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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慕容剑
(坤恸幽珏)

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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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6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一百三回 上方谷司马受困 五丈原诸葛禳星

  二出祁山之前,有魏侵吴、吴破魏之事。六出祁山之时,又有吴侵魏、魏破吴之事。犹是吴也,御魏则胜,攻魏则不胜,何也?曰:无讨贼之志也。魏之侵吴,司马懿在焉;乃曹休一,败而司马懿引归,为虑武侯之将伐魏也。吴之侵魏,陆逊在焉;乃诸葛瑾一败,而陆逊亦引归,此岂亦虑武侯之将伐吴乎?本无所虑,而一败辄退,使武侯之倚赖于吴者,竟成画饼。悲夫!

  武侯一生,用火攻者凡五。有烧之而不必杀之者,如博望之烧,不必杀夏侯惇;新野之烧,不必杀曹仁;赤壁之烧,不必杀曹操是也。有烧之而必欲杀之者,如盘蛇谷之烧,必欲杀藤甲兵;上方谷之烧,必欲杀司马懿是也。乃不欲杀之,则果无一人之见杀;必欲杀之,则独有一事之不同,何也?人曰:天之助魏。予曰:非天之助魏而天之助晋也。天为助晋而雨,则不惟不助魏,乃正所以灭魏欤?

  或谓武侯知曹操之不死,而特使关公释之;知陆逊之不死,而特使黄承彦救之。若独于司马氏三人,而不能预知其不死,是不智也;知其不死而必欲置之于死,是逆天也。予曰:不然。华容之役,不遣别将,或以为孔明咎矣;鱼腹之役,不报猇亭,或又以为孔明咎矣:以为人之纵之,而非天下纵之也。唯至于上方谷之事,而殚虑竭能,尽其人力,然而人不纵之,而天终纵之。夫然后天下后世,不得以谋事之不忠咎武侯,而武侯亦得告无憾于先帝耳。

  因粮于敌之计,善矣。而敌之粮不可常恃,则因粮不若运粮之善也。木牛流马之挽输,善矣。而我之粮又未可常继,则运粮又不若屯田之善也。屯田而转饷不劳,蜀之兵便,而蜀之民亦便矣。三分其田,而军屯其一,民屯其二,兵不妨民,民不苦兵。不独蜀之民便,而魏之民亦便矣。后之有事于远征者,武侯屯田渭滨之法,其何可以不讲乎?

  司马懿克日而擒孟达,未尝受诏于曹丕;受巾帼而不战,何独受诏于曹睿!知其军中请诏之诈,而临行所受之诏,亦必其密启之魏主,而求其赐之者也。为将之道,贵于随机应变,便宜行事。岂有既出师以后,而为将者复以欲战之谋,千里而请命者哉?则又岂有未出师以前,而为上者主一不战之说,先期而预定者哉?由其后之非真,益可悟其前之是假。

  《诗》之刺尹氏者曰:“谁秉国钧,不自为政。”盖言大臣误天子,而大臣所用者误大臣也。武侯之自校簿书,殆鉴诸此矣。托马谡而马谡失之,释苟安而苟安负之,任李严而李严又背之,其犹敢以弗躬弗亲而取咎欤?故处陈平、丙吉之世,可以不为武侯;而当武侯之时,不得复为陈平、丙吉。

  天下岂有寿而可借者哉?若寿而可借,则死亦可诅也。武侯祝之,仲达何必不诅之?武侯自祝之,何不取仲达而诅之也?天下岂有星而可救者哉?若星可救,则雨亦可止也。风将借之,雨独不能止之。陈仓之雨,既知之而预备之;上方谷之雨,何以不知之,而勿止之也?然则武侯之祝寿而禳星者,毋乃愚乎?曰:武侯非为己请命,而为汉请命耳。忠臣之事君,如孝子之事父母,知其亲之将殒,而不复为之求医,不复为之问卜者,必非人情。然则武侯之披发步罡,与《金滕》之秉圭植璧,一而已矣。

  却说司马懿被张翼、廖化一阵杀败,匹马单槍,望密林间而走。张翼收住后军,廖化当先追赶。看看赶上,懿着慌,绕树而转。化一刀砍去,正砍在树上;及拔出刀时,懿已走出林外。与马超追曹操相似。廖化随后赶出,却不知去向,但见树林之东,落下金盔一个。廖化取盔捎在马上,一直望东追赶。原来司马懿把金盔弃于林东,却反向西走去了。与孙坚之弃赤帻相似。廖化追了一程,不见踪迹,奔出谷口,遇见姜维,同回寨见孔明。张嶷早驱木牛流马到寨,交割已毕,获粮万余石。廖化献上金盔,录为头功。魏延心中不悦,口出怨言。孔明只做不知。又为后文伏线。

  且说司马懿逃回寨中,心甚忧闷。忽使命赍诏至,言东吴三路入寇,朝廷正议命将抵敌,令懿等坚守勿战。此则是魏主之诏矣,然亦司马懿教之于前也。懿受命已毕,深沟高垒,坚守不出。以下按过西蜀,再叙吴、魏。

  却说曹睿闻孙权分兵三路而来,亦起兵三路迎之:令刘劭引兵救江夏,田豫引兵救襄阳,睿自与满宠率大军救合淝。满宠先引一军至巢湖口,望见东岸战船无数,旌旗整肃。宠入军中奏魏主曰:“吴人必轻我远来,未曾堤备;今夜可乘虚劫其水寨,必得全胜。”此写魏将用计,三路中只写一路。魏主曰:“汝言正合朕意。”即令骁将张球岭五千兵,各带火具,从湖口攻之;满宠引兵五千,从东岸攻之。是夜二更时分,张球、满宠各引军悄悄望湖口进发;将近水寨,一齐吶喊杀入。吴兵慌乱,不战而走;被魏军四下举火,烧毁战船、粮草、器具不计其数。吴人两次以火攻胜魏,今却反为魏所烧,何其惫也。诸葛瑾率败兵逃走沔口。魏兵大胜而回。次日,哨军报知陆逊。逊集诸将议曰:“吾当作表申奏主上,请撤新城之围,以兵断魏军归路,吾率众攻其前:彼首尾不敌,一鼓可破也。”此写吴将用计,三路中只写两路。众服其言。陆逊即具表,遣一小校密地赍往新城。小校领命,赍着表文,行至渡口,不期被魏军伏路的捉住,解赴军中见魏主曹睿。睿搜出陆逊表文,览毕,叹曰:“东吴陆逊真妙算也!”遂命将吴卒监下,令刘劭谨防孙权后兵。魏将用计,而吴人不知;吴将用计,而魏人知备,亦天意也。

  却说诸葛瑾大败一阵,又值暑天,人马多生疾病;乃修书一封,令人转达陆逊,议欲撤兵还国。逊看书毕,谓来人曰:“拜上将军:吾自有主意。”使者回报诸葛瑾。瑾问:“陆将军作何举动?”使者曰:“但见陆将军催督众人于营外种豆菽,自与诸将在辕门射戏。”从容不迫,颇有名士风流,然不似他人之燕雀处堂也。瑾大惊,亲自往陆逊营中,与逊相见,问曰:“今曹睿亲来,兵势甚盛,都督何以御之?”逊曰:“吾前遣人奉表于主上,不料为敌人所获。机谋既泄,彼必知备,与战无益,不如且退。已差人奉表约主上缓缓退兵矣。”前上表用实写,后上表用虚写。瑾曰:“都督既有此意,即宜速退,何又迟延?”逊曰:“吾军欲退,当徐徐而动。今若便退,魏人必乘势追赶,此取败之道也。足下宜先督船只诈为拒敌之意,吾悉以人马向襄阳而进,为疑敌之计,然后徐徐退归江东,魏兵自不敢近耳。”与武侯焚香操琴一样意思。瑾依其计,辞逊归本营,整顿船只,预备起行。陆逊整肃部伍,张扬声势,望襄阳进发。以进为退,是为善退。早有细作报知魏主,说吴兵已动,须用堤防。魏将闻之,皆要出战。魏主素知陆逊之才,谕众将曰:“陆逊有谋,莫非用诱敌之计?不可轻进。”众将乃止。数日后,哨卒报来:“东吴三路兵马皆退矣。”魏主未信,再令人探之,回报果然退尽。魏主曰:“陆逊用兵不亚孙、吴,东南未可平也。”善进为能,善退亦为能。因敕诸将,各守险要,自引大军屯合淝,以伺其变。以下按过吴、魏,再叙武侯。

  却说孔明在祁山,欲为久驻之计,乃令蜀兵与魏民相杂种田:军一分,民二分,并不侵犯,魏民皆安心乐业。木牛流马运粮虽便,不如屯田之尤便。司马师入告其父曰:“蜀兵劫去我许多粮米,今又令蜀兵与我民相杂屯田于渭滨,以为久计。似此真为国家大患。父亲何不与孔明约期大战一场,以决雌雄?”懿曰:“吾奉旨坚守,不可轻动。”老儿油嘴,只是害怕耳。正议间,忽报:“魏延将着元帅前日所失金盔,前来骂战。”众将忿怒,俱欲出战。懿笑曰:“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坚守为上。”今之引书中言语,以掩饰其短者,大率类此。诸将依令不出。魏延辱骂良久方回。孔明见司马懿不肯出战,乃密令马岱造成木栅,营中掘下深堑,多积干柴引火之物;周围山上,多用柴草虚搭窝铺,内外皆伏地雷。置备停当,孔明附耳嘱之曰:“可将葫芦谷后路塞断,暗伏兵于谷中。若司马懿追到,任他入谷,便将地雷干柴一齐放起火来。”葫芦里却是卖火药。又令军士昼举七星号带于谷口,夜设七盏明灯于山上,以为暗号。七星灯之火,正与下文之火相应。燎原之火,未有不本于星星之细者也。马岱受计引兵而去。孔明又唤魏延吩咐曰:“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讨战,务要诱司马懿出战。不可取胜,只可诈败。懿必追赶,汝却望七星旗处而入;若是夜间则望七盏灯处而走,只要引得司马懿入葫芦谷内,吾自有擒之之计。”如孙行者以葫芦装人。魏延受计,引兵而去。孔明又唤高翔吩咐曰:“汝将木牛流马或二三十为一群,或四五十为一群,各装米粮,于山路往来行走。如魏兵抢去,便是汝之功。”此又测模不出。高翔领计,驱驾木牛流马去了。孔明将祁山兵一一调去,只推屯田,吩咐:“如别兵来战,只许诈败;若司马懿自来,方并力只攻渭南,断其归路。”算到他归路,已是算无遗策。孔明分拨已毕,自引一军近上方谷下营。

  且说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入寨告司马懿曰:“今蜀兵四散结营,各处屯田,以为久计。若不趁此时除之,纵令安居日久,深根固蒂,难以摇动。”懿曰:“此必又是孔明之计。”只是不敢出头。二人曰:“都督若如此疑虑,寇敌何时得灭?我兄弟二人,当奋力决一死战,以报国恩。”懿曰:“既如此,汝二人可分头出战。”自己不敢出头,却推别人去试一试。遂令夏侯惠、夏侯和,各引五千兵去讫。懿坐待回音。

  却说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分兵两路,正行之间,忽见蜀兵驱木牛流马而来。二人一齐杀将过去,蜀兵大败奔走,木牛流马尽被魏兵抢获,解送司马懿营中。以木牛流马引诱司马懿,是以牛引马,以马引马也。次日又劫掳得人马百余,亦解赴大寨。既以流马引马,又以活马引马。懿将解到蜀兵,诘审虚实。蜀兵告曰:“孔明只料都督坚守不出,尽命我等四散屯田,以为久计。不想却被擒获。”此明系武侯所教,却不叙明,令读者自知。懿即将蜀兵尽皆放回。夏侯和曰:“何不杀之?”懿曰:“量此小卒,杀之无益。放归本寨,令说魏将宽厚仁慈,释彼战心:此吕蒙取荆州之计也。”照应七十五回中事。遂传令今后凡有擒到蜀兵,俱当善遣之。仍重赏有功将吏。诸将皆听令而去。

  却说孔明令高翔佯作运粮,驱木牛流马,往来于上方谷内;夏侯惠等不时截杀,半月之间,连胜数阵。省笔之法。司马懿见蜀兵屡败,心中欢喜。一日,又擒到蜀兵数十人。懿唤至帐下,问曰:“孔明今在何处?”众告曰:“诸葛丞相不在祁山,在上方谷西十里下营安住。今每日运粮屯于上方谷。”此明明系武侯所教,今却不叙明,令读者自知。懿备细问了,即将众人放去;乃唤诸将吩咐曰:“孔明今不在祁山,在上方谷安营。汝等于明日,可一齐并力攻取祁山大寨。吾自引兵来接应。”今番却骗得出头了。众将领命,各各准备出战。司马师曰:“父亲何故反欲攻其后?”懿曰:“祁山乃蜀人之根本,若见我兵攻之,各营必尽来救;我却取上方谷,烧其粮草,使彼首尾不接,必大败也。”欲攻上谷,先取祁山,自以为妙计,那知正中了别人妙计。司马师拜服。懿即发兵起行,令张虎、乐琳各引五千兵在后救应。且说孔明正在山上,望见魏兵或三五千一行,或一二千一行,队伍纷纷,前后顾盼,料必来取祁山大寨,乃密传令众将:“若司马懿自来,汝等便往劫魏寨,夺了渭南。”众将各各听令。

  却说魏兵皆奔祁山寨来,蜀兵四下一齐吶喊奔走,虚作救应之势。司马懿见蜀兵都去救祁山寨,便引二子并中军护卫人马,杀奔上方谷来。今番着了道儿。魏延在谷口,只盼司马懿到来;忽见一枝魏兵杀到,延纵马向前视之,正是司马懿。候久了。延大喝曰:“司马懿休走!”舞刀相迎。懿挺槍接战。不上三合,延拨回马便走,懿随后赶来。延只望七星旗处而走。懿见魏延只一人,军马又少,放心追之,令司马师在左,司马昭在右,懿自居中,一齐攻杀将来。不是三马同槽,却是三马落阱矣。魏延引五百兵皆退入谷中去。懿追到谷口,先令人入谷中哨探。亦甚把细。回报谷内并无伏兵,山上皆是草房。懿曰:“此必是积粮之所也。”遂大驱士马,尽入谷中。懿忽见草房上尽是干柴,前面魏延已不见了。懿心疑,谓二子曰:“傥有兵截断谷口,如之奈何?”至此方疑,已是迟了。言未已,只听得喊声大震,山上一齐丢下火把来,烧断谷口。魏兵奔逃无路。山上火箭射下,地雷一齐突出,草房内干柴都着,刮刮杂杂,火势冲天。司马懿惊得手足无措,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处矣!”读至此,为之拍案一快。正哭之间,忽然狂风大作,黑气漫空,一声霹雳响处,骤雨倾盆,满谷之火尽皆浇灭:地雷不震,火器无功。地雷怎及天雷,人火怎当霹雳火?读至此,为之废书一叹!司马懿大喜曰:“不就此时杀出,更待何时!”即引兵奋力冲杀。张虎、乐琳亦各引兵杀来接应。马岱军少,不敢追赶。司马懿父子与张虎、乐琳合兵一处,同归渭南大寨,不想寨栅已被蜀兵夺了,虽失其槽,未丧其马。郭淮、孙礼正在浮桥上与蜀兵接战。司马懿等引兵杀到,蜀兵退去。懿烧断浮桥,据住北岸。

  且说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听知司马懿大败,失了渭南营寨,军心慌乱;急退时,四面蜀兵冲杀将来,魏兵大败,十伤八九,死者无数,余众奔过渭北逃生。孔明在山上见魏延诱司马懿入谷,一霎时火光大起,心中甚喜,以为司马懿此番必死。不期天降大雨,火不能着,哨马报说司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知其不可而强为之,亦欲自尽其人事耳。若竟诿之天,而不为之谋,岂昭烈托孤之意哉!后人有诗叹曰:

  谷口风狂烈焰飘,何期骤雨降青霄。武侯妙计如能就,安得山河属晋朝!

  却说司马懿在渭北寨内传令曰:“渭南寨栅今已失了。诸将如再言出战者斩。”只是不要出头好。众将听令,据守不出。郭淮入告曰:“近日孔明引兵巡哨,必将择地安营。”懿曰:“孔明若出武功,依山而东,我等皆危矣!若出渭南,西止五丈原,方无事也。”此是欺人之语。明知孔明必屯五丈原,故诈为此言,以安众心耳。令人探之,回报果屯五丈原。司马懿以守加额曰:“大魏皇帝之洪福也!”老儿油嘴。遂令诸将:“坚守勿出,彼久必自变。”

  且说孔明自引一军屯于五丈原,累令人搦战,魏兵只不出。孔明乃取巾帼并妇人缟素之服,盛于大盒之内,修书一封,遣人送至魏寨。既送巾帼,又送缟服,不唯是妇人,又是寡妇矣。诸将不敢隐蔽,引来使入见司马懿。懿对众启盒视之。内有巾帼妇人之衣并书一封。懿拆视其书,略曰:

  仲达既为大将,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又何异哉!今遣人送巾帼素衣至,如不出战,可再拜而受之;倘耻心未泯,犹有男子胸襟,早与批回,依期赴敌。

  司马懿看毕,心中大怒,乃佯笑曰:“孔明视我为妇人耶?”即受之,此时亏他耐得,便是今日妇人,亦不自己为妇人,而耐男子之气也。令重待来使。懿问曰:“孔明寝食及事之烦简若何?”使者曰:“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者亲览焉。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懿顾谓诸将曰:“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更无别策,只好咒他死。却不想受了他巾帼女衣,是竟为孔明之妇矣,若咒死了他,则是真正寡妇也。使者辞去,回到五丈原,见了孔明,具说:“司马懿受了巾帼女衣,看了书札,并不嗔怒,只问丞相寝食及事之烦简,绝不提起军旅之事。某如此应付,彼言:‘食少事烦,岂能长久?’”孔明叹曰:“彼深知我也!”武侯亦自料其不久于人世也。主簿杨颙谏曰:“某见丞相常自校簿书,窃以为不必。夫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譬之治家之道,必使仆执耕,婢典爨,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其家主从容自在,高枕饮食而已。若皆身亲其事,将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婢仆哉?失为家主之道也。是故古人称: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昔丙吉忧牛喘,而不问横道死人;陈平不知钱谷之数,曰:‘自有主者。’陈平、丙吉当国家无事之时,岂可与武侯一例论乎?今丞相亲理细事,汗流终日,岂不劳乎?司马懿之言,真至言也。”孔明泣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正是鞠躬尽瘁之意。众皆垂泪。自此孔明自觉神思不宁。诸将因此未敢进兵。

  却说魏将皆知孔明以巾帼女衣辱司马懿,懿受之不战。众将不忿,入帐告曰:“我等皆大国名将,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即请出战,以决雌雄。”主将已是雌了,众人雄出甚么来?懿曰:“吾非不敢出战而甘心受辱也。奈天子明诏,令坚守勿动。今若轻出,有违君命矣。”老儿油嘴,何不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众将俱忿怒不平。懿曰:“汝等既要出战,待我奏准天子,同力赴敌,何如?”浑身是解说。众皆允诺。懿乃写表遣使,直至合淝军前,奏闻魏主曹睿。睿拆表览之。表略曰:

  臣才薄任重,伏蒙明旨,令臣坚守不战,以待蜀人之自敝。奈今诸葛亮遗臣以巾帼,待臣如妇人,耻辱至甚。臣谨先达圣聪,旦夕将效死一战,以报朝廷之恩,以雪三军之耻。臣不胜激切之至!纯是假语。

  睿览讫,乃谓多官曰:“司马懿坚守不出,今何故又上表求战?”卫尉辛毗曰:“司马懿本无战心,必因诸葛亮耻辱,众将忿怒之故,特上此表,欲更乞明旨,以遏诸将之心耳。”辛毗猜破仲达之诈。睿然其言,即令辛毗持节至渭北寨传谕,令勿出战。司马懿接诏入帐,辛毗宣谕曰:“如再有敢言出战者,即以违旨论。”此时不独司马懿为妇人,曹睿亦为妇人矣。众将只得奉诏。懿暗谓辛毗曰:“公真知我心也!”于是令军中传说:“魏主命辛毗持节,传谕司马懿勿得出战。”蜀将闻知此事,报与孔明。孔明笑曰:“此乃司马懿安三军知法也。”此法瞒不得辛毗,怎瞒得武侯耶!姜维曰:“丞相何以知之?”孔明曰:“彼本无战心;所以请战者,以示武于众耳。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安有千里而请战者乎?若必请诏而后战,则上方谷之兵,何以不闻奉诏而出也?此乃司马懿因将士忿怒,故借曹睿之意,以制众人。今又播传此言,欲懈我军心也。”若蜀兵懈惰,懿必复出矣。

  正论间,忽报费祎到。孔明请入问之,祎曰:“魏主曹睿闻东吴三路进兵,乃自引大军至合淝,令满宠、田豫、刘邵分兵三路迎敌。满宠设计尽烧东吴粮草战具,吴兵多病。陆逊上表于吴王,约会前后夹攻,不意赍表人中途被魏兵所获,因此机关泄漏,吴兵无功而退。”孔明听知此信,长叹一声,不觉昏倒于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于此愈信。众将急救,半晌方苏。孔明叹曰:“吾心昏乱,旧病复发,恐不能生矣!”是夜,孔明扶病出帐,仰观天文,十分惊慌,入帐谓姜维曰:“吾命在旦夕!”维曰:“丞相何出此言?”孔明曰:“吾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但观前日之雨,不必更观今日之星矣。维曰:“天象虽则如此,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之?”孔明曰:“吾素谙祈禳之法,但未知天意若何。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我自于帐中祈禳北斗。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如灯灭,吾必死矣。闲杂人等,休教放入。凡一应需用之物,只令二小童搬运。”此等禳星法是真本事,不似今日道士禳星,是骗斋供吃也。姜维领命,自去准备。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写军中秋夜,与子美“暮上河阳桥”之诗相仿佛。姜维在帐外引四十九人守护。孔明自于帐中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上方谷只有七盏灯,此处又添出无数小灯,灯与灯前后相应。孔明拜祝曰:“亮生于乱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马之劳,誓讨国贼。不意将星欲坠,阳寿将终。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曲延臣算,使得上报君恩,下救民命,克复旧物,永延汉祀。非敢妄祈,实由情切。”是非为己请命,而为汉请命也。拜祝毕,就帐中俯伏待旦。不像今之伏坛道士,本无诚心,一味妆模做样也。次日,扶病理事,吐血不止,日则计议军机,夜则步罡踏斗。一发食少事烦。

  却说司马懿在营中坚守,忽一夜仰观天文,大喜,谓夏侯霸曰:“吾见将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便死。幸灾乐祸,只缘无可奈何耳。你可引一千军去五丈原哨探。若蜀人攘乱不出接战,孔明必然患病矣。吾当乘势击之。”此时何不奉天子诏?霸引兵而去。孔明在帐中祈禳已及六夜,见主灯明亮,兴中甚喜。姜维入帐,正见孔明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忽听得寨外吶喊,方欲令人出问,魏延飞步入告曰:“魏兵至矣!”延脚步急,竟将主灯扑灭。谷中之火为大雨所扑灭,帐中之火为魏延所扑灭,前后乃相映。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原是禳不得,可破愚知之见。魏延惶恐,伏地请罪;姜维忿怒,拔剑欲杀魏延。正是:

  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未知魏延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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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回 陨大星汉丞相归天 见木像魏都督丧胆

  或疑武侯有灵异之术,如八阵图、木牛流马之类,几于神矣,仙矣,而终不免于一死者,何也?曰:武侯非左慈、李意之比也。长生不死,为出世之神仙;有生有死,为入世之圣贤。学圣贤则不失为真实,学神仙则多至于妖妄。武侯不以神仙之不可知者,示天下以可疑;正以圣贤之无不可知者,示天下以可法耳。

  曹操、司马懿之为相,与诸葛武侯之为相,其总揽朝政相似也,其独握兵权相似也,其神机妙算为众推服,又相似也。而或则篡,而或则忠者,一则有私,一则无私;一则为子孙计,一则不为子孙计故也。操之临终,必嘱曹丕;懿之临终,必嘱师、昭。而武侯不然。其行丞相事,则托之蒋琬、费祎矣;其行大将军事,则付之姜维矣。而诸葛瞻、诸葛尚,曾不与焉。自桑八百株、田十五顷而外,更无一事以增家虑,则出将入相之孔明,依然一弹琴把膝之孔明耳。原其初心,本欲俟功成之后,为泛湖之范蠡,辟谷之张良,而无如事之未终,乃卒于五丈原之役。呜呼!有人如此,尚得于功名富贵中求之哉!

  五丈原之役,所以践“死而后己”之一语也。而有死而不已者:后事有所托,则九伐中原将自此而始;前事有所承,则六出祁山不自此而止也。又有死而不死者:蜀人之思孔明,皆有一未死之孔明在其心;魏人之畏孔明,如有一未死之孔明在其目也。岂独当日之刻像于车中者为然哉!后世之慕义者,读《出师》二表,无不欷歔慷慨,想见其为人。则虽谓武侯至今未尝死,至今未尝已焉可也。

  死为定数,而武侯有不欲死之心,何也?曰:念托孤之任重,则不可以死;念嗣君之才劣,则不可以死;外顾敌之未灭,而内顾诸臣更无一人堪与我匹者,则又不可以死。不可以死而死,此武侯所以不欲死也。虽然,人事已尽,则亦可以无憾于死。无憾于死,则不可死者其心,而可以死者其事也。老泉以不可死者责管仲,而独不能以此责武侯。则武侯之死,殆贤于管仲多矣。

  管仲尊周,有拨乱之风;乐毅存燕,有继绝之力。武侯自比管、乐,特以拨乱继绝之意自寓耳。而武侯之才与品,有非管、乐之所能及者。其用兵,则年小之子牙也;其辅主,则异姓之公旦也;至其出处大纲,又与伊尹最相仿佛。如先识三分,非先觉乎?躬耕南阳,非乐道乎?三顾而出,非三聘之幡然乎?鞠躬尽瘁,非自任以天下之重乎?兄弟各事一国,而天下不以为疑,非犹五就汤五就桀之迹乎?专国十二年,而后主不以为偏,非犹迁桐宫癈太甲之事乎?始之不求闻达,依然千驷弗视之心;继之誓愿讨贼,无异一夫不获之耻:三代以后,一人而已。

  却说姜维见魏延踏灭了灯,心中忿怒,拔剑欲杀之。孔明止之曰:“此吾命当绝,非文长之过也。”维乃收剑。孔明吐血数口,卧倒床上,谓魏延曰:“此是司马懿料吾有病,故令人来试探虚实。汝可急出迎敌。”抱病若此,料事到底如神。魏延领命,出帐上马,引兵杀出寨来。夏侯霸见了魏延,慌忙引军退走。延追赶二十余里方回。孔明令魏延自回本寨把守。

  姜维入帐,直至孔明榻前问安。孔明曰:“吾本欲竭忠尽力,恢复中原,重兴汉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死。吾平生所学,已著书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内有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务居其一,戒、恐、惧居其三,可见用兵之道贵在小心。吾遍观诸将,无人可授,独汝可传我书。切勿轻忽!”维哭拜而受。孔明又曰:“吾有‘连弩’之法,不曾用得。其法矢长八寸,一弩可发十矢,皆画成图本。汝可依法造用。”为后文射魏兵伏线。维亦拜受。孔明又曰:“蜀中诸道皆不必多忧;惟阴平之地切须仔细。此地虽险峻,久必有失。”为后文邓艾入川伏线。又唤马岱入帐,附耳低言,授以密计;嘱曰:“我死之后,汝可依计行之。”为后文斩魏延伏线。岱领计而出。少顷,杨仪入。孔明唤至榻前,授与一锦囊,密嘱曰:“我死,魏延必反,待其反时,汝与临阵方开此囊。那时自有斩魏延之人也。”为后文临阵见马岱伏线。孔明一一调度已毕,便昏然而倒,至晚方苏,便连夜表奏后主。后主闻奏大惊,急命尚书李福星夜至军中问安,兼询后事。李福领命,趱程赴五丈原,入见孔明,传后主之命。问安毕,孔明流涕曰:“吾不幸中道丧亡,虚费国家大事,得罪于天下。我死后,公等宜竭忠辅主。国家旧制,不可改易。吾所用之人,亦不可轻废。周公曰:“厥若彝及抚事如子。”伊尹曰:“无以辨言乱旧政。”同此意也。吾兵法皆授与姜维,他自能继吾之志,为国家出力。为后九伐中原伏线。吾命已在旦夕,当即有遗表上奏天子也。”李福领了言语,匆匆辞去。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写尽病躯,妙在“自觉”二字。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千古以下,同此悲愤。○宗泽临终大呼“过河”者三,又高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句,盖亦以诸葛武侯自况也。叹息良久。回到帐中,病转沉重,乃唤杨仪吩咐曰:“王平、廖化、张嶷、张翼、吴懿等,皆忠义之士,久经战阵,多负勤劳,堪可委用。前对李福止言姜维,此对杨仪并及数人。我死之后,凡事俱依旧法而行。前与李福言者,是国法;此与杨仪言者,是军法。缓缓退兵,不可急骤。汝深通谋略,不必多嘱。姜伯约智勇足备,可以断后。”嘱杨仪,亦重托姜维。杨仪泣拜受命。孔明令取文房四宝,于榻上手书遗表,以达后主。表略曰:

  伏闻生死常有,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即亲贤臣、远小人之意。臣家有桑八百株,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有外任,随身所需,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产。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余财,以负陛下也。

  孔明写毕,又嘱杨仪曰:“吾死之后,不可发丧。可作一大龛,将吾尸坐于龛中;以米七粒,放吾口内;脚下用明灯一盏;军中安静如常,切勿举哀,则将星不坠。吾阴魂更自起镇之。神奇之极。司马懿见将星不坠,必然惊疑。吾军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若司马懿来追,汝可布成阵势,回旗反鼓。等他来到,却将我先时所雕木像,安于车上,推出军前,令大小将士,分列左右。懿见之必惊走矣。”前用木牛、木马,今又用木人,何先生之善能驱使草木也?杨仪一一领诺。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观北斗,遥指一星曰:“此吾之将星也。”奇绝。众视之,见其色昏暗,摇摇欲坠。孔明以剑指之,口中念咒。更是神奇之极。咒毕,急回帐时,不省人事。众将正慌乱间,忽尚书李福又至,见孔明昏绝,口不能言,乃大哭曰:“我误国家之大事也!”须臾,孔明复醒,又奇。开目遍视,见李福立于榻前。孔明曰:“吾已知公复来之意。”奇绝。福谢曰:“福奉天子命,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任大事者。适因匆遽,失于谘请,故复来耳。”孔明曰:“吾死之后,可任大事者:蒋公琰其宜也。”福曰:“公琰之后,谁可继之?”孔明曰:“费文伟可继之。”福又问:“文伟之后,谁当继者?”孔明不答。费祎之后,汉祚亦终矣。先生所以不答。众将近前视之,已薨矣。时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寿五十四岁。后杜工部有诗叹曰:

  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虎帐不闻施号令,麟台唯显著勋名。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十万兵。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

  白乐天亦有诗曰:

  先生晦迹卧山林,三顾那逢圣主寻。鱼到南阳方得水,龙飞天汉便为霖。托孤既尽殷勤礼,报国还倾忠义心。前后出师遗表在,令人一览泪沾襟。

  初,蜀长水校尉廖立,自谓才名宜为孔明之副,尝以职位闲散,怏怏不平,怨谤无已。于是孔明废之为庶人,徙之汶山。及闻孔明亡,乃垂泣曰:“吾终为左衽矣!”李严闻之,亦大哭病死。盖严尝望孔明复收己,得自补前过;度孔明死后,人不能用之故也。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没齿无怨言。夫无怨已难矣!今废之,黜之,而又为之泣,为之死;孔明之得此于廖、李两人者,更不易也。○忙中忽夹叙此二事,绝有笔力。后元微之有赞孔明诗曰:

  拨乱扶危主,殷勤受托孤。英才过管乐,妙策胜孙吴。凛凛出师表,堂堂八阵图。如公全盛德,应叹古今无!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姜维、杨仪遵孔明遗命,不敢举哀,依法成殓,安置龛中,令心腹将卒三百人守护;随传密令,使魏延断后,各处营寨一一退去。以下按过蜀将一边,再叙魏将一边。

  却说司马懿夜观天文,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星有角,大奇。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蜀营内,三投再起,此是孔明神通。隐隐有声。星有声,大奇。懿惊喜曰:“孔明死矣!”既惊又喜,写仲达忌孔明之甚。即传令起大兵追之。方出寨门,忽又疑虑曰:“孔明善会六丁六甲之法,今见我久不出战,故以此术诈死,诱我出耳。今若追之,必中其计。”既喜又疑,写仲达畏孔明之甚。遂复勒马回寨不出,只令夏侯霸暗自变量十骑,往五丈原山僻哨探消息。以下按过魏将,再叙蜀兵。

  却说魏延在本寨中,夜作一梦,梦见头上忽生二角,武侯既死,而其星有角;魏延未死,而其头梦角。亦闲闲相对。醒来甚是疑异。次日,行军司马赵直至,延请入问曰:“久知足下深明《易》理。吾夜梦头生二角,不知主何凶吉?烦足下为我决之。”赵直想了半晌,答曰:“此大吉之兆:麒麟头上有角,苍龙头上有角,乃变化飞腾之象也。”总之要反,则是头上生出角耳。延大喜曰:“如应公言,当有重谢。”直辞去,行不数里,正遇尚书费祎。祎问何来。直曰:“适至魏文长营中,文长梦头生角,令我决其吉凶。此本非吉兆,但恐直言见怪,因以麒麟苍龙解之。”祎曰:“足下何以知非吉兆?”直曰:“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头上用刀,其凶甚矣!”预为后文之兆。依曰:“君且勿泄漏。”直别去。费祎至魏延寨中,屏退左右,告曰:“昨夜三更,丞相已辞世矣。临终再三嘱付,令将军断后,以当司马懿,缓缓而退,不可发丧。今兵符在此,便可起兵。”延曰:“何人代理丞相之大事?”此句便有不肯相下之意。祎曰:“丞相一应大事,尽托与杨仪;用兵密法皆授与姜伯约。此兵符乃杨仪之令也。”闻此数语,宜其不服。延曰:“丞相虽亡,吾今现在。杨仪不过一长史,安能当此大任?他只宜扶柩入川安葬。我自率大兵攻司马懿,务要成功。岂可因丞相一人,而废国家大事耶?”不说投魏,只说伐魏;不说不肯听令,只说不宜回兵,以渐而来。祎曰:“丞相遗令教且暂退,不可有违。”延怒曰:“丞相当时若依我计,取长安久矣!此是不服武侯。○遥应初出祁山时事。吾今官任前将军、征西大将军、南郑侯,好货。安肯与长史断后!”此是不服杨仪。祎曰“将军之言虽是,然不可轻动,令敌人耻笑。待吾往见杨仪,以利害说之,令彼将兵权让与将军,何如?”费祎诡词以对,极为得体。延依其言。祎辞延出寨,急到大寨见杨仪,具述魏延之语。仪曰:“丞相临终,曾密嘱我曰:‘魏延必有异志。’今我以兵符往,实欲探其心耳。今果应丞相之言。吾自令伯约断后可也。”于是杨仪领兵扶柩先行,令姜维断后;依孔明遗令,徐徐而退。此处杨仪、魏延,又分做两边写。魏延在寨中,不见费祎来回复,心中疑惑,乃令马岱引十数骑往探消息。回报曰:“后军乃姜维总督,前军大半退入谷中去了。”延大怒曰:“竖儒安敢欺我!我必杀之!”因顾谓岱曰:“公肯相助否?”岱曰:“某亦素恨杨仪,今愿助将军攻之。”此是孔明所教,却不叙明,令读者自知。延大喜,即拔寨引本部兵望南而行。以下按过蜀将一边,再叙魏营一边。

  却说夏侯霸引军至五丈原看时,不见一人,急回报司马懿曰:“蜀兵已尽退矣。”懿跌足曰:“孔明真死矣!可速追之!”夏侯霸曰:“都督不可轻追。当令偏将先往。”又是一个怕的。懿曰:“此番须吾自行。”遂引兵同二子一齐杀奔五丈原来;吶喊摇旗,杀入蜀寨时,果无一人。只好在无人处耀武扬威,想因孔明死后,特到营中来吓鬼净宅耳。懿顾二子曰:“汝急催兵赶来,吾先引军前进。”于是司马师、司马昭在后催军;懿自引军当先,追到山脚下,望见蜀兵不远,乃奋力追赶。忽然山后一声炮响,喊声大震,只见蜀兵俱回旗返鼓,树影中飘出中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此是铭旌耳。犹认作帅旗,可发一笑。懿大惊失色。定睛看时,只见中军数十员上将,拥出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孔明,纶巾羽扇,鹤氅皂绦。写司马懿先见旗,后见像,吃惊不小。懿大惊曰:“孔明尚在!吾轻入重地,堕其计矣!”急勒回马便走。背后姜维大叫:“贼将休走!你中了我丞相之计也。”魏兵魂飞魄散,弃甲丢盔,拋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畏蜀如虎。见死虎亦认作生虎,可发一笑。司马懿奔走了五十余里,背后两员魏将赶上,扯住马嚼环叫曰:“都督勿惊。”懿用手摸头曰:“我有头否?”惊极逼出趣语。○如无头尚然会走,则陨星安得便死!二将曰:“都督休怕,蜀兵去远了。”懿喘息半晌,神色方定;睁目视之,乃夏侯霸、夏侯惠也;被死人吓怕,连活人也几乎不认得。乃徐徐按辔,与二将寻小路奔归本寨,使众将引兵四散哨探。过了两日,乡民奔告曰:“蜀兵退入谷中之时,哀声震地,军中扬起白旗:孔明果然死了,止留姜维引一千兵断后。前日车上之孔明,乃木人也。”人如孔明,虽木人可当活人;不似今人,活人却像木人也。懿叹曰:“吾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也!”解嘲语,然而颜汗矣。因此蜀中人谚曰:“死诸葛能走生仲达。”武侯原是如生,仲达几乎吓死,直可谓之生诸葛走死仲达耳。后人有诗叹曰:

  长星半夜落天枢,奔走还疑亮未殂。关外至今人冷笑,头颅犹问有和无!

  司马懿知孔明死信已确,乃复引兵追赶。无耻。行到赤岸坡,见蜀兵已去远,乃引还,顾谓众将曰:“孔明已死,我等皆高枕无忧矣!”可知以前却是夜眠不贴席也。遂班师回。一路上见孔明安营下寨之处,前后左右,整整有法,懿叹曰:“此天下奇才也!”又在武侯死后补写武侯。于是引兵回长安,分调众将,各守隘口。懿自回洛阳面君去了。以下按过魏兵,再叙蜀事。

  却说杨仪、姜维排成阵势,缓缓退入栈阁道口,然后更衣发丧,扬幡举哀。蜀军皆撞跌而哭,至有哭死者。使人畏威易,使人怀德难。孔明何以得此于蜀军哉!蜀兵前队正回到栈阁道口,忽见前面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一彪军拦路。故作惊人之笔。众将大惊,急报杨仪。正是:

  已见魏营诸将去,不知蜀地甚兵来。

  未知来者是何处军马,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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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一百五回 武侯预伏锦囊计 魏主拆取承露盘

  此记武侯死后之事也。前营之星方殒,而魏延遂与反汉之兵,则武侯之不可以死也。锦囊之计有遗,而魏延终应生角之梦,则武侯之实未尝死也。逆知其必叛,而不于未叛之时除之,于此见武侯之仁;不待其既叛,而早于未叛之先防之,于此见武侯之智。

  魏延既反,不独司马懿一大敌也,即魏延亦一大敌也。当其焚栈道,攻南郑,使魏人之知而回兵转鬬,则蜀之亡可翘足而待矣。且有杨仪与延互相讦奏,少主疑于内,诸将阻于外,太后忧惶而未宁,廷臣聚议而未决,而卒能定之,俄倾易危为安,则武侯身后之功不甚伟哉!

  武侯死,而吴之君臣惧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授也已!武侯死,而魏之君臣喜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毒也已!惟其惧,而边境之戌于是乎增;惟其喜,而土木之功于是乎起。然则思武侯者,不独蜀人为然也。于其戌之劳,而吴之人不得不思武侯;于其役之苦,而魏之人亦不得不思武侯。

  凡后人之失,未有不由于前人之失以为之倡也。有铜雀、玉龙、金凤之台作于前,乃有总章观、青霄阁、凤凰楼之工兴于后矣;有曹丕之杀甄后以作之于前,乃有曹睿之杀毛后以效之于后矣。然曹操止于筑台,而睿则更劳其民于拆台;操止以其民充役,而叡至欲以官充役。毛氏比甄氏之来为正,而其被黜亦与甄氏同。曹睿曾以射鹿之事讽其父,而其杀毛氏则与其父等。尤而效之,更有甚焉。则祖宗之为法于子孙者,可不惧欤?

  却说杨仪闻报前路有兵拦截,忙令人哨探,回报说魏延烧绝栈道,引兵拦路。魏延隐然一敌国。仪大惊曰:“丞相在日,料此人久后必反,谁想今日果然如此!今断吾归路,当复如何?”费祎曰:“此人必先捏奏太子,诬吾等造反,故烧绝栈道,阻遏归路。魏延上表事,在费袆一边虚写。吾等亦当表奏天子,陈魏延反情,然后图之。”姜维曰:“此间有一小径,名槎山,虽崎岖险峻,可以抄出栈道之后。”一面写表奏闻天子,一面将人马望槎山小道进发。费袆只算得上表,姜维便算到归路。

  且说后主在成都寝食不安,动止不宁;夜作一梦,梦见成都锦屏山崩倒,孔明乃蜀之屏障。先主得孔明如得水,后主倚孔明如倚山。遂惊觉,坐而待旦,聚集文武入朝圆梦。谯周曰:“臣昨夜仰观天文,见一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落于西南,主丞相有大凶之事。今陛下梦山崩,正应此兆。”“泰山其颓”,“哲人其萎”。后主愈加惊怖。忽报李福到,后主急召入问之。福顿首泣奏丞相已亡;将丞相临终言语,细述一遍。后主闻言大哭曰:“天丧我也!”哭倒于龙床之上。能令后主如此,不是写后主,是写武侯。侍臣扶入后宫。吴太后闻之,亦放声大哭不已。能令太后如此,不是写太后,是写武侯。多官无不哀恸,百姓人人涕泣。能令多官百姓如此,不是写多官百姓,是写武侯。后主连日伤感,不能设朝。忽报魏延表奏杨仪造反,不在魏延一边写,只在后主一边写,省笔之法。群臣大骇,入宫启奏后主。时吴太后亦在宫中。后主闻奏大惊,命近臣读魏延表。其略曰:

  征西大将军、南郑侯臣魏延,诚惶诚恐,顿首上言:杨仪自总兵权,率众造反,劫丞相灵柩,欲引敌人入境。臣先烧绝栈道,以兵守御。谨此奏闻。

  读毕,后主曰:“魏延乃勇将,足可拒杨仪等众,何故烧绝栈道?”此句颇似聪明。吴太后曰:“尝闻先帝有言:孔明识魏延脑后有反骨,每欲斩之,又将五十三回中语一提。因怜其勇,故姑留用。今彼奏杨仪等造反,未可轻信。杨仪乃文人,丞相委以长史之任,必其人可用。今日若听此一面之词,杨仪等必投魏矣。此事当深虑远议,不可造次。”太后亦能于料人料事。

  众官正商议间,忽报长史杨仪有紧急表到。近臣拆表读曰:

  长史、绥军将军臣杨仪,诚惶诚恐,顿首谨表:丞相临终,将大事委于臣,照依旧制,不敢变更,使魏延断后,姜维次之。今魏延不遵丞相遗语,自提本部人马先入汉中,放火烧断栈道,劫丞相灵车,谋为不轨。变起仓卒,谨飞章奏闻。

  太后听毕,问:“卿等所见若何?”蒋琬奏曰:“以臣愚见:杨仪为人虽禀性过急,不能容物,至于筹度粮草,参赞军机,与丞相办事多时,今丞相临终委以大事,决非背反之人。魏延平日恃功务高,人皆下之,仪独不假借,延心怀恨。今见仪总兵,心中不服,故烧栈道,断其归路,又诬奏而图陷害。臣愿将全家良贱,保杨仪不反,实不敢保魏延。”一个先料杨仪,次料魏延。董允亦奏曰:“魏延自恃功高,常有不平之心,口出怨言。向所以不反者,惧丞相耳。今丞相新亡,乘机为乱,势所必然。若杨仪才干敏达,为丞相所任用,必不背反。”一个先料魏延,次料杨仪,所见皆同。后主曰:“若魏延果反,当用何策御之。”蒋琬曰:“丞相素疑此人,必有遗计授与杨仪。若仪无恃,安能退入谷口乎?延必中计矣。陛下宽心。”蒋琬料事如此,武侯荐之不谬。写蒋琬亦是写武侯。不多时,魏延又表至,告称杨仪反了。正览表之间,杨仪又表到,奏称魏延背反。二人接连具表,各陈是非。后表俱用虚写,省却无数笔墨。忽报费祎到。后主召入,祎细奏魏延反情。后主曰:“若如此,且令董允假节释劝,用好言抚慰。”和事天子。允奉诏而去。

  却说魏延烧断栈道,屯兵南谷,把住隘口,自以为得计,不想杨仪、姜维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后。仪恐汉中有失,令先锋何平引三千兵先行。仪同姜维等引兵扶柩望汉中而来。杨仪亦可谓能。且说何平引兵径到南谷之后,擂鼓吶喊。哨马飞报魏延,说杨仪令先锋何平,引兵自槎山小路来搦战。延大怒,急披挂上马提刀,引兵来迎。两阵对圆,何平出马,大骂曰:“反贼魏延安在?”延亦骂曰:“汝助杨仪造反,何敢骂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乃扬鞭指川兵曰:“汝等军士皆是西川之人,川中多有父母妻子、兄弟亲朋,丞相在日,不曾薄待汝等,今不可助反贼,宜各回家乡,听候赏赐。”众军闻言,大喊一声,散去大半。先散其兵,此必杨仪、姜维所教。延大怒,挥刀纵马,直取何平。平挺槍来迎。战不数合,平诈败而走,延随后赶来。众军弓弩齐发,延拨马而回。见众军纷纷溃散,延转怒,拍马赶上,杀了数人,却只止遏不住。只有马岱所领三百人不动。此受武侯之计,不即叙明,令读者自知。延谓岱曰:“公真心助我,事成之后,决不相负。”遂与马岱追杀何平。平引兵飞奔而去。魏延收聚残军,与马岱商议曰:“我等投魏若何?”岱曰:“将军之言,不智甚也。大丈夫何不自图霸业,乃轻屈膝于人耶?吾观将军智勇足备,两川之士,谁敢抵敌?吾誓同将军先取汉中,随后进攻西川。”妙,岱亦善于词令。延大喜,遂同马岱引兵直取南郑。

  姜维在南郑城上,见魏延、马岱耀武扬威,风拥而来。维急令拽起吊桥。延、岱二人大叫:“早降!”此时马岱竟似同谋,令人猜摸不出。姜维令人请杨仪商议曰:“魏延勇猛,更兼马岱相助,虽然军少,何计退之?”不是一番疑惑,不见武侯遗计之妙。仪曰:“丞相临终,遗一锦囊,嘱曰:‘若魏延造反,临阵对敌之时,方可开拆,便有斩魏延之计。’今当取出一看。”遂出锦囊拆封看时,题曰:“待与魏延对敌,马上方许拆开。”妙在拆开又不见计策,令人猜摸不出。维大喜曰:“既丞相有戒约,长史可收执。吾先引兵出城,列为阵势,公可便来。”姜维披挂上马,绰槍在手,引三千军,开了城门,一齐冲出,鼓声大震,排成阵势。维挺槍立马于门旗之下,高声大骂曰:“反贼魏延!丞相不曾亏你,今日如何背反?”延横刀勒马而言曰:“伯约,不干你事。只教杨仪来!”魏延只恨一杨仪。仪在门旗影里,拆开锦囊视之,如此如此。妙在到此处又不说明,只是令人猜摸不出。仪大喜,轻骑而出,立马阵前,手指魏延而笑曰:“丞相在日,知汝久后必反,教我提备,今果应其言。汝敢在马上连叫三声‘谁敢杀我’,便是大丈夫,吾就献汉中城池与汝。”读者至此,正不知此是甚计谋。延大笑曰:“杨仪匹夫听着!若孔明在日,吾尚惧三分;他今已亡,天下谁敢敌我?休道连叫三声,便叫三万声,亦有何难!”遂提马按辔,于马上大叫曰:“谁敢杀我?”一声未毕,脑后一人厉声而应曰:“吾敢杀汝!”手起刀落,斩魏延于马下。来得突兀,出人意外。众皆骇然。斩魏延者,乃马岱也。先闻其声,次见其刀,然后知其人,总是写得意外。原来孔明临终之时,授马岱以密计,只待魏延喊叫时,便出其不意斩之。当日杨仪读罢锦囊计策,已知伏下马岱在彼,故依计而行,果然杀了魏延。此处方纔叙明,以前却是疑阵。后人有诗曰:

  诸葛先机识魏延,已知日后反西川。锦囊遗计人难料,却见成功在马前。

  却说董允未及到南郑,马岱已斩了魏延,与姜维合兵一处。杨仪具表星夜奏闻后主。后主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赐棺椁葬之。”如此待之,不失为厚。杨仪等扶孔明灵柩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尽皆挂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声大哭。上至公卿大夫,下及山林百姓,男女老幼,无不痛哭,哀声震地。又写一番哀痛。后主命扶柩入城,停于丞相府中。其子诸葛瞻守孝居丧。

  后主还朝,杨仪自缚请罪。后主令近臣去其缚曰:“若非卿能依丞相遗教,灵柩何日得归,魏延如何得灭?大事保全,皆卿之力也。”遂加杨仪为中军师。马岱有讨逆之功,即以魏延之爵爵之。此亦处置得停当,想必蒋公琰所教也。仪呈上孔明遗表。后主览毕大哭,降旨卜地安葬。费祎奏曰:“丞相临终,命葬于定军山,不用墙垣砖石,亦不用一切祭物。”补前回中所未及。后主从之。择本年十月吉日,后主自送灵柩至定军山安葬。为后文钟会惑神伏线。后主降诏致祭,谥号忠武侯;令建庙于沔阳,四时享祭。后杜工部有诗曰: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前解咏祠堂,后解咏丞相。至城外然后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见祠堂,是无心于见祠堂者也。先言祠堂而后至城外,是有心于吊祠堂者也。有一丞相于胸,而至其地寻其庙,则有锦官城外,森森柏树之中也。三四两句,是但见祠堂而无丞相也。碧草春色,黄鹂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极。○黄鸟所以求友,旷百世而相感,君子有尚友古人之思,而无如古人终不可见,如隔叶也。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解承三四来,丞相不可见于今日矣;然当时若非三顾草庐,丞相并不得见于昔日也。天下妙计,在混一不在偏安也。两朝既受眷于先,并效忠于后也。虽不能混一天下,成开济之功,然老臣之计、老臣之心,则如是也。死而后已者,老臣所自失于我者也。捷而后死者,老臣所仰望于天者也。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则可必也。“未”字、“先”字妙绝,一似后曾恢复,而老臣未及身先死者,体其心而为言也。当日有未了之事,今日遂长留一未了之计、未了之心。嗟呼,后世英雄有其计与心,而不获见诸事者,可胜道哉!在昔日为英雄之计、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泪矣。

  又杜工部诗曰: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前解。史迁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状貌乃如妇人好女”二语,正与此诗起二语意相似。向闻其名,但震其人;今观其像,又叹其高。“清高”二字,从遗像写出:入相则紫袍象简,出将则黄白旄,而今其遗像,羽扇纶巾,一何清高之至也。加一“肃”字,又有气定神闲、不动声色之意。三分割据,英才辈出,持筹挟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万古一人。三是泛指众人,四是独指诸葛也。“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凤翱翔于千仞兮,揽德辉而下之”,羽毛状其清,云霄状其高也。仲伯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后解。万古罕有其匹矣!古人中可与为伯仲者,庶几其伊、吕乎?若萧、曹辈不足数耳。然耕莘钓渭,与伊、吕同其清高;而荡秦灭楚,不得与萧、曹同其功烈何耶?此缘汉祚之已改,非军务之或疏也。运虽移而志则决。“身”即所云“鞠躬”,“劳”即所云“尽瘁”,“歼”即所云“死而后已”,“终难复”即所云“成败利钝,非臣逆睹”也。“终”字妙,包得前后拜表、六出祁山,无数心力在内。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后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却说后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边庭报来,东吴令全综引兵数万,屯于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后主惊曰:“丞相新亡,东吴负盟侵界,如之奈何?”不用顺接,忽用逆接,鬬笋甚奇。蒋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张嶷引兵数万屯于永安,以防不测。陛下再命一人去东吴报丧,以探其动静。”虽无全综之事,亦当报丧。后主曰:“须得一舌辩之士为使。”一人应声而出曰:“微臣愿往。”众视之,乃南阳安众人,姓宗,名预,字德艳,官任参军、右中郎将。后主大喜,即命宗预往东吴报丧,兼探虚实。不重在报丧,重在探虚实。

  宗预领命,径到金陵,入见吴主孙权。礼毕,只见左右人皆着素衣。不消送帛,先自挂孝。权作色而言曰:“吴、蜀已为一家,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责问王平、张嶷守永安之故。预曰:“臣以为东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势宜然,俱不足以相问也。”预亦善于词令。权笑曰:“卿不亚于邓芝。”照应八十六回中事。乃谓宗预曰:“朕闻诸葛丞相归天,每日流涕,令官僚尽皆挂孝。不是写孙权,是写武侯。朕恐魏人乘丧取蜀,故增巴丘守兵万人,以为救援,别无他意也。”说明全综守巴丘之故。预顿首拜谢。权曰:“朕既许以同盟,安有背义之理?”预曰:“天子因丞相新亡,特命臣来报丧。”权遂取金鈚箭一技,折之设誓曰:“朕若负前盟,子孙绝灭!”前者砍案为誓,今者折箭为誓,一为伐魏,一为和蜀。又命使赍香帛奠仪,入川致祭。冥仪四色,奉申奠仪。宗预拜辞吴主,同吴使还成都,入见后主,奏曰:“吴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群臣皆挂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乘虚而入,别无异心。今折箭为誓,并不背盟。”后主大喜,重赏宗预,厚待吴使去讫。以下按过东吴,事叙西蜀。遂依孔明遗言,加蒋琬为丞相、大将军、录尚书事;加费袆为尚书令,同理丞相事;加吴懿为车骑将军,假节督汉中;姜维为辅汉将军、平襄侯,总督诸处人马,同吴懿出屯汉中,以防魏兵。防魏重于防吴。其余将校,各依旧职。杨仪自以为年宦先于蒋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赏,口出怨言,谓费袆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将全师投魏,宁当寂寞如此耶!”杨仪为人亦与魏延仿佛。费袆乃将此言具表密奏后主。后主大怒,命将杨仪下狱勘问,欲斩之。蒋琬奏曰:“仪虽有罪,但日前随丞相多立功劳,未可斩也,当废为庶人。”后主从之,遂贬杨仪赴汉中嘉郡为民。仪羞惭自刎而死。杨仪结局却与彭羕相仿佛。

  蜀汉建兴十三年,魏主曹睿青龙三夫,吴主孙权嘉禾四年,三国各不兴兵。将三国总叙,作一关锁。单说魏主封司马懿为太尉,总督军马,安镇诸边。懿拜谢回洛阳去讫。以下又按下蜀、吴,单叙魏国。魏主在许昌,大兴土木,建盖官殿;前既胜吴而归,今又闻武侯已死,故妄意肆志于土木也。又于洛阳造朝阳殿、太极殿、筑总章观,俱高十丈;又立崇华殿、青霄阁、凤凰楼、九龙池,命博士马钧监造,极其华丽,雕梁华栋,碧瓦金砖,光辉耀日。抵得一篇《阿房宫赋》。选天下巧匠三万余人,民夫三十余万,不分昼夜而造。民力疲困,怨声不绝。睿又降旨起土木于芳林园,使公卿皆负土树木于其中。公卿为栋梁,今使公卿负木,是栋梁负栋梁也。司徒董寻上表切谏曰:

  伏自建安以来,野战死亡,或门殚户尽,虽有存者,遗孤老弱。若今宫室狭小,欲广大之,犹宜随时,不妨农务,况作无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群臣,显以冠冕,被以文绣,载以华舆,所以异于小人也。今又使负木担土,沾体涂足,毁国之光,以崇无益,其无谓也。役民既已不情,役官更是无礼。孔子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无忠无礼,国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于牛之一毛,生既无益,死亦无损?秉笔流涕,心与世辞。臣有八子,臣死之后,累陛下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睿览表怒曰:“董寻不怕死耶!”左右奏请斩之。叡曰:“此人素有忠义,今且废为庶人。做了庶人一发该搬砖弄瓦,为役夫之事矣。再有妄言者必斩!”时有太子舍人张茂,字彦材,亦上表切谏,睿命斩之。即日召马钧问曰:“朕建高台峻阁,欲与神仙往来,以求长生不老之方。”钧奏曰:“汉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国最久,寿算极高,盖因服天上日精月华之气也。尝于长安宫中建柏梁台,台上立一铜人,手捧一盘,名曰承露盘,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浆,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为屑,调和服之,可以返老还童。”马钧是李少君一流人。叡大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长安,拆取铜人,移置芳林园中。”

  钧领命,引一万人至长安,命周围搭起木架,上柏梁台去。不移时间,五千人连绳引索,旋环而上。公卿搬木石,是公卿为役夫,今役夫升青云,是役夫为公卿矣。那柏梁台高二十丈,铜柱圆十围。马钧教先拆铜人。多人并力拆下铜人来,只见铜人眼中潸然泪下。兴废无常,成毁顿易,铁汉亦心酸,铜人安得不泪下?众皆大惊。忽然台边一阵狂风起处,飞砂走石,急若骤雨,一声响喨,就如天崩地裂,台倾柱倒,压死千余人。不死于兵,又死于役,君求长生,民则不聊生矣。钧取铜人及金盘回洛阳,入见魏主,献上铜人、承露盘。魏主问曰:“铜柱安在?”钧奏曰:“柱重百万斤,不能运至。”睿令将铜柱打碎,运来洛阳,铸成两个铜人,号为“翁仲”,列于司马门外;又铸铜龙凤两个,龙高四丈,凤高三丈余,立在殿前。木牛流马却是有用,铜人、铜盘、铜龙、铜凤却是无用。又于上林苑中,种奇花异木,蓄养珍禽怪兽。少传杨阜上表谏曰:

  臣闻尧尚茅茨,而万国安居;禹卑宫室,而天下乐业;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以宫室高丽,以雕弊百姓之财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纣为倾宫、鹿台,致丧社稷;楚灵以筑章华而身受其祸;秦始皇作阿房宫而殃及其子,天下背叛,二世而灭。夫不度万民之力,以从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当以尧、舜、禹、汤、文、武为法,以桀、纣、秦、楚为诚。而乃自暇自逸,惟宫室是饰,必有危亡之祸矣。君作元首,臣为股肱,存亡一体,得失同之。臣虽驽怯,敢忘诤臣之义?言不切至,不足以感陛下。谨叩棺沐浴,伏候重诛。

  表上,睿不省,只催督马钧建造高台,安置铜人、承露盘。又降旨广选天下美女,入芳林园中。奇花异木、珍禽怪兽,犹不若此物之佳。○此句便引起下文庞妃废后事,绝妙过接法。众官纷纷上表谏诤,睿俱不听。

  却说曹睿之后毛氏,乃河内人也,先年睿为平原王时,最相恩爱;及即帝位,立为后。后睿因宠郭夫人,毛后失宠。曹睿固甄后之子也,独不记甄后失宠之事也?郭夫人美而慧,睿甚嬖之,每日取乐,月余不出宫闼。是岁春三月,芳林园中百花争放,睿同郭夫人到园中赏玩饮酒。郭夫人曰:“何不请皇后同乐?”叡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咽也。”其新孔嘉,遂令旧者之取厌如此,为之一叹。遂传谕宫娥,不许令毛后知道。毛后见睿月余不入正宫,是日引十余宫人,来翠花楼上消遗,只听得乐声嘹亮,乃问曰:“何处奏乐?”一宫官启曰:“乃圣上与郭夫人于御花园中赏花饮酒。”毛后闻之,心中烦恼,回宫安歇。“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次日,毛后乘小车出宫游玩,正迎见睿于曲廊之间,乃笑日:“陛下昨游北园,其乐不浅也!”睿大怒,即令擒昨日侍奉诸人到,叱曰:“昨游北园,朕禁左右不许使毛后知道,何得又宣露!”喝令宫官将诸侍奉人尽斩之。毛后大惊,回车至宫,睿即降诏赐毛皇后死,立郭夫人为皇后。皮去毛曰韕,今去毛立郭,却是光皮矣。一笑。朝臣莫敢谏者。

  忽一日,幽州刺史毋丘俭上表,报称辽东公孙渊造反,自号为燕王,改元绍汉元年,建宫殿,立官职,兴兵入寇,摇动北方。睿大惊,即聚文武官僚,商议起兵退渊之策。正是:

  纔将土木劳中国,又见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御之,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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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回 公孙渊兵败死襄平 司马懿诈病赚曹爽

  孙权之欲结公孙渊以拒魏,犹曹丕之欲借孟获以侵蜀也。公孙渊之斩吴使以献曹睿,犹公孙康之杀二袁以献曹操也。孟获之叛汉者不一,而公孙之奉魏者至再,则魏于公孙,其亦可以恕之矣。而武侯不杀孟获,司马懿必杀公孙,何仁与不仁之不同如是耶?厥后怀、愍二帝为刘渊父子所戮辱,前渊后渊,其名不谋而合,君子于此,有报反之感焉。

  用兵之道,有势同而事不同者,陈仓道口之雨,足以阻侵蜀之师,襄平城外之雨,独不返平辽之马是也。有势不同而事亦不同者,敌粮多而我粮少,则八日而取上庸,敌粮少而我粮多,则百日而后拔襄平是也。或退或进,或速或迟,随时而易,变化无常:读此可以悟兵法。

  武侯之平蛮难,仲达之平辽易。何也?攻心则难,攻城则易也。且祁山未出之前,武侯有北顾之忧,而能肆志于南征,则其事非人之所能及。武侯既死之后,仲达无西顾之患,而后安意于东伐,则其事犹人之所能为。故仲达虽能,终在武侯之下。

  甚矣,管辂之深于《易》也!以不言为要言,则正使人于不言而得其所言。以常谈见不谈,则又使人于其言而得其所未言。后世之侈陈阴阳、广衍象数者,直谓之未尝知《易》可耳。

  曹操之父,为乞养之子;曹丕之孙,亦为乞养之子。夫以父而乞养,则前之世系于此紊;以孙而乞养,则后之宗祀于此斩也。盖曹氏之绝,不待晋之受禅,而于曹芳继立之时,已为吕秦、黄楚之续矣。或以芳为任城王曹楷之所出,然则宗室入继,何以不明告之大臣,而乃秘而不传,使人莫知其所从来乎?呜呼!曹丕之谋之,如彼其艰难;而螟蛉之嗣之,如此其率易。后之篡臣,其亦鉴于此而知沮也夫?

  以既死之孔明,而妆一未死之孔明,所以使仲达见之而惧也;以不死之仲达,而妆一将死之仲达,所以使曹爽闻之而喜也。见之而惧者,不疑此日所望之车,是既死而赚以不死;反疑前夜所见之星,是不死而赚以将死。然则仲达之卧床,其殆以所疑于武侯者反用之也欤?

  却说公孙渊乃辽东公孙度之孙,公孙康之子也。建安十二年,曹操追袁尚,未到辽东,康斩尚首级献操,操封康为襄平侯。照应三十三回中事。后康死,有二子:长曰晃,次曰渊,皆幼,康弟公孙恭继职。曹丕时封恭为车骑将军、襄平侯。又补叙曹丕时事,此前文所未及。太和二年,渊长大,文武兼备,性刚好鬬,夺其叔公孙恭之位。曹睿封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又补叙曹睿时事,亦前文所未及。后孙权遣张弥、许晏赍金珠珍玉赴辽东,封渊为燕王。渊惧中原,乃斩张、许二人,送首与曹睿。睿封渊为大司马、乐浪公。又补叙东吴事。以上叙公孙渊来历,皆补前文所未及。渊心不足,与众商议,自号为燕王,改元绍汉元年。副将贾范谏曰:“中原待主公以上公之爵,不为卑贱。今若背反,实为不顺。更兼司马懿善能用兵,西蜀诸葛武侯且不能取胜,何况主公乎?”又带应祁山事。渊大怒,叱左右缚贾范,将斩之。参军伦直谏曰:“贾范之言是也。圣人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今国中屡见怪异之事:近有犬戴巾帻,身披红衣,上屋作人行。此是兽妖。又城南乡民造饭,饭甑之中,忽有一小儿蒸死于内。此是人妖。襄平北市中,地忽陷一穴,涌出一块肉,周围数尺,头面眼耳口鼻都具,独无手足,刀箭不能伤,不知何物。此非人非兽之妖。卜者占之曰:‘有形不成,有口无声;国家亡灭,故现其形。’有此三者,皆不祥之兆也。可当《齐谐》志怪之书。主公宜避凶就吉,不可轻举妄动。”渊勃然大怒,叱武士绑伦直并贾范同斩于市。令大将军卑衍为元帅,杨祚为先锋,起辽兵十五万,杀奔中原来。何不于武侯未死之前为之?

  边官报知魏主曹睿。睿大惊,乃召司马懿入朝计议。懿奏曰:“臣部下马步官军四万,足可破贼。”以四万当十五万。叡曰:“卿兵少路远,恐难收复?”懿曰:“兵不在多,在能设奇用智耳。臣托陛下洪福,必擒公孙渊以献陛下。”武侯一死,疑便自负。叡曰:“卿料公孙渊作何举动?”懿曰:“渊若弃城预走,是上计也。守辽东拒大军,是中计也。坐守襄平,是为下计,必被臣所擒矣。”如滕公之料英布。叡曰:“此去往复几时?”懿曰:“四千里之地,往百日,攻百日,还百日,休息六十日,大约一年足矣。”前擒孟获不消一月,今平公孙算定一年。一速一迟,前后相对。叡曰:“傥吴、蜀入寇,如之奈何?”懿曰:“臣已定下守御之策,陛下勿忧。”睿大喜,即命司马懿兴师,征讨公孙渊。懿辞朝出城,令胡遵为先锋,引前部兵先到辽东下寨。哨马飞报公孙渊。渊令卑衍、杨祚分八万兵屯于辽隧,此是司马懿所算中计。围堑二十余里,环绕鹿角,甚是严密。胡遵令人报知司马懿。懿笑曰:“贼不与我战,欲老我兵耳。我料贼众大半在此,其巢穴空虚,不若弃却此处,径奔襄平,贼必往救,却于中途击之,必获全功。”欲东奔襄平,是使彼出下计。于是勒兵从小路向襄平进发。

  却说卑衍与杨祚商议曰:“若魏兵来攻,休与交战。彼千里而来,粮草不继,难以持久,粮尽必退;待他退时,然后出奇兵击之,司马懿可擒也。昔司马懿与蜀兵相拒,坚守渭南,孔明竟卒于军中。今日正与此理相同。”是抄司马懿旧文字耳,不想此处却用不着这篇文字。二人正商议间,忽报魏兵往南去了。卑衍大惊曰:“彼知吾襄平军少,去袭老营也。若襄平有失,我等守此处无益矣。”遂拔寨随后而起。即司马懿取街亭守陈仓之意。武侯能料之,卑衍、杨祚不能料之,是原不会抄文字也。早有探马飞报司马懿。懿笑曰:“中吾计矣!”乃令夏侯霸、夏侯威:“各引一军,伏于辽水之滨,如辽兵到,两下齐出。”二人受计而往。早望见卑衍、杨祚引兵前来。一声炮响,两边鼓噪摇旗,左有夏侯霸,右有夏侯威,一齐杀出。卑、杨二人,无心恋战,夺路而走。奔至首山,正逢公孙渊兵到,卑、杨一边用实写,公孙渊一边用虚写。合兵一处,回马再与魏兵交战。卑衍出马骂曰:“贼将休使诡计!汝敢出战否?”夏侯霸纵马挥刀来迎。战不数合,被夏侯霸一刀斩卑衍于马下,辽兵大乱。霸驱兵掩杀,公孙渊引败兵奔入襄平城去,闭门坚守不出。此则竟出下计矣。魏兵四面围合。

  时值秋雨连绵,一月不止,平地水深三尺,运粮船自辽河口直至襄平城下。魏兵皆在水中,行坐不安。与陈仓道之事,前后仿佛。左都督裴景入帐告曰:“雨水不住,营中泥泞,军不可停,请移于前面山上。”懿怒曰:“捉公孙渊只在旦夕,安可移营?如有再言移营者斩!”与陈仓道退军,又是不同。裴景喏喏而退。少顷,右都督仇连又来告曰:“军土苦水,乞太尉移营高处。”懿大怒曰:“吾军令已发,汝何敢故违!”即命推出斩之,悬首于辕门外。武侯用兵,严以济宽;懿之用兵,一于严耳。于是军心震慑。

  懿令南寨人马暂退二十里,纵城内军民出城樵采柴薪,牧放牛马。司马陈群问曰:“前太尉攻上庸之时,兵分八路,八日赶至城下,遂生擒孟达而成大功。照应九十四回中事。今带甲四万,数千里而来,不令攻打城池,却使久居泥泞之中,又纵贼众樵牧。某实不知太尉是何主意?”懿笑曰:“公不知兵法耶。昔孟达粮多兵少,我粮少兵多,故不可不速战,出其不意,突然攻之,方可取胜。今辽兵多,我兵少,贼饥我饱,何必力攻?正当任彼自走,然后乘机击之。我今放开一条路,不绝彼之樵牧,是容彼自走也。”粮则以多胜少,兵则以少胜多。陈群拜服。于是司马懿遣人赴洛阳催粮。魏主曹睿设朝,群臣皆奏曰:“近日秋雨连绵,一月不止,人马疲劳,可召回司马懿,权且罢兵。”与前王肃等之谏,又相仿佛。叡曰:“司马太尉善能用兵,临危制变,多有良谋,捉公孙渊计日而待。卿等何必忧也?”遂不听群臣之谏,此处不听谏者之言,比前又是不同。使人运粮解至司马懿军前。懿在寨中,又过数日,雨止天晴。是夜,懿出帐外,仰观天文,忽见一星,其大如斗,流光数丈,自首山东北,坠于襄平东南。各营将士,无不惊骇。懿见之大喜,乃谓众将曰:“五日之后,星落处必斩公孙渊矣。迟则百日,速则五日。迟则极迟,速则极速。来日可并力攻城。”

  众将得令,次日侵晨,引兵四面围合,筑土山,掘地道,立炮架,装云梯,日夜攻打不息,箭如急雨,射入城去。公孙渊在城中粮尽,皆宰牛马为食,至此方攻,正是待其粮尽。人人怨恨,各无守心,欲斩渊首,献城归降。渊闻之,甚是惊忧,慌令相国王建、御史大夫柳甫往魏寨请降。孟获屡战不降,公孙渊一战便降,彼此不同。二人自城上系下,来告司马懿曰:“请太尉退二十里,我君臣自来投降。”懿大怒曰:“公孙渊何不自来?殊为无理!”叱武士推出斩之,将首级付与从人。孟获不降而武侯纵之,公孙渊顺降而司马懿不许,彼此又自不同。从人回报,公孙渊大惊,又遣侍中卫演来到魏营。司马懿升帐,聚众将立于两边。演膝行而进,跪于帐下,告曰:“愿太尉息雷霆之怒。克日先送世子公孙修为质当,然后君臣自缚来降。”懿曰:“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重在此一句。不能走当降,不能降当死耳!何必送子为质当!”司马懿狠甚。叱卫演回报公孙渊。演抱头鼠窜而去,归告公孙渊,渊大惊,乃与子公孙修密议停当,选下一千人马,当夜二更时分,开了南门,往东南而走。不能守当走,谨如司马之教。渊见无人,心中暗喜。行不到十里,忽听得山上一声炮响,鼓角齐鸣:一枝兵拦住,中央乃司马懿也;左有司马师,右有司马昭,二人大叫曰:“反贼休走!”渊大惊,急拨马寻路欲走。早有胡遵兵到;左有夏侯霸、夏侯威,右有张虎、乐綝。四面围得铁桶相似。公孙渊父子,只得下马纳降。不能走当降,亦谨如司马懿教。懿在马上顾诸将曰:“吾前夜丙寅日,见大星落于此处,今夜壬申日应矣。”众将称贺曰:“太尉真神机也!”懿传令斩之。公孙渊父子对面受戳。孟获有七擒,公孙渊只是一擒;武侯有七纵,司马懿更不一纵:彼此又大不同。司马懿遂勒兵来取襄平。未及到城下时,胡遵早引兵入城。城中人民焚香拜迎,魏兵尽皆入城。懿坐于衙上,将公孙渊宗族并同谋官僚人等,俱杀之,计首级七十余颗。司马懿好杀,是但能攻城而不能攻心,但能兵战而不能心战者也。出榜安民。人告懿曰:“贾范、伦直苦谏渊不可反叛,俱被渊所杀。”懿遂封其墓而荣其子孙。就将库内财物赏劳三军,封赏竟自己出,司马氏专权之渐。班师回洛阳。

  却说魏主在宫中,夜至三更,忽然一阵阴风吹灭灯光,只见毛皇后自变量十个宫人哭至座前索命。纔见番兵灭了,又是一阵阴兵来了。叡因此得病。病渐沉重,命侍中光禄大夫刘放、孙资,掌枢密院一切事务;又召文帝子燕王曹宇为大将军,佐太子曹芳摄政。宇为人恭俭温和,未肯当此大任,坚辞不受。睿召刘放、孙资问曰:“宗族之内,何人可任?”二人久得曹真之惠,乃保奏曰:“惟曹子丹之子曹爽可也。”宇贤于爽。舍其贤者,用其不贤者,此曹氏之当衰也。睿从之。二人又奏曰:“欲用曹爽,当遣燕王归国。”叡然其言。二人遂请睿降诏,赍出谕燕王曰:“有天子手诏,命燕王归国,限即日就行;若无诏,不许入朝。”燕王涕泣而去。用一曹必去一曹,曹氏之党寡,而后司马氏之党盛矣。遂封曹爽为大将军,总摄朝政。睿病渐危急,令使持节诏司马懿还朝。懿受命,径到许昌,入见魏主。叡曰:“朕惟恐不得见卿;今日得见,死无恨矣。”懿顿首奏曰:“臣在途中,闻陛下圣体不安,恨不肋生两翼,飞至阙下。两翼已成矣。将飞入宫廷,食曹氏之子孙也。今日得睹龙颜,臣之幸也。”睿宣太子曹芳,大将军曹爽,侍中刘放、孙资等,皆至御榻之前。睿执司马懿之手曰:“昔刘玄德在白帝城病危,以幼子刘禅托孤于诸葛孔明,照应八十五回中事。孔明因此竭尽忠诚,至死方休。偏邦尚然如此,何况大国乎?僭号之国反指正统为偏邦,此在曹睿之言则然,后世修史者亦复踵之,何其误也!朕幼子曹芳,年纔八岁,不堪掌理社稷。幸太尉及宗兄元勋旧臣,竭力相辅,无负朕心!”又唤芳曰:“仲达与朕一体,尔宜敬礼之。”遂命懿携芳近前。芳抱懿颈不放。叡曰:“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恋之情!”言讫,潸然泪下。懿顿首流涕。魏主昏沉,口不能言,只以手指太子,须臾而卒。曹睿好神仙,何不以承露盘中天浆活之?在位十三年,寿三十六岁,时魏景初三年春正月下旬也。

  当下司马懿、曹爽,扶太子曹芳即皇帝位。芳字兰卿,乃睿乞养之子,秘在宫中,人莫知其所由来。曹操奸猾,曹丕篡逆,孰知再传而后,遂不知为何人之子乎?盖不待司马氏之篡,而曹氏已早绝也。于是曹芳谥睿为明帝,葬于高平陵;尊郭皇后为皇太后;改元正始元年。司马懿与曹爽辅政。爽事懿甚谨,一应大事,必先启知。曹爽无知。爽字昭伯,自幼出入宫中,明帝见爽谨慎,甚是爱敬。爽门下有客五百人,内有五人以浮华相尚。亦是无用之人。一是何晏,字平叔;一是邓扬 ,字玄茂,乃邓禹之后;一是李胜,字公昭;一是丁谧,字彦靖;一是毕轨,字昭先。此五人,先叙其人品,后详其姓氏。又有大司农桓范,字符则,颇有智谋,人多称为“智囊”。此一人先叙其姓氏,后详其人品。此数人皆爽所信任。何晏告爽曰:“主公大权,不可委托他人。恐生后患。”爽曰:“司马公与我同受先帝托孤之命,安忍背之?”晏曰:“昔日先公与仲达破蜀兵之时,累受此人之气,因而致死。主公如何不察也?”将赌赛羞惭事于此一提,照应第一百回中语。爽猛然省悟,遂与多官计议停当,入奏魏主曹芳曰:“司马懿功高德重,可加为太傅。”太尉掌兵,太傅不掌兵,此暗夺其兵权也。芳从之,自是兵权皆归于爽。爽命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三曹怎敌一马。各引三千御林军,任其出入禁宫。又用何晏、邓扬 、丁谧为尚书,毕轨为司隶校尉,李胜为河南尹:此五人日夜与爽议事。于是曹爽门下宾客日盛。司马懿推病不出,二子亦皆退职闲居。此时武侯若在,亦是伐魏一机会。爽每日与何晏等饮酒作乐,凡用衣服器皿,与朝廷无异。各处进贡玩好珍奇之物,先取上等者入己,然后进宫。佳人美女,充满府院。黄门张当谄事曹爽,私选先帝侍妾七八人,送入府中;爽又选善歌舞良家子女三四十人为家乐。又建重楼画阁,造金银器皿,用巧匠数百人,昼夜工作。如此所为,便不能成事,安能制司马懿乎?

  却说何晏闻平原管辂明数术,请与论《易》。时邓扬 在座,问辂曰:“君自谓善《易》,而语不及《易》中词义,何也?”辂曰:“夫善《易》者,不言《易》也。”孔子学《易》,而《易》不在雅言之数,可见《易》不可以言传。晏笑而赞之曰:“可谓要言不烦。”不言《易》正深于言《易》也,故赞之曰“要言”。因谓辂曰:“试为我卜一卦,可至三公否?”又问:“连梦青蝇数十来集鼻上,此是何兆?”辂曰:“元、恺辅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谦恭,享有多福。以周公、元、恺为言,连曹爽亦说在内。今君侯位尊势重,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求福之道。可谓要言。且鼻者,山也,山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忽讲相法。今青蝇臭恶而集焉。位峻者颠,可不惧乎?愿君侯裒多益寡,此《益》卦之义。非礼勿履。此《履》卦之义。不言《易》却是言《易》。然后三公可至,青蝇可驱也。”不论数,而论理。邓扬 怒曰:“此老生之常谈耳!”辂曰:“老生者见不生,常谈者见不谈。”玄语、隐语,亦妙语。遂拂袖而去。二人大笑曰:“真狂士也!”辂到家与舅言之。舅大惊曰:“何、邓二人,威权甚重,汝奈何犯之?”辂曰:“吾与死人语,何所畏耶!”所谓老生者见不生。舅问其故。辂曰:“邓扬行步,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此为‘鬼躁’之相。何晏视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此为‘鬼幽’之相。此麻衣相法之所无。二人早晚必有杀身之祸,何足畏也!”不决之于卜,而决之于相。其舅大骂辂为狂子而去。

  却说曹爽尝与何晏、邓扬 等畋猎。其弟曹羲谏曰:“兄威权太甚,而好出外游猎,傥为人所算,悔之无及。”预为后文伏线。爽叱曰:“兵权在吾手中,何惧之有!”司农桓范亦谏,不听。不叙所谏何语,是省笔。时魏主曹芳,改正始十年为嘉平元年。曹爽一向专权,不知仲达虚实,适魏主除李胜为青州刺史,即令李胜往辞仲达,就探消息。胜径到太傅府中,早有门吏报入。司马懿谓二子曰:“此乃曹爽使来探吾病之虚实也。”乃去冠散发,上床拥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方请李胜入府。曹操假病以试吉平,司马懿假病以欺李胜。胜至床前拜曰:“一向不见太傅,谁想如此病重。今天子命某为青州刺吏,特来拜辞。”懿佯答曰:“并州近朔方,好为之备。”诈扮耳聋,妙甚。胜曰:“除青州刺史,非并州也。”懿笑曰:“你方从并州来?”妙绝,活像聋子。胜曰:“山东青州耳。”懿大笑曰:“你从青州来也!”妙绝,活像聋子。胜曰:“太傅如何病得这等了?”左右曰:“太傅耳聋。”胜曰:“乞纸笔一用。”左右取纸笔与胜。胜写毕,呈上,懿看之,笑曰:“吾病的耳聋了。此去保重。”言讫,以手指口。妙绝,活像病人。侍婢进汤,懿将口就之,汤流满襟。妙绝,活像病人。乃作哽噎之声曰:“吾今衰老病笃,死在旦夕矣。二子不肖,望君教之。君若见大将军,千万看觑二子!”言讫,倒在床上,声嘶气喘。妙绝,活像病人。李胜拜辞仲达,回见曹爽,细言其事。爽大喜曰:“此老若死,吾无忧矣!”

  司马懿见李胜去了,遂起身谓二子曰:病得快,好得快。“李胜此去,回报消息,曹爽必不忌我矣。只待他出城畋猎之时,方可图之。”又先为下文虚伏一笔。不一日,曹爽请魏主曹芳去谒高平陵,祭祀先帝。大小官僚皆随驾出城。爽引三弟并心腹人何晏等,及御林军护驾正行,司农桓范叩马谏曰:“主公总典禁兵,不宜兄弟皆出。傥城中有变,如之奈何?”此之谓智囊,若曹爽只是酒囊、饭囊耳。爽以鞭指而叱之曰:“谁敢为变?再勿乱言!”当日,司马懿见爽出城,心中大喜,即起旧日手下破敌之人,并家将数十,引二子上马,径来谋杀曹爽。正是:

  闭户忽然有起色,驱兵自此逞雄风。

  未知曹爽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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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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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一百七回 魏主政归司马懿 姜维兵败牛头山

  甚矣,天之恶魏也!继之以不知所从来之曹芳,而又相之以醉生梦死之曹爽,纵令司马懿真病而真死,而其国亦必为蜀、吴之所并矣。纵使曹爽听桓范之言,而迁驾许都,檄召外兵,其势必不胜,亦必终为司马氏之所并矣。而况同槽之三马,猝然闭城,恋豆之驽马,腼然就缚哉!孟德奸雄,而再传以后,其苗裔之不振如此,悲夫!

  如何晏、邓扬之附曹爽为必死者,管辂也。知司马懿之谋曹爽为必胜者,辛宪英也。然管辂知之不足奇,宪英知之则奇矣。当曹爽之未灭,而出从曹爽者辛敞也。及曹爽之既灭,而不背曹氏者夏侯女也。然听其姊以全我之义,不足奇;违其父以伸己之志,则奇矣。管辂以男子知人,必知之以卜与相;宪英以女子知人,不必知之以卜与相。辛敞以男子之智资于妇人,夏侯女则以妇人之志过于男子。如此二女子者,殆列女传中所仅见。不以盛衰改节,此夏侯女之节,一武侯佐汉之节也;不以存亡易心,此夏侯女之心,一武侯报先帝之心也。然则耳之截,鼻之割,即谓之张睢阳之齿、颜常山之舌可也。身毁而乃以全身,形残而乃以践形,是又管辂相法之所不能及者。辂但知鬼躁、鬼幽为死人之相,孰知截耳、割鼻有完人之目耶?

  此回叙曹氏失政,为司马篡魏之由。而夏侯霸入蜀,又为姜维伐魏之始。然夏侯霸之心,非姜维之心也。霸所欲伐者司马,而欲借汉以存曹也。维所欲伐者曹氏,而欲借霸以灭魏也。姜维之心则武侯之心也。武侯以先帝之心为心,而欲终先帝之事。姜维又以武侯之心为心,而欲终武侯之事也。霸与维事同而心则异,维与武侯心同而才则异。才异而一出即败,君子亦以其心取之而己。

  文之以前伏后者,有实笔,有虚笔。姜维伐魏在六出祁山之后,而一出祁山之前,先写一姜维,此以实笔伏之者也。钟、邓入蜀,在九伐中原之后,而一伐中原之前,先在夏侯霸口中写一钟会,写一邓艾,此以虚笔伏之者也。且有武侯之嘱阴平,葬定军,又虚中之虚。此处夏侯霸之言,又虚中之实。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

  却说司马懿闻曹爽同弟曹羲、曹训、曹彦并心腹何晏、邓扬、丁谧、毕范、李胜等及御林军,随魏主曹芳出城,谒明帝墓,就去畋猎。懿大喜,即到省中,令司徒高柔,一个司马懿心腹。假以节钺行大将军事,先据曹爽营;又令太仆王观,又是一个司马懿心腹。行中领军事,据曹羲营。如陈平领太尉入北军。懿引旧官入后宫,奏郭太后,言爽背先帝托孤之恩,奸邪乱国,其罪当废。周勃去产、禄要瞒着妇人,司马懿去曹爽正要用着妇人。郭太后大惊曰:“天子在外,如之奈何?”懿曰:“臣有奏天子之表,诛奸臣之计,太后勿忧。”太后惧怕,只得从之。懿急令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一同写表,又是两个司马懿心腹。遣黄门赍出城外,径至帝前申奏。懿自引大军据武库。早有人报知曹爽家。其妻刘氏急出厅前,唤守府官问曰:“今主公在外,仲达起兵何意?”郭后已为司马懿所用,刘氏干得甚事!守门将潘举曰:“夫人勿惊,我去问来。”乃引弓弩手数十人,登门楼望之,正见司马懿引兵过府前,举令人乱箭射下,懿不得过。偏将孙谦在后止之曰:“太傅为国家大事,休得放箭。”又是一个司马懿心腹。连止三次,举方不射。司马昭护父司马懿而过,引兵出城屯于洛河,守住浮桥。

  且说曹爽手下司马鲁芝,见城中事变,来与参军辛敞商议曰:“今仲达如此变乱,将如之何?”敞曰:“可引本部兵出城去见天子。”芝然其言。敞急入后堂。其姊辛宪英见之,问曰:“汝有何事,慌速如此?”敞告曰:“天子在外,太傅闭了城门,必将谋逆。”宪英曰:“司马公未必谋逆,特欲杀曹将军耳。”善于料事。刘氏若能学之,必不使曹爽出城矣。敞惊曰:“此事未知如何?”宪英曰:“曹将军非司马公之对手,必然败矣。”明于料人。刘氏若能学之,必不使曹爽废仲达也。敞曰:“那日司马教我同去,未知可去否?”宪英曰:“职守,人之大义也。凡人在难,犹或恤之。执鞭而弃其事,不祥莫大焉。”忠于劝义。刘氏若能学之,必不使曹爽行谮妄之事矣。敞从其言,乃与鲁芝自变量十骑,斩关夺门而出。人报知司马懿。懿恐桓范亦走,急令人召之。范与其子商议。其子曰:“车驾在外,不如南出。”辛敝有姊,桓范有儿。范从其言,乃上马至平昌门,城门已闭,把门将乃桓范旧吏司蕃也,范袖中取出一竹版曰:“太后有诏,可即开门。”司蕃曰:“请诏验之。”范叱曰:“汝是吾故吏,何敢如此!”司蕃只得开门放出。范出至城外,唤司蕃曰:“太傅造反,汝可速随我去。”后仲达杀桓范,只为此语。蕃大惊,追之不及。人报知司马懿。懿大惊曰:“‘智囊’泄矣!如之奈何?”蒋济曰:“‘驽马恋栈豆’,必不能用也。”智囊怎当钝物。懿乃召许允、陈泰又是两个司马懿心腹。曰:“汝去见曹爽,说太傅别无他事,只是削汝兄弟兵权而已。”恐其在外生变,故诱之使归而就死耳。许、陈二人去了。又召殿中校尉尹大目至,令戡济作书,与目持去见爽。懿分付曰:“汝与爽厚,可领此任。曹爽所厚者,又为司马懿心腹。汝见爽,说吾与蒋济指洛水为誓,只因兵权之事,别无他意。”直如骗小儿。尹大目依令而去。

  却说曹爽正飞鹰走犬之际,忽报城内有变,太傅有表。爽大惊,几乎落马。太傅忽然起床,曹爽自应落马。黄门官捧表,跪于天子之前。爽接表拆封,令近臣读之。表略曰:

  征西大都督、太傅臣司马懿,诚惶诚恐,顿首谨表:臣昔从辽东还,先帝诏陛下与秦王及臣等,升御床,把臣臂,深以后事为念。今大将军曹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伺候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此非先帝诏陛下及嘱臣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往言?太尉臣济、尚书臣孚等,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永宁宫皇太后,令敕臣表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此数语竟似告示,不像表文。司马懿之专,于此见矣。臣辄力疾将兵,屯于洛水浮桥,伺察非常。谨此上闻,伏干圣听。“伏干圣听”四字,何不竟改“想宜知悉”。

  魏主曹芳听毕,乃唤曹爽曰:“太傅之言若此,卿如何裁处?”爽手足失措,回顾二弟曰:“为之奈何?”羲曰:“劣弟亦曾谏兄,兄执迷不听,致有今日。应前卷中语。司马懿谲诈无比,孔明尚不能胜,况我兄弟乎?不如自縳见之,以免一死。”爽兄弟三人都是驽马,懿父子三人都是骏马。三驽马恋栈,三骏马便同槽矣。言未毕,参军辛敞、司马鲁芝到。爽问之。二人告曰:“城中把得铁桶相似,太傅引兵屯洛水浮桥,势将不可复归。宜早定大计。”正言间,司农桓范骤马而至,谓爽曰:“太傅已变,将军何不请天子幸许都,调外兵以讨司马懿耶?”若行此计,国中必大乱,姜维得乘乱伐魏,必得成功。爽曰:“吾等全家皆在城中,岂可投他处求援?”果应蒋济之料。范曰:“匹夫临难,尚欲望活。今主公身随天子,号令天下,谁敢不应?岂可自投死地乎?”爽闻言不决,惟流涕而已。因恋生泣,只是抛不下栈豆耳。范又曰:“此去许都,不过半宿。城中粮草,足支数载。今主公别营兵马,近在关南,呼之即至。大司马之印,某将在此。主公可急行,迟则休矣!”此之谓智囊。爽曰:“多官勿太催逼,待吾细细思之。”活画一无用之人。少顷,侍中许允、尚书令陈泰至。二人告曰:“太傅只为将军权重,不过要削去兵权,别无他意。将军可早归城中。”爽默然不语。其名曰爽,何其人之不爽若此。又只见殿中校尉尹大目至。目曰:“太傅指洛水为誓,并无他意。罚咒当饭吃。有蒋太尉书在此。将军可削去兵权,早归相府。”爽信为良言。桓范又告曰:“事急矣,休听外言而就死地!”是夜曹爽意不能决,乃拔剑在手,嗟叹寻思;自黄昏直流涕到晓,终是狐疑不定。今之文思迟钝者,竟日不成一字,毋乃与曹爽同乎?桓范入帐催之曰:“主公思虑一昼夜,何尚不能决?”爽掷剑而叹曰:“我不起兵,请愿弃官,但为富家翁足矣!”曹子丹被孔明气死羞死,尚是有羞有气,今曹爽直是不羞不气也。范大哭出帐曰:“曹子丹以智谋自矜,今兄弟三人,真豚犊耳!”痛哭不已。许允、陈泰令爽先纳印绶与司马懿。爽令将印送去。主簿杨综扯住印绶而哭曰:“主公今日舍兵权自缚去降,不免东市受戮也。”爽曰:“太傅必不失信于我。”曹氏子孙如此无用,当使奸雄气沮。于是曹爽将印将绶与许、陈二人,先赍与司马懿。众军见无将印,尽皆四散。爽手下只有散骑官僚。到浮桥时,懿传令,教曹爽兄弟三人且回私宅,奸雄手段,妙在缓缓而来。余皆发监,听候敕旨。爽等入城时,并无一人侍从。桓范至浮桥边,懿在马上以鞭指之曰:“桓大夫何故如此?”范低头不语,钳智囊口矣。入城而去。于是司马懿请驾拔营入洛阳。

  曹爽兄弟三人回家之后,懿用大锁锁门,令居民八百人围守其宅。曹爽心中忧闷。羲谓爽曰:“今家中乏粮,兄可作书与太傅借粮。刀在其颈,犹欲借粮,为之一笑。如肯以粮借我,必无相害之心。”爽乃作书令人持去。司马懿览书,遂遣人送粮一百斛,运至曹爽府中。奸雄手段,只是缓缓而来。爽大喜曰:“司马公本无害我之心也!”遂不以为忧。愚人愚到底。原来司马懿先将黄门张当捉下狱中问罪。当曰:“非我一人,更有何晏、邓扬、李胜、毕范、丁谧等五人同谋篡逆。”懿取了张当供词,却捉何晏等勘问明白,皆称:“三月间欲反。”此等狱词,皆周内所成,未必真有其事也。懿用长枷钉了。城门守将司蕃告称:“桓范矫诏出城,口称太傅谋反。”懿曰:“诬人反情,抵罪反坐。”亦将桓范等皆下狱,然后押曹爽兄弟三人并一干人犯皆斩于市曹,灭其三族。拔剑寻思,想了一夜,竟想不到此。其家产财物,尽抄入库。时有曹爽从弟文叔之妻,乃夏侯令女也。早寡而无子,其父欲改嫁之,女截耳自誓。及爽被诛,其父复将嫁之,女又断去其鼻。其家惊惶,谓之曰:“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何至自苦如此?今日此等达人多矣。且大家又被司马氏诛戮已尽,守此欲谁为哉?”女泣曰:“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盛时,尚欲保终;况今灭亡,何忍弃之?此禽兽之行,吾岂为乎!”辛宪英教弟以义,夏侯女辞父以节,同时乃有两个奇女子。懿闻而贤之,听使乞子自养,为曹氏后。司马懿自受巾帼,当以男子衣冠送夏侯氏。后人有诗曰:

  弱草微尘尽达观,夏侯有女义如山。丈夫不及裙钗节,自顾须眉亦汗颜。

  却说司马懿斩了曹爽,太尉蒋济曰:“尚有鲁芝、辛敞斩关夺门而出,杨综夺印不与,皆不可纵。”懿曰:“彼各为其主,乃义人也。”遂复各人旧职。独杀桓范,特以智囊见忌耳。辛敞叹曰:“吾若不问于姊,失大义矣!”好姐姐,我亦愿为之弟矣。后人有诗赞辛宪英曰:

  为臣食禄当思报,事主临危合尽忠。辛氏宪英曾劝弟,古今千载颂高风。

  司马懿饶了辛敞等,乃出榜晓谕:但有曹爽门下一应人等,尽皆免死,有官者照旧复职。军民各守家业,内外安堵。何、邓二人死于非命,果应管辂之言。应前卷中语。后人有诗赞管辂曰:

  传得圣贤真妙诀,平原管辂相通神。鬼幽鬼躁分何邓,未丧先知是死人。

  却说魏主曹芳封司马懿为丞相,加九钖。令人追忆魏公加九锡时。懿固辞不肯受。此则贤于曹操。芳不淮,令父子三人同领国事。懿忽然想起:“曹爽全家虽诛,尚有夏侯霸守备雍州等处,系爽亲族,倘骤然作乱,如何堤备?必当处置。”即下诏使往雍州,取征西将军夏侯霸赴洛阳议事。剪灭公室,其意可知。夏侯霸听知大惊,便引本部三千兵造反。有镇守雍州剌史郭淮,听知夏侯霸反,即率本部兵来,与夏侯霸交战。淮出马大骂曰:“汝既是大魏皇族,天子又不曾亏汝,何故背反?”霸亦骂曰:“吾祖父于国家多建勋劳,今司马懿何等人,灭吾曹氏宗族,又来取我,早晚必思篡位。吾仗义讨贼,何反之有?”夏侯霸欲讨魏贼,姜维即借他来共讨汉贼。淮大怒,挺槍骤马,直取夏侯霸。霸挥刀纵马来迎。战不十合,淮败走,霸随后赶来。忽听得后军吶喊,霸急回马时,陈泰引兵杀来。郭淮复回,两路夹攻,霸大败而走,折兵大半;寻思无计,遂投汉中来降后主。孔明得姜维为帮手,姜维又得一夏侯霸为帮手。

  有人报与姜维,维心不信,令人体访得实,方教入城。霸拜见毕,哭告前事。维曰:“昔微子去周,成万古之名;公能匡扶汉室,无愧古人也。”遂设宴相待。维就席问曰:“今司马懿父子掌握重权,有窥我国之志否?”霸曰:“老贼方图谋逆,未暇及外。但魏国新有二人,正在妙龄之际,若使领兵马,实吴、蜀之大患也。”预为数回后伏线。维问:“二人是谁?”霸告曰:“一人现为秘书郎,乃颍川长社人,姓钟,名会,字士季,太傅钟繇之子,幼有胆智。乃翁笔下有字,乃郎胸中有字。繇尝率二子见文帝,会时年七岁,其兄毓年八岁。毓见帝惶惧,汗流满面。帝问毓曰:‘卿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帝问会曰:‘卿何以不汗?’会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一人戏问曰:“人身上何物不怕吓?”或答曰:“惟有汗不怕吓。人越吓他,越要出来。”今会曰“汗不敢出”,则是汗亦怕吓矣。为之一笑。帝独奇之。及稍长,喜读兵书,深明韬略。司马懿与蒋济皆称其才。一人现为掾吏,乃义阳人也;姓邓,名艾,字士载。幼年失父。素有大志,但见高山大泽,辄窥度指画,何处可以屯兵,何处可以积粮,何处可以埋伏。便为渡阴平岭张本。人皆笑之,独司马懿奇其才,遂令参赞军机。艾为人口吃,每奏事必称‘艾、艾’,古之名人口吃者,韩非、周昌、扬雄、邓艾也。今有嘲口吃者曰:“既是昌家,又疑非类。知无雄风,定有艾气。”懿戏谓曰:‘卿称艾艾,当有几艾?’艾应声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其资性敏捷,大抵如此。二人深可畏也。”二人来历却在夏侯霸口中叙出,省笔之法。维笑曰:“量此孺子,何足道哉!”

  于是姜维引夏侯霸至成都,入见后主。维奏曰:“司马懿谋杀曹爽,又来赚夏侯霸,霸因此投降。目今司马懿父子专权,曹芳懦弱,魏国将危。臣在汉中有年,兵精粮足。臣愿领王师,即以霸为乡导官,进取中原,重兴汉室,以报陛下之恩,以终丞相之志。”此一段言语,可当姜维一篇前出师表。尚书令费袆谏曰:“近者,蒋琬、董允,皆相继而亡,二人之死在费袆口中补出,省笔之法。内治无人。伯约只宜待时,不宜轻动。”维曰:“不然,人生如白驹过隙,似此迁延岁月,何日恢复中原乎?”“微尘栖草”是言其轻,“白驹过隙”是言其快。一则以徇节为不必,一则以徇节当及时也。袆又曰:“孙子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我等皆不如丞相远甚;丞相尚不能恢复中原,何况我等?”将六出祁山事于此一提。维曰:“吾久居陇上,深知羌人之心;今若结羌人为援,虽未能克复中原,自陇而西,可断而有也。”既得夏侯霸为帮手,又欲借羌人为帮手。后主曰:“卿既欲伐魏,可尽忠竭力,勿堕锐气,以负朕命。”于是姜维领敕辞朝,同夏侯霸径到汉中,计议起兵。维曰:“可先遣使去羌人处通盟,然后出西平,近雍州。先筑二城于曲山之下,令兵守之,以为犄角之势。我等尽发粮草于川口,依丞相旧制,次第进兵。”此是一伐中原。

  是年秋八月,先差蜀将句安、李歆同引一万五千兵,往曲山前连筑二城:句安守东城,李歆守西城。早有细作报与雍州剌史郭淮。淮一面申报洛阳,一面遣副将陈泰引兵五万,来曲山与蜀兵交战。句安、李歆各引一军出迎,因兵少不能抵敌,退入城中。泰令兵四面围住攻打,又以兵断其汉中粮道,句安、李歆城中粮缺。郭淮自引兵亦到,看了地势,忻然而喜,回到寨中,乃与陈泰计议曰:“此城山势高阜,必然水少,须出城取水;若断其上流,蜀兵皆渴死矣。”马谡屯山上患在水道,今二将屯城中亦患水道,盖蜀道山多而水少故也。遂令军士掘土,堰断上流,城中果然无水。李歆引兵出城取水,雍州兵围困甚急。歆死战不能出,只得退入城去。句安城中亦无水,乃会了李歆,引兵出城,并在一处,大战良久,又败入城去。此时蜀兵甚渴,其望姜维之救亦甚渴矣。军士枯渴。安与歆曰:“姜都督之兵,至今未到,不知何故。”街亭之危,咎在马谡;二人之危,咎在姜维。歆曰:“我当舍命,杀出求救。”遂自变量十骑,开了城门,杀将出来。雍州兵四面围合,歆奋死冲突,方纔得脱,只落得独自一人,身带重伤,余皆殁于乱军之中。是夜北风大起,阴云布合,天降大雪;因此,城内蜀兵分粮化雪而食。蜀兵啮雪,几似苏武当年。○此日之雪,虽承露盘之天浆不是过矣。

  却说李歆杀出重围,从西山小路行了两日,正迎着姜维人马。歆下马伏地告曰:“曲山二城,皆被魏兵围困,绝了水道。幸得天降大雪,因此化雪度日。甚是危急。”维曰:“吾非救迟:为聚羌兵未到,因此误了。”羌人误姜维,而姜维又误二将也。遂令人送李歆入川养病。维问夏侯霸曰:“羌兵未到,魏兵围困曲山甚急,将军有何高见?”霸曰:“若等羌兵到曲山,二城皆陷矣。吾料雍州兵必尽来曲山攻打,雍州城定然空虚。将军可引兵径往牛头山,抄在雍州之后,郭淮、陈泰必回救雍州,则曲山之围自解矣。”此围魏救赵之法。维大喜曰:“此计最善!”于是姜维引兵望牛头山而去。

  却说陈泰见李歆杀出城去了,乃谓郭淮曰:“李歆若告急于姜维,姜维料吾大兵皆在曲山,必抄牛头山袭吾之后。将军可引一军去取洮水,断绝蜀兵粮道。吾分兵一半,径往牛头山击之。彼若知粮道已绝,必然自走矣。”夏侯霸所算,早在陈泰算中。郭淮从之,遂引一军暗取洮水。陈泰引一军径往牛头山来。

  却说姜维兵至牛头山,忽听得前军发喊,报说魏兵截住去路。维慌忙自到军前视之。陈泰大喝曰:“汝欲袭吾雍州!吾已等候多时了!”句安等侯多时,偏等不来。维怒,挺槍纵马,直取陈泰。泰挥刀而迎。战不三合,泰败走。维挥兵掩杀。雍州兵退回,占住山头。维收兵就牛头山下寨。维每日令兵搦战,不分胜负。夏侯霸谓姜维曰:“此处不是久停之所。连日交战,不分胜负,乃诱兵之计耳,必有异谋。不如暂退,再作良图。”正言间,忽报郭淮引一军取洮水,断了粮道。维大惊,急令夏侯霸先退,维自断后。陈泰分兵五路赶来。维独拒五路总口,战住魏兵。泰勒兵上山,矢石如雨。维急退到洮水之时,郭淮引兵杀来。维引兵往来冲突。魏兵阻其去路,密如铁桶。维奋死杀出,折兵大半,第一次出兵就见掣肘,不及武侯多矣。飞奔上阳平关来。前面又一军杀到;为首一员大将,纵马棋刀而出。那人生得圆面大耳,方口厚唇,左目下生个黑瘤,瘤上生数十根黑毛,不知管辂相之,又作何语。乃司马懿长子骠骑将军司马师也。维大怒曰:“孺子焉敢阻吾归路!”拍马挺槍,直来刺师。师挥刀相迎。只三合,杀败了司马师,维脱身径奔阳平关来。城上人开门放入姜维。司马师也来抢关,两边伏弩齐发,一弩发十矢,乃武侯临终时所遗“连弩”之法也。忽将武侯临终事一提,与一百四回照应。正是:

  难支此日三军败,独赖当年十矢传。

  未知司马师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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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一百八回 丁奉雪中奋短兵 孙峻席间施密计

  今人将曹操、司马懿并称。及观司马懿临终之语,而懿之与操则有别矣。操之事,皆懿之子为之,而懿则终其身未敢为操之事也。操之忌先主,是欲除宗室之贤者;懿之谋曹爽,是特杀宗室之不贤者。至于弒主后,害皇嗣,僭皇号,受九锡,但见之于操,而未见之于懿。故君子于懿有恕辞焉。

  曹丕乘丧以伐刘禅,曹芳亦乘丧以伐孙亮。而前之伐则丕自主之;后之伐非芳主之,而司马师主之:其不同者一。前之兵有五路,而止一路是魏兵;后之兵有三路,而三路皆魏兵:其不同者二。前之兵不战而自解;后之兵战而后退:其不同者三。前之兵四路实,而一路是虚;后之兵一路败,而两路皆走:其不同者四。前后更无一毫相犯,岂非奇事奇文!

  乘雪以诱敌者有之矣,武侯之破铁车兵是也;而冒雪以犯敌,则未之有也。以黑夜劫营者有之矣,甘宁百骑之劫是也;而白日劫营,则未之有也。用短兵步卒于险峻无人之处者有之矣,邓艾之袭阴平岭是也;用之于平川大寨则未之有也。以舟师破舟师者有之矣,黄盖之烧北船是也;而以舟师入旱寨则未之有也。以前后所未有者,而独于丁奉之战徐塘见之,真异样惊人。

  丁奉成东兴之功,而诸葛恪不能奏新城之绩,其故何也?曰:魏来而我御之则克,我往攻魏则不克,则明验已见于前事矣。自周郎之御赤壁,而吴一胜;及孙权之攻合淝,而吴不胜。当曹操之攻濡须,而吴再胜;及张辽之拒逍遥津,而吴又不胜。及曹丕之攻三郡,而吴三胜;有徐盛之守南徐,而吴四胜;又曹休之取石亭,而吴五胜;及诸葛瑾之被烧于满宠,而吴又不胜。此非其章章者哉?画江而守,自顾有余,而取人不足。在孙权未死,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未亡之时,犹然如是,而乃欲于孙亮之日进图中原,吾知其难耳。

  司马懿之杀曹爽,是以异姓而灭宗室;孙峻之杀诸葛恪,是以宗室而灭异姓。恪与爽之才不才不同,而其气骄而计疏则一也。外不能测张特之诈,内不能烛孙峻之奸,而又刚愎自矜,果于杀戮,聪明虽过于其父,而卒以恃才取祸,哀哉!

  却说姜维正走,遇着司马师引兵拦截。原来姜维取雍州之时,郭淮飞报入朝,魏主与司马懿商议停当,懿遣长子司马师引兵五万,前来雍州助战。司马师发兵,补叙在此。省笔法。师听知郭淮敌退蜀兵,师料蜀兵势弱,就来半路击之。直赶到阳平关,却被姜维用武侯所传连弩法,于两边暗伏连弩百余张,一弩发十矢,皆是药箭。两边弩箭齐发,前军连人带马射死不知其数。司马师于乱军之中逃命而回。几同上方谷之难。

  却说曲山城中,蜀将句安见援兵不至,乃开门降魏。姜维折兵数万,领败兵回汉中屯扎。以上按下蜀汉,以下再叙魏国。司马师自还洛阳,至嘉平三年秋八月,司马懿染病渐渐沉重,前是诈病,此是真病了。乃唤二子至榻前嘱曰:“吾事魏历年,官授太傅,人臣之位极矣。人皆疑吾有异志,吾尝怀恐惧。吾死之后,汝二人善理国政。慎之!慎之!”与曹操铜雀台语相似。○此时偏不耳聋,偏不错乱。言讫而亡。长子司马师,次子司马昭,二人申奏魏主曹芳。芳厚加祭葬,优锡赠谥;封师为大将军,总领尚书机密大事,昭为骠骑上将军。以上按下魏国,以下接叙东吴。

  却说吴主孙权,先有太子孙登,乃徐夫人所生,于吴赤乌四年身亡,遂立次子孙和为太子,乃琅琊王夫人所生。和因与全公主不睦,被公主所谮,权废之,和忧恨而死,又立三子孙亮为太子,乃潘夫人所生。此时陆逊、诸葛瑾皆亡,一应大小事务皆归于诸葛恪。补前文所未及。太和元年秋八月初一日,忽起大风,江海涌涛,平地水深八尺。吴主先陵所种松柏,尽皆拔起,直飞到建业城南门外,倒插于道上。孙权将亡,先书灾异,与后诸葛恪将亡,亦先书灾异,正是相映对。权因此受惊成病。至次年四月内,病势沉重,乃召太傅诸葛恪、大司马吕岱至榻前,嘱以后事。嘱讫而薨。在位二十四年,寿七十一岁,紫髯白矣。乃蜀汉延熙十五年也。后人诗曰:

  紫髯碧眼号英雄,能使臣僚肯尽忠。二十四年兴大业,龙盘虎踞在江东。

  孙权既亡,诸葛恪立孙亮为帝,大赦天下,改元建兴元年;谥权曰大皇帝,葬于蒋陵。早有细作探知其事,报入洛阳。司马师闻孙权已死,遂议起兵伐吴。尚书傅嘏曰:“吴有长江之险,先帝屡次征伐,皆不遂意。照应前事。不如各守边疆,乃为上策。”师曰:“天道三十年一变,不但欲灭吴,亦有吞魏之意。吴将变,魏亦将变也。岂得常为鼎峙乎?吾欲伐吴。”昭曰:“今孙权新亡,孙亮幼懦,其隙正可乘也。”遂令征南大将军王昶引兵十万攻南郡,征东将军胡遵引兵十万攻东兴,镇南都督毋丘俭引兵十万攻武昌:三路进发。前曹丕用三路取吴,今司马师亦用三路取吴,正复相似。又遣弟司马昭为大都督,总领三路军马。是年冬十月,为雪天伏笔。司马昭兵至东吴边界,屯住人马,唤王昶、胡遵、毋丘俭到帐中计议曰:“东吴最紧要处,惟东兴郡也。今他筑起大堤,左右又筑两城,以防巢湖后面攻击,诸公须要仔细。”遂令王昶、毋丘俭各引一万兵,列在左右:“且勿进发。待取了东兴郡,那时一齐进兵。”昶、俭二人,受令而去。昭又令胡遵为先锋,总领三路兵前去:“先搭浮桥,取东兴大堤。若夺得左右二城,便是大功。”遵领兵来搭浮桥。

  却说吴太傅诸葛恪听知魏兵三路而来,聚众商议。平北将军丁奉曰:“东兴乃东吴紧要处所,若有失,则南郡、武昌危矣。”写丁奉能谋,是老将之智。恪曰:“此论正合吾意。公可就引三千水兵从江中去,吾随后令吕据、唐咨、刘纂各引一万马步兵,分三路来接应。但听连珠炮响,一齐进兵。吾自引大兵后至。”丁奉得令,即引三千水兵,分作三十只船,望东兴而来。

  却说胡遵渡过浮桥,屯军于堤上,差桓嘉、韩综攻打二城。左城中乃吴将全端守把,右城中乃吴将刘略守把。此二城高峻坚固,急切攻打不下。全、留二人见魏兵势大,不敢出战,死守城池。蜀有句安、李歆守二城,吴亦有全怿、刘略守二城。仿佛相似,而胜败不同。胡遵在徐塘下寨。时值严寒,天降大雪,胡遵与众将设席高会。前回蜀兵取雪当水,此回魏兵对雪饮酒。同一雪也,而忧乐大异。忽报水上有三十只战船来到。遵出寨视之,见船将次傍岸,每船上约有百人。遂还帐中,谓诸将曰:“不过三千人耳,何足惧哉!”只令部将哨探,仍前饮酒。何贪杯至此!丁奉将船一字儿拋在水上,乃谓部将曰:“大丈夫立功名,取富贵,正在今日!”遂令众军脱去衣甲,卸了头盔,不用长枪大戟,止带短刀。“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此用之狭巷耳。今用之平川,则奇矣。魏兵见之大笑,更不准备。忽然连珠炮响了三声,丁奉扯刀当先,一跃上岸。写丁奉能战,是老将之勇。众军皆拔短刀,随奉上岸,砍入魏寨,以水兵劫旱寨,奇绝。魏兵措手不及。韩综急拔帐前大戟迎之,早被丁奉抢入怀内,手起刀落,砍翻在地。雪天遇雪刀,两白相照,可不更以酒赏之?桓嘉从左边转出,忙绰槍刺丁奉,被奉挟住槍杆。嘉弃槍而走,奉一刀飞去,正中左肩,嘉望后便倒。以我之短,胜彼之长。奉赶上,就以槍刺之。即用彼之长,济我之短。三千吴兵,在魏寨中左冲右突。胡遵急上马夺路而走。魏兵齐奔上浮桥,浮桥已断,断桥雪景,大有可观。惜此时魏兵心忙,无暇吃酒耳。大半落水而死;杀倒在雪地者,不知其数。魏兵此时可谓红雪齐腰。车仗马匹军器,皆被吴兵所获。司马昭、王昶、毋丘俭听知东兴兵败,亦勒兵而退。

  却说诸葛恪引兵至东兴,收兵赏劳了毕,乃聚诸将曰:“司马昭兵败北归,正好乘势进取中原。”遂一面遣人赍书入蜀,求姜维进兵攻其北,许以平分天下。前者石亭之胜,吴使入蜀献捷,与此正复相似。一面起大兵二十万,来伐中原。临行时,忽见一道白气,从地而起,遮断三军,对面不见。陵树拔而孙权将亡,白气见而诸葛将死,一般灾异。蒋延曰:“此气乃白虹也,主丧兵之兆。不止是丧兵,又应在丧身。太傅只可回朝,不可伐魏。”恪大怒曰:“汝安敢出不利之言,以慢吾军心!”叱武士斩之。众皆告免,恪乃贬蒋延为庶人,乃催兵前进。丁奉曰:“魏以新城为总隘口,若先取得此城,司马师破胆矣。”恪大喜,即趱兵直至新城。守城牙门将军张特,见吴兵大至,闭门坚守。恪令兵四面围定。早有流星马报入洛阳。主簿虞松告司马师曰:“今诸葛恪困新城,且未可与战。吴兵远来,人多粮少,粮尽自走矣。与司马懿之料蜀兵,仿佛相似。待其将走,然后击之,必得全胜。但恐蜀兵犯境,不可不防。”师然其言,遂令司马昭引一军助郭淮防姜维。毋丘俭、胡遵拒住吴兵。

  却说诸葛恪连月攻打新城不下,下令众将:“并力攻城,怠慢者立斩!”于是诸将奋力攻打,城东北角将陷。张特在城中定下一计:乃令一舌辩之士,赍捧册籍,赴吴寨见诸葛恪,告曰:“魏国之法:若敌人困城,守城将坚守一百日而无救兵至,然后出城降敌者,家族不坐罪。今将军围城已九十余日,望乞再容数日,某主将尽率军民出城投降。今先具册籍呈上。”曹洪之守潼关,曹操限之以十日;吴兵之攻皖城,吕蒙限之以半日。未闻有百日之约也。恪深信之,收了军马,遂不攻城。骗信了。原来张特用缓兵之计,哄退吴兵,遂拆城中房屋,于破城处修补完备,乃登城大骂曰:“吾城中尚有半年之粮,岂肯降吴狗耶!尽战无妨!”诸葛恪着了道儿,可谓受骗者之戒。恪大怒,催兵打城。城上乱箭射下。恪额上正中一箭,翻身落马。诸将救起还寨,金疮举发。众军皆无战心。又因天气亢炎,回想雪天劫寨时,寒暑一更矣。军士多病。恪金疮稍可,欲催兵攻城。营吏告曰:“人人皆病,安能战乎?”恪大怒曰:“再说病者斩之!”众军闻知,逃者无数。忽报都督蔡林引本部军投魏去了。恪大惊,自乘马遍视各营,果见军士面色黄肿,各带病容。遂勒兵还吴。早有细作报知毋丘俭。俭尽起大兵,随后掩杀。吴兵大败而归。一胜不止,至于败而后止,是画蛇添足矣。恪甚羞惭,托病不朝。吴主孙亮自幸其宅问安;文武官僚,皆来拜见。恪恐人议论,先搜求众官将过失,轻则发遣边方,重则斩首示众。恪有死之道。于是内外官僚,无不悚惧。又令心腹将张约、朱恩管御林军,以为牙爪。恪有死之道。

  却说孙峻字子远,乃孙坚弟,孙静曾孙,孙恭之子也。孙权存日,甚爱之,命掌御林军马。今闻诸葛恪令张约、朱恩二人掌御林军,夺其权,心中大怒。太常卿滕胤,素与诸葛恪有隙,乃乘间说峻曰:“诸葛恪专权恣虐,杀害公卿,将有不臣之心。公系宗室,何不早图之?”峻曰:“我有是心久矣;今当即奏天子,请旨诛之。”于是孙峻、滕胤入见吴主孙亮,密奏其事。亮曰:“朕见此人,亦甚恐怖,恪有死之道。常欲除之,未得其便。今卿等果有忠义,可密图之。”胤曰:“陛下可设席召恪,暗伏武士于壁衣中,掷杯为号,就席间杀之,以绝后患。”亮从之。

  却说诸葛恪自兵败回朝,托病居家,心神恍惚。一日,偶出中堂,忽见一人穿麻挂孝而入。又是一道白气。恪叱问之,其人大惊无措。恪令拿下拷问,其人告曰:“某因新丧父亲,入城请僧追荐。初见是寺院而入,却不想是太傅之府,却怎生来到此处也?”宅第化为寺院,今日多有之矣。恪大怒,召守门军士问之。军士告曰:“某等数十人皆荷戈把门,未尝暂离,并不见一人入来。”孝子眼中误见,是真怪;众人眼中不见,更是奇怪。恪大怒,尽数斩之。是夜,恪睡卧不安,忽听得正堂中声响如霹雳。恪自出视之,见中梁折为两段。栋折榱崩,凶莫大焉。恪惊归寝室,忽然一阵阴风起处,见所杀披麻人与守门军士数十人,各提头索命。前是人怪,此是鬼怪。恪惊倒在地,良久方苏。次早洗面,闻水甚血臭。恪叱侍婢,连换数十盆,皆臭无异。轻于杀人,故有血臭之怪。恪正惊疑间,忽报天子有使至,宣太傅赴宴。恪令安排车仗。方欲出府,有黄犬衔住衣服,嘤嘤作声,如哭之状。君之獒不如臣之獒。恪怒曰:“犬戏我也!”叱左右逐去之,遂乘车出府。欲牵黄犬出东门,不可得也。行不数步,见车前一道白虹,自地而起,如白练冲天而去。又是白虹,可见前之所应,不止在兵败也。恪甚惊怪,心腹将张约进车前密告曰;“今日宫中设宴,未知好歹,主公不可轻入。”董卓入朝之时,有李肃赚之;诸葛恪入朝之时,有张约阻之。前后相类而相反。恪听罢,便令回车。行不到十余步,孙峻、滕胤乘马至车前曰:“太傅何故便回?”恪曰:“吾忽然腹痛,不可见天子。”胤曰:“朝廷为太傅军回,不曾面叙,故特设宴相召,兼议大事。太傅虽恙,还当勉强一行。”恪从其言,遂同孙峻、滕胤入宫,张约亦随入。恪见吴主孙亮,施礼毕,就席而坐。亮命进酒,恪心疑,辞曰:“病躯不胜杯酌。”孙峻曰:“太傅府中常服药酒,可取饮乎?”恪曰:“可也。”遂令从人回府取自制药酒到,恪方纔放心饮之。不饮君之酒,而自饮家中之酒。以为怀疑,则怀疑极矣;以为不敬,则不敬甚矣。酒至数巡,吴主孙亮托事先起。孙峻下殿,脱了长服,着短衣,内披环甲,手提利刃,上殿大呼曰:“天子有诏,诛逆贼!”诸葛恪大惊,掷杯于地,欲拔剑迎之,头已落地。从前种种灾异,至此结局。张约见峻斩恪,挥刀来迎。峻急闪过,刀尖伤其左指。峻转身一刀,砍中张约右臂。武士一齐拥出,砍倒张约,剁为肉泥。此亦一黄犬也。孙峻一面令武士收恪家眷,一面令人将张约并诸葛恪尸首,用芦席包裹,以小车载出,弃于城南门外石子岗乱冢坑内。可惜聪明人如此结果。世之自恃聪明妄自尊大者,可知戒哉?

  却说诸葛恪之妻正在房中心神恍惚,动止不宁。忽一婢女入房,恪妻问曰:“汝遍身如何血臭?”其婢忽然反目切齿,飞身跳跃,头撞屋梁,口中大叫:“吾乃诸葛恪也!被奸贼孙峻谋杀!”前已写过无数灾异,不想又有此一段在后。恪合家老幼,惊惶号哭。不一时,军马至,围住府第,将恪全家老幼,俱缚至市曹斩首。前之灾异,为恪杀之兆;后之灾异,又为全家皆杀之兆。时吴建兴二年冬十月也。昔诸葛瑾存日,见恪聪明尽显于外,叹曰:“此子非保家之主也。”知子莫若父。○此补前文所未及。又魏光禄大夫张缉曾对司马师曰:“诸葛恪不久死矣。”师问其故,缉曰:“威震其主,何能久乎?”宣帝负芒刺于背,霍光之所以赤族也。○此亦补前文所未及。至此果中其言。却说孙峻杀了诸葛恪,吴主孙亮封峻为丞相、大将军、富春侯,总督中外诸军事。自此权柄尽归孙峻矣。

  且说姜维在成都,接得诸葛恪书,欲求相助伐魏,遥接前文。遂入朝,奏准后主,复起大兵北伐中原。正是:

  一度兴师未奏绩,两番讨贼欲成功。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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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回 困司马汉将奇谋 发曹芳魏家果报

  姜维一伐中原,因夏侯霸之来,乘其宗党之内变也。再伐中原,因诸葛恪之约,乘其邻境之外侵也。而前后皆无成功者,前则借羌兵为助,而羌兵不至;后则羌兵至而反为敌所用也。夫武侯在日,犹有铁车之助魏;武侯死后,安能恃羌兵之助刘?若以羌兵为可信,孰如南蛮孟获之可信乎?武侯不闻求助于蛮,而姜维乃欲求助于羌,此姜维之失计者耳。

  姜维虽失计,不得以失计咎姜维也。何也?牛头山之败,固甚于武侯之失街亭;而铁笼山之围,则不异武侯之算上方谷也。亦无如上方谷之烧,则水自天来;铁笼山之渴,则水从地出。街亭之水道绝,天不助马谡以泉;铁笼之水道绝,天独助司马昭以水。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故曰:不得以失计为姜维咎。

  五月渡泸之时,武侯尝拜井出泉矣。而武侯所拜,有数十井,司马昭所拜,止是一井,而有数十井之用,不更奇乎?赤壁鏖兵之时,武侯尝借箭曹营矣。而武侯借曹操之箭以射曹操,有十万枝;姜维借郭淮之箭以射郭淮,正是一枝。以一箭而胜十万箭之力,不更奇乎?读《三国》者,阅至后幅,愈出愈奇。谁谓武侯死后,无出色惊人之事?

  郭淮死,徐质死,而司马昭不死,非天之爱司马也。为有一段绝妙排场在后,欲借司马氏演出,为后世乱臣贼子戒耳。献帝有衣带诏,曹芳亦有血诏;汉有伏后之见弒,魏亦有张后之见弒;汉有伏完、董承之事泄,魏亦有张缉之事泄。报复之反,何无分毫之或爽耶?且前人所为,后人效之,必有更甚者。曹操未尝以衣带诏而废献帝,司马师乃以血诏而废曹芳,则已甚矣。天之假手于后人,以报其前人,又必有比前而更快者。衣带诏之泄露甚迟,曹芳之血诏泄露甚速,则更快矣。天道好还,及其还也,又加倍相偿。读书至此,令人毛发俱悚!

  甚矣,造物者之巧也!逆臣之报,不待后世之人言之,而即令其子孙当日自言之。今人以司马师比曹操,而曹芳亦自以其太祖比司马师;今人以董承比张缉,而曹芳亦自以其国丈比董承。此是现前因果,明明告世,不必更听释氏地狱轮回之说矣。

  蜀汉延熙十六年秋,将军姜维起兵二十万,令廖化、张翼为左右先锋,夏侯霸为参谋,张嶷为运粮使,大兵出阳平关伐魏。此是二伐中原。维与夏侯霸商议曰:“向取雍州,不克而还;今若再出,必又有准备。公有何高见?”霸曰:“陇上诸郡,只有南安钱粮最广;若先取之,足可为本。武侯第一次出兵,曾取南安、安定、天水三郡,此计与前有合。向者不克而还,盖因羌兵不至。今可先遣人会羌人于陇右,然后进兵出石营,从董亭直取南安。”石营、董亭俱地名。维大喜曰:“公言甚妙!”遂遣却正为使,赍金珠蜀锦,入羌结好羌王。羌王迷当得了礼物,便起兵五万,令羌将俄何烧戈为大先锋,引兵南安来。前番不肯自来,今番买他便来。甚矣,阿堵之有用也!魏左将军郭淮闻报,飞奏洛阳。司马师问诸将曰:“谁敢去敌蜀兵?”辅国将军徐质曰:“某愿往。”师素知徐质英勇过人,心中大喜,即令徐质为先锋,令司马昭为大都督,领兵望陇西进发。军至董亭,正遇姜维,两军列成阵势。徐质使开出大斧,出马挑战。蜀阵中廖化出迎。战不数合,化拖刀败回。张翼纵马挺槍而迎,战不数合,又败入阵。徐质驱兵掩杀,蜀兵大败,先写徐质之勇,以见姜维之智。退三十余里。司马昭亦收兵回,各自下寨。

  姜维与夏侯霸商议曰:“徐质勇甚,当以何策擒之?”霸曰:“来日诈败,以埋伏之计胜之。”维曰:“司马昭乃仲达之子,岂不知兵法?若见地势掩映,必不肯追。司马昭收兵之故,从姜维口中说出。吾见魏兵累次断吾粮道,今却用此计诱之,可斩徐质矣。”此计殊妙。遂唤廖化吩咐如此如此,又唤张翼吩咐如此如此。二人领兵去了。一面令军士于路撒下铁蒺藜,寨外多排鹿角,示以久计。

  徐质连日引兵搦战,蜀兵不出。哨马报司马昭说:“蜀兵在铁笼山后,用木牛流马搬运粮草,木牛流马,又于此一提。照应一百二回中事。以为久计,只待羌兵策应。”昭唤徐质曰:“昔日所以胜蜀者,因断彼粮道也。今蜀兵在铁笼山后运粮,汝今夜引兵五千,断其粮道,蜀兵自退矣。”不出姜维所料。徐质领令,初更时分,引兵望铁笼山来,果见蜀兵二百余人,驱百余头木牛流马,装载粮草而行。魏兵一声喊起,徐质当先拦住。蜀兵尽弃粮草而走。质分兵一半,押送粮草回寨,自引兵一半追来。追不到十里,前面车仗横截去路。质令军士下马拆开车仗,只见两边忽然火起。善学丞相火攻,是好徒弟。质急勒马回走,后面山僻窄狭处,亦有车仗截路,火光迸起。质等冒烟突火,纵马而出。一声炮响,两路军杀来,左有廖化,右有张翼,大杀一阵,魏兵大败。徐质奋死,只身而走,人困马乏,正奔走间,前面一枝兵杀到,乃姜维也。质大惊无措,被维一槍刺倒座下马,徐质跌下马来,被众军乱刀砍死。质所分一半押粮兵,亦被夏侯霸所擒,尽降其众。

  霸将魏兵衣甲马匹,令蜀兵穿了,就令骑坐,打着魏军旗号,从小路径奔回魏寨来。魏军见本部兵回,开门放入,蜀兵就寨中杀起。此处用兵,直与武侯仿佛。司马昭大惊,慌忙上马走时,前面廖化杀来。昭不能前进,急退时,姜维引兵从小路杀到。昭四下无路,只得勒兵上铁笼山据守。原来此山只有一条路,四下皆险峻难上,其上惟有一泉,止够百人之饮。此时昭手下有六千人,被姜维绝其路口,绝其水道,可以奉答前番二城之火。山上泉水不敷,人马枯渴。昭仰天长叹曰:“吾死于此地矣!”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上方谷苦于有火,铁笼山苦于无水。前后相对。后人有诗曰:

  妙算姜维不等闲,魏师受困铁笼间。庞涓始入马陵道,项羽初围九里山。

  主簿王韬曰:“昔日耿恭受困,拜井而得甘泉。将军何不效之?”昭从其言,遂上山顶泉边再拜而祝曰:“昭奉诏来退蜀兵,若昭合死,令甘泉枯竭,昭自当刎颈,教部军尽降。如寿禄未终,愿苍天早赐甘泉,以活众命!”祝毕,泉水涌出,取之不竭,因此人马不死。此天助晋,非助魏也。看司马昭所祝,但为自己寿命祝耳,更无一语及魏事。

  却说姜维在山下困住魏兵,谓众将曰:“昔日丞相在上方谷不曾捉住司马懿,吾深为恨。照应一百三回中事。今司马昭必被吾擒矣。”

  却说郭淮听知司马昭困于铁笼山上,欲提兵来。陈泰曰:“姜维会合羌兵,欲先取南安。今羌兵已到,羌兵之来,在陈泰口中虚写。省笔之法。将军若撤兵去救,羌兵必乘虚袭我后也。可先令人诈降羌人,于中取事。若退了此兵,方可救铁笼之围。”郭淮从之,遂令陈泰引五千兵,径到羌王寨内,解甲而入,不战而降便是假;带着五千兵来,一发是假。只好骗羌人,却骗蜀将不得。泣拜曰:“郭淮妄自尊大,常有杀泰之心,故来投降。郭淮军中虚实,某俱知之。只今夜愿引一军前去劫寨,便可成功。如兵到魏寨,自有内应。”迷当大喜,遂令俄何烧戈同陈泰来劫魏寨。俄何烧戈教泰降兵在后,令泰引羌兵为前部。是夜二更,竟到魏寨,寨门大开。陈泰一骑马先入。俄何烧戈骤马挺槍入寨之时,只叫得一声苦,连人带马跌在陷坑里。陈泰兵从后面杀来,郭淮从左边杀来,羌兵大乱,自相践踏,死者无数,生者尽降。俄何烧戈自刎而死。此人略胜迷当。郭淮、陈泰引兵直杀到羌人寨中。迷当大王急出帐上马时,被魏兵生擒活捉,来见郭淮。淮慌下马,亲去其缚,用好言抚慰曰:“朝廷素以公为忠义,今何故助蜀人也?”迷当惭愧伏罪。淮乃说迷当曰:“公今为前部,去解铁笼山之围,退了蜀兵,吾奏准天子,自有厚赐。”郭淮用计,亦与司马懿仿佛。迷当从之,遂引羌兵在前,魏兵在后,径奔铁笼山。维欲用羌人,羌人反为淮所用。惜哉!时值三更,先令人报知姜维。维大喜,教请入相见。魏兵多半杂在羌人部内,行到蜀寨前,维令大兵皆在寨外屯扎。迷当引百余人到中军帐前,姜维、夏侯霸二人出迎。魏将不等迷当开言,就从背后杀将起来。维大惊,急上马而走。羌、魏之兵一齐杀入,蜀兵四分五落,各自逃生。读至此,拍案一叹。维手无器械,腰间止有一副弓箭,走得慌忙,箭皆落了,只有空壶。维望山中而走,读者为姜维捏一把汗。背后郭淮引兵赶来。见维手无寸铁,乃骤马挺槍追之。看看至近,维虚拽弓弦,连响十余次。淮连躲数番,不见箭到,知维无箭,乃挂住钢槍,拈弓搭箭射之。又为姜维捏一把汗。维急闪过,顺手接了,就扣在弓弦上,待淮追近,望面门上尽力射去,淮应弦落马。得此一箭,稍快人意。维勒回马来杀郭淮,魏军骤至。维下手不及,只掣得淮槍而去。魏兵不敢追赶,急救淮归寨,拔出箭头,血流不止而死。司马昭下山引兵追赶,半途而回。夏侯霸随后逃至,与姜维一齐奔走。维折了许多人马,一路收扎不住,自回汉中。虽然兵败,却射死郭淮,杀死徐质,挫动魏国之威,将功补罪。以上按下蜀汉,专叙魏国。

  却说司马昭犒劳羌兵,发遣回国去讫,班师还洛阳,与兄司马师专制朝权,群臣莫敢不服。魏主曹芳每见师入朝,战栗不已,如针刺背。令人追想献帝见曹操时。一日,芳设朝,见师挂剑上殿,慌忙下榻迎之。师笑曰:“岂有君迎臣之礼也,请陛下稳便。”须臾,群臣奏事,司马师俱自剖断,并不启奏魏主。少时朝退,师昂然下殿,乘车出内,前遮后拥,不下数千人马。写得司马师声势,依然曹操当年。芳退入后殿,顾左右止有三人:乃太常夏侯玄,中书令李丰,李丰有二,李严之子亦名丰,乃蜀之李丰也。今之李丰,则魏之李丰。光禄大夫张缉,缉乃张皇后之父,曹芳之皇丈也。令人追念伏完。芳叱退近侍,同三人至密室商议。芳执张缉之手而哭曰:“司马师视朕如小儿,觑百官如草芥,社稷早晚必归此人矣!”言讫大哭。令人追念献帝告董承之语。李丰奏曰:“陛下勿忧。臣虽不才,愿以陛下之明诏,聚四方之英杰,以剿此贼。”夏侯玄奏曰:“臣叔夏侯霸降蜀,因惧司马兄弟谋害故耳。照应一百七回中书。今若剿除此贼,臣叔必回也。臣乃国家旧戚,安敢坐视奸贼乱国,愿同奉诏讨之。”芳曰:“但恐不能耳。”三人哭奏曰:“臣等誓当同心灭贼,以报陛下!”令人追念马腾等誓词。芳脱下龙凤汗衫,咬破指尖,写了血诏,授与张缉,令人追念献帝赐衣带诏时。乃嘱曰:“朕祖武皇帝诛董承,盖为机事不密也。如此报应,妙在教他子孙自说出来。卿等须谨细,勿泄于外。”丰曰:“陛下何出此不利之言?臣等非董承之辈,司马师安比武祖也?曹芳以武祖比师,便为司马氏篡位之兆。陛下勿疑。”

  三人辞出,至东华门左侧,正见司马师带剑而来,从者数百人,皆持兵器。三人立于道旁。令人追念董承遇曹操时。师问曰:“汝三人退朝何迟?”李丰曰:“圣上在内廷观书,我三人侍读故耳。”师曰:“所看何书?”乃看汉史衣带诏故事。丰曰:“乃夏、商、周三代之书也。”师曰:“上见此书,问何故事?”丰曰:“天子所问伊尹扶商、周公摄政之事,我等皆奏曰:‘今司马大将军,即伊尹、周公也。’”不欲学伊尹、周公,却欲学舜、禹受禅耳。师冷笑曰:“汝等岂将吾比伊尹、周公!其心实指吾为王莽、董卓!”何不竟说曹操。三人皆曰:“我等皆将军门下之人,安敢如此?”师大怒曰:“汝等乃口谀之人!适间与天子在密室中所哭何事?”曹芳左右都是司马氏心腹,却于司马师口中见之。三人曰:“实无此状。”师叱曰:“汝三人泪眼尚红,笔有在后文追染前文者,此类是也。如何抵赖?”夏侯玄知事已泄,乃厉声大骂曰:“吾等所哭者,为汝威震其主,将谋篡逆耳!”师大怒,叱武士捉夏侯玄。玄揎拳裸袖,径击司马师,不是厮打的事。却被武士擒住。师令将各人搜检,于张缉身畔搜出一龙凤汗衫,上有血字。比董承事又泄漏得快。左右呈与司马师。师视之,乃密诏也。诏曰:

  司马师弟兄,共持大权,将图篡逆。所行诏制,皆非朕意。各部官兵将士,可同仗忠义,讨灭贼臣,匡扶社稷。功成之日,重加爵赏。献帝手诏,在董承眼中叙出;曹芳手诏,在司马师眼中叙出,又自不同。

  司马师看毕,勃然大怒曰:“原来汝等正欲谋害吾兄弟,情理难容!”遂令将三人腰斩于市,灭其三族。令人追念董承等七人遇害之时。三人骂不绝口。比临东市中,牙齿尽被打落,各人含糊数骂而死。令人追念吉平截指之时。

  师直入后宫。魏主曹芳正与张皇后商议此事。皇后曰:“内廷耳目甚多,倘事泄露,必累妾矣!”令人追念伏后、董妃语。正言间,忽见师入,皇后大惊。师按剑谓芳曰:“臣父立陛下为君,功德不在周公之下。臣事陛下,亦与伊尹何别乎?曹操自比文王,今司马自比伊、周。前后一辙。今反以恩为仇,以功为过,欲与二三小臣,谋害臣兄弟,何也?”芳曰:“朕无此心。”师袖中取出汗衫,掷之于地曰:“此谁人所作耶?”亲笔现在,如何抵赖?芳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战栗而答曰:“此皆为他人所逼故也。朕岂敢兴此心?”师曰:“妄诬大臣造反,当加何罪?”自然反坐,有何理说!芳跪告曰:“朕合有罪,望大将军恕之!”情甘罪责,所供是实。师曰:“陛下请起。“陛下”二字之下,忽接“请起”,自有陛下以来,未有如此之没体面者也。国法未可废也。”不当曰国法,竟当曰家法耳。乃指张皇后曰:“此是张缉之女,理当除之!”芳大哭求免,师不从,叱左右将张后捉出,至东华门内,用白练绞死。令人追念华歆破壁取伏后时。后人有诗曰:

  当年伏后出宫门,跌足哀号别至尊。司马今朝依此例,天教还报在儿孙。

  次日,司马师大会群臣曰:“今主上荒淫无道,亵近娼优,听信谗言,闭塞贤路:其罪甚于汉之昌邑,不能主天下。吾谨按伊尹、霍光之法,别立新君,以保社稷,以安天下,如何?”此时不学曹操,不学曹丕,又学董卓矣。觉第四回中事,于此又现。众皆应曰:“大将军行伊、霍之事,所谓应天顺人,谁敢违命?”此时更无丁原、袁绍其人。师遂同多官入永宁宫,奏闻太后。太后曰:“大将军欲立何人为君?”师曰:“臣观彭城王曹据,聪明仁孝,可以为天下之主。”太后曰:“彭城王乃老身之叔,今立为君,我何以当之?今有高贵乡公曹髦,乃文皇帝之孙;此人温恭克让,可以立之。卿等大臣从长计议。”一人奏曰:“太后之言是也。便可立之。”众视之,乃司马师宗叔司马孚也。师遂遣使往元城,召高贵乡公,据幼而髦长,故师利于立幼,因孚之言,勉从之耳。请太后升太极殿,召芳责之曰:“汝荒淫无度,亵近娼优,不可承天下;当纳下玺绶,复齐王之爵,目下起程,非宣召不许入朝。”芳泣拜太后,纳了国宝,乘王车大哭而去。只有数员忠义之臣,含泪而送。后人有诗曰:

  昔日曹瞒相汉时,欺他寡妇与孤儿。谁知四十余年后,寡妇孤儿亦被欺。

  却说高贵乡公曹髦,字彦士,乃文帝之孙,东海定王霖之子也。比曹芳又觉来历明白。当日司马师以太后命宣至,文武官僚,备銮驾于西掖门外拜迎。髦慌忙答礼。太尉王肃曰:“主上不当答礼。”髦曰:“吾亦人臣也,安得不答礼乎?”文武扶髦上辇入宫,髦辞曰:“太后诏命,不知为何?吾安敢乘辇而入?”遂步行至太极东堂。司马师迎着,髦先下拜,此时曹髦极其谦恭,后文仗剑出宫,只为更耐不得耳。师急扶起。问候已毕,引见太后。太后曰:“吾见汝年幼时,有帝王之相,汝今可为天下之主,务须恭俭节用,布德施仁,勿辱先帝也。”髦再三谦辞。师令文武请髦出太极殿,是日立为新君,改嘉平六年为正元元年,大赦天下,假大将军司马师黄钺,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带剑上殿。与曹操无异。文武百官,各有封赐。

  正元二年春正月,有细作飞报,说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以废主为名,起兵前来。司马师大惊。正是:

  汉臣曾有勤王志,魏将还兴讨贼师。

  未知如何迎敌,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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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回 文鸯单骑退雄兵 姜维背水破大敌

  今人读董卓之废汉帝,未有不怒者也;读司马师之废魏王,未有不喜者也。今人读曹操之弒伏后,未有不怒者也;读司马师之弒张后,未有不喜者也。何也?为曹氏之报宜尔也。虽然,弒后废帝,不可以训。操为汉贼,师亦为魏贼,为汉臣者当为汉讨贼,为魏臣者安得不为魏讨贼乎?故毋丘俭之挥泪,文钦之起兵,文鸯之力战,作史者皆特书以予之。

  魏之逼汉,即以司马氏之逼魏者报之矣。若司马氏之逼魏,岂得独无报乎?曰:有报。报之以金墉之祸,报之以金墉之祸,报之以青衣之辱,报之以牺牛之易,报之以刘宋之篡也。然司马昭有后,司马师无后。有后则报之于子孙,无后则当报之于其身。而司马师独以病终,将奈何?曰:眼珠迸出,亦可以当显戮也已。

  姜维三伐中原,在曹芳既废、司马师既死之后。夫师既死,则有隙可乘;芳既废,则亦有贼可讨也。然维之心,自为汉讨贼,初非为魏讨贼也。而以讨汉贼为念,亦不妨借讨魏贼以为名者,何哉?盖人方欲讨司马,我姑从其讨司马之名,而天方大讨曹,则我自行我讨曹之志耳。

  背水之阵,徐晃以之拒汉而不胜,武侯以之拒曹而胜,姜维用之,则视前而为三矣。疑兵之伏,武侯一以之退曹操于汉中,一以之退司马懿于祁山,邓艾用之,则亦视前而为三矣。此用彼法,彼用此法,或不皆得,或皆得,或皆得,各各不同。读之不厌其复。

  却说魏正元二年正月,扬州都督、镇东将军、领淮南军马毋丘俭,字仲闻,河东闻喜人也。以其能讨贼,故存其官,并书其地,书其字。闻司马师擅行废立之事,心中大怒。长子毋丘甸曰:“父亲官居方面,司马师专权废主,国家有累卵之危,安可宴然自守?”与马腾父子相同。俭曰:“吾儿之言是也。”遂请刺史文钦商议。钦乃曹爽门下客。为后尹大目追赶一段伏笔。当日闻俭相请,即来参谒。俭邀入后堂,礼毕,说话间,俭流泪不止。钦问其故,俭曰:“司马师专权废主,天地反复,安得不伤心乎?”前董承与马腾语都有反挑,今毋丘俭与文钦语只是直说。钦曰:“都督镇守方面,若肯仗义讨贼,钦愿舍死相助。钦中子文淑,小字阿鸯,有万夫不当之勇,常欲杀司马师兄弟,与曹爽报仇。今可令为先锋。”又是一个好儿子,不减马超。俭大喜,实时酹酒为誓。二人诈称太后有密诏,令淮南大小官兵将士,皆入寿春城,立一坛于西,宰白马歃血为盟,宣言司马师大逆不道,今奉太后密诏,令尽起淮南军马,仗义讨贼。与曹操矫诏讨董卓时相似。众皆悦服。俭提六万兵,屯于项城。文钦领兵二万,在外为游兵,往来接应。俭移檄诸郡,令各起兵相助。

  却说司马师左眼肉瘤,不时痛痒,瘤者,身之赘肉也。师之视君亦如此矣。乃命医官割之,以药封闭,连日在府养病。忽闻淮南告急,乃请太尉王肃商议。肃曰:“昔关云长威震华夏,孙权令吕蒙袭取荆州,抚恤将士家属,因此关公军势瓦解。七十五回中事,于此一提。今淮南将士家属皆在中原,可急抚恤,更以兵断其归路,必有土崩之势矣。”师曰:“公言极善。但吾新割目瘤,不能自往。若使他人,心又不稳。”时中书侍郎钟会在侧,此处钟会出现。进言曰:“淮、楚兵强,其锋甚锐,若遣人领兵去退,多是不利。倘有疏虞,则大事废矣。”师蹶然起曰:“非吾自在,不可破贼!”遂留弟司马昭守洛阳,总摄朝政。师乘软舆,带病东行。令镇东将军诸葛诞总督豫州诸军,从安风津取寿春;又令征东将军胡遵,领青州诸军,出谯、宋之地,绝其归路;又遣荆州刺史、监军王基,领前部兵先取镇南之地。师领大军,屯于襄阳,聚文武于帐下商议。光禄勋郑褒曰:“毋丘俭好谋而无断,文钦有勇而无智。今大军出其不意,江、淮之卒锐气正盛,不可轻敌,只宜深沟高垒,以挫其锐。此亚夫之长策也。”一个说守。监军王基曰:“不可。淮南之反,非军民思乱也,皆因毋丘俭势力所逼,不得已而从之。若大军一临,必然瓦解。”一个说战。师曰:“此言甚妙。”遂进兵于隐(水字旁隐)水之上,中军屯于隐(水字旁隐)桥。基曰:“南顿极好屯兵,可提兵星夜取之。若迟,则毋丘俭必先至矣。”不惟要战,又要速战。师遂令王基领前部兵来南顿城下寨。

  却说毋丘俭在项城,闻知司马师自来,乃聚众商议。先锋葛雍曰:“南顿之地,依山傍水,极好屯兵;若魏兵先占,难以驱遣,可速取之。”葛雍所料,已为王基所料。俭然其言,起兵投南顿来。正行之间,前面流星马报说:“南顿已有人马下寨。”俭不信,自到军前视之,果然旌旗遍野,营寨齐整。俭回到军中,无计可施。忽哨马飞报:“东吴孙峻,提兵渡江袭寿春来了。”孙峻之来,却用虚写。俭大惊曰:“寿春若失,吾归何处!”是夜退兵于项城。司马师见毋丘俭军退,聚多官商议。尚书傅嘏曰:“今俭兵退者,忧吴人袭寿春也,必回项城分兵拒守。将军可令一军取乐嘉城,一军取项城,一军取寿春,则淮南之卒必退矣。兖州刺史邓艾,足智多谋,又在傅嘏口中写一邓艾。若领兵径取乐嘉,更以重兵应之,破贼不难也。”师从之,急遣使持檄文,教邓艾起兖州之兵破乐嘉城。师随后引兵到彼会合。

  却说毋丘俭在项城,不时差人去乐嘉城哨探,只恐有兵来。请文钦到营共议,钦曰:“都督勿忧。我与拙子文鸯只消五千兵,取保乐嘉城。”俭大喜。钦父子引五千兵投乐嘉来。前军报说:“乐嘉城西皆是魏兵,约有万余。遥望中军,白旄黄钺,皂盖朱幡,簇拥虎帐,内竖一面锦绣‘师’字旗,必是司马师也,安立营寨,尚未完备。”时文鸯悬鞭立于父侧,闻知此语,乃告父曰:“趁彼营寨未成,可分兵两路,左右击之,可全胜也。”钦曰:“何时可去?”鸯曰:“今夜黄昏,父引二千五百兵,从城南杀来;儿引二千五百兵,从城北杀来:三更时分,要在魏寨会合。”此之谓父子兵。钦从之,当晚分兵两路。

  且说文鸯年方十八岁,身长八尺,全装惯甲,腰悬钢鞭,绰槍上马,遥望魏寨而进。是夜司马师兵到乐嘉,立下营寨,等邓艾未至,师为眼下新割肉瘤,疮口疼痛,卧于帐中,令数百甲士环立护卫。三更时分,忽然寨内喊声大震,人马大乱。师急问之,人报曰:“一军从寨北斩围直入,为首一将,勇不可当!”文鸯之来,先在众将眼中、司马师耳中虚写。师大惊,心如火烈,眼珠从肉瘤疮口内迸出,想其怒目视曹芳之时,当受此报。血流遍地,疼痛难当;又恐有乱军心,只咬被头而忍,被皆咬烂。做逆贼有何便宜?原来文鸯军马先到,一拥而进,在寨中左冲右突,所到之处,人不敢当,有相拒者,槍挑鞭打,无不被杀。此处方实写文鸯。鸯只望父到,以为外应,并不见来。数番杀到中军,皆被弓弩射回。鸯直杀到天明,只听得北边鼓角喧天,邓艾之来,先在文鸯耳中、众军眼中虚写。鸯回顾从者曰:“父亲不在南面为应,却从北至,何也?”妙在不知是邓艾。鸯纵马看时,只见一军行如猛风,为首一将乃邓艾也,跃马横刀大呼曰:“反贼休走!”此处方写是邓艾。鸯大怒,挺槍迎之。战有五十合,不分胜败。写文鸯,又写邓艾。正鬬间,魏兵大进,前后夹攻。鸯部下兵,乃各自逃散,只文鸯单人独马冲开魏兵,望南而走。背后数百员魏将,抖擞精神,骤马追来。将至乐嘉桥边,看看赶上。鸯忽然勒回马,大喝一声,直冲入魏将阵中来;钢鞭起处,纷纷落马,各各倒退。鸯复缓缓而行。写文鸯如生龙活虎。魏将聚在一处,惊讶曰:“此人尚敢退我等之众耶!可并力追之!”于是魏将百员,复来追赶。鸯勃然大怒曰:“鼠辈何不惜命也!”提鞭拨马,杀入魏将丛中,用鞭打死数人,复回马缓辔而行。文鸯之勇,直与常山赵云仿佛相似。魏将连追四五番,皆被文鸯一人杀退。总收一句,省笔。后人有诗曰:

  长板当年独拒曹,子龙从此显英豪。乐嘉城内争锋处,又见文鸯胆气高。

  原来文钦被山路崎岖,迷入谷中,行了半夜,比及寻路而出,天色已晓,文鸯人马不知所向,只见魏兵大胜,钦不战而退。老子殊梦梦。魏兵乘势追杀,钦引兵望寿春而走。

  却说魏殿中校尉尹大目,乃曹爽心腹之人,因爽被司马懿谋杀,故事司马师,照应一百七回中事。常有杀师报爽之心,又素与文钦交厚。今见师眼瘤突出,不能动止,乃入帐告曰:“文钦本无反心,今被毋丘俭逼迫,以致如此。某去说之,必然来降。”此是赚司马师语。师从之。大目顶盔惯甲,乘马来赶文钦,看看赶上,乃高声大叫曰:“文刺史见尹大目么?”钦回头视之,大目除盔放于鞍鞒之前,以鞭指曰:“文刺史何不忍耐数日也?”此是大目知师将亡,故来留钦。钦不解其意,厉声大骂,便欲开弓射之。文钦如此有粗无细,干得甚事!大目大哭而回。文钦收聚人马奔寿春时,已被诸葛诞引兵取了;欲复回项城时,胡遵、王基、邓艾三路兵皆到。钦见势危,遂投东吴孙峻去了。文钦之投吴,如夏侯霸之投蜀。

  却说毋丘俭在项城内,听知寿春已失,文钦势败,城外三路兵到,俭遂尽撤城中之兵出战,正与邓艾相遇。俭令葛雍出马,与艾交锋,不一合,被艾一刀斩之,引兵杀过阵来。毋丘俭死战相拒。江淮兵大乱。胡遵、王基引兵四面夹攻。毋丘俭敌不住,引十余骑夺路而走。前至慎县城下,县令宋白开门接入,设席待之。俭大醉,被宋白令人杀了,将头献与魏兵。于是淮南平定。此时文钦去了,毋丘俭死了,惟文鸯不知下落。妙在此处不即叙明,留在后文始见。

  司马师卧病不起,唤诸葛诞入帐,赐以印绶,加为镇东大将军,都督扬州诸路军马;一面班师回许昌。师目痛不止,每夜只见李丰、张缉、夏侯玄三人立于榻前。与曹操临终见伏完等二十余人,正复相似。师心神恍惚,自料难保,遂令人往洛阳取司马昭到。昭哭拜于床下。师遗言曰:“吾今权重,虽欲卸肩,不可得也。汝继我为之,大事切不可轻托他人,自取灭族之祸。”言讫,以印绶付之,泪流满面。昭急欲问时,师大叫一声,眼睛迸出而死。两目俱出,此目无天子之报。时正元二年二月也。于是司马昭发丧,申奏魏主曹髦。髦遣使持诏到许昌,即命暂留司马昭屯军许昌,以防东吴。昭心中犹豫未决,钟会曰:“大将军新亡,人心未定,将军若留守于此。万一朝廷有变,悔之何及?”司马昭之有钟会,犹曹操之有贾诩、郭嘉耳。昭从之,即起兵还屯洛水之南。髦闻之大惊。太尉王肃奏曰:“昭既继其兄掌大权,陛下可封爵以安之。”髦遂命王肃持诏,封司马昭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昭入朝谢恩毕。自此中外大小事情,皆归于昭。去一司马师,又来司马昭。○以下按下魏事,再叙蜀汉。

  却说西蜀细作哨知此事,报入成都。姜维奏后主曰:“司马师新亡,司马昭初握重权,必不敢擅离洛阳。臣请乘间伐魏,以复中原。”后主从之,遂命姜维兴师伐魏。维到汉中,整顿人马。征西大将军张翼曰:“蜀地浅狭,钱粮浅薄,不宜远征。不如据险守分,恤军爱民,此乃保国之计也。”前文官谏,今武臣亦谏。维曰:“不然。昔丞相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然且六出祁山以图中原。不幸半途而丧,以致功业未成。将前事一提。今吾既受丞相遗命,当尽忠保国,以继其志,虽死而无恨也。亦学武侯“死而后已”之语。今魏有隙可乘,不就此时伐之,更待何时?”夏侯霸曰:“将军之言是也。曹芳既废,夏侯玄既死,霸之意在报仇,故主于必战。可将轻骑先出枹罕。若得洮西南安,则诸郡可定。”张翼曰:“向者不克而还,皆因军出甚迟也。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今若火速进兵,使魏人不能提防,必然全胜矣。”张翼之意,不战则竟不战,欲战必速战矣。

  于是姜维引兵五万,望枹罕进发。此是三伐中原。兵至洮水,守边军士报知雍州刺史王经、征西将军陈泰。王经先起马步兵七万来迎。姜维分付张翼如此如此,又分付夏侯霸如此如此。二人领计去了。维乃自引大军背洮水列阵。妙,所谓“置死地而后生”也。王经自变量员牙将出而问曰:“魏与吴、蜀,已成鼎足之势,汝累次入寇,何也?”维曰:“司马师无故废主,邻邦理宜问罪,此句是客,此为魏报仇,乃夏侯霸之意也。何况仇敌之国乎?”一句是主,此为汉报仇,乃姜维之意也。经回顾张明、花永、刘达、朱芳四将曰:“蜀兵背水为阵。败则皆没于水矣。姜维骁勇,汝四将可战之。彼若退动,便可追击。”四将分左右而出,来战姜维。维略战数合,拨回马望本阵中便走。王经大驱士马,一齐赶来。维引兵望着洮水而走。将次近水,大呼将士曰:“事急矣!诸将何不努力!”此韩信破赵之计。众将一齐奋力杀回,魏兵大败。张翼、夏侯霸抄在魏兵之后,分两路杀来,把魏兵困在垓心。方知前吩咐之计,乃此计也。维奋武扬威,杀入魏军之中,左冲右突,魏兵大乱,自相践踏,死者大半,逼入洮水者无数,斩首万余,垒尸数里。此番大胜,又当得风便转。王经引败兵百骑,奋力杀出,径往狄道城而走,奔入城中,闭门保守。姜维大获全功,犒军已毕,便欲进兵攻打狄道城。张翼谏曰:“将军功绩已成,威声大震,可以止矣。今若前进,傥不如意,正如画蛇添足也。”维曰:“不然。向者兵败,尚欲进取,纵横中原。今日洮水一战,魏人胆裂,吾料狄道唾手可得。汝勿自堕其志也。”本欲不胜不止,却弄出不败不止。张翼再三劝谏,维不从,遂勒兵来取狄道城。

  却说雍州征西将军陈泰,正欲起兵与王经报兵败之仇,忽兖州刺史邓艾引兵到。泰接着,礼毕,艾曰:“今奉大将军之命,特来助将军破敌。”泰问计于邓艾。艾曰:“洮水得胜,若招羌人之众,东争关陇,传檄四郡,此吾兵之大患也。今彼不思如此,却图狄道城,其城垣坚固,急切难攻,空劳兵费力耳。吾今陈兵于项岭,然后进兵击之,蜀兵必败矣。”写邓艾有谋,以“凤兮”自许,亦殊不愧。陈泰曰:“真妙论也。”遂先拨二十队兵,每队五十人,尽带旌旗鼓角烽火之类,日伏夜行,去狄道城东南高山深谷之中埋伏之,待兵来,一齐鸣鼓吹角为应,夜则举火放炮以惊之。此武侯在汉中惊曹操之计。调度已毕,专候蜀兵到来。于是陈泰、邓艾,各引二万兵相继而进。

  却说姜维围住狄道城,令兵八面攻之,连攻数日不下,心中郁闷,无计可施。是日黄昏时分,忽三五次流星马报说:“有两路兵来,旗上明书大字,一路是征西将军陈泰,一路是兖州刺史邓艾。”维大惊,遂请夏侯霸商议。霸曰:“吾向尝为将军言:邓艾自幼深明兵法,善晓地理。应一百七回语。今领兵到,颇为劲敌。”维曰:“彼军远来,我休容他住脚,便可击之。”乃留张翼攻城,命夏侯霸引兵迎陈泰。维自引兵来迎邓艾。行不到五里,忽然东南一声炮响,鼓角震地,火光冲天。维纵马看时,只见周围皆是魏兵旗号。维大惊曰:“中邓艾之计矣!”遂传令,教夏侯霸、张翼各弃狄道而退。邓艾先声足以夺人,非艾声足以惊姜维,因有夏侯霸之言为之先耳。于是蜀兵皆退于汉中。维自断后,只听得背后鼓声不绝。维退入剑阁之时,方知火鼓二十余处,皆虚设也。维收兵退屯于钟提。

  且说后主因姜维有洮西之功,降诏封维为大将军。维受了职,上表谢恩毕,再议出师伐魏之策。正是:

  成功不必添蛇足,讨贼犹思奋虎威。

  不知此番北伐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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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回 邓士载智败姜伯约 诸葛诞义讨司马昭

  姜维一伐中原之后,间之以丁奉破魏之事;二伐中原之后,间之以文鸯反魏之事;而三伐、四伐,更无他事以间之者,何也?牛头山之战,全乎败者也;铁笼山之战,初胜而终败者也;洮西之战,则全乎胜者也。不全乎胜则士气沮,全乎胜则士气锐。锐则可以及锋而用焉。此四伐之师,所以继三伐而即出欤?

  邓艾有“五必出”说以料蜀,姜维亦有“五可胜”之说以料魏,彼此若合符节,而料其出则果出,料其胜则不必果胜,则以维之所料,已为艾之所料故也。故知己而不知彼之亦足以知己,则不得谓之知己;知彼而不知彼之亦料我之知彼,则不得谓之知彼。

  四伐之败与一伐等。盖一伐之役,句安陷焉;四伐之役,张嶷死焉。其失固相类也。然为国讨贼,虽败犹荣。一伐之时,未学武侯之自贬;四伐之后,亦学武侯之自责。君子于其败而哀其遇,于其贬而怜其心。

  有毋丘俭之讨司马师于前,又有诸葛诞之讨司马昭于后,两人皆魏之忠臣也。诸葛兄弟三人,分事三国。人谓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不知狗亦不易为矣。高帝以功臣比之功狗;蒯通曰:“桀犬吠尧。”亦自比于狗;赵盾曰:“君之獒不若臣之獒。”亦自比家将于狗。若后世无义之徒,正狗之不如耳。

  司马昭之攻诸葛诞也,贾充劝其挟太后、天子以亲征,此则从前未有之事矣。曹操南征北伐,岂尝挟献帝而俱行乎?其挟帝而俱行,惟许田射鹿之时则有之;至于挟太后而俱行,则又何尝有之乎?曹操所不为而司马昭为之者,恐我出而天子在内,则曹芳之血诏,亦曹髦之所欲发也,故必挟天子而后可以无恐也。又恐天子虽在外而太后在内,则太后之诏可请,而城门可闭,亦未必无曹爽故可也,故必挟太后而后可以无恐也。凡乱臣贼子,欲效前人之所为,往往较前人之心又加危,较前人之心又加慎。嗟乎!人之窃弄威福,亦欲安意肆志以自娱乐耳;乃防患虑祸,岌岌不宁以至于如此。人亦何乐而为乱臣贼子也哉?

  却说姜维退兵屯于钟堤,魏兵屯于狄道城外。王经迎接陈泰、邓艾入城,拜谢解围之事,设宴相待,大赏三军。泰将邓艾之功,申奏魏主曹髦。髦封艾为安西将军,假节领护东羌校尉,同陈泰屯兵于雍、凉等处。邓艾上表谢恩毕,陈泰设宴与邓艾拜贺曰:“姜维夜遁,其力已竭,不敢再出矣。”先写陈泰料敌不中。以反衬邓艾之智。艾笑曰:“吾料蜀兵其必出有五。”邓艾居然将才。泰问其故。艾曰:“蜀兵虽退,终有乘胜之势;知彼之壮。吾兵终有弱败之实:知己之沮。其必出一也。蜀兵皆是孔明教演精锐之兵,容易调遣;知彼之利。吾将不时更换,军又训练不熟:知己之钝。其必出二也。蜀人多以船行,知彼之逸。吾军皆在旱行,知己之劳。劳逸不同:其必出三也。狄道、陇西、南安、祁山四处皆是守战之地,蜀人或声东击西,指南攻北,吾兵必须分头把守;知己之分而小。蜀兵合为一处而来,以一分当我四分:知彼之合而大。其必出四也。若蜀兵自南安、陇西,则可取羌人之谷为食;若出祁山,则有麦可就食:知彼之粮易于我。但言知彼,而知己在其中。其必出五也。”陈泰叹服曰:“公料敌如神,蜀兵何足虑哉!”于是陈泰与邓艾结为忘年之交。如程普之服周郎。艾遂将雍、凉等处之兵,每日操练;各处隘口,皆立营寨,以防不测。以上按下魏国一边,以下再叙蜀汉一边。

  却说姜维在钟堤大设筵宴,会集诸将,商议伐魏之事。令史樊建谏曰:“将军屡出,未获全功。今日洮西之战,魏人既服威名,何故又欲出也?万一不利,前功尽弃。”维曰:“汝等只知魏国地宽人广,急不可得,却不知攻魏者有五可胜。”邓艾“五必出”,姜维“五可胜”,彼此若合符节。众问之。维答曰:“彼洮西一败,挫尽锐气;吾兵虽退,不曾损折。今若进兵,一可胜也。邓艾所言“一必出”,维亦算在第一。吾兵船载而进,不致劳困,彼兵从旱地来迎,二可胜也。邓艾所言“三必出”,维却算在第二。吾兵久经训练之众;彼皆鸟合之徒,不曾有法度,三可胜也。邓艾所言“二必出”,维却算在第三。吾兵自出祁山,抄掠秋谷为食,四可胜也。邓艾所言“五必出”,维却算在第四。彼兵虽各守备,军刀分开,吾兵一处而去,彼安能救?五可胜也。邓艾所言“四必出”,维却算在第五。不在此时伐魏,更待何时耶?”夏侯霸曰:“艾年虽幼,而机谋深远,近封为安西将军之职,必于各处准备,非同往日矣。”维但能料其兵,霸则能料其将。维厉声曰:“吾何畏彼哉!公等休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吾意已决,必先取陇西。”众不敢谏。

  维自领前部,令众将随后而进。于是蜀兵尽离钟堤,杀奔祁山来。此是四伐中原。哨马报说魏兵已先在祁山立下九个寨棚。维不信,自变量骑凭高望之,果见祁山九寨势如长蛇,首尾相顾。维回顾左右曰:“夏侯霸之言,信不诬矣。此寨形势绝妙,止吾师诸葛丞相能之。今观邓艾所为,不在吾师之下。”在姜维眼中、口中,写一邓艾。然亦未见其人,但见其营,尚是虚写。遂回本寨,唤诸将曰:“魏人既有准备,必知吾来矣。吾料邓艾必在此间。猜得着。汝等可虚张吾旗号,据此谷口下寨,每日令百余骑出哨,每出哨一回,换一番衣甲旗号,按青、黄、赤、白、黑五方旗帜更换。示兵之多,以疑之。吾却提大兵偷出董亭,径袭南安去也。”亦是好算。遂令鲍素屯于祁山谷口,维尽率大兵望南安进发。

  却说邓艾知蜀兵出祁山,早与陈泰下寨准备,见蜀兵连日不来搦战,一日五番哨马出寨,或十里、或十五里而回。艾凭高望毕,慌入帐与陈泰曰:“姜维不在此间,一个说邓艾必在此间,果然在此间;一个说姜维不在此间,果然不在此间。两个猜得都着,是对手拳头。必取董亭袭南安去了。料得如此。出寨哨马只是这几匹,更换衣甲,往来哨探,其马皆困乏,主将必无能者。陈将军可引一军攻之,其寨可破也。破了寨栅,便引兵袭董亭之路,先断姜维之后。先破前寨,却断后路,算出陈泰两路兵来。吾当先引一军救南安,径取武城山。若先占此山头,姜维必取上邽。上邽有一谷,名曰段谷,地狭山险,正好埋伏。彼来争武城山时,吾先伏两军于段谷,破维必矣。”先到武城,却伏段谷,又算出自己两路兵来。泰曰:“吾守陇西二三十年,未尝如此明察地理。公之所言,真神算也。公可速去。吾自攻此处寨栅。”于是邓艾引军星夜倍道而行,径到武城山。下寨已毕,蜀兵未到,即令子邓忠,邓忠于此出现。与帐前校尉师綦,各引五千兵,先去段谷口埋伏,如此如此而行。二人受计而去。艾令偃旗息鼓,以待蜀兵。

  却说姜维从董亭望南安而来,至武城山前,谓夏侯霸曰:“近南安有一山,名武城山,若先得了,可夺南安之势。只恐邓艾多谋,必先提防。”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杀人。正疑虑间,忽然山上一声炮响,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旌旗遍竖,皆是魏兵。中央风飘起一黄旗,大书“邓艾”字样。又未见其人,先见其旗。又只在姜维眼中虚写。蜀兵大惊。山上数处精兵杀下,势不可当,前军大败。维急率中军人马去救时,魏兵已退。恶甚。维直来武城山下搦邓艾战,山上魏兵并不下来。恶甚。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维令军士辱骂,至晚方欲退军,山上鼓角齐鸣,却又不见魏兵下来。恶甚。又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维欲上山冲杀,山上炮石甚严,不能得进。守至三更欲回,山上鼓角又鸣。恶甚。又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维移兵下山屯扎。比及令军搬运木石,方欲竖立为寨,山上鼓角又鸣,魏兵骤至。三番不下来,此处却突如其来。蜀兵大乱,自相践踏,退回旧寨。次日,姜维令军士运粮草车仗,至武城山穿连排定,欲立起寨栅,以为屯兵之计。是夜二更,邓艾令五百人各执火把,分两路下山,三番不下来,此处又突如其来。放火烧车仗。两兵混杀了一夜,营寨又立不成。维复引兵退,再与夏侯霸商议曰:“南安未得,不如先取上邽。上邽乃南安屯粮之所,若得上邽,南安自危矣。”姜维亦料到此,但先为邓艾料去了。毕竟邓艾是先猜先着。遂留霸屯于武城山。

  维尽引精兵猛将,径取上邽。行了一宿,将及天明,见山势狭峻,道路崎岖,乃问乡导官曰:“此处何名?”答曰:“段谷。”维大惊曰:“其名不美!‘段谷’者,‘断谷’也。倘有人断其谷口,如之奈何?”读书至此,令人一吓。几为落凤坡、罾口川之续矣。正踌躇未决,忽报前军来报:“山后尘头大起,必有伏兵。”维急令退兵,师纂、邓忠两军杀出。维且战且走,前面喊声大震,邓艾引兵杀到,三路夹攻,蜀兵大败。幸得夏侯霸引兵杀到,魏兵方退,救了姜维。欲再往祁山,霸曰:“祁山寨已被陈泰打破,鲍素阵亡,全寨人马皆退回汉中去了。”陈泰打寨,在夏侯霸口中虚写。省笔之法。维不敢取董亭,急投山僻小路而回。后面邓艾急追,维令诸军前进,自为断后。正行之际,忽然山中一军突出,乃魏将陈泰也。魏兵一声喊起,将姜维因在核心。维人马困乏,左冲右突,不能得出。荡寇将军张嶷闻姜维受困,自变量百骑杀入重围,维因乘势杀出。嶷被魏兵乱箭射死。维得脱重围,复回汉中,因感张嶷忠勇,没于王事,乃表赠其子孙。于是蜀中将士多有阵亡者,皆归罪于姜维。维照武侯街亭旧例,乃上表自贬为后将军,行大将军事。抄旧文章,只是不如原稿。以上按下蜀汉一边,以下再叙魏国一边。

  却说邓艾见蜀兵退尽,乃与陈泰设宴相贺,大赏三军。泰表邓艾之功。司马昭遣使持节,加艾官爵,赐印绶;并封其子邓忠为亭侯。

  时魏主曹髦,改正元三年为甘露元年。司马昭自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出入常令三千铁甲骁将前后簇拥,以为护卫;宛然董卓变相。一应事务,不奏朝廷,就于相府裁处。宛然曹操后身。自此,常怀篡逆之心。有一心腹人姓贾,名充,字公闾,及故建威将军贾逵之子,为昭府下长史。充语昭曰:“今主公掌握大柄,四方人心必然未安,且当暗访,然后徐图大事。”昭曰:“吾正欲如此。汝可为我东行,只推慰劳出征军士为名,以探消息。”贾充领命,径到淮南,入见镇东大将军诸葛诞。诞字公休,乃琅琊南阳人,即武侯之族弟也。兄弟三人分事三国,亦大奇事。向仕于魏,因武侯在蜀为相,因此不得重用。后武侯身亡,诞在魏历重职,封高平侯,总摄两淮军马。补叙诸葛诞前事。当日贾充托名劳军,至淮南见诸葛诞。诞设宴待之。酒至半酣,充以言挑诞曰:“近来洛阳诸贤,皆以主上懦弱,不堪为君。司马大将军三世辅国,功德弥天,可以禅代魏统。未审钧意若何?”诞大怒曰:“汝乃贾豫州之子,世食魏禄,安敢出此乱言!”写得诸葛诞义形于辞,不愧武侯族弟。充谢曰:“某以他人之言告公耳。”诞曰:“朝廷有难,吾当以死报之。”说得凛凛烈烈。充默然。次曰辞归,见司马昭细言其事。昭大怒曰:“鼠辈安敢如此!”充曰:“诞在淮南,深得人心,又在贾充口中补写诸葛诞平日。久必为患,可速除之。”昭遂暗发密书与扬州刺史乐綝,一面遣使赍诏征诞为司空。诞得了诏书,己知是贾充告变,遂捉来使拷问。使者曰:“此事乐綝知之。”诞曰:“他如何得知?”使者曰:“司马将军已令人到扬州送密书与乐綝矣。”使者口中泄漏机密,妙在要言不烦。诞大怒,叱左右斩了来使,遂起部下兵千人,杀奔扬州来。将至南门,城门已闭,吊桥拽起。诞在城下叫门,城上并无一人回答。诞大怒曰:“乐綝匹夫,安敢如此!”遂令将士打城。手下十余骁骑,下马渡河,飞身上城,杀散军士,大开城门。于是诸葛诞引兵入城,乘风放火,杀至綝家。綝慌上楼避之。诞提剑上楼,大喝曰:“汝父乐进,昔日受魏国大恩!不思报本,反欲顺司马昭耶!”乐进为曹操旧将,于此提照出来。綝未及回言,为诞所杀。一面具表数司马昭之罪,使人申奏洛阳;申罪致讨,比毋丘俭更是烈烈。一面大聚两淮屯田户口十余万,并扬州新降兵四万余人,积草屯粮,准备进兵。又令长史吴纲送子诸葛靓入吴为质求援,务要合兵诛讨司马昭。志自可取,不必以成败论之。

  此时东吴丞相孙峻病亡,从弟孙綝辅政。綝字子通,为人强暴,杀大司马滕乱、将军李据、王惇等,顺笔带叙吴事。○杀诸葛恪用详叙,杀此三人用略叙。因此权柄皆归于綝。吴主孙亮虽然聪明,无可奈何。为后回孙綝废亮张本。于是吴纲将诸葛靓至石头城,入拜孙綝。綝问其故。纲曰:“诸葛诞乃蜀汉诸葛武侯之族弟也,不说诸葛瑾之弟,而独说武侯者,因孙峻杀诸葛瑾之子故也。有针线。向事魏国;今见司马昭欺君罔上,废主弄权,欲兴师讨之,而力不及,故特来归降。诚恐无凭,专送亲子诸葛靓为质。伏望发兵相助。”綝从其请,便遣大将全怿、全端为主将,于诠为合后,朱异、唐咨为先锋,文钦为乡导,起兵七万,分三队而进。吴纲回寿春报知诸葛诞。诞大喜,遂陈兵准备。

  却说诸葛诞表文到洛阳,司马昭见了大怒,欲自往讨之。贾充谏曰:“主公乘父兄之基业,恩德未及四海,今弃天子而去,若一朝有变,后悔何及!不如奏请太后及天子一同出征,可保无虞。”曹瞒但挟天子耳,贾充又教司马昭挟太后,愈出愈奇。昭喜曰:“此言正合吾意。”遂入奏太后曰:“诸葛诞谋反,臣与文武官僚计议停当,请太后同天子御驾亲征,以继先帝之遗意。”孙綝将诸葛诞儿子作当头,司马昭却将太后、天子带在军中作当头。太后畏惧,只得从之。次日,昭请魏主曹髦起程。髦曰:“大将军都督天下军马,任从调遣,何必朕自行也?”昭曰:“不然。昔日武祖纵横四海,文帝、明帝有包括字宙之志,并吞八荒之心,凡遇大敌,必须自行。然未闻奉母氏以行也。陛下正宜追配先君,扫清故孽,何自畏也?”髦畏威权,只得从之。昭遂下诏,尽起两都之兵二十六万,命镇南将军王基为正先锋,安东将军陈骞为副先锋,监军石苞为左军,兖州刺史周泰为右军,保护车驾,浩浩荡荡,杀奔淮南而来。

  东吴先锋朱异,引兵迎敌。两军对圆,魏军中王基出马,朱异来迎。战不三合,朱异败走。唐咨出马,战不三合,亦大败而走。王基驱兵掩杀,吴兵大败,退五十里下寨,报入寿春城中。诸葛诞自引本部锐兵,会合文钦并二子文鸯、文虎,文鸯前卷不知下落,此处却与文钦会在一处。雄兵数万,来敌司马昭。正是:

  方见吴兵锐气堕,又看魏将劲兵来。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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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一百十二回 救寿春于诠死节 取长城伯约鏖兵

  诸葛恪之进兵于新城,魏无衅之可窥;若孙綝之进兵于寿春,则乘魏之衅而动矣。毋丘俭之讨司马昭,犹惧吴之袭其后;若诸葛诞之讨司马昭,则吴且为之援矣。綝之事易于恪,诞之事易于俭,而迄无成功者,是綝之才不如恪,诞之才亦不如俭也。然吴有不降贼之将,则于诠一人为忠臣;魏有不降贼之兵,则诸葛诞数百人皆义士。君子谓吴之一人,可以愧吴之众人;而诞之数百人,愈以重诞之一人云。

  “威克厥爱”,为将之道固然,而用法太严,御人太酷,又必败之理也。朱异不杀,则吴将不至离心;文钦不诛,则魏将不至解体。读书至此,可为严酷之戒。

  曹操筑土城于潼关之西,地高而无水患;司马昭筑土城于淮水之南,地卑而有水患。无水患,则城难堕;有水患,则城易堕也。而天雨不降,淮水不发。与寿春相拒数月,而曾不得上方谷一日之雨;以淮河之势,而曾不及铁笼山一井之涨溢。此实天意,岂人事哉!此谯周《仇国论》之所作也。

  谯周《仇国论》,不过以成败利钝为言耳。其不作于武侯伐魏之时,而作于姜维伐魏之时者,盖武侯“非所逆睹”一语,已足以破之矣。使人尽明哲,孰竭愚忠?使人尽知天,孰尽人事?故后世人臣有报国之志者,愿读《出师表》,不愿读《仇国论》。

  闻魏之衅而起,闻吴之败而止,此姜维五伐中原之师,所以一出而即返。前于三伐、四伐之时,魏军中早有一邓艾为之设谋,为之画策,而维与艾尚未识面;直至此回,而又先见其子,后见其父。及既见之后,而又略战而退,未及大决雌雄。其事之纡徐,文之曲折如此。读书至此,又乐得而观其后矣。

  却说司马昭闻诸葛诞会合吴兵前来决战,乃召散骑长史斐秀、黄门伺郎钟会,商议破敌之策。钟会曰:“吴兵之助诸葛诞,实为利也;以利诱之,则必胜矣。”利与义相对,不为义则必为利。为魏讨贼者义也。会以吴人为为利,则诞之义可知矣。昭从其言,遂令石苞、周太引两军于石头城埋伏,王基、陈骞领精兵在后,却令偏将成倅引兵数万先去诱敌。又令陈俊引车仗牛马驴骡,装载赏军之物,四面聚集于阵中,如敌来则弃之。是日诸葛诞令吴将朱异在左,文钦在右。见魏阵中人马不整,诞乃大驱士马径进。成倅退走,诞驱兵掩杀,见牛马驴骡遍满郊野,南兵争取,无心恋战。此曹操破文丑之计,其解渭桥之危亦以此。忽然一声炮响,两路兵杀来:左有石苞,右有周太。诞大惊,急欲退时,王基、陈骞精兵杀到。诞兵大败。司马昭又引兵接应。诞引败兵奔入寿春,闭门坚守。昭令兵四面围困,并力攻城。

  时吴兵退屯安丰,魏主车驾驻于项城。钟会曰:“今诸葛诞虽败,寿春城中粮草尚多,更有吴兵屯安丰以为犄角之势。今吴兵四面攻围,彼缓则坚守,急则死战。吴兵或乘势夹攻,吾军无益。不如三面攻之,留南门大路,容贼自走;走而击之,可全胜也。先算诸葛诞。吴兵远来,粮必不继。我引轻骑抄在其后,可不战而自破矣。”次算吴兵。昭抚会背曰:“君真吾之子房也。”曹操以荀彧为子房,昭又以钟会为子房,前后遥相照映。遂令王基撤退南门之兵。

  却说吴兵屯于安丰,孙琳唤朱异责之曰:“量一寿春城不能救,安可并吞中原?如再不胜必斩!”一味好杀,安能成功。朱异乃回本寨商议。于诠曰:“今寿春南门不围,某愿领一军从南门入去,助诸葛诞守城。将军与魏兵挑战,我却从城中杀出,两路夹攻,魏兵可破矣。”此计亦妙,但城中增兵,则粮愈少。异然其言。于是全怿、全端、文钦等,皆愿入城。遂同于诠引兵一万,从南门而入城。本欲虚一门以待诞之走,不想吴兵反从此而入。出于意外。魏兵不得将令,未敢轻敌,任吴兵入城,乃报知司马昭。昭曰:“此欲与朱异内外夹攻,以破我军也。”乃召王基、陈骞吩咐曰:“汝可引五千兵截断朱异来路,从背后击之。”于诠所算,又早为司马昭所算。二人领命而去。朱异正引兵来,忽背后喊声大震:左有王基,右有陈骞,两路军杀来。吴兵大拜。朱异回见孙琳。琳大怒曰:“累兵之将,要汝何用!”叱军士推出斩之。一味好杀,安能成功。又责全端子全祎曰:“若退不得魏兵,汝父子休来见我。”是驱之降魏。于是孙琳自回建业去了。

  钟会与昭曰:“今孙琳退去,外无救兵,城可围矣”昭从之,遂催兵攻围。全祎引兵杀入寿春,见魏兵势大,寻思进退无路,遂降司马昭。势所必然。昭加祎为偏将军。一以杀驱之,一以赏招之。祎感昭恩德,乃修家书与父全端、叔全怿言孙琳不仁,不若降魏,将书射入城中。怿得祎书,遂与端自变量千人开门出降。诸葛诞在城中忧闷,谋士蒋班、焦彝进言曰:“城中粮少兵多,不能久守,可率吴、楚之众,与魏兵决一死战。”诞大怒曰:“吾欲守,汝欲战,莫非有异心乎!再言必斩!”与孙綝之令无异。二人仰天长叹曰:“诞将亡矣!我等不如早降,免至一死!”是夜二更时分,蒋、焦二人逾城降魏,司马昭重用之。又以赏招之。因此城中虽有敢战之士,不敢言战。

  诞在城中见魏兵四下筑起土城,以防淮水,只望水泛,冲倒土城,驱兵击之。不想自秋至冬,并无霖雨,淮水不泛。岂非天意!城中看看粮尽,文钦在小城内与二子坚守,见军士渐渐饿倒,只得来告诞曰:“粮草尽绝,军士饿损,不如将北方之兵尽放出城,以省其食。”去兵亦所以足食。诞大怒曰:“汝教我尽去北军,欲谋我耶!”叱左右推出斩之。又是一个孙綝。文鸯、文虎见父被杀,各拔短刀,立杀数十人,飞身上城,一跃而下,越壕赴魏寨投降。司马昭恨文鸯昔日单骑退兵之仇,欲斩之。照应一百十回中事。钟会谏曰:“罪在文钦,今文钦已亡,二子势穷来归,若杀降将,是坚城内人之心也。”昭从之,遂召文鸯、文虎入帐,用好言抚慰,赐骏马锦衣,加为偏将军,封关内侯。要杀则竟杀,不杀则抚之慰之,爵之禄之。直是老瞒手段。二子拜谢上马,繞城大叫曰:“我二人蒙大将军赦罪赐爵,汝等何不早降!”城内人闻言,皆计议曰:“文鸯乃司马昭仇人,尚且重用,何况我等乎?”如什方侯故事。于是皆欲投降。诸葛诞闻之大怒,日夜自来寻城,以杀为威。又是一个孙綝,如此安得不败!钟会知城中人心已变,乃入帐告昭曰:可乘此时攻城矣。”昭大喜,遂激三军,四面云集,一齐攻打。守将曾宣献了北门,放魏兵入城。必至于此。诞知魏兵已入,慌引麾下数百人,自城中小路突出,至吊桥边正撞着胡遵,手起刀落,斩诞于马下,数百人皆被缚。必至于此。王基引兵杀到西门,正遇吴将于诠。基大喝曰:“何不早降!”诠大怒曰:“受命而出,为人救难,既不能救,又降他人,义所不为也!乃掷盔于地,大呼曰:“人生在世,得死于战场者,幸耳!”急挥刀死战三十余合,人困马乏,为乱军所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于诠有焉。后人有诗赞曰:

  司马当年围寿春,降兵无数拜车尘。东吴虽有英雄士,谁及于诠肯杀身!

  司马昭入寿春,将诸葛诞老小尽皆枭首,灭其三族。武士将所擒诸葛诞部卒数百人缚至。昭曰:“汝等降否?”众皆大叫曰:“愿与诸葛公同死,决不降汝!”有卒如此,可不愧诸葛二字。昭大怒,叱武士尽搏于城外,逐一问曰:“降者免死。”并无一人言降。直杀至尽,终无一人降者。与张睢阳之事相似。昭深加叹息不已,令皆埋之。后人有师叹曰:

  忠君矢志不偷生:诸葛公休帐下兵。薤露歌声应未断,遗踪直欲继田横。

  却说吴兵大半降魏,斐秀告司马昭曰:“吴兵老小,尽在东南江、淮之地,今若留之,久必为变,不如坑之。”李广不封侯,只为杀降之故。何秀之不仁也!钟会曰:“不然。古之用兵者,全国为上,戳其元恶而已。若尽坑之,是不仁也。不如放归江南,以显中国之宽大。”会之言与秀天渊,宜独为夏侯霸之所称许。昭曰:“此妙论也。”遂将吴兵尽皆放归本寨。将来成大事者,必能用善言。唐咨因惧孙琳,不敢回国,亦来投魏。昭皆重用,令分部三河之地。淮南已平,正欲退兵,忽报西蜀姜维引兵来取长城,邀截粮草。姜维此来,先在司马昭一边听得。又是一样笔法。昭大惊,与多官计议退兵之策。

  时蜀汉延熙二十年,改为景耀元年。姜维在汉中,选川将两员,每日操练人马:一是蒋舒,一是傅佥,两人颇有胆勇,维甚爱之。忽报淮南诸葛诞起兵讨司马昭,东吴孙琳助之,昭大起两淮之兵,将魏太后并魏主一同出征去了。只听得一半。维大喜曰:“吾今番大事济矣!”吾亦谓然。遂表奏后主,愿兴兵伐魏。中散大夫谯周听知,叹曰:“近来朝廷溺于酒色,信任中贵黄皓,黄皓事借谯周口中叙出。不理国事,只图欢乐;伯约累欲征伐,不恤军士,国将危矣!”乃作《仇国论》一篇,寄与姜维。维拆封视之。论曰:

  或问:“古往能以弱胜强者,其术何如?”曰:“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多慢则生乱,思善则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养民,以少取多;勾践恤众,以弱毙强,此其术也。或曰:“曩者楚强汉弱,约分鸿沟,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率兵追羽,终毙项氏,岂必由文王、勾践之事乎?”曰:“商周之际,王侯世尊,君臣之固,当此之时,虽有汉祖,安能仗剑取天下乎?今秦罢侯置守之后,民疲秦役,天下土崩,于是豪杰并争。今我与彼皆传国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故可为文王,难为汉祖。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故汤、武之师不再战而克,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如遂极武黩征,不幸遇难,虽有智者,不能谋之矣。”

  姜维看毕,大怒曰:“此腐儒之论也!”掷之于地。遂提川兵来取中原。又问傅佥曰:“以公度之,可出何地?”佥曰:“魏屯粮草,皆在长城。今可径取骆谷,度沉岭,直到长城,先烧粮草,魏兵屡次断蜀之粮,今则是蜀兵取魏之粮,反而用之。又变一样文法。然后直取秦川,则中原指日可得矣。”维曰:“公之见,与吾之计暗合也。”即提兵径取骆谷,度沉岭,望长城而来。此是五伐中原。

  却说长城镇守将军司马望,乃司马昭之族兄也。城内粮草甚多,人马却少。望听知蜀兵到,急与王真、李鹏二将,引兵离城二十里下寨。次日蜀兵来到,望引二将出阵。姜维出马,指望而言曰:“今司马昭迁主于军中,必有李傕、郭汜之意也。直应第九回中事。吾今奉朝廷明命,前来问罪,汝当早降。若还愚迷,全家诛戳!”望大声而答曰:“汝等无礼。数犯上国,如不早退,令汝片甲不归!”言未毕,望背后王镇挺槍出马,蜀阵中傅佥出迎。战不十合,佥卖个破绽,王镇便挺槍来刺。傅佥闪过,活捉镇于马上,便回本阵。李鹏大怒,纵马轮刀来救。佥故意放慢,等李鹏将近,努力掷真于地,暗掣四楞铁锏在手。鹏赶上举刀待砍,傅佥偷身回顾,向李鹏面门只一锏,打得眼珠迸出,死于马下。写傅佥不惟能谋,且又能勇。王镇被蜀军乱槍刺死。姜维驱兵大进。司马望弃寨入城,闭门不出。维下令曰:“军士今夜且歇一宿,以养锐气。来日需要入城。”次日平明,蜀兵争先大进,一拥至城下。用火箭火炮打入城中。城上草屋一派烧着,魏兵自乱。维又令人取干柴堆满城下,一齐放火,烈焰冲天。几同博望、新野。城已将陷,魏兵在城内嚎啕痛哭,声闻四野。

  正攻打之间,忽然背后喊声大震,维勒马回看,只见魏兵鼓噪摇旗,浩浩而来。来得突兀。维遂令后队为前队,自立于门旗下候之。只见魏阵中一小将全装贯带,挺槍纵马而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傅粉,唇似抹朱,厉声大叫曰:“认得邓将军否?”小小年纪,便尔油嘴。维自思曰:“此必是邓艾矣。”在姜维意中,虚猜一邓艾。挺槍纵马而来。二人抖擞精神,战到三四十合,不分胜负。那小将军槍法无半点放闲。维心中自思:“不用此计,安得胜乎?”便拨马望左边山路中而走。那小将骤马追来,维挂住了钢槍,暗取雕弓羽箭射之。那小将眼乖,早已见了,弓弦响处,把身望前一倒,放过羽箭。维回头看小将已到,挺槍来刺。维闪过,那槍从肋旁边过,被维挟住。那小将弃槍,望本阵而走。维嗟叹曰:“可惜可惜!”再拨马赶来。追至阵门前,一将提刀而出曰:“姜维匹夫,勿赶吾儿!邓艾在此!”在姜维耳中,实听一邓艾。维大惊,原来小将乃邓艾之子邓忠也。此处方纔叙明。前文故意令人不测。○钟会弟胜于兄,邓家子如其父。然则艾艾真有两艾,凤兮不止一凤矣。维暗暗称奇,欲战邓艾,又恐马乏,乃虚指艾曰:“吾今日识汝父子也。幸会幸会。且各收兵,来日决战。”艾见战场不利,亦勒马应曰:“既如此,各自收兵。暗算者非丈夫也。”于是两军皆退。邓艾据渭水下寨,姜维跨两山安营。艾见蜀兵地理,乃作书于司马望曰:“我等切不可战,只宜固守。待关中兵至时,蜀兵粮草皆尽,三面攻之,无不胜也。今遣长子邓忠相助守城。”一面差人于司马昭处求救。

  却说姜维令人于艾寨中下战书,约来日大战,艾佯应之。恶极。次日五更,维令三军造饭,平明布阵等候。艾营中偃旗息鼓,却如无人之状。恶极。维至晚方回。次日又令人下战书,责以失期之罪。艾以酒食相待,答曰:“微躯小疾,有误相持,明日会战。”却像回债的。次日,维又引兵来,艾仍前不出。如司马懿受巾帼时。如此五六番。总叙一句,省笔。傅俭谓维曰:“此必有谋也。宜防之。”维曰:“此必捱关中到,三面击我耳。吾今令人持书与东吴孙綝,使并力攻之。”忽探马报说“司马昭攻打寿春,杀了诸葛诞,吴兵皆降。昭班师回洛阳,便欲领兵来救长城。”司马昭一边事,在姜维耳中却分作两番听得。维大惊曰:“今番伐魏,又成画饼矣!不如且回。”正是:

  已叹四番难奏绩,又嗟五度未成功。

  未知如何退兵,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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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回 丁奉定计斩孙綝 姜维鬬阵破邓艾

  天之报恶人,有报之奇者,有报之正者。曹丕以臣废君,而司马师亦以臣废君,此如其事以报之者也,报之奇者也;孙綝以臣废君,而孙休乃以君灭臣,此反其事以报之者也,报之正者也。天以为报之奇者不可训,则还以报之正者训天下而已矣。

  吴之有孙綝,犹魏之有曹爽也。而司马懿以异姓去宗室,而政不复归于曹;丁奉亦以异姓去宗室,而政犹归于孙,则何也?孙峻之后有孙綝,犹司马懿之后有师、昭也。毋丘俭、诸葛诞以起兵讨师、昭而不胜,丁奉、张布以杯酒杀孙綝而有余,则又何也?曰:魏之得国也以篡,吴之得国也不以篡,故魏之将灭,天必假手于其臣;而吴之将灭,天不必假手于其臣耳。

  献帝谋诛权臣,而一泄于国舅董承,再泄于国丈伏完,有两事焉。若曹芳托国丈而事泄,止如汉之一事也;孙亮则因国舅以及国丈而事泄,是一事而合汉之两事也。且伏完为后父,而张缉亦为后父;董承受血诏,而张缉亦受血诏:则以魏之一人,兼为汉之两人。董承不必有父,而全纪有父;伏完不必有儿,而全尚有儿:则又以汉之两家,并为吴之一家。读《三国》者,读至后幅,有与前事相犯,而读之更无一毫相犯。愈出愈幻,岂非今古奇观。

  雍纠之妻,祭仲之女也,而以父杀夫非也;卢蒲癸之妻,庆舍之女也,而以夫杀父亦非也。况全尚之妻,乃以兄之故而杀其夫,又以兄之故而并杀其子乎?然君子不责全尚之妻,而责全尚,何也?国家之事而谋及妇人,宜其败也。知其必败,不可以学雍纠;即幸而不至于败,不可以学卢蒲癸。

  孙亮知黄门之小过,而刘禅不能识黄门之大奸;孙休知邻国之是非,而刘禅不能知本国之得失。先主之后人,不及孙权之后人远矣。作者合而叙之,使人于相形之下,见其短长云。

  吴主以蜀有内待之乱,而特使人以敌国之外患警之,此绝妙鬬笋处,亦绝妙伏线处。何谓鬬笋?姜维因外患而动,则伐魏之笋,于此鬬也。何谓伏线?姜维因内侍而归,则班师之线,又如此伏也。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

  武侯以出祁山而胜,姜维亦以出祁山而胜。姜维能继武侯,则姜维之六伐中原,即谓是武侯之七出祁山可也。且其事多有仿佛者:武侯与仲达鬬阵法,姜维亦与邓艾鬬阵法;而武侯鬬阵只是一番,姜维鬬阵却有两番。邓艾鬬阵是真,即以鬬阵破之;司马望鬬阵是假,又不必以鬬阵破之:则姜维又得武侯之意而化之矣。武侯好布八门阵,姜维好布长蛇阵。武侯布八门阵于祁山,先有鱼腹浦边之石以为之端;姜维布长蛇阵于祁山,先有天水城外之火以为之端。陆逊不遇黄承彦必亡,邓艾不得司马望亦必死。一样惊人,一样出色。每见读《三国志》者,谓武侯死后便不堪寓目,今试观此篇,与武侯存日岂有异哉?

  司马懿用反间之计退武侯,邓艾亦用反间之计退姜维,诚前后一辙矣。然司马懿即以蜀人苟安为反间,是以蜀间蜀;邓艾必使魏人党均行反间,是以魏间蜀也。显使蜀中无黄皓,魏即遣百党均,亦何益哉?然则邓艾之计,仍谓之以蜀间蜀也可。

  却说姜维恐救兵到,先将军器车仗一应军需,步兵先退,然后将马军断后。细作报知邓艾。艾笑曰:“姜维知大将军到,故先退去。不必追之,追则中彼之计也。”乃令人哨探,回报果然骆谷狭窄之处,堆积柴草,准被要烧追兵。积草烧追兵之计不在姜维一边实叙,却在探马口中虚叙。众皆称艾曰:“将军真神算也!”遂遣使赍表奏闻。于是司马昭大喜,又奏赏邓艾。此下按下蜀、魏,专叙东吴。

  却说东吴大将军孙綝。听知全端,唐咨等降魏,勃然大怒,将各人家眷,尽皆斩之。与先主不杀黄权家属,厚薄相去天壤。吴主孙亮,时年方十七,见綝杀戮太过,心甚不然。一出西苑,因食生梅,令黄门取蜜,须臾取至,见蜜内有鼠粪数枚,召藏吏责之,藏吏叩首曰:“臣封闭甚严,安有鼠粪?”亮曰:“黄门曾向尔求蜜食否?”问得聪明。藏吏曰:“黄门于数日前曾求食蜜,臣实不敢与。”亮指黄门曰:“此必汝怒藏吏不与尔蜜,故置粪于蜜中以陷之也。”二语道着。黄门不服。从来偷食人极嘴强。亮曰:“此事易知耳。若粪久在蜜中,则内外皆湿;若新在蜜中,则外湿内燥。”小智耳,妙在敏捷。命剖视之,果然内燥。黄门服罪。亮之聪明,大抵如此。载一小事之明,以见其大事之察。然无大事可叙者,以大事俱归于孙綝故耳。虽然聪明,却被孙綝把持,不能主张。綝之弟威远将军孙据,入苍龙宿卫;武卫将军孙恩,偏将军孙干,长水校尉孙闿,分屯诸营。孙綝父子兄弟五人与曹爽兄弟三人,正复相似。

  一日吴主孙亮闷坐,黄门伺郎全纪在侧,纪乃国舅也。亮因泣告曰:“孙綝专权妄杀,欺朕太甚;今不图之,必为后患。”如曹芳之告张缉。纪曰:“陛下但有用臣处,臣万死不辞。”亮曰:“卿可只今点起禁兵,与将军刘丞各守城门,朕自出杀孙綝。如曹髦之自讨司马昭。但此事切不可令卿母知之。卿母乃綝之姐也。倘若泄漏,误朕匪轻。”一脉亲戚,却在孙亮口中叙出。纪曰:“乞陛下草诏与臣。临行事之时,臣将诏示众,使綝手下人皆不敢妄动。”密诏请而后与,较曹芳之自书血诏付张缉,又是不同。亮从之,即写密诏付纪。纪受诏归家,密告其父全尚。尚知此事,乃告妻曰:“三日内杀孙綝矣。”子不告其母,而夫乃告其妻,可见夫妻之情密于子母也,为之一叹。妻曰:“杀之是也。”口虽应之,却令人持书报知孙綝。不顾其夫,不顾其子,而但以内家为重,今之妇人多有之矣,又为之一叹。琳大怒,当夜便唤弟兄四人,点起精兵,先围大内;一面将全尚、刘丞并其家小俱拿下。比及平明,吴主孙亮听得宫门外金鼓大震。内伺慌入奏曰:“孙綝领兵围了内苑。”亮大怒,指全后骂曰:“汝父兄误我大事矣!”乃拔剑欲出。全后与伺中近臣,皆牵其衣而哭,不放亮出。孙綝先将全尚、刘丞等杀讫,一个妇人送了老公与儿子也。然后召文武于朝内,下令曰:“主上荒淫久病,昏乱无道,不可以奉宗庙,今当废之。汝诸文武,敢有不从者,以谋叛论!”众皆畏惧,应曰:“愿从将军之令。”尚书桓懿大怒,从班部中挺然而出,指孙綝大骂曰:“今上乃聪明之主,汝何敢出此乱言!吾宁死,不从贼臣之命。”全纪不得为孝子,桓懿乃可为忠臣。琳大怒,自拔剑斩之,即入内指吴王孙亮骂曰:“无道昏君,本当诛戳以谢天下,看先帝之面,废汝为会稽王,吾自选有德者立之!”叱中书郎李崇夺其印绶,令邓程收之。亮大哭而去。与司马师废曹芳一样手段。后人有诗叹曰:

  乱贼诬伊尹,奸臣充霍光。可怜聪明主,不得莅朝堂。

  孙綝遣宗正孙楷、中书郎董朝,往虎林迎请琅琊王孙休为君。休字子烈,乃孙权第六子也,在虎林夜梦乘龙上天,回顾不见龙尾,失惊而觉。乘龙者,应在为君。无尾应在其子之不得立也。次日,孙楷、董朝至,拜请回都。行至曲阿,有一老人,自称姓干,名休,叩头言曰:“事久必变,愿殿下速行。”休谢之。行至布塞亭,孙思将车驾来迎。休不敢乘辇,乃坐小车而入。百官拜谒道旁,休慌忙下车答礼。孙綝出,令扶起,请入大殿,升御座即天子位。休再三谦让,方受玉玺。文官武将朝贺已毕,大赦天下,改元永安元年。封孙綝为丞相、荆州牧,多官各有封赏。又封兄之子孙皓为乌程侯。为后文嗣立张本。孙綝一门五侯,皆典禁兵,权倾人主。吴主孙休恐其内变,阳示恩宠,内实防之。綝骄横愈甚。

  冬十二月,綝奉牛酒入宫上寿,吴主孙休不受,琳怒,乃以牛酒诣左将军张布府中共饮。酒酣,乃谓布曰:“吾初废会稽王时,人皆劝吾为君。吾为今上贤,故立之。今我上寿而见拒,是将我等闲相待。吾早晚教你看!”周郎对蒋干醉话是假,孙綝对张布醉话是真。布闻言,唯唯而已。次日,布入宫密奏孙休。休大惧,日夜不安。数日内孙綝遣中书郎孟宗,拨与中营所管精兵一万五千,出屯武昌;又尽将武库内军器与之。于是将军魏邈、武卫士施朔,二人密奏孙休曰:“綝调兵在外,又搬尽武库内军器,早晚必为变矣。”孙休此时干休不得。休大惊,急召张布计议。布奏曰:“老将丁奉,计略过人,能断大事,可与议之。”休乃召奉入内,密告其事。奉奏曰:“陛下勿忧,臣有一计,为国除害。”休问何计。奉曰:“来朝腊日,只推大会群臣,召綝赴席,臣自有调遣。”休大喜。奉令魏邈、施朔为外事,张布为内应。是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老树连根拔起。天明风定,使者奉旨来请孙綝入宫赴宴。孙綝方起床,平地如人推倒,与诸葛恪家黄犬衔衣、孝子入门之怪仿佛相似。心中不悦。使者十余人簇拥入内。家人止之曰:“一夜狂风不息,今早又无故惊倒,恐非吉兆,不可赴宴。”与诸葛恪入朝时仿佛相似。綝曰:“吾弟兄共典禁兵,谁敢近身?倘有变动,于府中放火为号。”嘱讫,升车入内。吴主孙休慌下御座迎之,请綝高坐。酒行数巡,与诸葛恪饮酒时仿佛相似。众惊曰:“宫外望有火起。”此是丁奉等在外擒孙家兄弟时也。綝便欲起身。休止之曰:“丞相稳便,外兵自多,何必惧哉?”言未毕,左将军张布拔剑在手,引武士三十余人抢上殿来,口中厉声而言曰:“有诏擒反贼孙綝!”令人追想孙峻杀诸葛恪时。綝急欲走时,早被武士擒下。綝叩头奏曰:“愿徙交州归田里。”休叱曰:“尔何不徙滕胤、吕据、王淳耶?”即以前事问之,现前果报。命推下斩之。于是张布牵孙綝下殿东斩讫。前谓布云“吾早晚教你看”,不想看出这局面来。从者皆不敢动。布宣诏曰:“罪在孙綝一人,余皆不问。”众心乃安。布请孙休升五凤楼。丁奉、魏邈、施朔等,擒孙綝兄弟至,张布一边用实写,丁奉等一边用虚写,省笔之法。休命尽斩于市,宗党死者数百人,灭其三族。命军士掘开孙峻坟墓,戳其尸首。将被害诸葛恪、滕胤、吕据、王淳等家,重建坟墓,以表其忠。其牵累流远者,皆赦还乡里。旧案尽翻。丁奉重加封赏。

  驰书报入成都。后主刘禅遣使回贺,吴使薛珝答礼。使命往来,叙得简略,省笔之法。珝自蜀中归,吴主孙休问蜀中近日作何举动。珝奏曰:“近日中常侍黄皓用事,公卿多阿附之。入其朝,不闻直言;经其野,民有菜色。所谓‘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者也。”西蜀事在吴使口中虚写一番,妙在有意无意写来,只为后文姜维回兵伏线。休叹曰:“若诸葛武侯在时,何至如此乎!”于是又写国书,教人赍入成都,说司马昭不日篡魏,必将侵吴、蜀以示威,彼此各宜准备。因其不知内忧,故以外患动之。

  姜维听得此信,忻然上表,再议出师伐魏。孙休本欲以外患动其内忧,姜维乃舍内忧而图其外患,绝妙鬬笋。时蜀汉景耀元年冬,大将军姜维,以廖化、张翼为先锋,王含、蒋斌为左军,蒋舒、傅佥为右军,胡济为合后。维与夏侯霸总中军,共起蜀兵二十万,拜辞后主,径到汉中,与夏侯霸商议,当先攻取何地。霸曰:“祁山乃用武之地,可以进兵,故丞相昔日六出祁山。因他处不可出也。”总照数回以前之事。维从其言,遂令三军并望祁山进发,此是六伐中原。至谷口下寨。时邓艾正在祁山寨中,整点陇右之兵。忽流星马到,报说蜀兵见下三寨于谷口。艾听知,遂登高看了,回寨升帐,大喜曰:“不出吾之所料也!”原来邓艾先度了地脉,故留蜀兵下寨之地。地中至祁山寨直至蜀寨,早挖了地道,待蜀兵至时,于中取事。邓艾一边事,却从此处补出。此时姜维至谷口,分作三寨,地道正在左寨之中,乃王含、蒋斌下寨之处。邓艾唤子邓忠,与师纂各引一万兵,为左右冲击;却唤副将郑伦引五百掘子军,于当夜二更径从地到直至左营,从帐后地下拥出。以攻城之法攻营,不从天降却从地出。

  却说王含、蒋斌因立寨未定,恐魏兵来劫寨,不散解甲而寝。忽闻中军大乱,急焯兵器上的马时,寨外邓忠引兵杀到。内外夹攻,王、蒋二将,奋死抵敌不住,弃寨而走。姜维在帐中听得左寨中大喊,料到有内应外合之兵,遂急上马,立于中军帐前,传令曰:“如有妄动者斩,便有敌兵到营边,休要问他,只管以弓弩射之!”一面传示右营,亦不许妄动。与张辽之守合淝仿佛相似。果然魏兵十余次冲击,皆被射回。只冲杀到天明,魏兵不敢杀入。此处却无地孔可钻,但能竖入,不能横进。邓艾收兵回寨,乃叹曰:“姜维深得孔明之法!兵在夜而不惊,将闻变而不乱:真将材也!”次日,王含、蒋斌收聚败兵,伏于大寨前请罪。维曰:“非汝等之罪,乃吾不明地脉之故也。”谯周以为不知天时。又拨军马,命二将安营讫。却将伤死身尸,填于地道之中,以土掩之。以地道为蜀人之冢,哀哉!令人下战书单挪邓艾来日交锋。艾忻然应之。

  次日,两军列于祁山之前。维按武侯八阵之法,依天、地、风、云、鸟、蛇、龙、虎、之形,分布以定。邓艾出马,见维布成八卦,乃亦布之,左右前后,门户一般。前有武侯与仲达鬬阵,今又有姜维与邓艾鬬阵。前是仲达先布,各自一样,此是邓艾后布,却是学样。维持槍纵马大叫曰:“汝效吾排八阵,亦能变阵否?”艾笑曰:“汝道此阵只汝能布耶?吾既会布阵,岂不知变阵!”艾便勒马入阵,令执法官把旗左右招刮,变成八八六十四个门户。好看。复出阵前曰:“吾变法若何?”维曰:“虽然不差,汝敢与吾入阵相围么?”前武侯是教仲达打阵,今姜维却教邓艾围阵,又自不同。艾曰:“有何不敢!”两军各依队伍而进。艾在中军调遣。两军冲突,阵法不曾错动。姜维到中间,把旗一招,忽然变成“长蛇卷地阵”,邓艾会做穿山甲,今却遇了卷地蛇。将邓艾困在核心,四面喊声大震。艾不知其阵,心中大惊。蜀兵渐渐逼进,艾引众将冲突不出。只听得蜀兵齐叫曰:“邓艾早降!”邓艾仰天长叹曰:“我一时自逞其能,中姜维之计矣!”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

  忽然西北角一彪军杀入,艾见是魏兵,遂乘势杀出。救邓艾者,乃司马望也。出于意外,令人废书一叹。比及救出邓艾时,祁山九寨,皆被蜀兵所夺。读至此,又令人拍案一快。艾引败兵,退于渭水南下寨。艾谓望曰:“公何以知此阵法而救出我也?”望曰:“吾幼年游学于荆南,曾与崔州平、石广元为友,讲论此阵。此二人从先主三顾时叙之已久,不复提矣。忽于此处照应出来,妙极。今日姜维所变者,乃‘长蛇卷地阵’也。若他处击之,必不可破。吾见其头在西北,故从西北击之,自破矣。”蛇无头而不行。艾谢曰:“我虽学得阵法,实不知变法。公既之此法,来日以此法复夺祁山寨栅,如何?”望曰:“我之所学,恐瞒不过姜维。”艾曰:“来日公在阵上与他斗阵法,我却引一军暗袭祁山之后。两下混战,可夺旧寨也。”不欲以鬬阵胜之,却欲以诈鬬阵胜之。于是命郑伦为先锋,艾自引军袭山后;一面令人下战书,搦姜维来日鬬阵法。来日候教,伏惟枉临。维批回去讫,乃谓众将曰:“吾受武侯所传密书,此阵变法,共三百六十五样,按周天之数。今搦吾鬬阵法,乃班门弄斧耳!但中间必有诈谋,公等知之乎?”妙在姜维不自说出。廖化曰:“此必赚我鬬阵法,却引一军袭我后也。”妙在等廖化说出此意。维笑曰:“正合吾意。”即令张翼、廖化引一万兵去山后埋伏。次日,姜维尽收九寨之兵,分布于祁山之前。司马望引兵离了渭南,径到祁山之前,出马与姜维答话。维曰:“汝请吾鬬阵法,汝先布与我看。”望布成了八卦。维笑曰:“此即吾所布八阵之法也,汝今盗袭,何足为奇!”今人都是盗袭,那个是自己做出来的。望曰:“汝亦窃他人之法耳!”维曰:“此阵凡有几变?”望笑曰:“吾既能布,岂不会变?此阵有九九八十一变。”比姜维学问没有一半,便要出来比试,极像今日子弟,略读几句文字,便欲出来会考也。维笑曰:“汝试变来。”望入阵变了数番,复出阵曰:“汝识吾变否?”维笑曰:“吾阵法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变,汝乃井底之蛙,安知玄奥乎!”望自知有此变法,实不曾学全,乃勉强折辩曰:“吾不信,汝试变来。”今日空疎之腹,反不信淹博之人,往往如是。维曰:“汝叫邓艾出来,吾当布与他看。”望曰:“邓将军自有良谋,不好阵法。”维大笑曰:“有何良谋!不过叫汝赚吾在此布阵,他却引兵袭吾山后耳!”此言洞见肺腑,胜领教阵法多矣。望大惊,恰预进兵混战,被维以鞭梢一指,两翼兵先出,杀的那魏兵弃甲拋戈,各逃性命。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此时蜀兵亦有长蛇卷阵之势。

  却说邓艾催督先锋郑伦来袭山后。伦方转过山角,忽然一声炮响,鼓角喧天,伏兵杀出,为首大将乃廖化也。二人未及答话,两马交处,被廖化一刀斩郑伦于马下。阵不会鬬,将亦不经鬬。邓艾大惊,急勒兵退时,张翼引一军杀到。两下夹攻,魏兵大败。艾舍命突出,身被四箭。读至此,令人又拍案一快。○郭淮一箭便死,邓艾四箭不死,大是侥幸。奔于渭南寨时,司马望亦到。二人商议退兵之策。望曰:“近日蜀主刘蝉,宠幸中贵黄皓,日夜以酒色为乐,正与吴使薛珝语相应。可用反间计召回姜维,此围可解。”如此良谋,胜鬬阵法。艾问众谋士曰:“谁可入蜀交通黄皓?”言未毕,一人应声曰:“某愿往。”艾视之,乃襄阳党均也。艾大喜,即令党均赍金珠宝物,径到成都,连结黄皓,阉人偏好金珠,正不知欲传与何人。可发一叹。布散流言,说姜维怨望天子,不久投魏。与苟安谮孔明事相同。于是成都人人所说皆同。黄皓奏知后主,即遣人星夜宣姜维入朝。读至此,又令人废书一叹。

  却说姜维连日搦战,邓艾坚守不出。维心中甚疑。忽使命至,召维入朝。维不知何事,只得班师回朝。邓艾、司马望知姜维中计,遂拔渭南之兵,随后掩杀。正是:

  乐毅伐齐遭间阻,岳飞破敌被谗回。

  未知胜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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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回 曹髦驱车死南阙 姜维弃粮胜魏兵

  有司马师之废曹芳于前,又司马昭之弒曹髦于后,天之报曹氏,毋乃太过欤?曰:非过也。曹芳为乞养之子,则未必其为操与丕之孙也,于其非孙者报之,不若于其真为孙者报之之为快也。且以非孙而冒孙者斩其祀,又不若去一冒孙者立一是孙者,而终至于夺其祀之为奇也。苍苍者之巧于报反如此,后世奸雄,尚其鉴哉!

  或谓奸雄将作乱于内,必先立威于外,则司马昭之弒君,又当在灭蜀之后;或谓奸雄将定难于外,必先除患于内,则司马昭之弒君,又当在灭蜀之前。由前之论,是孙休之所虑也;由后之论,是贾充之所劝也。然而弒君之事,人固难之矣。司马昭不自弒之,而使贾充弒之;贾充又不自弒之,而使成济弒之。所以然者,诚畏弒君之名而避之耳。熟知论者不归罪于济而归罪于充,又不独归罪于充,而归罪于昭,然则虽畏而欲避,而何所容其避哉?《春秋》诛乱贼必诛其首,有以夫!

  赵盾不以赵穿之弒君为己辜,司马孚能以昭之弒君为己罪。然则由陈泰言之,有进于贾充者,以充为次;由司马孚言之,又有进于昭者,而昭又为次矣。故依齐南史之书法,当以司马昭为崔杼;依晋董狐之书法,又当以司马孚为赵盾。

  陈泰之舅,舅不如甥;王经之母,母如其子。泰不死而其义不朽,经能死而其忠愈不朽。君子以髦之死为不足惜者,所以报先世为人臣而篡国之辜;而仍以经之死为足嘉者,所以正后世为人臣而从贼之义。

  曹操以周文自比,司马昭亦以周文自比。然操比周文,则竟比周文耳;昭则自言学曹操之比周文,直自比曹操也。操欲学周文,则篡国之意犹隐然于言外;昭欲学曹操,则篡国之意已显然于言中。虽同一篡贼,而一前一后,又有升降之异焉。

  蔡和、蔡中,实为蔡瑁之弟,犹不为周郎之所信;王瓘本非王经之族,安得不为姜维之所料乎?纵使姜维信之,而夏侯霸必能识之;则邓艾之计,又疏于曹操矣。武侯知郑文之诈,而先斩郑文,故有得而无失;姜维知王瓘之诈,而不先斩王瓘,安能有得而无失乎?粮与栈道,虽王瓘焚之,无异于维自焚之:则姜维之智,终逊于武侯矣。文有后事胜于前事者,不观后事之深,不知前事之浅,则后文不可不读;有后事不如前事者,不观后事之疏,不见前事之密,则后文又不可不读。

  却说姜维传令退兵,廖化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虽有诏,未可动也。”廖化之言,只从君命起见。张翼曰:“蜀人为大将军连年动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胜之时,收回人马,以安民心,再作良图。”张翼之言,却从民心起见。维曰:“善。”遂令各军依法而退。命廖化、张翼断后,以防魏兵追袭。

  却说邓艾引兵追赶,只见前面蜀兵旗帜整齐,人马徐徐而退。艾叹曰:“姜维深得武侯之法也!”邓艾每赞姜维必赞武侯,可见文中虽无武侯,却处处有一武侯。因此不敢追赶,勒军回祁山寨去了。

  且说姜维至成都,入见后主,问召回之故。后主曰:“朕为卿在边庭,久不还师,恐劳军士,故诏卿回朝,别无他意。”维曰:“臣已得祁山之寨,正欲收功,不期半途而废。此必中邓艾反间之计矣。”后主默然不语。活画一昏庸之主。姜维又奏曰:“臣誓讨贼,以报国恩。陛下休听小人之言,致生疑虑。”后主良久乃曰:“朕不疑卿;卿且回汉中,俟魏国有变,再伐之可也。”极没气力语,却只为后回七伐中原伏线。姜维叹息出朝,自投汉中去讫。以下按下蜀汉,再叙魏事。

  却说党均回到祁山寨中,报知此事。邓艾与司马望曰:“君臣不和,必有内变。”就令党均入洛阳,报知司马昭。昭大喜,便有图蜀之心,早为一百十六回伏笔。乃问中护军贾充曰:“吾今伐蜀,如何?”充曰:“未可伐也。天子方疑主公,若一旦轻出,内难必作矣。邓艾方说蜀有内变,贾充却说魏有内变,借伐蜀转出弒主,鬬笋甚奇。旧年黄龙两见于宁陵井中,魏初改年号便曰黄初,自以为土德王,盖色尚黄也。黄龙正应曹氏之君。井中正应幽沉之象。两见者,正应曹髦被弒之后,又有曹奂被篡也。群臣表贺,以为祥瑞;天子曰:‘非祥瑞也。龙者君象,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屈于井中,是幽困之兆也。’遂作《潜龙》诗一首。诗中之意,明明道着主公。曹髦作诗之事,却在贾充口中写出,叙事妙品。其诗曰:‘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汉少帝飞燕之时兴也、赋也;曹髦黄龙之诗比也。不谓百回之后,忽有其对。司马昭闻之大怒,谓贾充曰:“此人欲效曹芳也。此人公之何人?若不早图,彼必害我。”彼者何人也?充曰:“某愿为主公早晚图之。”

  时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马昭带剑上殿,髦起迎之。群臣皆奏曰:“大将军功德巍巍,合为晋公,加九锡。”髦低头不答。昭厉声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今为晋公,得毋不宜耶?”曹操受九锡尚能假意托辞,司马昭受九锡却是公然索取。尤而效之,殆有甚焉。髦乃应曰:“敢不如命?”口气亦恶。昭曰:“《潜龙》之诗,视吾等如鳅鳝,是何礼也?”天子以字取祸,又见于此。髦不能答。昭冷笑下殿,众官凛然。髦归后宫,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入内计议。髦泣曰:“司马昭将怀篡逆,人所共知。朕不能坐受废辱,卿等可助朕讨之!”不能为勿用之潜龙,却欲为有晦之亢龙矣。王经奏曰:“不可。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今重权已归司马氏久矣,内外公卿,不顾顺逆之理,阿附奸贼,非一人也。如华歆、王朗之助曹丕。且陛下宿卫寡弱,无用命之人。陛下若不隐忍,祸莫大焉。且宜缓图,不可造次。”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朕意已决,便死何惧!”还是献帝耐得。言讫,即入告太后。王沈、王业谓王经曰:“事已急矣。我等不可自取灭族之祸,当往司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人心不附曹而附昭,果如王经之言。经大怒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敢怀二心乎?”不肯轻动之人,正是敢死之士。王沉、王业见经不从,径自往报司马昭去了。

  少顷,魏主曹髦出内,令护卫焦伯,聚集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三百余人,曹操帐前虎卫军动以万计,今何如此其惫也?鼓噪而出。髦仗剑升辇,叱左右径出南阙。王经伏于辇前,大哭而谏曰:“今陛下领数百人伐昭,是驱羊而入虎口耳,以龙自况,王经乃比之以羊。空死无益。臣非惜命,实见事不可行也!”髦曰:“吾军已行,卿无阻当。”遂望云龙门而来。只见贾充戎服乘马,左有成倅,右有成济,自变量千铁甲禁兵,吶喊杀来。髦仗剑大喝曰:“吾乃天子也!一向不成为天子,此时欲正名定分难矣。汝等突入宫庭,欲弒君耶?”禁兵见了曹髦,皆不敢动。众人还有天子二字在肚里。贾充呼成济曰:“司马公养你何用?正为今日之事也!”贾充只有司马二字在意中。济乃绰戟在手,回顾充曰:“当杀耶?当缚耶?”直将曹髦作一羊耳。充曰:“司马公有令;只要死的。”不要献生,只要纳熟。成济捻戟直奔辇前。髦大喝曰:“匹夫敢无礼乎!”言未讫,被成济一戟刺中前胸,撞出辇来;再一戟,刃从背上透出,死于辇旁。从前天子遇害,未有如此之惨者。焦伯挺槍来迎,被成济一戟刺死。众皆逃走。王经随后赶来,大骂贾充曰:“逆贼安敢弒君耶!”充大怒,叱左右缚定,报知司马昭。昭入内,见髦已死,乃佯作大惊之状,以头撞辇而哭,不知此处眼泪从何处得来。将谁欺?欺天乎?令人报知各大臣。

  时太傅司马孚入内,见髦尸,首枕其股而哭曰:此是真哭。“弒陛下者,臣之罪也!”赵穿弒其君,而《春秋》归罪于赵盾,孚殆以赵盾自比矣。遂将髦尸用棺椁盛贮,停于偏殿之西。昭入殿中,召群臣会议。群臣皆至,独有尚书仆射陈泰不至。昭令泰之舅尚书荀顗召之。泰大哭曰:“论者以泰比舅,今舅实不如泰也。”吴国全纪是外甥背娘舅,今魏国荀顗是娘舅背外甥。乃披麻带孝而入,哭拜于灵前。昭亦佯哭而问曰:“今日之事,何法处之?”泰曰:“独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曰“少可以谢天下”,则知斩贾充亦是次着矣。昭沉吟良久,又问曰:“再思其次?”意在成济一人。泰曰:“惟有进于此者,不知其次。”明明道着司马昭。昭曰:“成济大逆不道,可剐之,灭其三族。”济大骂昭曰:“非我之罪,是贾充传汝之命!”昭令先割其舌。济至死叫屈不绝。弟成倅亦斩于市,尽灭三族。助乱贼者即为乱贼所杀,人亦何为而助乱贼也!后人有诗叹曰:

  司马当年命贾充,弒君南阙赭袍红。却将成济诛三族,只道军民尽耳聋!

  昭又使人收王经全家下狱。王经正在廷尉厅下,忽见缚其母至。经叩头大哭曰:“不孝子累及慈母矣!”母大笑曰:“人谁不死?正恐不得死所耳!以此弃命,何恨之有!”可与徐庶之母并传。庶母欲其子之忠汉,经母喜其子之忠魏,同一意也。次日,王经全家皆押赴东市。王经母子含笑受刑。满城士庶,无不垂泪。后人有诗曰:

  汉初夸伏剑,汉末见王经。真烈心无异,坚刚志更清。节如泰华重,命似鸿毛轻。母子声名在,应同天地倾。

  太傅司马孚请以王礼葬曹髦,昭许之。贾充等劝司马昭受魏禅,即天子位。昭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圣人称为至德。曹操欲学周文王,司马昭亦称文王,看样得好。魏武帝不肯受禅于汉,犹吾之不肯受禅于魏也。”曹芳常以曹操比司马师矣,今司马昭亦以曹操自比。夫君子比臣于曹犹可言也,臣亦公然自比于曹操,不可言也。贾充等闻言,已知司马昭留意于子司马炎矣,曹操让皇帝与曹丕做,司马昭亦让皇帝与司马炎做,欲篡其子孙而即学其祖宗之法,哀哉!遂不复劝进。是年六月,司马昭立常道乡公曹璜为帝,改元景元元年。璜改名曹奂,字景召,乃武帝曹操之孙,燕王曹宇之子也。奂封昭为相国晋公,赐钱十万、绢万匹。其文武多官,各有封赏。以下按过魏事,再叙西蜀。

  早有细作报入蜀中。姜维闻司马昭弒了曹髦,立了曹奂,喜曰:“吾今日伐魏又有名矣。”遂发书入吴,令起兵问司马昭弒君之罪;一面奏准后主,起兵十五万,车乘数千辆,皆置板箱于上;令廖化、张翼为先锋。化取子午谷,翼取骆谷,维自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三路兵并起,杀奔祁山而来。此是七伐中原。

  时邓艾在祁山寨中,训练人马,闻报蜀兵三路杀到,乃聚诸将计议。参军王瓘曰:“吾有一计,不可明言,现写在此,谨呈将军台览。”艾接来展看毕,笑曰:“此计虽妙,只怕瞒不过姜维。”瓘曰:“某愿舍命前去。”艾曰:“公志若坚,必能成功。”遂拨五千兵与瓘。瓘连夜从斜谷迎来,正撞蜀兵前队哨马。瓘叫曰:“我是魏国降兵,可报与主帅。”哨军报知姜维,维令拦住余兵,只教为首的将来见。瓘拜伏于地曰:“某乃王经之侄王瓘也。近见司马昭弒君,将叔父一门皆戮,某痛恨入骨。今幸将军兴师问罪,故特引本部兵五千来降。愿从调遣,剿除奸党,以报叔父之恨。”与前蔡中、蔡和之降吴以杀蔡瑁为名一样局面。维大喜,谓瓘曰:“汝既诚心来降,吾岂不诚心相待?吾军中所患者,不过粮耳。今有粮车数千,现在川口,汝可运赴祁山。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读者试猜姜伯约是何意见?欢心中大喜,以为中计,忻然领诺。姜维曰:“汝去运粮,不必用五千人,但引三千人去,留下二千人引路,以打祁山。”妙着已算定。瓘恐维疑惑,乃引三千兵去了。维令傅佥引二千魏兵随征听用。忽报夏侯霸到。霸曰:“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吾在魏,虽不知备细,未闻王瓘是王经之侄。想是通谱宗侄耳。其中多诈,请将军察之。”维大笑曰:“我已知王瓘之诈,故分其兵势,将计就计而行。”原来如此。霸曰:“公试言之。”维曰:“司马昭奸雄比于曹操,既杀王经,灭其三族,安肯存亲侄于关外领兵?故知其诈也。能料王瓘,只是能料司马昭耳。仲权之见,与我暗合。”于是姜维不出斜谷,却令人于路暗伏,以防王瓘奸细。不旬日,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报邓艾下书人来见。维问了情节,搜出私书,书中约于八月二十日,从小路运粮送归大寨,却教邓艾遣兵于墵山谷中接应。维将下书人杀了,却将书中之意,改作八月十五日,约邓艾自率大兵于墵山谷中接应。一面令人扮作魏军往魏营下书;来降的是真魏兵,下书的是假魏兵。王瓘是以真用假,姜维是以假用假。一面令人将现有粮车数百辆,卸了粮米装载干柴茅草引火之物,用青布罩之,以此木换八木。令傅佥引二千原降魏兵,执打运粮旗号。维却与夏侯霸各引一军,去山谷中埋伏。令蒋舒出斜谷,廖化、张翼俱各进兵,来取祁山。前姜维本自出斜谷,今却换了蒋舒,变化得妙。

  却说邓艾得了王瓘书信,大喜,急写回书,今来人回报。至八月十五日,邓艾引五万精兵径往墵山谷中来,远远使人凭高眺探,只见无数粮车,接连不断,从山谷中而行。此是傅佥扮作王瓘。艾勒马望之,果然皆是魏兵。知真魏兵。左右曰:“天已昏暮,可速接应王瓘出谷口。”艾曰:“前面山势掩映,倘有伏兵,急难退步,只可在此等候。”邓艾亦甚精细。正言间,忽两骑马骤至,报曰:“王将军因将粮草过界,背后人马赶来,望早救应。”此两人是假魏兵。艾大惊,急催兵前进。时值初更,月明如昼。且是八月十五日。○将写火,先写月,百忙中有此闲笔。只听得山后吶喊,艾只道王瓘在山后厮杀。径奔过山后时,忽树林后一彪军撞出,为首蜀将傅佥,纵马大叫曰:“邓艾匹夫!已中吾主将之计,何不早早下马受死!”读至此为之一快。艾大惊,勒回马便走。车上火尽着,中秋放烟火,竟似正月元宵。那火便是号火。一火两用。两势下蜀兵尽出,杀得魏兵七断八续,但闻四下山上只叫:“拿住邓艾的赏千金,封万户侯!”大是快人。諕得邓艾弃甲丢盔,撇了坐下马,杂在步军之中,爬山越岭而逃。与曹操割须弃袍时仿佛相似。姜维、夏侯霸只望马上为首的径来擒捉,不想邓艾步行走脱。维领得胜兵去接王瓘粮车。

  却说王瓘密约邓艾,先期将粮草车仗,整备停当,端候举事。忽有心腹人报:“事已泄漏,邓将军大败,不知性命如何?”瓘大惊,令人哨探,回报三路兵围杀将来,背后又见尘头大起,四下无路。瓘叱左右令放火,尽烧粮草车辆。前烧假粮,此烧真粮,弄假成真,以火济火。一霎时,火光突起,烈火烧空。瓘大叫曰:“事已急矣!汝等宜死战!”乃提兵望西杀出。背后姜维三路追赶。维只道王瓘舍命撞回魏国,不想反杀入汉中而去。瓘因兵少,只恐追兵赶上,遂将栈道并各关隘尽皆烧毁。姜维不先杀王瓘,亦是失着。姜维恐汉中有失,遂不追邓艾,提兵连夜抄小路来追杀王瓘。瓘被四面蜀兵攻击,投黑龙江而死。又是以水济火。余兵尽被姜维坑之。维虽然胜了邓艾,却折了许多粮车,又毁了栈道,乃引兵还汉中。邓艾引部下败兵,逃回祁山寨内,上表请罪,自贬其职。司马昭见艾数有大功,不忍贬之,复加厚赐。艾将原赐财物,尽分给被害将士之家。昭恐蜀兵又出,遂添兵五万与艾守御。姜维连夜修了栈道,又议出师。正是:

  连修栈道兵连出,不伐中原死不休。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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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回 诏班师后主信谗 托屯田姜维避祸

  姜维四伐与三伐相连,而三伐胜,而四伐不胜,张翼所谓画蛇添足者也。今八伐亦与七伐相连,而七伐胜,而八伐不胜,是又画蛇添足矣。而姜维之意,则以为不然。盖画蛇而既成,则蛇固可以无足;若画蛇而未就,则蛇正不可无尾耳。

  洮阳之出,维以为非艾之料,而艾则知其料我之不料也;祁山之救,维知为艾之所料,而艾则不知其料我之能料也。至于后主之召回,不独维不料之,艾亦不料之矣。智者之智,常出于智者之意外;愚者之愚,亦出于智者之意外。读书至此,能不为之慨然!

  又有读至终篇,而复兴最先开卷之数行相应者。如观黄龙见井之兆,令人思青蛇见御座之时;观曹髦咏黄龙之诗,令人思汉帝咏飞燕之句。斯已奇矣。然当时之人,犹未以前相况也。至于姜维之欲去黄皓,则明明以十常侍为比,明明以灵帝为鉴。于一百十回之后,忽然如睹一百十回以前之人,忽然重见一百十回以前之事。如此首尾连合,岂非绝世奇文?

  武侯出师以屯田终,姜维出师亦以屯田终。屯汨中与屯渭滨无异耳。以为避祸,而保蜀之道在焉;以为保蜀,而取魏之道亦在焉。姜维未尝有九伐之事,而后人以汨中之役为姜维之九伐中原。夫为取魏而屯田,则虽谓之九伐为可也。

  蜀之伐魏自此终,而魏之伐蜀又自此始。可见汉不灭贼,则贼必灭汉,此正武侯“不两立”之说也。先主将入西川,先见孔明画图一幅,又得张松画图一幅;司马昭将入西川,先见邓艾汨中画图一本,又得钟会全蜀画图一幅。前后天然相对,若合符节,真奇文奇事。

  却说蜀汉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将军姜维差人连夜修了栈道,整顿军粮兵器,又于汉中水路调拨船只。俱已完备,上表奏后主曰:“臣累出战,虽未成大功,已挫动魏人心胆。今养兵日久,不战则懒,懒则致病。其语甚壮,如先主髀肉复生之叹。况今军思效死,将思用命。臣如不胜,当受死罪。”数语又抵得一篇《出师表》。后主览表,犹豫未决。谯周出班奏曰:“臣夜观天文,见西蜀分野,将星暗而不明。谯周好言天文,又为后文伏笔。今大将军又欲出师,此行甚是不利。陛下可降诏止之。”后主曰:“且看此行若何。果然有失,却当阻之。”谯周再三苦谏不从,乃归家叹息不已,遂推病不出。

  却说姜维临兴兵,乃问廖化曰:“吾今出师,誓欲恢复中原,当先取何处?”化曰:“连年征伐,军民不宁;兼魏有邓艾,足智多谋,非等闲之辈:将军强欲行难为之事,此化所以未敢专也。”廖化前番欲战,此番不欲战,亦与张翼之见合矣。维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为国也。吾今八次伐魏,岂为一己之私哉?今当先取洮阳。如有逆吾者必斩!”遂留廖化守汉中,自同诸将提兵三十万,径取洮阳而来。此是八伐中原。早有川口人报入祁山寨中。时邓艾正与司马望谈兵,闻知此信,遂令人哨探。回报蜀兵尽从洮阳而出。司马望曰:“姜维多计,莫非虚取洮阳而实来取祁山乎?”邓艾曰:“今姜维实出洮阳也。”望曰:“公何以知之?”艾曰:“向者姜维累出吾有粮之地,今洮阳无粮,维必料吾只守祁山,不守洮阳,故径取洮阳;如得此城屯粮积草,结连羌人,以图久计耳。”姜维欲取洮阳之意,姜维不曾说明,却在邓艾口中说出,妙。望曰:“若此,如之奈何?”艾曰:“可尽撤此处之兵,分为两路去救洮阳。离洮阳二十五里,有侯河小城,乃洮阳咽喉之地。公引一军伏于洮阳,偃旗息鼓,大开四门,如此如此而行;我却引一军伏侯河,必获大胜也。”此番又为邓艾所算,与取上邽时一样局面。筹画已定,各各依计而行。只留偏将师纂守祁山寨。

  却说姜维令夏侯霸为前部,先引一军径取洮阳。霸提兵前进,将近洮阳,望见城上并无一杆旌旗,四门大开。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顾诸将曰:“莫非诈乎?”诸将曰:“眼见得是空城,只有些小百姓,听知大将军兵到,尽弃城而走了。”霸未信,自纵马于城南视之,只见城后老小无数,皆望西北而逃。霸大喜曰:“果空城也。”夏侯霸多谋,此番却在邓艾之下。遂当先杀入,余众随后而进。方到瓮城边,忽然一声炮响,城上鼓角齐鸣,旌旗遍竖,拽起吊桥。霸大惊曰:“误中计矣!”慌欲退时,城上矢石如雨。可怜夏侯霸同五百军,皆死于城下。如曹仁在南邵射周郎时。后人有诗叹曰:

  大胆姜维妙算长,谁知邓艾暗提防。可怜投汉夏侯霸,顷刻城边箭下亡。

  司马望从城内杀出,蜀兵大败而逃。随后姜维引接应兵到,杀退司马望,就傍城下寨。维闻夏侯霸射死,嗟伤不已。是夜二更,邓艾自侯河城内,暗引一军潜地杀入蜀寨。蜀兵大乱,姜维禁止不住。城上鼓角喧天,司马望引兵杀出。两下夹攻,蜀兵大败。维左冲右突,死战得脱,退二十余里下寨。姜维又输一阵。蜀兵两番败走之后,心中摇动。维与众将曰:“胜败乃兵家之常,今虽损兵折将,不足为忧。成败之事,在此一举。汝等始终勿改。如有言退者立斩。”不但天意不可回,人心亦未可以强矣。张翼进言曰:“魏兵皆在此处,祁山必然空虚。将军整兵与邓艾交锋,攻打洮阳、侯河;某引一军取祁山。取了祁山九寨,便驱兵向长安。此为上计。”张翼之计亦自胜着,惜又为邓艾猜破。维从之,即令张翼引后军径取祁山。维自引兵到侯河搦邓艾交战。艾引军出迎。两军对圆,二人交锋数十余合,不分胜负,各收兵回寨。次日,姜维又引兵挑战,邓艾按兵不出。姜维令军辱骂。邓艾寻思曰:“蜀人被吾大杀一阵,全然不退,连日反来搦战,必分兵去袭祁山寨也。守寨将师纂兵少智寡,必然败矣。吾当亲往救之。”张翼所算,又在邓艾算中。乃唤子邓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处,任他搦战,却勿轻出。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应。”是夜二更,姜维正在寨中设计,忽听得寨外喊声震地,鼓角喧天,人报邓艾引三千精兵夜战。诸将欲出,维止之曰:“勿得妄动。”原来邓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乘势去救祁山,邓艾之救祁山,不用衔枚疾走,却用鼓角喧天,借夜战为名,乘势而去,真意料所不及。邓忠自入城去了。姜维唤诸将曰:“邓艾虚作夜战之势,必然去救祁山寨矣。”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杀人。乃唤傅佥吩咐曰:“汝守此寨,勿轻与敌。”嘱毕,维自引三千兵来助张翼。两人真是对手,叙法简净。

  却说张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将师纂兵少,支持不住。看看待破,忽然邓艾兵至,冲杀了一阵,蜀兵大败,把张翼隔在山后,绝了归路。正慌急之间,忽听的喊声大震,鼓角喧天,只见魏兵纷纷倒退。左右报曰:“大将军姜伯约杀到!”伯约之来又在张翼一边,写得突兀。翼乘势驱兵相应。两下夹攻,邓艾折了一阵,急退上祁山寨不出。姜维令兵四面攻围。

  话分两头。却说后主在成都,听信宦官黄皓之言,又溺于酒色,不理朝政。阿斗如此不长进,子龙错抱了他也。时有大臣刘琰妻胡氏,极有颜色;因入宫朝见皇后,后留在宫中,一月方出。此时宫中府中太觉一体了。琰疑其妻与后主私通,命妇留宫一月,原无此体,但后主南道方盛,北道恐未暇及此。乃唤帐下军士五百人列于前,将妻绑缚,令军以履挞其面数十,几死复苏。与面何干?想怒其冶容诲淫也。后主闻之大怒,令有司议刘琰罪。有司议得: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命妇非入侍宫禁之人,宫中亦非命妇游翔之地。君臣皆失也。合当弃市。”遂斩刘琰。自此命妇不许入朝。然一时官僚以后主荒淫,多有疑怨者。于是贤人渐退,小人日进。“亲贤人,远小人,前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人,后汉所以倾颓也。”令人忆武侯之言。时右将军阎宇身无寸功,只因阿附黄皓,遂得重爵;闻姜维统兵在祁山,乃说皓奏后主曰:“姜维屡战无功,可命阎宇代之。”是欲以骑劫代乐毅也。后主从其言,遣使赍诏,召回姜维。维正在祁山攻打寨栅,忽一日三道诏至,宣维班师。何异岳飞金牌十二。维只得遵命,先令洮阳兵退,次后与张翼徐徐而退。邓艾在寨中只听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报蜀兵尽退,止留空寨。与邓艾救祁山时一样方法。艾疑有计,不敢追袭。姜维此番退兵,不独维所不料,亦艾所不料也。

  姜维径到汉中,歇住人马,自与使命入成都见后主。后主一连十日不朝。维心中疑惑。是日至东华门,遇见秘书郎却正。维问曰:“天子召维班师,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大将军何尚不知?黄皓欲使阎宇立功,奏闻朝廷,发诏取回将军。今闻邓艾善能用兵,因此寝其事矣。”忽兴忽寝,全凭一个宦官做主,可发一笑。○早知如此,何如勿昭姜维。维大怒曰:“我必杀此宦竖!”此时姜维欲效袁绍之杀十常侍,亦是快事。却正止之曰:“大将军继武侯之事,任大职重,岂可造次?倘若天子不容,反为不美矣。”维谢曰:“先生之言是也。”次日,后主与黄皓在后园宴饮,维自变量人径入。早有人报知黄皓,皓急避于湖山之侧。黄皓如此害怕,罪不比张让、赵忠之难除,特天子不欲除之耳。维至亭下,拜了后主,泣奏曰:“臣困邓艾于祁山,陛下连降三诏,召臣回朝,未审圣意为何?”后主默然不语。维又奏曰:“黄皓奸巧专权,乃灵帝时十常侍也。直照应到第一回,可谓常山率然,首尾相应。陛下近则鉴于张让,远则鉴于赵高。又说一个样子与他看。早杀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复。”后主笑曰:“黄皓乃趋走小臣,纵使专权,亦无能为。昔者董允每切齿恨皓,朕甚怪之。补前亦所未及。卿何必介意?”维叩头奏曰:“陛下今日不杀黄皓,祸不远也。”后主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于湖山之侧,唤出黄皓至亭下,命拜姜维伏罪。和事天子。皓哭拜维曰:“某早晚趋侍圣上而已,并不干与国政。将军休听外人之言,欲杀某也。某命系于将军,惟将军怜之!”言罢,叩头流涕。乞怜取妍是此辈故态,其如姜维之不好男风何!维忿忿而出,即往见却正,备将此事告之。正曰:“将军祸不远矣。将军若危,国家随灭!”不特为伯约忧,正为国家忧。维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国安身之策。”正曰:“陇西有一去处,名曰沓中,此地极其肥壮。将军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又将屯田渭水事一提,照应一百二回中事。奏知天子,前去沓中屯田?一者,得麦熟以助军实;一是足兵。二者,可以尽图陇右诸郡;一是进取。三者,魏人不敢正视汉中;三是御敌。四者,将军在外掌握兵权,人不能图,可以避祸:四是自保。此乃保国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三句是保国,一句是安身。维大喜,谢曰:“先生金玉之言也。”次日,姜维表奏后主,求沓中屯田,效武侯之事。后主从之。维遂还汉中,聚诸将曰:“某累出师,因粮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万,往沓中种麦屯田,徐图进取。汝等久战劳苦,今且敛兵聚谷,退守汉中;魏兵千里运粮,经涉山岭,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时乘虚追袭,无不胜矣。”姜维意中只是以破魏为事。遂令胡济屯汉寿城,王舍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蒋舒、傅佥同守关隘。分拨已毕,维自引兵八万,来沓中种麦,以为久计。以下按过蜀汉,再叙魏国。

  却说邓艾闻姜维在沓中屯田,于路下四十余营,连络不绝,如长蛇之势。连营亦与阵法一般。○此是九伐中原。艾遂令细作相了地形,画成图本,具表申奏。先是一本画图。晋公司马昭见之,大怒曰:“姜维屡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贾充曰:“姜维深得孔明传授,急难退之。须得一智勇之将,往刺杀之,可免动兵之劳。”贾充是盗贼之计。从事中郎荀勖曰:“不然。今蜀主刘禅溺于酒色,信用黄皓,大臣皆有避祸之心。姜维在沓中屯田,正避祸之计也。若令大将伐之,无有不胜,何必用刺客乎?”方是堂堂正正之论。昭大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谁可为将?”荀勖曰:“邓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钟会为副将,大事成矣。”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钟会入而问曰:“吾欲令汝为大将,去伐东吴,可乎?”将行刺跌出兴师,又将伐吴跌出伐蜀。会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吴,实欲伐蜀也。”妙人。昭大笑曰:“子诚识吾心也。但卿往伐蜀,当用何策?”会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画图本在此。”又是一本画图。昭展开视之,图中细载一路安营下寨屯粮积草之处,从何而进,从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邓艾止画汨中之图,钟会又画全蜀之图,同一画图,又自各别。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将也!卿与邓艾合兵取蜀,何如?”会曰:“蜀川道广,非一路可进,当使邓艾分兵各进可也。”既以伐吴跌出伐蜀,又以合兵跌出分兵。曲折之甚。昭遂拜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人马,调遣青、徐、兖、豫、荆、扬等处;一面差人持节令邓艾为征西将军,都督关外陇上,使约期伐蜀。即遣新将,再封旧将,一新一旧,便有不相下之势。次日,司马昭于朝中计议此事,前将军邓敦曰:“姜维屡犯中原,我兵折伤甚多,只今守御,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险之地,自取祸乱耶?”昭怒曰:“吾欲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斩之。须臾,呈邓敦首级于阶下。众皆失色。弒君之后,又必示威于臣;伐国之前,亦必示威于内。奸雄作威,往往如此。昭曰:“吾自征东以来,息歇六年,治兵缮甲,皆已完备,欲伐吴、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乘顺流之势,水陆并进,并吞东吴;此灭虢取虞之道也。方算伐蜀,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回,方是一气呵成。吾料西蜀将士,守成都者八九万,守边境者不过四五万,姜维屯田者不过六七万。今吾已令邓艾引关外陇右之兵十余万,绊住姜维于沓中,使不得东顾;遣钟会引关中精兵二三十万,直抵骆谷,三路以袭汉中。此处本欲邓艾绊住姜维,钟会潜入西川;后文郄是钟会绊住姜维,邓艾潜入西川。正妙在与后相反,方见事之变化。蜀主刘禅昏暗,边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必矣。”众皆拜服。

  却说钟会受了镇西将军之印,起兵伐蜀。会恐机谋或泄,却以伐吴为名,令青、兖、豫、荆、扬等五处各造大船;又遣唐咨于登、莱等州傍海之处,拘集海船。钟会佯作伐吴,即刘晔讳言伐蜀之意。司马昭不知其意,遂召钟会问之曰:“子从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会曰:“蜀若闻我兵大进,必求救于东吴也。故先布声势,作伐吴之状,吴必不敢妄动。一年之内,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吴岂不顺乎?”亦从伐蜀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卷,方是一气呵成。昭大喜,选日出师。时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钟会出师。司马昭送之于城外十里方回。西曹掾邵悌密谓司马昭曰:“今主公遣钟会领十万兵伐蜀,愚料会志大心高,不可使独掌大权。”早为钟会谋反伏线。昭笑曰:“吾岂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领其职?”昭言无数语,使邵悌疑心顿释。正是:

  方当士马驱驰日,早识将军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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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一百十六回 钟会分兵汉中道 武侯显圣定军山

  此回记魏取蜀之事也,而司马昭主其事,则非魏之能取之,而晋之取之也。魏之灭,尚在蜀灭之后,然曹芳已废而曹髦已弒,虽奂之一息尚存,而已全乎其为晋也。全乎其为晋,则不得复以魏目之。犹之起兵徐州,乃备之讨曹,而非备之犯汉;兵败当阳,乃魏之攻备,而非汉之伐备也。前乎此者,魏之攻蜀有二:一发于曹丕,而五路之兵不战而自解;再发于曹睿,而陈仓之兵遇雨而引归:是天意之不欲以魏灭汉也明矣。天不欲兴汉,而又不欲以魏灭汉,于是灭之以灭魏之晋焉。而汉之灭,庶可以无憾云尔。

  钟会将取蜀,而佯作取吴之势,其谋是诈;乃未取蜀而先为取吴之地,其谋仍是真。斯伏线之最奇者矣。而犹未也,邵悌于会之未行,而预知其必胜,预知其必叛,则更奇;司马昭于会之未胜,而预知其胜后之必叛,又知其叛之必无成,则尤奇。以数回之线,于一回伏之,天然有此一气呼应之文。近之作稗官者,虽欲执笔而效焉,岂可得耶?

  黄巾以妖邪惑众,此第一回中之事也,而师婆之妄托神言似之;张让隐匿黄巾之乱以欺灵帝,亦第一回中之事也,而黄皓隐匿姜维之表又似之。前有男妖,后有女妖,而女甚于男;前有十常侍,后有一常侍,而一可当十。文之有章法者,首必应尾,尾必应首。读《三国》至此篇,是一部大书前后大关合处。

  以死诸葛走生仲达,而武侯不死;以死诸葛吓生钟会,而武侯又不死。然武侯能显圣以谕魏将,而不显圣以教后主;能显圣以护百姓,而不显圣以助姜维,则何也?曰:此天之不可强也。自非然者,武侯之前,关公亦尝显圣矣。关公能显圣以追吕蒙,岂不能显圣以追陆逊;能显圣以解铁车之围,岂不能显圣以救猇亭之败哉?

  邓艾未入川时,先得一梦;钟会于定军山前,亦得一梦。人但知艾与会之梦为梦,而不知艾之以梦告卜者亦梦也。会之祭武侯,与武侯之托梦于会亦梦也。不独两人之事业以成梦,即三分之割据皆成梦。先主、孙权、曹操,皆梦中之人;西蜀、东吴、北魏,尽梦中之境。谁是谁非,谁强谁弱,尽梦中之事。读《三国》者,读此回述梦之文,凡三国以前、三国以后,总当作如是观。

  却说司马昭谓西曹掾邵悌曰:“朝臣皆言蜀未可伐,是其心怯:若使强战,必败之道也。此不遣他人同往之意。今钟会独建伐蜀之策,是其心不怯;心不怯,则破蜀必矣;蜀既破,则蜀人心胆已裂。‘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会即有异志,蜀人安能助之乎?早为姜维助会不成伏线。至若魏人得胜思归,必不从会而反,更不足虑耳。又为魏将不从钟会伏线。此言乃吾与汝知之,切不可泄漏。”邵悌拜服。

  却说钟会下寨已毕,升帐大集诸将听令。时有监军卫瓘,护军胡烈;大将田续、庞会、田章、爰青(左青右为“影”的右边)、丘建、夏侯咸、王贾、皇甫闿、句安等八十余员。会曰:“必须一大将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叠桥。谁敢当之?”一人应声曰:“某愿往。”会视之,乃虎将许褚之子许仪也。虎痴之勇,已隔数十回,于此一提。众皆曰:“非此人不可为先锋。”会唤许仪曰:“汝乃虎体猿臂之将,父子有名,今众将亦皆保汝。汝可挂先锋印,领五千马军,一千步军,径取汉中。分兵三路:汝领中路,出斜谷;武侯尝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左军出骆谷;姜维尝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右军出子午谷。魏延欲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此皆崎岖山险之地,当令军填平道路,修理桥梁,凿山破石,勿使阻碍;如违必按军法。”数语极似常套,却为后文伏笔。许仪受命,领兵而进。钟会随后提十万余众,星夜起程。

  却说邓艾在陇西,既受伐蜀之诏,一面令司马望往遏羌人。又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欣,各调本部兵前来听令。先写钟会一番调度,便接写邓艾一番调度,各自声势。比及军马云集,邓艾夜作一梦,梦见登高山,望汉中,忽于脚下迸出一泉,水势上涌。须臾惊觉,一场大事,却先述一梦起。浑身汗流,遂坐而待旦,乃召护卫邵缓问之。缓素明《周易》。艾备言其梦。缓答曰:“易云:‘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不是圆梦,却是起课,不消更卜,梦即是卜。将军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滞不能还。”早为邓艾被杀伏案。艾闻言,愀然不乐。忽钟会檄文至,约艾起兵,于汉中取齐。艾遂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引兵一万五千,先断姜维归路;次遣天水太守王颀,引兵一万五千,从左攻沓中;陇西太守牵弘,引一万五千人,从右攻沓水;又遣金城太守杨欣,引一万五千人,于甘松邀姜维之后。钟会是三路,邓艾是四路,各各不同。艾自引兵三万,往来接应。

  却说钟会出师之时,有百官送出城外,旌旗蔽日,铠甲凝霜,人强马壮,威风凛凛。人皆称羡,惟有相国参军刘实,微笑不语。邵悌知而言之,刘实知而不言,更有意思。太尉王祥见实冷笑,就马上握其手而问曰:“钟、邓二人此去可平蜀乎?”实曰:“破蜀必矣,但恐皆不得还都耳。”此处又总为二人被杀伏线。王祥问其故,刘实但笑而不答。是有意思人。祥遂不复问。

  却说魏兵既发,早有细作入沓中报知姜维。维即具表申奏后主:“请降诏遣左车骑将军张翼领兵守护阳平关,右车骑将军廖化领兵守阴平桥。这二处最为要紧。若失二处,汉中不保矣。钟会三路、邓艾四路,姜维却重在二路,又各不同。一面当遣使入吴求救。正与钟会之言相合。臣一面自起沓中之兵拒敌。”连此亦是四路。时后主改景耀五年为炎兴元年,插入此句,为后“二火初兴”语伏笔。日与宦官黄皓在宫中游乐。忽接姜维之表,即召黄皓问曰:“今魏国遣钟会、邓艾大起人马,分道而来,如之奈何?”赤壁之战曾仗孔明东风之功,今何不以黄皓之南风退之?皓奏曰:“此乃姜维欲立功名,故上此表。陆下宽心,勿生疑虑。臣闻城中有一师婆,供奉一神,能知吉凶,可召来问之。”今日人家女子往往信此。后主从其言,于后殿陈设香花纸烛享祭礼物,令黄皓用小车请入宫中,坐于龙床之上。即此师婆,亦是蜀中之大灾异,当与柏树夜哭等同观。后主焚香祝毕。师婆忽然披发跣足,就殿上跳跃数十遍,盘旋于案上。活画一师婆身分。皓日:“此神人降矣。升下可退左右亲祷之。”后主尽退侍臣,再拜祝之。即天子拜师婆,亦是朝中一大灾异,当与青蛇升御座同观。师婆大叫曰;“吾乃西川土神也。即师婆自称土神,亦是朝中一大灾异,当与雌鸡化雄同观。升下欣乐太平,何为求问他事?数年之后,魏国疆土亦归升下矣。陛下切勿忧虑。”言讫,昏倒于地,半晌方苏。活画一师婆身份。后主大喜,重加赏赐。自此深信师婆之说,遂不听姜维之言,每日只在宫中饮宴欢乐。自李傕信师巫言,已隔百余回,忽又其匹。姜维履申告急表文,皆被黄皓隐匿,因此误了大事。与张让隐匿黄巾消息前后一辙。

  却说钟会大军,迤逦望汉中进发。前军先锋许仪,要立头功,先领兵至南郑关。仪谓部将曰:“过此关即汉中矣。关上不多人马,我等便可奋力抢关。”众将领命,一齐并力向前。原来守关蜀将卢逊,早知魏兵将到,先于关前木桥左右,伏下军士,装起武侯所遗十矢连弩;又将武侯临终之事一提,与一百四回照应。比及许仪兵来抢关时,一声梆子响处,矢石如雨。仪急退时。早射倒数十骑。魏兵大败。仪回报钟会。会自提帐下甲士百余骑来看,果然箭弩一齐射下。会拨马便回,关上卢逊引五百军杀下来。会拍马过桥,桥上土塌,陷住马蹄,险些儿掀下马来。马挣不起,会弃马步行跑下桥时,卢逊赶上一槍刺来,读者至此,必谓钟会死矣。却被魏军中荀恺回身一箭,射卢逊落马。钟会麾众乘势抢关,关上军士因有蜀兵在关前,不敢放箭。被钟会杀散,夺了山关。钟会几死复生,又夺山关,皆意外惊人之笔。即以荀恺为护军,以全副鞍马铠甲赐之。会唤许仪至帐下,责之曰:“汝为先锋,理合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专一修理桥梁道路,以便行军。吾方纔到桥上,陷住马蹄,几乎堕桥,若非荀恺,吾已被杀矣。会之不死,实有天幸。汝既违军令,当按军法。”叱左右推出斩之。诸将告曰:“其父许褚有功于朝廷,又将许禇前事一提。望都督恕之。”会怒曰:“军法不明,何以令众?”遂令斩首示众。众将无不骇然。早为后文诸将不从钟会张本。

  时蜀将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见魏兵势大,不敢出战,只闭门自守。钟会下令曰:“兵贵神速,不可少停。”魏兵利在速战,蜀兵利在固守。乃令前军李辅围乐城,护军荀恺围汉城。自引大军取阳平关。守关蜀将傅佥与副将蒋舒商议战守之策。舒曰:“魏兵甚众,势不可当,不如坚守为上。”战不如守,其言是矣;守不如降,其理何居?佥曰:“不然。魏兵远来,必然疲困,虽多不足惧。我等若不下关战时,汉、乐二城休矣。”蒋舒默然不答。不怀好意了。忽报魏兵大队已至关前,蒋、傅二人至关上视之。钟会扬鞭大叫:“吾今统十万之众到此,如早早出降,各依品级升用。如执迷不降,打破关隘,玉石俱焚。”傅佥大怒,令蒋舒把关,自引三千兵杀下关来。钟会便走,魏兵尽退。佥乘势追之,魏兵复合。佥欲退入关时,关上已竖起魏家旗号,读至此,只道钟会使人袭关耳,熟知却是蒋舒!可发一叹。只见蒋舒叫曰:“吾已降了魏也!”佥大怒,厉声骂曰:“忘恩背义之贼,有何面目见天子乎!”拨回马复与魏兵接战。魏兵四面合来,将傅佥围在垓心。佥左冲右突,往来死战,不能得脱;所领蜀兵,十伤八九。佥乃仰天叹曰:“吾生为蜀臣,死亦当为蜀鬼!”如此之鬼,鬼可不朽矣。若师婆之说是鬼话,连鬼亦不是鬼也。乃复拍马冲杀,身被数槍,血盈袍铠。坐下马倒,佥自刎而死。蒋舒能无愧死!后人有诗叹曰:

  一日抒忠愤,千秋仰义名。宁为傅佥死,不作蒋舒生。

  钟会得了阳平关,关内所积粮草、军器极多,大喜,遂犒三军。是夜魏兵宿于阳平城中,忽闻西南上喊声大震。钟会慌忙出帐视之,绝无动静。魏军一夜不敢睡。次夜三更,西南上喊声又起。读者至此,疑是姜维设下疑兵耳。钟会惊疑,向晓,使人探之。回报曰:“远哨十余里,并无一人。”会惊疑不定,乃自自变量百骑,俱全装贯带,望西南巡哨。前至一山,只见杀气四面突起,愁云布合,雾锁山头。读者至此,又疑是武侯所设八阵图,如鱼腹浦边故事耳。会勒住马,间乡导官曰:“此何山也?”答曰:“此乃定军山。昔日夏侯渊殁于此处。”夏侯渊事已隔数十回,于此忽然照应。○读者至此,又疑是夏侯渊阴魂作怪。会闻之,怅然不乐,遂勒马而回。转过山坡,忽然狂风大作,背后数千骑突出,随风杀来。读者至此,再猜不出。会大惊,引众纵马而走。诸将坠马者,不计其数。及奔到阳平关时,不曾折一人一骑,只跌损面目,失了头盔。皆言曰:“但见阴云中人马杀来,比及近身,却不伤人,只是一阵旋风而已。”师婆所言之神,不过鬼混;钟会所见之鬼,却是神奇。会问降将蒋舒曰:“定军山有神庙乎?”舒曰:“并无神庙,惟有诸葛武侯之墓。”照应一百五回中事。会惊曰:“此必武侯显圣也。定军山显圣与玉泉山显圣,前后遥遥相映。吾当亲往祭之。”次日,钟会备祭礼,宰太牢,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祭毕,狂风顿息,愁云四散。忽然清风习习,细雨纷纷。一阵过后,天色晴朗。魏兵大喜,皆拜谢回营。是夜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忽然一阵清风过处,只见一人纶巾羽扇,身衣鹤氅,素履皂绦,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朗,身长八尺,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忽于钟会梦中写一诸葛孔明,仿佛先主草庐初遇时。其人步入帐中,会起身迎之曰:“公何人也?”其人曰:“今早重承见顾,吾有片言相告:虽汉祚已衰,天命难违,然两川生灵横罹兵革,诚可怜悯。汝入境之后,万勿妄杀生灵。”朗朗数语,迄今如闻其声,不似师婆鬼语。言讫,拂袖而去。会欲挽留之,忽然惊醒,乃是一梦。会知是武侯之灵,不胜惊异。于是传令前军,立一白旗,上书“保国安民”四字,所到之处,如妄杀一人者偿命。不是写活钟会,正是写死武侯。于是汉中人民,尽皆出城拜迎。会一一抚慰,秋毫无犯。后人有诗赞曰:

  数万阴兵繞定军,致令钟会拜灵神。生能决策扶刘氏,死尚遗言保蜀民。

  却说姜维在沓中,听知魏兵大至,传檄廖化、张翼、董厥,提兵接应。一面自分兵列将以待之。忽报魏兵至。维引兵迎。魏阵中为首大将乃天水太守王颀也。颀出马大呼曰:“吾今大兵百万,上将千员,分二十路而进,已到成都。汝不思早降,犹欲抗拒,何不知天命耶!”维大怒,挺槍纵马,直取王颀。战不三合,颀大败而走。姜维驱兵追杀至二十里,只听得金鼓齐鸣,一枝兵摆开,旗上大书“陇西太守牵弘”字样。维笑曰:“此等鼠辈,非吾敌手!”遂催兵追之。又赶到十里,却遇邓艾领兵杀到,两军混战。维抖擞精神,与艾战有十余合,不分胜负。后面锣鼓又鸣,维急退时,后军报说:“甘松诸寨,尽被金城太守杨欣烧毁了。”两路太守实叙,一路太守虚叙,笔法变换。维大惊,急令副将虚立旗号,与邓艾相拒。维自撤后军,星夜来救甘松,正遇杨欣。欣不敢交战,望山路而走。维随后赶来。将至山岩下,岩上木石如雨,维不能前进。比及回到半路,蜀兵已被邓艾杀败,魏兵大队而来,将姜维围住。维引众骑杀出重围,奔入大寨坚守,以待救兵。忽然流星马到,报说:“钟会打破阳平关,守将蒋舒归降,傅佥战死,汉中已属魏矣。此事已实叙在前,于此再虚叙一遍。乐城守将王含,汉城守将蒋斌,知汉中已失,亦开门而降。二人之降,在前未曾实叙,特于此处虚叙出来,妙。胡济抵敌不住,逃回成都求援去了。”此事在前未曾实叙,特于此处补叙出来,妙。维大惊,即传令拔寨。

  是夜兵至疆川口,前面一军摆开,为首魏将乃是金城太守杨欣。维大怒,纵马交锋,只一合,杨欣败走,维拈弓射之,连射三箭皆不中。维转怒,自折其弓,挺槍赶来,战马前失,将维跌在地上,杨欣拨回马,来杀姜维。读至此,必谓姜维死矣。维跃起身,一槍刺去,正中杨欣马脑。又是绝处逢生。背后魏兵骤至,救欣去了。维骑上战马,欲待追时,忽报后面邓艾兵到。维首尾不能相顾,遂收兵要夺汉中。哨马报说:“雍州刺史诸葛绪已断了归路。”诸葛绪之兵亦用虚叙。维据山险下寨。魏兵屯于阴平桥头。维进退无路,长叹曰:“天丧我也!”副将宁随曰:“魏兵虽断阴平桥,雍州必然兵少,将军若从孔函谷径取雍州,诸葛绪必撤阴平之兵救雍州,将军却引兵奔剑阁守之,则汉中可复矣。”欲取剑阁,反先取雍州,其计亦曲。维从之,即发兵入孔函谷,诈取雍州。细作报知诸葛绪。绪大惊曰:“雍州是吾合兵之地,倘若疏矢,朝廷必然问罪。”急撤大兵从南路去救雍州,只留一枝兵守桥头。姜维入北道,约行三十里,料知魏兵起行,乃勒回兵,后队作前队,径到桥头,果然魏兵大队已去,只有些小兵把桥,被维一阵杀散。尽烧其寨栅。诸葛绪听知桥头火起,复引兵回,姜维兵已过半日了,因此不敢追赶。绝处逢生。

  却说姜维引兵过了桥头,正行之间,前面一军来到,乃左将军张翼、右将军廖化也。维问之,翼曰:“黄皓听信师巫之言,不肯发兵。翼闻汉中已危,自起兵来,时阳平关已被钟会所取。今闻将军受困,特来接应。”遂合兵一处,前赴白水关。化曰:“今四面受敌,粮道不通,不如退守剑阁,再作良图。”与宁随之意相合。维疑虑未决。忽报钟会、邓艾分兵十余路杀来。维欲与翼、化分兵迎之。化曰:“白水地狭路多,非争战之所,不如且退去救剑阁可也。若剑阁一失,是绝路矣。”维从之,遂引兵来投剑阁。将近关前,忽报鼓角齐鸣,喊声大起,旌旗遍竖,一枝军把住关口。故作惊人之笔,令读者着急。正是:

  汉中险峻已无有,剑阁风波又忽生。

  未知何处之兵,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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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回 邓士载偷度阴平 诸葛瞻战死绵竹

  有入险而能出者:先主檀溪之跃,后主当阳之夺,孙权逍遥津之逃,曹操濮阳之败、潼关之奔、华容道之释,司马懿上方谷之走,皆是也。然此特事之险,而非地之险也;又特难之以险脱,而非功之以险成也。若夫造最险之谋,而经最险之地,犯最险之患,而成最险之功,则未有如邓艾之贯索于悬崖,裹毡于峭壁,持斧挟凿以行七百里无人之境者也。人即好幽,幽不至此;文即好奇,奇不至此。不谓读《三国》者,读至终篇,有此惊见骇闻之乐。南郑桥边之钟会,犹铁笼山中之司马昭也。昭几死而不死,会亦几死而不死,皆天意也。偷渡阴平岭之邓艾,犹欲出子午谷之魏延也。武侯以延之计为危,而延不得自行其危;钟会以艾之计为危,而艾竟得自行其危,亦皆天意也。天意所在,有非人力之所得而强耳。

  武侯显圣以告钟会,而不显圣以告邓艾,不见武侯之神也。然既显圣于定军山,又必显圣于阴平领,则武侯之灵,毋乃太劳乎?今有不必显圣,而同于显圣者。定军有墓,武侯如在焉;阴平有塞,武侯亦如在焉。风中隐隐有人,不若石上明明有字。山前一梦,能保蜀人之生,又不若岭边一碣,能决魏将之死。愈出愈奇,岂非旷古奇观!

  蜀之救援甚急,而吴之来援甚迟,论者以此咎吴,而不必以此咎吴也,何也?孙休之不能援刘禅,犹张鲁之不能援刘璋也。以汉中救成都则近,以江东救绵竹则远。近且莫救,远可望乎?且人事已非,天命已去。即使丁奉倍道而来,若马超之攻葭萌;而蜀中之有黄皓,甚于陇中之有杨松。内乱既深,虽有外助,必无济矣。故君子不为吴咎,而但为蜀咎。

  诸葛瞻父子受命于大事既去之后,而能以一死报社稷。君子曰:武侯于是乎不死。盖战死绵竹之心,亦秋风五丈原之心也。使当日甘心降魏以图苟全,则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家训,不其有愧乎?故瞻、尚亡则武侯存。

  却说辅国大将军董厥,闻魏兵十余路入境,乃引二万兵守住剑阁;当日望尘头大起,疑是魏兵,急引军把住关口,董厥自临军前视之,乃姜维、廖化、张翼也。姜维绝处逢生,却在董厥一边叙出,笔法变换。厥大喜,接入关上,礼毕,哭诉后主黄皓之事。维曰:“公勿忧虑。若有维在,必不容魏来吞蜀也。且守剑阁,徐图退敌之计。”厥曰:“此关虽然可守,争奈成都无人;倘为敌人所袭,大势瓦解矣。”预为后主出降伏线。维曰:“成都山险地峻,非可易取,不必忧也。”正言间,忽报诸葛绪领兵杀至关下,维大怒,急引五千兵杀下关来,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杀得诸葛绪大败而走,退数十里下寨,魏军死者无数。蜀兵抢了许多马匹器械,维收兵回关。此是灯欲灭而复明。

  却说钟会离剑阁二十里下寨,诸葛绪自来伏罪。会怒曰:“吾令汝守把阴平桥头,以断姜维归路,如何失了?今又不得吾令,擅自进兵,以致此败!”绪曰:“维诡计多端,诈取雍州。绪恐雍州有失,引兵去救,维乘机走脱;绪因赶至关下,不想又为所败。”会大怒,叱令斩之。监军卫瓘曰:“绪虽有罪,乃邓征西所督之人,不争将军杀之,恐伤和气。”会曰:“吾奉天子明诏、晋公钧命,特来伐蜀,便是邓艾有罪,亦当斩之!”会与艾不睦自此始。众皆力劝。会乃将诸葛绪用槛车载赴洛阳,任晋公发落;随将绪所领之兵,收在部下调遣。全不顾邓艾体面,为邓艾者实难堪此。有人报与邓艾。艾大怒曰:“吾与汝官品一般,吾久镇边疆,于国多劳,汝安敢妄自尊大耶!”此时尚不是争功,不过是争体面争意气耳。○想口吃人发怒,此人正不知称多少艾艾矣。子邓忠劝曰:“小不忍则乱大谋,父亲若与他不睦,必误国家大事。望且容忍之。”艾从其言。然毕竟心中怀怒,不以诸葛绪送邓艾而送晋公,一可怒也;不交还其军,二可怒也;言欲杀邓艾,三可怒也。该怒。乃引十数骑来见钟会。会闻艾至,便问左右:“艾引多少军来?”左右答曰:“只有十数骑。”会乃令帐上帐下列武士数百人。艾下马入见。会接入帐礼毕。艾见军容甚肃,心中不安,乃以言挑之曰:“将军得了汉中,乃朝廷之大幸也,可定策早取剑阁。”并不提起诸葛绪,亦甚见机。会曰:“将军明见若何?”艾再三推称无能。期期不吐,是口吃模样。会固问之。艾答曰:“以愚意度之,可引一军从阴平小路出汉中德阳亭,用奇兵径取成都,姜维必撤兵来救,将军乘虚就取剑阁,可获全功。”邓艾此计,原是行险僥幸。会大喜曰:“将军此计甚妙!可即引兵去。吾在此专候捷音!”一片奸诈。二人饮酒相别。会回本帐与诸将曰:“人皆谓邓艾有能。今日观之,乃庸才耳。”方知适纔大喜答应,都是假语。众问其故。会曰:“阴平小路,皆高山峻岭,若蜀以百余人守其险要,断其归路,则邓艾之兵皆饿死矣。吾只以正道而行,何愁蜀地不破乎!”遂置云梯炮架,只打剑阁关。

  却说邓艾出辕门上马,回顾从者曰:“钟会待吾若何?”从者曰:“观其辞色,甚不以将军之言为然,但以口强应而已。”在从人口中写一钟会。艾笑曰:“彼料我不能取成都,我偏欲取之!”回到本寨,师纂、邓忠一班将士接问曰:“今日与钟镇西有何高论?”艾曰:“吾以实心告彼,彼以庸才视我。彼今得汉中,以为莫大之功。若非吾屯沓中绊住姜维,彼安能成功耶?若非钟会在剑阁绊住姜维,艾亦安能成功?吾今若取了成都,胜取汉中矣!”当夜下令,尽拔寨望阴平小路进兵,离剑阁七百里下寨,有人报钟会说:“邓艾要去取成都了。”会笑艾不智。有此一笑,乃见下文之奇,出于意外。

  却说邓艾一面修密书遣使驰报司马昭,一面聚诸将于帐下问曰:“吾今乘虚去取成都,与汝等立功名于不朽,汝等肯从乎?”诸将应曰:“愿遵军令,万死不辞。”艾乃先令子邓忠引五千精兵,不穿衣甲,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竟似一造匠人,不是军士。艾选兵三万,各带干粮绳索进发。约行百余里,选下三千兵,就彼扎寨。又行百余里,又选三千兵下寨。是年十月,自阴平进兵,于巅崖峡谷之中,凡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皆是无人之地。谢灵运凿山是高兴,邓士载凿山是大胆。魏兵沿途下了数寨,只剩下二千人马。前至一岭,名摩天岭,马不堪行,艾步行上岭,正见邓忠与开路壮士尽皆哭泣。钟会笑而邓忠哭,一哭一笑,正是相对。艾问其故。忠告曰:“此岭西皆是峻壁巅崖,不能开凿,虚废前劳,因此哭泣。”不能为灵威持炬之人,将为阮籍穷途之哭矣。艾曰:“吾军到此,已行了七百余里,过此便是江油,岂可复退?”乃唤诸军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与汝等来到此地,若得成功,富贵共之。”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众皆应曰:“愿从将军之命。”艾令先将军器撺将下去。艾取毡自裹其身,先滚下去。副将有毡衫者裹身滚下,无毡衫者各用绳索束腰,攀木挂树,鱼贯而进。行险僥幸。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度了摩天岭。鳯兮凤兮,以摩天之翅飞过摩天之岭矣。方纔整顿衣甲器械而行,忽见道傍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其文云:“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二火”者,炎字也。“二火初兴”,乃炎兴元年也。“二士”者,邓士载与钟士季也。“不久自死”者,二人争功而皆被杀也。武侯之神,至于如此,则此处亦可谓之武侯再显圣也矣。艾观讫大惊,慌忙对碣再拜曰:“武侯真神人也!艾不能以师事之,惜哉!”后人有诗曰:

  阴平峻岭与天齐,玄鹤徘徊尚怯飞。邓艾裹毡从此下,谁知诸葛有先机。

  却说邓艾暗度阴平,引兵行时,又见一个大空寨。左右告曰:“闻武侯在日,曾拨一千兵守此险隘。今蜀主刘禅废之。”补叙前事,又与武侯临终之语相应。艾嗟呀不已,乃谓众人曰:“吾等有来路而无归路矣!前江油城中,粮食足备,汝等前进可活,后退即死,须并力攻之。”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即韩信背水阵之意。众皆应曰:“愿死战!”于是邓艾步行,引二千余人,星夜倍道来抢江油城。

  却说江油城守将马邈,闻东川已失,虽为准备,只是提防大路;又仗着姜维全师守住剑阁关,遂将军情不以为重。当日操练人马回家,与妻李氏拥炉饮酒。饮醇酒,近妇人,何其乐也。其妻问曰:“屡闻边情甚急,将军全无忧色,何也?”邈曰:“大事自有姜伯约掌握,干我甚事?”马邈与后主正是一对,有是君必有是臣。其妻曰:“虽然如此,将军所守城池,不为不重。”邈曰:“天子听信黄皓,溺于酒色,吾料祸不远矣。魏兵若到,降之为上,何必虑哉?”立定主意。其妻大怒,唾邈面曰:“汝为男子,先怀不忠不义之心,枉受国家爵禄,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耶!”马邈与李氏却不是一对,有是夫不意有是妻。马邈羞惭无语。忽家人慌入报曰:“魏将邓艾不知从何而来,引二千余人,一拥而入城矣!”陈后主正在宫中饮酒赋诗,而韩擒虎已到。马邈之事将毋同。邈大惊,慌出纳降,拜伏于公堂之下,泣告曰:“某有心归降久矣。今愿招城中居民,及本部人马,尽降将军。”此等老主意已在拥炉时算定。艾准其降。遂收江油军马于部下调遣,一向都是步卒,此处方纔有马。即用马邈为乡导官。忽报马邈夫人自缢身死。夏侯女但知有夫妇,马邈之妻独知有君臣,其节义更胜夏侯女矣。艾问其故,邈以实告。艾感其贤,令厚礼葬之,亲往致祭。魏人闻者,无不嗟叹。后人有诗赞曰:

  后主昏迷汉祚颠,天差邓艾取西川。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

  邓艾取了江油,遂接阴平小路诸军,皆到江油取齐,径来攻涪城。部将田续曰:“我军涉险而来,甚是劳顿,且当休养数日,然后进兵。”艾大怒曰:“兵贵神速,汝敢乱我军心耶!”喝令左右推出斩之。众将苦告方免。为后文田续杀艾伏线。艾自驱兵至涪城。城内官吏军民疑从天降,尽皆投降。蜀人飞报入成都。后主闻知,慌召黄皓问之。皓奏曰:“此诈传耳。神人必不肯误陛下也。”邓艾如从天降,疑有神人助之,若后主则非神人之所能助矣。后主又宣师婆问时,却不知何处去了。土神逃走了。此时远近告急表文,一似雪片,往来使者,联络不绝。此时何不治黄皓隐匿之罪?后主设朝计议,多官面面相觑,并无一言。却正出班奏曰:“事已急矣!陛下可宣武侯之子商议退兵之策。”先主无儿,武侯有子。原来武侯之子诸葛瞻,字思远。其母黄氏,即黄承彦之女也。母貌甚陋,而有奇才:黄帝之有嫫母,齐王之有无盐,得此而三。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凡韬略遁甲诸书,无所不晓。武侯是天上神仙,夫人亦是天上神仙,皆不从人间来。武侯在南阳时,闻其贤,求以为室。武侯之学,夫人多所赞助焉。天下奇人,必有奇配。然武侯之名彰而夫人之名不甚著者,盖无成而有终。坤道也,妇道也。及武侯死后,夫人寻逝,临终遗教,惟以忠孝勉其子瞻。武侯夫人事,直至篇终补出,叙事妙品。瞻自幼聪敏,尚后主女,为驸马都尉。后主有佳儿亦有佳婿。后袭父武乡侯之爵。景耀四年,迁行军护卫将军。时为黄皓用事,故托病不出。诸葛瞻往事,却于此处补出,叙事妙品。当下后主从却正之言,实时连发三诏,召瞻至殿下。三诏与三顾前后相应。后主泣诉曰:“邓艾兵已屯涪城,成都危矣。卿看先君之面,救朕之命!”“朕”字两头着“救”、“命”二字,与献帝一般狼狈。瞻亦泣奏曰:“臣父子蒙先帝厚恩、陛下殊遇,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愿陛下尽发成都之兵,与臣领去,决一死战。”此数语亦抵得乃前后《出师表》。后主即拨成都兵将七万与瞻。瞻辞了后主,整顿军马,聚集诸将问曰:“谁敢为先锋?”言未讫,一少年将出曰:“父亲既掌大权,儿愿为先锋。”众视之,乃瞻长子诸葛尚也。尚时年一十九岁。博览兵书。多习武艺。先主有孙,武侯亦有孙。瞻大喜,遂命尚为先锋。是日大军离了成都,来迎魏兵。

  却说邓艾得马邈献地理图一本,备写涪城至成都三百六十里山川道路,阔狭险峻,一一分明。又是一个张松,令人回想前事,为之一叹。艾看毕,大惊曰:“若只守涪城,倘被蜀人据住前山,何能成功耶?如迁延日久,姜维兵到,我军危矣。”钟会之笑艾正为此耳。速唤师纂并子邓忠,分付曰:“汝等可引一军,星夜径去绵竹,以拒蜀兵。吾随后便至。切不可怠缓。若纵他先据了险要,决斩汝首!”

  师、邓二人引兵将至锦竹,早遇蜀兵。两军各布成阵。师、邓二人勒马于门旗下,只见蜀兵列成八阵。三冬鼓罢,门旗两分,数十员将簇拥一辆四轮车,车上端坐一人:纶巾羽扇,鹤氅方裾。车傍展开一面黄旗,上书:“汉丞相诸葛武侯”。读至此,又令人疑是武侯显圣。諕得师、邓二人汗流遍身,回顾军士曰:“原来孔明尚在,我等休矣!”惊人之笔,出于意外。急勒兵回时,蜀兵掩杀将来,魏兵大败而走。蜀兵掩杀二十余里,遇见邓艾援兵接应。两家各自收兵。艾升帐而坐,唤师纂、邓忠责之曰:“汝二人不战而退,何也?”忠曰:“但见蜀阵中诸葛孔明领兵,因此奔还。”艾怒曰:“纵使孔明更生,我何惧哉!已来到这里,不得不说硬话。汝等轻退,以致于败,宜速斩以正军法!”众皆苦劝,艾方息怒。令人哨探,回说孔明之子诸葛瞻为大将,瞻之子诸葛尚为先锋。车上坐者乃木刻孔明遗像也。至此方纔叙明,又可谓死诸葛走生邓忠矣。艾闻之,谓师纂、邓忠曰:“成败之机,在此一举。汝二人再不取胜,必当斩首!”师、邓二人又引一万兵来战。诸葛尚匹马单枪,抖擞精神,战退二人。诸葛瞻指挥两掖兵冲出,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往来杀有数十番,魏兵大败,死者不计其数。师纂、邓忠中伤而逃。瞻驱士马随后掩杀二十余里,扎营相拒。第一番胜是武侯余威,第二番胜是瞻、尚本事。前是写武侯,此是写瞻、尚。

  师纂、邓忠回见邓艾,艾见二人俱伤,未便加责,乃与众将商议曰:“蜀有诸葛瞻,善继父志,两番杀吾万余人马,又在邓艾口中写一诸葛瞻。今若不速破,后必为祸。”监军丘本曰:“何不作一书以诱之?”艾从其言,遂作书一封,遣使送人蜀寨。守门将引至帐下,呈上其书。瞻拆封视之。书曰:

  征西将军邓艾,致书于行军护卫将军诸葛思远麾下:切观近代贤才,未有如公之尊父也。昔自出茅庐,一言已分三国,扫平荆、益,遂成霸业,古今鲜有及者;后六出祁山,非其智力不足,乃天数耳。今后主昏弱,王气已终,艾奉天子之命,以重兵伐蜀,已皆得其地矣。成都危在旦夕,公何不应天顺人,仗义来归?艾当表公为琅琊王,以光耀祖宗,决不虚言。幸存照鉴。

  瞻看毕,勃然大怒,扯碎其书,叱武士立斩来使,令从者持首级回魏营见邓艾。又极写一诸葛瞻。艾大怒,即欲出战。丘本谏曰:“将军不可轻出,当用奇兵胜之。”艾从其言,遂令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伏两军于后,艾自引兵而来。此时诸葛瞻正欲搦战,忽报邓艾自引兵到。瞻大怒,即引兵出,径杀入魏阵中。邓艾败走,瞻随后掩杀将来。忽然两下伏兵杀出。蜀兵大败,退入绵竹。连写诸葛瞻战胜,则邓艾为无用矣。此处却按下诸葛瞻,再写邓艾。艾令围之。于是魏兵一齐吶喊,将绵竹围的铁桶相似。

  诸葛瞻在城中,见事势已迫,乃令彭和赍书杀出,往东吴求救。连写蜀中厮杀,则东吴一边冷落矣。此处却按下绵竹,再写东吴。和至东吴,见了吴主孙休,呈上告急之书。吴主看罢,与群臣计议曰:“既蜀中危急,孤岂可坐视不救。”即令考将丁奉为主帅,丁封、孙异为副将,率兵五万,前往救蜀。丁奉领旨出师,分拨丁封、孙异引兵二万向沔中而进,自率兵三万向寿春而进:分兵三路来援。《纲目》于此书“吴人来援”,书“人”,微之也。书“来援”,缓词也。是时汉有倒悬之急,吴人救之,当为救焚拯溺,犹恐弗及,乃仅命丁奉等向寿春、沔中而已,是果何益于事哉?虽然吴人为义不力,行将自及,悲夫!

  却说诸葛瞻见救兵不至,谓众将曰:“久守非良图。”遂留子尚与尚书张遵守城,瞻自披挂上马,引三军大开三门杀出。邓艾见兵出,便撤兵退。瞻奋力追杀,忽然一声炮响,四面兵合,把瞻困在垓心。瞻引兵左冲右突,杀死数百人。再极写诸葛瞻一句。艾令众军放箭射之,蜀兵四散。瞻中箭落马,乃大呼曰:“吾力竭矣,当以一死报国!”遂拔剑自刎而死。此写瞻之烈忠。其子诸葛尚在城上,见父死于军中,勃然大怒,遂披挂上马。张遵谏曰:“小将军勿得轻出。”尚叹曰:“吾父子祖孙,荷国厚恩,今父既死于敌,我何用生为!”遂策马杀出,死于阵中。此写尚之死孝。后人有诗赞瞻、尚父子曰:

  不是忠臣独少谋,苍天有意绝炎刘。当年诸葛留嘉胤,节义真堪继武侯。

  邓艾怜其忠,将父子合葬。乘虚攻打绵竹。张遵、黄崇、李球三人,各引一军杀出。蜀兵寡,魏兵众,三人亦皆战死。傅佥可以愧蒋舒,三人又可以愧马邈。艾因此得了绵竹。劳军已毕,遂来取成都。正是:

  试观后主临危日,无异刘璋受逼时。

  未知成都如何守御,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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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回 哭祖庙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争功

  武侯有子又有孙,而武侯不死;先主虽无子,有孙可以当子,而先主亦不死。使蜀之后主而以北地王为之,则吴可吞魏可灭,而汉亦安得遂亡哉?虽然,绵竹之战,臣死于君,识武侯之家教;成都之失,子死于父,见昭烈之遗风。汉虽亡,凛凛有生气矣。

  西汉亡于孺子婴,东汉亡于献帝,皆奄奄不振矣。独至后汉之亡,而刘禅虽懦,幸有北地王之能死,为汉朝生色。西汉亡而有王皇后之骂王莽,东汉亡而有曹皇后之骂曹丕,然两后皆未能死,则犹未见其烈矣。独至后汉之亡,而北地王能死,又有夫人崔氏之能死,尤足为汉朝生色。

  三国人才之盛,不独于男子中见之,又于妇人中见之。然男子有才,不必其皆节;而妇人无节,即谓之不才。故论才于男子,才与节分;论才与妇人,必才与节合。是妇人之才,视男子之才而更难也。惟其最难而能盛,则三国有足述焉。魏之才妇有五:姜叙之母,赵昂之妻,辛敞之姊,夏侯令之女,王经之母是也。吴之才妇有三:孙策之母,孙翊之妻,孙权之妹是也。汉之才妇有五:先主之夫人糜氏,北地王之夫人崔氏,武侯之夫人黄氏,及徐庶之母,马邈之妻是也。至于权变如貂蝉,聪慧如蔡琰,又其下者耳。

  武侯初死,有杨仪、魏延互相上表一段文字;成都初亡,又有钟会、邓艾互相上表一段文字;遥遥相对。然邓艾之表,未尝讦奏钟会,则邓艾与魏延异矣;魏延之表,未尝为杨仪所更易,则钟会与杨仪异矣。且一在班师之日,一在克敌之初,其势既殊,其事亦别,令人耳目一新。钟会之将叛,司马昭之所料也;邓艾之将叛,则司马昭之所未料也。于其所未料者而变生于意外,安得不于其所既料者防患于意中?故使会制艾,而即自将以防会;防会而又恐会知之,于是讳之秘之,即心腹如贾充者而亦不以其意告之。昭之奸雄,诚不亚于曹操矣。会欲伐蜀而佯作伐吴之势,昭欲收会而亦收艾之名。治其人而即用其法,出乎尔者反乎尔,其钟士季之谓欤。

  却说后主在成都,闻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大惊,急召文武商议。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后主惊惶无措。忽哨马报到,说魏兵将近城下。多官议曰:“兵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其地险峻,可以自守,就借蛮兵,再来克复未迟。”南方但能使其不复反耳,若欲患难相从,岂可恃乎。○嗟哉后主!“南方不可以止些。”光禄大夫谯周曰:“不可。南蛮久反之人,平昔无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祸。”多官又奏曰:“蜀、吴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先主半生作客,尝依吕布矣,寄袁绍矣,托刘表矣。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嗟哉后主!“东方不可以止些。”周又谏曰:“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此言一国不可有两天子。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若吴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此言一身不可事两天子。不如不投吴而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以保安黎民。愿陛下思之。”谯周前劝刘璋出降,今又劝后主出降,是劝降惯家。后主未决,退入宫中。次日众议纷然。谯周见事急,复上疏诤之。后主从谯周之言,正欲出降;忽屏风后转出一人,厉声而骂周曰:“偷生腐儒,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蜀无降将军,岂得有降天子哉。后主视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刘谌也。昭烈无儿,后主却有子。后主生七子:长子刘 璇 ,次子刘瑶,三子刘悰,四子刘瓒,五子即北地王刘谌,六子刘恂,七子刘璩。七子中惟谌自幼聪明,英敏过人,余皆儒善。后主七子于此叙出,补前文之所未及。后主谓谌曰:“今大臣皆议当降,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谌曰:“昔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国政。今妄议大事,辄起乱言,甚非理也。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数万,姜维全师皆在剑阁,提照姜维。若知魏兵犯阙,必来救应:内外攻击,可获大功。此言降不如战,战不如守。岂可听腐儒之言,轻废先帝之基业乎?”提照先帝。后主叱之曰:“汝小儿岂识天时!”谌叩头哭曰:“若势穷力极,祸败将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奈何降乎!”此言不得已则战。后主不听。谌放声大哭曰:“先帝非容易创立基业,今一旦弃之,吾宁死不辱也!”先主不死矣!后主令近臣推出宫门,遂令谯周作降书,惯修降书第一手。遣私署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同谯周赍玉玺来雒城请降。

  时邓艾每日令数百铁骑来成都哨探。当日见立了降旗,艾大喜。不一时,张绍等至,艾令人迎入。三人拜伏于阶下,呈上降款玉玺。令人追想刘璋纳款之时,为之一叹。艾拆降书视之,大喜,受下玉玺,重待张绍、谯周、邓良等。艾作回书,付三人赍回成都,以安人心。三人拜辞邓艾,径还成都,入见后主,呈上回书,细言邓艾相待之善。后主拆封视之,大喜,即遣太仆蒋显赍敕,令姜维早降;又以降天子敕谕降将军,为之一叹。遣尚书郎李虎,送文簿与艾: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有此何以不战?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有此何以不守?金银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余物在库,不及具数。有此何不以赏战士?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北地王刘谌闻知,怒气冲天,乃带剑入宫。其妻崔夫人问曰:“大王今日颜色异常,何也?”谌曰:“魏兵将近,父皇已纳降款,明日君巨出降,社稷从此殄灭。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后主有此子,是干蛊之子;先主有此孙,是绳武之孙。崔夫人曰:“贤哉!贤哉!得其死矣!妾请先死,王死未迟。”后主有佳儿,又有佳妇。谌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义同也。夫亡妻死,何必问焉?”言讫,触柱而死。马邈夫妇是有妇无夫,刘谌夫妇是有夫有妇。谌乃自杀其三子,并割妻头,提至昭烈庙中,伏地哭曰:“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罣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大哭一场,眼中流血,自刎而死。凛凛烈烈,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蜀人闻知,无不哀痛。后人有诗赞曰: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后主听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后主闻北地王之死,不但不知愧耻,亦不知痛惜,真无心人哉!次日魏兵大至,后主率太子诸王,及群臣六十余人,面缚舆榇,出北门十里而降。邓艾扶起后主,亲解其缚,焚其舆榇,并车入城。后人有诗叹曰:

  魏兵数万入川来,后主偷生失自裁。黄皓终存欺国意,姜维空负济时才。全忠义士心何烈,守节王孙志可哀。昭烈经营良不易,一朝功业顿成灰。

  于是成都之人,皆具香花迎接。艾拜后主为骠骑将军,司马昌明幸不为尚书左仆射,而后主刘禅竟为骠骑将军,可发一叹。其余文武,各随高下拜官。邓艾竟擅自封爵,有死之道。请后主还宫,出榜安民,交割仓库。又令太常张峻、益州别驾张绍,招安各郡军民。又令人说姜维归降。一面遣人赴洛阳报捷。艾闻黄皓奸险,欲斩之。皓用金宝赂其左右,因此得免。黄皓之爱金珠,原来为此。自是汉亡。后人因汉之亡,有追思武侯诗曰:

  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且说太仆蒋显到剑阁,入见姜维,传后主敕命,言归降之事。维大惊失语。帐下众将听知,一齐怨恨,咬牙怒目,须发倒竖,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战,何故先降耶!”号哭之声,闻数十里。蜀中有如此之将,如此之兵,而天子甘心面缚,可发一叹。维见人心思汉,乃以善言抚之曰:“众将勿忧。吾有一计,可复汉室。”众皆求问。姜维与诸将附耳低言,说了计策。以下无数文字皆在附耳低言之内,此处妙在不即叙明。即于剑阁关遍竖降旗,先令人报入钟会寨中,说姜维引张翼、廖化、董厥等来降。会大喜,令人迎接维入帐。会曰:“伯约来何迟也?”维正色流涕曰:“国家全军在吾,今日至此,犹为速也。”既来诈降,又偏说不肯便降,乃是善于用诈。会甚奇之,下座相拜。待为上宾。维说会曰:“闻将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司马氏之盛,皆将军之力。维故甘心俯首。如邓士载,当与决一死战,安肯降之乎?”如此口气便是姜维用诈处,读者当自知之。会遂折箭为誓,与维结为兄弟,情爱甚密,为上宾则犹疏,为兄弟则甚密矣。仍令照旧领兵。维暗喜,遂令蒋显回成都去了。

  却说邓艾封师纂为益州刺史,牵弘、王颀等各领州郡;又于绵竹筑台以彰战功,既擅自封爵,又筑台示功,邓艾有死之道。大会蜀中诸官饮宴。艾酒至半酣,乃指众官曰:“汝等幸遇我,故有今日耳。若遇他将,必皆殄灭矣。”气骄而言夸,邓艾有死之道。多官起身拜谢。忽蒋显至,说姜维自降钟镇西了。艾因此痛恨钟会。遂修书,令人赍赴洛阳致晋公司马昭。昭得书视之。书曰:

  臣艾切谓兵有先声而后实者,今因平蜀之势以乘吴,此席卷之时也。然大举之后,将士疲劳,不可便用,宜留陇右兵二万、蜀兵二万,煮盐兴冶,并造舟船,预备顺流之计,然后发使告以利害,吴可不征而定也。更以厚待刘禅,以致孙休。若便送禅来京,吴人必疑,则于向化之心不劝。且权留之于蜀,须来年冬月抵京。今即可封禅为扶风王,锡以资财,供其左右,爵其子为公侯,以显归命之宠。则吴人畏威怀德,望风而从矣。书中虽以劝吴为名,实以封蜀为主。既不从禅于京,又自议封爵,爻有专制之意。此艾之所以见杀也。

  司马昭览毕,深疑邓艾有自专之心,乃先发手书与卫瓘,随后降封艾诏曰:

  征西将军邓艾:耀威奋武,深入敌境,使僭号之主,系颈归降;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虽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不足比勋也。其以艾为太尉,增邑二万户,封二子为亭侯,各食邑千户。诏中但封邓艾,并不提起封刘禅,便是不欲邓艾专制之意。

  邓艾受诏毕,监军卫瓘取出司马昭手书与艾。书中说邓艾所言之事,须候奏报,不可辄行。诏用实写,手书用虚写,省笔之法。艾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既奉诏专征,如何阻当?”遂又作书,今来使赍赴洛阳。时朝中皆言邓艾必有反意,司马昭愈加疑忌。忽使命回,呈上邓艾之书。昭拆封视之。书曰:

  艾衔命西征,元恶既服,当权宜行事,以安初附。若待国命,则往复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实有不臣之心,反引《春秋》之义,亦善于词令。今吴未宾,势与蜀连,不可拘常以失事机。兵法: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艾虽无古人之节,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先此申状,见可施行。

  司马昭看毕大惊,忙与贾充计议曰:“邓艾恃功而骄,任意行事,反形露矣。如之奈何?”贾充曰:“主公何不封钟会以制之?”邓艾方忌钟会,又使钟会制邓艾,此已成不两立之势。昭从其议,遣使赍诏封会为司徒,就令卫瓘监督两路军马,以手书付瓘,使与会伺察邓艾,以防其变。此处手书亦用虚写。会接读诏书。诏曰:

  镇西将军钟会:所向无敌,前无强梁,节制众城,网罗迸逸。蜀之豪帅,面缚归命,以收姜维之功,愈使会之与维密也。谋无遗策,举无废功。其以会为司徒,进封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二人亭侯,邑各千户。

  钟会既受封,即请姜维计议曰:“邓艾功在吾之上,又封太尉之职;今司马公疑艾有反志,故令卫瓘为监军,诏吾制之。伯约有何高见?”维曰:“愚闻邓艾出身微贱,幼为农家养犊,明明以世家子弟推重钟会,妙。今侥幸自阴平斜径,攀木悬崖,成此大功,非出良谋,实赖国家洪福耳。又与钟会初时笑艾之意相合,妙。若非将军与维相拒于剑阁,艾安能成此功耶?直以邓艾之功为钟会之功,妙。今欲封蜀主为扶风王,乃大结蜀人之心,其反情不言可见矣。晋公疑之,是也。”会深喜其言。维又曰:“请退左右,维有一事密告。”来了。会令左右尽退。维袖中取一图与会,曰:“昔日武侯出草庐时,以此图献先帝,钟会曾画一图已呈司马昭矣,又不若姜维之图为详悉也。○又照应三十八回中事。且曰:‘益州之地,沃野千里,民殷国富,可为霸业。’先帝因此遂创成都。夸美西蜀以引动钟会,妙。今邓艾至此,安得不狂?”张扬邓艾以激怒钟会,妙甚。会大喜,指问山川形势。此时钟会也动念。维一一言之。会又问曰:“当以何策除艾?”维曰:“乘晋公疑忌之际,当急上表,言艾反状,晋公必令将军讨之。一举而可擒矣。”绝妙挑构,绝妙撺掇。会依言,即遣人赍表进赴洛阳,言邓艾专权恣肆,结好蜀人,早晚必反矣。此处钟会表文又用虚写,笔法变换。于是朝中文武皆惊。会又今人于中途截了邓艾表文,按艾笔法,改写傲慢之辞,以实己之语。邓艾所上之表与钟会所改之辞,又皆用虚写,笔法变换。

  司马昭见了邓艾表章,大怒,即遣人到钟会军前,令会收艾;又遣贾充引三万兵入斜谷,昭乃同魏主曹奂御驾亲征。西曹掾邵悌谏曰:“钟会之兵,多艾六倍,当今会收艾足矣,何必明公自行耶?”昭笑曰:“汝忘了旧日之言耶!照应一百十五回中语。汝曾道会后必反。吾今此行,非为艾,实为会耳。”奸雄心事正与曹操仿佛。悌笑曰:“某恐明公忘之,故以相问。今既有此意,切宜秘之,不可泄漏。”一般都是有心人,写来真是好看。昭然其言,遂提大兵起程。时贾充亦疑钟会有变,密告司马昭。昭曰:“如遣汝,亦疑汝耶?吾到长安,自有明白。”昭听邵悌不可泄漏之语,连对贾充亦无实话。早有细作报知钟会,说昭已至长安。会慌请姜维商议收艾之策。正是:

  纔看西蜀收降将,又见长安动大兵。

  不知姜维以何策破艾,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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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回 假投降巧计成画饼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

  姜维欲先杀诸魏将,然后杀钟会,而重立汉帝,其计不为不深,其心不为不苦矣。且将除邓艾,而假手于会;将除卫瓘,而又假手于艾。是谋杀诸将者姜维,谋杀邓艾者亦姜维也;谋杀钟会者姜维,谋杀卫瓘者亦姜维也。然而会灭而诸将不灭,艾灭而卫瓘不灭,则天下未可强也。论者往往以多事责姜维,然则陆秀夫之航海、张世杰之瓣香、文天祥之崖山流涕,皆得谓之多事耶?李陵之不即死,或犹虚谅其得当报汉之言;而姜维之不即死,岂得实没其设谋报汉之志?元人有诗曰:“诸葛未亡犹是汉。”予请更下一语以对之曰:“姜维不死尚为刘。”庶不负其苦心云。

  先主基业,半以哭而得成。送徐庶则哭而送之,不哭则庶安得有走马之荐?请诸葛亮则哭而请之,不哭则亮安得有出山之心?乃其父善哭而其子独不善哭,何也?或曰:哀欢非人之所得而教,若待教而后哭,便是不能哭。予曰不然。先主亦尝受人之教矣。其对鲁肃而哭,孔明教之也;其对孙夫人而哭,亦孔明教之也。但教之哭而哭,必其人先自会哭,然后能如所教耳。若后主生平眼泪从来贵重,其睡着于子龙怀中,则丧其母而不知哭;其听北地王之自刃于庙,则丧其子而亦不知哭。以此二者,不能得其眼泪,更何从得其眼泪?

  观后主之不哭,而司马昭笑其不哭,却正又当哭其所笑矣。不独为却正哭,又当为孔明哭,为先主哭。先主有如此之子,此托孤之时,所以执手流涕;孔明有如此之君,此出师之时,所以临表涕泣也。

  或作高视刘禅之说曰:“此间乐,不思蜀”之言,乃禅之巧于自全也。若日夜流涕,感愤思归,奸雄如司马昭,其能容之乎?然则闭目开目之刘禅,依然一青梅煮酒、闻雷失箸之刘玄德耳。虽然,使禅而果能如是,则不至于用黄皓,不至于疑姜维,亦不至于献成都降邓艾矣。然则为此说者,夫岂其然!

  司马昭欲舍炎立攸以继师后,其与宋太宗之杀德昭而自立其子者,不啻天渊矣。虽然,以此为昭之爱兄,则犹未知昭者也。使攸而非昭之子,而昭欲立之,乃为公耳。今则阳托立侄之名,而阴受立子之利,其计不亦巧乎?盖不明君臣之义者,必不能笃兄弟之谊。故观曹丕之篡汉帝,知其必不能爱曹植;观司马昭之弒魏主,知其必不能念司马师。魏之亡,非亡之而魏自亡之也。何也?炎之逼主,一则曰“我何如曹丕”,再则曰“父何如曹操”,是其篡也,魏教之也。魏教之,则谓之魏之亡魏可矣。且魏之亡,魏自亡之而亦汉亡之也。何也?炎之受禅,一则曰“我为汉报仇”,再则曰“我依汉故事”,是其禅也,汉教之也。汉教之,则谓之汉之亡魏可矣。天理昭然,丝毫不爽,岂不重可畏哉?

  曹氏以再世而篡刘,司马氏历三世而篡魏,似魏之亡独迟于汉也。汉灭于魏未灭之时,似汉之亡,独早于魏也。而非也。当曹芳之立而魏已亡,及曹芳之废而魏再亡,及曹髦之弒而魏三亡矣。何待于奂之见黜而后谓之亡哉?然则汉之亡终在后,魏之亡终在先耳。

  董卓闻受禅台之言,曹丕有受禅台之事,魏则取前之虚者而实之,晋又取前之实者而再实之也。汉将亡有黄巾之妖,魏将亡亦有黄巾之怪。汉则先举后之一黄巾而散为众人,魏则又举前之众黄巾而合为一人也。受禅台有三,则两实一虚;黄巾有二,则一多一寡。此又一部大书前后关合处。

  却说钟会请姜维计议收邓艾之策。维曰:“可先令监军卫瓘收艾。艾欲杀瓘,则反情实矣。将军却起兵讨之,可也。”姜维忌艾亦忌瓘,若使艾杀瓘,是为维先去一忌也。会大喜,遂令卫瓘自变量十人入成都,收邓艾父子。瓘部卒止之曰:“此是钟司徒令邓征西杀将军,以正反情也。切不可行。”瓘曰:“吾自有计。”遂先发檄文二三十道。其檄曰:“奉诏收艾,其余各无所问。若早归来,即加爵赏;敢有不出者,灭三族。”妙在先散其羽翼。众则不可擒,少则可擒。随备槛车两乘,星夜望成都而来。

  比及鸡鸣,艾部将见檄文者,皆来投拜于卫瓘马前。时邓艾在府中未起。瓘自变量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诏收邓艾父子!”艾大惊,滚下床来。瓘叱武士缚于车上。妙在事成于俄倾,迟则不可擒,速则可擒。其子邓忠出问,亦被捉下,缚于车上。府中将吏大惊,欲待动手抢夺,早望见尘头大起,哨马报说钟司徒大兵到了。钟会之至却在邓艾一边叙来,笔法变换。众各四散奔走。钟会与姜维下马入府,见邓艾父子已被缚。会以鞭挞邓艾之首而骂曰:“养犊小儿,何敢如此!”姜维亦骂曰:“匹夫行险僥幸,亦有今日耶?”艾亦大骂。一吃口怎敌得两便口。会将艾父子送赴洛阳。会入成都,尽得邓艾军马,威声大震。乃谓姜维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愿矣。”渐渐露出马脚来了。维曰:“昔韩信不听蒯通之说,而有未央宫之祸;此句隐然劝他共反,是主句。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死。此句是陪说,然却不可少。斯二子者,其功名岂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见机之不早也。先以危辞动之。今公大勋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绝迹,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子游乎?”再以冷语挑之。○将劝其谋叛,反劝其辞官,妙甚,恶甚。会笑曰:“君言差矣。吾年未四旬,方思进取,岂能便效此退闲之事?”正要钩他此句出来。维曰:“若不退闲,当早图良策,此则明公智力所能,无烦老夫之言矣。”分明教他谋反,却妙在隐而不言。会抚掌大笑曰:“伯约知吾心也。”二人自此每日商议大事。维密与后主书曰:“望陛下忍数日之辱,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若有此事,真是快事;纵无此事,亦是快文。

  却说钟会正与姜维谋反,忽报司马昭有书到。会接书,书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于长安。相见在近,以此先报。”会大惊曰:“吾兵多艾数倍,若但要我擒艾,晋公知吾独能办之。今日自行兵来,是疑我也。”钟会之反,姜维催之,司马昭又催之。遂与姜维计议。维曰:“君疑臣则臣必死,岂不见邓艾乎?”更不消引韩信、文种为喻,即以邓艾为譬。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会曰:“吾意决矣!事成则得天下,不成则退西蜀,亦不失作刘备也。”不必学他人,只学刘先主。亦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维曰:“近闻郭太后新亡,可诈称太后有遗诏,教讨司马昭,以正弒君之罪。司马昭必挟曹奂而出,恐有以天子之诏讨之者耳。今维见曹奂而在军中,便算出郭太后遗诏来,正与司马懿讨曹爽之诏相合。据明公之才,中原可席卷而定。”会曰:“伯约当作先锋。成事之后,同享富贵。”维曰:“愿效犬马微劳。但恐诸将不服耳。”既说倒了主帅,便又算顾众将。会曰:“来日元宵佳节,故宫大张灯火,请诸将饮宴。如不从者尽杀之。”董承与吉平饮宴亦是元宵佳节,至此已隔九十余回,忽然相映。维暗喜。次日,会、维二人请诸将饮宴。数巡后,会执杯大哭。邓忠阴平岭上之哭是真哭,钟会席间之哭是假哭。诸将惊问其故。会曰:“郭太后临崩有遗诏在此,为司马昭南阙弒君,又将南阙事一题。大逆无道,早晚将篡魏,命吾讨之。汝等各自签名,共成此事。”众皆大惊,面面相觑。会拔剑出鞘曰:“违令者斩!”众皆恐惧,只得相从,画字已毕,勉强画字与甘责一般,画犹不画也。会乃困诸将于宫中,严兵禁守。维曰:“我见诸将不服,请坑之。”会曰:“吾已令宫中掘一坑,置大棒数千,如不从者,打死坑之。”若听姜维之言而遂坑之,何必又置大棒乎?机不早决,变将作矣。

  时有心腹将丘建在侧。建乃护军胡烈部下旧人也。时胡烈亦被监在宫,建乃密将钟会所言,报知胡烈。烈大惊,泣告曰:“吾儿胡渊领兵在外,安知会怀此心耶?汝可念向日之情,透一消息,虽死无恨。”丘建只为一胡烈,又因胡烈转出一胡渊。建曰:“恩主勿忧,容某图之。”遂出告会曰:“主公软监诸将在内,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来传递。”会素听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监临。会分付曰:“吾以重事托汝,休得泄漏。”事之将败,所托非人。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紧严之法。”建暗令胡烈亲信人入内,烈以密书付其人。其人持书火速至胡渊营内,细言其事,呈上密书。渊大惊,遂遍示诸营知之。众将大怒,急来渊营商议曰:“我等虽死,岂肯从反臣耶?”又因胡渊转出众将。渊曰:“正月十八日中,可骤入内,如此行之。”妙在不即叙明。监军卫瓘,深喜胡渊之谋,又因众将转出卫瓘。即整顿了人马,令丘建传与胡烈。烈报知诸将。

  却说钟会请姜维问曰:“吾夜梦大蛇数千条咬吾,主何吉凶?”与邓艾水山蹇之梦,一远一近,正自相对。维曰:“梦龙蛇者,皆吉庆之兆也。”邵缓为邓艾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假话。会喜,信其言,乃谓维曰:“器仗已备,放诸将出问之,若何?”维曰:“此辈皆有不服之心,久必为害,不如乘早戮之。”会从之,即命姜维领武士往杀众魏将。维领命,方欲行动,忽然一阵心疼,昏倒在地。凭他胆大,无奈心疼。天命已然,人谋何益。左右扶起,半晌方苏。忽报宫外人声沸腾。会方令人探时,喊声大震,四面八方,无限兵到。维曰:“此必是诸将作乱,可先斩之。”忽报兵已入内。会令关上殿门,使军士上殿屋以瓦击之,互相杀死数十人。宫外四面火起,外兵砍开殿门杀入。会自掣剑立杀数人,却被乱箭射倒。众将枭其首。谋事不密又不速,宜其死也。然使事纵得成,维杀诸将之后又必杀会,则会固始终一死耳。维拔剑上殿,往来冲突,不幸心疼转加。维仰天大叫曰:“吾计不成,乃天命也!”此时姜维即不心疼,而事机已泄,外兵已来,亦无及矣。遂自刎而死。噫,维死矣!汉斯亡矣!时年五十九岁。宫中死者数百人。卫瓘曰:“众军各归营所,以待王命。”魏兵争欲报仇,共剖维腹,其胆大如鸡卵。子龙一身都是胆,正不知又怎样大。众将又尽取姜维家属杀之。邓艾部下之人,见钟会、姜维已死,遂连夜去追劫邓艾。早有人报知卫瓘。瓘曰:“是我捉艾,今若留他,我无葬身之地矣。”护军田续曰:“昔邓艾取江油之时,欲杀续,得众官告免。提照一百十七回中事。今日当报此恨。”丘建欲报旧主之恩,田续欲报旧主之恨,两人相反而相对。瓘大喜,遂遣田续引五百兵赶至绵竹,正遇邓艾父子放出槛车,欲还成都。艾只道是本部兵到,不作准备,欲待问时,被田续一刀斩之。邓忠亦死于乱军之中。水山蹇之梦至此应矣。后人有诗叹邓艾曰:

  自幼能筹画,多谋善用兵。凝眸知地理,仰面识天文。马到山根断,兵来石径分。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

  又有诗叹钟会曰:

  髫年称早慧,曾作秘书郎,妙计倾司马,当时号子房。寿春多赞画,剑阁显鹰扬。不学陶朱隐,游魂悲故乡。

  又有诗叹姜维曰:

  天水夸英俊,凉州产异才。系从尚父出,术奉武侯来。大胆应无惧,雄心誓不回。成都身死日,汉将有余哀。

  却说钟会、姜维、邓艾已死,张翼等亦死于乱军之中。太子刘璇,汉寿亭侯关彝,皆被魏兵所杀。军民大乱,互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旬日后,贾充先至,出榜安民,方始宁靖。留卫瓘守成都,乃迁后主赴洛阳。止有尚书令樊建、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秘书郎却正等数人跟随。廖化、董厥皆托病不起,后皆忧死。

  时魏景元五年,改为咸熙元年。春三月。吴将丁奉见蜀已亡,遂收兵还吴。补应前回中事。中书承华核奏吴主孙休曰:“吴、蜀乃唇齿也。‘唇亡则齿寒’。臣料司马诏伐吴在即,乞陛下深加防御。”为后回伏线。休从其言,遂命陆逊子陆抗为镇东大将军,领荆州牧,守江口;左将军孙异守南徐诸处隘口;又沿江一带屯兵数百营,老将丁奉总督之,以防魏兵。不能救蜀,已成灭虢举虞之势,此时欲自守难矣。

  建宁太守霍戈闻成都不守,素服望西大哭三日。诸将皆曰:“既汉主失位,何不速降?”戈泣谓曰:“道路隔绝,未知吾主安危若何?若魏主以礼待之,则举城而降,未为晚矣;万一危辱吾主,则主辱臣死,何可降乎?”虽不能死,与早降者不啻天渊。众然其言,乃使人到洛阳,探听后主消息去了。

  且说后主至洛阳时,司马昭已自回朝。昭责后主曰:“公荒淫无道,废贤失政,理宜诛戮。”司马昭本不欲杀后主,因见他醉生梦死,故意吓他一吓,要他醒一醒耳。后主面如土色,不知所为。文武皆奏曰:“蜀主既失国纪。幸早归降,宜赦之。”昭乃封禅为安乐公,“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以其不知忧患,固当封以此名。赐住宅,月给用度,赐绢万匹,僮婢百人。子刘瑶及群臣樊建、谯周、却正等,皆封侯爵。后主谢恩出内。昭因黄皓蠹国害民,令武士押出市曹,凌迟处死。快事快事。○此时后主何不乞免之?时霍戈探听得后主受封,遂率部下军士来降。次日,后主亲诣司马昭府下拜谢。昭设宴款待,先以魏乐舞戏于前,蜀官感伤,独后主有喜色。见魏而不思蜀,已为无情。昭令蜀人扮蜀乐于前,蜀官尽皆堕泪,后主嬉笑自若。见蜀而不思蜀,尤为无情。酒至半酣,昭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至于此!虽使诸葛孔明在,亦不能辅之久全,何况姜维乎?”乃问后主曰:“颇思蜀否?”后主曰:“此间乐,不思蜀也。”此之谓安乐公。须臾,后主起身更衣,却正跟至厢下,曰:“陛下如何答应不思蜀也?倘彼再问,可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蜀地,乃心西悲,无日不思。’晋公必放陛下归蜀矣。”要他放回,恐亦未必。后主牢记入席。酒将微醉,昭又问曰:“颇思蜀否?”后主如却正之言以对,学舌不差,还算亏他。欲哭无泪,遂闭其目。两番闻乐不能得泪,此时安得有泪?昭曰:“何乃似却正语耶?”趣甚。后主开目惊视曰:“诚如尊命。”写得后主如画。昭及左右皆笑之。且慢笑着,司马氏再传而后,便有问虾蟆食肉糜之主矣。昭因此深喜后主诚实,并不疑虑。后人有诗叹曰:

  追欢作乐笑颜开,不念危亡半点哀。快乐异乡忘故国,方知后主是庸才。

  却说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遂尊之为王,表奏魏主曹奂。时奂名为天子,实不能主张,政皆由司马氏,不敢不从,遂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令人追思曹操封魏王时。谥父司马懿为宣王,兄司马师为景王。昭妻乃王肃之女,生二子:长子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发垂地,两手过膝,聪明英武,胆量过人;此处详叙司马炎,为下文称帝伏线。次子司马攸,性情温和,恭俭孝悌,昭甚爱之,因司马师无子,嗣攸以继其后。不以炎继,而以攸继,一片权诈。昭常曰:“天下者,乃吾兄之天下也。”公然以天下归之司马氏,目中久已无曹氏矣。○既笃于兄弟之情,何独不知君臣之义。于是司马昭受封晋王,欲立攸为世子。一片权诈。山涛谏曰:“废长立幼,违礼不祥。”若论承嗣之礼,则继师者固当以炎,继昭者乃当以攸也。贾充、何曾、裴秀亦谏曰:“长子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昭犹豫未决。惟攸与炎本皆为昭之子,故犹豫未决耳;若使攸而真为师之所出,则昭又未必然矣。太尉王祥、司空荀顗谏曰:“前代立少,多致乱国。愿殿下思之。”昭遂立长子司马炎为世子。其以次子嗣师而不以长子嗣师者,逆料诸臣必以立长为言。即犹豫未决亦是假。

  大臣奏称:“当年襄武县天降一人,身长二丈余,脚迹长三尺二寸,白发苍髯,着黄单衣,裹黄巾,此时又遇一黄巾之妖,与首回遥遥相应。拄藜头杖,自称曰:‘吾乃民王也。“民王”二字,名色甚奇,与首回“大贤良师”等号相似。今来报汝,天下换王,立见太平。’如此在市游行三日,忽然不见。此乃殿下之瑞也。此非晋之符瑞,乃魏之妖孽。殿下可戴二十旒冠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备六马,进王妃为王后,立世子为太子。”昭心中暗喜;回到宫中,正欲饮食,忽中风不语。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马荀顗及诸大臣入宫问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司马师临终时,有目至于无目;司马昭临终时,有口一如无口。皆以臣凌君之报。时八月辛卯日也。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晋王;可立太子为晋王,然后祭葬。”是日,司马炎即晋王位,封何曾为晋丞相,司马望为司徒,石苞为骠骑将军,陈骞为车骑将军,谥父为文王。昭自比文王,故如其所命。安葬已毕,炎召贾充、裴秀入宫,问曰:“曹操曾云:‘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乎!’果有此事否?”照应七十八回中语。充曰:“操世受汉禄,恐人议论篡逆之名,故出此言,乃明教曹丕为天子也。”得此一脚注,遂使曹操教曹丕之意竟教了司马炎,可发一叹。炎曰:“孤父王比曹操何如?”妙。充曰:“操虽功盖华夏,下民畏其威而不怀其德。贬坏曹操,以赞司马氏。子丕继业,差役甚重,东西驱驰,未有宁岁。又贬坏曹丕,以赞司马氏。后我宣王、景王,累建大功,布恩施德,天下归心久矣。与“民不怀德”对说。文王并吞西蜀,功盖寰宇,与“东西驱驰”对说。又岂操之可比乎?”见得司马昭不做皇帝,已算极耐得。炎曰:“曹丕尚绍汉统,孤岂不可绍魏统耶?”司马昭明明要学曹操,司马炎亦明明要学曹丕。贾充、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殿下正当法曹丕绍汉故事,复筑受禅台,布告天下,以即大位。”此处受禅台与八十回之受禅台,正是依样胡芦。

  炎大喜,次日带剑入内。此时魏主曹奂,连日不曾设朝,心神恍惚,举止失措。炎直入后宫,奂慌下御榻而迎。炎坐定问曰:“魏之天下,谁之力也?”奂曰:“皆晋王父祖之赐耳。”炎笑曰:“吾观陛下文不能论道,武不能经邦,何不让有才德者主之?”明明当面鄙薄,要他义让。奂大惊,口噤不能言。傍有黄门侍郎张节大喝曰:“晋王之言差矣!昔日魏武祖皇帝,东荡西除,南征北讨,非容易得此天下。今天子有德无罪,何故让与人耶?”炎大怒曰:“此社稷乃大汉之社稷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立魏王,篡夺汉室,借司马炎口中替汉朝出气。吾祖父三世辅魏,得天下者,非曹氏之能,实司马氏之力也。四海咸知,吾今日岂不堪绍魏之天下乎?”曹丕欲篡汉,却使他人说合;司马炎欲篡魏,竟是自家开口。节又曰:“欲行此事,是篡国之贼也!”炎大怒曰:“吾与汉家报仇,有何不可!”此是苍苍者之意,却在司马炎口中直叫出来。叱武士将张节乱棍打死于殿下。奂泣泪跪告。献帝尚不曾如此没体面。炎起身下殿而去。奂谓贾充、裴秀曰:“事已急矣,如之奈何?”充曰:“天数尽矣,陛下不可逆天,当照汉献帝故事,重修受禅台,是祖宗做样与别人看,曹奂只当怨曹丕耳。具大礼,禅位与晋王;上合天心,下顺民情,陛下可保无虞矣。”奂从之,遂令贾充筑受禅台。以十二月甲子日,奂亲捧传国玺,立于台上,大会文武。后人有诗叹曰:

  魏吞汉室晋吞曹,天运循环不可逃。张节可怜忠国死,一拳怎障泰山高?

  请晋王司马炎登坛,授与大礼。奂下坛,具公服立于班首。炎端坐于台上。贾充、裴秀列于左右,执剑,令曹奂再拜伏地听命。充曰:“自汉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汉禅,已经四十五年矣。处处提出魏篡汉故事来,可见当日之事乃是贼偷贼物。今天禄永终,天命在晋,司马氏功德弥隆,极天际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绍魏统。封汝为陈留王,即用献初时名号,一发分毫不差。出就金墉城居止,当时起程,非宣诏不许入京。”与华歆叱献帝语前后一辙。奂泣谢而去。太传司马孚哭拜于奂前曰:“臣身为魏臣,终不背魏也。”曹氏篡汉时,曹家宗族中却无此人。炎见孚如此,封孚为安平王。孚不受而退。是日文武百官,再拜于台下,三呼万岁。炎绍魏统,国号大晋,改元为太始元年,大赦天下。魏遂亡。后人有诗叹曰:

  晋国规模如魏王,陈留踪迹似山阳。重行受禅台前事,回首当年止自伤。

  晋帝司马炎,汉以炎兴为年号,恰合司马炎之名,亦谶也。追谥司马懿为宣帝,伯父司马师为景帝,父司马昭为文帝,立七庙以光祖宗。那七庙?汉征西将军司马钧,钧生豫章太守司马亮,亮生颍川太守司马隽,隽生京兆尹司马防,防生宣帝司马懿,懿生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是为七庙也。曹丕不闻帝曹腾、曹嵩,晋则更有胜焉者。大事已定,每日设朝,计议伐吴之策。正是:

  汉家城郭已非旧,吴国江山将复更。

  未知怎生伐吴,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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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恸幽珏)

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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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 荐杜预老将献新谋 降孙皓三分归一统

  此回纪三分之终,而非纪一统之始也。书为三国而作,则重在三国,而不重在晋也。推三国之所自合,而归结于晋武;犹之原三国之所从分,而追本于桓、灵也。以虎狼之秦而吞六国,则始皇不可以比汤、武;以篡窃之晋而并三国,则武帝岂足以比高、光?晋之刘毅对司马炎曰:“陛下可比汉之桓、灵。”然《三国》一书,以桓、灵起之,即谓以桓、灵收之可耳。

  前回晋之篡魏,与魏之篡汉,相对而成篇;此回炎之取吴,亦与昭之取蜀,相对而成篇。而前回于不相似之中,便有特特相类者,见报应之不殊也;此回于极相似之中,偏有特特相反者,见事变之不一也。如邓艾之拒姜维,悉力攻击;而羊祜之交陆抗,通好馈遗,则大异。钟会之忌邓艾,彼此不合;而杜预之继羊祜,前后一心,则大异。伐蜀之议,决诸终朝;而伐吴之议,迟之又久,则大异。平蜀之役,二将不还;而平吴之役,全师皆返,则大异。“此间乐,不思蜀”之刘禅,以懦而称臣;而“设此座以待陛下”之孙皓,以刚而屈首,则又大异。至于取蜀之难,难在事后:邓艾专焉,钟会叛焉,姜维构焉,而邵悌忧之,刘实知之,司马昭亦料之矣;取吴之难,难在事先:羊祜请焉,杜预劝焉,王浚、张华又赞焉,而冯纯沮之,荀勖、贾充沮之,王浑、胡奋亦欲缓之矣。比类而观,更无分寸雷同,丝毫合掌。凡书至终篇,每虞其易尽。有如此之竿头百尺,愈出愈奇者哉!

  《三国》一书,每至两军相聚、两将相持,写其勇者,披坚执锐,以决死生;写其智者,殚虑竭思,以衡巧拙:几于荆棘成林,风云眩目矣。忽于此回见一轻裘缓带之羊祜,居然文士风流;又见一馈酒受药之陆抗,无异良朋赠答。令人气定神闲,耳目顿易,直觉险道化为康庄,兵气销为日月,真梦想不到之文。

  或谓大夫之交不越境,以羊、陆二人交欢边境,如宋华元、楚子反之自平于下,毋乃有违君命乎?予曰不然。一施德而一施暴,则人尽舍暴而归德,而施暴者将为施德者之所制矣。彼以德怀我之人,是欲不战而服我也;我亦以德怀彼之人,是亦欲不战而服彼也。外似于相和,而意实主于相敌,又何议焉?

  中原之兵,所以难于取吴者,有前事以为之鉴也。周郎有赤壁之捷,陆逊有猇亭之捷,徐盛有南徐之捷,朱桓有江陵之捷,周鲂有石亭之捷,丁奉有徐塘之捷,斯诚未易图矣。而郭知从前之难,则屡战而不克;向后之易,则一战而成功。贯索之舰,断之以刀,连环之舟,焚之以火,吴之摧敌者有然;时移势改,险不足恃。凡古今成败无常,皆当以此类之。

  三国之兴,始于汉祚之衰;而汉祚之衰,则出于阉竖之欺君与乱臣之窃国也。一部大书,始之以张让、赵忠,而终之以黄皓、岑昏,可为阉竖之戒。首篇之末,结之以张飞之欲杀董卓;终篇之末,结之以孙皓之讥切贾充,可为乱臣之戒。

  三国以汉为主,于汉之亡可以终篇矣;然篡汉者魏也,汉亡而汉之仇国未亡,未足快读者之心也。汉以魏为仇,于魏之亡,又可以终篇矣;然能助汉者吴也,汉亡而汉之与国未亡,犹未足竟读者之志也,故必以吴之亡为终也。至于报报之反,未有已时。禅、皓稽首于前,而怀、愍亦受执于后;师、昭上逼其主,而安、恭亦见逼于臣;西晋以中原而井建业,东晋又以建业而弃中原;晋主以司马而吞刘氏,宋主又以刘氏而夺司马:则自有两晋之史在,不得更赘于三国之末矣。

  却说吴主孙休,闻司马炎已篡魏,知其必将伐吴,忧虑成疾,卧床不起,乃召丞相濮阳兴入宫中,令太子孙单上雨下单出拜。吴主把兴臂、手指单上雨下单而卒。兴出,与群臣商议,欲立太子孙单上雨下单为君。左典军万彧曰:“单上雨下单幼不能专政,不若取乌程侯孙皓立之。”何不仍求孙亮而复立之?左将军张布亦曰:“皓才识明断,堪为帝王。”丞相濮阳兴不能决,入奏朱太后。太后曰:“吾寡妇人耳,安知社稷之事?卿等斟酌立之可也。”兴遂迎皓为君。皓字符宗,大帝孙权太子孙和之子也。当年七月,即皇帝位,改元为元兴元年,封太子孙单上雨下单为豫章王,追谥父和为文皇帝,尊母何氏为太后,若论入继大统,便不当自帝其父。加丁奉为右大司马。次年改为甘露元年。皓凶暴日甚,酷溺酒色,宠幸中常侍岑昏。又是一个中常侍,与蜀之黄皓正是一对。濮阳兴、张布谏之,皓怒,斩二人,灭其三族。第一便杀两个顾命定策大臣,其亡可知。由是廷臣缄口,不敢再谏。又改宝鼎元年,以陆凯、万彧为左右丞相。时皓居武昌,扬州百姓溯流供给,甚苦之;又奢侈无度,公私匮乏。陆凯上疏谏曰:

  今无灾而民命尽,无为而国财空,臣窃痛之。昔汉室既衰,三家鼎立;今曹、刘失道,皆为晋有:此目前之明验也。臣愚但为陛下惜国家耳。武昌土地险瘠,非王者之都。且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此足明民心与天意也。今国无一年之蓄,有露根之渐;官吏为苛扰,莫之或恤。大帝时,后宫女不满百;景帝以来,乃有千数。此耗财之甚者也。又左右皆非其人,群党相挟,害忠隐贤,此皆蠹政病民者也。愿陛下省百役,罢苛扰,简出宫女,清选百官,则天悦民附而国安矣。

  疏奏,皓不悦。又大兴土木作昭明宫,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又有曹睿之风。又召术士尚广,令筮蓍问取天下之事。尚对曰:“陛下筮得吉兆: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为后文降晋之兆。刘禅误信师婆,师婆之言不应;孙皓误信术士,术士之言却应。皓大喜,谓中书丞华核曰:“先帝纳卿之言,分头命将,沿江一带,屯数百营,命老将丁奉总之。朕欲兼并汉土,以为蜀主复 仇,当取何地为先?”既好土木,又好甲兵,其亡可知。核谏曰:“今成都不守,社稷倾崩,司马炎必有吞吴之心。陛下宜修德以安吴民,乃为上计。若强动兵甲,正犹披麻救火,必致自焚也。愿陛下察之。”前以一吴伐一魏,尚不能胜;今晋兼魏、蜀,是又两魏矣,以一吴伐两魏岂能胜乎?华核之言最是老成。皓大怒曰:“朕欲乘时恢复旧业,汝出此不利之言!若不看汝旧臣之面,斩首号令!”叱武士推出殿门。华核出朝叹曰:“可惜锦绣江山,不久属于他人矣!”为吴亡伏笔。遂隐居不出。于是皓令镇东将军陆抗部兵屯江口,以图襄阳。

  早有消息报入洛阳,近臣奏知晋主司马炎。晋主闻陆抗寇襄阳,与众官商议。贾充出班奏曰:“臣闻吴国孙皓,不修德政,专行无道。陛下可诏都督羊祜率兵拒之,俟其国中有变,乘势攻取,东吴反掌可得也。”平吴之未遣杜预而先遣羊祜,犹平蜀之未遣钟会而先遣邓艾也。炎大喜,即降诏遣使到襄阳,宣谕羊祜。祜奉诏,整点军马,预备迎敌。自是羊祜镇守襄阳,甚得军民之心。吴人有降而欲去者,皆听之。减戍逻之卒,用以垦田八百余顷。与孔明屯田渭滨,姜维屯田沓中,前后相似。其初到时,军无百日之粮;及至末年,军中有十年之积。祜在军,尝着轻裘,系宽带,不披铠甲,帐前侍卫者不过十余人。彬彬然有儒雅之风,其视羽扇纶巾亦不多让。一日,部将入帐禀祜曰:“哨马来报:吴兵皆懈怠。可乘其无备而袭之,必获大胜。”祜笑曰:“汝众人小觑陆抗耶?此人足智多谋,日前吴主命之攻拔西陵,斩了步阐及其将士数十人,吾救之无及。在羊祜口中补前文所未及。此人为将,我等只可自守,候其内有变,方可图取。若不审时势而轻进,此取败之道也。”自邓艾与姜维苦战之后,又见此一段不战之文,出人意外。众将服其论,只自守疆界而已。

  一日,羊祜引诸将打猎,正值陆抗亦出猎。羊祜下令:“我军不许过界。”众将得令,止于晋地打围,不犯吴境。陆抗望见,叹曰:“羊将军有纪律,不可犯也。”日晚各退。曹操与孙权书曰:“愿与将军会猎于吴。”是以猎为战也。今观此二人之猎,何其从容不迫两无猜忌乎!祜归至军中,察问所得禽兽,被吴人先射伤者皆送还。更妙。吴人皆悦,来报陆抗。抗召来人入,问曰:“汝主帅能饮酒否?”来人答曰:“必得佳酿,则饮之。”抗笑曰:“吾有斗酒,藏之久矣。今付与汝持去,拜上都督。此酒陆某亲酿自饮者,特奉一勺,以表昨日出猎之情。”周瑜饮玄德以酒是歹意,陆抗送羊祜以酒是美情。来人领诺,携酒而去。左右问抗曰:“将军以酒与彼,有何主意?”抗曰:“彼既施德于我,我岂得无以酬之?”众皆愕然。

  却说来人回见羊祜,以抗所问并奉酒事,一一陈告。祜笑曰:“彼亦知吾能饮乎?”遂命开壶取饮。部将陈元曰:“其中恐有奸诈,都督且宜慢饮。”祜笑曰:“抗非毒人者也,不必疑虑。”竟倾壶饮之。关公饮鲁肃之酒是大胆,羊祜饮陆抗之酒是雅量。自是使人通问,常相往来。一日,抗遣人候祜。祜问曰:“陆将军安否?”来人曰:“主帅卧病数日未出。”祜曰:“料彼之病,与我相同。吾已合成熟药在此,可送与服之。”孔明识周郎之病以不药药之,羊祜识陆抗之病即以药药之。一是赌智鬬巧,一是开心见诚。来人持药回见抗。众将曰:“羊祜乃是吾敌也,此药必非良药。”抗曰:“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曹操不信华陀,是奸雄机智;陆抗不疑羊祜,是良将高怀。汝众人勿疑。”遂服之。次日病愈,众将皆拜贺。抗曰:“彼专以德,我专以暴,是彼将不战而服我也。今宜各保疆界而已,无求细利。”正是羊叔子敌手。众将领命。

  忽报吴主遣使来到,抗接入问之。使曰:“天子传谕将军:作急进兵,勿使晋人先入。”抗曰:“汝先回,吾随有疏章上奏。”使人辞去,抗即草疏遣人继到建业。时吴主皓已还都建业。近臣呈上,皓拆观其疏,疏中备言晋未可伐之状,且劝吴主修德慎罚,以安内为念,不当以黩武为事。吴主览毕大怒曰:“朕闻抗在边境与敌人相通,今果然矣!”遂遣使罢其兵权,降为司马,却令左将军孙冀代领其军。阎宇代姜维,蜀主但有其意;孙冀代陆抗,吴主竟有其事。群臣皆不敢谏。吴主皓自改元建衡,至凤凰元年,恣意妄为,穷兵屯戍,上下无不嗟怨。丞相万彧、将军留平、大司农楼玄三人见皓无道,直言苦谏,皆被所杀。前后十余年,杀忠臣四十余人。羊祜所谓孙皓之暴过于刘禅,正为此也。皓出入常带铁骑五万。群臣恐怖,莫敢奈何。

  却说羊祜闻陆抗罢兵,孙皓失德,见吴有可乘之机,乃作表遣人往洛阳请伐吴。陆抗谏伐晋而羊祜请伐吴,其言似异而其音实同。其略曰:

  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此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语倒转说来。孔明谓天时之不可强,羊祜谓人事之不可怠。今江淮之险,不如剑阁;孙皓之暴,过于刘禅。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晋兵力,盛于往时。不于此际平一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于征戍,经历盛衰,不可长久也。非好黩武,正欲止武;非好动兵,正欲息兵。盖吴平则征戍可息也。

  司马炎观表大喜,便令兴师。伐吴之事,于此一紧。贾充、荀勖 、冯紞三人,力言不可,炎因此不行。伐吴之事,于此一宽,此是第一层曲折。祜闻上不允其请,叹曰:“天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今天与不取,岂不大可惜哉!”亦是至言。至咸宁四年,羊祜入朝,奏辞归乡养病。炎间曰:“卿有何安邦之策,以教寡人?”祜曰:“孙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若皓不幸而殁,更立贤君,则吴非陛下所能得也。”陆抗未去,则吴不可得;孙皓既死,则吴亦不可得。炎大悟曰:“卿今便提兵往伐,若何?”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祜曰:“臣年老多病,不堪当此任。陛下另选智勇之士,可也。”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二层曲折。遂辞炎而归。是年十一月,羊祜病危,司马炎车驾亲临其家问安。炎至卧榻前,祜下泪曰:“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也!”炎亦泣曰:“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吴之策。今日谁可继卿之志?”祜含泪而言曰:“臣死矣,不敢不尽愚诚,右将军杜预可任。若伐吴须当用之。”钟会与邓艾彼此相妒,羊祜与杜预前后相荐,与前回相反而相对。炎曰:“举善荐贤,乃美事也。卿何荐人于朝,即自焚奏稿,不令人知耶?”钟会伐国欲密,羊祜荐人亦欲密。伐国之密,恐其备我也;荐人之密,恐其感我也。恐其备我不足奇,恐其感我则奇矣。祜曰:“拜官公朝,谢恩私门,臣所不取也。”如此则免朝廷朋党之疑,可为万世人臣之法。言讫而亡。炎大哭回宫,敕赠太傅、钜平侯。南州百姓闻羊祜死,罢市而哭。江南守边将士,亦皆哭泣。襄阳人思祜存日,常游于岘山,遂建庙立碑,四时祭之。往来人见其碑文者,无不流涕,故名为“堕泪碑”。与蜀人之思武侯、南人之思武侯仿佛相似。后人有诗叹曰:

  晓日登临感晋臣,古碑零落岘山春。松间残露频频滴,疑是当年堕泪人。

  晋主以羊祜之言,拜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事。杜预为人,老成练达,好学不倦,最喜读左丘明《春秋传》,坐卧常自携,每出入必使人持《左传》于马前,时人谓之“《左传》癖”。关公好读《春秋》,杜预好读《左传》,正复相对。及奉晋主之命,在襄阳抚民养兵,准备伐吴。

  此时吴国丁奉、陆抗皆死,吴主皓每宴群臣,皆令沉醉;又置黄门郎十人为纠弹官。宴罢之后,各奏过失,有犯者或剥其面,或凿其眼。此断胫剖心之类也。不意读至《三国演义》终篇,如见《封神演义》首卷。由是国人大惧。晋益州刺史王浚上疏请伐吴。其疏曰:

  孙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若一旦皓死,更立贤主,则强敌也;伐之当急者一。臣造船七年,日有朽败;伐之当急者二。臣年七十,死亡无日。伐之当急者三。三者一乖,则难图矣。愿陛下无失事机。孔明《出师表》有六不可解,王浚伐吴表有三不可失。孔明意在尽人事,王浚意在顺天时。

  晋主览疏,遂与群臣议曰:“王公之论,与羊都督暗合。朕意决矣。”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侍中王浑奏曰:“臣闻孙皓欲北上,军伍已皆整备,声势正盛,难与争锋。更迟一年以待其疲,方可成功。”晋主依其奏,乃降诏止兵莫动。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三层曲折。退入后宫,与秘书丞张华围棋消遣。不用王浚紧着,却用王浑缓着;不依王浚着有用之着,却与张华着无用之着。文势至此,又是一顿。近臣奏边庭有表到。晋主开视之,乃杜预表也。表略云:

  往者,羊祜不博谋于朝臣,而密与陛下计,故令朝臣多异同之议。凡事当以利害相校。度此举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于无功耳。自秋以来,讨贼之形颇露。今若中止,孙皓恐怖,徙都武昌,完修江南诸城,迁其居民,城不可攻,野无所掠,则明年之计亦无及矣。

  晋主览表纔罢,张华突然而起,推却棋枰,敛手奏曰:“陛下圣武,国富民强;吴主淫虐,民忧国敝。今若讨之,可不劳而定。愿勿以为疑。”弃了局中之着,却助表中之着,纸上与局中无异也。若失此机会,则一着错,满盘差矣。晋主曰:“卿言洞见利害,朕复何疑。”羊祜之棋,全赖杜预为之终局;杜预之棋,又亏张华为之帮局。而孙皓之棋,乃于是结局矣。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即出升殿,命镇南大将军杜预为大都督,引兵十万,出江陵;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伷,出涂中;征东大将军王浑,出横江;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各引兵五万,皆听预调用。以上是五路陆兵。又遣龙骧将军王浚、广武将军唐彬,浮江东下,水陆兵二十余万,战船数万艘。以上是二路水兵。又令冠南将军杨济,出屯襄阳,节制诸路人马。如平蜀之有卫瓘监军。

  早有消息报入东吴。吴主皓大慌,急召丞相张悌、司徒何植、司空膝循,计议退兵之策。悌奏曰:“可令车骑将军伍延为都督,进兵江陵,迎敌杜预;骠骑将军孙歆进兵拒夏口等处军马。臣敢为军师,领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引兵十万,出兵牛渚,接应诸路军马。”吴兵只三路。皓从之,遂令张悌引兵去了。皓退入后宫,不安忧色。幸臣中常侍岑昏问其故。皓曰:“晋兵大至,诸路已有兵迎之;争奈王浚率兵数万,战船齐备,顺流而下,其锋甚锐,朕因此忧也。”昏曰:“臣有一计,令王浚之舟,皆为齑粉矣。”皓大喜,遂问其计。岑昏奏曰:“江南多铁,可打连环索百余条,长数百丈,每环重二三十斤,于沿江紧要去处横截之。再造铁锥数万,长丈余,置于水中。若晋船乘风而来,逢锥则破,岂能渡江也?”岑昏献计虽是下策,犹胜于黄皓之请师婆也。○东吴前几番御敌都是用火,此一番御敌却是用金。皓大喜,传令拨匠工于江边连夜造成铁索、铁锥,设立停当。

  却说晋都督杜预,兵出江陵,令牙将周旨引水手八百人,乘小舟暗渡长江,邓艾使人偷越山岭,杜预使人暗渡长江,前后仿佛相似。夜袭乐乡,多立旌旗于山林之处,日则放炮擂鼓,夜则各处举火。旨领命,引众渡江,伏于巴山。次日,杜预领大军水陆并进。前哨报道:“吴主遣伍延出陆路,陆景出水路,陆景一路又在此处初出,叙法参差。孙歆为先锋:三路来迎。”杜预引兵前进,孙歆船早到。两兵初交,杜预便退。歆引兵上岸,迤逦追时,不到二十里,一声炮响,四面晋兵大至,吴兵急回。杜预乘势掩杀,吴兵死者不计其数。孙歆奔到城边,周旨八百军混杂于中,就城上举火。歆大惊曰:“北来诸军乃飞渡江也!”杜预巴山之兵,与邓艾阴平之兵,仿佛相似。急欲退时,被周旨大喝一声,斩于马下。了郄吴兵第二路。陆景在船上,望见江南岸上一片火起,巴山上风飘出一面大旗,上书“晋镇南大将军杜预”。杜预渡江,却在陆景眼中叙出,倍觉声势。陆景大惊,欲上岸逃命,被晋将张尚马到斩之。了却陆景。伍延见各军皆败,乃弃城走,被伏兵捉住,缚见杜预。预曰:“留之无用。”叱令武士斩之。了却吴兵第一路。遂得江陵。于是沅、湘一带,直抵广州诸郡,守令皆望风赍印而降。省笔之法。预令人持节安抚,秋毫无犯。遂进兵攻武昌,武昌亦降。杜预军威大振,遂大会诸将,共议取建业之策。如邓艾之取成都。胡奋曰:“百年之寇,未可尽服。方今春水泛涨,难以久住。可俟来春,更为大举。”如田续之阻邓艾。○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四层曲折。预曰:“昔乐毅济西一战而并强齐,今兵威大振,如破竹之势,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无复有着手处也。”事如破竹,文亦如破竹。遂驰檄约会诸将,一齐进兵,攻取建业。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时龙骧将军王浚率水兵顺流而下。前哨报说:“吴人造铁索,沿江横截;又以铁锥置于水中为准备。”浚大笑,遂造大筏数十方,上缚草为人,披甲执杖,立于周围,顺水放下。江中草人乃孔明所以借箭者,不意此事反为北军所用。吴兵见之,以为活人,望风先走。暗锥着筏,尽提而去。又于筏上作大炬,长十余丈,大十余围,以麻油灌之,但遇铁索,燃炬烧之,须臾皆断。东吴欲用金克水,王浚却用火克金。两路从大江而来。所到之处,无不克胜。

  却说东吴丞相张悌,令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来迎晋兵。莹谓靓曰:“上流诸军不作提防,吾料晋军必至此,宜尽力以敌之。若幸得胜,江南自安。今渡江与战,不幸而败,则大事去矣。”靓曰:“公言是也。”言未毕,人报晋兵顺流而下,势不可当。二人大惊,慌来见张悌商议。靓谓悌曰:“东吴危矣,何不遁去?”方知答应沉莹乃是勉强。悌垂泣曰:“吴之将亡,贤愚共知;今若君臣皆降,无一人死于国难,不亦辱乎!”此处若无死难之人,不独吴国无气色,即书中煞尾亦无气色。诸葛靓亦垂泣而去。张悌与沉莹挥兵抵敌,晋兵一齐围之。周旨首先杀入吴营。张悌独奋力搏战,死于乱军之中。沈莹被周旨所杀。了却吴兵第三路。吴兵四散败走。后人有诗赞张悌曰:

  杜预巴山见大旗,江东张悌死忠时。已拚王气南中尽,不忍偷生负所知。

  却说晋兵克了牛渚,深入吴境。王浚遣人驰报捷音,晋主炎闻知大喜。贾充奏曰:“吾兵久劳于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宜召军还,再作后图。”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五层曲折。○以上凡作五番顿跌,出人意外。张华曰:“今大兵已入其巢,吴人胆落,不出一月,孙皓必擒矣。若轻召还,前攻尽废,诚可惜也。”棋局可以不完,兵局不可不完。晋主未及应,贾充叱华曰:“汝不省天时地利,欲妄邀功绩,困弊士卒,虽斩汝不足以谢天下!”贾充更无他长,但会相帮弒君耳。炎曰:“此是朕意,华但与朕同耳,何必争辩!”忽报杜预驰表到。晋主视表,亦言宜急进兵之意。晋主遂不复疑,竟下征进之命。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王浚等奉了晋主之命,水陆并进,风雷鼓动,吴人望旗而降。吴主皓闻之,大惊失色。诸臣告曰:“北兵日近,江南军民不战而降,将如之何?”皓曰:“何故不战?”众对曰:“今日之祸,皆岑昏之罪,请陛下诛之。臣等出城决一死战。”皓曰:“量一中贵,何能误国?”众大叫曰:“陛下岂不见蜀之黄皓乎!”姜维以黄皓比张让,吴人又以岑昏比黄皓,三人正是一般。遂不待吴主之命,一齐拥入宫中,碎割岑昏,生啖其肉。陶浚奏曰:“臣领战船皆小,愿得二万兵乘大船以战,自足破之。”皓从其言,遂拨御林诸军与陶浚上流迎敌。前将军张象,率水兵下江迎敌。二人部兵正行,不想西北风大起,此时东风不可复借矣。吴兵旗帜,皆不能立,尽倒竖于舟中;兵卒不肯下船,四散奔走,只有张象数十军待敌。

  却说晋将王浚,扬帆而行,过三山,舟师曰:“风波甚急,船不能行;且待风势少息行之。”浚大怒,拔剑叱之曰:“吾目下欲取石头城,何言住耶!”遂擂鼓大进。若避险峻,不能取蜀;若畏风波,何以取吴?吴将张象引从军请降。浚曰:“若是真降,便为前部立功。”象回本船,直至石头城下,叫开城门,接入晋兵。孙皓闻晋兵已入城,欲自刎。中书今胡冲、光禄勋薛莹奏曰:“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皓从之,亦舆榇自缚,率诸文武,诣王浚军前归降。剥面凿眼之威何处去了。浚释其缚,焚其榇,以王礼待之。唐人有诗叹曰: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于是东吴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户口五十二万三千,官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余艘,后官五千余人,皆归大晋。令人追想孙策破刘繇时。大事已定,出榜安民,尽封府库仓廪。次日,陶浚兵不战自溃。琅琊王司马伷并王戎大兵皆至,见王浚成了大功,心中忻喜。次日,杜预亦至,大犒三军,开仓赈济吴民。于是吴民安堵。惟有建平太守吾彦,拒城不下。闻吴亡,乃降。如蜀之有霍戈。王浚上表报捷。朝廷闻吴已平,君臣皆贺上寿。晋主执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惜其不亲见之耳!”此杯亦是堕泪杯。骠骑将军孙秀退朝,向南而哭曰:“昔讨逆壮年,以一校尉创立基业;今孙皓举江南而弃之!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数语抵一篇“麦秀”之歌。

  却说王浚班师,迁吴主皓赴洛阳面君。皓登殿稽首以见晋帝。此是青盖入洛阳矣。帝赐坐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孙皓应对捷于刘禅,然只是南人轻薄嘴耳。帝大笑。贾充问皓曰:“闻君在南方,每凿人眼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耶?”皓曰:“人臣弒君及奸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明明道着下官。充默然甚愧。帝封皓为归命侯,子孙封中郎,随降宰辅皆封列侯。丞相张悌阵亡,封其子孙。封王浚为辅国大将军。其余各加封赏。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一部大书,此一句是总结。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直应转首回起语,真一部如一句。后来后汉皇帝刘禅亡于晋泰康七年,魏主曹奂亡于太康元年,吴主孙皓亡于太康四年,皆善终。不以司马炎作结,仍以三国之主作结,方是《三国志》煞尾。后人有古风一篇,以叙其事曰:

    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上天中央。
    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傍。何进无谋中贵乱,凉州董卓居朝堂。
    王允定计诛逆党,李傕郭汜兴刀枪。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
    孙坚孙策起江左,袁绍袁术兴河梁。刘焉父子据巴蜀,刘表军旅屯荆襄。
    张燕张鲁霸南郑,马腾韩遂守西凉。陶谦张绣公孙瓒,各逞雄才占一方。
    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威挟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
    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东西奔走恨无家,将寡兵微作羁旅。
    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见分寰宇。先取荆州后取川,霸业图王在天府。
    呜呼三载逝升遐,白帝托孤堪痛楚!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
    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
    钟会邓艾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丕睿芳髦才及奂,司马又将天下交。
    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陈留归命与安乐,王侯公爵从根苗。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此一篇古风,将全部事迹隐括其中,而末二语以一“梦”字、一“空”字结之,正与首回词中之意相合。一部大书以词起,以诗收,绝妙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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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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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本书正文以甲戌本为底本,以其他各脂本参校。第六十四、六十七回缺文据列藏本补。整理以文句通顺、方便理解、减少抵牾为原则,不泥于底本的个别生僻用词用字。
  本书批语的辑录顺序为: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甲辰本。为节省篇幅,后出版本的批语与前面某本文字相同的,不再标出;有个别文字差异的,只据以参校,也不单独标出。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

《红楼梦》旨义 是书题名极多,一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8 13: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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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关于批注文字颜色的说明:

意义如下:甲(甲戌本)、己(己卯本)、庚(庚辰本)、戚(戚序本)、蒙(蒙府本)、列(列藏本)、辰(甲辰本);眉(眉批。原抄在页眉[正文上边]的批语)、侧(侧批。原抄在正文右侧的批语)、夹(夹批。原抄在正文中间的双行批语)。甲、己、庚本的批语全部标为红色;其余各本的批语全部标为蓝色。



  庚: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蒙侧: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蒙侧:明告看者。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蒙侧: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按:以上文字见于庚、戚、蒙、列、辰、舒、杨诸本,其中甲辰本为回前批,馀本均为正文开头,蒙本另有后人批语三则。此段与甲戌本凡例第五条略同,玩其文意应为回前批。今予剔出,正文开始仍依甲本。)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甲侧:自占地步。 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甲侧: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甲侧:荒唐也。无稽崖甲侧: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甲侧: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甲侧: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甲侧:合周天之数。蒙侧: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甲侧: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甲眉: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甲侧:煆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戚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侧: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甲侧:岂敢岂敢。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侧: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侧: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甲侧: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甲侧: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甲侧:明点“幻”字。好!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侧: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甲侧:自愧之语。蒙侧: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甲侧: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侧: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侧: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甲侧: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甲侧: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甲侧: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甲侧: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甲眉: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甲侧: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侧: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甲侧: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甲侧: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甲侧:“或”字谦得好。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甲侧: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却反失落无考。甲侧:据余说,却大有考证。蒙侧:妙在“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甲侧: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甲侧: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甲侧:所以答得好。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甲侧: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蒙侧: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甲眉: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甲侧:转得更好。甲眉: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甲侧: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甲侧:本名。再检阅一遍,甲侧: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侧: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侧: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甲侧: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甲侧: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甲眉: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 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甲侧:以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侧: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侧: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侧:世路宽平者甚少。 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甲侧: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蒙侧: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侧: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眉: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侧:废。字士隐。甲侧: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甲侧: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侧: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侧: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侧: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蒙侧: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甲侧: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甲侧: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甲侧: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侧: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侧: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甲眉: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有绛甲侧:点“红”字。甲侧: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侧:点“红”字“玉”字二。甲眉: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侧: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侧: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甲侧: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甲眉: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蒙侧:点题处,清雅。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侧: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甲侧:点“幻”字。缘,已在警幻甲侧: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甲侧: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甲眉: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蒙侧: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甲侧: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蒙侧:作想得奇!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蒙侧: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蒙侧:“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蒙侧: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侧: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侧: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甲侧: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戚夹: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甲侧: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甲侧:此则是幻像。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侧: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甲侧: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侧: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侧: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侧:“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甲侧:假话。妙!表字时飞,甲侧:实非。妙!别号雨村甲侧: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甲侧:胡诌也。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甲侧: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蒙侧: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侧:“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侧: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甲侧:“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蒙侧:世态人情,如闻其声。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侧: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眉: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的呆了。甲侧: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侧:是莽、操遗容。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甲眉: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蒙侧: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侧: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在此处已把种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侧: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蒙侧: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侧: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蒙侧:偏有些脂气。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侧:不推辞,语便不入故套。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甲侧: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侧: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护玉栏。甲侧: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甲眉: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侧: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侧: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侧: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侧:“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甲眉:写士隐如此豪爽,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侧:写雨村真是个英雄。蒙侧: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甲侧: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甲侧: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甲侧: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甲侧: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眉: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蒙侧: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甲侧:土俗人风。蒙侧:交竹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戚夹: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甲眉: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侧: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蒙侧:大都不过如此。幸而蒙侧: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甲侧:此等人何多之极。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侧: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缺)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戚夹: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侧:宁、荣未有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侧: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甲侧:潇湘馆、紫芸轩等处。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侧: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甲眉: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侧: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侧:黛玉、晴雯一干人。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眉: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金满箱,银满箱,甲侧:熙凤一干人。
    展眼乞丐人皆谤。甲侧: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眉: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侧: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侧:柳湘莲一干人。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眉: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侧:贾兰、贾菌一干人。甲眉: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侧:总收。甲眉: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反认他乡是故乡。甲侧: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侧: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甲眉: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戚夹: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甲侧:如闻如见。甲眉:“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蒙侧:一转念间登彼岸。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甲侧: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甲眉: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甲侧: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蒙侧: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蒙侧: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总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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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甲: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
  戚: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其孰能哉?

  诗云:甲夹: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甲眉:故用冷子兴演说。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甲侧:一丝不乱。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甲侧:点睛妙笔。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甲侧: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蒙侧:世态精神,叠露于数语间。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甲侧:侥幸也。 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甲眉: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甲侧:细。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甲侧:为葫芦案伏线。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蒙侧:此事最要紧。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甲侧: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甲侧: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甲侧: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甲侧:一语道尽。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蒙侧: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甲侧:找前伏后。封肃回家无话。甲侧: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甲侧:注明一笔,更妥当。蒙侧:点出情事。谁想他命运两济,甲眉: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甲侧: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
    便为人上人。甲侧: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甲眉: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蒙侧:罪重而法轻,何其幸也。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甲侧: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甲侧: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
  那日,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甲侧: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甲眉: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甲侧: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甲眉: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高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朽秽资睿德,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甲侧: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甲侧:总为黛玉极力一写。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甲侧:带写贤妻。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蒙侧:绛珠初见。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甲侧: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甲眉: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甲侧:写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识也。又为冷子兴作引。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蒙侧:先要使黛玉哭起。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学生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甲侧:又一染。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甲眉: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甲眉: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甲侧: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甲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甲侧:一部书之总批。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甲侧: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甲侧:是雨村火气。雨村见了,便不在意。甲侧:火气。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甲侧:是翻过来的。蒙侧:欲写冷子兴,偏闲闲有许多着力语。齿落舌钝,甲侧:是翻过来的。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甲眉: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甲眉: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甲侧: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戚夹:不赞出则文不灵活,而冷子兴之谈吐似觉唐突矣。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甲侧:好!若多谈则累赘。蒙侧:又抛一笔。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甲侧: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甲侧: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甲侧: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甲侧: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蒙侧:如闻其声。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甲侧:叹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侧: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甲侧: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甲侧: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甲侧: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甲侧:“后”字何不直用“西”字?甲侧: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甲侧: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甲侧:“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蒙侧:世家兴败,寄口与人,诚可悲夫。 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甲侧: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眉: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甲侧:一转有力。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甲侧:演。与荣国公甲侧: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甲侧: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甲侧: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甲侧: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甲侧: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蒙侧: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甲侧: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甲侧:至蓉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甲侧:伏后文。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甲侧:第二代。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甲侧:因湘云,故及之。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甲侧: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甲侧: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甲侧:嫡真实事,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甲侧:总是称功颂德。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甲侧:记清。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甲侧: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一病死了。甲侧:略可望者即死,叹叹!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甲眉: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甲侧: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辰夹:正是宁、荣二处支谱。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甲侧: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甲侧: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甲侧:此亦略举大概几人而言。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甲侧:譬得好。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甲侧:恰极,是确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蒙侧:巧笔奇言,另开[生]面。但此数语,恐误尽聪明后生者。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甲侧:《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甲侧:先虚陪一个。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甲侧: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甄家,甲眉:又一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甲侧:说大话之走狗,毕真。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甲侧:如闻其声。甲眉:只一句便是一篇世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甲侧: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蒙侧: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甲眉: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蒙侧:(固)[故]作险笔,以为后文之伏线。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甲侧:恭敬。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甲侧:罪过。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甲侧:与前八个字嫡对。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甲眉: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蒙侧:闲闲逗出无穷奇语,都只为下文。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甲侧: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甲侧:“原”也。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甲侧:因汉以前例,妙!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甲侧:“应”也。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甲侧:“叹”也。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甲侧:“息”也。春。辰夹:贾敬之女。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辰夹:复续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蒙侧:黛玉之入宁国府的根源,却藉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费力。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蒙侧: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甲侧:带出贾环。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蒙侧:本家族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甲侧:另出熙凤一人。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甲侧:未见其人,先已有照。甲眉: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甲侧:略一总住。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蒙侧:笔转如流,毫无沾滞。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甲侧: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甲侧:画。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甲侧: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甲侧: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雨村忙回头看时——己夹:语言太烦,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则视墨如土矣。虽演至千万回亦可也。

  总评: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娇杏,是此文之总冒,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冒,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
  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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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甲侧:二字触目凄凉之至!林黛玉


  戚: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甲侧: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蒙侧:此途宦境,描写的当。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侧: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侧:毕肖赶热灶者。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甲侧: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蒙侧: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侧: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甲侧:全是假,全是诈。蒙侧: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侧: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侧:写如海实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蒙侧: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大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侧: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侧:实写黛玉。蒙侧: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侧: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蒙侧: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
  有日到了都中,甲侧:繁中简笔。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侧: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甲侧:至此渐渐好看起来也。拿着宗侄的名帖,甲侧: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甲侧: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甲侧:《春秋》字法。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甲侧:《春秋》字法。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甲侧: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不在话下。蒙侧:了结雨村。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侧: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甲侧:三字细。蒙侧:以“常听见”等字省下多少笔墨。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蒙侧:颦颦故自不凡。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甲侧:写黛玉自幼之心机。辰夹:黛玉自忖之语。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甲侧:先从街市写来。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侧: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蒙侧: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蒙侧:以上写款项。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甲侧: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甲侧: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甲眉: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戚夹: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蒙侧: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叫着大哭起来。甲侧: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甲侧: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侧:自然顺写一笔。蒙侧:逼真。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甲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侧: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辰夹:邢氏。这是你二舅母,辰夹:王氏。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辰夹:李纨。”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侧:声势如现纸上。甲眉: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甲侧:不犯宝钗。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侧: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侧:《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侧: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甲眉: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其钗环裙袄,甲侧:是极。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侧:毕肖。蒙侧:欲画天尊,先画(纵)[众]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甲侧:此笔亦不可少。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侧:妙!蒙侧:层层不露,周密之至。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蒙侧:不禁我也跟他哭起。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侧: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侧: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甲侧: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眉: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甲侧:文字细如牛毛。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眉: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戚夹: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教哭。蒙侧: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侧:是作书者自注。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侧: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甲眉: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甲侧:为后菖菱伏脉。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甲侧: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侧: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眉: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侧:原有此一想。蒙侧: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甲侧:头。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侧: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甲侧:腰。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蒙侧: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蒙侧: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侧:为阿凤写照。甲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蒙侧:英豪本等。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甲侧: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甲侧: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蒙侧: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甲侧: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甲侧: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甲侧: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甲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甲侧: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侧: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蒙侧:以“真有愿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愿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侧: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侧: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甲侧:文字好看之极。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甲侧: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甲侧: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蒙侧: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甲侧:总为黛玉眼中写出。蒙侧: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甲侧: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侧: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甲侧:却是日用家常实事。想是太太记错了?”蒙侧: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甲侧:仍归前文。妙妙!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眉: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甲侧: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侧:深取之意。辰夹:很漏凤姐是个当家人。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蒙侧: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排描写尽矣。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辰夹: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甲侧: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蒙侧:分别得沥沥,可想如见。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甲侧: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甲侧: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甲侧:追魂摄魄。甲眉: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暂且不忍相见。甲侧: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蒙侧: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蒙侧:亦在情理之内。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甲侧: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甲侧:得体。蒙侧:黛玉之为人,必当有如此身分。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蒙侧:又嘱咐了几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侧: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蒙侧:真是荣国府。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甲侧: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甲侧:,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甲侧:雅而丽,富而文。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甲夹:实贴。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甲侧:先虚陪一笔。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甲侧: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甲侧:若见王夫人,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甲侧: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甲侧:写黛玉心意。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蒙侧: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甲侧:金乎?玉乎?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蒙侧: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甲侧:伤心笔,堕泪笔。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甲侧: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甲侧: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甲眉: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琉璃”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侧:点缀宦途。再见罢。甲侧: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蒙侧: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的,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面愁苦。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侧: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甲侧: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甲侧: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侧:与甄家子恰对。极恶读书,甲侧: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甲侧:这是一段反衬笔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蒙侧:有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甲侧: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甲侧:“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蒙侧:黛玉口中心中早中此。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侧: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理?”蒙侧: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甲侧:此一笔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侧: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甲眉: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蒙侧: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甲侧:后房门。由后廊甲侧:是正房后廊也。往西,出了角门,甲侧: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蒙侧:灵活无一漏空。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甲侧: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眉: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侧:写得清,一丝不错。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侧: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蒙侧:大人家规矩礼法。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蒙侧: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甲侧: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蒙侧: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手者,亦千古用慨,诚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甲侧: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甲眉: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侧: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甲侧: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侧:余为一乐。蒙侧:形容出姣养神。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甲侧: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倒不见那蠢物甲侧: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也罢了。蒙侧:从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不文,更觉生色。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眉: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眉:“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侧: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戚夹: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统要分开不得了。便吃一大惊,甲侧:怪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蒙侧:此一惊,方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浪,不是淫邪。何等眼熟到如此!”甲侧: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蒙侧: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甲眉: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眉: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戚夹: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甲侧: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甲侧: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侧: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侧: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蒙侧: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侧: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甲眉: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宝玉看罢,因笑甲眉: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道:甲侧: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侧: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侧: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蒙侧: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甲侧: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甲侧: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侧: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甲侧: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蒙侧:姣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侧: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甲侧:写探春。便问何出。蒙侧: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蒙侧: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定盟矣。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侧: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甲侧: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甲眉: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侧: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侧: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侧: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甲侧: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蒙侧: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眉:“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蒙侧: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甲侧: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蒙侧: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宝玉道:“好祖宗,甲侧:跳出一小儿。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侧: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甲侧: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甲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娇红、香翠等俗字。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甲侧: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甲侧: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蒙侧: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案。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蒙侧: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侧: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蒙侧: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蒙侧: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侧: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甲侧: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甲眉: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侧: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蒙侧: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蒙侧: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辰夹: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甲侧: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蒙侧: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甲侧:总是体贴,不肯多事。蒙侧: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蒙侧: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蒙侧:[扌周]下文。

  总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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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戚: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题曰:
    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诚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蒙侧: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蒙侧:慢慢度入法。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甲侧: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侧: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甲侧: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甲侧:“有”字改得好。德”,蒙侧:确论。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甲侧: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甲侧: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蒙侧:反有此等文章。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甲侧: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蒙侧: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甲侧: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蒙侧: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甲侧: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蒙侧:一派世境恶习活现。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蒙侧: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蒙侧:偏能用反跌法。:“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甲侧: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蒙侧:请看文字递出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甲侧:语气傲慢,怪甚!蒙侧:似闲语,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侧: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甲侧: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甲侧: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甲侧: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甲侧: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甲侧: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甲侧: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蒙侧: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甲侧: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甲侧:余亦欲问。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甲侧:骂得爽快!蒙侧: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甲侧: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蒙侧: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甲侧: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蒙侧:可怜伊等始祖。戚夹: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而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甲侧:忙中闲笔,用得好。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甲侧: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甲侧: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甲侧: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丰年好大雪,甲侧:隐“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铁。甲侧: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甲眉: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甲侧: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甲侧:早为下半部伏根。蒙侧: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甲侧:斯何人也。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蒙侧: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甲侧: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蒙侧: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甲侧: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甲侧: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甲侧: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不再娶第二个了,甲侧:虚写一个情种。蒙侧:也是幻中情魔。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蒙侧: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蒙侧:有情反是无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侧: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甲侧:问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蒙侧: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甲侧: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蒙侧:闻得只说一层,并无言及要姣杏,自道子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甲侧: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夹: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托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露。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侧:可怜!蒙侧: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蒙侧:写其心机,总为后文。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蒙侧: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蒙侧: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甲侧:可怜真可怜! 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蒙侧: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甲侧:世路难行钱作马。蒙侧:“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甲侧: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甲眉: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境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蒙侧: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幻景中之痴情人。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蒙侧:点明白了,直入本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甲眉: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蒙侧:利欲薰心,必致如此。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甲侧: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甲侧: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甲侧: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甲侧:奸雄。蒙侧:良明不昧势难当。是我实不能忍为者。”甲侧:全是假。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蒙侧:误尽多少苍生!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甲侧: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蒙侧: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甲侧: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甲侧:“无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甲侧:奸雄欺人。等我再斟酌斟酌,蒙侧:一张口就是了结,真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甲侧:因此三四语收住,极妙!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甲侧: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甲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甲眉: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词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甲侧:随笔带出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甲侧: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甲侧: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 又伏下千里伏线。 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蒙侧: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甲侧: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蒙侧:为书香人家一叹。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蒙侧: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迁,故难再见。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甲侧: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蒙侧: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戚夹:初见。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甲侧:写宝钗只如此,更妙!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甲侧: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甲侧: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蒙侧: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蒙侧:有治人,无治法。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甲侧: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蒙侧: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到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甲侧: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
  在路不记其日。甲侧: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蒙侧: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甲侧:写尽五陵心意。蒙侧:写不肖子弟如画。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侧:陪笔。或是你姨爹家。甲侧:正笔。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蒙侧: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惯会说此等话。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甲侧: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却知道,甲侧:知子莫如父。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甲侧: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蒙侧:用为子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甲侧:薛母亦善训子。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蒙侧: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甲侧:大家尚义,人情大都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蒙侧:开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甲侧:好香色。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甲眉: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甲侧:老太君口气得情。 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蒙侧: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甲侧: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方是处常之法。”蒙侧:补足。真是一丝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甲眉:金玉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甲侧: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甲侧: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甲侧:虽说为纨绔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蒙侧:膏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甲侧: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戚夹: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著力者也。馀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蒙侧:既为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总评: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其然而已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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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22:21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戚: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甲侧: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甲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侧: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甲侧: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甲侧: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甲侧: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拔,似新出之一人耳。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甲眉: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 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人多谓黛玉所不及。甲侧: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甲侧: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甲侧:此一句是今古才人通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 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甲侧: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甲侧: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甲侧: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甲侧: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甲眉: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甲侧:“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甲侧:“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甲侧: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甲侧: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甲侧: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甲侧:借贾母心中定评,又夹写出秦氏来。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甲夹: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为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甲眉:如此画联,焉能入梦?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的房里睡觉的理?”甲眉:当头一喝,故用反笔提醒。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甲眉:伏下秦钟,妙!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甲侧: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甲侧:侯门少年纨绔活跳下来。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甲侧:此香名“引梦香”。袭了人来。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甲侧: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连说:“好香!”甲眉:实实写得出来。辰夹:进房如梦境。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甲侧: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甲夹:艳极,淫极!芳气笼人是酒香。甲夹: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甲侧: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辰夹: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甲侧: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下袭人、甲侧:一个再见。媚人、甲侧:二新出。晴雯、甲侧: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甲侧: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甲眉: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甲侧:细极。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甲侧: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甲侧: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甲侧: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甲夹:开口拿“春”字,最紧要!飞花逐水流。甲夹:二句比也。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甲夹:将通部人一喝。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甲侧: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眉: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甲侧: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甲侧:与首回中甄士隐梦境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甲侧:四字可畏。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甲侧: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甲侧: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辰夹: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夹: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甲眉: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甲侧:奇极,妙文!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甲侧:虚陪六个。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甲侧:正文。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甲侧:“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感叹。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甲侧:正文题。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甲侧:“常听”二字,神理极妙。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甲侧: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省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甲夹: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甲夹: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甲夹:却是咏菱妙句。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甲夹:拆字法。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甲夹:此句薛。戚夹:乐羊子妻事。堪怜咏絮才,甲夹: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甲夹: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宝玉看了仍不解。甲眉: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众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甲夹:显极。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甲夹: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甲夹:好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甲夹:好句!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甲夹:好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甲夹:拆字法。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甲夹: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甲夹:真心实语。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甲眉: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甲侧:是哄小儿语,细甚。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甲侧:为前文“葫芦庙”一点。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甲侧:是梦中景况,细极。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甲侧: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甲侧: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甲眉: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甲侧: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戚夹: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齑粉矣。一笑。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甲侧: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甲侧: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甲侧: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甲侧: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甲侧:好香!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甲侧:隐“哭”字。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戚夹:是宝玉心事。壁上也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甲夹:女儿之心,女儿之境。
    无可奈何天。甲夹: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甲侧: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甲夹:故作顿挫摇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甲侧: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甲眉: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耳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甲眉: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陡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甲侧: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甲侧:“愚”字自谦得妙!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夹: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副末等套,累赘太甚。甲眉:“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第二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甲眉: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

  [第三支·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甲侧: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眉: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因又看下道:

  [第四支·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甲夹:悲险之至!

  [第五支·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戚夹:探卿声口如闻。

  [第六支·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甲侧: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戚夹:堪与湘卿作照。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甲眉: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第七支·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甲侧:妙卿实当得起。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甲侧: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甲夹:至语。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喜冤家]戚夹:“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甲夹: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第九支·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戚夹:此休恰甚。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甲夹:末句开句收句。戚夹:喝醒大众,是极。

  [第十支·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甲侧:警拔之句。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甲眉: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甲夹:见得到。

  [第十一支·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晚韶华]镜里恩情,甲夹:起得妙!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甲侧:六朝妙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甲侧: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甲夹: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第十四支·收尾·飞鸟各投林]甲夹:收尾愈觉悲惨可畏。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甲侧:二句先总宁荣。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甲侧: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甲夹: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要歌副曲。甲侧: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戚夹:自站地步。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甲侧: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甲侧: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戚夹:“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为前人之矫词所惑也。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甲侧:“好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甲侧: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甲眉:绛云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甲侧:说得恳切恰当之至!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甲侧: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甲侧: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甲侧: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戚夹: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戚夹:这是情之未了一著,不得不说破。推宝玉入帐。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戚夹:如此方免累赘。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戚夹:略露心迹。狼虎同群。戚夹: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甲侧: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甲侧:机锋。点醒世人。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戚夹:可思。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戚夹: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戚夹: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ㄚ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戚夹:细,又是照应前文。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甲侧: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总评: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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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甲: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回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戚: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题曰: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蒙侧:存身分。不敢再问。蒙侧: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蒙侧: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蒙侧:试想。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甲侧: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甲夹: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甲夹:伏下晴雯。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甲夹: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甲夹: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甲侧: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蒙侧:加杂世态,巧伏下文。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甲夹:妙谦,是石头口角。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甲夹:与贾雨村遥遥相对。蒙侧:可怜。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甲夹: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蒙侧:强认亲的榜样。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甲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甲夹: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蒙侧:总是用过近法。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夹: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蒙侧: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刘氏也不敢顶撞。甲眉: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甲侧: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的福,甲夹: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甲侧:此口气自何处得来?甲夹: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蒙侧:英雄失足千古同概,笑煞天下一切。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蒙侧: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是此句章本。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甲夹:骂死。作官的朋友,甲夹: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甲夹: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蒙侧: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刘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甲夹:补前文之未到处。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蒙侧:“打嘴现世”等字,误尽许多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甲夹: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呦呦!甲侧: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甲夹: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蒙侧:画出当日品行。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甲夹: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甲夹: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甲侧:“蹭”字神理。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甲夹: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蒙侧: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蒙侧:故套。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甲夹: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蒙侧: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甲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甲侧: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甲侧: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甲侧:问的有情理。蒙侧:刘姥姥此是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陟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拘小节。”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甲夹: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甲夹:在今世,周瑞夫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甲眉:“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蒙侧:实有此等情理。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甲侧: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甲夹: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甲侧: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甲夹: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蒙侧:礼势必然。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甲夹: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蒙侧: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凤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甲夹: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蒙侧:非身临其境者不知。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甲夹: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甲眉: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蒙侧: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刘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甲夹: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甲夹:名字真极,文雅则假。蒙侧:三等奴仆,第次不乱。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甲夹:细!盖平儿原不知有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蒙侧:各有各自的身分。“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甲夹:暗透平儿身份。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甲夹: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甲夹: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甲夹:是刘姥姥身子。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甲夹:是刘姥姥头目。蒙侧: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甲夹:六字尽矣,如何想来。蒙侧:刘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甲夹:记清。蒙侧: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甲夹:写豪门侍儿。只得甲夹: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甲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儿了。甲夹:毕肖。蒙侧: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打箩柜筛面的一般,甲夹: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甲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甲夹:三字有劲。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甲侧:写得出。甲夹:细!是巳时。方欲问时,蒙侧: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蒙侧:即以“奶奶下来了”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甲侧:写得侍仆妇。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蒙侧:白描入神。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甲侧: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甲夹: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甲侧: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甲夹: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甲侧: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甲侧: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蒙侧:“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甲侧: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甲侧:二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甲侧:阿凤真真可畏可恶。蒙侧: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甲侧:如闻。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凤姐儿笑甲侧:三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蒙侧:点醒多少势利鬼。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甲侧: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蒙侧:“看”之一字细极。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甲侧: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蒙侧:能事者故自不凡。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甲侧: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甲侧:何如?余批不谬。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蒙侧: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甲眉: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甲侧: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甲侧:如纨绔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甲侧:夹写凤姐好奖誉。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甲侧:又一笑,凡五。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甲眉: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蒙侧: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甲侧: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甲夹: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为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甲侧: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甲眉: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舚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甲侧: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甲侧: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蒙侧: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弊。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甲侧: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甲侧:可怜可叹!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甲侧: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蒙侧: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甲夹:与前“眼色”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蒙侧: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凤姐亦可谓人豪矣。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甲侧: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甲: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总评: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机筹,不是死生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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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戚:苦尽甘来递转,正强忽弱谁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运文章操劲。无缝机关难见,多才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甲侧: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楚。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甲侧: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离生动之妙。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甲侧: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甲侧:莲卿别来无恙否?站立台阶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甲侧:画。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蒙侧: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甲夹:总用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见薛宝钗甲侧: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写。穿着家常衣服,甲夹:好!写一人换一副笔墨,另出一花样。甲眉:“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甲侧: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见他进来,宝钗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不成?”甲侧:一人不漏,一笔不板。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甲眉:“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所以且静养两日。”甲侧: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了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纪倒坐下个病根,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甲侧:奇奇怪怪,真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甲侧: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戚夹:“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于子女,而可不谨慎。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甲侧: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甲夹: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起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坏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甲侧: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蒙侧:周岁十二月之象。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水,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戚夹:历著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煎汤送下。”甲夹: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甲侧:“梨香”二字有着落,并未白白虚设。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甲侧:一字句。这也是癞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甲侧:新雅,奇甚。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样?”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甲夹: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蒙侧:了结得齐整。“是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甲夹: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妈忽又笑道:甲夹:“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甲夹: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莲”也。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甲夹: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乃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旧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甲侧: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甲侧:“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甲夹:可知周瑞一回,正为宝菱二人所有,正《石头记》得力处也。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蒙侧:点醒从来。金钏道:“可不就是。”甲侧:出明英莲。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甲夹: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甲夹:伤痛之极,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蒙侧:西施心痛之态,其时自己也还耐得,倒是旁人留伊为多少思虑,不禁无穷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甲侧:不作一笔安逸之笔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头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甲夹:妙名。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二人正掀帘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盅,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甲夹: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列夹:即馒头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甲夹:总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笔作千百支用。又伏后文。甲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可戴在那里?”蒙侧:触景生情,透漏身分。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甲侧:曰司棋,曰待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甲夹:又虚贴一个于老爷,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不知道。”甲夹: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甲侧:明点“愚信”二字。管着。”蒙侧:写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倾陷。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傅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甲夹: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甲夹: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甲侧:二字着紧。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甲侧: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甲侧:有神理。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甲夹: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甲眉: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甲侧:攒花簇锦之文,故使人耳目眩乱。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甲侧:忙中更忙,又曰“密处不容针”,此等处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纷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如此说,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的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甲夹:又生出一小段来,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头记》笔墨矣。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甲侧: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说:“什么花?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甲侧: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甲侧: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甲侧: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甲夹: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甲侧:“再看一看”,传神。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甲侧: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甲眉: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出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甲侧:“和林姑娘”四字着眼。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的,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甲眉: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叹!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甲侧:着眼。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甲侧:又提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甲侧:不必细说方妙。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甲侧:阿凤一生尖处。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那四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甲夹: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蒙侧:各自各自心机,在问答之间渺茫欲露。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蒙侧:用人刀者当有此段心想。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春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儿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蒙侧:口头心头,惟恐人不知。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蒙侧: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甲眉: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来,就罢了。”甲夹:“委屈”二字极不通,却是至情,写愚妇至矣!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就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甲夹: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蒙侧:偏会反衬,方显尊重。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甲侧:自负得起。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甲眉: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甲侧:不知从何处想来。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甲侧: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方知他学名唤秦钟。甲夹: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甲夹: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甲侧:淡淡写来。那宝玉只一见了秦钟的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甲夹: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粱纨绔之意。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甲夹:一段痴情,翻“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蒙侧: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甲夹:“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甲夹: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甲夹:“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蒙侧: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甲夹:作者又欲瞒过众人。忽又甲夹:二字写小儿得神。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甲夹: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甲夹: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甲夹: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甲侧:实写秦钟,又映宝玉。蒙侧:伏后文。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甲夹: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贱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甲侧:眼。为伴,蒙侧:伏线。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甲眉:真是可儿之弟。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在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及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甲眉:真是可卿之弟。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蒙侧: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回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甲侧:自然是二人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了回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甲夹:可见骂非一次矣。蒙侧: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无穷,可胜叹哉。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甲侧:便奇。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太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噇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蒙侧: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谓汉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甲眉:这是为后协理宁国伏线。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甲侧:来了。大总管赖二,甲夹: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忘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蒙侧:可怜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甲侧:来了。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甲侧: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甲夹: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连贾珍甲侧:来了。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甲侧:来了。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甲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蒙侧: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罹此祸。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听不见。甲侧:是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儿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甲侧:问得妙。蒙侧:暗伏后来史湘云之问。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唚。甲侧:答得妙。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不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蒙侧:熙凤能事。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甲侧:哄得妙。“好兄弟,这才是。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学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自回荣府而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甲侧:原来不读书即蠢物矣。

  总评: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妇之谈,势利之害真凶。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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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23:1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八回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云轩


  戚: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

  题曰: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道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甲侧:未必。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蒙侧:“怜爱”二字写出宝玉真神,若是别个断不肯透露。凤姐帮话是为秦氏,用意屈尽人情。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甲侧: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渡金针法。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甲侧:为贾母写传。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甲夹: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甲夹:偏与邢夫人相犯,然却是各有各传。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甲侧:细甚,交代毕。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甲侧:全是体贴功夫。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甲侧: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更为不妥,甲侧:细甚。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甲侧: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甲侧: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甲侧: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了半日,方才走开。甲眉: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甲侧: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二人点头甲侧:使人起遐思。道:“老爷在梦坡斋甲侧:妙!梦遇坡仙之处也。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甲侧:玉兄知己。一笑。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蒙侧:吃冷香丸,往梨香院。有趣。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甲侧:妙!盖云无星戥也。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甲侧:妙!盖云大量也。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甲夹: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甲眉: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蒙侧:侍奉上人者,无此等见识、无此等迎奉者,难乎免于厌弃,呜呼哀哉。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甲夹: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
  闲言少述,甲夹:此处用此句最当。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蒙侧:作者何等笔法。里问里三字,恐文气不足,又贯之以比这里,和缓其笔,真是神龙云中弄影,是必当进去的神理。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甲侧:从门外看起,有层次。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甲夹: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甲眉: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甲侧:与宝玉迈步针对。只见宝玉进来,甲夹: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甲侧:这是口中如此。一面甲侧:“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看宝玉头上戴着缧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白狐腋箭袖,腰系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著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甲夹: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甲夹: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甲眉:余代答曰:“遂心如意。”只见大如雀卵,甲侧:体。灿若明霞,甲侧:色。莹润如酥,甲侧:质。五色花纹缠护。甲侧:文。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甲侧:注明。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甲侧: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甲侧: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甲侧: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甲眉: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通灵宝玉       注云:一除邪祟
        莫失莫忘          二疗冤疾
        仙寿恒昌          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甲夹: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甲侧:可谓真奇之至。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甲侧:是心中沉吟,神理。甲眉:《石头记》立誓一笔不写一家文字。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甲夹: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甲夹: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甲眉: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论趣语以悦我等心臆。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甲夹: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我也鉴赏鉴赏!”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蒙侧:“也是个”等字移换得巧妙,其雅量尊重在不言之表。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甲夹: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甲侧:细。从里面大红袄上蒙侧:打开,好看煞人。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甲夹:按,璎珞者,颈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璎珞正面式           璎珞反面式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甲侧:合前读之,岂非一对?己夹:“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甲夹: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柱八字可与卿亦对否?甲眉: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蒙侧: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蒙侧:“嗔”字一截,截得妙。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甲侧: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蒙侧: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甲侧: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甲侧: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甲侧:点“冷香丸”。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甲夹: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蒙侧:每善用此等转换法。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甲侧: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甲侧:二字画出身份。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甲侧: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蒙侧:怪急语。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蒙侧:不得不问。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蒙侧:更叫人急煞。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甲侧:强词夺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甲侧:好点缀。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甲夹: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甲侧:岔开文字,避繁章法,妙极妙极!蒙侧: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甲侧:实不知有何丘壑。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蒙侧:极力写嬷嬷周旋,是反衬下文。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甲侧:是溺爱,非势利。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甲夹: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甲侧:是溺爱,非夸富。蒙侧:不写酒先写糟,将糟引酒。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甲侧:愈见溺爱。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甲眉: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甲侧:补出素日。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甲侧:浪酒闲茶,原不相宜。蒙侧:嬷嬷口气。薛姨妈笑道:“老货,甲侧:二字如闻。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甲侧:酷肖。蒙侧:点石成金。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甲侧: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甲眉: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甲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宝玉听这话有情理,甲夹:宝玉亦听的出有情理的话来,与前回问读书家务,并皆大奇之事。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甲侧: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蒙侧:笑的毒。可巧甲侧:又用此二字。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甲侧:吾实不知何为心,何为齿、口、舌。雪雁道:“紫鹃甲侧:鹦哥改名也。姐姐甲夹:又顺笔带出一个妙名来,洗尽春花腊梅等套。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甲夹: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蒙侧:句句尖刺,可恨可爱,而句意毫无滞碍。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甲侧:这才好,这才是宝玉。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甲侧: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蒙侧:又转出此等言语,令人疼煞黛玉,敬煞作者。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甲夹: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甲眉:强词夺理,偏他说得如许真,冰雪聪明也!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甲夹:试问石兄: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甲侧:不入耳之言是也。甲夹:不合提此话。这是李嬷嬷激醉了的,无怪乎后文。一笑。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甲夹:画出小儿愁蹙之状,楔紧后文。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甲侧:二字指贾政也。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甲侧: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甲侧:如此之称似不能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甲侧:是认不得真,是不忍认真,是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甲侧:我也欲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甲侧:可知余前批不谬。蒙侧:恨不是,喜不是,写尽一晌含容之量。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甲侧:是接前老爷问书之语。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甲侧:二语不失长上之体,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蒙侧:家去换衣服是含酸欲怒,悄悄回的光景是不露怒。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甲侧:写得到。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甲侧:美粥名。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潗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甲侧:妙问。蒙侧:“走不走”,语言真是黛玉。宝玉乜斜倦眼甲侧:醉意。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甲侧: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甲侧:不漏。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甲侧:“别人”者,袭人、晴雯之辈也。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蒙侧: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甲夹: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蒙侧:知己最难逢,相逢意相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是。”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蒙侧:伏笔。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甲侧:收得好极,正是写薛家母女。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甲侧:细。蒙侧:逼近。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甲侧:有是事,大有是事。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甲侧: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榫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甲侧:娇憨活现,余双圈不及。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甲侧:补前文之未到。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蒙侧:娇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甲侧:全是体贴一人。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甲侧:可见可见。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甲侧:可见可见。甲夹: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宝玉听了,笑甲侧:是醉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甲侧: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甲眉:誓不作开门见山文字。蒙侧:何等景象,真是一付教歌图。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甲侧:出题妙。原来是这三字。蒙侧:照应绛珠。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甲侧:滑贼。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甲侧:断不可少。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甲侧:画。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甲侧:绛云轩中事。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蒙侧:与颦儿抿着嘴儿笑的文字一样葫芦。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甲夹: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假。蒙侧:嬷嬷们脱文处每每如此。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甲侧:三字是接上文口气而来,非众人之称。醉态逼真。早走了,还让呢。”甲眉:写颦儿去,如此章法从何设想?奇笔奇文。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甲夹:偏是醉人搜寻得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潗了一碗枫露茶,甲侧: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潗了这个来?”甲侧: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甲侧: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甲侧: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往地下一掷,甲眉: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甲眉: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绔辈可比!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甲侧: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甲侧:真真大醉了。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蒙侧:只须郎看不进郎,真是妙法。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甲侧:断不可少之文。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甲侧: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蒙侧:袭人另有一段居心,一番行止。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甲侧:二字奇,使人一惊。我们也都愿意出去,蒙侧:先主取西川,方得立基业,而偏不肯取大,与此意同。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甲侧:二字带出平素形象。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夹: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甲侧: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甲眉:偷度金针法,最巧。
  次日醒来,甲夹: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馀波。此文收法与前数回不同矣。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甲侧:娇养如此,溺爱如此。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甲眉: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取“文星和合”之意。蒙侧:雅致。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甲侧:总伏后文。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甲夹: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这秦业现任营缮郎,甲夹: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甲侧:一顿。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甲夹: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甲眉: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甲侧: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甲侧:指贾珍。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甲侧:随笔命名,省事。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甲侧: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甲侧:原来读书是终生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甲侧: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甲夹:可知“宦囊羞涩”与“东拼西凑”等样,是特为近日守钱虏而不使子弟读书之辈一大哭。蒙侧: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甲夹: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甲侧: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此指一事哉?余则谓读书正为争气。但此“争气”与彼“争气”不同。写来一笑。

  总评:一是先天衔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玉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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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01:4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戚: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晓妆新样。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戚夹:妙!不知是怎样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先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戚夹:神理可思,忽又写小儿学堂中一篇文字,亦别书中之未有。蒙侧:此等神理,方是此书的正文。见宝玉醒来,只得伏待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戚夹:开口断不可少此三字。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蒙侧:袭人方才的闷闷,此时的正论,请教诸公,设身处地,亦必是如此方是,真是曲尽情理,一字也不可少者。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蒙侧:长亭之嘱,不过如此。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戚夹:书正语细嘱一番。盖袭卿心中,明知宝玉他并非真心奋志之人,袭人自别有说不出来之话。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蒙侧:无人体贴,自己扶持。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且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蒙侧:这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戚夹:若俗笔则又云不在家矣。试想若再不见,则成何文字哉?所谓不敢作安苟且塞责文字。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戚夹: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是严父之声。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戚夹:画出宝玉的俯首挨壁形象来。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蒙侧: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呜,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弹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蒙侧:可以谓能达主人之意,不辱君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戚夹: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戚夹: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漏。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蒙侧: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戚夹:如此总一句,更妙!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来?”戚夹: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宝玉笑而不答。蒙侧: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蒙侧:创立者之用心,可谓至矣。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戚夹:交待得清。宝玉终是不安分之人,戚夹:写宝玉总作如此笔。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蒙侧:悄说之时何时?舍尊就卑何心?随心所欲何癖?相亲爱密何情?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家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九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戚夹:伏一笔。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戚夹: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戚夹: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戚夹:先虚写几个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辰夹:伏下金荣。更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戚夹:此处用“多情”二字方妙。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戚夹: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谁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戚夹:诙谐得妙,又似李笠翁书中之趣语。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戚夹:小儿之态活现,掩耳盗铃者亦然,世人亦复不少。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蒙侧:才子辈偏无不解之事。戚夹: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这也非此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戚夹:又出一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体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戚夹:妙问,真真活跳出两个小儿来。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戚夹:太急了些,该再听他二人如何结局,正所谓小儿之态也,酷肖之至。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戚夹: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益哉?者。香怜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蒙侧:学中亦自有此辈,可为痛哭。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戚夹:无耻小人,真有此心。蒙侧: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淫浪之态,后文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儿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蒙侧:“怎么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觉有金玉为声之象。(按:蒙本正文:“他两个在后院里商量着什么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戚夹:新而绝,得空便入。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蒙侧: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漏为文,真实灵活至极之笔。这贾蔷外相既美,戚夹:亦不免招谤,难怪小人之口。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戚夹:贬贾珍最重。下有贾蓉匡助,戚夹:贬贾蓉次之。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戚夹:这一忖度,方是聪明人之心机,写的最好看,最细致。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戚夹:先曰“薛大叔”,此曰“老薛”,写尽娇侈纨绔。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服,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了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戚夹:又出一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戚夹:如此便好,不必细述。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蒙侧: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是非凡常可能测略。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戚夹:好看之极!尚未去时,从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戚夹:好看好笑之极!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了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戚夹: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戚夹: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戚夹: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戚夹:好听煞。骂着,也抓起砚砖来要飞。戚夹: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极。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戚夹:是贾兰口气。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戚夹: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戚夹: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戚夹:好听之极,好看之极!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蒙侧: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戚夹:妙!如闻其声。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戚夹:处治得好。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回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不是,听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而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着行事。蒙侧: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辗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戚夹:如闻。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得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蒙侧: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戚夹:又以贾母欺压,更妙!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
  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光棍不吃眼前亏’。咱们如今少不得委曲着陪个不是,然后再寻主意报仇。不然,弄出事来,道是你起端,也不得干净。”金荣听了有理,方忍气含愧的来与秦钟磕了一个头,方罢了。贾瑞遂立意要去调拨薛蟠来报仇,与金荣计议已定,一时散学,各自回家。不知他怎么去调拨薛蟠,且听下回分解。(按:此回结尾文字各本有异,此从舒本。)

  总评: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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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01:50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戚:新样幻情欲收拾,可卿从此世无缘。和肝益气浑闲事,谁知今朝寻病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里。蒙侧:偏是鬼鬼祟祟者,多以为人不见其行,不知其心。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做什么?闹事?好容易蒙侧:“好容易”三字,写尽天下迎逢要便宜苦恼。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己侧:因何无故给许多银子?金母亦当细思之。蒙侧:可怜!妇人爱子,每每如此。自知所得者多,而不知所失者大,可胜叹者!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己侧:如此弄银,若有金荣在,亦可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蒙侧:原来根由如此,大与秦钟不同。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己侧:这贾门的亲戚比那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己侧:未必能如此说。蒙侧:狗仗人势者,开口便有多少必胜之谈,事要三思,免劳后悔。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己侧:不论谁是谁非,有钱就可矣。蒙侧:胡氏可谓善哉!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蒙侧:何等气派,何等声势,有射石饮羽之力,动天摇地,如项喑咤。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蒙侧:何故兴致索然?“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己侧:何不叫秦钟的姐姐?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蒙侧:只一丝不露。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己侧:还有这么个好小舅子。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己侧:眼前竟像不知者。蒙侧:文笔之妙,妙至于此。本是璜大奶奶不忿来告,又偏从尤氏口中先出,确是秦钟之语,且是情理必然,形势逼近。孙悟空七十二变,未有如此灵巧活跳。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府里去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蒙侧:这会子金氏听了这话,心里当如何料理,实在悔杀从前高兴。天下事不得不豫为三思,先为防渐。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蒙侧:作无意相问语,是逼近一分,则金氏犹不免当为分拆。一逼之下,实无可赘之词。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己侧:又何必为金母着急。蒙侧:吾为趋炎附势,仰人鼻息者一叹。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蒙侧:金氏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然而如金氏者,世不乏其人。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象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蒙侧:医毒。非止近世,从古有之。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己侧:未必能如此。蒙侧:举荐人的通套,多是如此说。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蒙侧:父母之心,昊天罔极。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蒙侧:将写可卿之好事多虑。至于天生之文中,转出好清静之一番议论,清新醒目,立见不凡。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蒙侧:医生多是推三阻四,拿腔做调。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转身复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蒙侧:说是了,不觉笑,描出神情跳跃,如见其人。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蒙侧:恐不合其方,又加一番议论,一方合为药,一为夭亡症,无一字一句不前后照应者。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 白芍二钱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象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总评: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虽贫女得居富室,诸凡遂心,终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于着笔时何等妙心绣口,能道此无碍法语,令人不禁眼花撩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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