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雄石勇两个杀了高君德,却是二人如何找得到这所在?原来石勇在尉迟家出入得一二年,房舍大半都熟了,就今日婚宴喜庆之时就和杨雄两个暗暗入里面来,寻到新房所在,就暗里护持李逵,不想就生出大变,李逵醉酒吃军卒拿了,二人只是叫苦,见官府势大,千万人打入尉迟府里来,救护李逵不得,正没奈何间,却见高君德负了尉迟小姐奔柴房里去,二人诧异,就暗随在后面看时,却见高君德杀了那两个使女,二人大怒,却见他负了尉迟小姐就钻地道里去.二人过片时随后跟来,却听见高君德在屋里和尉迟小姐说话,二人听得咬牙切齿,及见高君德做出此禽兽之行来,二人如何还忍得住?就挺身出来,杀了高君德,犹自恨很不已,石勇道:“我与他结叫了一二年,见他平日行事也有些豪杰的做派,却如何人胆里只是包着兽心,却不正是个伪君子?”杨雄冷笑道:“真小人不可怕,偏是伪君子最是害人,这等落井下石之事,却是教人心寒,今日也算替世上除了一害!”二人讲说未已,只听得屋里一声闷响,便似有人跌倒,杨雄叫声不好,和石勇两个抢屋里面来看时,见尉迟小姐倒在地上,头上满是鲜血,
额头上破了一个大洞,却是尉迟小姐伤痛哀愤,再无可生之念,就挣扎起来,一头撞在墙上。二人叫声啊呀,就急扶起尉迟小姐看时,见尉迟小姐气息奄奄,双目紧闭,额头伤口鲜血汩汩而出,二人心慌,就撕衣服来捂时,哪里止得住?眼见得鲜血将几重布都泅透了。却是杨雄眼尖,见桌上供尊白衣观音像,像前一个香炉里堆着些香灰,心中大喜,就急抓两把敷在小姐额头上,果然鲜血渐渐流得缓了,二人就松口气,将小姐扶到床上,自商议事情。石勇道:“眼见得铁牛吃那些贪污官吏拿了,却不知眼下有性命之忧也无?这小姐既嫁了铁牛,即是他的浑家,也这般昏沉沉的半死半活,也须得救她。你我只两个,又无三十六只手,却如何来做的这些事?”杨雄就沉吟片刻,道:“且不要慌,我想起李逵曾这里结交些闲汉,看去都似是讲义气的,你着街坊里熟,就可去寻他,拿些金银与他,要他去官衙里使上买下,就先少教李逵牢狱里受苦,稳得住他性命。我自去找个稳当医生,来看了铁牛浑家的伤,然后你我就设法出城,送尉迟小姐上隐龙山去,却启请宋江发大队军马,来打这天门城子,救李逵性命。”石勇道:“便是如此最好,且喜我前头收得那司州的赌债,不曾还与尉迟家,倒有五七百两金子,说不得就先拿出来救这黑旋风性命。”就自去了,杨雄见尉迟小姐昏迷不醒,也不敢来耽搁,也自上街来寻医生。
却是转过几处街巷,只听得前面有铜锣响,又有人喝采,杨雄就近人群前看时,见个病黄脸汉子在场子里面使拳,场中竖着三五束哨棒,上面插几个纸标彩旗,挂十来贴膏药。那汉子三五趟拳脚使过,都有路数筋节,又使一路棒,端的是棒法排密,无有破绽,这汉子收住了棒,口中无一点气喘,就又有个尖头瘦身材汉子敲着铜锣,口里叫道:“千百方看官,都是俺们衣食父母,今我兄弟把本身武艺来贵乡宝地献示了,并不敢夸口,如见得好时,也请恩官口里传名字,囊中舍几文,做成俺兄弟衣食道路,感恩不尽。如要膏药,眼前取赎,若不要膏药时,也请高抬贵手,盘子过处,休教空过了。”将铜锣兜底,就来人群中敛钱,当下看的男女也有给的,也有散去的,就转到杨雄前时,铜锣里倒有三五百文,并几个碎银角子,卖得出三五贴膏药。杨雄却压低了头上笠子,朝那瘦汉子笑,道:“好丑手段,却来这里骗钱。”那使棒的汉子听得清楚,心中无明火发,直抢过来,喝道:‘你这厮讨打!“杨雄就掀起笠子来,笑道:“兄弟你脾性不改也!”那两个汉子看了,惊叫声“啊也”,扑地就拜,叫道:“哥哥别来无恙?”杨雄就低声道:“此地不是说话去处,两个兄弟可随我寻地方坐地。”看的人见三个相认,料没了热闹看,就都散了。这两个自收拾了枪棒膏药,随杨雄直到个僻静小巷无人处,杨雄方道:“薛永兄弟,你自使惯枪棒卖药的,走这道路也不奇怪,如何王定六兄弟也和你做了一路?”原来这两个却是病大虫薛永和活闪婆王定六,薛永就道:“我自来阴间,无处觅食养身,就再做起这般道路来,也可过活,前几月却撞见王定六兄弟,他也孤零零的栖惶,因此我两个做一路。王定六兄弟在梁山上拜安神医做个记名弟子,学得他些许本事,配的出好膏药丹丸,用过的人都叫好。因此我两个生意着实红火,每日赚得起几两银子喝酒。因听得天门城热闹,就奔了来,不想在这里撞着哥哥,哥哥如今却做什么道路?”杨雄就笑,因把前事都说了,听得两个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咬牙切齿,最后方把李逵这城里招亲事说了,道:“我来街上寻个医生,要救尉迟小姐性命,不想却撞着两位兄弟。“那两个听了,都笑,薛永道:“我们进城来听得满城里闹动,说个黑大汉招亲,娶得天仙般个小姐,却又是个杀人强盗,就洞房里被官府拿了,谁知却是这黑旋风!哥哥莫忧,铁牛是个福将,哪里吃过大亏来?便是尉迟小姐的伤,也包在王定六身上,他自学得安神医手段,救得性命。”杨雄大喜,就引了两个,路上买些酒肉馒头,走僻静小巷再回那宅子来,王定六自先看尉迟小姐伤势,道:“流血虽多,且喜未伤着要害,若静养几月,自然平复。”杨雄方放下心来,就看王定六与小姐洗去了香灰,换了好金创药,就重新用细布包扎了,见那小姐呼吸平稳,沉沉睡去,想起她这一日来经得种种变故,也觉心中酸苦。幸得生性也豪达,就且与薛永王定六两个饮酒,天晚自去眠了,第二日清晨石勇方推门回来,见得薛永王定六,几个都惊喜。见了礼,方自说自家去办的事,道:“今诸处城门都关了,索拿与尉迟老爷亲厚的,已拿下四五千人在监狱里,满城里都闹动,人心惶惶。秦寿几个把尉迟老爷家产都抢夺了去,昨夜大摆宴席庆贺,却把李逵拷问,铁牛只是大骂,被打了一百大杖,又上了夹棍,死去几次,现上了一百斤大枷,下在死牢里,只等报酆都城里审解发落。我自寻到那周德威家里,他果然义气,冒着杀头干系,就出去奔走,打听消息。他邻居家却是本州的掌案王孔目,我自留五百两金子与他,教他送三百两金子与王孔目,教做活了文案,维持住李逵性命。再将一百两金子去牢里分俵与大小牢子,免得李逵受苦,其余的一百两金子却只教他随意花用,只要他来出力。只是回来也听得他说,如今满城里挨户搜捉,画影图形,要捉拿我与杨雄哥哥并高君德与尉迟小姐,凡拿得住一个到官的,就赏一百两金子。凡有藏匿在家的,便是死罪。各家都要查铺保,因此道路上行不得,我自小心回来,也几次险撞在网里。”几个都听的面面相觑,杨雄道:“既如此,这里住不得了,须赶紧出城去,只是罗网既严密了,却如何出得城去?”石勇道:“这个我已自和周德威说了,他说那西门把门的尽是他的兄弟,教我们都乔装做农夫,将炭来抹了脸,赶一辆柴车,将尉迟小姐放车上,将干柴来掩盖了,他自护送我们出去。”众人大喜道:“想不得铁牛却结交得这般好兄弟!”正是:
莫轻市井屠狗辈,亦有豪杰仗义人。
且说杨雄几个就商议定了,杨雄复道:”便是我和石勇兄弟,这城里查的紧,自然留不得,便护送尉迟小姐上隐龙山去时,也须得王定六兄弟路上看顾,只是这城里须得留个兄弟,就暗里照顾李逵,要设法保得他性命,另外就等宋江哥哥发大军来时,就暗中通报消息,里应外合,破他这城子,便是薛永兄弟,留下如何?” 薛永道:“就听哥哥吩咐,我自在这城中潜伏,见机行事便了。“杨雄大喜,就教石勇将余来的一二百两金子尽数留与薛永,随时打点使用。当下石勇就到夜暗时,自去寻了周德威来,教他和薛永相见了,就又安排下牛车.第二日天明起来,几个将衣服来换了,都做赤脚农夫打扮,将柴炭来抹了脸,就将尉迟小姐抬在牛车上,上面胡乱堆些柴草,将尉迟小姐遮盖了,将各人应手兵器也塞在柴草里,就备万一。当下几个拥簇着柴车,出巷子来,却见周德威早和两个闲汉等在巷口,见几个出来,也不做声,就打声唿哨,就闲汉扶了自己先走,几个赶着牛车后面远远跟着,路上行人稀少,原是这城里人都闻得尉迟老爷家这场祸事,都要躲祸,在家里哪里敢出来,只是几队军卒衙役在街上巡,就盘查可疑人等,却是周德威在这城里结交的兄弟多,又得了石勇的金子,就军营衙门里打听的明白,这几处巡查的头目早都使了钱,暗地里说好了。因此这些军卒衙役看见这前后两拨人,都如不见似的,不来盘问罗唣,放这几个直到西门上,那西门守将唤做小乐进杨炎,是个极讲义气的,早时却受过尉迟老爷的恩,有心报答,昨夜又早得了周德威与的五十两金子,得说开就里,因此也早安排下心腹。见得牛车过来门边,就乔模装样来喝问几句,便喝令开门,将这几个放了出城。薛永却和周德威做一路,见这几个出得城,自回去了。正是:
虎官枉自严安排,不敌黄金真可哀。遂教英雄透重城,数万雄兵含怒来。
却说杨雄三个就护了尉迟小姐,投前路来,到得二十里外一个集市上,杨雄就道:“这等破车,如何能千里迢迢送尉迟小姐上隐龙山去?便是事情紧急,有二三千里路程,若不急去隐龙山上请得兵来时,却不怕误了铁牛性命?便可着集市上觅辆好车儿,安了尉迟小姐,再买几匹快马,你我兄弟乘坐,急赶上隐龙山去。”那两个都道:“哥哥说得极是。”便把牛车停在路边,王定六守了。杨雄却和石勇来集市上寻买马匹,却是转得一遭,就有卖牲口的,也是些老牛瘦驴,瞎眼瘸腿,哪里能坐得人,赶得路?两个失望,杨雄道:‘既如此,且到前路头集市上再买,这等牲口,枉瞎了银子。“两个便原路回来,和王定六说了,三个赶了牛车,就急急赶路,却是行到中午,就天阴上来,淅淅沥沥,落下秋雨来,这几个就杨雄只带个蓑衣,却自急去盖在尉迟小姐身上,无一刻,雨水将三个衣服都打湿透了,三个狼狈,石勇恨恨道:“便是老天也来欺负人,只没点良心!”杨雄冷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猪狗,我自听得公孙道长这般说,它高高在上,如何有丁点良心?若有良心时,须来惩恶扬善,那阳世的道君皇帝,这阴间的秦广王,一般的昏淫无道,任用些猪狗般的奸臣,害苦了天下百姓,怎不见得它报应这两个?恶是惩不得了。要说扬善时,眼前这尉迟小姐明珠美玉般的人品,白纸般心地,怎害得她一日家破人亡,被那姓高的猪狗作践?却是扬得甚善?自古老百姓就骂这贼老天,岂不是该骂?王定六道:“别的不管,便它下这场雨时,我自也骂他一万遍贼老天!”三个就雨里放声大笑,却是天色愈发墨黑了,那雨下的愈发的紧,行的这路都是黄土铺的,眼见得雨中都成了烂泥,三个在这雨中高一脚,低一脚,奔走的只是狼狈,十分困苦,一步步只是拖着泥水,拔着黄泥,推着那车子,拼命挨向前路来。正是:行路恰逢连阴雨,落难更见顶头风。
却是行出十来里地,早到上灯时分,三个在雨中只不见一点灯光,一处人家,找不到一点避雨去处。都不由得心慌,杨雄去车上声唤尉迟小姐时,听不得一声应,把手去额头上试时,原来早火炭般烫,却是昏迷不省,杨雄咬牙道:“就我几个时,树下也可挨得一夜,这等千金小姐如何经地起?却不是今夜要断送她性命?老天,这贼老天!”正恨怨间,几个推着车子拐过一处山嘴去,王定六忽地叫道:“好也,哪不是一处灯火,却是有人家去处也!”那两个急看时,果见几百步外一座黑压压林子,透出那一点昏黄灯光来,三个大喜,就身上添出无数新力,赶车子投那灯火处来。到得近前,却见是几百棵大柏树围定几间小屋,却是一个破庙,杨雄道:“既有灯火,必有庙祝主持,我们可就这里求宿一晚,讨些热汤水喝,就救尉迟小姐。”石勇性急,早奔上石阶去将门拍的山响。却是无人来开门,石勇道:“这贼道士耳朵塞了驴毛怎地?莫恼了老爷,与他一顿老拳!”又去打那门环,却是再打得几下,里面灯火忽得灭了,几个都大怒,石勇恼道:“这贼厮鸟好无道理!直不生着颗人心?这等大雨闭门装睡,老爷直杀了他!”就喝一声,奋忿怒一脚将两扇门都踹下来,直飞到院里去。石勇愤怒,就车上抽了朴刀,大踏步赶进院里去,杨雄叫道:“不可莽撞!”也赶进去。石勇早冲正殿里去了,就拈着朴刀喝道:“贼厮鸟都来受死!”却见那屋里十几个人都抖,就跪下战兢兢的道:“大王爷爷饶命,财帛任你们将了去,只求饶条性命!”石勇倒怔住,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如何在这庙里坐地?”内中一个叩头道:“小的们是黄金城张老爷门下,将金沙来天门城里交易各种药物,天下雨又晚了因歇在这庙里,财货都来两廊下车子上,任大王取用,千万留小的们性命回乡去,感恩不尽!”石勇和赶进来的杨雄都笑起来,道:“我们也是一般过路客人,却是什么大王?只是这等雨夜,你们如何不开门,反将灯来吹熄了,不放我们入来?”那些人都吃惊,方一个个爬将起来,见两个端详,有信的,也有不敢信的,先前那客人道:“便是新近这地方百里去处新添了一伙强人,劫掠过往客商,十分凶狠,因此小人们心里惶恐,乘大雨赶这段路程,为路程艰难,车马再行走不得,只得奔这庙里歇,听得打门声急,只当是强人,因此惶恐,不敢开门,将灯火也灭了。”杨雄两个都笑,道:“既如此,我们也有四个人,你们可腾一片地方与我们,大家各不相扰。”那些客人都大喜,道:‘应当!应当!’就腾出一片地方来,又抱两抱干草,道:“雨夜地寒,又无有床铺,聊做铺地。”杨雄见他们小心,便道:‘有劳,十分感激。’就拱拱手,自和石勇出去将王定六抬尉迟小姐进来,就干草上歇了。石勇自将那牛牵去后面,却见后面空房里有十来匹马。当下自回来。见杨雄两个就空处生起火来,又借来那伙客人锅,就烧热汤,又烘烤衣服,当下也来向火。那方才说话的客人就提两瓶酒,并一个纸包,送来道:“两只烧鸡,几斤肉干,和这些酒,就请胡乱充饥挡寒则个。”三个都是身上寒,肚里饥,见了大喜,杨雄道:‘怎敢叨扰,方才相惊,十分过意。“那客人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小的只是惭愧读了几本书,手无缚鸡之力,却最爱读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常想象荆卿聂政的风采,故只愿结交天下好汉,今见三位风采,皆是英雄气象,因此相敬,些许微物,何足挂齿?”杨雄听他言语不俗,见火光下看这人形貌,见此人六尺来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一张白净面皮,两眼有神,颌下短须,便喜,道:“既是意气相投,何妨同来饮酒?”那人就火堆边坐下,就与三个将酒来饮,杨雄就问他名字籍贯,那人道:“在下严子庄,黄金城外博陵县人氏,自幼颇读些书经子史,只为体弱,练武不得,这世界又污浊,朝廷昏暗,官位非钱不得买进,非亲友不得提拔,因此进身不得,三十之年只飘泊寄食,近来得本城张大善人青眼,就命帐房里管账,近差在下领这十余个脚夫,将金沙来天门城买卖药物并西洋宝贝,不想遇着几位,实是生平之幸,”又饮一轮酒,王定六早去看尉迟小姐,见依旧昏迷不醒,心下便慌,那严子庄也过来看时,把了脉,道:“不妨,这小姐是个内伤焦虑,外感风寒的症,若是寻常医生看,十分凶险,小的不才,曾到逐天山游玩,得个异人传授些药理,因此开个汤药方,包这小姐无事。”几个大喜,杨雄道:“可是那云中老人么?不久前在下也同个兄弟去那山上求医,果是神仙手段,今先生得其传授,也是十分高明的了。”那严子庄听得大喜,因此更觉亲厚,就开了方,叫脚夫去廊下车子上取药,且喜诸般药物齐备,就屋里煎起药来,杨雄几个感激,复与他饮酒闲话,不多时,忽地庙外喊声大作,那马蹄声似暴风骤雨,四下将庙围来,只听得外面就几百人齐声喝道:“不要走了肥羊!”庙里这几个一齐大惊,正是:
才剖肝胆见交情,又惊强贼雨夜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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