在巴色玛手下请来十几名金人,无非是些马夫火夫之流,都与也们换了上等衣冠,教他们自称是巴将军手下将官。并由巴色玛作主,委了一名骑兵头目努儿托,作了馆陶团练使,便住在团练使衙署内。王全便召集了县里一些游民,穿着金兵衣服,终日在街上来往,冒充金兵。又将些泼皮掳得乡间的马匹,装着金骑兵,七八个一群,只在近郊逡巡,当了金游骑。城墙上满插了金人旗帜,向外宣言,有金兵三万驻在城内外。卢俊义虽不相信,却也猜不着是一座空城。便也不曾和这里乌合之众接仗。
这日水兆金带领随从,叫开了城门,直到县衙里歇脚。王全参谒过了,便道:"姊丈,你现在是大名知府,怕附近州县,都听你调动。你那里安插不得我?却教我在临清旁边坐守,昼夜教我提防了卢俊义那只大虫口幸是小弟挖空了心血,想出许多小计来遮掩空虚。不时,卢俊义若抽一支劲旅来袭取这座城池,却教我应付不得。"水兆金笑道:"我这次来便是为了此事。"于是将定的计划,向王全说,那王全虽觉得这事担了几分危险,却也是个建功机会,如何不依?到了次日,把所有假扮的金兵,都换了中原衣服,在城的金兵都藏了起来,写了几张榜文,张帖在四城,说是馆陶县知县。杀了金邦驻城将领团练使努儿托,现率全体官兵反正。并请驻节临清的卢都统制,进兵本县,以防金兵前来报仇。全城一些残留的百姓,自是欢喜。那王全并借了两颗金兵人头,号令城门。四城大开,由着百姓自由出入,采办薪水。迟了半日,他带了两骑随从,在马项颈上悬着假金将首级,顺了大道,直奔临清城来。
到了卫河边上,隔河大叫:"馆陶来人王全,有机密大事,要见卢都统制。"早有巡诃戊卒,禀报守将燕青。燕青亲自出营探望,见不过是三骑人,便放了渡船,将他们渡过河去。见王全既未着盔甲,又没带兵刃,料也不敢有甚反复,着两个精细小校,将他们送入城里。那王全一路行来,见临清城防守谨严,兵马精壮,心里暗想,若不早来投降,这里兵马早晚也必开入馆陶,究系自己先动手为妙。于是加倍小心,把见主帅的回答言语,都暗地默念了两遍。到了都统制行辕,便在门外等侯。那卢俊义听说是馆陶县的知县杀了金将前来反正,便击鼓升帐,在中军帐内坐了,着王全入来。这正是一座旧留守司衙门,大堂作了中军帐,枪刀剑戟由门首直列到大堂上。两旁排班的将校,都是狼腰虎背,盔甲鲜明,直挺的站了。大堂前一列几面大旗,被风吹着飘动,展开斗大的卢字。王全心想,不料宋朝将领,也有恁般威风,却不可大意了说话。于是远远跪在阶下,朝上拜了几拜,将提来的首级两手高高举起,口里唱名道:"馆陶贼县官王全,斩得金将努儿托,哈托首级,前来敬献。"卢俊义着小校将首级取来呈验了,头上剃了半匝短发,两耳有大环眼,正是金人。首级放在一边,卢俊义便问道:  "王全,你来我处反正,自是忠义可嘉。但听你口音,不是这里人,何以却从了贼作官?"王全道:"小人早年在燕山经营生理,被金人掳去,逃走不了,只得委曲相从。这次金兵南犯,一路占城夺地,却缺少文官替他发号施令、管理百姓、征集粮草、勒索财物。那金将因认识小人,便把小人作了这馆陶知县。小人知道卢将军在临清,只昼夜盼望了大军前去夺取城池,小人便开了城门作个内应。不想等了恁般时日,不见动静。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无可奈何。前两日镇守馆陶的金兵,都被调回了大名,小人才请了两个贼将吃酒,将他灌醉,砍下首级。城里还有百十名金兵,衙役和百姓关起城门来,一阵捉捕,都已砍杀干净,这座城便夺了回来。只是怕大名的金将得了消息时,必定前来报仇,那是一座空城,如何保守得住?小人不走,必是白送了性命。因此解了这两颗首级前来逃难。小人不想邀功,但求在都统制治下,作个大宋百姓,于愿已足。但只可怜馆陶那一城百姓,金人杀来时,必然个个全休。小人虽然逃出,兀自惦念他们不已,尚望统制搭救则个。"卢俊义听他这番言语,向他脸上打量时,却见他愁眉苦脸,妤像故意作了一种忧郁情形也似。那厮战战兢兢地跪在面前,高鼻削腮,眼珠转动,兀自隐藏了几分奸相。正自不曾打听得他详细身份,知道有歹意也无。便伏在公案上,伸头对他看了一看,因正色道:"王全,你必曾听得我这里军法严明,你若到我这里行诈时,我不难将你剁成肉酱!"王全伏在地下,爬着近前半步,又拜了一拜。因道:"小人有几颗狗头,到将军这里来行诈。小人自是中原百姓,也自有法糊口,却为何要到金人手下讨饭吃?便是小人真有胆行诈,小人带来的这两颗首级,却不是假。小人来了,又不想回去,也邀不着金人功劳,行诈怎地?将军不信,可差飞马探子到馆陶去张望张望,看是空城也不?但是探子去迟了,金兵袭了城池,却休怪小人撒谎。"卢俊义听了,默然一会儿,且着王全退出辕外,派人款待。自己退了帐,却飞马传了燕青、杨雄入城到行辕商议。
二人来了,卢俊义又告知此事,因道:"这王全所作的事,本来无可置疑,但是我看他满脸带了刁猾相,却怕他其中有诈。"杨雄道:"兄长休恁地多心,那王全也没有三头六臂,却敢投身到临清城里诈降?便是诈降他共来三个人,也济不得甚事,怕他怎地?他说馆陶是座空城,我们何不取了来,建个犄角之势?便是王全不曾反正,仁兄也曾言道,兀要把馆陶、冠氏两个城池拿来,好分路进取大名。于今有了这机会,却反放过。"卢俊义道:"我正为此,邀二位贤弟来商议。若是王全不过是来献两颗首级,给他些赏号,留他在城里便了。他诈降与否,却不必睬他。于今要凭了他言语,前去夺取馆陶。若那里有伏兵,却不是中了他计?"燕青道:"此事易为,我们多派细作到馆陶去打探,若是座空城,便立刻去夺了。若有戒备,便罢休。"卢俊义拈须微笑道:"小乙哥,这等精明处,我也不会让你,我怎地不知道多派细作去打听?只是这座城池若是空的,我能去抢,金人也能去抢,待我把馆陶的情形打听得清楚时,却怕金兵已抢到了馆陶了。我们若要去夺这个城池时,事不宜迟,便是今日出兵。我想自带三千人马去走一遭,就烦二位贤弟守着临清。"燕清道:"既是馆陶的虚实尚未探听得,统制是三军之主,如何去得。还是由小弟前去为妙,万一有甚疏虞,便请杨兄在后接应。"杨雄道:"恁地时,却是愚兄前去,小乙哥可在后接应。因为我带的这部人马,本是游击队伍,移动了也不牵动防地。"卢俊义道:"馆陶若是空城,我兄弟三人任凭兀谁前去,好歹也拿了过来,所怕的是王全这厮若是诡诈,却必须愚兄自去,方得无事。"燕青道:"且将王全留在临清,却也教那厮无计可施。"卢俊义抚须沉吟了道:"我也曾想到此,若不教王全同了我们去,那守城百姓,如何认得我们?必须要他随在马前,才好叫开城门。"杨雄挺起了胸脯,作色道:"我兄弟水里火里大踏步走过,甚等人不曾见着,却怕了王全这般渺小人物?兄长若差小弟去走一遭时,我便将王全带在身边,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手起刀落,小弟便先杀了他。一路之上,小弟多派探马打听那壁厢情形,探得实在了,方始进城,料无差错。"卢俊义见杨雄坚决了要去,燕青也不十分阻拦,也自忖思着,若太仔细了,白丢了这座城池不曾取得,却不是教人笑话?于是便准了杨雄带着一千五百人马连夜向馆陶去,又着燕青带一千五百人马在后接应。
临行之前,又把王全叫到内堂,酒肉款待,详细问馆陶情形。那王全见卢俊义盘查得紧,益发料着他是有意去夺取馆陶,更是装出忠厚模样,只道馆陶百姓昼夜望着这里兵马前去。他是力量太小,不能带了全城百姓都逃到临清来。卢俊义见他言语里面并无破绽,便着他随在杨雄队伍里前进。那王全见卢俊义本人并不前去,心里颇是懊丧,但他脸上却不露出形色。只是在杨雄马后,跨了一骑马走。杨雄督率了一千五百人,顺了大路向馆陶进发,路上并不见到有甚阻拦。冒着风霜,行了半夜,次日上午,踏进馆陶境界,一路遇到几拨流星探马,都回报馆陶县闭了城门,只有老百姓在城上厮守,却不见到一兵一卒。又行了数十里,却在路上遇到馆陶逃难来的百姓,成群结队向东北走。杨雄拦住几个年老的,用好言慰问。他们道是馆陶城外百姓。只因城里王知县将守城金将杀了,拿了首级,到临清去献功,金兵却不见了。现今是一座空城,城里百姓将四城闭了,只等临清兵去。若是临清兵马不去时,大名金兵来了时,必定要屠杀百姓报仇。我等住在城外,城门又喊叫不开。怕是金兵猛然来了,不免首先遭殃,因此都投奔到临清去,好有卢统制和我们作个保障。杨雄问过两三拨,都是如此言语,王全打马向前,到了杨雄面前,躬身道:"将军见吗?这些百姓说的话,须不是小人教得。那城里百姓,是恁地等着这里大军前去。"杨雄经过这番查问,对他为人,也就十分相信了,催动人马直奔馆陶县城。
这日酉牌时分,大军到了城边,杨雄先不忙进城,将队伍在城外东岳庙里驻扎了,教士兵们好休息一宵。一壁厢着王全叫开城门,派了十几名精细小校到城里去打扫行辕。明道是打扫行辕,暗地里却是教他们察看城里动静。杨雄骑着马,绕了城外濠河,曾向城墙上打量了一周。见城墙上空荡荡的,不曾插得一面旗帜,也不见城墙上有一兵一卒。那西门外斜阳照在城楼上,金晃晃地。那城上长着一丛丛的老树,三五成群的乌鸦,或飞起在城墙上打盘旋,或站在树枝上噪呱了,可以知道这城墙下面,并不曾隐藏得有甚人马,不时,这乌鸦怎能像平常一般,自在地在城墙上来去?杨雄将城墙围走了一周,遥见城里有几缕炊烟升起,人家已到做晚饭时。想得那城里,还平常地过活。把城墙巡视了一周,依然回到东门外来。那东岳庙外,紧邻了一片菜地,正长得绿油油地。菜园外面,麦地里夹杂着几块油菜地.正开了黄花。像一片黄云罩在地面。斜阳照在上面,那菜花益发黄得发了光彩。庙门口几棵高大柳树,和城濠外一片柳林相接,在阳光里摇着翠浪。那菜花外面,有一座小小的土神祠,横立在斜坡上。庙前一棵老槐树下,不久有人烧着祭神香烛,那石香炉上,兀自缭烧着青烟。杨雄周围打量了,心想,城里城外没一些子杀气,怎会有甚埋伏?看那王全言语,必是真情。正这般思忖时,见大路上两个老百姓,挑着柴草,背了斜阳走来。杨雄便着随从骑兵,引了那几名百姓过来。他们见是中原军士,放下了担子,跟着骑兵走到杨雄面前唱喏。杨雄欠身道:"父老休得害怕,我是临清来的兵马,临清是卢俊义都统制驻守了,他是有名的河北玉麒鳞,谅你等也闻名已久。"两个百姓躬身说是。杨雄道:"现今城里既无金兵,为何关了城门?"一个年老的百姓道:"是这里的王知县,把金将首级带去临清献功时,临行曾告诉了一班年老百姓,叫他们好好把守城池,休让金兵赚去了。他在临清请得兵马来,他自会出面叫开城门。因此城里守城百姓,将城门关得特紧。将军若是和王知县同来,他自会去叫城。"杨雄见老百姓恁地说,颇觉相符。又盘问了一些城内外过去情景,也与王全所说一般,自又放宽了一番心。同到庙门口时,却见斜阳影里,有十几个人自城墙上紧握着绳索,缒了下来。遥远地看不甚清楚,便着手下十几名马箭手,骑马前去探看。不多一会,那十几名骑兵,押了十几名城内百姓前来。他们担着食盒,扛着整腔宰剥好了的猪羊。为首两个年老百姓,见杨雄周身着甲,挂有长剑,扑地便拜。因道:"城里百姓,听得将军来了,特公推小人前来恭迎。仅有一点孝敬,聊表寸心。只因天色晚了,不敢开城,所以由城上缱了下来。小人等明天可一同引导将军进城。"杨雄见老百姓如此谨慎,如此忠心,便不再疑惑甚的。赏了犒军百姓银两,着小校们将猪羊肉抬入庙内,预备分割了给兵士们吃。说话之间,更鼓棚内起了初更,他也回帐安歇,静待明早入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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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回

第四十六回 贪杯中计杨雄被俘 飞马叩庄汤隆传信
馆陶县城外,这夜平静无事,除非是杨雄行辕里的更鼓声,咚咚地响了一整夜。到了次辰起来,却是个阴霾天气,半空里虽下过几点小雨,恰是不打湿尘埃。风吹了尘土飞腾了满天。这东岳庙在旷野地方,风沙特重,人在屋子里,耳目鼻口,兀自扑进沙尘去。那王全陪同杨雄分住在后殿神龛下面。他便向杨雄唱喏道:"这庙宇失修,又没个窗格风门,将军驻节在此,特辛苦些个。何不早些入城?将军且得休息,弟兄们也好找个适当所在安营。"杨雄道:"恁般大风沙,早些进城也好。"王全道:"小人只在将军身边,听候调遣,何时进城,听后将军一言道得便是。"杨雄看天空里风沙刮得阴惨惨地,日色无光。这东岳庙里,也不便埋锅造饭,却不如进城去吃早饭。于是下令兵马整顿鞍甲,即刻入城早餐。那王全见一切车成马就,料得杨雄不是那种变幻莫测的人,便坦然的随在身旁,不多言语。到了辰牌时分,东岳庙外,鼓角齐鸣,风沙里面,展开了旗帜的影子,杨雄率领了兵马,就向馆陶东门前进。杨雄身着盔甲,手上拿了长枪骑在马上,兀自提防着万一。那王全到了这里,并不骑马,杂在昨日那群恭迎的百姓里面,走在杨雄马头前面,到了城墙脚下,昂头向上面高声大叫道:  "王全回来了,你们快开城迎接临清来的兵马。"城墙箭楼下,也站有一小丛百姓在那里观望。听了这般言语,便一齐拥下城来。不多大的时分,吊桥放下来了,城门也开了。有百十名老弱百姓,先出城来,站在城门洞一边,排了前后两班。杨雄骑在马上,自不免打量一番,早见昨日派进城打扫行辕的小校们,也排班在那百姓最前面。便伸着马鞭子向他们招了两招。便有两个小校跑到马前,向杨雄禀报:"行辕已打扫得十分洁净,小人当在马前带路。"于是杨雄一马当先,跟随了众人就进城去。他两手握住了长枪,正预备随时提防了埋伏。他手下几十名精悍随从更是解得这个道理,拿了兵刃,簇拥了杨雄入城。
他入得城来,四处张望,正不见有甚意外的迹象。那大街两旁商店人家,照常生理,便是路上行人也自在来往。见着杨雄兵马过来,行人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人家屋檐下静静地看望了。杨雄见这个城市,倒是不恁地受到金兵的骚扰,房屋没有烧毁的,百姓也不象战场上其他州郡那般零落。在马上却也暗自思忖了,那王垒说是这馆陶城内外,曾驻守过大批金兵。不想那奸淫掳掠的金人,在这个城市里,却十分守纪律,不曾作下罪恶。到了行辕里,我却要叫那王全来,仔细盘问了。如此想着,少不得在马上益发四处张望,那王全随在马前马后,恁不瞧科了?只是紧紧跟着,并不言语。到了行辕,杨雄看那是座旧衙署略略收拾干净的,墙上帖了金人榜文,兀自未曾揭去得。回头见王全在身旁,便道:"你如何这般大意?让我落脚的地方,兀自贴着金人榜文?"王全躬身道:"正是小人不曾事先入城打扫干净。待将军歇马时,小人当告便稍时,布置一切。"杨雄下得马来,步进了衙内,跟从来的小校们,也就分布在衙署内外。王全跟随杨雄来到内堂,便在阶下站定。躬身道:"这风沙兀自未息,将军且请少息。想后面燕将军兵马,必定就到。恁般天色,城外不便驻守,小人当立刻前去安排驻兵之所,一面也要去征办粮秣,免得临时慌张。"杨雄听他这番言语,十分在情理之中,便允可了他前去。他来到这衙署后堂,见椅案陈设齐整,厨房里烧好了茶汤,由小校们押了衙内旧差役将茶壶茶碗一托盆托将来。又有个差役提了一桶热汤来,桶盖缝里兀自向外热气腾腾地。杨雄见了,心想,刮了满身飞沙,正要净一净手脸,来得正好。料着无事,且卸了甲,先把七孔里尘土洗洗干净。于是把枪倚在墙角落里,解下了佩刀,也挂在墙上。将那一桶水,都倾在脸盆架上洗脸盆里。弯了腰,卷起衣袖,两手捧着水,洗了脸和颈子。见那交椅上,铺了软厚的椅垫,便坐下捧了茶碗吃茶。
这里自有几个心腹随从在屋子内外伺候,他们见杨雄卸甲吃茶,自是清闲了,便有一个上前问道:"这厨房里安排得酒饭现成,将军吃饭也不?"杨雄道:"若是现成,饭将来吃些也好,酒却罢了。"随从答应了是。不一会,引着这旧衙里厨子,提了两支食盒进屋来。那厨子倒有礼节,放下食盒先向杨雄躬身唱个喏,然后揭开食盒子盖来,里面是一大盘子红烧牛肉,一盘子盛了一支薰鸡,一大旋子酒。都端来桌上放着,那酒气浓厚,向鼻孔直扑将来。他又打开那个食盒子来,里面是葱蒜爆的羊肉片,将大盘子盛的,又是十来枚蘸酱鸡卵,一大碗肉汁,十来个馒首。那厨子一样样搬到桌上,又陈设了杯箸,倒占了大半边桌子。杨雄望了桌上道;  "我自不曾说要酒吃,将来刚甚?"厨子叉手道:"启禀将军,这馆陶县里,有几家糟坊,酿得好百花酒,远府州县,兀自向这里来张罗,将军到了这里,便是不会吃酒,好歹也尝些个。"说毕,自退去。杨雄见桌上陈列了这些佳肴,心里暗自思忖,我偌大洒量,自吃两三盏,打甚紧,我也听人说,馆陶城里有好百花酿,若不吃些,却不是辜负了来这遭。于是坐下来,先拿酒盏,在旋子里舀了一盏酒起来,先进到嘴里尝尝。这酒初入口,却也不见有甚格外猛烈处,想是吃少了,没尝出味来,将手扯了一只薰鸡腿,放到口里咀嚼着,另一只手扶了洒盏,情不自禁地便端起来吃了。只三四举,把那盏酒便吃光了。心里暗想,今日初进城,城防尚未布署妥贴,休是吃得醉了,误了大事。于是推开酒盏,且取了馒首来吃,一面大块子夹了牛肉咀嚼。但是将眼瞧着那旋酒时,兀自嗅着阵阵的酒香。他又想了,怕甚鸟!这旋子里须是不放着蒙汗药。休道这一旋子酒,便是两三旋子我也吃了下去。恁地想时,便把那旋子放到面前,益发自在地吃。吃得口滑,把那旋子酒都吃光了,正是点滴不留。自己看了那酒旋予,猛然省悟,这酒入口时不恁地,吃下去了,胸口里兀自有些阻塞着。自己有大事在身,休为了嘴馋,闻出祸事来。要吃酒时,也等了燕青来。于是推开那酒旋子,只拿了馒首吃。
忽然有个随从奔了入来,大声喊道:"上启将军,城门开了,有军马入城。"杨雄站起来问道:  "是燕将军接应人马到了也不?一随从道:"正是不曾看到来军旗号。"杨雄道:"快快与我备马。"说着,走了两步,便要去取墙上挂的佩刀。不料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哄当一声,跌在地上。便在这时,衙署外人声大喊,有一群人涌将入来。几个随从,在屋子里只叫得苦,有个机警些的,便道:"我等在这里等着恁地?必须把杨将军背走,免得遭了毒手。"于是两三个人向前,在地面抬起扬雄,便向屋后逃走。只出得后堂院内、早有十几根武器,由屏门角上拥出。随后现出一丛人,当先一个,便是那个投诚的王全。他喝道:"你等想活时,把杨雄放下。我直告诉你,你们已中了我的苦肉计,入了我的圈套,埋伏在城外金邦大兵,已进了城,休说你等一千五百人马,便是一万五千人,也休想逃走一个。"这几个随从,手无寸铁,主将又被药酒蒙过去了,若待不允,白送了自己性命事小,杨雄必是为他们自在地砍杀了。只得把杨雄放下,站立一边,由他们摆布。那王全笑喝着率领的帮手,将绳索把杨雄和随从都缚了。然后用冷水来灌到杨雄嘴里,将他救醒。杨雄睁眼看时,后悔不及。见王全率了一二十名兵丁,手拿一把雪亮朴刀,站在当面。便大喊一声道:"好贼!你诓骗了我入城,却这样害我。不久临清兵来了,教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是好男子,为救全城百姓,上了你圈套,我却不怕死。你手上有刀,快砍了我。"王全笑道.  "杨将军,你休怪我,这是大名水知府定下的计策,并无加害之意。稍停,他来时,我自引你去见他,他必有好言语对你说。"杨雄道:"你说的是水兆金那贼。我是好男子,我不愿见他,你砍了我。"说着。瞪眼望了王全。王全笑道:"杨将军你发怒怎地?赵官家兀自下了诏书,割让三镇,这早晚黄河以北土地,都是金邦的,你们在临清那些须兵马,正是瓮中之鳖。还是趁了赵官家尚未把城池割让出去,你等先归顺了大金,城池交过来时,必是先让你们兵马驻守,那番富贵,一定远胜今日。"杨雄两手虽是被反缚了,两脚却未曾缚得。他圆睁了两眼,红着面皮,向前直奔了去,抬起一脚,向王全腹部踢去。大声喝道:"我为大宋人民,除了你这上卖祖宗,下卖子孙的贼!"那王全正不曾提防得,随了他这一脚,撞跌到一丈路以外。这些兵丁,都知道杨雄是筹好汉,没有人敢向前来拦阻他,只有两个精壮些的,将王全在地上拖开。杨雄向他们道:"你们快将我绳索松了,不时,我挣断了绳索时,先把你们砍得粉碎。"大家听说,挺了手中兵刃,只遥遥地将杨雄围困了,不敢向前,却也不放了他走。杨雄直立在兵刃的中心,睁了眼道:"看你把老爷怎地?"正争持不下,杨雄却又听得衙外人声大喊,彷佛在厮杀着。心里十分焦急,便跳跃着打算将绳索挣断。那些贼兵生怕他真个把绳索挣断了,便有人向他腿上放了一箭,杨雄弯了腰看时,大家一拥而上,把杨雄推倒在地。益发取了绳索来.将他两只脚缚了。杨雄睡在地上,只是乱骂。这些兵丁,料着他无可如何了,便不来理会他。杨雄在地睡着,听那喊杀声时,又已慢慢平息下去。
到了午牌时分,那些围守的兵丁们,纷纷说是临清兵马,已杀出城去,向东逃走,城里已经无事。杨雄听了,心中也自暗喜,自己虽是被掳,所幸那一千五百名人马,不曾全数被俘,却也稍轻己过。事到于今,没甚的可说,只有等待一死。如此想了,便安心躺在地上。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些贼兵将杨雄扶起,拥到衙署大堂上来。杨雄见堂上下有许多贼兵站了班,公案上坐了一个穿蓝袍的人,头上却戴了瓮盖也似顶金国帽子,正是胡汉参半的衣冠。心里想着,这:0是中原人氏降了金朝的官吏。这等人,还有甚心肝,值不得和他言语。便挺立在堂口,睁眼望了他,并不言语。那站班的贼差役,便纷纷地向他道:"这是水知府相公,杨将军你还不向上施礼。"杨雄望了道:"原来你就是水兆金那贼。你待把我怎地?"水兆金拱手道:"你休得使性,听我说,这赵官家战大金邦不过,兀自向金主上表称臣,你发甚呆倒要作个忠臣?下官有意将你放了,去劝卢俊义来投降。下官可以在你面前立下一道赦书,所有来降的人,不问文武,一律官加三级。"杨雄喝道:"谁和你这贼子说话?要砍便砍,要杀便杀,这早晚临清接应兵到来,教你死活不得。"水兆金道:"杨雄,你把王知县踢伤了,我不怪罪于你,好言相劝,你却张口便骂人。"杨雄道:"你这贼知道甚好歹,浑家给人占了,你还向那人叫恩主,当奴才。水兆金,我却愿意用好言劝你,你枉顶了个人头,不如自尽了罢!"水兆金听言大怒,待要将杨雄杀了,无如巴色玛要的是活人,待再要用好言去劝他,无如他当了满堂吏役揭发自己短处,教人忍受不得。因向左右道:"把他押了下去。等捉了燕青、卢俊义,益发解到大名去重重问罪。"说着,那些衙役吆喝了一声,将杨雄推下堂去。那杨雄听到他说要捉燕青,料着接应兵马也就快到城边,且忍耐了,看水兆金怎地。
这时,燕青在风沙满天之下,果然来到馆陶境内,一路之上,连接马探报道,进城的兵马,已杀出城来,道是杨将军被俘。燕青听了这番言语,大吃一惊,一面戒备,一面差人飞向临清禀报请示。后来续有杨雄亲随杂了败残乱兵,来到队伍前,把详细说了。道是辰牌时分,王金声称燕将军后部人马来到,开城迎接。那人马进得城来,正是金兵。我们在大佛寺里驻守的兵马,得知情形时,金兵己杀到庙门口。大家夺了兵刃,便抢出来巷战。只因杨将军行辕,早被金兵围困了,我军冲杀不上,只得就近杀奔东门,夺门出来。杨将军身在何处,兀自不知,那金兵却不断叫喊,说是杨将军被俘了,你们还不弃甲投降。这话虽信不得,恰是不曾见杨将军出来,想是凶多吉少。燕青听了这话,打听得行军所在,到馆陶城只有三十里路,便择了附近一所坚固的村寨驻了兵,分派精细小校,四处打听消息。路上见有自家败退军队,都收留下来。一日功夫,却也收容得数百人。但是据细作来报,大名金兵,已有五七千名到了馆陶,自己力量单薄,攻打不得,若再误事时,临清便不可守。自己没了主意,只是坚闭了寨门。自己周身披挂,在寨墙四周巡视,等候卢俊义将令。
第二日未牌时分,风沙己停,太阳照着大片麦田,一碧万顷。绿地中间,画了一条赫色宽线,那便是人行大路。远远看到这大路上,飞起一股黄尘,由远而近,正是有骑飞马奔来庄寨的形势。燕青正在盘算如何去打馆陶,如何去救杨雄,看到这骑飞马,心里便想着若是探马到了,听得一些贵重消息也好。果然,那马到了庄外小濠边上,便停住了。马上坐着一个人,身若皂布直缀,戴了范阳毡笠,虽看不清面目,却不像这里差出去的细作。便大声喝道: "来人是谁,待向哪里去?"那人取下毡笠,昂头大声叫道:"小乙哥,好教你出于意外,小可回来了。"燕青向下看时,又听那话音,知是金钱豹子汤隆。便笑着拱手道:"前在冀州一别,不知我兄何往,阿哥何以到这里来了?"汤隆道:"且请开了庄门,小可自入庄说话。"燕青大喜,吩咐左右开了寨门,亲自迎到寨外。汤隆下了马,将缰绳交与了兵士,与燕青携手入庄。燕青道:"阿哥由西面来,莫非也在馆陶城内。"汤隆道:"益发教你欢喜,不但小可在馆陶,时迁兄弟依然活着,也在馆陶城内。"二人说着,来到一间庄屋里坐地。
这是燕青暂设的中军帐,堂屋正中,设了公案,放了令箭架子,两旁摆了明晃晃枪刀剑戟,几张木架支着,直列到阶下。阶前院落中心,插了两面大旗,其中大书一个燕字。挂刀随从,分班站列了几重。汤隆点了几下头,因道:"小乙哥自是精细人,便是带一小部兵马,这军家法度,自必安排个模样出来。杨雄哥哥像你这般时,却也不吃了这次亏。"燕青与他在堂屋中椅子上坐地,正待问话。汤隆道:  "这是中军帐,我自要吃些酒饭,且和小乙哥旁边屋子里叙话。"燕青会意,引着他到旁边舍屋里来坐地,叫小校们寻觅了一葫芦瓢酒,七八个冷干馒首,放在桌上,教他们回避了。汤隆挨了燕青坐下,低声道:"自那日战场失散,小可受伤,赶大军不上,自料必死。不想乱军里遇到一个乡人,便得了救。这人早年在蓟州作生理,便被金人掳去了,那时却随了金兵来到中原,在军营里作个运粮旗牌。他在大军之后,经过战场见我坐在干沟里,便来和我说话。彼此道出是熟人时,他就教我一路进入大名城。这金兵营里,用着我中原人士很多,大半是蓟州、幽州、燕山人,为了金人先占了那里,那里人懂得金国人那鸟性,小可自会说蓟州言语,便冒充了那里人,在运粮营里乡人手下厮混。不想过了几天,遇到时迁阿哥,也在这运粮营里。"燕青点头道:"公孙先生、杨雄、石秀、时迁几位兄弟,都是蓟州人,他向能找得同乡。二位却怎地在大名困守了恁久?"汤隆道:"我会到时迁时,知道你们兵马已远走临清,无法通得消息。天天听到金兵报捷,渡了黄河,围了汴京,只是暗地里叫苦。时迁便同我说,我等在大名恁久.若不建些功劳回去,弟兄们岂不说我们降了贼?因此他接交了水兆金手下几个心腹,当了那贼手下一名随从骑校,预备找些机会。时迁又能说几句金邦言语,他自幼小常在金邦走动,那贼倒十分相信。这次水贼到馆陶来,时兄打听到这贼要陷害我俊义兄长,便跟了来预备随时通知消息。为了多个帮手,把小可也荐到水贼手下,作了一名伙夫。不料杨雄兄长到馆陶时,水贼却带了亲随避在城外,以此通信不得。后来杨兄被俘,我军退走,水兆金才敢进城。时迁兄弟和小可,也都到了城里。昨晚上时迁兄弟进得牢里,已和杨兄通过言语。若要救他出牢,自不费事,只是在馆陶城内的,有三千多金兵,若出不得城,却反误了事。所以时迁兄弟,在水贼那里盗得一面出城入境牌照,教小可昼夜奔向临清,向卢俊义兄长商议个良策,如何夺了馆陶,救出杨兄。小可一路行来,知小乙哥已带兵前来接应。遥远地见这寨子上插了大宋旗帜,所以小弟就飞马直奔这里。小乙哥,你为人精细,你不妨想条妙计,夺回馆陶。时迁兄弟曾嘱小可转告俊义兄长,万一事急,他必定先在牢里救出杨雄来,便是两个人两柄刀,也要巷战一番,不能束手就擒,请大家放心。"汤隆一口气将经过叙述清楚了,不知不觉之间,便把那瓢酒先吃干,于是举起那冷幔首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望了燕青如何说法。燕青笑道:"我只是怕杨雄阿哥被俘,金兵便要加害他。若是有时迁兄弟在里面照应,保得他生命,那便不妨事,我们久下著的一子闲棋,现在可以用用了。"于是他说出他们早下的那一子闲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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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第四十七回 试闲棋卢俊义释俘 受重币喝里色换将
那燕青所说的一着闲棋,却是卢俊义早已安排的。因为这个主意是燕青出的,倒还只有燕青一人知道。他便向汤隆道:"阿哥记得前番在冀州打仗的时候,捉了那个金将喝里色。我们行军到那里时,不曾嫌过累赘,兀自将他带着。这却有一点道理,预备用得着他的时候,将他出来。现在我立刻修书到馆陶城里,教水兆金不可加害杨雄哥哥。说明放出喝里色来,交换杨雄。一面就请卢俊义兄长,下书大名府,与巴色玛言知此事。谅那巴色玛没甚么不应之处。"汤隆拍案笑道:"此计甚是现成,斡离不那踌听说喝里色被我恬提了,屡次三番想把他救出,于今我们愿意把喝里色放出来,他如何不允?事不宜迟,小弟愿亲向临请走一遭,亲见卢俊义哥哥。"燕青说是如此更好。便与他另选了一骑好马,又在几个骑兵里面,挑了几骑精壮的小校,护卫了同往临清。燕青人马,依然坚守这个村寨,等候消息。卢俊义听说,杨雄中计被擒了,正是十分懊恼。但在这时,另有一件喜从天降的事,便是关胜等一十八人,飞骑到了临清。卢俊义一来得与众兄弟患难中相逢,二来得了偌大臂助,一得探马报信,来不及穿着武装,在墙上取了一柄佩刀,挂在腰间,单人骑了马,出城向大路直迎将来。不曾携得马鞭,只是两手兜住缰绳,两腿夹了马腹,催马向前。
约莫离城五里路远近,早见一片黄云腾空,正是几丈高飞尘,卷了队快马过来。卢俊义松了缰绳,带转马头,站在路边,等那群马飞奔到面前时,迎头两骑,便是戴宗,史进。卢俊义便大声叫道:"各位兄弟别来无恙?卢俊义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史进哎呀一声,戴宗收住缰绳道:"卢兄却到城外迎着我们来了。"只这一声,后面十六骑鞍鞊上的人,滚鞍下马。卢俊义也跳下马来。灰尘里大家围绕了卢俊义,彼此拜个不迭。卢俊义起身。一手抓住关胜,一手抓住林冲,眼望了众兄弟道:"山河破碎,百战余生,不想今日之下,还有许多兄弟,来到临清厮见,却不快活煞卢某?"原来是红脸笑容,说着话时,脸色黯然,却垂下泪来。关胜笑道:"却喜卢兄身体健旺。"卢俊义道:"公明兄长想是康泰?"关胜道:"某等离开邓州之日,公明哥哥及众兄弟都好。关某直到东京,才知河北哥弟有许多人为国捐躯,着实伤感。"卢俊义叹道:"正是一言难尽,且到城内与各位把盏细谈。"于是首先上马,领着一十八骑将官,飞向城里奔来。未及城门,卢慢义一批心腹小棱,也迎了上来。卢俊义道:"好教你们得知,现在又来了十八位将军,便是我三四个人在此,也教他金兵不敢正眼看觑了临清。于今有了这些兄弟,好歹把大名夺回了来。你们看这马上各位将军在马上是何等威风?"说毕呵呵大笑。小校们赶快在前引路,拥进了临清。到了指挥使衙内,卢俊义亲自督率了差役,将关胜等十八位兄弟安顿妥帖了,便杀猪宰羊在大堂上大排宴席,与各人洗尘,一般地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堂上品字般的排了三桌宴席,众人一面吃酒,一面商议军事。说到杨雄前入馆陶,中计被擒一节。卢俊义叹气道:"不想飘洋过海,经过了无数风浪,这番却在水沟翻了船,吃王全那贼骗了,各位来得正好,临清这座城池付托有人。卢某要亲提一支人马,杀进馆陶,活捉了王全那贼,砍他万段,方消我胸头之恨。"关胜坐在隔席,便起立拱手道:  "兄长休得过虑。斡离不以十万之众,进逼东京,我兄弟还在敌阵里杀进杀出。这王全一个无赖泼皮,权当金人走狗,何须把他放在心上。燕青兄弟既带有千余人马在馆陶城外,明日待关某带领几位兄弟前去助战。待关某看清了前方形势,见机行事,好歹将馆陶城子打破。"卢俊义道:"各位远道而来,且自安息一宿,明日再作计议。"林冲道:"兄长自请安心在临清坐镇了,便是这等小事,如不能代兄长决断了时,弟等还到临清来则甚?"卢俊义听到他们恁般言语,便也开怀畅饮。在今日晚问,卢俊义独邀关胜一人来到后堂,剪烛夜话,密商军事。
二更附近,小校进来禀报,现有汤隆将军拿了前营燕将军符号,来到城外叫城。守城兵士,不敢作主,特来请示。卢俊义站立起来,向关胜道:"不知汤兄弟下落,已有多日,他也今天回来,却不是锦上添花?我须亲自到城上去看看。"关胜道:"兄长如去,关某自当陪兄长走一遭。"于是二人提了朴刀,教小校们拿了灯火,一同走上城墙去。扶了城垛看时,城壕外,簇拥了一群灯火。见汤隆手上,自高举了一支火把,正是有意让城上人看见。他那边看到城上灯光,便高声叫道;  "我是汤隆,由燕将军前营里回来。请你们快去禀报了卢指挥。"卢俊义在城上答道:"愚兄在此,却喜贤弟回来了,开城开城。"他口催军士们开城,自己也迎到城门口来。汤隆牵了马,步行入城。他看到卢俊义、关胜并立在面前,哎呀一声,就拜倒在地。卢,关二人由地上将他扶起。卢俊义道:"贤弟辛苦了。"汤隆向关胜唱喏道:"不想此地此时,得见兄长。"关胜道:"益发教贤弟快活,关某却是同了十七位弟兄一路来的,于今都住在指挥使衙门里,正好相会。"汤隆大喜,便随二人之后,来到指挥衙里。先呈上了燕青来书,并说明自己在大名暗下的勾当,便要请各位兄弟出来厮见。关胜道:"我且陪同贤弟去和众兄弟厮见,也好让卢兄思量个妙策。"卢俊义道:"关兄且在这后堂叙话,着小校们引汤贤弟前去便好。"汤隆允诺去了。卢俊义拿了燕青书信在烛下观看,因沉吟了道:  "将那喝里色放出,换了杨雄出来,没甚使不得,只是便宜了王全、水兆金两贼,我十分不快,关兄可另有良策?"关胜坐在椅上,一手抚须,一手拍案沉吟,因道:"喝里色这厮,与兄等相处如何?"卢俊义道:"那厮初来,恰是不驯,现今却也相处得好。"关胜近前一步,低声向卢俊义叙述了一遍。然后拈须笑道:"谅那水兆金、王全这等利禄薰心之辈,只知道讨好主人,作一个奴才,如何能视破我们这条计。"卢俊义凝神思忖一下,果然是个施行妙计的机会。当夜己近三更,只得休息。
到了次日上午,却由监牢里将押着的金将喝里色引到后堂来厮见,卢俊义一向是宽待了他,只铐了两手,脚上并没有上着镣锁。这时,益发将他手铐除了,小校们直引他到堂屋里来。卢俊义故意示他毫不戒备,身穿绿罗袍,腰上系了丝缘拖着长穗子,头上戴了卐字头巾,竟是一个富家大官人打扮。见着喝里色,便先拱手唱喏,自有通事员站在身旁,代卢俊义译话。卢俊义让他在正中桌案边坐下了,自坐主席相陪,这里正有安排好了的酒肴,一个小校站着筛酒。卢俊义道:"恭喜将军,你可以回国了。"喝里色笑道:"奠非我大金兵马夺了东京,你赵官家投降了?"卢俊义道:"非也。现在南北两国,已经讲和。我大宋息事宁人,已割了三镇。你们的斡离不元帅,已经率领南下的人马,班师北回。这早晚便要经过河北州郡。既是两国不用兵了,我等留下将军怎地?所以备下了一席薄酒肴,与将军饯行。今日便当差几精细小校,伴送将军出境。"喝里色听了通事官把这番话译说了,自是眉开眼笑。因道:  "在贵处勾留了偌久时光,多蒙不杀我,又款待得好,我十分感谢。见了我家元帅,若不见罪时,必须报答指挥使大德。适才指挥说大宋割了三镇,这大名府指挥的故乡,便是我大金的了,足下自也是大金之民。何不就带领所部,归顺了我家元帅?"卢俊义笑道:"祖先庐墓所在,正是抛开不得。如国家真把大名割归了大金,卢某只好随了土地归顺。现在请将军出境,还有一事,便是那馆陶知县主全,前来临清诓骗,道是馆陶为一座空城,请这里派兵驻守。我派了杨雄前去时,那厮却把他捉了,将我千余人马,杀出县城。小可对此事兀自不服,又恐王全加害杨雄,要请将军修封书信,给大名巴色玛将军,请他把我们杨将军释放出来。若是将军由我们这里出境,最好是我家扬雄,也由那边回来。"喝里色笑道:"你说这话,我已明白,你是要走马换将。既是南北两国已不打仗了,却还拘押你这里将官则甚?我自当与你们修书前去。那巴色玛是我旧部,怕他不听我言语?"卢俊义听他如此说了,立刻便着小校在旁边桌上陈设好了笔砚,那喝里色思归心切,吃得尽致淋漓,便起身到旁边桌上,提起笔来,将卢俊义意思,都写在书信上。(笔者按:金人古无文字。契丹用汉人教读,取隶书就土音作字,略有增损。其后辽、金两代,均依此法,作契丹大字,女真大字小字。所以文中所述金人用汉笔墨写字并非杜撰。唯以上各种字,均失传,清末入关之时,曾取蒙古字制满洲字,入关以后,亦渐渐放置,无人习用。附识於此。)然后两手将书信交给那通事官。由他逐字将书信上言语,翻译给卢俊义听了。卢俊义道:"唱里色将军虽说是掉马换将,但彼此相处多时,交谊很好,小可有几挑礼物奉送。另外还有些须礼物,益发请将军顺带了去,奉赠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听了恁般言语,自也无甚猜疑,卢俊义便着小校们挑了四副担子,放在后堂檐下。这担子一色是漆皮箱子,打开箱盖来,里是绸罗葛布、五金器具、竹木细致物品,俱是值钱货色。卢俊义指了四挑,向喝里色道:"这是送给将军的。其余四担,却是托将军带回大名。送给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心里暗自思忖。他们必是看到赵官家也服了大金邦,他们不服又怎地?倒不如这时便作些人情,安好脚路,将来中原天下都归了大金。他们有了大金邦象我这般人物和他引援,他还少不得一场富贵。于是向卢俊义唱个无礼喏,都收纳了。卢像义当了喝里色道:"这便是喝里色将军,你们须是十分仔细了送到馆陶城内。"那七八个挑夫,都拱手唱喏。卢俊义又向喝里色道:"这儿个挑夫,没有人押解,起肩歇脚,未能一律,老大不便。我这里另派一个精细些的小校,押了这些担子。此人也着来与将军厮见了。"便昂头说传那人进来。
只这一声,进来一个汉子,身体十分结实,七尺五六身材,白净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上一部紫色髭须,说话是东京口音。他拱手向卢俊义唱喏,又向喝里色唱喏。看他时,上身穿了件青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扎脚裤,青白纹道交缠,套了八搭麻鞋。戴抓角儿软头巾,却挽了一支范阳毡笠在手,便是全副行装。喝里色看他是个精细模样,便也点点头。酒饭已罢,卢俊义便吩咐左右备马,以便喝里色启程。那封书信自着飞骑向馆陶送去,且由那里守城将官,向大名去请示。书上言明,喝里色已送到燕青前营里,只待城里释放杨雄出来,便将喝里色送过去。
这日午牌时分,汤隆也早是悄悄地告别了各位兄弟,依然单骑回往馆陶燕青营里。喝里色却在未牌时分,随了八副挑子,一个押担小校,走出统制衙后堂。卢俊义站在台阶上,拱手相送。到了二堂口,却有一对兵士拿了兵刃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面生军官,手按长剑,正了颜色,着通事向喝里色道:"奉了将令,护送金将到馆陶去,此事重大,小将不敢胡乱上道,须请金将再受点委屈。再上着镣铐。"那喝里色多日且被镣铐了,自不争得这眼前三五日委屈。自点点头,又受了镣铐。堂后有人推出一辆太平车子,小校们搀扶他上去坐了,然后由骡马拖了上道。那个面生军官,却也带了二三十名兵士,随在军后押送。行了两三日,到达燕青扎营的村寨,他已亲自出来,在路口迎接,迎到庄子里去。虽是不曾解卸得镣铸,却也十分礼貌,酒肉相待。又过了两日,馆陶城里却有两骑使官,拿了书信,到庄前叩门。燕青在中军帐里坐地,两个使官,来在帐前拜见,却是一汉一番。那汉人道:"小人是馆陶王知县所差,这位番校,是大名巴将军所差,有两封书信在此,将军请看,"左右在他们手上接过书信看了,因点头道:"既是大名和馆陶城里都答应了这里议款时,我这里自是即日照书行事。"说着,掉过脸向那番校道:"那喝里色将军,现也在我这营里,你且去向他会话。我这里且修书答复那城里王知县。"这里两个番使,退下帐去,燕青便在帐内修写书信,约定明日正午,两下馆陶东门外走马换将。那番校到了后帐,见过喝里色又见了许多礼物,如何不信?由燕青部下将他酒肉款待以后,他同到中军帐见了书信,又各领了一份赏银,拜谢出庄。
到了次日早间,燕青只点一小队马军,押解了礼物担子,太平车子,向馆陶进发。午牌已前,便到达馆陶东门城外。看看距城约莫有一箭之远,将队伍驻扎定了,两面树起两面大旗,白底红字,红底白字,是筐箩大的燕字。那城里的王全昨日接得燕青来信,又听了去使回报,喝里色确在燕青营里。这喝里色是斡离不手下一员大将,位置在巴色玛之上。于今放出杨雄,能把他掉换出来,对主子便是一件大功。况且大名巴色玛那里,也有文书通知他,照了卢俊义来书行事,他这种奴才人物,自也违背不得。这时他已由监牢里,将杨雄松了绳索,请到值班房里坐地,着人送了大碗洒肉他吃过。亲自到班房里来,向他唱喏道:"过去之事,是小可奉了上司差遣,休得见怪则个。"说毕,奉了一个揖。杨雄在时迁口里,早已得了和喝里色掉换的消息。因为汤隆见过了燕青,扮着金兵模样,带了他原有的腰牌,业已混进了馆陶。他把临清商议妥贴了计策,都将来告诉了时迁。杨雄有了这消息在心里,他还怕王全、水兆金不被他怎地?王全走来向他唱喏时,他大模大样地坐着,却不怎理会。斜了眼问他道:"你既是将奸计来把我陷了,怎地不把我杀了?只管将洒肉我来吃,你那作贼官来的钱,却不心疼?"王全听了这话,不由脸皮气得涨紫了。但是若将言语激犯了他时,他宁死不和喝里色掉换,却不是把一件大事败坏了?呆了一呆,却装着笑容道:"杨将军休得取笑。大名巴色玛将军那里有公文到来,即刻送将军回营,换回在卢统制那里的喝里色将军。"杨雄瞪了眼道:"把我这好男子一条性命,却去换那条狗的命?"王全见他恁地辱骂着,怕是让金人听了老大不便,自己只是呆望了一阵,回头望了随从道:"自是你们伺候得杨将军不好,请了杨将军出来,如何还让在班房里坐地?应当请到二堂里款待,本县也好预备薄酒饯行。"杨雄自在椅子上,微昂了头望着门外天色,看他怎地。王全回头来,满脸堆下笑容,两手拱了两拱道:"这里曾与燕青将军约好,就是今日午牌时分,在东门外换将。这已到了时候,小可特地来请杨将军出城。"杨雄故意作个沉吟样子道:"你这厮特狡诈些,这话是真?"王全道:"若有二意,怎能松了将军镣铐?"杨雄便自己转弯道:"也好!我便和你一路出城去看看。我死也不怕,遮莫你教我上刀山。你且前面引路。"王全见他肯走了,心中自是欢喜,便拱了拱手在前引路。杨雄虽是解除镣铐,手上却没有带得寸铁,班房外已有一批金兵,拿了兵刃等候,王全那厮特乖贼些,他便着这些金兵紧跟了自己,和杨雄隔开了,他微笑着随了金兵走。他身后也有一批金兵跟着,真个押解大虫也似。
一群人出了馆陶城东门,却看到一员银环金将,带了千余骑人马,夹峙在大路两旁。几列旗帜,分张在马前,列开了八字阵势。王全将他引到阵缺口上,便不走了,闪到一边。杨雄见对面一箭之远,是自家人马旗号,接青跨了一匹白马,手横长枪,在旗门外站定。旗门影里,看到喝里色站定了,手牵一匹马向着这边张望。金兵阵里,有人在马上大声高喊,三通鼓响,两下同放过人来。说时,便有一个金兵,牵了一匹马来,将缰绳交到杨雄手上。随着,两方咚咚咚号鼓响起,两方门旗,同时招展。早见那边喝里色骑上了马,一抖缰绳,跑出了阵门。杨雄不敢怠慢,跨上马去。缰绳抖动,两腿一夹马腹,在身后"杨将军请行"声中,便放箭也似,跑出了阵门。在半路上,正与喝里色来骑交错而过。那喝里色却十分客气,在那一霎那间,还在鞍上,欠了一欠身子。杨雄一路上都提防了金兵暗破冷箭,在马上不住回头观望。直到自己阵前,方才放缓了马。这时,便见一个青面紫须精壮汉子在前,引了八个挑夫,挑着八担礼物,从容走向对阵去。杨雄看到这九人时,不觉一怔,那个押挑担的汉子,向他以目示意,并不停步。杨雄省悟了,便也不言语,自按缰缓马,走入旗门里去。燕青在马上拱手道了一声受惊了,却不离开阵脚。听到对面阵上,鸣金收兵,他才在马上传令收兵。那边喝里色带了八挑礼物回城,自是十分高兴,却投想到这八挑礼品,竟是不好收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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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第四十八回 逞贪心雪里蛆掘墓 施巧辩鼓上蚤盗头
当日喝里色进了馆陶城,到了自家势力圈子里,那情形就立刻不同。现今镇守大名城里金将巴色玛,还是他旧日部下,这馆陶金军,又都是巴色玛部伍,和他相比,位分更低。那守城金将把喝里色迎到知县衙门里酒肉供养之外,又请问他一些军机。他道:"现今中山三镇,大宋割让给了我北国,这早晚,河北好歹也拿了来。馆陶是河北州县,宋军自不能前来攻打。而况卢俊义亲自向我言道,要归降北国,料他也不会前来攻城,目下双方按兵不动便好。我且在这城里将息半日,明日黎明我便向大名去,也好在那里迎接班师回朝的斡离不元帅。那卢统制送了我四担礼物,又送巴色玛将军四担礼物。你须知这人是河北一位豪杰,向来不肯正眼看人,他肯将这等重礼送人,却不是轻易事情。那个押解礼担军校,是个送礼人,你等须将酒肉好好款待,休得怠慢了。"这金将得了恁般言语,便来告知了水兆金。水兆金想,虽是有喝里色吩咐,自己是个大名知府,倒要去张罗押解送礼箩担的军校,便又将话转告了王全。这王全却是无得推诿,知道这八个挑夫和押解礼担人都停歇在县衙押司值班房里,原来是因那礼物贵重,不敢随便放置。现时喝里色特地看得起这几个人,益发要款待得恭敬了,便配了几盘菜蔬,大半瓮酒亲自送到值班房来慰劳。
原来这九个人,恰不是平常之辈,押解礼担军校,是杨志装扮的。那八个挑夫却是樊瑞、李衮、项充、杨春、李忠、周通、施恩、焦挺。李、周、施,焦四人挑着送喝里色的礼担,樊、李、项、杨挑着选巴色玛的礼担,这时都在值班房里歇脚。王全将酒食送来了,杨志便起身相迎道:"有烦相公亲自劳步。"王全道:"奉喝里色将军钧令,款待各位。兵荒马乱,围城里面却没甚的吃喝,休得见怪。"杨志道;"相公来了小可正有一事相商。这里有四挑札物,是喝里色将军的,请将军点收了,我等便轻了一副担待。这另四名挑夫是送向大名的,尚希相公照顾则个。"王全被他再三的称呼着相公,觉得此人十分懂礼,心中老大欢喜。困道;  "遮莫有甚为难处,上下尽管说。"杨志道:"这四担礼物,都是些贵重物品,小人押解着,自不止负了千斤担子。必须押解到了大名,亲自呈上礼单,见那巴色玛将军收了,方才放下这颗心。因此这四名挑夫,都是小可心腹人,不能分离。但为了事出万全,另一拔挑夫,交割了喝里色将军礼物,便已无事,小可意思,教他们益发同到大名。一来手眼多有些照应,二来也好教他们八人轮流了挑担,走长路也轻松些。"王全道:"此是小事,依了上下便是。明日天明,喝将军便去大名。他一路扈从自必甚多,各位可以跟随了去。"杨志笑道:"那却十分是好,便请转禀喝将军把他名下礼担收了,小可也省了一半心事。"王全笑道:"上下放心,那自是我份内事。"说着,他又劝杨志等九人,尽管自在用酒饭,然后去了。这里杨志和八位弟兄,将送来酒菜,陈放在值班房里桌上,大家围拢来吃喝。那盘子里是一份红烧羊腿、一只薰鹅、一大盘黄牛肉、一大碗鸡汁,小簸箩盛了百十个馒首。焦挺悄悄向杨志道:"这个鸟知县,还说围城里没甚吃喝,他却将这等丰盛饮食,款待我出力人。"施恩也道:"他哪儿像个一县之主,倒像个虞侯管家。"受瑞遭:"你见他伺候金人,只是个奴才般人物。他到离开了金人,走在中原老百姓面前时,比太平年月州官那般威风,要胜过十倍。"周通道:"我也只是纳罕,如何这里向金将进出传话,都是他的事,这在金将眼里,却不曾看得他值一文钱。这鸟知县,他却去从了贼来当得。"杨志眼向了大家望着,摇摇头道:"各位是忘却在哪里说话了,我等肩上自担着血海也似干系。"各位弟兄听杨志恁地说了,想着也是,从此见了王全任何卑鄙行为,都不说甚的。那王全来往奔走了多次,代他们将礼担子交纳了,并在水兆金那里拿了通行文书一封,派人送交杨志,着明日随了向大名去的大队车马同行。这个送文书来的人,恰是鼓上蚤时迁。他见得各位哥弟,微笑着低声唱喏,却挽了扬志的手,引到屋角边,低声道:"水兆金这赋,他明天也要和喝里色同路回到大名去。到了他衙里时,这贼警卫森严,难以下手,小弟想在路上得空时,先除了这贼。他在大名,是金人的耳目。"杨志道:"路上便有机会,也动手不得,惊动丁金人时,却不误了大事?"接着,他笑了一笑道:"贸弟,你老了。当年东京城里取甲手脚,却使不出来了。"时迁听了老大不服笑道:  "恁地说时,好歹回到大名知府衙里,我把他的头盗了来你看。"杨志却不曾理会得他负气,一笑便罢了。时迁未敢久留,告诉他汤隆已回到城内,一路得便,大家传递消息,说毕自去。
次日天明,喝里色换了大将冠服,鸣角擂鼓,簇拥了二三百名旗帜飘扬的胡骑,出城向大名去。水兆金虽不曾诱得卢俊义,迎回了这般一员金将,又与卢俊义暗约下了,不日归顺,这笔功劳,自是不小,也十分得意。带了几十骑马,在喝里色后面跟随,这四担送巴色玛的礼物,他便着在自己面前行走,觉得有了遗失。另外还有一担礼物,是王全在馆陶搜括来的金银,托他转献给巴色玛,也在队里行走。他坐在马上,兀自寻思,王全这厮,自解得巴结上宪,在馆陶恁般小城邑里,又是用兵时节.他还搜罗得一担金银。我只是代人送礼,自己却空了两手主见巴色玛。他便不怪我,我却也被比下去了。恁地想时,便兀自在马鞍上打量了主意。路行一日,来到了冠氏县。这县紧邻大名,原来知县,携印逃走,是当地一个泼皮薛理槊带一群无赖子弟拾得了这座空城,投降了金人。这日他听说有金邦大将随同大名知府过境,郊迎到十里外,己接了大队人马入城。县衙正屋,自让给喝里色住了,却自陪了水兆金住在高大民房里。晚间办得一席酒菜,高烧着红烛,在客堂里,款待上宪。找来了几个粉头,在席旁弹琵琶唱曲子。水兆金手扶酒杯,望了粉头,问薛理渠道:"你这县境里,却也不曾有甚厮杀,如何没有个像样妇人?"薛理渠下方相陪,拱了手道:"上禀钧宪,这县城里有几个好些的粉头,都送到喝将军那里去了。"水兆金道:"你还有甚人情敬献也无?"薛理渠苦了那鬼脸道:"喝将军来得特急些,卑职虽有孝心,一时却张罗不及。"水兆金道:"你不见馆陶王知县,除在当地敬献了喝将军万贯钱金珠,还另备了一担礼物,由本府带回大名,敬献给巴将军。你这冠氏县内富贵,却会输给了馆陶,薛知县,你的能耐,却瞒不过我,兀谁不知你绰号雪里蛆。你在这里,也作了两三个月知县,百姓那一块烂肉,你不曾钻动得。手边怕不现成有些积蓄,却道急促张罗不出。在金人手下作官,非如中原,巴结得好时,你不愁一套富贵,巴结不好时,可提防了项上人头。这大金国人物,要钱并不隐瞒了兀谁,你不见议款上,大书特书要金银牛马。不时,他何必领兵杀入中原。你知事些,今晚必须采办些礼物来。我官官相护,自会替你婉转陈说,敬献了将军。"薛理渠见他说话时,面色渐渐现了怒容,心里捣鬼,却怕在县城里作下许多丧天害理之事,会因此发作,便离席向他一躬到地,近了一步,低声笑道:"钧府恁地说了,卑职自当竭力孝敬,只是……"说着,皱起眉来。水兆金见几个粉头坐在一边,便摆了一摆手。那几个粉头手里拿了琵琶鼓板,要敲打时,怕是惊断人家言语,只是呆呆的坐在一边望了两位宾主。见水兆金手这样一摇时,大家便起身拂了两拂袖子,告辞而去。水兆金因问薛理渠道:"你且道有甚孝敬?"薛理渠道: "卑职既在金邦作官,有甚理解不得?这里倒有些财喜可以张罗,只是卑职不敢。"水兆金道:"你且说有兀谁敢拦阻了你取这套富贵?"薛理渠道:"却不是有谁敢拦阻?只怕拂了公意。因为这衙门后园,有一座古坟。相传是晋汉时代贵人之墓。里面有三万两黄金殉葬。小人到任以后,也曾有意挖掘,想寻觅一些宝物奉献。后来在那坟头上发现半截断碑,却是水家坟墓。卑职想这岂不是犯了钧宪风水?卑职在钧府手下供职,这点事焉能不省得。一来全城人都说古墓十分灵验,若是动了坟上一砖一石,满城要遭瘟疫。"水兆金道:"却不知道这三万两黄金,真个有也无?若说犯了我家风水,那却是笑话。天下姓水的不只我一个,这坟掘了,却会应在我身上?若果有黄金时,我们发了一注现成的财喜,犯了风水,不是倒转来说。若满城百姓的话,理他则甚?"薛理渠道:"此事有钧府作主,卑职明日便着人去挖掘。"水兆会道:"本府明日便要随同喝里色将军回大名,兀谁耐烦得在这里等候?要挖掘便是今晚冒夜动手,本府亲自前去监守。若有甚金银,拿了来就便奉献喝将军,讨得他欢喜时,薛知县你怕不官运高照?"薛理渠自忖,你水知府祖坟也肯挖掘去巴结金人,干我姓薛的鸟事!便道:"钧府恁地说了,卑职立刻调齐满衙夫役动手挖掘。"水兆金道:"若人数不够时,本府带来的几十名随从,都可帮同动手。"薛理渠向他奉了个揖,权且告退。去调集夫役掘墓,一壁厢再传回那几个粉头,陪了水兆金吃酒作乐。"
不到半个更次,薛理渠回到客堂里来,向水兆金拱手道:"幸不辱命,已调了三十名夫役前往后园动工。"水兆金道:"此事重大,我须亲自去看觑了,就烦薛知县同行则个。"那薛理渠看他恁地放在心上,只好由了他,着衙役掌起十来支灯笼火把,簇拥向衙门后园走来。远远看到一挑灯火,烘烘地在树林下亮起,一二十名夫役,在火光下,拿了锹锄等物在一堆土上挖掘。水兆金听听远处更鼓,已转三更,便向薛理渠道:"只有商个更次,便要天亮,恰是怕了不得事。"说着,回头看了两名相随的虞侯,因道:"我带几十名跟随,不都是白闲在这下处睡觉q你且去传调十来个人帮同挖掘,快去。"虞侯去了,水兆金着人举了四五个火把,自己闲背了两支袍袖,绕了那所古墓踏看。见二三十柄锹锄下,挖了两三尺深一周圆沟,但只见些黄土。心里想着,莫非这是误传,并无古墓,白忙了来挖掘一夜,那却不是老大笑话。但抬头看看四周,这坟上树木,都是合抱也似粗树干。枝叶森森地升到了半空,怕不都是几百年树木,若不是座古墓,兀谁这样保护了。他回转了想来,却又不肯丢了那指望。不一会,两个虞侯,引着十几名随从来了。他们向水兆金报道:"随后里面,有个蓟州人张乙,向来为人修筑坟墓,他自认得这墓道。"水兆金大喜,着张乙进前说话。这人过来了,是个精瘦汉子,说着蓟州口音。他躬身唱喏道:"依小人看来,这自是一方古坟。若照现在这般挖掘,便是再过两日两夜,也见不着古棺所在。"水兆金道:"依你时,甚时可挖掘了事?"张乙躬身禀道:"上禀相公。若有五六个人依着小人指点,有一个更次便足了。"水兆金手抚髭须笑道:"你若办得此事,我重重赏你。"便着张乙领了七八个人在火把下挖掘,那张乙对这墓型端相了一会,便取了一把锄子来,在挖的深沟所在,画了纵横四条线,便指点众人在界线里挖。果然不到半个更次,便挖得了一块大石头.他喊道:"上禀相公,有了墓门了。"水兆金、薛理渠同时大喜,各各撩起袍襟,跳入了土坑里观看。张乙请了一二十人,将那石板取开,里面便是墓道,黑洞洞地一个窟隆。在场几十人哄然一声。张乙向水兆金道:"这墓里暂且入去不得,待吹得几阵凉风,小人愿领几个人进去探望。"水兆金都笑着依了他。只教人簇拥了灯火,更站近了墓门来看。这张乙讨了一碗灯,腰上插了一柄短斧。便引了几个人钻入坟窟里去摸索东西。不多时,他周身带了一阵霉气出来,火光中便见他手托了一只黝黑的三脚鼎出来。他将鼎放在地上,在怀里取出两个酒斗,约莫有碗大,放下灯,两手呈献给水兆金道:"上禀相公,这是金斗。"水兆金方含笑接了,他又在身上摸索了,取出半环翠玉圈儿,两手呈上,笑道:"相公福气,这是无价之宝,玉玦。"那姓水的笑着两口合不拢来,只道得好好。和张乙同进墓窟的人,也陆续取得陶器铜器刀布出来。正是不曾到得天明,已在坟里掏出三四十项殉葬古物,随列在地上。水兆金觉得这是一个宝库,如何肯放弃了,直在这里守得太阳出来,将所有古物,着人分别捧了,直送到县衙里呈献给喝里色。自己连块陶器片儿未曾收没。那喝里色如何不喜?益发下令,在冠氏停马一日,再将这古坟大掘一番。到了下午,直把坟里一二丈下黄土都翻了个身,方才罢休。他得了许多宝器,将水兆金着实夸奖了一番,道是见斡离不元帅,一定保他作大名留守。水兆金一喜之下,把张乙叫到行馆里,赏他五十贯钱。那张乙却是不爱那钱,站在阶下,躬身道:"上禀相公,小人不敢领赏。"水兆金道:"却是作怪,我自欢喜给你钱,兀谁道得个不字?"张乙道:"小人伺候相公,现在府里当名差拨,哪不图个发迹?若相公看得小人有两分忠心时,赐小人当名随身门手承局,小人风光万分,些须小小鼓劳理所应当,若要恁些赏钱,显见得小人敢向相公计较,不知进退。"水兆金笑道:"我也常见你在我面前走动,既是恁地说了,益发你在我知府衙里当名虞侯。那赏钱你尽管收了。终不成我赏了你,又拿将回去。"张乙闻说,只得唱个大喏拜领了。
次日,水兆金由冠氏回大名。张乙便改了虞侯衣服,也骑了一匹马,随在他身后行走。那队伍里押送礼担的杨志。见了他时,以目示意,只暗点了头。那张乙在马上,也不住微笑。别人以为他升了职,自止不住快活。兀谁知道他希罕在卖国贼手下作个虞侯?原来他正是盗墓出身的鼓上蚤时迁。一日,来到大名,时迁随水兆金进了知府衙门,他取出银两,采办了几次酒食,款待同僚,只道初来当差,都请同僚指点。伪知府衙里几个押司押番,与水兆金相亲近的,他都送份人情。伪府里有甚事,不派到他时,他兀自代着他人去做,做来了,仍旧由那人交差,自己只暗里代劳。因此不到几日,上上下下,都道张乙一声好。这日水兆金由大名守城金将巴色玛衙里回来,满脸风光。二堂上是张乙虞侯值班,见他上阶,老早撩起帘子。水兆金且不入去,站在帘前向时迁道:"张乙,你办事实是勤快,又颇精细,十分合我心思。今日巴色玛将军对本府说,卢俊义送来四挑礼物,他都收了,即日要着那送礼人回去。他想到不能教这几个人挑夫空了手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要我承办这趟差遣,采选礼物回赠卢俊义。那几个人同我一路上大名来,那个押送礼担的军校你自认得他,他们已来到前面值班房里,你到司帐押司那里,领取五两银子,且去款待他们。"时迁躬身应喏,静等水兆金进门以后,方才放下帘子去了。次日午牌时分,水兆金正在内堂与他续妻午睡,时迁走到帘子外站了一站。水兆金便在帘内问道:"张乙,教你款待那押解礼担军校,你作了也未?"时迁道:"他们深感相公恩惠,兀自要来拜谢。"水兆金道:"这却毋须。我已命承局采办了几色礼物,安排得停当了,现放在值班房里。你可引了他那里去领取。"时迁道:"上禀相公,小人尚有几句言语奉禀。"说时,走近帘子一步,声音低了。水兆金道:"张乙,你是我亲信人,夫人在此,毋须回避,你且入来说话。"时迁躬身钻入帘子,向膳桌唱了两个喏,垂手站在一边。水兆金将手上夹的那双箸,指了他道:"你且说。"时迁道:"上禀相公、夫人,于今卢俊义和巴里色将军结好。日内归顺金邦,必不失封侯之位。相公现今正在他故乡作父母官,将来一殿为臣,怎地没些个来往?相公应当修下一封书信,结识结识他们,若顺便再赠送一半项礼物,益发是好。小人拙见,这一子闲棋,并不会白下。"这水兆金浑家,是他送给斡离不那王氏的姐姐,虽是个二婚,她心中计谋,却不下王氏,便道:"相公,这张乙说得是。将来大金邦军马班师回朝了,说不定留了卢俊义这批人马在这里。那时,少不得在他兵权下过活。水兆金道:"我也恁地想,我写封书信给他便是。张乙,下半日你却来取书信。"张乙唱喏道:"多蒙相公采纳小人拙见。但这书信,晚上修写为便。二更时分,小人来二堂听候传唤,悄悄地将书信和恩相所赠礼物,送到下处,明早他们开城时便走,却不是人不知鬼不晓。"水兆金点头称是。张乙唱个喏退出堂去,自把他的事务勾当了。
这日晚间二更时分,时迁悄立在二堂檐灯光下,有个丫环掌了一碗纱灯出来,见帘外一个人影。便低声问道:"兀的不是张虞侯?"时迁道:"小可便是。"丫环道:"相公在签押房里,着你入来。"时迁掀帘进去。随着那灯到了签押房门首,丫环出去。水兆金便唤他进去。时迁暗想,这却不是灭赐其便,掀帘踅了进去,见书案上明晃晃亮了大烛,水兆金已将书信写好,压在砚台下,旁边榻上,放了一个红漆拜匣,他正坐了相候取。因取了书信交给时迁道:  "你这封书信,和这个拜匣,都与了临清来的军校。"时迁道:"小人又想起一件事,礼物交与那军校,他若吞没了,我们如何知道?相公须差个亲信人,随了他去,也好在卢俊义那里讨封回书。"水兆金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说的是,张乙,你可敢去?"时迁躬身道:"相公差遣,小人万死不辞。只是须请相公给小人一封通行文书。回来时,免得关卡有拦阻"。水兆金道:"只是办稿押司都退了值,无人缮写。"时迁道:"小人不才,便会缮写。请相公给小人一封空白文书,盖上了印,小人可在相公当面填写了。水兆金见时迁顾虑的周到,便在案旁文书箱里,取了一封空白,自回内室去盖印,一霎时,又自取了书出来。时迁躬身相迎,低声道:"小人有纸奇密文件,请钧相过目。"说着,便伏掩上了门,插上闩,然后在怀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给了水兆金。他放下空白文书,展开卷轴,便觉有一阵奇香,袭入鼻端。当时也末理会,只是去展开这卷轴。展了良久,才见有张字条,粘贴在上面。大书水逆兆金,叛国殃民,罪大恶极,奉令就地正法。他骇了一跳,面色陡变,正待言语,只觉头眩眼花,站立不定,倒将下来。时迁先掩上了窗帷,然后取出袜统里那柄雪亮也似匕首,就地将水贼头颅割下。这贼中了时迁在卷轴里藏的闷香,自哼不得一声。时迁在身上取出一个布囊,把人头盛了,将拜盒打开,倾出里面札物把布囊放入,就在文书橱里,取得两张大名府封条,用了案上浆糊罐里现成浆糊,十字斜交,将拜匣封了。那张空白文书,也揣在身上。由地下拾起匕首,在尸体衣襟上擦抹干净了血迹。依然插入袜统子里。听听门外,并无人声,于是向地面尸体唱了个无礼喏。把罗衫脱了,卷成一团,夹在肋下,身上只着了短袄。将拜匣扛在肩上,跳上文书橱。站着端详了一会,放下拜匣,两手撑了橱顶,两脚倒竖,勾住了屋横梁。然后取拜匣在手,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上了屋粱。然后掏出匕首,划开两块天花板伸手入去,将屋顶混封屋瓦,摸开了两路。先把拜厘,和那卷衣服塞上天花板里。这瓦脊与天花板相距得近,时迁将身子向板窟窿里一钻,手抓住椽子,两脚一缩,便全身在天花板上。再将拜匣衣服,送出瓦窟窿外,继之,人从从容容地爬出屋脊来。站定了脚,四周一看,月缺星疏,夜沉沉地。知府衙里没有一点声息,远处街鼓,方转了二更三点。这件诛奸功劳,他悄悄地便完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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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 施小计关胜取两城 作微行杨志谒祖庙
这般时候,所有伪大名府衙里人,无论上下,都已安歇了。时迁顺着屋脊,走到二堂,顺了一根屋柱子,向下一溜,便落了地。且将肩上拜匣放下,把肋下罗衫放下抖了两抖灰尘,依然穿到身上。便捧了那拜匣子,到值班房里去。这里虽有两个衙役值班,都已睡了。时迁取得一盏官衙灯笼,又在后槽取出一匹马来,掌了灯笼骑上马去,便直奔南城门口。去城门不远,将灯笼弃了,马拴在人家石框台眼里。找了一条捷径,不去南门,却转奔上东门城墙,看看四周无人。在腰间解下一根绳子,缚在城垛上,将绳子垂出城外,把拜盒缒下去,然后自己便顺了绳子溜出城下。两脚落地了,在身上掏出打火石焦纸,点着了火,把绳子下端燃了,以便灭去痕迹。然后扛起拜匣,找着东北大道奔去。只走了三五里路,一棵大槐树下有座土地庙,那石香炉里燃了一把信香,这正是时迁约的暗号,使站住了脚。轻轻打了个唿哨。庙后转出个人影,轻轻道:"杨志、施恩在此。东西到手也未?"时迁拍了拜匣子道:"现在这里,那空白文书,却在身上。"说时,又一个人影,牵着两匹马出来,正是施恩。时迁低声道:"城里这件案子,明日必然发作,杨兄在此,一切谨慎了。对杨志道:"我都省得,你自放心前去。施恩兄弟身上,有巴色玛给的通行文书,路上抖可无事。"时迁说了一声省得,他和施恩各骑上一匹马,抖动缰绳,就向馆陶路上直奔了来。
这时,梁山弟兄,只有卢俊义、林冲、吕方、郭盛四人守住临清,着关胜、徐宁、史进、戴宗、韩滔、彭玘向馆陶阵上前去。他们去了不久,正好鲁智深来到,卢俊义也留他在临清将息.关胜到了馆陶燕青营寨里,做了这路主将.大家计议了,只听候大名去人消息,却按兵未动。那馆陶城里王全,听说卢俊义兀自要投降金邦,城里又到有千余金兵助守,他自也放了心。汤隆曾托水兆金手下亲信,转荐到馆陶伪县署里当个承局,也曾悄悄地溜到燕青这里报道了两回信息,关胜益发着大家装着无事。营寨上收除三停中两停旗帜,除了晚上更鼓,整日不透声响。约莫十日,时迁,施恩两人,奔到了营寨,呈上水兆金首级和那空白文书。关胜大喜,着施恩将首级送上临清呈验,不敢停留,立刻将那空白文书填写了。着时迁扮了虞侯,徐宁、史进扮了两名押粮官,挑选了一百名精壮军校,押了十车子粮秣,绕上南门大路。这已是黄昏时候,城外人马行动城里已看不到。一更以后,关胜令杨雄带领五百步兵为先锋,先到南门外埋伏了,自领韩滔、彭玘,带领五百人马中军,戴宗带三百人断后。燕青带所余人马,向东北门两角埋伏,只听号炮响,向北门攻打,牵制金兵。下令既毕,空营而行。到了次日天明,时迁一骑在先,到馆陶南门外城濠边站定,举起手上马鞭,向城垣上叫城。道是:"现有大名府文书,进来十车干粮,接济守军。昨日黄昏时候,已来到城外,只因时候已晚,未敢叫城。"城上守军听了,便故下吊桥,让时迁一人过河,那十辆干粮车子,由骡马拖了,也到濠边停住。这些时日,城中每日兀自开城二次,放人民搬运柴水,原不十分严紧,见时迁是单人独骑,自开门让他入去。他将文书交与守城军校,即刻呈报王全,王全见是大名府盖印文书,进书人他又认得,有甚不信。自上得城来,向城外观看,见那十辆粮草,只有百十名金兵押解,并无可疑之处,和守城金将商量了,再放下吊桥,放车辆过来。这十辆车子缓缓前进,车子到了城门洞里,一串地停住,将城门拦塞了关闭不得。过桥军士,已抽出刀来,割断了吊桥绳索。史进、徐宁着兵士们放了号炮,两人冲进城门,早将守城金兵搠翻了几个。其余金兵,见情形不妥,只得弃了城门走去。杨雄领着五百名伏兵,听了号炮响,一声呐喊,便涌进了南门。守城金将,不曾预先调动得人马,只率了城垣上两百名金兵,到街上来截杀,恰有探子飞报,宋军在北门攻打,旗帜翻腾,鼓声大震,人马不少。那金将兀自未能敌住杨雄这支步兵,后面关胜人马又继续入了城内。金将料是无法挽救,便带了残兵,向西门逃命。那伪知县王全,为人十分机警,他见宋军入城,便由城上溜入了民家,脱去身上衣巾,换了一身破烂衣服,藏在人家牛栏里。关胜等杀到北门,开了城门,放燕青入城,南门外戴宗后路人马,也已来到。城里逃跑不了的金兵,尚有三百余人,都弃械投降,不到一个时辰,全城大定,只是不见王全。汤隆这时由县衙里迎到街上,见了关胜,也道未见得王全。关胜便令韩滔、彭玘、史进、徐宁,各带三百名兵士,分向四城把守,且开了城门,不许城中人逃走,便率了其余兄弟,来县衙里歇马。
杨雄跌脚道:"王全这贼,恰是吃他逃了,我恨不捉来,搠他三百个透明窟窿。"关胜笑道:"杨兄何必烦恼?我料此贼,不曾逃得出城。此话怎讲?提军入城时,王全兀自在南门城垣上。不曾杀得一个时辰,城里便平定了。那贼又没有乘骑,他岂能着了文官巾服,向西门步行逃跑,必是藏在民家。"正说着,有百姓送了王全脱下的巾服来,道是王全向民家索得一套破衣逃走了。关胜便令杨雄带了十名军校,在南门附近搜索,千万活捉来了,不可伤他毫发,将来把他使用完了,自交杨兄发落,好出那口闷气。杨雄领命而去,便亲到南门附近街巷搜索。找遍了两三十户人家,都不曾寻得。路过一个牛栏里面没有牛,见里面一堆干草,堆得特高,颇是蹊跷。着兵士将枪尖向草里只一拨,便露出了一角衣襟。兵士们大喊:"在这里了。"几个人向前横拖倒曳把人扯了出来,王全抖战了一团。抬头看到杨雄手挽一枝花枪,立在牛栏外,便跪在牛粪堆里,捣蒜般向他叩头。杨雄笑道:"王全,这番你的妙计可施了。你知事的,随我去见关将军,自可讨得你这条狗命。"王全喏喏连声,只求恕罪。杨雄带他到了县衙里,关胜脱了战甲,着他在二堂里相见,那二堂帘儿高卷,王全见一人凤目蚕眉,红面长须,身着绿罗袍,腰间挂了一柄长剑,威风凛凛,坐在正中椅上,料着便是那位威震河朔的关胜。到了阶前,便拜倒在地,口称将军饶命,关胜便着人下阶,将他挽起。因道:"王全,你叛背君国,本是十恶不赦。现在有用你之处,保全你一条狗命,你可愿意?"王全叩头道:"小人自知罪大,万望将军网开一面。"说着,又拜了几拜。关胜道:"既然如此,你听我命令行事。金兵今日由南门溃窜出去,必是前往大名,他们路过冠氏,必把这里情形透露出去。冠氏金兵甚少,必然四门紧闭,等候大名金兵救援。我这里俘有金兵三百余名,将他旗帜衣甲马匹取将来,着我军换了。你便带了这三百余骑,即刻前去冠氏。在城外冒充败逃残军,叫那伪知县薛理渠将城开了,若夺得那城时,将功折罪,便饶了你。"王全道:"关将军给小人向新之路,小人愿去。"关胜着随从将他带下堂去,依然换了原来伪官巾服,也给了他一匹马。即刻命徐宁、时迁、汤隆、韩滔、彭玘带了三百骑兵,换了金军衣甲,押同王全先行。这馆陶城着燕青、戴宗、汤隆镇守,自带了杨雄、史进带千余名人马,跟踪向冠氏前进。
徐宁这拨人马,漏夜行走,到了次日午牌时分,已到冠氏城外。果然这里得了关胜袭取馆陶的消息,曳上吊桥,四门紧闭。这三百名骑兵,歪斜了旗帜,参差了行列,乱哄哄地来到濠边。王全一马向前,对城垣上高声大喊道:"快请薛知县上城答话,馆陶知县王全在此。"薛理渠听得消息,上城门观望,他正认得王全。便喊道:"闻得馆陶失守了,王知县有何见教?"王全马上拱揖道:"小可逃得性命,现随了三百余骑金兵,来到此地。本想迳自向大名去,无奈人马都饥饿疲乏得紧,实在不能再走。意欲请薛知县看在我姊丈水太守面上,开城容纳我等则个。"说毕,有两员金将走出行列来,举了手上马鞭指指点点,咕呱着乱
喊。城上有金兵,懂得那言语,正是要入城来将息。那薛理渠自认得王全,又不敢得罪金人,料着并无意外,便放下吊桥,将城开了。这里三余百人从容入城,薛理渠亲自到城门边来迎接。为首一员金将,抢到面前,说出汉话来,道一声将他拿下。早有几个金兵向前,掏出现成绳索,将薛理渠缚了。他不曾想到搭救自家人,自家人会翻脸,叫起撞天屈来。及至这三百余骑都进了城,扯除金人旗帜,撑起宋军旗帜,兵士们拿起兵刃,在身上披上一条红巾,见了城里穿胡服的便杀。这个县城因靠大名,正不过二三百名金兵,仓卒迎战,摸不着头脑,三三五五满城奔窜。不到半日,把这些金兵杀降均尽。薛理渠被缚了,掷在县衙值班房里土炕上,一团的缩着睡了,正不知为了何事。但见到来去人物,都是中原衣冠,便料想到是被宋军袭了这城池。虽不敢问,却幸那些人只看自己一眼,却也不来打骂。
到了晚间,进来两名军校,将他在炕上提起,喝道:"薛理渠,我家关将军在大堂传你问话,你仔细了。"他被推拥着来到大堂,见两旁站了拥着利刃兵士,公案上坐了一位红面长须绿袍将军。那王全战兢兢地也跪在阶下。他道:"薛阿哥,你休怪我,我是奉令赚开这城,上面是关胜将军,你多多叩头求命。"薜理渠恍然大悟,跪下了只是叩头。关胜道:"你作了汉奸,我容你,全国人也容不得你。我也不杀你,没得污辱了我宝刀,将你捆在十字街头听候全城百姓发落你。若百姓说你不该死时,你在街上活得明天这时,我就把你放了。"说毕,手抚长额,回转头来向王全微笑道:"你莫不是想活?"王全只管叩头。关胜道:"你赚开了冠氏城,你自有功。但你作了汉奸,国人皆曰可杀,我若赦了你,国人却不容我。也罢,我多给你一线求生之望。你也一般地捆在十字街头示众。但在你身后贴上一张榜文,道你赚开了冠氏城,却是有功,众百姓若可怜见你,便不必杀你。"说毕,着人将王、薛二人都捆了,且押在囚牢里。到了次晨,着二十名军校,押解两人到十字街口,反缚在拴马桩上。几个军校,一路鸣锣告众:"今有汉奸薛理渠、王全,缚赴十字街头示众。关将军有令,听从百姓发落。那王全有赚开冠氏县城之功,百姓愿从轻处罚,却也听便。"这般喊叫,早惊动了满街百姓相随,围住十字街口。有人叫道:"恁等国贼,碎割了他也难平众忿。这厮遗臭万年,我等只须将屎尿浇死他。"恁地说了,早有好事的,端了一便桶粪来,对着薛理渠淋头一浇。一人作了,人人学样。王全也捆缚在一处,如何能免了?不到顿饭时,薛、王两贼都埋在屎尿堆里。关胜曾约王全,若到晚上,不为老百姓杀死便饶了他,却教他如何等待到晚上?这冠氏百姓受了这多日腌臢气,这总算痛快的发泄了一下,无不欢天喜地,以为从此重见天日,不再受胡骑蹂躏。那领军大将关胜,却知道连袭两城,都是侥幸得来,大名近在咫尺,金人大兵由东京退过黄河,不久便要前来。这不到两千兵马的偏师,如何能抵斡离不十万大军,便写一封详细书信,请卢俊义将本部军马悉数调来,以壮声势。一壁厢便去行那第二条计。
这第二条计却落在青面兽杨志身上。那杨志在晚上三更将时迁、施恩送走后,待得天明了,缓步走进城去,自回下处。原来他押解礼担来到大名后,巴色玛心喜,指定了他们在一家客店落脚,又给他九人九块出入城门腰牌,甚是方便。那日他和时迁定计行事了,却邀了李忠、焦挺作伴,在街道行走,预备个藏身处。路过留守府门前,杨志想起当年发配在这里,和粱中书押解生辰纲,正如一梦,不觉叹了一口气。焦挺问道:"阿哥莫非想起前事?"杨志正要答话时,见街头有两个公人经过,只是向自己身上打量,便不敢多言语,立刻踅入一条小巷子来。走转了几个弯曲,笑着摇摇头道:"是我大意,这大名城里,尽有人认得我脸上一搭青记,只管谈起旧情,休误了大事。"他说着,依旧拔步向前走,猛然一座高大房屋,矗立在前面,雪白粉墙,朱漆门柱,大门楼八字张开。焦挺在后喝了一声彩道:"大名城里,还有恁地整齐房屋,没有损害,定是有贵人在此居住。"李忠走近一步,向门楼牙檐下指道: "却是杨兄家庙。"杨志看时,上有一块朱漆横匾,大书四个金字"杨氏宗祠"。便笑道: "往年在大名,却没理会得此地有所杨氏宗祠。天下姓杨的多些个,却不见便是我家嫡亲祖庙。"说时,信步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迎面一带绿油点金屏门,遮挡了去路口由屏门两面转入,豁然开朗,正是八柱落地,三进大殿宇。这第一进两根长柱上,悬了一副楹联。大书十个字"威名传朔漠,伟绩镇高阳。"杨志不由咄的一声道:"这正是我家嫡亲祖祠庙。"焦,李二人,都识字有限,便同问恁地知得?杨志指了上联道:"朔漠是辽国本地,我杨家除了我八代祖老令公继业公,兀谁能在那里传名?"说着又指了下联道:"这五个字道的更明白,老令公第六个儿子延昭公曾作到保州防御使迁镇高阳关,河北军马都归他节制,却不是正道着他?"李忠道:"恁地说时,这大名城是高阳关管辖地带,后人正好建祠杞奉令祖了。"
他们彼此说话,便惊动了一个白髭须老人,由后面神堂里迎将出来。见杨志是中原军校打扮,倒吃了一惊,便拱手道:"官人何来?"杨志唱喏道:"小可也姓杨,日前由临清押解卢统制送这里金邦将领礼担来此。今日与两个友人街上闲步,看到这座自家祠宇,不免进来观望,惊动太公,请恕冒昧则个。"老人笑道:"莫不是玉麒麟卢统制那里来的?"杨志道:"正是。"老人道:"卢统制是这大名城内有名人物。上次回乡来作统制,本乡人好不风光。可惜……"他谈到这惋惜话时,把言语忍住了,因转问道:"动问上下那一支的,是何系派?"杨志道:"提起来,辱没煞人!小可正是老令公系下第八代孙支。并无寸进。有愧祖先。"老人笑道:  "如此说来,却是自家人。老汉愧长官人一辈,乃是老令公系下,第七代孙支。"杨志下拜道:"却是阿叔,晚侄有礼。"老人回礼道:"阿哥且请到神堂上参拜祖先,再到里面拜茶。"杨志道:"应得如此。"于是随老人走到神堂,就神案前拜席,对神龛上神位,大拜了八拜,老人便去击动神案边的铜磬。周、李二人也向上四拜,杨志一边回拜,连称不敢。老人向三人招招手,将他们引到神橱后一间内室里坐地,有个小伙子捧了几碗泡茶出来敬客,老人一边斜坐相陪。杨志道:"动问阿叔,这大名城内公私房屋,只要稍好的,都被金兵占用,不占用时,也损坏了。如何我家祠宇,却恁地完好?"老人道:"好教贤侄得知,这大名城内,有当年杨家将留传下来一支子孙,近年颇称富有,便在城内建了这座宗祠。老汉被族人公推,带了两个小儿,在城内看守宗祠,早晚上一炷香火。顺便也教儿辈作些生理糊口。金兵进了城,有两个将领,恰是征辽过的,他知道我祖上威名。偶然来到这祠里,意欲占用。是老汉出来,说明来历。他不但不来占用,还贴了一张榜文在这门首,禁止金兵进来骚扰。先时,老汉借他势力,且自由他。日子久了,金兵人人皆知,此地是杨令公家庙,无人敢来。我想,我家征番望族,没的让那胡人榜文张贴在门首,也扫了我祖先颜面,因此悄悄地把来撕了。"杨志站起身来,唱个大喏,因道:"阿叔却是个有心人。"老人叹道:"有心人怎地?年壮时,老汉也拉得开几十石弓,知道我祖传几套枪法,遇这等风浪,我那肯守在城里,看人家颜色。不想老年得了一场风病,动弹不得了。儿辈恰又不成器,没奈何且忍耐了。贤侄由临清来,必知那边虚实。这两日满街沸沸扬扬,都道卢统制要率领一拨粱山弟兄前来投降,老汉兀自将信将疑。"杨志听说,看了焦.牵二人微笑。老人道:"贤侄为何发笑?"杨志道:"阿叔,你我既是一家人,现在祖宗祠内,我对你实说了罢。小可便是粱山好汉青面兽杨志。这两个兄弟,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没面目焦挺。"老人起身,连唱了三个大喏,因道:"原来是三筹好汉,这押送礼担小事,如何差遗你等这样大将?莫非各位来此另有公干?贤侄,你我既是忠良后代,兀谁不愿把这腔热血,上报国仇?你若用着我这老命时,我把这白头卖了。"说着伸手绕过肩膀去,连连拍了后脑几下。杨志道:"阿叔既恁地说了,看在祖先份上,请助小侄一臂之力。小侄现尚有同伙七人,暂时离开大名不得,恰又怕守城金将不容。不知阿叔可否代小侄八人觅个藏身之所?"老人点头道:"贤侄,这事我十分省得。不须远求,这宗祠里地方宽敞,就可容留八筹好汉。贤侄,你放心来便了,我若有二心.祖宗也不容我。"杨志大喜,站起来向他拜了两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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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第五十回 巴色玛三日大搜索 青面兽单枪快报仇
在这日上午,杨卷带了七筹好汉,便藏在杨氏宗祠里。那时,水兆金被人杀了,头颅不见的消息,也由伪知府衙里传出,传遍了全城。守城金将巴色玛虽是不关痛痒,想到城中偌大一个文官,也吃人盗了头去,料得城里必有南朝细作,却也下令加紧戒备。过了两日,馆陶、冠氏被袭军报,陆续到来。他和喝里色商议一阵,如梦方醒,才明白卢俊义言和,却是行的一条缓兵苦肉计。立刻下令,把全城关了。他们又已接得斡离不公文,已渡河班师北回。赵官家立了誓书,以黄河为界,割了河北三镇。这大名虽不在三镇之列,既在金军手中,免了一番交割,须是好好镇守。喝里色在宋营放回,也图建些功劳,好遮羞脸。接得这项将令,也就接过了巴色玛兵权,亲率兵将来加紧城防。他想到金邦要接收三镇,必有大军留在河间,大名自有接应。不料斡离不这支大军:把粮秣使用得干净了,这河北又被金军游骑蹂蹒得十室九空,新春青黄不接,恰是搜罗不得十万人马的吃喝。他们在东京掳掠了千驮万载金珠罗缎,珍馐美味,却也须送回塞外去。因此师行间道,竟不曾经过大名,直趋易州。待喝里色得知时,大军已过去数百里了。他此时没了个去留定计,却又召了巴色玛计议。巴色码倒也直截了当的答复了。他道:"大名城里,只有三五千骑金兵,元帅带十万之师,兀自不敢孤军深入,久留在中原,我等如何能在这里立脚?趁现时南朝人马还不曾渡河,我等把这大名城内搜刮个干净,带了回北国享受去。那卢俊义一支人马袭取了冠氏,虽人少不足惧,却是近在肘腋。若南朝有大队人马渡河,吃他前后来攻。便突围走了,我们须是不能带了大批财帛走去。"这番言语,喝里色听了,十分动心,便依了他话,准备撤兵北走。一壁厢派了亲信人物,分着一二十拨,带领了金兵,分向城内外民家搜索金银财帛牛马细软。在三日之内,要把大名城每一户人家搜遍。百姓若不将出来,轻则鞭挞,重则砍杀。有那长得较好的妇女,不问是否婚嫁,益发一索子缚了,送到金将行辕里,预备带回北番去。恁地时,一座大名城,闹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号。
那杨志和七筹好汉,藏在杨氏宗祠神堂后披屋里,虽是他自己不敢到街上张望,却有那看守宗祠的杨太公借来两副货担他们应用,也不断出去打听消息。项充挑了一副水酒担子,随了城内采办柴水的百姓出城,在北门外三叉路土地庙前卖酒。焦挺扮个卖干枣柿饼的,只在东门外街道上歇了。李忠扮个走江湖卖草药的,在城内城外踅来踅去。他们虽是在街道上常常遇到搜索财帛的金兵,好在他们都装扮了个精穷的人物,并没有人来正眼瞧科了,且自放心张望。过了一日,金兵还在城内外搜索细软。项充挑两桶水酒,在土地庙外,卖得半日酒,只见路北那一骑白马上面坐个汉子,身穿青罗短袄,头戴范阳毡笠。虽是那马走得并不快,那人周身上下,全是灰尘布满,是个走长途的行路人。正看着他,耶人却已跳下马,牵了缰绳来到面前。项充看出那正是戴宗,便问道:"官人吃碗酒吗?"戴宗道:"口渴得紧,正要吃碗酒。"项充在夹箩里取得碗勺,掀开桶盖,舀了一碗酒双手捧着,送将过去。项充回头看了看身边无人,便低声道:"我等一行,都住在杨氏宗祠里。这两日金兵分了几十拨,整日整夜在民间搜罗金银细软。昨日便关了城,每日开城两次,放百姓采办柴水。看那情形,必是要撤兵北走。"戴宗道:"卢俊义兄长已带了大批人马,来到冠氏。知道斡离不大军业已迳回燕山,料着这里金兵,必在旦夕撤走,好半路里截杀。既是他们已在民间搜罗金银,益发是个走局。我且连夜奔回冠氏,报道这事,小可快马加鞭,明日下午;依旧这里厮见。"说毕放下酒碗,跨上马镫,回马场鞭便走。他身上带有时迁留下的路引腰牌,在金人关卡里行走,恰是没有阻拦。次日未牌时分,项充依旧与戴宗在那土地庙前相见。他在马上点头道:  "且到城里叙活。"说毕,抖动缰绳自走。这时,正是开放城门时候,戴宗又有腰牌在身,随着入城百姓自混进了城。寻得了杨氏宗柯,与在城内几筹好汉相见了,因便悄悄地告知卢俊义将令。因道:"我等且忍耐了这一半日,猛可的截杀这贼兵一阵,一来教他虏掠的财帛不能带走,二来也折损他一些人马,为国家出口腌臜气。"杨志道:"正是如此,我等这两日在大名城里看金兵搜刮民家,也气得够了。"众弟兄听了,也都眼巴巴地望着一场痛快厮杀。
次日辰牌时分,杨志因一连日守住在这宗祠里,心里特觉烦闷,便约了杨太公,一同走出巷子口来,向街上张望。他两手叉了腰,斜伸了一支脚站在人家屋檐下,露出个安闲的样子。便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妇人的哀哭声,呜呜咽咽地,好不刺人耳朵。这两日大名城里,随处随时都有这般哭声,无非是金兵缚打人民,勒索钱财,却也不恁地奇怪。便在这时,见那人家簇拥了十几名金兵出来,金兵中间,一个青年妇人,披头散发,哭得泪人也似,被一绳子缚了,金人牵了走。几个金兵,肩上扛了大小包裹,几个金兵,拿鞭子和棒棍在手,将两个跟在后面的小儿,用棒棍乱搠,不许近前,两个小儿跳了叫娘。这妇人被牵出大门,便在地上一滚,口里哭叫了道:"你们便将我打死了罢休。眼睁睁我丈夫被你们杀了,兀自躺在堂屋里血泊子里。教我丢下三岁和五岁两个孩儿无爹无娘,却单身跟随你们到北国去。我迟早是死,却不如死在我两个孩儿面前。"说着,又在地上乱滚。一群金兵,正是要捉括的,围绕了她望着,没个作道理处。杨志看了,眼睛冒出火来,咬了牙齿,却
是作声不得。那妇人恰是看到了这边,口里哀叫道:"杨太公,我两个孩儿哭得可怜,救我则个。"杨太公看到那群金兵,横眉竖目,如何敢作声?杨志低声道:"这妇人哭得恁地可怜,正是救她不得。"杨太公也低声道:"那是她几分姿色害了她。"正说时,又一群金兵来了,他们拥驱了三匹马,马背上驮载箩筐,箩筐里正堆满了细软。其中也有两个汉人,分开众人问明了原由。喝道:"你这妇人好不识抬举,大名城里多少妇女都因为言语不合,被三刀两刀砍了。正因为你还有几分姿色,饶了你这条命,你兀自在地上撒泼。"那妇人坐在地上,指着扯了金兵衣服的两个小孩道:"我丈夫让他们杀了,我都没的说,死了干净。你看,这两个孩儿,哭跳得肝肠寸断,我恁地忍心抛下他来?官人,你也是中原人,谁无浑家儿女,替我想想也好。"那人倒被他说得心软了。先向金兵说了一遍番话,然后对这妇人道:"巴色玛将军现今正在查看,少时便到这里,你且止住了哭等候他来。若是他开一线之恩时,让你带了两个孩儿到北国去。你听马蹄声响着,巴将军来也。"说时,果然一群骑兵,簇拥了一员金将前来。他看到街边围堵了许多人,便停住了马,将马鞭梢指了这些人问着。早有两个金兵首领上前去禀报详细情形。巴色玛便着人将那妇人推到马前观看。他便向着懂得汉语的随从,向妇人道:"金邦将军,哪日不在大名城里搜索百十名娇好妇女,若是舍不了爹娘的要带爹娘,舍不了儿女的要带儿女,金邦哪里养活得了许多闲人?你舍不得这对儿童,本将军却有个了断,免得你到了北国,却只是牵肠挂肚。"说着,便喝着跟随金兵,把那两个小儿拖到马前来。这两个小儿见自己亲娘站在马前,便一个拖了一只手,连叫娘不要去,娘不要去。这巴色玛坐在马上,正握了一枝长矛,他烦腻着这两个儿童罗唣,倒下矛子来,只向那个大小孩一搠,矛头便直穿了他的胸脯,将小儿搠倒在地。那妇人哎呀一声,去抢这小儿时,巴色玛已抽回了矛子,再向那个小些的儿童搠去,一般地倒在地上。那妇人又一声哎哟,便晕倒在地上。这时,大街上躲得一个老百姓也无,除了这群金兵,只有杨太公,杨志两人,站在那边巷口上。巴色玛回头看见,向随从道:"这两个鸟人,站在巷口上只是向这里偷觑,莫非不服?且捉将来。"金兵吆喝一声,将两人推了过来,两人只好在马前欠身行礼。杨志押送礼担到巴色玛行辕里交割时,曾在大堂阶下拜见。于今虽不穿军校衣服,怕他认出自己面目,只得把头低了。巴色玛着通事问杨太公、杨志两个:"是甚等人?"杨太公道:"老儿便住在这巷内杨氏宗祠,看守神堂。将军前到敝祠时,老儿曾得拜见。这人是我阿侄,新从乡下来,不懂得礼节,将军宽恕则个。"巴色玛特长矛直插在马鞍镫里,抽出插的长马鞭子,指了杨太公道:"你这老儿,我自认得你嘴脸,果是看守祠堂人。这江子好一条壮健身体,身为杨令公后代,必然懂得一些武艺。"说着,将鞭梢指了杨志。他听了马前通事翻译言语,躬身答复,不懂武艺。巴色玛道:"你既不懂得武艺,难道不知我金兵个个如狼似虎。他们在街上搜索金银妇女,你兀自一旁偷觑,有些不服,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不念你是杨令公后代,我便在马前砍了你这蠢头。但不杀你,也兀自饶你不得。"说着,竖起鞭子,不分上下,对杨志身上头上,刷刷刷,连劈了几十鞭子。枥志他只要一伸手,便可以将巴色玛扯下马来三拳两脚打死他。只是真动手时,必然误了卢俊义截杀金人的全盘计划,因此只有低头忍受,恰是不作一声。那巴色玛打得够了,将鞭子一扬,打着马在人丛中冲过去了。那些金兵,益发把那妇人由血泊里拖起。捆缚在马背上驮着走了。杨志被那长梢鞭子抽打十几下,脸上也记下了几条伤痕。他咬住牙把这创痛忍了,只是低头站定。等到这批金人去远了,杨太公才上前扯了他衣襟,低声道:"贤侄去休!"杨志慢慢抬起头来,对着金人去路看了一看,然后将手抚摸着脸,走回杨氏宗祠,他一言不发,大步跨进了神堂,面对着祖先神位站定了,正着脸色道;  "祖先在上,我若不将巴色玛这首级取来,却不回大名城来。"那在祠堂里的几筹好汉,听了杨志语,说是被巴色玛鞭打伤了,也都替他不平,相约了必帮着他,把巴色玛首级取了来。
他们这誓言不到两个时辰,杨太公两个儿子,先后回来说,金兵已不在街上搜罗金银细软了。戴宗道:"金兵方才还在民间搜罗得紧,如何会突然停止了?必是得了冠氏我军进取的消息,要去抵敌,来不及搜制了。"杨太公也道:"正是金人下令要搜刮三日三夜,于今只搜刮得两日如何舍停止?"杨志道:"休管他何时弃城逃走,我等自照卢统制将令行事便了。"于是他和八筹好汉,各扮成难民模样,背着包裹,暗藏了短兵刃,分向东西北三门走。项充、樊瑞、李衮三人走东门,戴宗、李忠、周通走西门。杨志料定巴色玛大军必定走北门,便和杨春、焦挺二人向北门行走。一路之上,连见金国骑兵四五起,飞奔着来,又看到七八起飞跑了去。那正是来往流星探马。行着将近北门了,只见成群牛马,驮载着大小包裹,塞满了街巷,向北门出去。驮载后面,有二三百名妇女,也都骑在马上,被金兵拿了兵刃,押解在身边。妇女坐在马背上,啼啼哭哭,却是动弹不得,原来也是缚在鞍镫上的。其间也有些民夫,挑了担子跟在后面行走。杨志向焦挺、杨春各丢了一个眼色,将背上包裹高高扛起,把头低下去。便插入人丛中走着。焦挺、杨春会意,也在人丛中走着。出得城来,已听到后面马蹄声,翻山倒海一般的响着。随着后面胡笳声呜嘟嘟吹起。这里押解妇女细软的人听了,便将马匹都轰赶在街边冷巷里或空地里。一霎时,后边繁杂声音,奔到面前金骑兵的马头,颠着波浪也似由正街上跑过。其中一员金将,马前撑出两面大旗,正是巴色玛。杨志在冷巷看得清楚,立刻窜进一户人家,杨春、焦挺二人随后赶来。三人解下包裹,将里面硫磺硝药取出,便在这房子里放起一把火,然后连连点着号炮向空中掷去。三人复由人家跳出来,早见那群押解妇女细软的金兵,纷乱着一团,正是被这号炮惊动了。杨志手上,挺了一柄朴刀,直奔一个骑着大马手挥长枪的金将。他正未曾提防到这群打劫来的人物里面,会拼出了火星。杨志奔到他身边,纵身一跳,斜刺里挥起一刀,削了那金将半边头颅,他倒栽下马来,杨志先向前一步,夺了那枪,将枪把点着地,身子便上了马。杨家枪是天下驰名的。杨志得了这枪和马,正是如鱼得水,将刀插在腰间皮鞘里,两手抖动枪枝,先把面前十几名金骑兵,如疾风扫残叶一般,把他们搠下马来。杨春、焦挺挺了两把朴刀,也在人群里,找金国步兵砍杀。现在有了十几骑空马,也各骑了一匹马,夺了一枝枪,与杨志并马在一处,杨志见他两人有了枪马。便道:"前面有金兵挡了路,这些掳掠来的细软妇女,谅是不能逃脱,我们且向前面去追杀巴色玛一阵。"说着,挺枪跃马,向前便跑。
那前面的金军,约莫有二千余骑兵,在巴色玛催动下,正向北大道奔去。忽听到后面十几声号炮,巴色玛颇是奇怪,心里想着,这大名城里难道还有伏兵不成?且休管他,只是催了人马走。后面早有探马飞报,后路火起,押解的辎重队伍纷乱难行。巴色玛停住了马,正待回去观望,忽然前面鼓声大震,路边柳树林子拥出一簇旗帜,几面白字红旗,大书一个关字。一员绿袍红面大将,身骑赤色马,带领三四百名人马,横冲出来,大喊:"关胜在此,金将留下头去。"巴色玛见这伏兵,人又不多,且不理他,押了队伍直走。不到一里路,麦地里一阵鼓响,几百枝钩罐枪,由麦苗里像拔笱也似,直扑了大路。麦田树出几面将旗,上面大书金枪手徐宁,一员穿唐猊甲骑紫骝马的将军,由麦田陇上白杨树下奔出。巴色玛见有两路伏兵,颇有些着慌了,忙吹起号角,催动马队狂奔。路边旌旗后面,跳出几百名镰枪队,如何肯放松了,见了马脚便搠,虽只期翻得百十匹马,金兵队伍便纷乱了。又不到两里路,对面土岗上,拥出一彪军马,五彩旗帜在空中飘荡起来,帅子旗高高在上,飘着一个斗大卢字。巴色玛看那土岗阵式整齐,占了一大片地,约莫有一二千人。料着路头已被拦住,非冲杀不能通过,便下令吹着笳号,按住了队伍,预备齐了马头,一冲过去。忽然身后有人大喊道:"巴色玛那里走?吃我三百鞭去。"巴色玛回头看时,有三骑马,就地卷了黄尘飞扑将来。第一匹马,骑着一个短须汉子,头戴瓜角巾,身着青罗祆裤,手使红缨点钢枪,正是杨志。他两手举了长枪,便作个刺扎之势。巴色玛见他不过三骑,又不曾着盔甲,如何会放在心上?却离开了队伍,回马反迎上去,一箭之远,先站定了,料他奔马而来,其势虽猛,恰是绳易放难收,正好让过他的马头,在后面来算计他。因之勒转马头不动,直等杨志人马将近,便向旁一闪。那杨志端枪挺腰,远近飞刺将来,直到巴色玛马前丈来远,兀是如此。巴色玛心中大喜,以为可先除了这头一骑。不料那枪尖相距到六七尺远时,那枪尖一缩,横了过来。巴色玛在左,杨志却把身子向右一偏。巴色玛原插了枪在马鞍镫里;拔出肩上钢鞭在手。以为让了杨志马头过去,一鞭可以将他打下马来,于今鞭打下去,杨志早已闪开,却扑了个空。那杨志横过来的枪,向后只一扫,早扎在巴色玛右肋上。巴色玛待要收回鞭来挑开,杨志在马上已转过身来,枪尖只一抖,便将巴色玛挑落马下。随后焦挺、杨春两骑,业已赶到,对巴色玛阵上赶来的扈从骑兵截杀着,杨志在马上伸手下来,抓住巴色玛的束甲丝绦,抓起人来在胁下一夹向后便走。这巴色玛也是金人一员大将,如何恁地便捉住了?原来杨志是用的杨家枪法回马枪,专一对付靠近敌手,巴色玛不省得,便没个解救了。那金兵见主将被擒,便是一阵鸟乱。立刻前面金鼓大震,箭矢大飞。后面徐宇、关胜两路追兵,又一齐赶到。金兵不愿恋战,只拣空隙里联骑飞窜去了。这里三路人马合一,杨志将巴色玛掷在地下。着小军缚了。见他伤重未死,便在马上,用枪指了他道:"早半日你在大名城里,鞭打得我好?不错,我是扬令公后人,便用杨家枪捉了你。你鞭打我时,也曾见我脸上这搭青痣也无?教你认得我!"说着,指了脸上青痣,抬头哈哈大笑,便纵马去大军前迎接卢俊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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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6 15:56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一回

第五十一回 小兄弟聚首惊盲词 老宣慰释俘遣细作
原来在大名城里静金兵,分着两路北走。一路出北门,一路出西门。出北门的这支人马,是巴色玛统率,已被卢俊义冲散。出西门的这支人马,却是喝里色统率。行不到三里,一般的后面起火,前面宋军拦住去路,那是燕青、林冲、杨雄三路截杀。喝里色深知他们忠勇,不愿作战,也是折损些人马,冲开了出路,向北逃去。这时大名城内,四门大开,卢俊义两路人马安然入城。那金人在城里劫掠的妇女细软,都未曾丝毫带走。卢俊义用了大名统制的官符,出示安民,料理善后,着实劳累几日,一面多派探马,向西北两路打听。那金人大队兵马,分东西两路退去。西路是粘没喝由山西退往云中。东路斡离不为帅,向北退河间、中山两郡。这河间、中山两郡,便是赵官家许割让的三路之二,斡离不拿了钦宗割让三镇的诏书在手,如何会放过了这事?一路行来,逢到两镇管辖的州县,都派兵去接收县城。这些城池,三停的一停,还有几个小官镇守。三停的一停,是当地人士推选公正士绅来接了文武各衙政事。还有三停的一停,却是当地强盗把城池占领了。这三类守城的,虽随身分不大相同,但他们却有一个见解是同的,大家都是中国人。这城池换到中国人手里,守不住便罢休。于今要割让给异族,城池是中国人的城池,便是有赵官家的诏书,却也由不得他作主。金人来了,大家都闭门不睬。斡离不虽也攻下了几座城池,却是不能一一分兵驻守,这般相持一个多月,赵官家也后悔不该割了三镇,下诏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慰使,驻兵滑州,姚古为河北制置使,种师中为副使。姚古统兵援太原,师中统兵援中山、河间。那斡离不掠掳无数金银细软,舍不得在战场上抛弃了,只好不战而去。这已是暮春三月期间,卢俊义这班来河北的弟兄,兀自聚合在大名城里,其中只有杨雄,时迁是黎阳的都监与巡检,已自回任。汤隆是磁州巡检,因那里兀自在大兵争夺中,一人前去不得,依然也留在大名。这日听了确实消息,斡离不大兵已经出境,便来和卢俊义计议出处。卢俊义道:"现今金兵已经远高中山府,磁州那里,有种小经略相公兵马,你自回任去。"汤隆道:"小弟且不欲前去,从前董平在雄州,陈达在相州,急切有个呼应。于今小弟一人到这北地去,又是个微末前程,作得甚事?听说那里大兵之后,盗贼如毛,小弟恰是对付不得。"卢俊义道:"贤弟如不前去,辞了官,来大名相聚也好。只是你带了磁州千余人马出来,虽折损了一半,却还有一半现在这里,却如何交代?"汤隆道:"现今老种相公在滑州,相去不远,意欲亲自去谒见一遭,交代这小支人马。"卢俊义道:"老种相公对我兄弟都十分垂青,贤弟前去面辞也好。"二人这般商议定了。次日汤隆向统制署里讨了一骑马,挂了柄朴刀,背上一个包裹,便离了大名向滑州去。
行得两日,来到了黎阳。这虽是个小县城,恰当了南北孔道,那两路宣慰使驻节滑州,又临近这里,城厢车马往来,街上行人拥挤,并不像大兵方才过境。汤隆看看天上太阳半偏,已到申牌时候。心想,今天便在这里和杨雄、时迁两位吃一夜酒,明日再去滑州不迟。如此想了,便放松了马缰绳,向城内走去。忽听有人叫道:"汤兄如何一人来到这里?"回头看时,正是杨雄。他身穿了一件绿罗春衫,头戴卐字巾,手拿一柄摺扇。后面一个士兵,背了朴刀跟随。汤隆立刻滚下马来,向前拱手道:"特来拜访。我兄倒如此清闲,想是游春方回。"杨雄哈哈笑道:"贤弟倒得恁地自在。曹正兄弟,前几日引了活闪婆王定六、金毛犬段景住,来到此地,正要前去探望卢俊义兄长。我便留在这里吃了两日酒。现时他们都在时迁巡检衙里。我正在那里吃了半日酒。于今贤弟来了,我便引了你去。"汤隆道:"如此便好。"将马匹包裹交付了那士兵拿去,和杨雄步行到巡检衙里来。这里一片敞地,撑出十来株高大垂柳,这时风和日丽,枝条正在空中摇撼了一座翠山。绿阴下一座双柱落地黑漆门楼,门楼上一块直匾,白地黑字,大书黎阳县巡检署。柳花如下雪一般,正在门楼内外飞舞。浓荫里门楼柱子上挂了两块虎头牌,柱下有两面术枷,正是摆出了这巡检在这城里缉捕盗贼、宣慰地方的威风。汤隆想着,这黎阳巡检,更比磁州巡检风光些个,正是上面少得一层上宪管辖,地方小官就排场大些。时迁如今作了官,官又作得恁好。他自忖思着,随了杨雄进得巡检衙门,有两个士兵自值班房里迎出来唱喏。杨雄道:"告诉你家巡检相公,现有汤巡检自大名到来。"士兵进去禀报,时迁开了正堂门,引着曹正、段景住,王定六迎了出来。大家拜了几拜,同到后堂坐地。汤隆告知了来意,却问曹正如何带了王、段两人来此。曹正道:"自金兵退后,东京城里又回复了往日繁华,我那小蓬莱,却也生意兴旺。只是史进、林冲两位兄长,鲁智深师兄,先后在东京惹下几次祸,那太宰李邦彦受了童贯、蔡京家奴的唆使,要驱逐东京城里的梁山余孽。小弟和孙二娘已是露了真实名姓,小蓬莱开设不得。便歇了生理,打算送了家小到雄州去。正在这般时候,花荣兄长带得王、段二兄来到东京打听消息。小弟便请孙太公,孙二娘带了我家小到邓州去过活。花荣阿哥因小弟认识老种相公门下许多军校,便着小弟送王、段两兄到滑州来,投送张叔夜相公一封书信。他也自回邓州去了。我等渡了黄河,在行路人口里,却知道杨、时两兄已回到了黎阳任上,便想着先来探望探望,以解渴念,然后再去滑州。于今既是汤兄要去见老种相公,正好一同前去。"时迁道:"老种相公来到滑州,小弟还未曾去参谒,明日益发和各兄同去。"杨雄道:"上次愚兄去参谒老种相公时,他再三问到贤弟。贤弟自去不妨,这里有甚事时,愚兄都代办了。"大家商议已定,便在时迁衙里,吃了半日酒,约丁后日去滑州。次晓却由杨雄在都监衙里还席。这日上午无事,汤隆约了王定六、段景住、曹正三人,在黎阳街上散步。见一所道院,门口有四株合抱大槐树,新叶绿油油的,浓荫遮天。树荫下有个唱曲子的艺人,将矮凳列了个圈圈,坐了顾客。有几副食物担子,横七竖八故了。还有个卖拳的,在道院围墙外,引了一圈人兜卖草药。也绕了个圈,见西角墙荫,另有一群人围着哄然一声。过去看时,见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儿。肋下夹了鼓筒,拿了鼓板,原来是个唱盲词的。他正念着引子道:"今天先唱的这段时事,说起这主人儿又奢遮!他是我们这里都监相公好友,粱山泊好汉,拼命三郎石秀。"曹正等听了这话,不免心中一动,四筹好汉,各看觑了一眼。那瞎老儿接着道:"这故事叫做石三郎拼命闯金营。道的并不是前唐后汉,却胜似赵子龙长坂坡救驾,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乃说的是这位石秀好汉,在冀州战场上,单枪匹马,狂风大雪之中,身中数箭,带了朱武尸首,杀退金人伏兵,闯回宋营,定下大计,大败金兵。若要知其详,听我道来。"说着,札崩札崩,响了鼓板。曹正向大家丢了一个眼色,引开各位弟兄,笑道:"这里百姓,正听粱山泊里好汉故事。若认出了我们时,却不把我们围拢了当新奇事物看。"王定六道:"虽是我梁山泊好汉故事,方今天下,不少人编著曲儿唱,却不像石家兄长这事,说得有声有色。"四人说话走着,见大树兜下,有一个乡下汉子,扛了一面大术枷,蹲在地上。枷上贴丁一张黎阳巡检署封皮。在那树兜边,斜靠了一块告示牌。上写:"捕获偷窃耕牛犯一名孙二,曾向金兵纳款,受任伪团练使,除杖八百,枷十日示众外,再解送上宪严惩。黎阳巡检时告示。"曹正看了微笑,王定六笑道:"你看,时迁阿哥作了巡检,办事特认真。他说大兵之后,必有荒年,容易出盗窃,便三五日一次,带了缉捕官兵下乡去缉捕盗贼。"段景住道:"你不听得杨雄哥哥说,老种经略相公兀自惦记了他。"王定六道:"正是好汉不怕出身低。这次替国家出力,我小班辈弟兄里,他最是出色。我们见了老种相公,若得个出人头地机会时,却休得放过了。"大家恁地想了,且放在心里。这晚在杨雄衙里,吃了半夜酒。
次日早起,由杨雄备好了四匹马,随着时迁一骑,五筹好汉,共同前往滑州。这滑州在黄河边上,成了南北军事孔道,现有两河宣抚使驻节在此,自是十分热闹。次日午牌,五人进了城厢,觅得下处安身。换了衣服,便同向宣慰使行辕旗牌门官值班房里挂了号,呈上张叔夜书信。汤隆递了禀启听候传见。当晚种师道派人传令前来,着五人于次日寅刻一同到大堂参谒。那是随班参见,大堂台阶上下,站有几十名文武官吏。由那中军官站在滴水檐前,拿了号簿,点名传唤上堂。时迁、曹正、汤隆、王定六、段景住五人,依然一班传见。五人到了案前,躬身拜见。种师道着了冠服,坐在公案上,虽是病体见愈了,正是须发皓白,颧骨高撑,瘦削得多了。他见五人立在公案前,各各询问了几句话。便点点头道:"你等弟兄屡次为国家出力,不枉张叔夜总管相公将你们提拔了。时迁、汤隆,我自知你。今日晚间,你二人可来见我,现在且去将息了。"五人见这老帅脸上,兀白带了几分笑容,想到必有好谕见诏,大家欣然而退。到了晚间,初更以后,汤隆、时迁二人到门官那里,申明了来意。由一个旗牌,将他引到内堂来见种师道。这老帅换了便服,斜躺在虎皮交椅上,身边只有拿尘拂的侍僮,长案上燃着手臂也似巨烛。旁边放下一只碗,热气腾腾兀自有些汤药气。时迁、汤隆行到帘外时,那侍僮已经喊着相公钧谕,着汤随、时迁两位巡检,堂内叙话。说着,帘外当值虞侯,代掀了帘子,二人入来,躬身唱喏,远远站定。种师道略一欠身,因道:"老夫年纪衰迈,兀自欠着健康,公余总是恁地坐卧,非是有意傲慢。二位休得见怪!"时迁、汤隆同道:"小人怎敢?"种师道指了汤隆道:"看你面目好熟。我手下往日有个善打兵器的汤知寨,与巡检颇相像。"汤隆躬身道:"好教相公得知,那正是先父。曾蒙恩相提拔,做得延安知寨。小人兀自未敢忘记。"种师道笑道:"我正如此想,可喜我老眼不花。你那禀启上,道是磁州地势重要,巡检手下缉捕兵力单薄,自也是实情。那里现有我兄弟种师中大兵分守,已非往常,你尽可前去。但你一定要辞官时,我自派人接了你那支队伍。你等弟兄,现均齐集大名,莫非你有意在大名厮守。汤隆躬身道:"恩相明鉴。"种师道又向时迁笑道:"于今我才解得盂尝君门下,鸡鸣狗盗,都散了上客,兀自有些原因。于今世上,只有官来作贼,作得很好。却不道贼来作官,也作的很好。时迁,你偷割那水兆金的头,此事作的很好。你若要立下盖世功劳。凭你这手段,你还可以为国家出些力量,你可敢去?"时迁躬身道: "钧相若差卑职有何公务,万死不辞。"种师道说:"方今金兵北转,未能十分得意,恐怕不久又来。我中原必须几个得力细作,打听敌情。我知道今日来见我几人,多曾干得细作工夫。我要差你和汤隆为首,再着曹正,王定六、段景住三人为副,前往燕京,探取消息。随后我行文张总管那里?再调你们几位弟兄前去,相机作些事业。你可有心立下这场大功?"时迁躬身道:"这芷是卑职梦求不得的事情。卑职自幼浪蒋江湖,不省得政事。于今受了朝廷爵禄,正是有愧。若去干细作,卑职多少有所贡献。卑职是蓟州人,到燕山是回家乡去。段景住是涿州人,往年专走北地贩马。汤巡检也在幽燕多年。虽是曹正、王定六对那里情形生疏些,有卑职三人相处,必能作得合手。"汤隆也躬身道:"恩相既是命令卑职前去,卑职愿努力报效国家。"种师道见他两个人毫无难色,心下大喜,便起身道:"既是如此,二位当然也不怕受些委屈。今晚你等且回下处去通知曹正三人,明晚我着人引导你们行一条计。"于是把定的计划告诉他了,时、汤两人含笑领命,告辞出衙。回到下处,因把老种相公钧旨说了。王、段二人均是乐从。只有曹正踌躇了道:"我只说到大名看看,于今去到燕山,家小巳去邓州,相差得远了,却教他们惦念。"时迁道:"曹正哥哥,大丈夫建功立业,那里处处顾得家小?何况我们作细作,不过在燕山勾留几个月,又不是在那里三年五载。"曹正道:"兄弟说得是,我陪你们到失掉的这一大片国土里去看看。"如此约定了大家共修下两封书信,一封着人送给黎阳杨雄,一封着人送到大名,向卢俊义告知此事。
次日正午,五人来到宣慰使衙里,悄悄地见了受降营营管。那营管将他们引到僻静处,换了降卒衣服。各人脸上都将枯荷叶汗水,擦抹了,又打散了头发,选了五副轻些的镣铐,套上了手足。午牌时分,着几个兵士手执兵刃,押解了他们来到大堂。那时,种师道全副戎装,坐在公案上。两旁到了百十个顶盔着甲军校,明晃晃各人手上拿了枪刀斧钺,由公案排班,直立到台阶下来。台阶下跪有几十名俘降的金兵,兀自穿了窄袖箭衣,戴了毡帽,一望便认识得出。他们分着几排,跪在石板上。时迁、汤隆、曹正、王定六、段景住拖了镣铐上铁链,呛啷作响,便由人堆边,绕上第一层台阶。两旁的军汉齐齐吆喝了一声,喝着护堂威,引来的兵士,便着他们跪下。公案前中军官,向公案上花名册看了,对下唱着名,冯千、郑万,褚兆、卫亿、钱总。这五人依次答应了。种师道便向下重声道:"冯千,你等也是炎黄裔胄,如何随了北国人马,也来侵害自家人?虽是你们被我捉得,都愿投降,你这般汉奸,却是容留不得。你等自还有家小,现在北国,便留下你们,你们迟早也生异心。于今本帅释放一批北国降卒北回,着你也跟了去。在我这里,自有人将你们押解出境。自今以后,你们休得再来内地。若是二次捉得,一定砍了你们首级,决不宽恕。"时迁等五人听了,连连叩首,只称开恩。堂上旗牌官喝令押来士兵,当堂给五人开了镣铐。五人千恩万谢,只是叩首。旗
牌官喝道:"宣慰使相公钧谕,北国降卒八十四名,北地细作五名,着本部提辖邹顺,即日即时率队严厉看管押解着出境。所有被解降卒等,不得在路骚扰。违则以军法从事。"这时,便有那个邹顺提辖,戎装佩刀,立在滴水檐前,叉手听命。旗牌唱谕完毕,邹顺拜罢下阶,两旁兵士喝着叩谢恩典。降卒和时迁又向上同拜了两拜。旗牌又喝声下堂起解。便有士兵引着阶下一班人等,起身退出宣慰使衙门。时迁这五个人,另作一拨押解在那八十四名降卒后面。那些降卒,当堂亲眼看到种师道将这拨人发落了,心里兀自寻思。没来由,中原人却把自己人当了异族。我北国占了幽燕十六州,兀自怕那里人会逃过黄河,那老儿颠倒着把北地人赶回来。他们恁地想了,自另眼看觑时迁这五个人。在路上行了几日,许多降卒都和时迁厮混得熟了。时迁和段景住又都说得一口好胡语,益发教那些降卒认他们是自己人。那邹提辖将这拨人押送到雄州,便自回去。雄州当地驻军,另派一拨兵马,送到白沟国境上,放纵他们自走。时迁等五人,在降卒里认识丁几个兵目,送他们一些银钱使用,他们益发相认是旧好,合伙儿去到燕京。这便教梁山上最末几把交倚上坐的人物,将来也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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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6 15:57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二回 请诏书耿南仲进谗 闻潮音鲁智深坐化
梁山上时迁、段景住到金国去当细作的时候,乃是宋钦宗靖康元年四月。汴京正是歌舞升平,又大大的热闹,乃是太上皇回銮,重享人间富贵。随着太上皇出奔的童贯、蔡京、蔡攸、王黼虽是慢慢地受了朝廷处分。这当朝的赵官家,还是用着一班小人。李邦彦,宇文虚中这批人虽免了,却用的是由金营回来的张邦昌,和他作太子时候的亲信耿南仲,和那贪生怕死的庸官唐恪、聂昌。将那个有功社稷的李纲贬去作扬州知州。耿南仲的官,作到签书枢密院事,又作门下侍郎。赵官家的传国玺,兀自有一半掌在那厮手里。李纲去了,他又怕当时守东京有功的武臣碍眼,将西路勤王的马忠,说他是李纲一党调回延安。他又听到在马忠营中效力的关胜二十余人,又群集在大名卢俊义那里,兀自有些不快活。凑巧一日种师中由北路奏本,道是金兵虽己渐去,随时可来。现河北、河东各州郡,流亡之民啸聚为盗,大小有数十股。应当分别剿抚。这道奏本,铁宗看过了,便交门下省拟旨。耿南仲且不拟旨,在便殿里先朝见了钦宗,奏道:"这些盗匪,虽说是饥寒所驱,却也是宣和年间皇恩浩荡,太宽容了他们。"钦宗道:"这些盗匪,多半是目前啸聚的,如何牵涉到宣和年间去?"耿南仲奏道:"当年不合纳了张叔夜的保奏,招安了梁山群盗。这一股盗是天下闻名最猖獗的一股。招安以后,赦其不死,也就罢休。朝廷过于宽宏,都授了他们官职。他们大官作到统制、团练使,小官也作到巡检、观察。那些不法之徒,看到犯下弥天大罪,还可受朝廷爵禄,兀谁不跟着宋江,卢俊义学个样儿?依臣之见,须是陛下下道诏书,将宋江、卢俊义这班人,免除官职解甲归田,先绝了那不肖之徒作非分之想。至于河北河东的盗匪,无论他啸聚多少,都是乌合之众。两河还有十万大兵,便是敌不过异族,扫荡这些妖魔小丑,正是不吃力。"钦宗道:"两河虽有十万大兵,既要防备金人,自家又要靖内,怎地不吃力?"耿南仲道:"便是要招抚群盗,粱山旧匪,也剪须剪除。这些人狼子野心,哪会效忠朝廷?于今卢俊义镇守在大名,有兵有将有城有粮,又是形胜之地,却是放纵不得。只卢俊义一人在那里,还则罢了。于今关胜等几十名旧日匪首,并无朝命,都群集在那里,是何居心?请陛下圣断。"这两句言语,却打动了钦宗心事,不免手抚髭须,低头沉思一番。因道:"虽然恁地说,东京解围之日,这些人恰是有功。"耿南仲道:"他们在京,何尝是为国,只是李纲一党,为李纲张目。不见陛下罢免了李纲时,他们便勾结太学生,在南薰门纠合民众,震惊官阙。便是金兵退后,林冲在城里,闯进高俅家里杀人越货。鲁智深烧了相国寺,还杀死守城御林军。更有史进、戴宗二人,在门东驿万目睽睽之下,拦劫童贯家财。童、高虽是罪臣,却也容不得他们代朝廷执法。这些事,京兆尹衙里都备得有案。在皇城之中,他们还如此猖狂,如今教他们啸聚在大名,却是朝廷心腹之患。"钦宗将耿南仲语思忖了一番,觉得也是。便道:"依卿之意,终不成无故将他们都办了罪。"耿南仲道:"他们原是南道都总管部属。整下可格外施恩,把他们调回邓州,先着张叔夜严加管束。如有不法之行,再作处置。"这钦宗是个怕事皇帝,李纲社稷之臣,兀自听了议和文臣言语,把他贬了,如何会爱惜了卢俊义、关胜这些起自草莽的小官?经耿南仲恁般反覆的申奏,他又值不得为这事拒了心腹大臣的策划,当时便面准了耿南仲所奏,着他依议拟下诏书。不到五日,枢密院便奉旨向大名统制署发下文书,将大名统制卢俊义、副统制燕青,一律罢免。所有在大名效力之南路兵马都总管属下将校关胜等人,着即随同卢俊义同回邓州本路调用。又各发五道文书去沧州,相州、磁州、黎阳、蒲关,着南路北上各将领罢去现职。除了雄州董平,朝廷兀自不知这拨人存亡下落。
文书到了大名,卢俊义与关胜等看了,大家忧喜参半,喜的是回到邓州,弟兄们反可聚首。愁的是大家离开大名,金兵若是再来,附近州县,决难保守。其中只有鲁智深一人,却无半点喜容,终日只是吃酒。过了几日,卢俊义收拾军马已毕,即日便要邀合众兄弟南下。便特地请了他到内堂坐地,因道:"这些时见师兄闷闷不乐,只管吃酒。卢某收拾军事特忙些个,未得与师兄叙话。"智深道:"洒家自舍不得与众兄弟分手。"卢俊义道:"师兄难道不回邓州去?"智深道:"当年在海州时,洒家便不愿再在军中供职,为的是叔夜相公治军严明,属下容不的这个和尚。于今怎地又回去?"卢俊义道:"师兄说的也是。便在南阳附近找个寺庙落脚也好。"智深道:"酒家恰是不愿回到南方,去受贪官污吏那些鸟气。本来要再上五台山,前日卢兄又昔知洒家消息,西路金兵兀自要占领太原全郡,如何投身到敌国去?因此前后思忖,没个了断。"卢俊义道:"师兄是直性人,我自省得,你不向邓州去,自勉强不得,于今关中一路,有马忠统制在那里驻守,这一路不少汉唐古刹,师兄那里去如何?"智深道:"天下庙宇,有几个长老.容得酒家这鸟性?洒家赤条条这条身子,有那条禅杖作伙伴,那里不好安身?我想了,且吃几日酒,等各位走了,酒家也离开大名,便在山东、河北作个云游和尚。"卢俊义道:"恁地怕不是好,却怕金兵再来,师兄恁直性,必是和金人闹翻。那时,师兄一人,特孤零些。"智深道:"怕甚鸟,厮杀得死了,强似到中原去又看那些贪官污吏的鸟嘴脸。"卢俊义道:"虽是恁地说了,师兄也必是先有个心里想去地方。"智探道:"洒家实是不曾有个固定地方想去。当年在青州二龙山时,多曾听得人说,登州蓬莱山是个仙境,当了强盗,却是不得鸟工夫去看仙景。于今一条光身子,四海为家,落得趁闲去看看。"正说时,史进也来到内堂,因道:"正想寻师兄吃碗酒解闷,听说在这里叙话,特来奉约。师兄要那里去看看?"卢俊义道:"正自和师兄叙话,他出家人,不肯去邓州,待送得我兄弟离开大名时,他自向登州蓬莱山看仙景去。"史进道:"师兄果有此意,小弟也不忙回到邓州,便伴送师兄到登州一行。"智深道:"大郎,你若肯伴我一行时,我们便先走。免得看了卢兄离开大名,眼睁睁这座名城,交与了那庸官知府。"史进道:"我敢和师兄作耍?"智深突地站起来道:"好好!今日便走。"卢俊义起身相拦道:"今日已晚,走不得多少路程。二则今日分手,不知后会何时,今晚且和众兄弟吃半夜洒,明早便行如何?"智深道:"卢兄说得是,洒家依了。"卢俊义听说,便着衙役杀猪宰羊,办了两桌盛筵。晚间在内堂明晃晃点起七八枝火烛,约了在大名众兄弟团聚吃酒,智深吃得大醉,更鼓三次,方才罢休。次早天明,红日未出,他提了禅杖,背了包裹便到史进下处喊叫。史进一骨碌由床上起来,笑道:"师兄惩早?"智深道:"大郎你送我蓬莱去也不?"史进笑道:"如何不去?"智深道:"既要去,洒家不惯这慢腾腾地。"史进大笑,赶忙漱洗一番,收拾了一个包裹.挂了一把朴刀。智深道:"大郎,你再没得累赘了?"史进道:"须是和众兄弟诈别一番。"智深点头道:"自是使得。"两人相继来到统制衙里。进内堂上,却见众兄弟都在这里,一个不曾少。智深放下禅杖唱个大喏道:"各位兄弟珍重,洒家去也!"卢俊义向前来携住智深的手道:"智真长老,兀自许你是个有根底人,此去找个好寺庙落脚了,江湖得便,却向邓州那里捎个信息。宋公明哥哥,兀自惦记你。"智深道:"酒家自不会忘了众兄弟。"卢俊义向史进道:"大郎到了蓬莱,望早回邓州,于今山东道上,不似往年,盗匪如毛。你孤单一人,休再闻出祸来。"史进一一应允了,与智深再共同唱个大喏,向众人告辞出衙。
二人盘缠带得足,又没甚紧要,只是每日随走几十里。在路半月有余,来到登州,打听得蓬莱宫在蓬莱镇附近。二人到了镇上,先投下客店,再向那里去游览。到时,却是一座道观。这殿宇依山面海,建造在一个海湾子里。庙里供的三清道祖,进出的都是些羽衣道士。智深看着不是头路,匆匆一看,和史进依然回到客店里来。便向店小二问道:"向听人说,求仙拜佛人都向登州来,原来这里却只有道家?"店小二道:"好教师傅得知,这里蓬莱和崂山,虽都是三清道教。但因道君太上皇,当年也是佛道并重。在这蓬莱官下首,另建了一座东海寺,远处僧人来,都在那里挂单。前三年,一把火将这东海寺烧了,住持和尚化缘未归,一众僧人都散了。只剩下两个老和尚就看废基,益下一所小茅庵,将就庙宇附近一些田地过活。不想不久时间,两个老和尚都死了,留下那所空庙,兀自倒锁了庙门,有两三个月,断了香火。这里张里正正想请个僧人来主持这茅庵,也好重修庙宇。"智深道:"洒家游方得够了,正要找个佛地落脚,待我看过了那茅庵,却作理会。"次日,由史进陪了,却向那茅庵来。去蓬莱官不到两里路,面海山脚上,有三四块平坡。长遍了野草,野草丛里,隐藏了大小几墩石柱脚,平坡上兀自露着几层台阶痕迹。在这平坡后,有几棵大松树,下面有三间茅屋,将门倒锁了。那门搭扣长遍了铁锈,智深将手轻轻一扭,锁便开了。推开进去,屋里阴黯黯地,正中一张白木佛案上面供了几尊小佛像,供品只有两个木烛台,一个石香炉。两旁房屋,都空落落的,只堆了满地麦草。史进道:"这庙恁地荒凉,老和尚如何能看守两三年?必是附近人民都搬运空了。"智深走出庙外来,大风吹着僧衣,海湾子外,青隐隐地天地有几片白羽飘动,正是海舶风帆。便道:"这里正好洒家落脚。"史进道:"师兄却惯在这鬼窝里落脚?"智深笑道:"史大郎,你道洒家耐烦过恁地荒凉岁月,是我听说金人奸细多在登州海道来往。我且在这里厮守些时,若捉得两个,也为国家除害。我包裹自有些金银,自不难将这茅庵安排好了。"史进听他恁地言语,便不怪了。二人回到客店,托店小二请来那张里正,智深道是愿接守这座茅庵。送了他三十两银子,请代安排这茅庵。又另送了里正五两银子作茶敬。这张里正没想到这个粗鲁和尚,却恁地慷慨,应允了三天之内,代他将茅庵安排妥当。
智深向史进道:"我在茅庵安顿这身子了,你可回邓州去,这里不是你久留之所。这两日,我们且吃几顿好酒。"史进道:"只是一件,师兄要去这里落脚,还未曾进庙,休落地方上人闲话,我们要吃酒,须是到镇外吃村酒去。"智深道:"这却使得。"于是二人揣了些散碎银子,离开蓬莱镇东五里路,便在路头村酒店里,找了一副座头坐下。智深先叫道:"过往僧人,口渴些个,卖些酒吃。"过卖听他说是过往僧人,便打了两角酒来,端了一盘烧面筋放在桌上。智深道:"洒家不忌荤,你回些肉来吃也好。"过卖见他一个胖大和尚,陪着的又是个壮汉,不敢言语,便切了一大盘黄牛肉在桌上。智深一手筛酒在碗里,一手抓一块牛肉送到嘴里咀嚼。那对门也是一家酒饭店,门首歇了车辆骡马。有一个老人头上搭了披风,兀自未除,向这里只管瞧科。智深站起来喝道:"你这鸟人只是看觑洒家怎地?洒家有钱,自买酒吃。"那人并不怒恼,倒是哈哈笑了,迎上前来。他先揭去了头巾上罩的遮尘披风,然后唱个大喏道:"师傅别来无恙?还认识赵某么?"鲁智深起身道:"啊呀!原来是赵员外,兀自认得洒家,如何来到这里?"赵员外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智深掇过一条凳子,请赵员外坐下。因道:"这个是史进兄弟,员外益发一同坐下,吃两碗酒。"赵员外向史进唱个喏坐下道:"原来也是一筹好汉,闻名久矣。"智深先代他筛了一碗酒,因道:"员外如何来这里?"赵员外道:"记得人说,师父二次又上了五台山。只是那时边关住不得。小人原妻亡散了,益发将金老那个女儿扶了正,带了一群儿女,回到太原居住。不想金兵追得紧,在城里被围了几个月。今春幸得金兵解围,方才庆幸,不料为时未久,金兵又来。小可怕在围城中过活,便出了井陉,想向沧州去。因为有个近亲在那里营商。一路之上,闻得太原失守,官兵失利,沧州又去不得。打听得敞亲又到了登州,所以到此地来。一路之上,千辛万苦,金老又在路上没了,现内人带得几个儿女,在对门客店里歇脚,这早晚小可便要向镇上去投亲。师傅何以到此?"智深略略的将经过说了,因道:"员外道官兵失利,这话真吗?那里是姚古制置使、种师中小经略两路军马。"赵员外道:"小可有个本宗兄弟在小经略那里当粮秣转运官,不时为小可引路,怎得恁地方便?小可到了相州,知道太原失守,姚古相公失了限期,小经略孤军深入,战得粮尽矢绝,在太原郊外阵亡了。姚相公的兵又不战自溃。小可也看到中原大事已去,所以携眷来此海边。"智深听了这话,将桌案一拍,吼道:"却不气煞洒家!"桌上三碗酒,被这一拍,震翻了两只,一只碗滚到地上,呛啷啷一声响,将酒店里人都惊动了。酒保立刻过来问道:"师傅怎地?"史进陪笑道:"不干你事。这师傅听得国事不好,自生闷气。碗碎了,益发算钱赔偿了你就是。"酒保见智深圆彪彪睁了眼睛,不敢多言,收起碎碗自去。史进道:"师兄却值得恁地生气?上次金兵杀到东京时,我兄弟也杀了他回去。"智深回过一口气,因道:"大郎,你兀自不知,这种、姚两支军队,都是久战的精锐之师,这两支军队没了,两河兀谁抵挡得金人住?而且小种相公是我恩宪,听说他阵亡了,我也懊丧得紧!"赵员外道:"事已至此,痛恨也没可奈何。"智深摇着头道:"休也休也!"赵员外劝了一阵,又引着金老的女儿他的浑家来拜见了。智深一则是感谢他夫妻念旧,二则赵员外是自己一个恩人,心里虽是十分烦闷,却也忍耐了周旋了些时。吃个十二成醉,与史进回到镇上客店去,摸着炕,倒头便睡。自这时起,他便闷闷不乐。
三日之后,张里正来相见,道是那茅庵已经安排得好了,就请智深前去。智深自取了包裹禅杖,随他前去。史进也来相送。到了那里时,见佛案上下打扫得清洁,案上添了一盏长明灯,案下放着三个蒲围拜席。旁边屋子里,安了一张木榻,一副桌凳。对面屋子里,旧泥灶收拾了,堆几只缸钵,储了盐米。张里正又道:"这木床上只张席,虽是四五月天气,海边风大,晚上难以打熬得过。已代作好了一床棉被儿,回头益发将来。"智深唱个喏道:"多蒙里正费心。"张里正道:"和你出家人结个缘,我也在佛前尽一分心。"又指了佛龛下神橱道:"小可已备了些香烛在那里,师傅自取用。只是这里一副木鱼铜磬,都被这乡下破落户偷去了,将来且慢慢添置。"智深又道谢一番。张里正道:"师傅绐我银两,兀自有余,要添补甚物件时,只管来找我。"说着自去。史进站在茅檐外,见智深清理神橱,望了发怔。半晌,因道:"师兄,难道你就恁地在这里作穷和尚下去?"智深多日不曾有笑容,这却哈哈大笑,指了秃头道:"大郎,你不见我这光顶,不作和尚怎地?"史进道:"也好!师兄可以在这里快活地吃酒。"智深摄了条凳来,拦门坐了,两手按住凳子,摇摇头道:"我且未要吃酒哩!大郎,我实告诉你,那日和赵员外吃酒,洒家十分醉了,回来吐了几口血。到如今,心里兀自郁塞得紧。"史进向他脸上端详了道:"师兄脸色,果然不好!"智深道:"大郎,你知道洒家鸟性。当年在山泊里当强盗时,日日盼招安。招安以后,洒家以为拨天见日。不想这次回转东京,一直憋住这口气。在大名,见到枢密院那鸟文书,我恨不将来撕了。"史进道:"我也是恁地想。无耐张叔夜相公,宋公明哥哥待我们都好。"智深道:"大郎,你明天回邓州去也好,免得众家兄弟盼望。"史进道:"且陪伴师兄过两三日,再作理会。"智深也不言语,自坐在凳子上,遥望海天风景。史进见他颇有病容,益发在客店里取了包裹来,在茅庵里住歇。又在街上买了一瓮酒,和一篮子素下酒,一担子挑到庵里来。向智深道:"为是怕镇上人议论,未曾买得肉,师兄想吃些时,晚上悄悄地找些来。"智深兀自终日坐在门口那凳上,昂头望了天。因道:"肉罢了,酒我便吃些。"史进笑道:"方才我打从街头上过,见小酒店里屋檐下土灶上,正煨着狗肉,晚上我给师兄买只腿子来。"智深道:"想起当年吃狗肉大闹文殊院,却是一梦。现在休道是肉,心里只管郁塞得慌,馒首都不想吃。"史进见他无意吃肉,也不勉强,只是在台阶上坐地,陪了他闲话。饿了时,自向灶屋里安排饭吃。智深却只吃几口酒。如此一连两日,史进道:"师兄约莫是病了。去镇上找个医生诊诊脉,吃一两剂药也好。"智深道:"洒家没有病,除是用冰雪浇了我鸟胸膛快活。"史进道:"师兄也休只在门口坐地。"智深坐在门口凳子上道:"到处闷煞人,你叫洒家那里去?"史进听说,也叹了口气。又过了一日,智深却睡在床上未起。史进走到床前,握了他手道:"师兄十分病了,待我向镇上请个医生来。"智深道:"洒家一生不省得生病,理他怎地?"正说时,半空中一阵哗哗啦啦之声。智深突地由床上跳下来,大吼一声,拿了枕头边那柄六十二斤重的水磨镔铁禅杖在手,起身就向外走。史进挽了他一只手臂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你昕,兀的不是金兵.和我军马厮杀声音?"史进道:"师兄错也,这是海潮音。"智深那里肯听?拖了史进,奔出茅庵外来。向前一看,哪里有金兵,海湾子外,海阔天空,几片白云,在蔚蓝色长空里飞奔。那西来风,卷了茅庵前十几棵老松树,枝叶像波涛一般声音汹涌。智深将禅杖拄在地上,站着又吼了一声,就在栏门那凳子上坐下。史进看时他直挺了身子,却低了头,闭了眼,另一手扶在大腿上。史进道:"师兄且进去将息。"智深并不言语,史进连道了几声,他依然不言语。手牵他时,却似生铁铸的,动也不动。史进大惊,摸他鼻孔时,一点气息也无,竟是坐化了。史进走下台阶,向他拜了四拜,唱个喏道:"师兄端的是个罗汉转世,怎等爽快地去了!愿师兄早升天国。"说毕,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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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第五十三回 及时雨奉令荐袍泽 黑旋风负气跳黄河
当日鲁智深坐化了。九纹龙史进哭拜了一番,将遗体放倒,自出了锒两,找来张里正,约合几个乡人,将和尚殓埋了。益发告知了他们,这便是粱山好汉花和尚鲁智深,另出了几两银子,请张里正和他立一幢石碑,然后取了包裹朴刀,离别蓬莱镇,向邓州走来。时入初夏,日间正长,他走的是捷径,不及一月工夫,已到邓州。先来第三军统制衙里,投见宋江。宋江得着军汉禀报,亲自迎出二堂来相见。史进放下包裹,远远地便拜见了。宋江道着辛苦,向前将他搀起。史进道:"哥哥着了甲,又挂着长剑,莫非有甚要公?"宋江道:"好教兄弟得知,自从金兵围困了一次汴梁,总管怒恼得昼夜不安。上月卢俊义、杨雄一班兄弟回来,说起河北情形,料着空地千里,金人必然再来。现今昼夜操练人马,预备将来为皇家效力。愚兄现今方如由校场操练人马回来,未曾解得甲。听说贤弟回来,特此前来相迎,且到内堂去用酒饭。"
二人入内,宋江换了便服相陪。史进一壁厢吃饭,一壁厢说着鲁智深坐化的事,宋江拍案赞叹。因道:"师兄端的是个有根底人。只是想起我们兄弟,少了许多位,着实可伤!"一言未了,却听到帘子外有人应声道:"史大郎别来恙无!"说时,帘子一掀,却是武松入来。他如今在张叔夜这里,作了步兵都监,自不是头陀装束,也穿了青色软甲,挂了一柄刀。史进见着,起身唱个大喏,武松道:"闻得大郎相送智深师兄去到登州,未知他兀自向何处去?"宋江在一旁,先叹了口长气。史进道:"小弟正自和公明哥哥伤感,不幸智深师兄在海边茅庵上坐化了。"因将过去之事,略说一遍。武松趺脚道:"恁地爽直的一个阿哥,便见不着了!着实可惜。"宋江道:"明日见了总管相公,我自将这事禀报了,将来向朝廷替他请得一些封号也好。"只这一语,帘子外有人怪叫起来道,  "哥哥开口是朝廷,闭口是朝廷。卢俊义哥哥在河北杀出一身血汗,兀自让朝廷厮赶了回邓州来。"隔帘子看时,一个黑汉,头上挽了个牛角髻儿,没戴头巾,身着青罗衫子,肩上披了半支麻布袋,托着一腿黄牛肉,直冲将来,正是黑旋风李逵。原来这铁牛自不理会得官规,宋江不曾教他去兵营供职。闲散了时,又怕他在外闯祸,便留在自己统制衙里当了个亲随衙将。这时他掀帘子入来,看到史进,撒下肩上那腿黄牛肉,叉手唱个大喏。宋江道:"兄弟,你这嘴,兀自恁地没遮拦?我曾屡次劝告你……"李逵笑道:"哥哥好话,铁牛自省得。只是心里憋了气时,我这鸟嘴,便忍住不得!有时我也想了,将来须是为了这鸟嘴误了哥哥大事,哪一日将舌头割去才好。"宋江道:"恁地说时,却是割了你这黑厮舌头方妙。"李逵唱个肥喏道:"真个割了时,却教铁牛如何吃肉?"大家听说都笑了。李逵道:"哥哥说,要为智深师兄请封号,却为甚的?"史进因把智深坐化了的事说了。李逵道:"师兄恁地死了,却不快活,强似在世上,受这鸟气。铁牛今天生日,我兀自愿讨这个兆头。"宋江道:"怪道你这黑厮背了这大条牛腿回来,今日是你生日,你要请兀谁?恁地不曾和我道得。"李逵笑道:"哥哥是总管相公属下一个第三军兵马都统制,自有你那官排场。我若告诉你时,你恁地模糊得,必是设下宴席,一阵鸟乱。铁牛也不惯那鸟做作,做个寿星公要人拜寿。"武松笑道:"恁地说时,这一腿牛肉,怕不有五七十斤,难道扛了回来只是你自己吃得快活?"李连笑道"我自请几个人吃一顿酒,权教哥哥衙里厨役和我安排出来,你等休走。"宋江道:"黑厮,我几时曾听得你说有一个生日?"李逵睁了大眼道:"哥哥直恁小看人!我铁牛不成器罢了,人人都有个生日,我却无?"宋江道:"你必是捣鬼,又闯了祸事,直买了酒肉向人陪个不是。你不实说时,我今日把你关起来,将牛肉来送人吃了。"李逵笑道:"哥哥可怜我铁牛,我自直说了。我自小曾听老娘说,我是属牛的。不时,我恁地叫铁牛?我实不省得什么鸟生日。前些时,街里王都头做生日,吃了一日酒,兄弟也在座。大家只问兄弟生日。铁牛暗忖,恁般大人,不省得自己生日,老大笑话。便随口诌了个日子。事后,铁牛都忘了。那王都头直恁鸟记心,他记住了我话,道今天是我生日。没奈何,将出些银子,交给衙里厨役,买些酒肉,定今日午牌,在值班房里请王都头几个人。我方才经过大街,见牛肉作坊里,花糕也似两片黄牛肉悬挂着。我怕厨役办得酒肴不丰盛,又肩了这腿肉回来。本应直奔厨房,听说史大郎来了,未曾计较此事应瞒着哥哥,便肩了肉到内堂来。话便实说了,哥哥还关我不?"宋江、武松、史进都笑了。宋江道:"既惩地说,且自由你,你休把酒吃得多了。"李逵道:"兄弟省得。"说着,背着那腿牛肉走了。原来他在这统制衙里,和都头以下人物处得甚好。他不喜人称他官职,大家都唤他一声李大哥。见军汉穷苦的,他便特大贯钱、大锭银子送人,因此宋江衙中凡是下级差遣人物,都和李大哥要好。这日是李大哥生日,是相好兀谁不来道贺,值班房里,摊开四五张桌子,围了几十人,大吃大喝,直到申牌时分方散,李逵吃得酩酊大醉,回到内堂将息。
这时,宋江正到总管衙里向张叔夜回话,并禀告鲁智深已经逝世。张叔夜道:"上次金人得意而去,看我朝无人,正日夜派了人来,向我朝索讨三镇。自太原被金人占了,中山、河间也在敌人掌握中。昨日得了京中来人报说,金兵现今不提三镇之事,却又要我河北河东,早晚必二次来到中原扰乱。上次未见征诏谨慎过分,未曾出兵勤王,这番必定亲自统兵入卫。宋统制戮力王室,必须告诫部下养精蓄锐,于今不可自己再创伤了羽翼。董平、鲁智深、石秀、柴进这等将材折损许多,甚是可惜!"宋江躬身道:"难得恩相如此惦记部下,江自当转达盛意。"张叔夜道:"我今有两件事。第一件,戴宗几次探听军情,成效都很好。便由宋统制再差几个人,和他北上。杨雄告知,虽是曹正、时迁、汤隆、王定六、段景住己直混入燕山去了,依然手眼太少,必须派人接应。如有重要军情,迳直早来回报,却不比东京转来消息更快。第二件金军长处是骑兵便捷。我军没有许多马军抵御,必须用精锐步兵,将盾牌短刀,滚入他骑兵阵里厮杀。本帅对此昼夜焦思,颇有心得。你且将所属步战勇将引十名来见我,也好指点他们战术。"宋江道:"末将谨遵恩相台命,明日便引他们来参谒。"禀毕回衙,已是初更,心里也忖思,李逵三番五次要我准许他到河北去杀金兵,只为他过分粗鲁,怕他人驾驭不得。这番张总相公要召见步战勇将,点拔他们战术,却正好教他出面。恁地想了,便着人去唤李逵。去人回报,李大哥吃得酒醉,脱得赤条条地睡在床上,泥人也似,却是呼唤不醒。宋江叹了口气,另请参军吴用后堂叙话。吴用坐下,因问道:"统制哥哥,晚间见召,必有见谕。"宋江道:"张相公要着戴宗兄弟带几名弟兄前去河北探听军情,又着愚兄引十名步军将领进参,相公要亲自点拨他们盾牌短刀战术。我约先生前来,作个计较。"吴用道:"李逵兄弟兀自叫唤了闷的慌,兄长这次可引他去见总管相公也好。"宋江道:"愚兄本如此想,叵耐这厮无端作个假生日,和衙里军汉吃酒醉得泥人也似。明晨相公早衙,我须是带领弟兄五鼓前去候见。这黑厮醉得恁地,便是醒过来,也恐失仪。只好另选他人。"吴用道:"兄长道的是。"于是两人商议一番,开了十员步军战将引见,乃是武松、刘唐、雷横、燕青、杨雄、解珍、解宝、樊瑞、鲍旭、李衮。前七名是梁山旧日步军头领十名中人物。因鲁智深、石秀亡故了,李逵又去不得,补了旧日步军将校十七员中的前三名。如此点定,以昭公允。那向河北探听军情人物,宋江困这事非同等闲,且请戴宗前来会商。
霎时,戴宗来到内堂。宋江说明此事,戴宗道:"若是小弟一人前去,自可酌量情形,随时进止。要邀合多数弟兄,却须改装河北难民,才可深入燕地。"吴用道:"孙二娘自来邓州,烦闷的了不得,兀自要一个人到河北去,要寻金人报仇。这番着她去也好。"戴宗道:"她是个孀居妇人,路上颇多不便。"吴用道:"这般好了,着孙新、顾大嫂二人也去,杨林兄弟当年在北地路道最熟,于今要他陪伴了去,一路上也有个出主意人。"戴宗道:"不如让乐和兄弟也去,他自称呼孙二娘阿姊,而且口音相同,扮了姊弟,路上也免得他人疑心。"宋江道:  "恁地便好。便烦兄弟通知各位,明早五鼓,一同到总管衙里参谒。"戴宗声喏退去。吴用低声道:"非是小可替戴宗兄弟说话,一年以来,他兀自南北几趟奔走,特吃力些,兄长不见他消瘦了许多。"宋江道:"我如何不省得?只是许多兄弟,只有他惯走江湖。这次他回来,我也想教他在邓州将息些时,无奈总管已点明了他去,愚兄如何敢说个不字。为了国家,只有再让他辛苦一趟。他与先生交厚,就请先生勉励他几句也好。"吴用道:"戴宗兄弟自无疲倦之意,小可不过一旁看觑得如此。"宋江道:"虽是朝廷未省得兄弟们这番忠义之心,却喜各弟兄恼恨金人,都愿和他们拼个死活。这次格外出力诸人,愚兄自当于明日设宴款待。"吴用解得他用意,自也称是。
到了次早天明,宋江向总管衙门去谒见,派人击看李逵时,兀自酒醉求醒,便也不再唤他,且由他去,这李逵被昨日贺寿军汉将酒灌得烂醉,未曾理会得天地高厚。次早醒来,太阳光已是高高临在院落墙上,墙外高大槐树,散了墙里满院绿荫。李逵一骨碌起来,在床头抓着衣服穿了。草草漱洗了,便向内堂来见宋江。心里自忖着,且去先见了哥哥,免得他知道我大醉了时,却又禁我好几天不得酒吃。不想内堂衙役报说:统制五鼓天明,便己向总管衙里去。昨晚有事呼唤李大哥,无奈唤醒不得。李逵道:"可知统制有甚事唤我?"衙役笑道:"李大哥,你还兀自不知哩。昨晚统制与吴参军商量了好大半夜,要带人击杀金兵。今日五鼓天明,统制带领一班将领击见总管相公去了。"李逵听了,更无二话,直奔参军房里。见了吴用,叉手唱个大喏道:"铁牛昨日作个假生日,吃了大半日酒,被军汉们灌得醉死了去。因此昨晚公明哥哥与先生商议调人去杀金兵,铁牛误了卯。听说今日公明哥哥带了一班将领去参谒总管相公。却漏了铁牛。恁地是好?"说着,抬起手来,老大爆栗捶着头顶。吴用笑道:"并没有人到金邦去厮杀,只是带了十名将领去参谓张相公。"因把昨晚定议告诉了他。李逵听说,叫起撞天屈来,因道:"公明哥哥和先生都特偏心。我李逵是旧日步军十大头领里一个,如何没了我?"吴用道:"兀谁教你吃得烂泥也似?终不成统制哥哥去见总管相公,只带几个人去,留你一个空额,实说是你醉了?"李逵道:"也罢,李铁牛也不想作官,不见得总管来点拨便罢休。便请先生派我和戴宗哥哥一路去。"吴用摇摇头道:"这个细作生涯,如何能派了你去?"李逵道:"往日做细作,铁牛也不止去一回。当日你到大名去赚卢员外时,铁牛哑道童也作过了,现今怎地就去不得?"吴用道:"于今两国交锋,胜败干系人民社稷,恰是不比往日。你是个粗鲁人,如何省得?道你不能去时,自是不能去。将来大队人马去杀金兵,冲锋陷阵,自用得着你。现今用你不着,你自去吃酒睡觉,少生是非便好。"李逵睁了眼道:"真个不用我?"吴用道:"非是我和公明哥哥不用你,差你这粗鲁人去当细作,总管相公如何肯依?"李逵想了一想,唱个喏,自退出参军房来。他心暗想了我有两把板斧,也自砍得几个金兵。没你总管统制鸟军令,我这两条腿,须是由我作主。他恁地想了,自到屋里去,拿了些银子揣在身上,藏个毡笠,背了个小小包裹,将两把板斧,插在裹肚腰带里。脚下穿上麻鞋,迳自出衙去了。到了衙门口时,有几个相识军汉见了恁地装扮,便问:"李大哥哪里去?"李逵道:"没来由,总管相公和统制哥哥有和金兵厮杀勾当,总不差我去。宽马大路到番邦,千军万马去得,便是我去不得?我自带两把板斧去。砍几个金将头颅回来,给大家看看。"说毕,快步如飞走了。他有两把板斧在身上,兀谁敢拦阻他。
午牌时分,宋江回衙,被差遣向北去的戴宗、孙新、乐和、杨林、顾大嫂、孙二娘都相随来到内堂坐地。吴用匆匆进来道:"却不是苦也!李逵这黑厮,见哥哥不用他,带了两把板斧,出衙去了。门口军汉看见他穿了行装,问他那里去时,他说,向金邦去砍几个人头回来。"宋江失惊道:"这个实心兄弟,必是真做出来。北国须不是内地,他恁地一个粗鲁人,到了他人国境,如何不被人捉了。白送了他一条性命,还是小事,若泄漏了我方军机,许多北上兄弟,岂不吃他连累?"戴宗道:"此事不妨。料着李家兄弟,必是顺了大道走。小弟骑了快马追赶,必可在两天内赶上,可着其余兄弟缓缓前进。小弟自在滑州黄河渡口等候。"宋江想了一想,因道:"贤弟必然是追赶得他上。却怕追得上时,劝说不得他回来。"戴宗道:"小弟相识得他久,自知他那性情。若劝说他回来不得时,只好带了他去。到了性命相搏时,切告了他,他也忍耐得那性子。不见以往几次带去做细作,也未曾误事。"吴用道:"事已至此,只得由他。若他不肯听劝说时,戴兄宁可陪伴了他回来。"宋江点头道:"除是恁地。"戴宗见宋江恁地不放心,与吴用商议了一阵,匆匆用罢酒饭,带了一把朴刀,背着一个轻巧包裹,在统制衙里讨得一匹快马,便先走了。这里宋江、吴用,约着孙新、杨林和顾大嫂、孙二娘吃了半日酒,告诉许多做细作勾当。到了次日,五人将应用东西,带得齐全,各骑了一匹马,向北上大道追来。
到第三日午牌时分,赶到一个镇市,五人方要寻个酒饭店打尖。顾大嫂将手一指道:"兀的不是戴家伯伯的马?"大家看时,一家屋檐外,竹竿挑起一个酒望子。门口大石糟眼里,系着一匹乌云盖雪的马。大家认得,直奔那里,果然,那饭店门敞开,短栏干里,迎道一副座头,戴宗和李逵对面坐了。桌子上放了一大盘牛肉,一盘大馒首。李逵站起来招手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大家下得马来,都将缰绳拴在石糟眼里。走进店来,围了座头坐地。李逵道:"我料着你们会来,在这里等了半天了。"戴宗道:"各位想是均未曾用饭,且着过卖再切一盘牛肉,来几十个馒首。"孙新看看桌上,并不曾有酒,望了戴宗还不曾言语。李逵道:"铁牛依了戴宗哥哥,昨日就断了酒。只指望带了我去,不信,你们只顾叫过卖送了酒来,我看一眼,眼皮上长老大疔疮。"大家听说都笑了。戴宗道:"兄弟,休若真有这忍性时,我便带你去。丈夫一言,你却休悔。"李逵道:"我若悔时,但凭将绳索缚了我回邓州去。"戴宗不再言语,叫过卖打了四角酒来,一个面前摆了一只空碗。戴宗拿起酒角壶来,向各人碗里来筛,只空了李逵这个碗。李逵并不言语,抓了一个馒首,向嘴里塞着自吃。顾大嫂端起酒碗来吃了一口,向戴宗笑道:"让李叔叔吃一碗也好,待到了雄州再把酒断了不迟。"戴宗道:"我和他有约,他吃酒,我便跳黄河死了,也免将来受他累。"李逵拍了胸道:"罢罢,半碗我也不吃。"便举了空碗道:"过卖,我吃个泡茶。"过卖听说,真个和他来个泡茶,他人吃酒时,李逵便捧了茶碗啜一口,戴宗并不理会。饭后,便胡乱在镇市上脚行里回了一匹马,与李逵骑了。一路之上,他真个不曾吃酒。在路再行几日,来到黄河渡口。因金晃晃太阳,已落到一片黄流滚滚的上游去,水边上只有来船落了蓬帆,却不曾有船开出去。大家便在堤上一家客店投宿了。大家洗了手脚,来到堤上闲眺。见那太阳,益发落在水面上,水面上浮起一丛黄色的烟雾,围绕了那簸箕大的落日。黄河的水浩浩荡荡,千军万马也似,由那里奔来眼底。两岸大堤,好像两条山,夹住了这条黄河。望对岸,也是一片黄尘,与天相接。有两只渡船,像两只鞋也似,在翻着金焰的浪纹里飘荡过来。但见一群黑点,在船上蠢动,遥遥有呐喊之声。戴宗指了船告诉李逵道:"兄弟,你见吗?黄河是这样难渡。过去了,回来就恁般费事。一声厮杀起来,断了渡是常事。过了黄河,随地是战场。向前再过了白沟,就是金邦,芝麻大差错,伤了一群兄弟性命是小,却不误了国家大事。你若肯听愚兄言语时,我们便过河去。不时,我们一路回邓州去。不求有功,也图个无过。"李逵叫起来道:"哥哥,我一路和你说什么来?我已经断了酒。过了黄河,我益发闭了这鸟嘴,像上次到大名赚卢员外一般。你若不信时,我便跳在黄河里死了,教你们好放心。邓州我却不回去,杀不到一个金兵,回去教人老大笑话。"说着,奔下堤,便要向黄河里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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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6 15:58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芦沟遇旧友 病尉迟燕市结新交
那戴宗紧跟在李逵身后,早是赶上两步,将他一把抓住。喝道:"黑厮,你又做出来!"李逵已到水边,站住了脚,回过脸来问道:"哥哥,你相信我也不?"戴宗笑道:"兄弟,只要你恁地耐性时,我自相信得你过。"乐和、孙新也都追了下来,将李逵劝回堤上。自这日起,他真听了戴宗话,不多言语。次日一早,渡过了黄河。途行半月,到了冀州。戴宗和孙新计议定了,租了两辆太平车子,一辆让顾大嫂、孙二娘坐了,一辆载着行李。孙新、顾大嫂自是夫妻,不须假扮。孙二娘兀自穿了丈夫的张青重孝,戴宗与他兄妹相称。乐和原叫顾大嫂做姐姐,益发也叫孙二娘做姐姐。杨林、李逵扮了赶脚车夫,赶着车子。路经一个马市,大家将牲口掉换了,将两头骡拖着车子,其余的都骑了毛驴。一行男女六人、像是一群行路眷属。只走两日,过了白沟,便是金邦国境。便教杨林赶了一辆行李车子在前走。
这里虽是金邦国境,原是石敬塘割让与契丹的失土,人民都是中原人。只是关卡上有少数金人把守,到了那里,杨林和他说着金邦言语,道是向燕京去投亲去的。遇有盘查留难,戴宗自将大把金银使用。那守卡金人,见他等眷属行李,又得了贿赂,如何不放了过去。这一日正午来到芦沟镇前,杨林拢住车把,因向戴宗道:"此去燕京,只有一小站路。官人可到客店里将息片时,洗濯手脸,换了衣帽,也好入城,"戴宗在驴背上答道:"说得是,天气恁般炎热,且是口渴,讨口水吃也好。"说时,车辆牲口,走入镇市。见路旁有所干净茶饭店,门口三棵高大垂杨柳罩了半边街道绿荫,便都树荫下休歇了。屋檐下朱漆短栏干里,兀自空着两副座头。那垂柳长条,被风摇曳了,枝梢直拂到栏干里来。一个茶博士,赤了膊,穿着棋子布背心,肩上搭条帕子。迎将上来道:"官人要打尖?这里风凉。正午,天热得紧,口喝时,小店有泡茶,有梅汤、有和合茶,上好白酒也有。"戴宗道:"我等正要将息些时,除了酒,有吃喝的,只顾挑好的将来,益发算钱给你。"说时,四个男女在一副迎风座头上坐了。杨林、李逵也掇个凳子坐在栏干外。茶博士进了茶水馒首上桌,又切了一大盘牛肉和几十个煮鸡卵来。乐和隔栏干递了茶碗过去。因道:"出门人不分上下,二位伙伴要吃时,只管自取。"李逵便另向茶博士要了几个大馒首在车板上,端了一盘牛肉,手抓了大块向口里送,站在柳荫下吃得快活。行路人都看了他暗笑。戴宗和过卖讨了个布拂尘,站到街心上掸身上灰尘。
此时身后转来个穿葛布道衫的道人,低声道:"官人,贫道稽首,募化你几文香钱,请借一步说话。"戴宗看时,吃了一惊,正是入云龙公孙胜。不曾交得言语,他已转身向街旁冷巷里走。戴宗跟来,他见巷内无人,便道:"兄弟,你好大胆!这是何等所在,你们却成群结党的来。我在街口听到人说,有个赶脚黑厮,端了一盘牛肉,站在街心,大块抓了吃。我心中一动,赶来探望,不想却是你们。"戴宗道:"却不是万千之幸,在这里遇到先生。我等来到此地,燕京在望,正不知投何处是好。"公孙胜道:"此地日间不是说话之所,你等今日休走,便住在街里,晚上出来纳凉,我在这河堤上龙王庙前等着你。"戴宗道:"约莫二更时分好吗?"公孙胜道:"好,你叮嘱李逵兄弟,千万不可声张。"说毕自去。戴宗回到店里,皱了眉道:"我身上发着寒冷,头痛欲裂,必是中了暑。今天走不得,便在这镇上投宿了吧。"说着,以目向孙新示意。孙新已看到公孙胜和他叙话,如何不省得。便道:"贤弟脸色端的不好,隔壁便是客店,我们便去。"于是扶着戴宗,便向客店里来,随后大家都到。戴宗将大家引到卧室里,悄悄地把公孙胜的言语告诉了。众人闻言甚喜,又都劝李逵休得声张,李逵道:"各位放心,我自闭了这鸟嘴便是。"到了晚上,大家心中有事,草草吃罢晚饭,先是杨林、李逵到芦沟里洗冷水澡,次是孙新陪了顾大嫂、孙二娘出店来。随后乐和搀了戴宗,慢慢走上河堤。
这时,半轮新月,挂在一片柳林梢上,照见河里一股活水,闪闪有光。柳树千条万缕,罩着堤上一片浓荫。顺堤向下游约莫行走了大半里路。便有座庙宇立在堤上。先到的几个人,摇撼了黑影,都在庙外月亮下坐地。不移时,大袖飘然,一个影子移近,公孙胜果然来了。彼此迎上,悄悄地唱个喏,相对围圈地在鲜草毯上坐了。戴宗先告知了来意。公孙胜道:"天幸贫道撞见,省却许多事。贫道自回蓟州后,不几月,老母便去世了。因那里百姓被驱出塞,境地荒凉,便来这里妙峰山上三清观里。这芦沟西岸,有个白鹤观,是三清观属庙,观里道长,要我在这里住持。前些时,在城里遇到曹正兄弟,他合王定六、段景住、时迁一共五人在南望街上。开了一座小酒馆,先掩藏了形迹。汤隆却在附近,另开了一座铁铺。斡离不那厮现今带了大批人马,便屯札在这里。他们弟兄,日夜计划打通一条路经,却也认得几个三四等官吏,只是探不出大事。贫道现改名杖节道人!燕京城里略有微名,不敢常常入去。未知他们近来如何?"戴宗唱个喏道:"全仗哥哥念旧日聚义之情,帮助小弟则个。"公孙胜道:"贤弟这事你放心,你不见我改名枝节,兀自暗藏着苏武那个故事。便无聚义之情,我也兀自愿和大宋尽一分力。你等一行六七人,如何同去得城里?明日你们可分两拨走。孙新兄弟和两位嫂嫂,可着杨林兄弟引了车子去投奔曹正,只道是由易州来的,前去探亲。城门口便有盘查,料不妨事。其余兄弟,后日起个绝早,便投我白鹤观来。我自设法将你们安顿了。明早贫道先到城门口去等候,万一有甚留难之处,贫道却也好临时随机设法。"戴宗道:"恁地便十分是好。"大家商议一阵,又分作几拨散了。
到了次日早上,杨林驾着太平车子,载了孙二娘、顾大嫂,孙新骑了一头毛驴在后跟着,向燕京走去。到了城门口,那里有一二十名金兵,分班站了。牛皮椅上,坐个番官。杨林兜拢了拉车的骡马,将鞭子插在车把上,向前对守城金兵唱了个喏,接着向他说了一阵番话。那金兵队里的官长,向杨林问了几句话,把眼将太平车子睃了。孙新会意,下了驴背,向前两步,递了一个小锭银子到杨林手上,杨林悄悄的交到那番兵手上。那番官拿到手上,暗暗颠了两下,怕不有四五两,便笑着操了汉话道:"你们带了家眷,又有行李,看你正像个诚实商人。你们必是到城里投亲,不时,这大炎热天气,你奔波则甚?"孙新连连称是。那番官道:"你自入城去。大热天,谁耐烦盘查良善百姓。"杨林听说,唱个喏,赶了车子先走入城,随后孙新骑上驴背走了。不多时,见公孙胜由旁边小巷里踅出来,他自在前面,并不打话。杨林会意,赶了车子,只遥遥地跟了他走。到了南望街,公孙胜只在人家店户檐下走。在一家酒饭门口,站了一站。杨林看时,在屋檐下挑出一幅酒望子,门口挂了一个市招,大书小东京三个字。原来这时金人酷慕中原文物,这燕山府自改燕京以来,商家都喜欢打着中原货店字号。杨林随了这字号一看,便见王定六穿领背心,胸前系块围裙,是个过卖打扮,由门里走了出来。车子上孙二娘禁不住先叫了一声道:"只是这里了。"王定六看了,又惊又喜。眼见公孙胜先踅过去,如何不省的?便迎向前道:"大嫂来了,我们这早晚正盼望你呢。"于是将他们引到店房后面院落里,到一间僻静房里,将一拨人安顿了,才引了弟兄来厮见。又悄悄到铁铺里去,将汤隆唤来。自此弟兄们分着两拨居住,一拨住在城外白鹤观里,一拨住在曹正酒店里。大家分头去打听金兵动作。
这小东京隔壁,是家赌局,乃是斡离不手下一个七八等将官和几个破落户子弟凑合开的。这番官有个汉字绰号叫狗眼判官,又和他取了一个汉字名姓钱大,大家都叫钱大官人。那便是说他只有钱大,也是说,钱便是他大官人。时迁、段景住常到他赌局里去赌博,故意输些钱给他。曹正、王定六又常常备了酒肉请他吃,却是不曾图谋他甚的。因之两下里系邻,却甚要好。孙新来了之后,捡了四十粒珍珠,四匹缎子,两块玉牌,两副绣花搭膊,配成四色礼物,由时迁引了,特来赌局子里拜见。孙新来到前院,见一棵合抱大槐树,枝干升上了半天,罩了满院子绿荫。树荫下,摊了一张牛皮椅子。上面躺着一个赤膊汉子,嚣出半身又黄又黑的肥肉,一张柿子脸,油腻腻地,一部红灰色落腮胡须。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手上拿了一柄拂尘,竖在胸前,仿佛不时的赶拂飞虫,待要午睡。见时迁手捧一只托盘,后面跟个面生人物,便起身来相迎。时迁道:"大官人,这是我姑舅兄弟阿哥孙二,新自由山东登州投奔来此,特来拜见。阿哥,这便是钱大官人,现今在大元帅手下差遣,好生得着知遇。这几条街上,兀谁不要他携带?"孙新便问前躬身唱喏道:"听得阿弟说,大官人甚是豪杰,小人初投上邦,全仗照拂。带有土仪数事,聊为进见之扎。"那厮听时迁说话时,早将托盘里礼物瞧科了。那十粒珠子,将一个锦小盒子盛了,开了盖,明晃晃地有豆大,只射入眼来。那厮也说得一口好汉话,便啊呀了一声道:"孙官人远来,小可不曾去探望,倒先来光临,又赐重礼,却是不当。"时迁道:"此事全出敝亲诚意,万望笑纳。"钱大十分快活,引到帐房里坐地。孙新只寒喧了几句,便和时迁告退。那钱大却千谢万谢。他平白地受了这份重礼,兀自过意不去。
过了两日,交给了曹正二两银子,教他预备了些酒肴。待得晚间小东京歇了炉灶,却在赌局前院里摆下一张桌子,几把交椅,将酒肴都在那里陈设了。便请孙新、时迁、段景住、曹正前来坐地。王定六是过卖,杨林却扮了个他店中打杂伙伴,以便城内外走动,所以未曾请得。钱大将首席让孙新坐了,自己在主席相陪。大树横干上,远远地悬了两盏琉璃灯,有光照了,又免了虫豸纷扰。他又着赌局子里两个小伙伴站在桌前筛酒。钱大向孙新道:"前受厚赐,无物奉报。只此不成故意,二郎胡乱吃些则个。"孙新道:"敝亲和各位兄弟在此,多得大官人照拂,小人礼当孝敬,些须薄物,何足挂齿?"大家吃了两三巡酒,说些闲话,钱大问道:"未知二郎向在登州作何生理?"孙新道:"小人也是作酒饭馆生理,不时,怎地到这里相投?"钱大道:"小东京烹调得好口味,生理十分兴隆,二郎此来,是锦上添花。"孙新道:"小可还有浑家和一个孀居姨姊同来,却是人口众多。将来在此地相处得熟识些时,颇想在外面承包些筵席。大官人路上友好家中,若有个喜庆宴会,相烦荐引则个。"钱大道:"此事容易。元帅府中,兀自三五日一个宴会,他手下大小文武,几时断了往来酬酢?有便时,我和二郎引荐了便是。"时迁道:"别个官衙里罢了,若得在帅府里承办几回筵席,却也风光。"孙新道:"元帅府里,怕不有成百厨子,却要我市上店家办席?"钱大道:"二郎,你如何省得富贵人做作?帅府里虽是有上下等厨干,元帅吃得烦腻了,自也想换着口味试试。"孙新道:"恁地时,若得大官人提携一二,小人必有重报。"钱大道:"小可紧邻,理当效劳,却是帅府那些承局虞候侯将,都必须送些人情,方可引得入去。"孙新道:"小人在海边生理有年,颇有些珠子,若把这个作得人情时,小人可将些出来,"正说时,见赌场里冲出一个人。一顶金邦亮帽壳儿,将索辫挂在后脑,身着紫红罗衫子,手里倒捏了团扇,斜闯进来。问道:"钱大,哪里有珠子出卖,回我两颗,将来绽头巾用。"钱大起身笑道:"秦虞侯,且来吃两碗。"那秦虞侯过来,大家起身让坐。他笑道:"酒罢了,话要说两句。方才你们言语,我都听到了。若肯送我两颗珠子时,我来引荐此事。"孙新见钱大兀自敬他,料着是帅府里人。便唱个喏道:"若得大驾提携,小人一定有好心奉献。"他讨了一双箸,便站在桌子边,便伸到菜碗里,各各夹些起来吃了。笑道:"我自恁般言语作耍,久闻小东京烹调得好,现今一试果然。明日我博赢了两局时,且到宝号里来饱嚼一顿。"曹正笑道:"秦虞侯,怎恁地说?你真肯提携小人兄弟时,便是小人兄弟们运气来了,不争你来吃一顿半顿。些须小事,小人兄弟愿意巴结,却怕虞侯不来。"那厮端起钱大面前酒碗吃了一口,笑着自去了。时迁道: "此位端的是谁?小人在赌场上曾遇过多回。"钱大笑道:"你休看他恁地打扮,他是你中原陈州人。他有个嫡亲妹子,在元帅府上房里走动,虽不曾占得一位夫人位置,想是元帅收用过了。因此他也常在上房行走。有话时,可以托他妹子进说。因此他大把花钱,见人异常托大。"孙新道:"小可看来,此人却也豪爽。"钱大向他看着笑了,因点头道:"若你愿接交此人时,自不难有些成就,只是你须多破费些。"当晚大家说得投机,洒吃得三更月上,方才散去。
次日申牌时分,那钱大引着秦虞侯,果来小东京相访。孙新如何不省得他来意,便清到一间凉爽的阁子里坐了,用上等酒肴款待。孙新也不待他二人青语,自将出两粒豌豆大珍珠,送到桌上,向秦虞侯唱个喏道:"便望足下收纳,虽不十分大,却也光润。若绽头巾,十分使得。竹秦虞侯站起来笑道:"孙二郎,这如何使得。我自道了作耍,你却真个送了我。"孙新道:"实不相瞒,小人来投燕京时,家乡人都嘲笑我,道我到北国来,摸不着路乱窜,将来必是讨饭南归。若得一位在帅府里替小人谋得一线道路,小人争回这口气,把小人行李带来本钱折蚀尽了,小人也脸上风光。"钱大笑道:"二郎恁地说了,秦兄你且收下,有令妹在元帅上房说话,早晚必可谢他这份人情。"桊虞侯将两粒大珠子托在右手心里,左手伸了个指头拨弄着看了多次,唱个喏笑道:"小可只好愧领了,将来当得拜谢。"当日二人又兴尽而去。
这些情形,杨林出城,都告诉戴宗了。过了一日,他和乐和二人,轻装入城,到小东京来吃酒。王定六用了过卖身份,随到阁子里来,一壁厢送着酒饭,一壁厢说话。随后孙新悄悄踅了进来。戴宗低声道:"既有这条路子,千好万好。若得机会,益发把斡离不那厮也结果了,却不是惊天动地功劳。"孙新笑道:"在大名的时候,时迁兄弟就立下这个愿心的了。"戴宗道:"遮莫隔壁这个钱大和那个秦虞侯要了我们身上的一贯救命钱,我们都与了他,只要把我们心愿作到了。我这里带了十根蒜条金来,你们自看觑了使用。"说着,在腰间搭膊里解下一个包裹,交付了孙新。叮嘱一番而去。
当晚夜静,关闭了店门,在店里男女,便在院子里星光下纳凉,商议了此事。顾大嫂道: "既是那个秦虞侯要走他妹子的路迳。有这条路迳,却好让我妇女前去走动。"孙新道:"恁地怕不是好,你一个民间妇女,如何得入元帅府里去?"顾大嫂道:"你好呆!现成我们包裹有些珠子和好玉,再加上这十根蒜条金,怕觅不到门迳?"那时迁独自掇了条凳子,坐在上风头,便插言道:"便多用些又何妨?"顾大嫂道:"叔叔难道还储备得有现货?"时迁淡笑道:  "你们若着有急用时,却作理会。偌大一座燕京城,却怕缺少了现货?"大家听着,先是不解,想了一想,大家都笑了。当晚大家又悄悄商议了一阵,便有了主意。到了次日,孙新着王定六请了钱大过来,又将酒肉果子来款待他,并约了时迁在阁子里作陪。钱大在席上道:  "屡次叨扰,却怕将来没个效劳处。"孙新笑道:"休恁地说,眼前就有一件事相烦大官人,只是不敢启齿。"钱大道:"你且说是甚事?"孙新笑道:"说起来,这事却又细微不过,内人在路上得了一场病,暗下曾许了个愿心,到燕京之后,必是向东岳庙里烧一炷香。这几日兀自想去,只是初到此地来,不敢外面胡乱走动。意欲借大官人一乘官轿,相烦两个军汉伴送,便放心出城了。"钱大笑道:"我道甚了不的大事,原来为此。尊嫂何时去烧香,通知我一声,我便着两个军汉压了轿子来。"时迁笑道:"二郎是个久闯江湖人,凡事都十分细心。他又想,恁地时,不是冒充官家眷属,意欲叫阿嫂亲自到府,先拜见尊夫人一番,把话说得明了,便好借轿子。而且他们女眷到此,满目生疏,也想认识几家眷属,凡事有个指教。只是高攀些个。"钱大笑道:"我浑家祖籍就是青州人,我正忘了此事,你们正好道着乡谊。尊嫂若愿光降,怕她不老大欢喜。"原来这钱大自有原妻在塞外,新近发了迹,讨了本地一个唱曲的粉头作外室。日前孙新进的礼物,他将了回去,那妇人喜之不胜。他想,孙新正有事相求,他自要到家里去拜访,怕不又送些进见礼物,因此间言之下,一口便依允了。孙新见事情十分顺手,心中暗喜,便约了后日着顾大嫂去看钱大娘子,并说另外有孝心奉献,那时休得推却。钱大见果然中了自己道儿,心中大喜。便道:"二郎还有个姨姊,益发都请了去,大家相识也好。"孙新听了,有甚不愿意?这却教一个母大虫,一个母夜叉,双双跳入钱大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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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5 13:52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五回

第五十五回 乞怜妇中计漏军情 神行人报警伤病体
到了那日,顾大嫂、孙二娘两人,买了些新鲜果子和糕饼,配成四色礼物,另觅了一匹缎子,一股玉钗,作为进见之礼。写了个拜帖,一并放在托盘里,先着杨林托了,送到隔壁赌局子里去。那钱大看到礼物,心下大喜,说是立请两位大娘子过宅拜茶。原来他家只和赌局子隔两条宽巷,他自引伙伴,捧了礼物,带了回家去。他浑家乔氏,在家无聊,正巴不得有客进门。见钱大带了礼物回来,笑嘻嘻地迎着道:"是否那孙家妇人送的?"钱大说:"是。"他先看到那匹锦缎子上放了一股玉钗,便取将来,在手上玩弄。见那钗足有七寸长,琢磨得龙头凤尾,花样细腻。便笑道:"他们先送的那十粒珠子,正好作一个穗子,将来放在龙口里啣了。"钱大笑道:"这个姓孙的是中原来的一条大肥羊,他们来了,你自好好款待他了,怕他不将这般好物事陆续送你。他们有甚事相托,你都依了。"乔氏听他恁地说,乐得将礼品全收了。不多时,杨林引着顾大嫂、孙二娘来到,乔氏满脸是笑,由内堂引到卧室里茶点款待。顾大嫂在家中计议妥了,除了说向她借轿子向东岳庙进香之外,并不曾道着别的。过了几日,乔氏也也曾向小东京来回拜,曹正又亲自下厨,烹调得上好菜肴待她。这唱曲子出身的人,便图个好穿好吃,已是十分高兴。顾大嫂瞧科了她那情性,便一两日,时时送些人情绐她。转眼天气转凉了,顾大嫂在绸缎店里,挑选了一匹红绫子,自送到钱大家来。这乔氏长昼无事,在卧室里坐着剥松子仁儿。小丫环来说,那孙大娘来了,便一迭连声请进。乔氏见她携了包裹进来,便笑道:"前日七夕,奴作了一个乞巧盒子,正等两位嫂嫂来耍子,却不想没来。"顾大嫂道:"正是天气凉了,想大娘子必定要添制秋衣。奴带了匹红绫子来,大娘子也好作件红绫袄儿穿。我见大娘有条百练白罗裙子,和这料子颜色配合起来,正是好看。"说着,把包裹解开来,将料子交到乔氏手上。乔氏两手接了,啊哟了一声道:"又要婶婶破钞,奴如何承当得起?"她说着,将绫子放在床上,在衣柜里取出那条白裙子来,放在绫子旁边,牵扯了裙底和绫子配衬了一处,偏了身子,回头向顾大嫂道:"嫂嫂,你看这颜色配得恁地好看。"顾大嫂笑道:"大娘子,这样花枝般人物,穿甚的衣服不好看。"乔氏笑道:"说不得,老了,不似当年了。"顾大嫂道:"大娘子将这衣服早日作起来,我们看看也好。可惜奴姊妹二人,自幼都是粗工出身,横针不能直竖,不能和大娘子将衣服做了送来。"乔氏将裙子衣料都收起来,将手挽了顾大嫂,同在床沿上坐下,笑道:"屡受姊姊许多厚赐,奴已是不敢当,嫂嫂还要恁地说,奴如何承当得起?"顾大嫂道:"仰仗钱大官人之处还甚多,却怕奴巴结不上。"乔氏道:"奴也曾和拙夫说了,孙二郎所托之事,务须早在帅府里设法,这早晚那秦虞侯必有个回信。"顾大嫂道:"听说那秦虞侯令妹,元帅十分欢喜,如何却未扶作一房夫人?"乔氏道:"元帅府婢妾成群,这却看了七分福气,只三分仗着姿色。"顾大嫂道:"如何不向神佛前去许个愿心,求个符咒儿?"乔低声笑道:"我也曾听得人说,有一种灵符,将来悄悄地放在枕头里,便可称心如愿,不争真有这事?"顾大嫂道:"如何没有!拙夫就认识白鹤观里一个道人,有那好道法。只要求得他的符儿,求寿有寿,求子有子。你道是房里人求男子欢喜。端的铁石人也可使得他回心转意。只是一件,这道人诚心修行,不图人家钱财,非是他愿意时,却请求不得。"乔氏笑道:"真个有这活神仙时,和那秦虞侯妹子,求得一张符,胜似送他黄金百两。"顾大嫂笑道:"这事是人家房门里的事,却是胡乱代人家作主不得。"乔氏道:"大嫂说的也是,等官人回来了,我自和他商议这事。"顾大嫂见他恁地说了,益发把这个枝节道人的本领,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小丫环向桌上进了两三回茶和果子,乔氏靠了窗户下,在桌子边坐了,笑嘻嘻地剥着松子仁儿,听顾大嫂说。她两次要去,乔氏自留着。后来是狗眼判官钱大回来了,顾大嫂才告辞回去。当天把这事和孙新弟兄们说了,大家都暗暗地欢喜,料着这条计,必可教秦虞侯上了圈套。
到了次日下午,只见钱大和秦虞侯双双的来了。时迁坐在柜台里,起身相迎,笑道:"两位官人来得正好。今天得了几尾好肥大的金丝鲤鱼,又有大腿也似粗嫩藕。"钱大道:"孙二郎在家也无?我有事相商。"孙新早由后面帐房迎将出来,笑道:"正要请两位吃几杯,昨晚在赌场上博赢了十两银子,却好作东。"三人一同走到小阁子里,秦虞侯先抢了主席,笑道:"二郎,今天必是将东道让了小可。"说时,过卖送了泡茶进来。秦虞侯在怀里取出一锭银子交付他道:"可先交付柜上存帐,并请时主管一发同来坐地。原来曹正在这小东京充了掌灶,段景住充了采办司帐,王定六充了当头酒保,时迁却算店里东家又充主管。这钱大虽在隔壁,因他弟兄装扮得相像,正看不出一些破绽,兀自认时迁是主管。时迁应声来了,唱个喏道:"如何要秦官人生主席?"秦虞侯道:"不争我每次来都白吃小东京的。今天且是有事相求,如何不作个小东?二位不肯赏脸时,小可便告辞。"钱大也道:"二位只要把秦虞侯所托的事能承诺办了,却不胜似千百遍宴席?"于是孙、时二人唱个无礼喏坐下。一霎时,酒肴送上桌来,大家随便吃着,秦虞侯回头看了阁子门口帘外无人,因低声道:"听钱大官人说,孙家大娘子和他娘子曾提到二郎和那个枝节道人相识,可以和舍妹求一道神符,小可真是喜之不胜。我也曾听人说。白鹤观有个枝节道人,道法高妙,却不想他还有这般手段。"孙新道:"秦官人和小可恁地交好,此事本当竭力,只是有两件难处。"钱大道:"听说那道人却不需索钱财。"孙新道:"正是如此,便有难处。"秦虞侯道:"你且说有哪两件难处?"孙新道:"我曾见他和一个反睦夫妻撮合过,撮合以后,夫妻二人,比新婚夫妻,还要甜蜜。只是他有许多私话,须问妇人。青年妇女,如何能和出家人说私话?便是内子问了那妇人,将话告诉道人的。内子年将五旬,是个半老婆婆,向来她又为人爽快,便不曾难倒。如今道人若有甚话要问时,兀谁转告得?这是其一。第二难处,这道人必须得着那男子一样贴身的东西,念过了咒语,洒过了净水,再交还那妇人,藏在身上。却是一样,这东西经过男子手不得,也经过第四个人不得。连道人自己在内,只许一共三个人看到那物事。大官人,你看这是不是麻烦吗?"秦虞侯听了,手摸髭颓,正在凝神想着。钱大哈哈大笑道:"遮奠你道得有许多层难处,据我看来,一点也不难。第一,你说你大娘子曾和人家撮合过,如今益发烦她一次。就让她悄悄到帅府里去,和秦虞侯令妹见着。妇人家在一处,什么谈不得。其二,你说要的物事,一客不烦二主,便请顺带出来。将来还是由她带了进去,岂不省事?"孙新道:"小可怕不这样想了,只是元帅府里,民妇如何得进去?"钱大笑道:"有小可引路,便能进去,便是秦虞侯常走上房,也不如小可这般便利。这话为付?因为元帅府里有规矩,是金邦人士进出,有块进出腰牌便可。若是中原人,却盘查得紧。相烦大嫂就扮了小可阿姊,随小可进出。只要秦虞侯先生去通知他令妹一声,说是身上闪跌了,要着一个推拿妇人进去推拿,有甚进去不得?"秦虞侯唱个喏道:"若得钱大官人如此促成,却不是千好万好!却不知大娘子可肯烦动一次?"孙新道:"只要秦虞侯发迹了,大家都好,小人怎的不愿意?小人便着内子前来当面。"说着,便出去引了顾大嫂入来。她道了两个万福,坐在一边,孙新向她说知此事。她笑道:"早年曾学得一些拿筋法。奴当得效劳。"孙新笑道:"原是恁般做作,不曾真个教你去推拿,倒伤了贵人玉体。"秦虞侯笑道:"尊嫂果然像个女医生,此事不须多言,便是恁地行事。只怕枝节道人那里请求不动。"顾大嫂道:"他不依时,奴和拙夫长跪三昼三夜,也必求得他依允。"秦虞侯听了大喜,当时便如此计议定了。
过了两日,秦虞侯在内外都说得通了。挑一个黄昏时候,顾大嫂挽一个燕尾钻顶髻儿,穿一件紫色长罗衫,着双蛮靴,脸上大片抹了脂粉,扮个胡妇模样。钱大穿了当值衣服,将一张腰牌,挂在顾大嫂纽绊儿上,便十分像个帅府里的仆妇,大胆地进去了。顾大嫂穿过大堂二堂时,见两旁武器架子上,明晃晃插了各种兵刃。心里暗暗叫得一声惭愧,心想,若是在这里遇到斡离不那厮,随手取过一项兵器,好歹便结果了他。钱大悄悄地道:"你这是恁地了?你只管瞧科恁地?"顾大嫂笑道:"奴胆怯些个。"钱大笑道:"你休看着这般威风,到了上房去时,一般地是温柔世界。"说时,穿过几重院落,灯火通明,都是锦天锈地。踅过一个小院落,葡萄架下,一个小月亮门,秦虞侯站在葡萄架下点了个头,便在前引路,钱大却不去了。顾大嫂随他又绕过一重大院落,在走廊上月亮影里,站了个垂髻小丫环,低声道:"娘子在等着,着我来引了去呢。"秦虞侯向顾大嫂道:"你放心去,我自在这里等你。"顾大嫂笑着点点头,默然随了那小丫环走去,她到了一间厢房门口,打起帘子,口里叫道:"娘子,那个推拿的妇人来了。"顾大嫂入去,见一个二十上下妇人,满脸脂粉,画了入翼长眉毛,身着绣花紫绫衫子,斜倚在湘妃榻上。那榻前雕花檀木案上,摆了果碟茶具,一只博山炉,里面然着香料,正氲氤腾出一缕香气。孙新曾告诉了她,在斡离不身边,未曾正过名分的妇人,都叫一声娘子。顾大嫂料着她就是秦娘子了,站定先道了个万福。秦娘子道:"听说你有推拿好手段,你且和我推拿一回,将奴这筋骨酸痛诊好了,我自重重谢你。"顾大嫂对她脸上端详了一番道:"请娘子升上一升则个。"秦娘子便向小丫环道:"你且出去,我叫你时,你便入来。"那小丫环出去了,顾大嫂和她谈了好大一会。二更将近,方始告别。
到了次日,她着孙新陪伴,来到白鹤观。那李逵、戴宗、乐和都住在观后一所披屋里,公孙胜也来这里叙话。顿大嫂笑道:"那个秦娘子昼夜梦想了作斡离不一房侍妾,我夸说先生有回天手段。她心花怒放,说是她作了一房夫人,添得个男儿时,她愿早晚三炷香供着先生长生牌儿。"公孙胜笑道:"这个妇人真个得陇望蜀。还不曾作得夫人,又想生子。在下修行半生,何曾干过这勾当,管人家闺房中事。"顾大嫂道:"先生胡乱画道符儿,奴也好将去,作个进身阶儿。"公孙胜笑道:"符我自会画,我何曾有这手段,使得斡高不扶她作一房侍妾?日久不灵时,却不阻碍了这条路径。"戴宗道:"这等勾当,我得自赚得他一时便算他一时,将来却作理会。"李逵在一旁坐地,却不省得他们恁般计议,便跳起来道:"兀谁鸟耐烦?既是大艘能到斡离不那厮家里去,何不引了铁牛去?我到了那里时,他便是在铁柜子藏了,我也拖出来将他一斧子砍了。"戴宗道:"你休得多言,你须知这在人家国度里。"顾大艘笑道:"李大哥,你却再等候十天半月,不争我们赔送礼物,巴结人家一阵,都白白地折损了?"李逵道:"我便不再鸟作声,看十天半月后,你们怎地?"当时公孙胜取了黄绢用珠笔画了两道符,含笑交与顾大嫂。她曾在秦娘子那里取得斡离不一角汗衣小襟来。公孙胜也取些信香薰灸,交她带回。大家虽是干得细作生活,看了倒好耍子,各人都止不住笑。
到了次日黄昏,顾大嫂便又悄悄地把物事送给秦娘子去了。这秦娘子得了物事,心里想着,世上真有这等活神仙,我且试试。困问顾大嫂道:"不知有甚事要禁忌吗?"顾大嫂道:"甚的都不必禁忌,只是须提防驿马星和杀星冲动。若有此等事时,通知了那枝节道人,他道还禳解得。"奏娘子道:"但不知几时能有灵验?"顾大嫂道:"这却看娘子诚心。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日。"那妇人听说十天半月,自是忍耐了下去。因之自这日起,特意修饰得妖媚些,内堂妇女,有告了消乏的,使去替了她侍侯,每日只管在上房踅来踅去。不想到了五六日上面,那斡离不兀自对他相好妻妾说:"早晚又要出兵去攻打东京,这次非同往常,必须占了赵氏天下。"她听了,却比赵官家着急。便悄悄着秦虞侯唤了顾大嫂来,因道:"奴命里却这样苦,方是求得仙符儿,又被杀星冲了。元帅这早晚便要出兵,他这番定要夺了赵官家天下,正不知几时得回燕山。"顾大嫂听说,大吃一惊。因道:"既是恁地,望娘子探听得元帅起程日期。告知了那枝节道人早教他解救。若是在元帅行期前,能把娘子喜事定了,却不是好?"秦娘子道:"不须打听,我自知道,元帅这些时,和一个新收的潘夫人,甚是相好。他说,西路元帅粘没喝,已出兵多日,攻过了潞州。他自己兵马,也悄悄地入了南国边境。这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他必须赶了南去,他兀自舍不得潘夫人,要带了她去,少不得还要另带几房妇女。奴心想那活神仙若禳解得奴命里杀星,奴也愿和元帅南行。"顾大嫂道:"这话确实吗?"奏娘子道:"我自亲耳得闻,怎不的实?"顾大嫂道:"事不宜迟,奴明日一早便去见那道人。"秦娘子见她恁地热忱,却是千恩万谢。
这晚顾大嫂回来告知此事,众兄弟都吃一惊。次日早起,分两拨出城,来到白鹤观后面披房聚议。公孙胜道:"这信息十有八九可靠。李逵兄弟可陪伴了戴宗兄弟,骑两匹快马,不分昼夜回邓州去报信。如果是斡离不大军已经出动,一路之上,你们必能看出些形迹。我们这里自当陆续探听消息。前日听说戴兄弟身上略感不适,不知清减了也未?"戴宗道:"大前日下午,身上寒冷了一阵,其后又发着烧热,前昨两日却无事。今日身体如常,或者好了。这事重大,不可耽搁,小弟立刻便行。早饭已经用过,且到路上打尖。"李逵跳起来道:"去去,铁牛又不出家,昼夜闷在这鸟道士庙里,实在忍受不得,我立刻安排坐骑去。"说着,起身向马槽里去了。不多一会,李逵牵了两骑马在院落里站了。戴宗匆匆收拾得一个包裹,挂了口腰刀,向众兄弟唱了个喏,便来上马。李逵取顶毡笠戴了,将两把板斧插在腰间,先跳上马去。戴宗道:  "兄弟,你却恁地性急!也不曾和众兄弟告别一声。"李逵笑道:"我吃憋闷得久了,兀自想追到半路里,砍他几个番狗,正是忘了这般鸟做作。"于是在马上欠身唱个大喏道:"铁牛无礼!"众兄弟不敢送出观来,且在院落里道声保重。
两骑马缓缓走出了白鹤观,不两里路,踏上南行大道。戴宗在马上道:"兄弟,这番回去,恐要在金兵大队前后偷过,你必要听我吩咐。"李逵道:"你自放心,铁牛不是性命?"戴宗在马上加了几鞭,八只马蹄子,如风卷云,扬起道上黄尘,飞奔了去。看看到了未牌时分,戴宗的马,只顾缓了下来。李逵道:"哥哥,你曾说,这次要在昼夜八百里上,再加紧些,恁地走时,一天能走多少路?"戴宗道:"兄弟,你不省得。我头晕目眩,身上冷得紧,端的在鞍镫上坐不住了。"李逵一抖缓绳,和戴宗的马鞍相并了,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因道:"这却怎好,哥哥端的是病了,莫不是疟疾?"戴宗颤了声音道:"我也是恁地想。"说时,人坐在马背上,前仰后合。李逵道:"既是哥哥病了,今日且将息了,明日再走。"戴宗道:"军事紧急,这如何使得?我自挣扎了 ,若得出身汗,这疟疾自好。"说毕,打了马便走。李逵因他道了军事紧急,便不敢拦阻,打了马在后跟着。约莫走了一、二十里路,戴宗方把缰绳拉住了。李逵在后面叫道:"哥哥病好些也不?"戴宗喘了气道:"正是疟疾,现在发烧起来?烧得这头脑像裂开了。"说着,把身上衫子纽扣敞开,将胸脯露出来。说毕,又喘气。李逵道:"哥哥气喘得紧,歇歇也好。"戴宗见路旁一从柳树。也不言语,扶了鞍子,便滚将下来。缰绳不曾拴得,便在柳阴下一片草地上睡下了。李逵大惊,跳下马,将两匹马都拴树上。便扶了戴宗,问他怎地。戴宗摇头道:"不打紧,我且将息十半时辰,口渴得紧,兄弟到附近民家讨碗冷水来吃也好。"李逵站着向周围一看,见附近有片菜园。便跳了去,摘了七八条黄瓜来,交给戴宗。他睡在地上,把瓜都咀嚼了,滓渣不曾吐去一点。便合眼睡了一顿饭时。睁眼看时,太阳已离地面三丈高。因道:"惩般走路,却不误了大事!"跳上马背,又打了马跑。又走了二三十里路,天色已经昏黑,行近一个村镇。李逵在后叫道:"哥哥,你兀自不肯歇,你不病倒时,铁牛要饿倒了。"戴宗因他喊叫得紧,只好在村镇里投店歇了。晚饭也未曾吃,和店家讨得睡房,便在床上被头睡了。李逵叫店家打火做饭自吃。次日四鼓,戴宗便起床吃了一顿酒饭。未曾天明,便和李逵上路。他的疟疾,正是隔二日一发,这日却由得他走。接连两日,一气走了四百多里,方才投宿。次日只走大半日,疟疾又发了。他依然不理会,直等火烧火热时,方才在路旁将息两三个时辰。
恁地走了三日,到了雄州。经过村庄,十室九空,  门窗倒坍,什物零乱,像个大军经过情形。戴宗在马上寻想道:"街上如何恁地荒凉,莫非金兵由这里经过?"李逵道:"且找个百姓来问。"戴宗向前面路头一指道:"那里有一小股尘土涌起,必是有些人走路,我们赶上一程,觅个人问问。"于是二人打马向前,直奔那股黄尘。看那里时,正有七八个金国军汉,推挽了一辆车子,在大路上蠢动。李逵拔出板斧,抢上前去,早砍两个。砍到第三个时,那人钻入车子下面,大声叫道:"爷爷,我是中原人。"戴宗一马也已赶到,随着搠翻了两个。其余几个都四散跑了。戴宗向车下那个军汉道:"你出来回话,我自饶你性命。兄弟,你休砍他,留他头颅说活。"李逵叫道:"你这撮鸟出来说话。不时,我连这车子劈了。"那人只得由车后爬到戴宗面前,战兢兢跪在地上道:"小人是被金兵掳来的善良百姓,井非番人。"戴宗道:"恁地时,你起来说话。此地有多少金兵,向那里去?说得明白了,自饶你死。"那人道:"这路金兵多少,小人不知。但在这里经过,也两三日不完,听说他们是要占赵官家天下。小人打在老弱队里押解粮秣。又因为这辆车子坏了,落了后,小人只听说将粮秣解往冀州,想必是大军到了冀州。好汉若前行,休走大路,过去二三十里,便是大队金兵。"戴宗听说,自放了那人,因向李逵道:"兄弟,这事是千真万确了,我们必须赶回邓州去。我们且绕过大路,赶到金兵前面去。"这般说了,于是就地向东绕过大路二三十里,再向南走。果然靠大路近些,村民都逃避一空。这晚且不投宿,冒着月色,跑走了几十里路,远远看那西角平原上,前后二三十里路,灯火相联,像撒了满地星点,鼓角之声彼起此落,前后不断。戴、李两匹马,未敢片刻停留,直奔过去。次日走百十里路,便看到百姓安定如常,并不省得金兵来犯。心里暗忖着,中原军民,恁地荒疏,金兵杀来,真要如入无人之境了。因向李逵道:"趁此秋夜天里,月亮很好,我们走两个整夜罢。"李逵道:"铁牛自忍受得,只是哥哥疟疾不曾好得。"戴宗道:"休管他,走一日是一日。"恁地说了,便跑到深夜。还是两匹马都跑不动了,方才在路边一个破庙里歇息了。这般带病跑了两日夜,便到黄河渡口,这两匹马委实是累了,两人下得马来,戴宗那马,失了前蹄,便跪在地上。戴宗牵它起来时,方站得定脚,又跪下了。李逵扶了马鞍道:铁牛这马,也兀自要倒,如何是好?哥哥脸色苍白,且将息一天罢。"戴宗道:"半天也将息不得。我们花些银子,便在骡马行,买两匹马走。"李逵也自看到金兵遍野将来,如何敢说不依他。便将两匹马弃了,另买两匹马渡河。不想在渡船上时,戴宗疟疾又发了,上得岸来,便在一家客店里歇了。又是四更起身,二人打马南行。这一日二更,投宿一个镇市,已行了二百多里。戴宗道:"兄弟,我们再辛苦一日,后日是我疟疾发作日子,明日赶他二三百里,后日便可带病到邓州了。"李逵道:"但听哥哥之便。"次日,果跑了二百多里。
到了第三日午牌时,李逵在戴宗马后,正跑得紧,却见他那马一蹶,戴宗一个翻身跌下地来。李建带住缰绳,跳下马来,却见他直挺挺睡在地上。李逵向前看时,他脸色像张蜡纸,双目紧闭,已昏闷不省人事。李逵叉了两手。没个作道理处。大路上行人看了,都围将来问话。李逵道:"我是邓州统制衙里衙将李逵。这是马兵都监戴宗。自番邦探了军情回报,路上兀自跑伤两匹马,不料这马又作出祸事来。"人丛中挤出一个人来,向李逵唱个喏道:"小人是此处里正。斗胆向衙将请个示,把统监抬到前面村店里将息一下如何?"李逵道:"如此便好。"那里正在庄子里要来一把牛皮交椅,叫四个庄客,抬了戴宗到村店去将息,另叫人去喂那两匹马。叫店家预备了酒肉,款待李逵。戴宗睡在交椅上,缓缓醒来,不住呻吟,店家又作一碗姜汤,灌给他吃。约莫一个时辰,戴宗睁开眼来,见李逵站在面前,便问是那里。里正代答道:"这已是邓州境内了,到城只有二十余里路。"戴宗坐起来道:"快牵马来,我有……"一言未了,却又倒睡下去。里正道:"庄客来说,统监那两匹马,都不济事了。统监怕乘骑不得,小人到前村去觅一乘小轿来抬进城去吧。"戴宗道:  "只是愈快愈好!"李逵道:"兀谁鸟耐烦!二三十里,铁牛只一气,便把兄长背进城去,想是天还不黑。"戴宗哼道:"只是兄弟也自困倦。"李逵道:"铁牛不困。我将息了两个时辰,又吃了酒肉,我自走得。哥哥,且起来试一试。"戴宗知道李逵力大,又归心如箭,真个扶了屋柱,慢慢站起来。李逵将腰搭膊紧了一紧,蹲下身去,把戴宗背在肩上。戴宗两手抱了他颈项,他反过手去,托了戴宗双膝。放开大步,向邓州直奔将来。不到一个时辰,便奔入了城里。戴宗道:"好兄弟,你且把我直背到总管衙里,好先把军情告诉张相公,我已支持不住了。"李连说声是,真个直奔总管衙门。路上遇到刘唐,李逵叫道:"请禀告公明哥哥,我们直到总管……"下面脚不停步,便走远了。一口气奔到总管衙大堂上,戴宗由李逵肩上跳下来,拿了旁边登闻鼓边的鼓锤,乱敲了一阵。张叔夜在内堂听得鼓声,大惊,穿了便衣,即刻升堂。衙将、军汉,也都纷奔了来。但见李逵靠了鼓架,两手扶住戴宗。张叔夜不曾问话,戴宗喘了气道:  "上……上禀相公,末将八天八夜,由燕……山奔回。眼见金兵满山遍野,过了冀州,河……河北,并无我军抵挡。所报……所报是实。"说到这里,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李逵低头看时,只一松手,戴宗便栽倒在地上。神行太保一生善走,竟是死在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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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5 13:52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六回

第五十六回 宋统制邓州起义兵 花先锋芫鄢陵遇钦使
这总管衙门大堂上,大家方围了戴宗、李逵,看他说些甚的。忽见戴宗栽倒在地,大家哄然一声。张叔夜看了他二人跑来恁般焦急情形,已是吃上一惊。现在戴宗晕过去,便亲自下位来探望。那截宗紧闭了双目,只剩得一丝悠悠的气。李逵站在一边,也是呆翻了双眼。这时虽有衙将们,抬上前去,将戴宗抱起。无奈他周身瘫软,站立不住。张叔夜摇摇手道:"休得乱动,且抬到内堂,好好将息了。"因回头向李逵道:"李逵你也将息了去,待得神志清楚了,再来回话。"李逵唱个喏道:"总管相公,铁牛不恁地。只是戴宗哥哥在燕京带了疟疾起程,病体十分沉重,求相公快些诊救则个。"他说话时,头上大汗向脸上直淋下来兀自不止。张叔夜着两个军汉,将李逵搀住,便自往内堂去看戴宗。李逵将来搀扶的人推开,笑道:"铁牛虎死不倒身,死也不要人来搀我。"说着,在鼓架子横档上坐了,将两手撑了膝盖,只是喘了气。一霎时,宋江赶了来,直奔到他面前,将手挽了李逵手,向他脸上望着,问道:"兄弟,你惩地了?却幸得相见。"李逵道:"铁牛不怎地,戴宗哥哥刚才晕倒在堂上,相公已抬他入内堂去了。"宋江道:"兄弟,你休得使性,好好将息了,我且到内堂去。"说着,也顾不得禁忌,直奔内堂。早有两个军汉迎上前来,道是戴都监在西厢房里睡倒,便迎了宋江前去。张叔夜不等军汉通知,在帘子里便嘁道:"宋统制只管入来。"宋江掀帘进去,见戴宗直挺挺睡在一张床上,张叔夜背了两手站在屋中,只管紧锁了双眉。宋江向他唱了个喏,走到床面前,见戴宗像木雕金漆神像也似,全无血色。双目紧闭,鼻息略有一点扇动。宋江两手扶了床沿,便俯身向他轻轻叫了两声兄弟,早是滑珠直垂下来。戴宗睁开眼来,眼珠略动了一下,鼻息立刻急促起来。不到半盏茶时,眼晴一闭,气便咽了。宋江因上宪在前,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泼水也似流着眼泪。张叔夜也垂了两点泪,因道:"戴都监这回拼死回邓州来报军情,把性命看小,把国家看大,其志可嘉,我自当厚葬殓他。宋统制可引了李逵回衙去好好将息,尚有许多军情,须由他口里报道出来。宋江称是,向戴宗遗体,拜了两拜,便告辞出来,带李逵回自己衙署里去。
这李逵兀自倔强,连马也不肯骑,步行了去。当晚放头睡了一晚。次日天明,便闯到宋江卧室前来,隔了房门叫道:"哥哥快起来,我有许多军情要报告相公,快引了我去。"宋江起来,挽了他手道:"兄弟,你将息得好了也不?昨晚我和一班兄弟,收殓戴宗,半夜方回,所以起得迟些个。"李逵道:"不见藏宗哥哥死也要把军情来禀告张相公,哥哥立刻带我见张相公去,我有话要说。"宋江道:"贤弟说得是。你这番到燕山去,虽是不曾奉得军令,保护戴宗兄弟回来,却是一件大功。于今戴宗去世了,自有许多话要来问你。"当时宋江匆匆盥洗了,也教李逵整齐了衣冠,同到总管衙里去见张叔夜。当日他听了李逵报道,便向宋江道:"上次金人围困东京,是本帅慎重过分,只遣得关胜十八员武将,前去投效,未曾建得大功。若是全军赴援了,或者就在东京郊外和金人打一场大仗,不会让姚平仲统制下了那着错棋。这次不能一误再误,本帅当飞奏懊延,请缨入卫京师,一面开拨队伍,节节北上。前站必须渡过了惠民河,在朱仙镇那里驻扎了。然后大部队伍分驻在许昌一带,一旦有事,才可以应援缓急。宋统制即可回去检点部属,听候命令。"宋江道:"相公若有此意,江愿率部下,作为前站。"张叔夜道:"我思量了,再作理会。"宋江唱喏告退,回衙来与吴用商量。吴用拍手道:"兄长,我们自东溪村聚义以来,这是我兄弟第二发迹的机会了,千万不可失了。这话怎讲?当年为穷所困,又恨若贪官污吏?所以跳出了百姓圈子。于今受了招安,虽得张相公格外爱护,但是上自赵官家,下至州县里那些缉捕观察都头,都还看着我们是粱山余孽,野性难驯,我们这点心迹,如何能表白得出来?虽是许多兄弟曾于今春参与东京、冀州之役,兄长本人,和原来儿郎们都未曾去得。于今张总管相公要我兄弟全部去入卫京师,这是教天下共见共闻之事,正好阐扬我兄弟忠义心腹。兄长必是在总管那里讨得将令,将我这军人马攻打前站。"宋江道:"小可之意,正是如此。明日再当禀告总管相公,申明此意。"当日宋江便请卢俊义、吴用在后堂,查阅簿籍,清点兵仗粮秣。忙了一日,点查清楚。
这时粱山旧日弟兄,董平在雄州失陷,焚城自杀。柴进陈达在冀南道杀敌重伤身死。郝思文中毒箭,拔剑自刎。宣赞因沧州失陷,中计被困,大骂汉奸,在石柱上碰死。张青在东京城外,巷战阵亡。白胜、郁保四行计被识破,在番营不屈自杀,鲁智深坐化。戴宗力疾探报军情,在路上劳苦回邓州病死。朱武、石秀也在冀南道风雪中送信杀敌,重伤而死。亡故弟兄,共是十二名。公孙胜北上未回。曹正、汤隆、孙新、王定六、段景住、时迁、乐和、杨林、孙二娘、顾大嫂,一共十人,留在燕山府为细作。在邓州弟兄自宋江以下,现尚有八十五人。前在粱山兵马,招安后,已经过七八个年月,汰除老弱,现有步兵一万人,马兵三千人,水军五百人,杂役军汉约五百人。共是一万四千人。因南道都总管属下,兵有定额,按额支付钱粮,不能多事招募。宋江所部,是张叔夜第三军。他每军不得过一万五千人,所以只有恁般数目。但这些儿郎们,都是久战之士,加以张叔夜多年的训练,却成了一支正正堂堂的劲旅。宋江自己兵力检点清楚之后,又与吴用计议了一番。次日便又去谒见张叔夜。那张总管虽是年近六旬的人,却幸还是须发乌黑,身着战袍,腰悬佩剑,挺直了腰躯,坐在公案里。他大公子伯奋、次公子仲雄,引了宋江来到案前拜谒。帘外肃立了几个侍从,堂内却只有两个带剑衙将,十分肃静,他望了三人道:"你三军统制在此。这番统兵入卫,非比等闲行军,我的计划,也已略告你们。你等若有甚的远大意见,本总管也可酌量采纳。"那两位张公子站立一边,却未曾言语。宋江躬身禀道:"末将昨听得愚相钧谕,已将粮秣器械点查明白,听候恩相检阅。曾与吴用、卢俊义商议,他们转述各将校微意,都愿效前驱。因是宁江不自度量,愿率本军人马,充任前站。乞恩相钧谕。"张叔夜微笑道:"宋统制,你所部是第三军。若依次序,须是张伯奋充任前站,但我懂得你意,必是想借了这机会,自表白于天下。"宋江道:  "知将莫若帅,但求恩相钧裁。"张叔夜笑道:"你旧日弟兄既如此奋勇,我便成全他们到底,就着你充任前站先锋。来日检阅三军,登台点将,我便如此发令。宋江,自你归降以来,本总管是手足般相待。这次恁般成全你们,必须以息勇告勉部下,才不负国家宽恕了你既往。便是你们生平贤与不肖,都会在这里交代得明白。"宋江躬身道:"末将上报国恩,下答相公知遇,肝脑涂地,死而无悔。不时,末将一生所标榜忠义二字,那里着落?"张叔夜抚须点了一点头道:"我自信得你过。只是那金人骑兵行动飘忽,正是须处处提防。上次他犯东京,放松了西南路,这次他若再来,必会抢个先着,说不定把南路援军道路,先堵塞上了。因此,我想我们前站,必须赶过了惠民河,将南路军事要地都先据有了。"宋江道:"末将当遵照恩相钧谕进军,随时将沿路形势,绘图禀报。只怕朝廷反怪擅自兴军入卫,却要见怪。"张叔夜道:"这事我自顾虑到了,我已于昨日飞奏朝廷。料想这早晚,朝廷也必得有边报告警。这里奏文到达,正照应了缓急,朝廷焉有不乐从之理?"宋江见他恁地说了,越是毫无顾忌,雄心一发。这日告辞回衙,再和吴用.卢俊义计议了一番。
过了两日,总管张叔夜在校场点阅三军已毕,杀牛宰马,祭旗誓师。下令派第三军统制宋江为前军统制,督率本部,北上入卫。派第二军统制张仲雄为后军统制。第一军统制张伯奋为中军,随本人按站前进。宋江拜命之后,即日在统制衙里,击鼓升帐,在营八十四名弟兄,全副披挂,按了阶级,分班站立帐下。大堂之前,两百十名旗牌手,高掌五彩旌旗,在空中随风飘荡。这日天高气朗,一片秋阳,照得牙檐之外,辕门之内,五彩缤纷。咚咚咚三通鼓罢,只见一群甲胄之士,在两面大红旗下无声肃立。旗上大书锣面大一个宋字。堂前中军官走来阶心,大声一喊,"统制升帐,各将官唱名参渴。"中军官退去,自卢俊义以下,各将分批向堂上参谒。宋江身穿紫红战袍,头戴斗缨盔,腰悬佩剑,端坐红围公案内受参已毕,便高声道:"全军将校听者,现因金兵二次内犯,总管相公请缨人卫。本统制奉令,统率本部充任前站,我全军弟兄,受国家重恩,张相公知遇,天高地厚,无可报答。今有此机会,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大家务须努力杀敌,一来才不枉了我们生平标榜忠义二字,二来庶可报答恩遇于万一。若有违犯军令,退缩不前者,一律军法从事,决不宽恕。"宋江言罢,站在宋江公案左角宣令官裴宣,手捧札文,高声唱道:"统制有令,派呼延灼为前军主将,李应副之,率领张清、武松、刘唐、索超、杨春、周通,焦挺、石勇八员将校带马兵一千人,步兵三千人。派花荣为前站先锋,率水陆将校朱仝、雷横、李逵、陶宗旺、阮小二、张横、童猛、童威八将,率水陆军五百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派关胜为左翼军主将,率领韩滔、彭玘二将,带码兵五百人、步兵二千挖。派秦明为右翼军主将,率领黄信、薛永二将,带马兵五百人、步兵二千人。派林冲为后军主将,率解珍、解宝二将带步兵一千人。派杨志为押粮官,穆弘、穆顺为副。派阮小五,宋万、杜迁、王英、扈三娘走报军情。其余将校,随统制在中军随时听候调遣。军队进行方向及军马调用部属,另有详细札文通知,各将校于奉到札文后,四更造饭,五更开拔,分头齐进,毋得违误。"裴直宣令已毕,各将齐齐呐一声喊: "遵令。"于是击点退帐。其中花荣等人是前军前站,当日午牌时分,便已奉到统制札文,文内已指定水军二百人,步军三百人,马兵一百人,工匠一百人,由前站先锋调用。着令全部兵马,通过南阳,前往许昌,顺着入京大道,越过惠民河,到朱仙镇候令。花荣读了札文,自照军令行事。
这已是九月天气,中原的庄稼,都已收割了,黄尘莽莽,一片平原,正好行军。由邓州到许昌,都是南道军马管辖,自无阻碍。花荣一枝人马,昼夜兼行,数日之间,到了鄢陵。前面不远,是双泊河。过了双泊河,东行数十里,又是惠民河。这两道河流,前者还寻常,后者是当年刘邦、项羽划鸿沟为界所在,隋唐以来!不曾疏浚得好,经常泛滥。花荣安扎了营寨,便命阮小二、张横、童威、童猛带领百名水兵,前去探看水势。不一日,张顺带了几名水兵,奔回大营。花荣在帐内接着,便问水势怎样,已着陶宗旺,搜罗搭架浮轿材料,随时应用。张横摇了头道,"秋泛已过,水势不大,渡河没甚难处。却有一件事,教人老大扫兴。"花荣吃惊道:"莫非金人已抢了我先着,却是不曾接到探报?"张横道:"金人不来阻挡勤王兵马,倒是朝廷自己来阻挡了。今日辰牌时分,有七八骑开道禁军,来到双泊河渡口。他见我这里队伍打有南道第三军旗号.一个为首军校,便来与小弟访问,有林教头也无?他自道是林教头徒弟。小弟道了姓名,他道是朝廷得了总管相公奏报,特差一个钦使宿太尉来南阳,要阻止南军北去。他念我们兄弟是好汉,卖个人情,特来通知个信息,教我们在渡口迎接钦使。"花荣听了此言,愕然道:"朝廷如何看得恁般重大,却差钦使来阻挡军马。既是钦使来到,且摆队相迎,待得了详情,再通知后队。且是事先不通知地方官,来得突兀。"他恁般说了,立刻传令全队兵马,整齐队伍,迎出郊外。一面也卖个人情,通知了这里县尉。自己全身披挂,率领将校在队伍前面迎接。出城不到五里路,童威骑着一匹马奔了来,喘了气迎着道:"钦使来也。"花荣便下令将队伍在道左,一字儿摆开。队伍前面,树起南道第三军先锋队旗帜。花荣骑着马站在旗影下,其余将领,肃立在后面。不一时,东面大路,黄尘涌起,几十骑禁军过来。随后红罗伞盖,在一队仪仗兵头上,挺立起来。伞下一骑白马,坐着一位净面无须、身着红袍的钦使。花荣眼明,很远就瞧科了,正是当年在西岳敬盒锋吊挂的宿太尉。心里想着,这赵官家父子,正自不曾改得脾胃,依然信用着内监。等他来到前面,两手把拳,便躬身唱名道:"南道都总管属下第三军前军先锋花荣,率领本部将校兵士迎接钦使。末将甲胃在身,不能全礼,钦使恕罪。"那宿太尉拢住了缰绳,左右两骑客帐司,喝声住马,仪仗不前。两面开道大锣,四个红衣兵校,用彩杠抬了,另有两个兵校,手执绳锤,在锣上锵锵两声,大队立刻止住,肃静无声。宿太尉在马上欠身笑道:"花先锋少礼。别来无恙,还认得本使吗?"花荣躬身道:"当年在华阴城外,曾得太尉恩泽,如何敢忘?"宿太尉笑道:  "恁地便好。今日既在这里遇到将军,便在城里小住,本使有话面商。"说毕,客帐司又喝声启行,大锣三响,队伍簇拥钦使而去。
花荣收了队伍,回到营里,使人打听得县尉一时打扫行馆不及,因为东岳庙洁净,请宿太尉驻节在东岳庙里。花荣便换下了戎衣,率领八名将领来到东岳庙后殿参谒,那宿太尉坐在正殿里一把交椅上,客帐司虞侯十余人,分立两班。花荣等到阶下拜过了,恭立阶下,宿太尉道:"本御奉有圣谕,着张叔夜属下,停止入卫。你等却休得鲁莽前进,上干国法。"花荣躬身应诺。宿太尉道:"我须见了张叔夜,方可开读诏书。但是圣上有口谕,各路见军马北上,可以便宜行事,所以本使又在此通知你等。"花荣道:"末将自当遵照钦使钧谕,驻此候令。"宿太尉道:"花荣,你一人且随本使到静室里来,另有密议。"说罢,他先起身了,两个虞侯引导花荣到道士静室里来,那宿太尉原是坐着,却也欠身相迎。花荣躬身唱喏。宿太尉笑道:  "方才大庭广众之中我有话不便明言。花将军你猜朝延如何会差本使前来?"花荣道:"末将不敢妄窥朝廷深意。"宿太尉道:"现今门下侍郎耿南仲相公,兀自劝圣上割弃了三镇两河,罢兵讲和。金使兀自在京,你等大兵前来,却不是给金使口实?所以朝廷特派钦使来阻挡。又得报是宋统制一部充了前军,朝廷却怕你等旧日粱山壮士,不省得利害,兀自有些阻挠。耿相公深知,本使与宋义土有一晤之缘,却请至上着了我来。未知此一路到南阳,是哪些壮士部属?"花荣听他言语,便瞧科他意思,他在渭河上给粱山弟兄戏耍了一番,必是兀自害怕。便躬身道:"上覆钦使,宋统制属下,于今都是朝廷武官,如何不省得法度?且是张总管治军严明,也断不容何人冒犯钦使。许昌前站,现是呼延灼为主将,钦使到那里,可着他派兵护送一程。"宿太尉道:"花将军,你休看我是个内监,自不是童贯、梁师成那路人物。据我在朝内揣度,便是弃了两河三镇,那金人也未必罢兵。虽有圣命,不许进军入卫,在南道管辖区里,靠近京师南路屯兵,却也不曾违得上意。万一有变,你等前往入卫,却不是近了几日路程。你且在鄢陵等候了,待我见了张总管,自有安排,或者将你等退驻许昌也好。"花荣道:"听太尉此言,末将正是吃了一剂清凉散。若得太尉曲成张总管相公一片爱国愚忱,正是社稷之福。"说着拜了下去。宿太尉扶起他来道:"难道我的不是身家性命?国家亡了,没的教我到金国还能作太尉去?我也正要将朝内情形,赶速告知张总管。话已言得明白,本使今日还要赶行一站。你且暗下转告各位壮士,不必罗唣。"说着,执了花荣手,又道:"花将军,你为国珍重。不想到保卫社稷前驱,却是你等!"说着,浩叹两声。花荣也没有想这个内监却有恁般见识,却是暗地里喝彩不迭。那宿太尉送出花荣,果如他言,当日便离开鄢陵,赶向南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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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5 13:53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七回

第五十七回 惠民河凿舟沉金兵 尉氏县飞骑悬汉帜
花荣这一支人马,被钦使口谕阻遏了,停在鄢陵,便进行不得。便是双泊河上要搭的浮桥,也不敢着手,过了七八日,接到宋江来的札文,果然通知驻在鄢陵候令,休得前进。又过了三四日,接得张叔夜的札文,也是如此。转眼之间,在鄢陵就耽误了半月有余。那个宿太尉在半路上遇到了张叔夜,宣过了诏书,仍由此路回去。花荣因他是传君命的人。自己是个小职武官,如何慢待得,自又要邀合众兄弟迎送一程,李逵听了此话,直奔到中军帐里来,瞪了大眼向花荣道:"金兵要来抢赵官家天下,别人还可不信,铁牛在河北一路回来,须是亲眼得见。为了这事,跑死戴宗阿哥一条命。我家宋江哥哥信铁牛言语,兀自道是自家兄弟。总管张相公,有那本领,说服了我宋江哥哥,天下人道他是个好男子,连金邦那些撮鸟,也道他是个好男子,他甚事不省得?没事,他发动三军人马耍子?我们千辛万苦行军,来个没鸟的钦使,三言两语,便害得我们几万人在路上不上不下,你有那鸟性,忍耐得接他又送他,去看他那鸟嘴脸,铁牛不去!"花荣气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道:"看这黑厮……。"朱仝雷横在一旁抢向前来,因道:"既是李大哥不高兴时,便休去。"花荣道:"他不愿去时,我自不强他。他却休不顾利害,私自去冒犯了钦使,连累了大众。"李逵道:"你道我真个不省得利害?若依我鸟性时,我初次见面,一斧子便将他砍了。"雷横、朱仝笑着,死拉活扯,扯了李逵吃酒去。花荣与其他兄弟去迎送钦使,他气得直撅撅地睡了。
又过了几日,王英、扈三娘夫妇两个,扮作乡里人,由朱仙镇奔回鄢陵来先锋营里,和花荣讨两匹马要赶回南阳去报警。他道是由西北角上来了一支金兵,约莫有一两千名骑兵,直扑朱仙镇,看那后面,分明还有大队人马要来。花荣不敢耽误了他们,一壁厢供了他们酒饭,一壁厢着人牵了两匹鞍韂全备的马来等候,那李逵吃了酒,兀自一纳头闷在军帐里睡觉。陶宗旺走进来笑道:"好教李大哥得知,这早晚便要厮杀了。"李速睡在地铺上,仰了脸道:"见鸟吗?厮杀的梦也不作一个。"陶宗旺道:"适才王英夫妇见了花荣兄长,说是金兵到了朱仙镇,他两人骑了马,飞向南汨报信去了。花柴兄长特地着我来唤你。"李逵在床头下摸出了板斧,跳起来道:"我们就去。"便奔向中军帐来,那花荣是先锋营里主将,他自有个主将营帐,他正在营帐里坐地,点动军马,各将校站在帐外候令。花荣便道:"金兵既然来了,我们必须看定他虚实,我须亲自去走一遭,便烦阮小二、张横,童威,童猛四位兄弟,先带一百名水军,由双泊河转到惠民河上游,把河内所有大小船只都夺了。我自和朱仝两人。带一百马兵,渡过双泊河,沿惠民河西岸上去,隔河探看敌人阵势,留雷横、李逵、陶宗旺三位在后接应。"李逵在帐外叫起来道:"既是厮杀,怎地不教我去?"花荣道:"我和朱全兄弟是游击骑兵,只隔河探看虚实,不一定厮杀,你何必去?"李逵叫起来道:"花荣兄长,你冤屈铁牛不会骑马。我与戴宗哥哥八日八夜由燕山府跑回邓州,是飞回来的?铁牛死也要去。"朱全便道:"李大哥一定要去,便由他去也好。后路自有雷横兄弟二人接应,自也不弱。"花荣没奈何,便允许了李逵同去。当时张横、阮小二与童威、童猛带领百余名水兵,直奔双泊河渡口。这里原有他们预备下的船只,他们上得船去,由双泊河转入了惠民河,多用挠桨,溯河上行。阮小五、张横各拿了一把双股叉站立在船头上。船身两边,分排二三十名水兵,划着桡桨,打得水浪翻花,如飞而上。童威、童猛,也各驾一船在后跟随。约莫行了四五十里路,只见上流头人喊马嘶,声音大乱,随着一群帆影在水面上浮出几十大片大白羽,顺风顺水,冲流而下。阮小二打一个唿哨,四只船便排河心。秋日天干,河床浅落,这四只船,便塞住了河道。阮小二再用叉横着一挥,四只船便横过头来,首尾相连。水兵停了桡桨,各拿兵器在手。船头上几个水兵,便将锚投入水里。
只这时候,上流一群船只,已奔到面前。那船上面,人马拥挤,旗帜飘动,正是金兵来了。阮小二再长声唿哨一声,这一百多水兵,噗咚咚一齐跳入水内。金兵驾了二三十只船顺流而下,原是不曾提防得水里有兵马阻挡。他们也是搜索这条河里船只,要塞断南路中原人马去进援东京。那群船只里,有一只大船,坐着金国银环大将一员。他连这次侵入中原,是两次渡过黄河。在那浩瀚的洪流上面,他眼见千军万马安然渡了过来。这惠民河是平原上一道内河,河面不宽,水又平坦,他实是不曾顾虑得甚的。他在朱仙镇那里,夺得三四十只船,分载了军马,大模大样,向下游来袭击。因料着无事,自在大船上作乐。忽然听到前面船只,一阵呐喊,说是有宋军水兵截住了河流。他手提长枪,奔出船首来看时,这里第一排船只,都碰在那横住河心的船上。前排船塞了水路,后面船收帆停桨不及,陆续的向前碰撞。在前面船只上水兵,看到横在河心的船,虽插了些宋军旗号,却不见得一将一卒,金兵呐一声喊各持长枪短刀,跳上这四只空船来。及到船上依然见是空荡荡的,正没个作道理处。上流头船上陆续撞碰将来,越是没个章法。忽听得人一阵乱喊。上流来船,已有六七只漏了水,船逐渐的向下沉。在漏船上的人看到,便向好船上跳。刚跳上来时,有人喊着:"这船也漏了。"霎时间,大小几十只,一齐都漏。那先漏的几只船,已有大半截沉到水里去了。船上金兵,正不知是何缘故船都漏了,彼此拥挤乱撞,纷纷跌落水里去。便在这时,四筹将领率领的水兵,突然由水心里冒出水面,各拿了兵刃,对着金兵砍扎。这金兵向来不识水性,跌入水里,兀自挣扎出水不得,如何能厮杀,只有一个个的吃板刀面下馄饨,那银环金将的大船,这时也装了大半船水,他改拿了一柄刀站在船头上,正待觅块木板逃生。船伙儿张横手拿一柄短叉,由水里爬上那船,向他背心窝里一叉。待搠他两个窟窿,那金将把身子一让,又搠了个虚。张横已扑到他身边,益发丢了叉,两手推了他身子,喝一声:"下去。"那金将站立不定,身子向船外一倒,浪花四浅。张横待要擒个活口献功,便跳下水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不想他手上这柄刀,兀自未曾弃下,张横却连锋口,一齐抱住了。这锋口割在他胁上,老大一条伤口,他一阵奇痛,手便松了,那金将跌入水中,已慌了手脚,这时有人在他身边,他便抓住张横,死也不放。他身体是魁梧,十分沉重。张横流血过多,没了气力,被他拖累着,兀自游泳不得。两人在水里几个翻腾,便一齐沉入水底。阮小二和童威、童猛带领百名水兵,正在河里四处追杀金兵,也不曾理会得。混战了半个时辰,金兵挣扎上岸的,不到几十人,其余的约五六百人,都死在水里。只有些散了缰的二三百匹马在河里纷纷游泳土岸。水兵们便陆续的跳上岸去收马。阮小二看着金兵不剩一个了,小小一场厮杀,却是大获全胜。舒了一口气,便爬上原船去。随后童威、童猛上来,却不见张横。因诧异了道:"如何不见张家兄弟?"童威道:"我曾亲见他把那个金将颠入水里,将金将捉了。难道他不曾出来?"阮小二听了此话大惊,便到张横和那番将厮斗地方,钻入水里去寻觅。童戚,童猛也带了十几名水兵,钻入河底摸索。这河里虽是沉的尸首甚多,他们连拖出十几个人到水面上来看,只是不肯罢休。后来被童威拖出两具连结的尸体来,正是张横和那银环番将。那番将拖住了张横一条腿,张横上身短衣,全染了血,人是早没气了。阮小二跳出水来,立刻着人将两具尸体抬到船上。他踢了那金将一脚道:"被你这番狗牵累,倒伤了我兄弟一条性命。"叹息不已。
说话时,岸上水兵大叫花先锋来了,那百名骑兵,已到水边。阮小二迎上前去,把适才事情告知了。李逵在马上大吼一声道:"那番狗害我兄弟一条性命!一个也不能放了他们回去。"说着,见面前有只船,跳下马来,便奔上船去要开船。花荣和朱仝都下了马,因道:"李大哥,这鲁莽不得。我们知道河那边有多少金兵?待得今晚月夜,再去探看虚实。"李逵叫道:  "还看甚虚实?逃回去的那些胡狗,怎地不把我这里情形去说了?我不去,却不是等了他来?"花荣向天上看看,日色已经偏西,因向朱仝道:"这里上游是尉氏县,下游是扶沟县,我们要将这道惠民河把守得住,必须坚守了那两个县城。鄢陵城去河太远,又隔了一道双泊河,塞不住敌兵。统制原有令,一旦有事,教我先抢了这两座城。于今金人在这里被我截杀干净了,扶沟料得无事。我们可趁金兵未来,先去守住尉氏城池。若有我们在那里,金兵就不敢向下游胡乱冲闯。"朱仝道:"兄长道得是,与其冲过河去,追杀那些不关紧要的残兵,先守住了尉氏,却是正路。"花荣便教兵士们在未沉的船只上,搜罗得一些干粮,就着河水吃了,马也喂了一饱草料。水兵们已夺得胡马二百余匹,便教都赶回西岸。仍教阮小二在这里等候接应步兵。张横尸体,请阮小二到附近镇市上去买口棺木,就埋葬在惠民河岸的高坡上,也好供后人凭吊,花荣在这里摒挡了半个时辰,和了朱仝、李逵二人,带同一百名骑兵,顺了河的西岸,直向尉氏县奔去。
走不到一二十里路,那轮太阳,像斗大的鸡子黄,落在西边天脚下村庄树林上,斜照了这一片平原,黄霭茫茫,迎面天脚下,涌起几股尘头。朱仝在马上指了道:"前面刮起这多尘土,莫不是有了敌兵?"花荣望了一番,因沉吟着道:"那尘土飞扬起来的势子,却不怎样凶猛,料着敌人不多。"李逵道:"休管他多少,只管迎上去砍他个痛快。"说时,三人各提了兵刃在手,催马迎上前去。那尘头飞扬着和这里相接近。淡黄的阳光,照着那尘脚下,是三三五五的人影。花荣道:"却是奇怪,这又不像是来的兵马。"说着,大家奔了上前,到那尘头面前时,却是牵连不断的百姓,扶老携幼,由北向南走来。他们看到军马突然来了,奔出了大路,向野地里乱窜。花荣便着军汉们叫喊,这是自家兵马,休得害怕,有些知事的,却也未走,只是站在大路一边,呆了眼睛望着,花荣停止了队伍,着军汉们引了两个年老百姓到马前来。因和悦了颜色向他们道:"父老们,休得害怕。我们是张总管相公部下特意来截杀金兵的。你们是从尉氏来吗?"一个老百姓道:"我们都是尉氏百姓。今日早晨,忽然谣言大起,说是金兵来了,四门大开,百姓乱窜。我们胆大些,原未曾走,后来有人看到,惠民河上游,真个有大批金兵来了,所幸隔了河尚未过来。因见那城里县尉相公,带了家眷,出南门逃难,我们也向南走。不想一路之上,又听得人说,这河里也有几十只船,载了金兵下去。我们正不知向那里走。"花荣道:"难道尉氏城里,没一个守城的武官?"百姓道:"城里姓陶的缉捕巡检,手下有二三百士兵。寻常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却是了得!今天听到金兵来了,他们先跑了,两个都头,带了几十个胆大些的士兵,脸上抹了煤烟子,益发到民家去抢劫财帛。那个陶巡检,带了十几担行李,又是两辆车子乘了家小,活逼了百姓和他挑担挽车,兀自跟了我们走。行到前面分路口上,因听到河里有金兵,他们又向西面小路走了。现在尉氏县怕不是丢下一座空城。"李逵道:"那陶巡检约莫西去有多少路?"老百姓回身指了道:"前面两三里路就是分岔处,他约莫走得离此有七八里路了。"
李逵更不答话,拍了马便走。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果有一条小路,向西分岔了去。李逵勒转了马头,顺着这条路跑了去。约莫追了六七里路,果见前面尘土飞扬中,有一行车马行李,在小路上纷乱了走。李逵大叫道:"那个是在尉氏当强盗的陶巡检撮鸟?滚了出来吃我三板斧。"说话时,他这骑马便奔到那群人马面前。一个黄肉胖子、长了三绺蟋蟀尾巴髭须,身穿了锦绣袍,骑一匹黄骡马,手使一柄大刀,迎向前来,喝道:"我就是陶巡检,什么鸟人……"李逵人随马到,右手举了斧子劈去。那陶巡梭将刀一挡,刀被砍了成两截,他手上只握了刀柄。李逵左手又起,一斧砍下,削了陶巡检半边肩膀,人倒在马下。其余的人以为是金兵来了,丢了车辆,四处乱跑,只留着几个妇孺抖索着在地上,乱喊饶命。李逵坐在马上望了他们道:"你们休鸟乱,爷爷黑旋风,生平只打硬汉,你这几个妇道,我不杀你。你们说陶巡检手下人都在哪里?"那些妇人还不曾说出话来,后面有人叫道:"李大哥不要乱杀人。"回头看时,朱仝带了二十余骑,追赶上来。李逵将板斧指了地上尸体道:"当了巡检,就不该作强盗。平日,他兀自说别人是强盗,要杀人。如今金兵来了,他不把守城池,自己却来作强盗。杀了他,也替那些作强盗被杀的出口鸟气!"朱仝见巡检睡在血泊子里,多说无益。便道:"我等自有正事,要快去守尉氏城池,如何管这些闲帐。"说着,逼住李逵马头,要他回去。李建将板斧指了野地道:"你们是百姓,都把陶巡检抢来的财货分了,如有陶巡检手下人不服,我在那边大路口上等着他。"说毕,只好与朱仝同上大路,赶到了大队。花荣埋怨了一阵,李连低了头没言语。大家加上一鞭,在暮色苍茫中,奔到了尉氏城外。
这城外有两条街道,家家紧闭了门户,空荡荡的鸡犬无声。进到城下,吊桥未曾挂起,城门却是关了。花荣着兵士们叫喊了一阵,城墙上拥出一丛灯笼火把,有一个人在城垣探出半截身子来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人马?"花荣打马向前几步,亲自答道:"我是南道都总管部下先锋花荣,特意来保守城池的。"那人答道:"这座城已降了大金邦了。你带这百十匹马,要来保城池,却不是笑话。"原来花荣这里,为了让城上人看清楚这里旗号,着兵士们打了三五十个火把,上下照耀,城上正看得清楚。花荣喊道:"你是什么人?说这叛逆的话。"那人道:"我是城里曹大户。城里文武官都跑空了,几个士绅公举我出来作了这里县尉!把城池献给金邦,也好各保身家。"花荣道:"恁地说,金兵兀自未来? "曹大户道:"这早晚金兵必来。你休想我开城,你不见这里,兀自扯了顺民旗?"李逵大吼一声道:"哥哥,你却鸟耐性和这贼闲话,我们攻进城去。"花荣低声道:"你休慌,让我先了却这贼。"说着,暗暗地取了弓箭在手,却故意向城上道:"曹大户,你在城上掷些食物下来,我们吃一饱便去。"曹大户道:"你百十个人,容易打发,你在城外百姓家里,自搜罗着吃便了。"花荣说话时,却一壁厢喝左右将火把打熄了,这时,扭转身将弓箭扣下。由暗看明,由下看上,十分明白。举起弓来,嗖的一声,放出一枝箭去。火光下,见那曹大户向后倒去。城上哄然,火把乱舞。花荣教兵士们喝道:"你们是好百姓,快快开城。不时,一个个将你们射死。"城上人呐一声喊,火光熄灭,人都跑了。李逵大吼一声,跳下马来,便奔过吊桥去要爬城。花荣着兵士将他拖回,因道:"城里既无金兵,不争我们攻打自己百姓。只是几个汉奸士绅权且霸占了城池,怕他恁地?我们自可从容爬进城去。"因着朱全下马,带了十几名兵士,到民间去搜罗爬城之物。自己依然带了骑兵,监守了城门。不到半间时辰,朱仝找了来十几张大小木梯,几捆绳索。用绳索将几架梯子缚为一处,接成个大长梯,在黑暗中搬着靠城垣放了。李逵走向花荣马前唱个喏道:"这次须用得着铁牛。"花荣笑道:"李大哥,先上去将那顺民旗砍了,插上我们的大宋军旗。"李逵更不打话,在兵士手上,拿过来一面旗,将两柄斧插在腰边,直奔那梯子,第一个爬上去。后面几十名军汉看到,也都下了马跟着爬上去。这城上自那曹大户被射死了,兀自无人作主,被裹胁的百姓都跑了。李逵奔上了城垣,不见一个人。在星光下。还看到几根长竿,挑了顺民旗的黑影,在空中飘荡。他用斧头挨次的砍去,直到箭楼前,将大宋旗帜插了,大声喊着,"城池是我们的了。"领着上城的兵,便奔下城来开城。城门洞里,虽有几十泼皮,守在城门洞里,看到域垣上已爬上了宋军,一哄都散了。这里李逵带了兵士,从从容容开了城门,放着兵马入城。花荣因已夜深,且不惊动百姓,只在城楼上驻守了。着朱仝带了二十骑兵,在城上绕城巡视一周。大队便在箭楼下歇息。连夜着兵士们在城上插了旗帜。天色明时,他住的这东门城上,一簇旗帜飘扬,城内城外百姓看到,没一人不惊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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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5 13:54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八回 陶宗旺忘身搏强敌 呼延灼力疾效前驱
尉氏县那百姓的惊喜情形,花荣却是在意料中的。便着朱仝看守了城垣,自和李逵带了十余骑人马,在街上巡视一周。在马前着两个军士,撑起两面大旗,一面旗上写着南道都总管先锋队,一面旗上写着小李广花荣。他和李逵骑着马,自缓缓地在街上走。百姓们原只知道有兵马进了城,却不省得是金兵还是宋军,兀自关门藏躲在家里,不敢出头。这时有些胆大的,悄悄地开门出来,探看虚实。及至在街头看到花荣和南道先锋的旗号,都站在一边向马上唱喏,花荣也满脸推下笑来,向百姓点首回礼。恁地时,百姓便都放心了。待得辰牌时分,雷横、陶宗旺带得三百名步兵,却也来到。阮小二与童威、童猛,带了一百名水兵,依然溯惠民河向上游来巡逻。这尉氏城里有了四百名军士,便可敷衍城防了。花荣便着李逵带五十名步兵守南门,雷横带五十名步兵守西门,陶宗旺带五十名守北门,自带一百名兵士守东门。却教朱仝带了其余的兵马驻守城中心,四处接应,并安抚城里百姓,征调民佳粮食帮助守城。到了申牌时分,陶宗旺派两骑快马由城上跑来报道,在北郊外尘头大起,恐有金兵来到。花荣听了,自骑一匹快马,奔来北门城上观望。那尘头已是逼近了城外,看看野地里一片黑影在飞尘里奔驰,怕不有二三千骑兵,打了金军旗号。花荣教兵士们且掩藏了旗帜,大家也隐伏在城垛下,不许露出了人影。一壁厢通知其他三门都是恁地做了。一面教朱全将征调来的民夫,都搬运擂木滚石上城,只待听得号炮声,便将木石抛下城去。这里花荣兵马虽不多,朱仝征调来的留居城内百姓,除了妇女,却是空城而至,倒也有三三千人。大家晓得金兵若破了城,必然性命不保,因此一心一意遵奉着命令,帮守城池。
那城外几十骑金兵,直扑到城下,却见吊桥高高悬起,四门紧闭,那城垣如在天空下,画了个大土圈儿,上面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无。那带金兵一员银环大将,正打算随手便把这个城池取得了。现时观看这城门闭得铁紧,又没一兵一骑,却不知是何故,便着懂得汉语的将校,隔了濠,高声叫城。花荣便叫一个苍白髭须百姓,扶了城垛口,探出半截身子来,向下问道:  "你们是那里来的军马?我们这里是座空城,不须攻打,只要是金邦本部人马到了,我们自会将城池献了。"那金兵答道:"我们正是斡离不元帅部下平南先锋军。你不看我们这大金邦大红金字旗?"老百姓道:"虽是恁地说了,必须你们先锋亲自出马,我们才开门献城,不争我们把这座城献给无名小卒?"那金兵先锋听了金兵译的话,打马走出队伍行列,站到护城濠边。着军士大声叫喊,金邦先锋在此。花荣在城垛下偷觑得清楚。这员番将,身穿紫棠色战袍,戴着锅底盔,约奠是个三等金将。便拈弓搭箭,将身子露出垛口来。同时,有两面小小的红旗,在城垣上招动。那金将不知这两面小旗招动,是什么用意,只管仰了脸向城头上张望。花荣对他面庞,看得真切,一条黑影,飞了前去。箭射人面,人落马下。吓得那些金兵哄然一声。花荣便大喝道:"番寇!好教你们得知。我这尉氏城里,埋伏有三万大军。像我这样的弓箭手,至少也有五千人。你这两三千骑兵,还不够这五千名弓箭手来射。你若不信,你那队里那个骑白马手拿红旗的,第二个就要被射倒。"这里说话,那边番兵有懂汉话的,把这话辗转的译述了。那个骑白马的把这话还不曾懂解得完毕,花荣扣上第二枝箭,早已飞射出去。远远看到那个骑白马的,随了红旗,一路倒了下去。金兵又是第二次哄然一声。但他们队里的副将,却正在奇怪,他想这城上不见一个宋兵,先吃他射死了主将,必是里面有埋伏,且着兵马退后一箭之路,暂时休去攻城,待得把城里情形,打听得实在了,再作理会。花荣见金兵离开了城濠,依旧令城上百姓和士兵,只管静悄悄掩藏了,休得声响。
这时,朱仝率了一百余步兵,来到城上。问道:"这金兵从那里来的?于今又没得一个东京消息,这里的金兵,兀自不断地来,恐怕京城有甚变化。"花荣道:"今晚我自出城一遭,捉他两个金兵来,盘问口供。朱兄且到百姓家里搜罗绸布金鼓,就着在城里的妇女,漏夜缝制了旗帜,天明以前,都在域垣上插起。一面教百姓用干草多扎了人形,穿上衣服,半截在城垛口里,在天明以前,都要摆好。"朱仝去了,看看天色将近黄昏,他便点了五十名精壮马兵,饱餐战饭,预备厮杀。再看城口时,一片灯火照耀,有千百十火点。都相距在约莫二三里,正是金兵在那里扎好了营寨。几个地方,吹起了胡笳号角,分明他未知城里兵力强弱,兀自警戒着。花荣便将李逵调来,因道:"这番用着你了,你须听我吩咐。你立刻带五十名步兵,悄悄地逼近金兵营寨。引得金兵出来,要你活捉两个活口回来,我好审问。却是一层,我这五十名步兵,一个也休得落在金人手里。不时,却不是我送了活口去帮他报道消息?"李逵道:"恁地说时,益发让我一个人缒出城去,好歹俺也提他两个人回来。却也免了我这里有人落到他手上。"陶宗旺站在一旁, 便挺身走向前一步道:"别的差遣,小弟去不得。若是提人,俺自有那力气,一手夹他一个。"花荣看他笑了一笑道:"恁地也好。只是这等大事,不争教你两个人去承担。那五十名步兵,遮莫跟随你两人身后几十步,也好有个接应。料着你们动手时,惊动了金人,他们必然全军骚动。你二人可向他左翼去偷袭,我自带了五十骑快马,故意去扰乱他右翼。你二人只管提人回城,我自派雷横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李逵道:"哥哥你放心,俺铁牛省得。俺几时出城去?"花荣道:"五十名步兵,我已挑选了在这里,你马上就去。"李逵将两柄板斧拿在手里,火杂杂地走出箭楼。见五十名步卒,各拿短刃藤牌站在箭楼外城垣上。虽是在星光下,却见他们雄纠纠地并排挺立了。李连将斧子一举道:"你们都随我来。"他一人在前,领了队伍便走。陶宗旺挺了朴刀在队伍后跟着。守城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放他们出城。
李逵引着队伍向金营那里走。约莫相距到有百步内外。星光下看去,见金兵在旷野田地里,一丛丛的支起了帐蓬,有些蓬帐内外,悬起了灯笼,又有些帐外地面上,闪烁着一簇簇的火焰,正是兵士们在埋锅造饭。便按住了队伍悄悄地道:"弟兄们,你们就在这里埋伏住,我提得金兵来了,都给我缚了。"陶宗旺挺了朴刀,紧跟随李逵后面,轻轻跳着,拔开大步,向金营帐蓬边奔了去。这帐蓬外面,并不曾挖得壕沟,只是一堵墙也似胡乱堆了些干枯横枝,杈丫向外,作了鹿角。李、陶两人轻移脚步蹲在鹿角边向里面看去,兀自听到金兵说话,最近一个地灶,柴火抽出两三尺长的光焰。那光焰照见帐蓬外有一群金兵蹲在地面上,乱哄哄地吃着胡饼烤肉,在下风头兀自嗅得那烤肉香。李逵暗里骂着,这些撮鸟倒吃得快活。便将板斧插在腰里,和陶宗旺悄悄地拨开鹿角,移出丈来宽一个缺口。然后两个人蛇行了几丈路。一个拔了板斧,一个举了朴刀,猛可的由地面跳了起来,向那群金兵便扑了去。那些金兵听了脚步响,正诧异着喝问口令。李逵一板斧飞向前来,早砍翻了两个。金兵掷了手上胡饼烤肉,四散分开了去抢兵刃。陶意旺将朴刀反过刀背来,横地一扫,便将一个跑走金兵的大腿砍伤,扑落在地。李逵一连十几斧,将金兵挨排的砍了去,陶宗旺将地上那个金兵捉住,向肋下一夹,转身就跑。看到李逵只管砍杀。便道:"李大哥,砍不得了,我们须是捉两个活尸,休都杀光了!"李逵忽然想起,将两把板斧,插在腰带里,见面前一个金兵,正绊住土块,摔了一交。上去踢了他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转了几个翻身。就地上捞起,连手带身子,一把将他夹住,也向阵后便跑。不想陶宗旺这一喊,却把金兵军营惊动,知道这是城里宋军来俘虏活口的,早是吹着了号角,动兵前前来抢夺。李逵和陶宗旺腿快,已跑到了自己队伍面前,两人将俘虏向地上一掷,喝缚起了。这陶宗旺力气过大,一夹一掷,却把这个金兵摔死了。军汉们缚着,喊起来道:"李大哥,两个只剩一个活了。陶将军捉的这个,不济事了。"陶宗旺笑道:"这摄鸟恁地无用,我再去提一个来,不争我空了双手回去。"说着,正要回身去再捉时,早有几十个金兵抢了上来。星光之下陶宗旺看到一个大汉踉跄了步子在前面走来,挺了朴刀迎上去,就和这个大汉厮拚。他急图捉活的,向那人臂上砍了一刀背,伸出空手就要去抓他的鸾带。那厮也是个将官,使了两柄锤,一锤落地,兀自一锤回打了陶宗旺的手臂。陶宗旺那只空手臂被打得麻木,另一只手却用刀去搠他。那厮也丢了这柄锤,伸手来抓他的搭膊。陶宗旺力大,那厮揪扯不动。陶宗旺丢了刀,用手拖他鸾带,他身子长大,也拖不倒,两人便揪缠在一处。黑暗中一群金兵赶上,不分皂白,枪刀齐下,把两A都搠着倒在乱军队里。那边李逵,又提得一个活口,交与了军汉。回头不见陶宗旺,大吃一惊。一壁厢教军汉快快回城,一壁厢挥起双斧,杀进金兵阵里,口里乱骂。陶宗旺听了他声音,大声叫道:"李大哥快走,金兵越来越多,休吃他亏,俺不济事了。"李逵挥了一只斧头,将那些金兵赶开,伸了空手就地向陶宗旺一摸,摸了一手的血。只好将他一夹夹在肋下,转身便跑。那金兵已出动了骑兵,大宽转地兜动了圈子,由前面反抄过来。星光下虽辨不出人马多少,听那马蹄声,暴风也似,决非小队。后面金营里,灯火乱晃,百十个火把,簇拥了一群人,冲出了鹿角。所幸前面金兵,十个八个一群,兀自混杀了一团。李逵不敢恋战,一手挥斧,一手夹人,由人马缝隙里,左闪右躲,向城边跑。到了吊桥口上,雷横带了二百人在濠岸上把守。却未曾照着灯火,星光下见一人飞奔而来,连连喝问是谁。李逵道:"是我夹得陶宗旺兄弟回来了。打雷横道:"快快过吊桥去,金兵追将来也。"李逵奔入城内时,放下陶宗旺,他已死去多时了。
这时,花荣带五十名骑兵,鸣金擂鼓,大声呐喊,冲向金营另一角。金兵奔动,向那里迎战,花荣恰是不曾亮得有一星灯火。见金营火光,全迎了上来,便停止了金鼓,大家静悄悄地,回转马头,向城内奔回。雷横放过了这五十名骑兵,便带队退过桥去。那边金兵迎战丁一阵,却不见到宋军,也趋向城门边来。看时,吊桥高悬,城门依然紧闭。望那城垣,黑越越地一排影子,没一星光,也没一点响声。那带军副将心里想着,这支守城宋军,特是狡猾,这般厮杀,不知何意,且休着了他道儿,也便收兵回营,小心把守去了。花荣回城,知道又折了个兄弟,所幸,步骑兵都不曾落到金兵手里。将捉来两个金兵交与了雷横,让他引在队里,先将息了些时。花荣在城门洞下守兵营房里,漏夜便审问了那金兵一次。恰好捉得的有一个传令番校,他略知金兵情形。他说金邦渡河的兵,怕不有十万。还有十万待要渡河。因上次围汴粱,吃你们西南两路援军奔到城下,解了西路的围。这次便调了三万人马,来夺汴粱西南角州郡,挡了你们援兵去路。于今南路主将铁郎镇守在朱仙镇。正路大军已到汴粱,这早晚你家大宋皇帝必是投降了也。花荣听此消息,心里惊慌;周身汗如雨下。便请了朱仝营房里来商议。花荣道:"既是金兵围了汴梁,我们大军,必须昼夜前去解围。这里一城一镇,却值不得我们和他厮拚。"朱仝道:"虽然如此,我们守不得这汴梁西南角一些城池,南路大军如何能杀开一条血路过去?"花柴想了一想道:"也是。王英夫妇已迎向大军去了,料得公明哥哥必已知道这里情形吃紧。只是有了那宿太尉亲传圣旨,不许动兵,他们如何敢冒昧发动火军?必须这里再……"朱全便应声道:"小可愿亲自向许昌去走一遭,就请呼延灼将军先来这里解围。不然,我这里三四百守城兵,究敌不过金兵千军万马。"花荣道:"朱兄能亲走一遭,十分是好。但不知朱兄准备何时起程?"朱仝道:"救兵如救火,那里迟延得,小可立刻便走。"说着,站起身来。花荣道:"且预备一骑好马,待朱兄用过酒饭,便悄悄开了西门放兄出去。"朱仝道:"酒饭不必。待得天明,沿路都有得吃。我自有好马,花兄传令开城便是。"花荣知道这附近有几万金兵,如何敢怠慢,立刻开了西门,教朱仝出城。他身上挂了腰刀,手握一枝长枪,跨下一头紫骝马,在星光下,冒了寒霜,向许昌直奔下去。路上只歇息了两次,教马好喘口气。自己只胡乱在村镇店里买些现成食物充饥。
次日,申牌时分,奔到一个镇市上,却见本部军汉三三五五在街上采购食物。急忙跳下马来,向那军汉打听。他们也有认得朱仝的,便答道:"好教都监得知,呼延将军带了队伍今日上午来到此地,现驻节在镇外陈家庄里。"朱仝听了,便赶到陈家庄来。庄子围墙外,旗帜飘扬,就在野田地里搭了行军帐蓬。大路旁边,便是辕门。朱全下了马,向守门军士询问,他道:"呼延将军现在庄子里。"朱仝心想,却是作怪。我军纪律严明,向来不得闯入民家。呼延灼是个主将,恁地倒离开了行营,独自住在民家?恰好值日巡营将官李府在外巡营,看到朱仝便迎上前道:"朱兄何以回来?呼延灼将军,现在庄里养病。"于是引了他急投庄里来。呼延灼头上裹了一块帕子,身着了一件白罗袍,斜靠了一张牛皮交椅,在这陈太公家里草堂上坐地。见朱仝入来,立刻想起身相迎,惊讶了问道:"贤弟何以由前阵回来,莫非鄢陵有失?"让坐毕,朱仝将尉氏得来情形告知。因道:"不料兄长患恙在身。"呼延灼道:"我见到王英夫妇,知道惠民河那里有小股金骑兵,又是吃阮小二兄弟打败了,所以先放了一半心。我正催了军马前去接应你,不想冒了风寒,浑身烧热,骑不得马。听人说这里陈太公医道高明,便扎营在这里,让兵士将息半日,小可也好安心吃剂药。既是金兵包围了汴梁,这事十分火急,片刻不能耽误,我立刻下令拨营。"李应在一旁坐地,因道:"国事自是要紧,只是兄长不能乘骑,勉强出征,却不是病上加病?依小弟之见,兄长一人且在这里将息两日。小可不才,愿与弟兄们带了军队先行一步。"呼延灼猛可地将头上裹的帕子扯了下来,挺着腰躯站起来道:"张总管相公兀自担着国家兴亡大任,教我们和他肃清勤王道路。不争为了我这点风寒小病,把这前军主将的担子,轻轻地抛却了?我没有病,就烦李兄传令旗牌,击鼓升帐。"说着,回头向门外站立侍候的军汉道:"取我盔甲来。"李应见他恁地说了,只得去传令。朱仝站在一边,目看到呼延灼面色火炽了也似,额角上汗珠成串冒着。便道:"兄长必是吃了药,现正在发汗。如若……"呼延灼正色道:"朱兄,你恁地说,难道我呼延灼一条性命重似京城被围?不见老种轻略相公,偌大年纪,带了个久病身躯,兀自在大河南北厮杀了经年景月?小可不才,却一天学不得?"朱仝拱手道:"兄长恁般忠义,自是十分激励将士,但凭兄长。"说时,军校和呼延灼取了盔甲来,他便匆匆地穿上。远地升帐鼓咚咚响着,呼延灼在墙壁上取下挂着的双鞭,踉跄着步子,就向外面走去。朱全怕他会跌倒,赶快抢向前去。他回过头来,哈哈一笑道:"贤弟.你看怎地?我病了不曾?"说着,便走出庄子向中军帐里走去。
约莫过了个时辰,太阳已经落土,两边天脚红霞射着光焰,红了半边天。这红光照映了大地村庄树木,都涂上了一层红色。那三两成群的鸟,正扇着翅膀,悠然向树林子里投宿去。这里宋营里,三声号炮响,金鼓齐鸣。只见半空里旗帜飘荡,顺了人行左道,向东北移动。一霎时尘土飞扬,大地上张开一网,下面大队人马,提起了步伐,就要去捉捕金兵。李应与前军中路各位将领,各统率了一拨人马前进。呼延灼自骑了踏雪鸟骓,在大队人马后压阵。马后飘出一面丈来宽的红边白地大旗,其中大书呼延两字。朱仝、索超两人,左右两骑,跟随了他走。那西面天脚,红霞渐渐减退,天上云彩,变了深青色,有三两个烁亮星点,在半空里漏出。新月像一条银色的眉毛,在暗空抓下了一条白痕。恁地时,大野茫茫,就昏黑起来了。呼延灼着部下点起灯笼火把,照耀得大路上下如同白昼,尽管趱路前行。朱仝在一旁看到呼延灼背上插了钢鞭,两手兜挽了缰绳,兀自身躯左右前后摇动。约奠行了一个更次,他兀自颠倒着厉害。便道:"兄长贵恙怎地?"呼延灼道:"休问,趱行到天亮再作理去。"朱仝道:"依小弟之见,赶到尉氏县,这早晚必有一场大厮杀。兄长应当珍重了身体,留得那日子和金兵厮杀,却不当现在挣扎得坏了。兄长将甲卸了也好。"呼延灼道:"大将临阵如何能卸得甲?"说着,仍就挺了身躯,策马向前。但又行了一个更次,那马踏上一个土坡,马头抬起,马身微竖。呼延灼忽然一阵恶心,哇的一声。低头吐口清水。身子随了一晃,却斜着栽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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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5 13:54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九回

第五十九回 霹雳火跃马夺木寨 没羽箭飞石打金酋
这时,朱仝、索超两骑马,都紧紧地傍了呼延灼走着。看到他向下栽来,索超在鞍上一斜身子。伸出一枝长枪,手横了将他托住。朱仝已是跳下马,将他扶下马来。呼延灼抓住朱仝的手,身子摇晃了两下,站定了道:"休要惊喊,只管让队伍趱行。"索超也下马来,因道:"虽是不可耽误行军,兄长身体亦是紧要。"呼延灼道:"说不得了,军营里自带得有牛皮交椅,缚两根木杠,着几个军汉抬了小弟随军便好。小可只是头晕些个,并无重病。"朱仝听说,便不惊动大军,由他们自走。一壁厢着护从军校,捆缚了一把牛皮交椅,抬了呼延灼追上大军,继续向前走。行到天明,前面探马同报,已到尉氏境界。前去三岔路口,左翼秦将军兵马,已先赶到了。原来呼延灼拔营时,曾分派军马通知了左翼秦明,右翼关胜在这里会合。又差了报马向许昌一带去迎着宋江大军报告。秦明这枝左翼军,正在尉氏后路。得了信息,迳直走来,所以先到了。呼延灼听了,便下令在耐近空旷地里安下了营寨。这里营寨未曾安毕,秦明带几名随从骑兵,已反迎上来。这时营中兄弟,都来呼延灼中军帐里问病。秦明在帐外下了马,便抢步入帐来,见呼延灼卧在牛皮交椅上,身上盖了一床被子,只露了脸在外。便问道:"原闻得兄长拖病在身。只因大军开拔了,料是贵恙已好,却不想反是恁地沉重。"呼延灼道:"这却无妨,断不能因小可一人有病,耽误大事。只因大军急行了一夜,先教弟兄们将息半日,一壁厢等候右翼关兄军马,一壁厢且听前面探报,再作理会。"秦明道:"现尉氏县被围,城里又只有三四百名军马,却是把守得吃力。特来和兄长商议,小弟这支人先去接杀一阵,也好分开金兵围城的力量。小弟上半夜已到此,军马将息得大半日了。士马精神健旺,足可一战。"呼延灼知他是个性急人,留难不得。便道:"小可已想定了,只在今日夜间,必须奔到县城附近。明日天明,秦兄可大宽转地攻打东门外金兵后路,小可闻得北门外金兵多,我自当了他中坚。待关兄前来,让他攻打西南角,依然是三路接杀。秦兄这支人马要绕道,小可这里自派人通知,秦兄再过一两个时辰开拔。"秦明虽是替城里花荣焦急,这等大厮杀,自也不便执拗得,只好声喏了回营去。回得营后,立刻下令全营造饭。自己却不脱战甲,只背了两手,在帐篷外不住来回行走,时时抬头观看日影。观望了半日,兀自不见得呼延灼那里军令传出,好生烦闷,便回到帐内坐地。军中带得有几小坛酒,且着军汉搬了一坛来,拨开泥封。军汉送上一只葫芦瓢,由坛里舀起酒来,站着自吃。一连吃了几瓢酒,兀自不解心中的烦闷。又丢下了酒瓢,站到帐篷外来,不住搓了两手,只管向天上看那轮偏了西的落日。又站了一些时,却见索超骑了匹马,飞奔将来。远远望见奏明站在帐外,便高声道:"秦兄想是等急了也。"他到了面前,不曾下马。秦明问道:"呼延兄还有甚话也无?"索超下马来,笑道:"呼延兄倒好耍子,他兀自道我两个都是性急人,却差小弟来帮助兄长,要大宽转地去抄袭金兵后路,却不是一发多延迟了厮杀的时辰?他恁地磨折我们心急人。"秦明听着也笑了,因道:"可曾教小弟这里开拔?"索超道:"便是着小弟来传这个军令。"秦明不多言语,便升帐传令开拔。自和索超两骑马带了骑兵在前进发,着黄信、薛永押了步兵随后。这初弦月亮,不到一个更次,便已落山。为了掩藏军马行踪,不曾张得灯火,几是星光下摸索了走。
行到四更时,前军探马回报,只离尉氏北城十里了。秦明便着前后引路几盏灯火也都熄灭了。马脖子上铃子,也拆卸下了撞枚。鼓角无声,又缓缓地行了些时。远远地见地面上照耀着火光,闪烁出一些树木人家影子。因向索超低声道:"天色快亮,金营里恁地灯火照耀,必系漏夜布置。恐怕天色一亮,贼人便要攻城。"索超道:"我们且快转到东门,不等金人看清了我们人马多少,便先攻他。"秦明道:"索兄说得是。金兵未必知道援兵来得恁早,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两人计议定了,引了人马,绕了尉氏郊外,只管向东郊行来。看看迎面天脚,变成了鱼肚色,早雾迷蒙中,已现出了尉氏城池。城垣上旗帜飘荡,播晃了许多黑影子。秦明回头向索超道t  "城里兵马不满五百人,插了许多旗帜,必是惊慌得紧,兀自装着这般模样威吓金兵,我们必须冲开金兵阵脚杀入城去。"正自说着,忽然鼓角之声大震。在马背上向前看时,东门城外,树缝屋角,旌旗影子乱动。秦明道:"果然金兵攻城。事不宜迟,我们就去接杀。"便传令后队黄信、薛永二将,率领步兵紧紧跟随。自和索超二人领着五百名骑兵,向东门外大道冲去。秦明在马上将摆阵令旗一招,全部马队,两骑一列,变成一字长蛇阵。秦明领了阵头,索超压了阵尾。秦明手舞狼牙棒,一马当先,行不到一里,穿过一道村庄的杂树林子。见东门大道旁边,金兵在野地里树立着木栅栏,挖了干沟,已草草立下了营寨。但木栅里面,只有零落的几片旗帜,想必空营而出,已去攻城。他正自审度着,只见黄信快马加鞭,由阵脚外飞奔了来,赶到阵头。寨明停了马头道:"贤弟奔上前阵,必有所谓。"黄信将马鞭指了木栅道:"金兵前去攻城,这里只剩个空寨,我们何不先夺了来?"秦明道:"我们是来解尉氏之围,却不是和他作野战。这般营寨城外不止一个,我们便夺得一个,也没用地。若是木寨里有驻兵,一时攻打不下,攻城的金兵回转马来,却不是吃
他前后夹攻7兄弟,你休多言,你只看我冲开了金兵阵脚,便带步兵接杀上来,也好冲入城去。"说毕,不再多言,挥动稂牙棒带了队伍便跑。队伍走上大路,勒转马头由西向东,便来冲击金兵的后路。
那攻城的金兵主将已得了前面探马的飞报,有宋军从后攻来,自吃了一惊,立刻将后队变成前队,反转脸来,先引一部骑兵,同秦明这支人马迎敌。秦明见迎面约有千余骑金兵,散开在大路两边,合抱将来。暗忖他那里人不多,怕他怎地?并不理会他们那迎击之势,只顺了大路,将这支人马引逗得一条滚龙也似,几千只马蹄,蹴起一股黄尘,对了敌阵中坚,直扑了去。手使着狼牙棒,如泼风也似,只见挡住马头的金兵金将,人仰马翻,漏出了一个大缺口。秦明觉得这是个机会只管引队上前,向尉氏东门扑了去,哪知道前面大部金兵,正背了城濠向这里布着阵势。看到宋军赶到,他们的骑兵呐一声喊,又是合围上来。两下军马,便纠合在一处混战。秦胡回头看时,那金骑兵却把宋军大部兵隔绝断了,不能向前。再看前面,金军步兵,依然背了城壕,挡着了去路。自己这支来解围的军趴,倒反是被金兵围困了。秦明见冲杀金兵阵脚不开,心中大怒,在马上大吼一声,兜转马头,挥动狼牙棒,在马前后左右,舞成了一团雪影,打得金兵不能沾身。在阵尾押阵的索超,本已反转马头,警戒了阵脚。这时见秦明已向后面转杀,料是不再作解围入城指望,便也将一柄大斧,转轮飞舞,杀开一条路。于是这一字长蛇阵,凭中一截两断,双头并进,杀出阵来。不到半里路,却见一队金军骑兵,在田野上来往飞跑,将箭像雨点般向东射着。自己两千步兵,正被这支金兵挡了,不能向前。秦明一发怒气填胸,看到那金兵阵后,有一员金将,有两面大旗在马前瓢荡,他端坐马上,只管挥鞭指动兵马驱杀。秦明兵马杀来,他正也自看到,立刻展动了大旗,号角随了鸣鸣怪叫,在阵中吹起,秦明见索超那支队伍,也己赶到,便回头向他道:"索兄,请你压住阵脚,看我去先取了这贼将首级。"说着,两腿一夹马腹,马像一枝箭也似,直奔了那员金将。金兵在号角声中,正回马来要接杀秦明这支人马,却不想他是单骑出阵,直奔了主将。那些接杀金兵,迎到半路时,秦明已杀到那主将面前,人到狼牙棒也到,照定那人头顶,斜斜一棒打去,那金将虽是提起手上长枪向前阻挡,无如秦明用尽了平生之力,作一个泰山盖顶势压将下来。如何挡得住?那棒打在他头上,牙钉扎在金将头上,成了个血蛋,连人滚下鞍去。索超看到秦明直奔金将,已是带了那队骑兵,紧紧跟在秦明之后。金将落到马下,在他面前的十几名随从,一哄而散。那些来往穿梭似的金骑兵见主将落马,无人指挥,阵脚已乱。索超将人马直冲过去,使过了阵线。黄信带领两千步兵,早是摆了个四门金斗阵势,按着张叔夜往日在邓州的训练,专敌金骑兵的战法,把士卒列成三层。前层伏在地上,拥起了藤牌,暗藏了短刀。预备滚向前去砍马腿。第二层一只腿跪在地上,各各挺起了长矛,使金骑兵不得近前。第三层是站立起来的,个个手上扣了弓箭,让金骑兵在远处落马。弓箭手后面,有各种旗帜,在空中飘荡。古代战场,旗帜是三军的信号标志,和金鼓配起来,是三军耳目。张叔夜训练敌对金兵战术,将旗帜另作个用法。若是金骑近前,把旗子撒网也似,连人带马一齐罩住,藤牌队滚出去砍马腿,长矛队扎马上人,倒是扎杀得痛快。黄信用了这个战法,因此金骑兵三方兜围了射箭,兀自近不得前。这时自家骑兵杀回来,黄信将红旗展动,阵里打起进军鼓来,大家一声呐喊,杀向前去。步马夹攻,才把金人杀退。
秦明按住了阵势,回看五百名骑兵,却折损了三停的一停。薛永带着藤牌队滚入金骑兵阵里,独自也砍倒百十匹马,却被乱马践踏,不曾回阵。金兵队散去,小校们在满地死人堆里寻觅出他来,已是阵亡了。秦明看到,在马上大叫道:"不曾冲开敌阵,折损许多兵马,又伤了一员兄弟,如何罢休得?"黄信一拍马,拦住了他马头,因欠身道:"哥哥,你听我说。单这东门,金兵便有步马四五千人。我军远来,骑兵又少,如何冲得动阵脚。刚才厮杀,路旁这木栅兵营里,只是摇旗呐喊,不曾有金兵一骑出来。必是个空寨。我们不如乘虚夺了,落个反客为主之势,也好歇口气。等中军大兵到了,我们再出寨厮杀不迟。"索超道:"金兵只道我要解围,不会想到我要夺他木寨。"秦明坐在马上,圆瞪了眼,兀自怒气不息。便道:"恁地也好,你们随我来。"说毕他又是一马当先,向路边半里上下一座金兵栅寨冲去。索超恐怕有失,赶快率领骑兵接应。秦明人快马快,奔到栅外干壕边,趁了那马走如飞的势子,并不收缰。左手挽了狼牙棒,右手取出背上插的一枝铜鞭,上下飞动,挡住了栅寨里发出来的几下箭石。两腿一夹马腹,那马四蹄一纵,竟凌空跃过了这干壕。秦明到了木栅下,益发不管滚木擂石,将身子闪在马鞍里,急忙中丢了鞭子,两手举起狼牙棒,对着木栅猛砍,早有两根细小些的树干,被他砍倒。这里几个金兵,来抢着堵塞时,停止了射箭发石。索超这队骑兵也到了壕边,便放马跃下濠里,由马背上再爬上濠来。大家觅了这缺口,只管摇拔木栅。随后步兵赶到,守寨一些少数的金兵,眼看守不住,便弃寨子跑了。秦明这支人马都进得寨来,那攻东门金兵,知道寨子有失,却也回兵来夺,秦明教紧闭了寨子来守着,休与他接仗。兵士们就便用了金兵丢弃在寨子里的弓箭石子,挡住了金兵,不教他向前。正在这时,远远地金鼓呐喊之声,惊天动地,正是中路呼延灼大军已经赶到。秦明便着军士们爬上寨子内大树梢上,向那边张望。军汉下来报道:"北门外平原上,大地飘荡了自家军马旗号,那围城的金兵,已纷纷向后移动。"秦明听了,再着军汉爬上树颠,继续去张望。全寨将校,听到大军赶到,益发担子壮了,只等出寨去重新厮杀。
原来呼延灼大军自在三岔口将息半日了,右翼关胜军队便已开来会合一处。呼延灼和关胜计议一番,便和李应、张清、朱仝、武松、刘唐、杨春、周通、焦挺、石勇八员马步将,带领三千五百名人马,向尉氏县北门疾进。日光起山,张清为首,杨春、周通押阵,已带领了一千名骑兵,奔到北门城外。听到东门喊杀声大作,便将人马集合在一片高土坡上。张清策马来到坡前,昂头向东张望,见宋军旗号和金兵旗号来往搅和在一处,战鼓声、号角声、兵士
喊杀声,在黄尘滚滚中涌起。张清看了许久,却不知道宋军胜负。正自踌躇着,这里围困尉氏北门金兵,却是主力。由朱仙镇新开到的步兵三千,马兵三千,增援攻打。为首主将脱尔不花,号称铜角将军,却是个万人敌。这时,他刚刚督率兵马要发难攻城。忽接前军急报,宋军在东门解围。心下暗忖,这必是宋军调虎离山之计,且休管他,只管攻城。便着步兵抢了民家门窗之类,在濠边捆扎成了木筏,向濠面上推下去,当作浮桥之用。随后又得军报,宋军夺了自家栅寨。这脱尔不花却是个颇知战略的,依然不动。他心想,只要占了尉氐城池,这座栅寨有甚打紧。及至张清杀到了郊外,他才察觉大意不得,便调拨人马,背了城濠,向高土坡迎将上来。这厮自也有他番邦大将气度,身着紫棠甲,头戴螺壳帽,骑了一匹紫骝马,手提红缨枪,一马在前。后面十几骑随从,簇拥了一堆旗帜,在空中飘荡。为首两面红旗,也有汉字,大书铜角将军。他见张清人马一字儿摆开,列在高坡上,便着后面人马紧紧跟随。到了平原上,收割过的庄稼地里,将马步兵分着三班,步兵居中,骑兵分在左右两翼展开了饿鹰觅雀之势。脱尔不花带护从出来阵脚数十步,便着手下将校大声叫喊,请宋军将领阵前答话。张清听说,着杨春、周通守住了阵势,便独自提枪策马,走下高坡来。相隔一箭之远,便止住了。脱尔不花问道:"来将何名?"张清道:"南道都总管部下第三军马兵都监没羽箭张清。"脱尔不花笑道:"原来不过是个马兵都监。你家京城,兀自被我金邦大兵围困,你小小一个都监,带这千余人马,却想来解这危城之围,不是梦话?我且问你,为何叫没羽箭?"张清笑道:"百步之外,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脱尔不花笑道:"我却不信。"张清左手提枪,右手早在鞍上石子袋里,暗取了两个小石子在手。因道:"番狗体看得清,我先打你左手那个执红旗的脸,再打你右手拿狼头旗的眼睛。"他口里说时,手向空中举起,接连两掷,飞出两个石子,早见两面大旗,随声倒在马前。脱尔不花左右相望,大吃一惊。张清已是在袋里暗暗取出一块碗大的鹅卵石在手,觑定番将面门,着力掷去。不偏不斜,正打中在脱尔不花鼻粱上,立刻教他痛入骨髓,血流满面。他不敢接仗,转马伏鞍而逃,张清见金兵阵势严整,不敢追赶,勒转马头,自回阵来。末行几步,却听得马后有銮铃声叮叮当当响得甚急,张清依然不理,只是按辔徐行,却已暗暗取了两颗石子在手。回头看时,见有五骑金将,齐头并进。他看准了中间两将,迎面打去,两石都中了面部,两将负痛,掉转马头落荒自跑了。如此,便只剩三骑向前。张清已二次取两块石子在手,又接连飞去两石。这两石,一石打中番将的额头,他伤重落马。一石打在马眼上,那马眼睛生花,前蹄竖起,把番将掀落马下。张清见只剩一个金将,来到面前,便不怕他了,回转马头,且等候他前来。那番将不知厉害,手使大环刀,高高举起,向面前直奔,来势甚猛。张清见他刀锋凌空,当头劈来,却不去招架,将马首向旁边一带,闪出去三四丈路,教马身转了半个圈子,却向土坡上直奔本阵。那番将一刀砍了个虚.身子晃了一晃,兀自不肯干休,要报五将被石子打伤之仇,他再提起大环刀,随后直追将来。在这一番兜转之间,张清已取了一块较大石子在手,看看相距在二三十步之间,正是机会。便在马上扭转身来,手举石飞,叫一声着。这碗大石子打在金将眼眶上,他控制不住坐骑,又翻身落马。
杨春在高坡上见张清一人在阵外,恐怕有失,正率带了五十骑精卒,飞下坡来接应。见张清已将敌将肃清,便奔到金将面前,将三骑落马的,都割了首级,护拥了张清,从容回阵。那边金兵阵里,见未曾交锋,打伤三员大将,被杀了三员大将,又惊又恼。如此形势,也怕折了锐气。因欺侮张清人马稀少,却想一网打尽。立刻阵里狼头旗飘动,左右两翼骑兵,向土坡上包抄将来。张清行到坡上,早已看清了金兵用意,且不分兵去向两面迎敌,在马上将一面三角黑旗展动。杨春、周通见号令之后,两骑向前,将队伍摆了双钳伸出,各领二百骑,余五百骑并列居中,作了中坚。张清遇到阵后,只率一百骑,作了阵尾。这个阵式,叫着蝎子阵,最好突围。张清布置已定,眼看左右两翼金兵,将逼近土坡,便教阵中将进军鼓擂起,将整队骑兵列在双钳之后,对了正面金军步兵努力冲去。因之大部金骑兵抢上土坡时,倒扑了一个空。那金军兵步阵里,没想到朱军不避包围,反是迎上前来,因之一壁厢向前迎敌,一壁厢将箭来乱射。可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手下的步马阵势,变化无穷。张清素有训练,看到金军阵脚兀自未乱,心想着去攻那正面步兵,他们的骑兵,必从后兜上来,又必吃他夹攻。便单骑跑出阵尾,抢上了阵头,在马鞍上令旗袋里,抽去一面蓝旗,临风招展了几下。杨春、周通两将在前,得了信号,立刻引动队伍,向两边张开蝎子两钳,变成了两只角,一人押住了一只阵脚。那蝎子尾向中一挤,和中坚也变成了一个角。全部掉转马头背对了城墙,便变成了三角金斧阵。张清一马当先,跑在斧头锋口上,向金军马步兵不曾合围的空隙里直冲了去。金军阵势变化不及,挡拦不住,只有胡乱将箭狂射一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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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5 14:16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六十回

第六十回 扯吊桥武松奋神勇 截粮草吴用逞奇谋
这时,中军呼延灼率领大兵,已经来到北门城外。听到西北角喊杀声不断,又看看城墙上,只是旌旗飘动,时时鼓噪,却不曾开出城来,分明是不曾解围。他身体疲弱,兀自坐在牛皮交椅上。军队离城五里,暂时扎住了阵脚,且着探马向四处去打听。不多时,几次探马回报,前军都未曾冲动金兵阵脚。呼延灼坐在交椅上,抬头一看日影,约莫已到巳牌时分,便突然将膝盖一拍,忽地站立起来,因道:"总管大军,正恨不得立刻开到东京城外。在这半路上如何尽管和金兵纠缠了?我须亲自出阵。"说着,便回头向扈从道:"与我取了甲来。"朱仝兀自在他身边陪伴了,因拦着道:"兄长贵恙在身,如何厮杀得?"呼延灼正色道:"我是三军主将,我不亲临敌阵,如何能振奋士气?"正说时,张清引了前部骑兵,回到阵前,他自己骑了一匹马,引着几名军汉,将杨春抬得后阵来。道是他押了骑兵冲出重围,身中乱箭数支,血流遍体,已是不能言语了。呼延灼便让了交椅,给杨春躺下,正用好言安慰,看看已经气绝。又续得探马禀报,薛永在东门乱军中阵亡。呼延灼将脚一顿道:"未曾解了尉氏之围,倒折损两员将领。非把金兵杀得退,如何解得我胸中之恨。快快给我牵马来。"这时,扈从军汉已捧了盔甲站在旁边,呼延灼立刻将盔甲穿上,便在扈从手上取过双鞭,凌空挥了两挥,竖了眉道:"我自厮杀得,兀谁道我有病?"张清下得马来,也站在呼延灼身旁,便道:"小弟和金兵接杀过一阵,知道他阵脚严整,这北门是他主力所在,尤其不易攻打,兄长临阵,必须谨慎。"呼延灼道:"在金兵口里,知东京业已又被围。公明哥哥和叔夜相公得知消息,必星夜催军入京勤王。如何能容金兵久久挡住道路!呼延灼今日是报国之时,就烦贤弟和朱贤弟带领全队人马攻打北门,牵扰金兵,我亲自选五十骑扈从精兵,去夺东门大路。再着武松、刘唐二位贤弟,遗藤牌手一百名随我之后,占领吊桥濠口,好放我大兵进城去。请李应兄押住阵脚。"正分派时,扈从已牵了马来。呼延灼一跃上鞍,不免在马背上摇撼了几下。朱仝道:"此处攻打,既是牵制之兵,我陪兄长同走一程也好。"呼延灼笑道:"朱兄道我有病,杀不得几个贼将吗?"朱仝道:"弟本是城内守将,理应先行回城。"呼延灼道:"恁地说时,便请在这五十骑后面押阵。"说毕,便着旗牌官执令,立调武松刘唐二将,带一百名藤牌手来。他在马上,便着扈从骑兵五十名,一字儿排开站在面前。便在马上道:"弟兄们听者,我等奉令勤王,充任前军,正是张总管相公、宋统制,看我们是一辈英雄。于今却让番兵挡了去路,连一个县城之围也不能解得。却不辜负知遇,也教天下人耻笑。那金兵藐视中原无人,兀自绕过东京,深入我内地。我们都是中原人,金兵藐视了中原,就是藐视了你我。大丈夫顶天立地,却不肯要人家藐视。我虽是个有病的身体,兀自挣扎了上马出阵,要雪这一场耻,弟兄们个个身躯健旺,不争却让了个病人?你们是中原男儿,就都随了我来。攻打东门,杀开一条进出道路。"那些扈从齐齐应道:"我们愿随将军之后决一死战!"在他说话时,武松、刘唐带了一百藤牌手快步而来,便自站定队伍,远远听着。等呼延灼说完,他二人背上,各负了一柄大砍刀,手上各使了一根齐眉镔铁棍,齐齐来到马前唱个喏道: "兄长和骑兵弟兄们恁地决断了,武二凭了这腔热血,和刘唐兄长,带这一百名藤牌手,好歹打开了东门这条路。"呼延灼大喜道:"恁地说时,小可病就好了八九分了也!"说毕,在马上招动一面红色小令旗,拍马向东便走。五十名扈从骑兵,紧紧跟随。武松向刘唐道:"呼延兄兀自带了病出阵,今日若不将尉氏重围打开,我等一世英名,将付流水。刘唐左手挽棍,右手拍了胸道:"二郎有打虎手段,俺刘唐却也能搠翻它几头豺狼,怕他番狗怎地?"于是两人带了这百名藤牌手,拔开脚步,也随了五十名骑兵,向东跑将来。
那东门金兵,见秦明夺了栅寨,闭门未出,后路受了重压,却不能放心去打东门。只留三停中的一停人马,把守了城濠东岸,其余人马,却来反攻栅寨,兀自相持未了。呼延妁挥鞭跃马,挑了道旁一条捷径,穿过了平原的田野,直奔东门吊桥的东岸。这一条路口,却也是金兵看重了的,特地选了两员银环大将,带领了一千骑射手,一千步兵,分作两层布守。呼延灼只有五十骑兵,由旁边捷径上奔来,而且那里恰有些零落的房屋和树木遮掩了行踪。等守濠金兵看到,已只有那一箭之远。他们急忙中将箭来射,却只能各人发出两三支箭。待到再发时,这里五十骑兵,正也像一枝箭,直奔了那吊桥口。后面武松、刘唐一百名藤牌手,原是紧紧跟随的,这时骑兵向前,他们掩藏在附近一带枯树林下,大声呐喊助威。那两员银环大将,见呼延灼这支小骑兵队,只有一面将旗,为首一员骑将,身穿青纹鱼鳞甲,手使双鞭,骑下一匹乌骓马,毫无顾忌直扑将来。箭射了去,都被双鞭击落。那后面的骑兵,全是头戴钢盔,人和马全着了熟皮软甲,各使了红缨长枪。箭射了去,不是碰落,也穿不进人身。这般连环马,却也是金兵常用的,如何不知厉害?因之那骑兵金将,把枪尖一指,率领全部骑兵,拥将上来。呼延灼见那一个着甲的金将,挺马在阵势当中,骑兵分了两冀,作个大鹏展翅势,合抱将来,正是欺侮来军人马少,要包围上来。呼延灼认定正中那个金将直扑了去。这路金兵被秦明两次冲杀,折损了好几员将官,知道宋军这支援兵,将材不弱,因此不敢再斗将。他眼见呼延灼杀到,拢缰停了一停,却让后领的骑兵向前。呼延灼见他先怯了,益发胆壮,挥起双鞭,只将面前的金兵打得东倒西歪,让开了缺口,恰好把金骑兵阵势截成两段。那武松、刘唐二人在后,带领一百名藤牌兵,向前涌进,正碰上了骑兵的右翼,大家呐一声喊,人缩在藤牌里,就地滚了百十个黄尘团,向马脚下碰撞,伸出刀来,乱砍马脚。武松手挺了那根镔铁棍,舞得水泼不入,教金骑兵近不得身。那守城的花荣,自天明起,已在城上看了多时了,正自得不着一个十全机会,也开城接杀出来。这时见东门金兵,分作了两部,一部被牵引着在栅寨外面,离城约莫有一两里路。一部就在城濠边,被宋军冲杀得阵脚混乱。于是教李逵带一百名步兵出城接杀,也好里外打通。李逵在城上看到城外厮杀,已是三番五次要缒出城来帮阵。现在花荣教他出城,他喜欢得直跳起,上身脱得赤条条地,两手举起板斧,带了一百名步兵,由城门口直奔出来。花荣着城垣上擂了十几面大鼓,所有百姓,都高声呐喊助威。就在一片鼓噪声中,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这一百另一只大虫放出阵来。李逵两手高举扳斧,高声大喊道:"你这班番邦撮鸟,围困我爷爷几天,吃你爷爷一板斧,让你爷爷出口鸟气!"他喊着人到斧到,冲过了吊桥,直扑金军步兵左翼。呼廷灼在马上已看到城上放下了吊桥,有接应杀出来,益发向桥头冲来。那个押阵金将,见呼延灼杀奔入阵来,只是那五十骑,虽是被冲开了,他却不放松,引了一批骑兵来,只管拦住了呼延灼马头厮杀。他自已兀自不出马。见这批骑兵交锋上了,他独骑奔向另在冲杀的一股金兵,将长枪一挥,拦着他们去路,又引了来接杀。呼延灼是个有病的,勉强着了盔甲,冲开了一层步兵,又来接连冲散了三拨,不免力尽气喘。第四拨又到,朱仝丢了阵脚,奔到阵头来,举枪狂搠,兀自冲不开路。武松,刘唐带了藤牌手,也是向吊桥边冲杀,见这右翼金骑兵,已冲撞得七零八落,自己队伍,还很整齐。百步之外,金军步骑兵,却纷纷集合了数重,挡着去路。便丢了藤牌手,飞步奔向呼延灼阵头来,看那银环金将骑了一匹白马,来往调人马合围,却想定了必先除去这个人。于是半蹲了身子,将铁棍就地舞成一团,飞滚了去。棍头扫着马腿人身,冲开一条血巷,那金将见一个短扎步将,就地一阵旋风杀来,锐不可当,回转马头便走。武松喊道:"留下首级走,番狗那里去?"丢了手中铁棍,右手拔出背上戒刀,一个箭步,飞跃向前。左手扯了那白马尾子,用出他那打虎的力气,把马倒拖回几尺路来。马身后坐,前蹄竖起。武松再凌空一跃,将那金将连肩带项砍下首级来。这附近百十名金兵,看到武松恁般英勇,呐一声喊,先四散跑了。恁地时,金兵阵上,漏出个大空隙。恰好呼延灼也冲到面前,武松回身拾起了铁棍,一手使棍,一手使刀,大声喊道:"武松来也!"由金兵重围后面砍入去。金兵后阵一乱,呼延灼、朱仝两骑,便带了马队冲出来。这里已到吊桥口里,武松大喊道:"呼延兄长且请入城将息,武二来把守这桥。"呼延灼也实在精疲力尽,只好冲过桥去。这时,李逵和刘唐两支步兵,已联合到一处。金兵没了指挥主将,乱纷纷地后退,吊桥东口,便已将敌人肃清。
大家喘过一口气,按住了阵脚,早听到远处喊杀声人起,正是秦明那支人马,由栅寨重杀出来。武松便向刘唐、李逵道:"我们就在此守了桥口,也好放大军入城将息,免得金兵又来断了路。"二人说是。便领两支步兵,分守在桥东岸。不多时,果然秦明人马杀到,后面并无金兵。从从容容地过桥入城。不但北城门外喊杀声东移,武松向东望时,见宋军旗号在前,后面尘头大起,正是张清等领了大部人马来到。武松向刘唐道:"我们一发等那支人马来了再过吊桥去,且在这里把守了。"刘唐道:"二郎说的是。城外我们不曾立得栅寨,怕是大兵立不住脚,放了大军进城也好。"说着,一霎时,张清人马果然来到。但是他的队伍,却与往常布置不同,石勇,焦挺带了步兵先行,张清、周通带了马队,在后面跟随。最后李应横了长枪押阵,待得行到桥边时,队伍后面号角狂吹,金兵又摆了乌鸦阵势,百十人一拨,四
方八处,向前赶来。武松向张清道:"就请领队入城,有弟等三人把守此处,料敌人进前不得。"张清由北门杀到这处,大小已有七八次接战,远路行军,人马又有些疲乏,实在应当入城将息,便在马上欠一欠身,率队过桥。不想这里队伍未曾过完,金兵散骑却有一队紧随了后面直扑将来,李应回转马来,单骑在前迎挡,一骑马在桥头上穿梭般来回。武松、李逵、刘唐带了步兵,跟随李应马后,混杀一阵,虽是抵挡得住,无奈一拨败下去,第二拨又来。一连败了四五拨,金兵散骑,兀自车轮般来。花荣在城上看到自已步兵已折伤了大半,便在城上鸣金收兵。武松向李、刘知二位道: "二位且请过桥去,武二断后。"李逵、刘唐听城垣上锣声敲得紧,只好带告兵过桥。李应骑马在桥那头站定。武松随后行到桥上时,却有二十余骑金兵,冲上了吊桥。李应叫道:"来得好。"便挥动枪尖,逼住了他们,滚浪也似搠翻。武松正待转上来砍杀,第二拨又到。他们却不与武松接杀,却举起刀来,乱砍拉扯吊桥的绳索。城上人看到,赶快去扯绳索,有一根绳索,已被金兵砍断了。眼见金兵散骑第三四五拨,又要涌上桥来。城上只将一根拴着吊桥的绳索扯动,却悬不起桥来。武松看到,丢了手中铁棍,左手挥动朴刀,右手拿起落在桥拦上的断索,跑着向壕西岸一拉,城上人同时努力,竟把吊桥歪斜的拉过岸来,悬在半空白。在壕那边的金兵看到,吓得呆了,城头上的守军,却齐齐喝了一声彩。桥这边只有二三十骑金兵,如何是李应对手,被枪搠得四处散跑。武松一手拉绳,一手兀自搠倒近前的几骑金兵。这时,李逵拿了两柄板斧,二次杀出城来,帮了李应、武松将二十余骑金兵砍杀得干净。三人正待进城,桥那边有金兵操了汉话问道:"那位一只手扯吊桥的将军,请留下名来。"武松回转身来道:"俺南道都总管部下步兵都监山东打虎好汉武松是也。"那边金兵听说,又惊异的呐了一声喊。李应、武松,李逵相继入城,城门重复闭上。这时,城里多添了许多军马,人心大振。
花荣仍自部署城防,却让呼廷构在县尉衙中将息。原来宋江大部人马,被宿太尉阻止在许昌附近,却是不断得探报,金兵业已陷了西京,西北两路,向东京杀来,自料军机延搁不得,一壁厢派兵向后面张叔夜本部请示,一壁厢就逐步向前。当呼延灼前军来解救尉氏之围时,宋江大军已进到了鄢陵。宋江接得呼延灼紧急文书报告,便请了参军吴用来到帐内计议,吴用道:"此事显然。金兵既有大部兵马来到畿辅南郊,自必有更较多的军队去围困东京。到了这时,便是朝廷四处调兵勤主,也内外阻隔,消息不通。我们定须将这里通到东京一条大路,打扫得干净。然后总管大军,才可爽快地前进。目前这个尉氏城,却是教敌人久围不得。但我本部军马赶到尉氏,至快尚须三日,呼延将军恐不足以解此围。"宋江道:"恁地说时,不才带十余名弟兄轻骑快马先到那里调度一番也好。"吴用道:"兄长一军主将,如何先行得?小可不才,愿为朝廷略效犬马之劳。"宋江道:"先生能先为一行,那自然是好,但不知带那些弟兄去?"吴用道:"小可自得探报,已筹思好半晌了。这支金兵突然而来,未必带有多少粮草。他必是趁着农家秋收之后,就地掠夺。但这就地掠夺,也不是一面厮杀,一面可以征收的,他一到尉氏我们就和他接杀了,目前纵掠夺些粮草,其数也不见多。其次,便是他在黄河南岸已掠夺得一些。敌人抄我南路,是一支轻捷的兵,粮草必然在后。小可这番前去,须是从这条路上制他死命。他没有粮草,孤军深入,不战自乱。因此须调水陆十几名弟兄协助,方可分派得来。"宋江道:"随营弟兄,听便先生调用便是。"二人计议了一阵,便调马军将领四员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步军将领四员李忠、郑天寿,宋万、杜迁。水军将领四员李俊、张顺、阮小五、阮小七。安排已定,即着各将领饱餐酒饭,各选一匹良马,随着吴用,不分昼夜,奔向尉氏。这十三骑奔到尉氏城外时,正是张清在北门与金兵对阵。关胜一支人马,却在西郊外遥作攻打之势,以事牵制。吴用先到关胜阵里,已知交战形势。便向关胜道:"金兵都是轻骑,意在野战。这城外我们又还不曾立得栅寨,城外不须许多军马。就请关将军带一小支骑兵到北门外接杀一阵,教那路人马悉数入城,我等随后便来。待得他们大军进城了,我等在城外,或夺金人栅寨,或自立营寨,作犄角之势,然后自有良图。"关胜大喜,调了三百骑兵,立刻向北门接杀。单廷珪、魏定国二人不辞远道而来,又自请随阵。关胜奔到北门,将此意告知了张清,因之张清自向东门杀进城去了。而后吴用等率西门兵马赶到,那金兵混战了大半日,只见宋军人马四面八方相应,正摸不着头绪,便退回了栅寨将息。
这金兵栅寨,在城外东北角,大小相间半里许一座,约莫去城有二里上下。吴用策马在高坡上,四周张望了一番,因回阵向关胜道:"我们且休和金兵营寨相近。这城南五里有一段街道,便在那里宿营,在街两头设下鹿角,权作一夜之计,明日再作良图。"关胜听说,趁了日色半西,立刻就到那里去安营。因是战场,百姓们惧怕金兵骚扰,全数都跑了,吴用找了一所民房,当了中军帐,便邀关胜坐地,将自已计划告诉了他,关胜左手抚着长须,右手连连拍了膝盖两下,笑道:"先生之意,正与关某之心不谋而合。我军前后擒有很多俘虏,正好推来询问。"于是着中军官送来一批俘虏,挑了两个面带忠厚的,留在屋里,吴用、关胜分别替他松了绳索,着军汉掇了两个凳子教他坐下。又着一个通事好言来问他话。他道:"金兵没有料到这一带有宋军先到,以为夺了城池,自有粮秣。自交战后,只在附近农庄搜罗猪牛粮草,现在附近村庄搜罗完了,少不得走出去几十里路设法。"吴用听说大喜,赏了那两个俘虏许多酒肉,着他在后营将息。关胜拱手向吴用道:"恭贺参军妙计成功!"吴用拈了一绺髭须,笑道:"这条计,自是瞒不过关将军,请试言如何用法?"关胜笑道:"参军此来,带了水陆十二员将领,却无兵马,某家以为是参军志在游击。于今参军留心到敌人的粮秣,必是再派些将领,不分水陆,尽力去截夺粮草。如此三日,敌人无粮,不战自退矣。"吴用笑道:"如何?我猜关将军必解得此意。"关胜大笑道:"孤军深入,兵家大忌,第一就在粮草。某自幼即读兵书如何不省得。可惜朝廷忽了此著,致金兵两次犯阙。"说着,拍膝仰天长叹,吴用笑道:"关将军既知用法,请问这十二员将领如何分派?"关胜道:"不才之意,多派精兵,分作水陆十余支,四处寻觅截杀便了。"吴用道:"诚然是恁般作法,但也非计出万全。金兵比我人多,他在四处搜粮,绝无不派人四处护送之理,我若与他兵马接杀,恐怕不易将粮草尽数夺了。小可现着李忠、郑天寿、宋万、杜迁四将,各带步兵五十名,扮着乡人换样,分成四路,在这东北郊二十里以内,巡查村庄,见有敌人粮袜,不管多少,都放火烧了。着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四将,各带骑兵二十名,扮着金军游骑模样,到二十里以外,四十里以内大路上来往巡查。见有粮袜车辆,混到近处,一般放火。为何不多派人马?一来是恐怕没得许多金人护粮,二来此以精兵为主,却不在多。再着李俊、张顺、阮小五、阮小七四将,挑选熟悉水性兵士若干名,扮成难民模样,沿双泊河两岸走。见到运粮船舶都给他凿沉。再着韩滔、彭圯二将,各带马军二百名分路接应,以免意外。那假扮的游骑,白天以红勒额为号,晚间以红灯三盏为号,本军自不会认错。小可本人,趁此西门并无敌军挡路,立刻入城去,再由城里不时派兵出来搦战,或者在城上摇旗擂鼓作欲倾城出战之势,使金人不知虚实,日夜受着困扰。将军在此,可看度情形,敌不出,就作搦战模样,或守寨,或避入城,一听尊裁。小可专在西城上观望,不时接应。如此用兵,将军以为如何?"关胜起身拱手道:"先生之计,面面周到,关某所不及也。"二人笑了一阵,立刻照计行事。
这日黄昏时候,吴用带了两名军校,到得尉氏壕边叫开城门,自入城去。入城以后,与呼延灼商议定了,分派花荣、秦明、朱仝、李应、李逵、武松各带人马二百名,轮流出东北两门,向金营搦战,待金兵来应战时,便自回城。由二更到五鼓天明,恁般与金营耍子十余次。天明以后,金兵大怒,全队来攻城。这时城里有数千人马,如何怕他,只是闭城不理。关胜却带了西郊人马,去攻打金兵后寨,金兵去救时,关胜兵马又走了。金兵被扰乱了一日夜,下午收兵回寨,连得各路探报,在民间搜罗的粮秣,有的被百姓夺去,有的被自已游骑烧了,还有远道来的几只粮船,在河里好端端地沉了。这日恰是没有一升麦一束草运到。这金兵主将脱尔不花,被张清打中了一石,兀自在营寨里养伤。听说粮草毫无,心中大惊,便决定次日再去攻城。不想这晚城里军队出扰,依然如故,有几次杀到栅外。金兵两日两夜未得将息,第三日如何能出战?只有闭了寨门不出。这日,宋军却也未曾来搦战。但派出去征收粮草的兵马,依然空手而回,金兵营里,没有储粮,又打听得后面有打宋统制旗号大批人马来到。脱尔不花无法再围尉氏,丢下栅寨,连夜全军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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