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清代散文名篇集粹--塌鼻子先生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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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三游洞记(清)刘大櫆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1)也。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2),出于两崖之间。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3)自江州(4)司马徙为忠州(5)剌史,而元微之(6)适自通州(7)将北还(8),乐天携其弟知退(9),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其后欧阳永叔(10)暨黄鲁直(11)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12)之子曰伯思、仲思(13)。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呜呼!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注释:
  (1) 下牢关:在今宜昌市西北。(2)汤(shāng商)汤:水流的声音。(3)白乐天:白居易,乐天是他的字。(4)江州:今江西九江。(5)忠州:今四川忠县。(6)元微之:元稹,微之是他的字。(7)通州:今四川达县。(8)将北还:指由通州司马改任虢州(今河南灵宝)长史。(9)知退:白行简的字。(10)欧阳永叔:欧阳修,永叔是他的字。(11)黄鲁直:黄庭坚,鲁直是他的字。(12)学使陈公:指陈浩。学使,即提督学政,也称提学使。(13)伯思、仲思:指陈浩之长子本忠,次子本敬。


  刘大櫆(1698--1779),清散文家。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安徽桐城人。 副贡,官黟县教谕。提倡古文,师事方苞,为姚鼐所推崇,是“桐城派”重要作家。论文强调“义理、书卷、经济”,要求作品能阐发程朱理学,同时在艺术形式上模仿古人之“神气”、“音节”、“字句”。所作散文,多宣扬儒家思想,并有不少应酬文字。所著有《海峰文集》、《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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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水晶宫(清)郭嵩焘

  十二日。水晶宫总办贝尔叱函约往游,洋语谓之克立斯登巴雷司。克立斯敦,译言水晶也。适莼斋、在初、夔九、和伯、彦嘉、听帆、湘甫及马格里公邀李丹崖、日意格一饭[1],并邀至水晶宫,予亦因入一分。
  由维多利亚地方乘坐轮车,过代模斯江桥至克拉奔[2],向东行至兰海,过两小山,车路适出水晶宫后。贝尔叱迎于车次。入门皆玻璃为屋,宏敞巨丽,张架为市,环列百余。其前横列甬道,极望不可及。中列乐器堂,可容数万人列坐(其右又一小乐器堂相对,亦容数百人,别为一院)。左为戏馆,就坐小憩。又绕出其左,为水晶宫正院。巨池中设一塔亭,高可数丈,吸水出其顶。旁为海神环立,所乘若龙,两眼吸水上喷,高约数尺,张口吐水,日夜奔湃。大树环列烽十株,水晶宫最胜处也。
  曲折相接为巨屋,模仿各国形式:一埃及、一希腊、一罗马。希腊、罗马两院中,列石为人约数百,皆至精细。而罗马大礼拜堂及他室屋,多为模张之石台上,铁栅环之。日思巴尼亚建造阿刺伯回教殿堂[3],尤为奇丽。刻立各国石人像。连屋累院,目不暇给。又下入地底,亦有养鱼虾海物玻璃屋十余。有蟹形甚奇,身足皆带刺。凡环戏馆一周,转出甬道,向右亦有一院,为石池,置玻璃塔其中。树木颇繁密,石山曲折相连。每山坳塑番人数辈,或北墨利加,或南墨利加,或澳大利洲及阿非利加番人[4],有生而曳下唇使长至四五寸,或纳木杵其中,皆丑黑狰狞,略具人形而已。又多为禽兽、树木,用玻璃巨匣盛之,形如一小屋,凡列十余座。连画、张画数千,则用以求鬻者。别有一院为意大里模式。近年意大里掘地得古城一所[5],器物珍宝多存者,为图数十以纪异。小小玩具数十,及地中沙土,皆存贮之,亦嗜古之一端也。
  转出一巨楼,向水晶堂前门稍左。贝尔叱以事他适,遣其副戛尔定勒尔陪游,云贝尔叱约是夕看烟火,即在其处。其外地敞数十里,横列四巨池,前一圆池尤巨。
  回过织花机器厂,所织状如飘带,为人物花卉,比诸绣工之至精者。每一机器织十二幅,颜色各别,随所用线为之经丝,十二幅并同,机器之用全在纬丝。列屋为肆,万货具备,有专罗列中国器物者。
  就馆为食。饭毕,戛尔定勒尔邀至前楼看烟火,贝尔叱、艾约立的叱均在此迎侯。艾约立的叱为希腊人,亦总办之一。询知水晶宫凡七千余股,集费一千五百万构成此宫,其间有须收息者。近年制造修葺,费用日烦,息银多不时给。
  坐定,月出,极望数十里不见星火。俄而爆声发,直上如箭,约及数十百丈,散为五色繁点。而其下万火俱发,爆声四起,或散为五色繁点,而色相杂,又各不同。或如繁星;或如孤月直上;又如气球,随风横行至十余里,其光转绿,转红,又转白,如日光射人,月明亦为所持。已而光渐微,则一光圆中又裂为五色,圆光四出相激,又散为小圆光。其平地中万火俱发,有叠至四五层者,其光亦数变,约刻许乃息。
  忽爆声从地发,直冲而上,如万爆轰裂,现火牌楼一座。忽又爆声齐发,现宫殿一座,矗立山端,众树环之,言此温则行宫也[6]。以君主明日生辰,方居温则行宫,用以志庆。忽又爆声齐发,现君主一像,颇酷肖之。忽又爆声连发,直上丈许,成白色一道,忽奔腾而下,如瀑布之坠于崖端,火光四扬,远望之疑为水气之喷薄也。忽又爆声连发如转珠,少顷,现出五色花亭一座。忽又爆声连发,亦如转珠,现出五色大球一颗,腾空圆转不息,尤为奇绝。忽又爆声自地直冲而上,散为千万爆声,其光如金蛇万道腾跃。忽又爆声直冲而上,散为万点明星;方惊顾间,又冲而上,再散为万点明星。亦有冲上丈许,忽东出数尺,爆声随发,其光如月;又转而西出,爆声复发,其光亦同;往复六七次,如火龙之旋转,左右两座相为冲击,真奇观也。
  最后数十道齐冲而上,或如月,或如星点,或散为五色繁点;而五池周围巨火齐发,红绿相间,其光屡变。池中水一线上冲,激高逾丈许,或四五道并激,心目交眩。已而巨火中各冲出五色圆颗,其大如月,高不过丈许,腾跃而出,络绎相间,五池相环,约千百圆颗,互相击并,亦逾刻许始息,仍上冲散为五色繁点。此间奇景绝多,尤无若此次烟火之诡变者。
  仍由轮车回寓,已逾十二点钟矣。



  注释:
  [1]莼斋:黎庶昌,驻英参赞。在初:张德彝,译官。夔九:凤仪,译官。和伯:刘孚翊。彦嘉:姚岳望。听帆:张斯栒。湘甫:李荆门。均为郭嵩焘随员。马格里:英文参赞。李丹崖:李凤苞;日意格:法国人。二人为清政府派往英国学习海军的留学生监督官。[2]代模斯江:泰晤士河。[3]日思巴尼亚:西班牙。[4]北墨利加:北美洲。南墨利加:南美洲。澳大利洲:澳大利亚。阿非利加:非洲。[5]意大里:意大利。郭嵩焘光绪三年二月初九日日记载“意大里掘得古城一座,由数千年前地陷所致,其中器具尚多完备。”古城:指庞贝古城,公元79年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被堙埋于火山灰下,1748年开始正式发掘,1860年开始学术性调查。[6]温则行宫:温莎堡。



  本文选自《郭嵩焘日记》第三卷,是作者出使英国时期、写于光绪三年(1877)农历四月十二日的日记。题目是编者所加的。
  这篇日记主要记载了白天游水晶宫和晚间观烟火两件事。文中“克立斯登巴雷司”,即英语“Crystal palace”(水晶宫)的译音。水晶宫是伦敦海德公园的一景。张德彝写于同治五年(1866)的《航海述奇》中也描写道:“此宫系在十三年前(1853),官派伯爵柏四屯所建,以铁为梁柱,上下四旁镶嵌玻璃,遥望之金碧辉煌,悦人心目,故名为水晶宫”。二文可以相参照。当时读者如能读到这些日记,一定会眼界大开、倍感新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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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太室记(清)田雯

  嵩山神祠[1],在黄盖峰下,登封县东八里。祠门三重,古柏几二百株。三门之内,四岳神祠[2],分列左右。东有降神殿,绘“生甫及申”像于壁[3],剥落已半,西为御香亭,历代已来,封禅记功德地也[4]。谒岳神殿祀事毕,下西阶,古柏鳞次,桀石丛峙[5]。石上遍刊祝釐辞[6],祠官姓氏,周览移晷[7],回登天中阁少憩[8]。
  理策至山麓[9],仰视一峰入云,石色青绀如画[10],岚流雾垂[11],上合下竦,是为万岁峰[12]。其麓为入山所必经也,蓝舆行十里至中峰[13]。昔人云:“嵩山如卧眠龙而癯[14]。”望之浑成秀拔,若不知有嵚崎参差之势者[15]。及涉中峰之巅,群峰争出,若攒图之托霄上[16],烟云吞吐,日月蔽亏,林木蓊郁,鸟兽游鸣,阴晴变态,二十四峰环列于中峰[17],左右上下,不可名状。如谢绛所称玉女窗、捣衣石[18],但略括一二矣。
  东五里许为卢岩[19],岩有卢鸿一宅[20],今为寺。两山忽张,匹练下垂[21],微飙吹之则左右动,奔涧荡壑,众山皆响,为嵩山佳处。昔鸿一隐此,作《十志》以自豪[22],抱微尚,鸣高蹈已耳[23]。而来游者莫不凭襟怡情,因以思慕于其人矣。东有白鹤观[24],背负三峰,大小熊山屏其前,为嵩高之奥宅[25]。三峰多石室,远眺一室,豁达洞开,与他室异,或即谟觞室也[26]。南七里径崇福宫投龙洞[27],力疲思返。
  余以半人疾[28],未及跻嵩之绝顶也,然眺洛河[29],瞻伊阙[30],顾以历历目中矣。桑钦《水经》曰[31]:“昆仑之墟,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嵩山绝顶,直上可接。”吾欲御风而行[32],探昆仑之墟矣。又三里抵嵩阳观[33],有柏二株,大可十人围,闻在汉已为巨木,殆殷周时物。柏之奇,若雏松之新绿,香泽凝肥,翠滴人衣。坐其下,如张帷幕。谡谡风鸣[34],如闻丝竹声。旁有石幢[35],上勒唐宋人题名[36],有似杂采帖也。嵩阳观碑,屭赑丰硕[37],在观门之西,徐浩八分书[38],遒古可爱[39]。邀饮至藏书楼下,日将昳[40],遂登车以归。
  诘旦东行[41],路出箕山左[42],沿㶏水下流[43],复探石淙之胜[44],磥砢崎岖[45],负险相望。百二十里过禹州[46],达襄城境[47]。
  康熙丙子二月丙辰记[48]。


  注释:
  [1]嵩山神祠:即中岳庙。[2]四岳神祠:指中岳庙内的东岳殿、西岳殿、南岳殿、北岳殿。[3]生甫及申:用《诗经大雅崧高》诗意:“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甫,指甫侯;申,指申伯,都是周代贤臣。[4]封禅: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典礼。[5]桀石:突出高起的石头。[6]祝釐(xī)辞:祭时祈福的文辞。[7]移晷(guǐ):犹言移时。晷:光阴,时间。[8]天中阁:中岳庙的前门。[9]理策:谓骑马。策,马鞭。[10]绀(gàn):深青透红的颜色。[11]岚:山中雾气。[12]万岁峰:在嵩山太室正南峰下,为登岳正道。[13]蓝舆:即“篮舆”,竹轿。中峰:即太室中峰,俗称嵩顶。[14]“昔人云”二句:指明代袁宏道《嵩游记》所说:“古云‘华山如立,嵩山如卧’。二语胜画,非久历烟云者,不解造是语也。然余谓华山如峨冠道士,振衣天末,嵩则眠龙而癯者也。”[15]嵚(qīn)崎:山峰高峻的样子。[16]攒:取合。[17]二十四峰:指青童峰、黄盖峰、浮丘峰、三鹤峰、遇圣峰、万岁峰。玉镜峰、狮子峰、虎头峰、起云峰、凤凰峰、金壶峰、华盖峰、玄龟峰、卧龙峰、会仙峰、子晋峰、玉柱峰、老翁峰、玉人峰、玉女峰、独秀峰、积翠峰、太白峰。[18]谢绛:字希深,杭州富阳(今属浙江)人。宋真宗大中祥符进士。官至兵部员外郎、知制诰。所称玉女窗、捣衣石:见谢著《游嵩山寄梅殿丞书》:“窥玉女窗、捣衣石,石诚异,窗则亡有。”[19]卢岩:唐代卢鸿一隐居处,在太室东。[20]卢鸿一:字颢然,范阳(今北京市)人,唐代隐士,博学善书,隐居嵩山。[21]匹练:喻雪白如练的瀑布。[22]《十志》:指《终南十志》。[23]高蹈:指隐居。[24]白鹤观:在遇圣峰下。[25]奥宅:幽深的住处。[26]谟觞室:唐代冯贽《记事珠》中曾记载说:“嵩高山下有石室,名谟觞,内有仙书无数,昔仙人方回读书于内,玉女进以饮食。”[27]崇福宫:即万岁峰万岁观。唐高宗时改称太乙观,宋改称崇福宫。投龙洞:即“嵩洞”,亦名“龙简洞”。据《嵩山志》载:“金元时,遣祭中岳,必奉金龙玉简投诸嵩洞。”[28]半人疾:这里指脚疾。晋苻坚因习凿齿有脚疾,因称习为半人。见《襄阳耆旧传》。[29]洛河:在河南省西部,为黄河下游南岸的大支流。[30]伊阙:山名,又名阙塞山、龙门山。在河南洛阳南。因两山相对如阙门,故名。[31]桑钦:字君长,河南人,汉代学者,相传《水经》为其所著。后郦道元作注,名《水经注》。[32]御风:乘风。[33]嵩阳观:在太室南麓,北魏时创建。[34]谡谡(sù):风声。[35]石幢(chuáng):佛教寺庙中用以刻经的石柱。[36]勒:刻。[37]屭赑(xì bì):传说中龙生九子,一名屭赑,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驮碑的大石龟。[38]徐浩:字季海,越州(今浙江绍兴)人。唐代书法家,官至太子少师。八分书:即汉隶。[39]遒古:遒劲有古风。[40]昳(dié):午后日偏斜。[41]诘旦:明旦,明朝。[42]箕山:又名许由山,在太室东南约二十里。[43]㶏(yīn)水:古水名,为河南颍水三源中的中源。[44]石淙:指平洛水。水两边奇石攒立,变化万千,风景秀美。[45]磥砢(lěi luǒ):同“磊砢”,山石堆积众多的样子。[46]禹州:治所在今河南禹县。[47]襄城:治所在今河南襄城。[48]康熙丙子二月丙辰:康熙三十五年二月三十日。即1696年4月1日。


  田雯(1635—1704),字纶霞,又字紫纶,号山[上艹下疆]子,晚号蒙斋,山东德州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授中书舍人,累迁工部郎中,督学江南。历官至户部侍郎致仕。他记诵宏博,力崇古学。《四库全书总目》谓其“诗文皆组织繁富,锻炼刻苦,不肯规规作常语”。其古文意在新警。著有《古欢堂集》、《山[上艹下疆]诗选》、《长河志籍考》等。
  本文选自《古欢堂集记》卷一。作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太室,指中岳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县北。因山上有石室,故称太室。本篇记载了一天的游程,描写了嵩山的地位和气概。由于作者的身份和心境,论者认为,本文“显于达官风度,具有台阁格调”,是有道理的。虽然如此同,但文章构思精巧,表现含畜,而其写景状物,亦生动传神,李慈明称其“记山水之胜,多警秀,有六朝语”,这也是文章为后人传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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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天台山记(清)洪亮吉

  天台山者,山水清深,灵奇栖止之所也。其径路泅殊,卉草亦别,霜霰异色,风霜态歧。
  山最幽者为琼台。沈埋沧冥,凌厉世宙。金碧之影见层霄之中,云霞之光衣九地之表。山花抽篮,圆叶疑扇;林翼接翠,和声同琴。樵踪蛇纤,升降数十;石脊猱奋,回皇半时。岩果润肺,作朝霞之红;灵泉清心,漾夕涧之绿。双阙峙其前,绝壑振其表。霜同剥藓,偶印来踪。云与昔贤,难停去影。登陟既疲,久坐石室,作华化五禽戏乃返。
  最奇者为石梁。长不计丈,狭仅盈飓。潜蛇窥而甲惊,飞鸟过而魄堕。余斋心既空,往志益奋。青苔十层,去履不啮;飞瀑万仞,来国未眩。遂休神于蓝桥,啸咏于碧涧。飞花积衣,重至盈寸;惊笋碍帽,长皆及寻。至鱼鳖啖其影,而步不移;猿猱摄其神,而坐不返。盖浑浑乎身世两忘焉。
  最高者为华顶。此山本斜侵东溟,高压南峤。乌兔重选,文辉于其巅;鱼龙万千,出没乎其趾。于是山栖谷汲、餐松饵柏之士无不萃焉。结茅以居者至七十二所,类皆委形神于土木,冀寿命于金石者也。灵雨界山,春霰迷谷,余与清凉僧振履欲往。笠飘于上,衣裂于下;隔岁槲叶,横来吓人;径时飓风,险欲飞客。土人云“海雾至重,即上亦无所睹也。”重以松桧拔地,振龙驾之金;尘霾蔽天,现蚊蛟之影。凛然瑟然,半道乃返,距顶尚百步耳。
  最丽者为赤诚。水复注水,云头已穿;山仍戴山,日脚亦碍。途经百盘,望乃飓尺。施丹埤霓之上,焕采乾坤之中。晴日堕而转红,冻雨洗而逾赤。游客十憩,方臻松扁;巢食百飞,乃届石窦。一塔冠斗,双桥冒虹。降尊万树,疑飞仙之饭桃;元官一区,云化人之委蜕。与神澄澈,视听凝一,而游遂止于此矣。
  凡居山者五日,耳疲于听,而鸿蒙之响万劫不停;目倦于观,而倘恍之形六时屡变。手劳于笺记,而腕不欲休;心痒于描摩,而兴不可遏。遂至揭藏经之纸竞写记游。坐团蕉之“僧,愿传诗诀,亦可谓方外之胜游,尘表之奇福矣。
  凡宿清凉寺、方广寺、桐柏宫者各一夕,雨阻国清寺者二夕。所历者,为腾空岭,万年岭,寒风岭,桐柏南峰、北峰,赤诚上寺坡、下寺坡,共得诗三十首。
  时嘉庆十年二月十一日也。


  题记:本文开篇对天台山的景致作了总体的概括,山高水清,又奇栖止,径路、卉草、霜霰之色、风霜之态都具天台特色。三言两语,不仅勾勒出天台的殊异,亦给读者一个悬念。接着,作者重墨描绘了最幽之琼台、最奇之石梁、最高之华顶、最丽之赤城四处形胜。既言最,则幽者不独琼台,奇者亦不独石梁。幽、奇、高、丽,天台之美也。在写天台之美时,处处突出天台之殊异,如:“山花抽篮,圆叶疑扇”,“卉草亦别”;“樵踪蛇纤,升降数十”,“径路迥殊”;“霜同剥藓”,色异态歧;“偶印来踪”,山水幽深。美与殊回环照应,浑然一体。这种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既严谨,又不失活泼。
  文章运用四六句式,语言清丽,节奏感强,读起来甚具韵味。


  作者简介: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江苏阳湖(今常州市)人。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视学贵州。嘉庆时因批评朝政而遗戍新疆伊犁,不久赦还,改号更生居士。通经史、音韵训估及地理之学。论学之作颇多。亦工诗文,其骄文颇负时誉。因亲践西北、西南边远地区,所以所写山水小品多描绘奇丽景观和少数民族风土人情。有《春秋左传诂》、《洪北江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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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瓦官寺记(清)王士祯

  金陵城西南隅最幽僻处,古瓦官寺在焉。邓太史元昭招予结夏万竹园[1]。园与寺邻,喜胜地落吾手也。时方懊甚[2],忽云叶四垂,雨如屈注,淮水暴涨三四尺。高柳青溪,御风以往[3],至风游寺,即上瓦官也。按葛寅亮记云,寺一更于升元[4],再废于崇胜[5],戒坛洪武初荡然无存。其地半入骁骑仓[6],半入徐魏公族园[7]。万历十九年[8],魏公慨然布金[9],遂复瓦官升元之旧。
  殿左空圃有土阜[10],高丈许,上多梧桐林,即古凤凰台址[11]。今寺去江远甚,台仅培塿[12],不可以远望。太白诗所谓“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13],故迹沧桑[14],不可复考。太史谓瓦官旧在城外,濒于江[15],明初广拓都城[16],始入城内云。
  稍西南为下瓦官寺,藤梢橘刺,数折始得寺门,清迥视上瓦官不啻过之[17]。寺有唐幡[18],相传天后锦裙所制[19]。锦作浅绀色[20],云龙隐起,四角缀十二铃。陆龟蒙《古锦记》云,瓦官寺有陈后主羊车一轮,武后锦裙一幅。今羊车不可见,而此裙宛然。又志,称师子国玉佛[21]、戴安道佛像[22]、顾长康《维摩图》[23],为此寺三绝。皆化去。老狐看朱成碧[24],以此狐媚世尊[25],勿乃不可?顾千载而下[26],犹与金石同寿,事固有不可解者矣。六朝时,名僧支道林、法汰之流,皆居此。顾虎头、伏曼容宅正在寺侧[27],风流弘长,于古为最,殊恨古人不我见也。
  入万竹园,饮青嶰堂,出华林部奏伎堂侧,琅玕万个[28],流云欲归,蝉鸟乱鸣,意高枕此中,不复成梦。堂前有池如半规,烟雾荸郁[29]。太史云池每夕必有气,絪缊轮囷[30],登阁望之,如匹练然。漏下三十刻,相约以明日访六朝松石,乃别去。



  注释:
  [1]邓太史元昭:邓旭,字元昭,清寿州人,顺治进士。曾为翰林院检讨,故称太史。著有《林屋诗集》。[2]懊(yù玉):暖。[3]御风:乘风。[4]升元:五代时南唐主李璟年号。[5]崇胜:待考。或为误刻。[6]骁骑(jì计)仓:禁军粮仓。[7]徐魏公:徐达,明代开国功臣,封魏国公。[8]万历:明神宗年号。万历十九年:1591年。[9]布金:施舍金钱。[10]土阜:土丘。[11]凤凰台:故址在今南京市南。相传南朝宋元嘉间,有凤凰来集于此,时人因建此台。李白有《登金陵凤凰台》诗,描述登望所见之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12]培塿(pǒu lóu剖楼):小土丘。[13]“一风三日”二句:见李白《横江词》。[14]故迹沧桑:谓瓦官寺年代久远,中间变化很大。神话传说古代仙女麻姑,曾历经沧海三次变为桑田。后遂以“沧桑”比喻世代环境的变化。[15]濒于江:靠近长江。[16]拓:扩建。[17]清迥句:谓下瓦官环境的清幽,超过上瓦官。不啻(chì斥),不仅。[18]幡:同“旙”,长方下垂的旗子。[19]天后:武则天,文水人,唐太宗才人。太宗死,出为尼;高宗立,复入宫,为皇后。高宗死,则天自立为帝,国号周。[20]绀(gàn):红青色。[21]师子国:古国名,即今斯里兰卡。《唐书西域传》:“师子居西南海中,延袤二千余里,能驯养师子,因以名国。”师,同“狮”。[22]戴安道:戴逵,字安道,晋谯国人,博学,善鼓琴,工书画。[23]顾长康: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晋无锡人,博学多能,尤善画。维摩:人名,维摩诘的简称,释迦牟尼在世时的一个居士。佛经中《维摩经》,即维摩诘所说的佛理。[24]老狐:指武则天。看朱成碧:古代以朱为正色,碧属杂色。“看朱成碧”,比喻以假乱真,是非混淆。[25]狐媚世尊:旧时以狐性狡猾,善能迷感人,因称谄媚惑人为“狐媚”。骆宾王《为徐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世尊,称指皇帝。[26]顾:乃,竞。[27]伏曼容:南朝宋时安丘人,字公仪,善《老子》、《易经》。着有《周易集解》等。仕宋官至司马。[28]琅玕(lnág gān狼干)万个:琅玕,美玉名,借称竹。个,竹一枝。《史记货殖列传》:“竹竿万个。”[29]荸(bó勃)郁:同“勃郁”,浓盛貌。[30]絪缊(yīn yūn因晕):同“氤氲”,气盛貌。轮囷(jùn菌):同“轮箘”,旋绕貌。


  本文选自《渔洋文略》卷四。瓦官寺,寺名,在今南京市南,一名升元阁,南朝梁时建,高二十四丈,为江南名刹。本文记述瓦官寺的沿革、寺内的设置,以及游历时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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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万柳堂记〔清〕刘大櫆

  昔之人贵极富溢[2],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3],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夫贤公卿勤劳王事[4],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5]。
  临朐相国冯公[6],其在廷时无可訾[7],亦无可称。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8]。短墙之外[9],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一至,犹稍有亭榭。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10]。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11],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12]!


  注释:
  [1]万柳堂:康熙年间刑部尚书冯溥之园林别墅。元朝宰相廉希宪曾在京西丰台(一说在钓鱼台)侈建别墅“万柳堂”,冯溥借其名为自己别墅之名。[2]富溢:极富。[3]别馆:即别墅,指住宅以外另建的园林馆舍。[4]勤劳王事:为朝廷辛劳效力。[5]“而卑庸”句:意为卑陋庸俗之辈想以此向家乡的愚民百姓炫耀。[6]冯公:即冯溥,山东临朐人,顺治进士,曾任吏部侍郞,康熙时擢为刑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颇得康熙信任,曾广为清廷网罗人才。《清史稿》有传。[7]訾:指责。[8]榜:题名。[9]短墙:矮墙。[10]飞梁:悬空修建的桥梁。欹卧:倾倒。欹(qí奇)倾斜。[11]殷忧:深忧。[12]朘(juān捐):剥削。苑囿(yòu又):园林。




  译文:
  过去的人,富贵到了极点,就往往要建造别墅来供自己享乐,竭尽建筑艺术的精巧,而不惜一切代价。等到建成,却不能常常住在别墅中,只是偶然去一次而已,甚至有的终身都没有去过。而能够常住在里面的人,却又无力去建造别墅。其实,贤能的公卿大夫忙于国家的事务,根本没有时间顾及这种事,只有庸俗贪卑的人,大都想用建造豪华别墅向家乡那些无知的人夸耀,使他们感到震惊。
  康熙朝的宰相、临朐人冯溥,当他在朝任职时,所做过的事既没有可以指责的,也没有什么可以称赞的,只是他有座别墅园林在城的东南角。园的面积有三十亩,园中没有一棵杂树,随着地势的高低,全部种的是柳树,因而题写园中的堂名为“万柳之堂”。在矮墙的外面,骑马经过的人可以望见。园中曲曲折折的小路通向深处,利用园中低洼的沼地,建成了池塘,又堆积泥土,造出了假山;池塘边都长满了芦荻,云彩和池水疏落映衬,可爱极了。
  雍正初年,我刚到北京,喜欢游玩的朋友都对我介绍万柳堂的胜景。我第一次到万柳堂,还多少有些亭台水阁;第二次到那里,以前凌空架在水上的高桥,已斜卧在水中了;第三次去,则凡是园中所种的柳树,都象斩过一样,没有一棵留存了。
  人世间富贵的荣耀,它总是随着时间有升有降,大概也和这个万柳堂园一样。那么士大夫如果能够自己有所领悟的话,就应该不再羡慕富贵这样的身外之物。那些已经置身在富贵之中的人,正应当深忧也来不及,又怎么能搜刮百姓的脂膏来建造园林呢?!



  这也是一篇讽世之作。文中写万柳堂之景不过数语,更多的篇幅,则借万柳堂之兴衰,叹富贵之不可恃,井进一步指责“贵极富溢”的官僚“朘民之膏”以供其逸乐,“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文虽板简,而寓意颇为深远,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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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武夷山记(清)袁枚

  凡人陆行则劳,水行则逸。然游山者,往往多陆而少水。惟武夷两山夹溪,一小舟横曳而上,溪河湍激,助作声响。客或坐或卧,或偃仰,惟意所适,而奇景尽获,洵游山者之最也。
  余宿武夷宫(1),下曼亭峰(2),登舟,语引路者曰:“此山有九曲名(3),倘过一曲,汝必告。”于是一曲而至玉女峰(4),三峰比肩,睪如也(5)。二曲而至铁城障(6),长屏遮迣,翰音难登(7)。三曲而至虹桥岩(8),穴中庋柱栱百千,横斜参差,不腐朽亦不倾落。四、五曲而至文公书院(9)。六曲而至晒布崖(10),崖状斩绝,如用倚天剑截石为城,壁立戌削(11),势逸不可止。窃笑人逞势,天必夭阏之,惟山则纵其横行直刺,凌逼莽苍(12),而天不怒,何耶?七曲而至天游(13),山愈高,径愈仄,竹树愈密。一楼凭空起,众山在下,如张周官《王会图》(14),八荒蹲伏(15);又如禹铸九鼎(16),罔象、夔魈(17),轩豁呈形(18)。是夕月大明,三更风起,万怪䠮踔,如欲上楼。揭炼师能诗(19)与谈,烛跋(20),旋即就眠。一夜魂营营然(21),犹与烟云往来。次早至小桃源、伏虎岩(22),是武夷之八曲也。闻九曲无甚奇胜,遂即自崖而返(23)。
  嘻!余学古文者也,以文论山:武夷无直笔,故曲;无平笔,故峭;无复笔,故新;无散笔,故遒紧(24)。不必引灵仙荒渺之事。为山称说,而即其超隽之概,自在两戒外别竖一帜(25)。余自念老且衰,势不能他有所住,得到此山,请叹观止(26)。而目论者犹道余康强(27),劝作崆峒、峨眉想(28)。则不知王公贵人,不过累拳石,浚盈亩池,尚不得朝夕游玩;而余以一匹夫,发种种矣(29),游遍东南山川,尚何不足于怀哉?援笔记之,自幸其游,亦以自止其游也。



  注释:
  (1)武夷宫:即冲祐万年宫,在大王峰南麓。始建于唐天宝年间,名天宝殿。后改会仙观,清名冲祐万年宫。(2)曼亭峰:即幔亭峰,一名铁佛嶂。其形如幄,顶平旷。相传有神人降此峰,自称武夷君,设宴请众乡人。(3)九曲:武夷溪水曲折,中有九个较大的弯道,故称九曲。三十六峰即在九曲之内,自宋以来有“溪曲三三水,山环六六峰”之语。(4)玉女峰:山形孤峙独秀,如美女伫立,故名。周围有妆镜台、浴香潭等景。与兜鍪峰并立于二曲之溪南。(5)睪(gāo)如:高的样子。(6)铁城嶂:亦名挂榜岩。山石黝润,深苍如铁,壁立如板,故名。(7)翰音:《礼记曲礼》:“凡祭宗庙之礼,……羊曰柔毛,鸡曰翰音。”也指飞向高空的声音。《易中孚》有“翰音登于天”之句。此处或可释为飞禽难越,或可因山如屏障,高飞的声音也超越不过。(8)虹桥岩:在三曲,山悬崖洞中架有桥板,历千年而不朽。(9)文公书院:初名隐屏精舍、武夷精舍,在五曲,为宋朱熹讲学处。宋末扩建为紫阳书院,有仁智堂、隐求室、晚对亭等,今多圯废。(10)晒布崖:在六曲。崖上平坦,如剑削然,垂直竖立。(11)戌削:陡峭。(12)莽苍:指天空。(13)天游:天游峰,在仙掌岩边。以其高耸入云,人行其上如游天上,故名。峰顶有一览亭。又有天游观、胡麻洞、妙高台等胜,称武夷第一胜地。(14)周官《王会图》:周公以王城建成,大会诸侯,创朝仪贡礼,史官因作《王会篇》,以纪之,见《逸周书》。后人绘诸侯百官朝拜盛况为《王会图》。(15)八荒:八方蛮荒之地。(16)禹铸九鼎:传禹收九州之金,铸九鼎以象百物。《左传》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枚,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17)罔象:传说中的水怪。夔(kuí):传说中山林中的精怪。魈:山林之怪。《抱朴子登涉》云形如小儿,独足向后。(18)轩豁:形象鲜明。(19)揭炼师:好揭的道士。炼师是对道士的尊称。(20)烛跋:蜡烛点完燃尽。(21)营营:往来盘旋貌。(22)小桃源:在三仰峰下。宋天圣年间,石崖坍叠,相倚成门,过石门则有田园庐舍,类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故名。伏虎岩:在八曲,状如罗汉伏虎。(23)自崖而返:语出《庄子山木》:“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自崖而反。”后常用作送别之辞。这里借用字面意思,意为到此而回头。(24)遒紧:结构紧凑,语言精炼。(25)两戒:《新唐书天文志》:“一行以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两戒。”两戒,南戒相当于四川、陕南、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福建一带,北戒相当于青海、陕北、山西、河北、辽宁一带。在两戒外,指与天下名山气势不同。(26)观止:言所见臻于完美,无以复加。(27)目论:从表面上揣度。(28)崆峒:在甘肃平凉市西,为西北名山。峨眉:在四川峨眉县西南,山势雄伟,多石龛洞穴,有云海伟光之胜景。(29)种种:头发短少的样子。喻年老。



  本游记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
  武夷山在福建省崇安县西南,以溪泉山林闻名天下。十里之中、九曲之内,丹山绿水,诡异奇现,有大王峰、幔亭峰、天游峰等名胜。南朝顾野王记山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美哉河山,真人世之希觏。”对武夷九曲,前人记之已多,后人再记, 很容易重复;但游武夷又必记九曲,这使游记措笔增加了难度。袁枚这篇游记采取了虚实结合的写法。先以数语从山的形势与游者的乐趣上概括武夷的迷人之处,然后对九曲—一点染,以溪水的曲折、山的峭拔为中心,进而以自己在文学创作中的感受来论山的奇特,畅言人生哲理。既把景色呈现在读者面前,又激起人们深层次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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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西陂记(清)管同

  嘉庆十二年四月三日,商丘陈燕仲谋、陈焯度光招子游宋氏西陂。破自牧仲尚书之没,至于今逾百年矣。又尝值黄河之患,所谓芰梁、松庵请名胜,无一存者。独近被巨术数百株,蓊然青葱,望之者若云烟帷幕然。路人指言日:“此宋尚书手植树也。” 既入陂,至赐书堂,晤其主人,出王牢石谷所为六境图,尤展成、朱锡匕诸公题咏在焉。折而西,有小屋一区,供尚书遗像。其外则巨石市地如散石。主人曰:“此良岳石护,先尚书求以重价,而使王恽用画法叠为假石,其后为河水所冲败,乃至此云。”闻其言,感叹者久之。
  抵暮皆归,饮于陈氏仲谋。度光举酒属予日:“子局为记?”嗟夫!当牧仲尚书以诗文风雅倾动海内,一时文士景从响应,宾客园林之胜,可谓壮哉!今始百年,乃令来游者徒慨叹于荒烟蔓草之外,盖富贵固无常矣,而文辞亦何种于是也?士亦舍是而图其大且远者,其可已。是为记。



  题记:这篇小品,不写宾客园林之胜,而是通过宋氏西陂的破败荒芜、萧条凄凉的现状描写,慨叹人生短促,富贵无常。景物中融注了人事沧桑和哲理的顿悟。
  西陂来尚书故第,已不再是昔日的繁华热闹,唯有尚书手植巨树,郁郁葱葱,望之如碧云翠雾;庭园中堆叠的假山已被洪水冲倒,太湖石如棋子般散落院中;宋尚书当年以诗文倾倒海内,学人士子无不向往,如今世事更迭,令人感到凄怆。从而告诉人们做人应“图其大远者”,不能只图眼前富贵,应孜孜不倦地为国为民立德立功,人生才会有永恒不朽的意义。文章景中有情,立意新颖,于游记中领悟人生哲理,意味深长。



  作者简介:管同(1780—1831),字异之。清江苏上元(今南京市)人。受业于姚国,为桐城派后期的重要作家。道光五年中举,曾在同学安徽巡抚邓廷帧幕中教过书,一生没有做官。他的文章简洁明畅,条理清晰,但内容多提倡封建伦理道德。著有《因寄轩文集》、《七经纪问》、《文中子考》、《战国地理考》、《皖水词存》、《孟子年谱》等。



  游西陂记(清)管同
  嘉庆十二年四月三日,商邱陈燕仲谋、陈焯度光招予游宋氏西陂。陂自牧仲尚书之没,至于今逾百年矣。又尝值黄河之患,所谓芰梁、松庵诸名胜,无一存者。独近陂巨木数百株,蓊然青葱,望之若云烟帷幕然,路人指言曰:“此宋尚书手植树也。”
  既入陂,至赐书堂①,晤其主人,出王翚石谷②所为六境图③,尤展成、朱锡鬯诸公题咏在焉④。折而西,有小屋一区,供尚书遗像。其外则巨石布地如散棋,主人曰:“此艮岳石⑤也,先尚书求以重价,而使王翚用画法叠为假山,其后为河水所冲败,乃至此云。”闻其言,感叹者久之。
  抵暮皆归,饮于陈氏仲谋。度光举酒属予曰:“子曷为记?”嗟夫!当牧仲尚书以诗文风雅倾动海内,一时文士景从响应⑥,宾客园林之胜,可谓壮哉!今始百年,乃令来游者徒慨叹于荒烟蔓草之外,盖富贵固无常矣,而文辞亦何裨于是也?士亦舍是而图其大且远者,其可已。是为记。



  注释:
  ①赐书堂:安置皇帝赐书的房子。据宋荦《漫堂年谱》,从康熙三十八年起,皇帝曾多次给宋荦亲笔写字赐书,宋荦在其所建御书楼收藏。②王翚石谷:王翚,字石谷,虞山(今江苏常熟)人,清初著画家。③六境图:宋荦《西陂杂咏》共六首,分咏渌波村、钓家、纬萧草堂、松庵、芰梁、放鸭亭六境。王石谷以此为图。④尤展成:尤侗,字展成,清初文学家、戏曲家。朱锡鬯:朱彝尊,字锡鬯,清初文学家。他们在六境图上有所题咏。⑤艮岳石:太湖石之类的奇石。宋徽宗令朱勔在江南搜求太湖石,运往汴京(今河南开封),在城东北修所谓的“艮岳”(在八卦的方位中东北属“艮”)。⑥景从响应:如影之随形,如音之相应。景,同“影”。贾谊《过秦论》:“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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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西湖(清)李慈铭

  二十二日,客钱塘[1]。偕同辈两人,步出钱塘门,游西湖,小憩断桥[2]。碧天方晴,韶昼初永[3]。静水如语,薄云不峰[4]。寺呈林隙,塔表烟际[5]。四山围暝[6],潮间在松。六桥截阴,湖光乱柳[7]。随步屧堤上[8],凉绿画人[9],残红过屐[10]。
  至平湖秋月亭品茗[11],俯栏而语,水吐鱼沫,槛生雾淞[12]。仰面视天,急雨已住。遂促步至圣因寺雇舟[13],仅留小舫两三,皆以迫暮不肯行,乃冒沐而归。潮气贯白[14],岩霏划青[15],村瀑尽飞,浦絮急裹[16]。菰蒲万叶[17],齐鸣树间;楼阁千层,半入云里。洒幔作波,梵钟接暮[18]。余笑谓友人曰:“此所谓‘晴峰不如士雨湖’也[19]。”林溆纳帆[20],百十如鹜[21]。瓜艇持伞[22],三两若鸥。俄倾雨霁[23],整裳入城。



  注释:
  [1]客钱塘:做客于钱塘(杭州),即在杭州停留。旧城西门有四,其一叫钱塘门。[2]小憩(qì气):稍事休息。断桥:在西湖东北侧。[3]韶昼:美好的春日。初永:正长。此时在早晨。[4]薄云不峰:天上只飘拂着淡淡的白云,没有形成峥嵘的山状。[5]塔表烟际:远处的寺塔表露在烟霞的顶端。[6]四山:西湖三面环山。围暝:雨后山峰呈现出的青居翠之色。[7]“六桥”二句:湖内西侧苏堤上长满杨柳,形成一道浓荫,湖光柳色相互掩映。六桥,苏堤堤身上的六座桥梁。[8]屧(xiè泻):木屐(jī基),木底有齿的鞋。这里用作动词,踱上。[9]凉绿画人:游人在绿柳凉荫下,如处画中。[10]残红过屐:被风吹落的花瓣飘过脚下。[11]平湖秋月亭:西湖北侧胜景。品茗:吃茶。[12]槛生雾淞:栏杆上挂满了水珠。雾淞,木上所凝结的雾露。[13]促步:快走。圣因寺:在西湖东侧。[14]潮气贯白:湖中潮气上连白云。[15]岩霏划青:岩洞中的云气划断了青冥之色。[16]浦絮急裹:水口的柳絮被冲击得打转。[17]菰(ɡū姑):蔬菜名,生在水边。蒲:菖蒲,水边所生的多年草木植物。[18]梵钟接暮:寺院的钟声回荡在暮色当中。[19]晴峰不如雨湖:是说西湖雨景胜过晴景。[20]林溆(xù叙):指湖边停泊船只的小港。溆,水边。[21]鹜(wù务):野鸭。[22]瓜艇:小船。[23]雨霁(jì纪):雨止青晴。



  李慈铭(183O—1894),字㤅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文学家,著作以《越缦堂日记》较著名。
  本篇选自李慈铭《萝庵游赏小志》,为记游的随笔。这篇游记小品显著的特点有二。一,它侧重于描绘西湖的雨景和游人在雨景中的具体感受;二,语言齐整,多用四字句,并且很注意文句的对偶和词藻的典丽,节奏和谐,富于音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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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都峰记(清)袁枚

  或告余曰:“子从雁宕归[1],则永嘉之仙岩[2]、缙云之仙都峰,均可游焉。”余谨识之。误记仙岩为归途之便,舟行十里,方询土人。曰:“南北殊路矣。”心为缺然[3]。及至缙云,以仙都谋之邑宰[4],有难色,以溪涨辞。余遂绝意于游。
  行三十里,止黄碧塘。日已昳,望前村瓦屋鳞列,从隶曰:“此虞氏园也,盍往小憩?”如其言,园主迎入茗饮,未暇深语,仍还旅店。将弛衣眠,闻门外人声嘈嘈,则虞氏昆季,曰:“别后见名纸,先生即袁太史乎?”曰:“然。”乃手烛上下照,唶且骇曰[5]:“我辈幼读先生文,以为国初人,年当百数十岁。今神采若斯,是古人复生矣。愿须臾留,明日陪游仙都。”余未及答,而少者卷帐,长者捧席,家僮肩行李,已至其家,折塈张饮[6]。
  次日,厨具馔,里具车,导入响岩。石洞隆然,叩之应声。有小赤壁,有鼎湖,草树卉歙[7],高不可上。仙榜岩雉堞横排[8],可书数百姓名。旸谷为溪水所啮,非梯莫登,仅遥瞩,于大方石上有宋嘉定磨崖[9],及王十朋诗[10],约略可识。未一日,而仙都之游毕,仍宿虞氏家。
  嘻!是游也,非虞氏主之,则仙都不可游;非从隶有请,则不诣虞氏;非日尚晏温[11],或有雨,则从隶虽请亦不往;非具生纸以名通[12],则虞氏亦不知我为何人。我之当游仙都,仙都之当为我游,天也,非人也。然仙岩咫尺可游,而于意外得之。仙都心已决舍,万不能游,而于意外得之。一游也,无大关系,而世事之舛如是[13],其它何可类推哉!亟记之,以志遭逢之奇,以表虞氏好贤之德。主人名沅,字启蜀,为唐水兴公之后人[14]。



  注释:
  [1]雁宕:即雁荡山,在浙江温州市北。[2]永嘉:古郡名,即今温州地区。仙岩:在瑞安县北,以瀑布、深潭出名。仙岩在温州南,袁枚返程往北走,故下文有“南北殊途”的话。[3]缺然:不足。[4]邑宰:知县。[5]唶:感叹。[6]折塈张:打断休息,备酒宴款待。[7]卉歙:《汉书》司马相如《上林赋》“浏莅卉歙”,王先谦补注云:“犹呼吸也。”[8]雉堞:城墙。此指仙榜岩如城墙般展开。[9]嘉定:宋宁宗年号(1208-1224)。摩崖:在山崖石壁上所刻的文字。[10]王十朋:字龟龄,乐清人。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状元,官至龙图阁学士。著有《梅溪集》。[11]晏温:天气晴朗暧和。[12]生纸:质地粗糙的纸。[13]舛午:相违背、抵触。[14]永兴公:唐代著名书法家虞世南,馀姚人,封永兴公,卒谥文懿。



  乾隆四十七年(1782)春,袁枚以67岁高龄,南游天台、雁荡等名胜,回程时游缙云仙都峰,作了这篇记文。
  文章以悬念展开:有意游仙岩,仙岩没游成;专程访仙都,被县令泼了冷水,于是游兴索然。佒佒而归。没想到忽然遇上个不相识的人,柳岸花明,又游了山,又交了忘年友。于是袁枚只用了百把字写仙都峰的景致,而着意于感叹人生“遭逢之奇”,文章从游记变成了一篇抒情的散文。袁枚的文章就是如此出人意表。
  袁枚成名很早,年青时所作八股文又被人当作范文刻发,所以很多人都把他与康熙间硕儒看作同辈,这篇记文中的虞沅就是如此。一位老人,遇到这样带有喜剧色彩的误会,心中自然高兴;与之对比,山水的乐趣退后了,文章便浸透在感叹人生遭遇不可预测的喜悦中。袁枚同时还作有《赠缙云虞启蜀秀才四首》诗,记这段雪泥鸿爪,在序中也详细叙述了邂垢虞沅的经过。诗第三首说:“闻名当作古人讹,道我年将百岁过。自笑阳休虽健在,相逢却也鬓霜多。”可与本文所写同参。
  仙都峰,在浙江省缙云县。地处括苍山北麓、好溪中段,山水逸秀,云雾缭绕,为著名风景区,有鼎湖峰、倪翁洞、芙蓉峡等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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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小盘谷记(清)梅曾亮

  江宁府城,其西北包卢龙山(1)而止。余尝求小盘谷,至其地,土人或曰无有。唯大竹蔽天,多歧路,曲折广狭如一,探之不可穷。闻犬声,乃急赴之,卒不见人。
  熟五斗米顷,行抵寺,曰归云堂。土田宽舒,居民以桂为业。寺傍有草径甚微,南出之,乃坠大谷。四山皆大桂树,随山陂陀。其状若仰大盂,空响内贮,謦欬(2)不得他逸;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渊水积焉,尽山麓而止。
  由寺北行,至卢龙山,其中阬谷洼隆,若井灶龈腭之状。或曰:“遗老所避兵者(3),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4),皆当其地。”
  日且暮,乃登山循城而归。瞑色下积,月光布其上。俯视万影摩荡,若鱼龙起伏波浪中。诸人皆曰:“此万竹蔽天处也。所谓小盘谷,殆近之矣。”
  同游者,侯振廷舅氏、管君异之、马君湘帆、欧生岳庵、弟念勤,凡六人。



  注释:
  (1)卢龙山:即狮子山,在南京西北约二十里处。明太祖朱元璋曾败陈友谅于此。(2)謦(qǐng请)欬:咳嗽。轻曰謦,重曰欬。(3)遗老所避兵者:清兵南下时,明朝遗民逃往深山避兵之处。(4)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茅庵,草屋;团瓢,圆形草屋。三十六、七十二,形容其多。



  译文:
  江宁府城,它的西北面被卢龙山包围而止。我曾经去探访过小盘谷,到了那里,当地有的人却说没有这地方;但见万竹蔽天,歧路很多,曲折广狭却相同,顺路寻求也见不到尽头。忽听得犬吠声,急忙赶去,终不见人。
  约摸走了可以煮熟五斗米的时间,到一寺院,叫归云堂。土田宽舒,居民以种桂树为职业。寺旁有一条小小草径,向南一伸,便下垂大谷。四面山上都是大桂树,山沿崖倾斜,形状象大钵仰天,空响积贮其中,咳嗽之声也不能泄散,在寂寥无声中,耳边却常常听到嗡嗡嗡的声音。深潭中的积水,一直贯注到山脚。
  从寺院朝北走,走到卢龙山,山中的坑谷凹凹凸凸,象井灶那样高低相接。有人说:“这是明代遗老避兵火之地,所谓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该是在这里。”
  到了傍晚,于是登山循城而归。这时暮色下密,月光遍布其上,低头看去,只见万影荡漾,象鱼龙起伏于波浪中。同行的人都说:“这是万竹蔽天的地方呀!所谓小盘谷,大概就是了吧。”
  同游的人,有舅父侯振廷,朋友管异之、马湘帆,学生欧岳庵,弟弟念勤,连我共六人。



  梅曾亮(1786—1856),清代散文家。字伯言。江苏上元(今南京)人 。道光二年(1822)进士。梅曾亮少喜骈文,与同邑管同交好,转攻古文。姚鼐主讲钟山书院,二人俱出其门 。管同早卒,曾亮居京师二十余年,承姚鼐余势,文名颇盛,治古文者多从之问义法,有继主文坛之势。梅曾亮生当封建制度解体之际,主张“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时”,他有些比较客观的“因时”之作,反映一定的社会问题,但表示束手无策。梅曾亮曾批评骈体文矫揉造作,但他对于散文的见解,基本上未脱桐城派窠臼。虽然他还认为“性情异,文章亦异”,但也只是桐城派内部的大同小异。因此,他的散文在艺术上往往选声练色,姿韵安雅,笔力微弱,与其盛名不能相符。梅曾亮作文之余,常以悲欢为诗。著有《柏枧山房集》三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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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雁荡记(清)方苞

  癸亥仲秋[1],望前一日入雁山[2],越二日而反。古迹多榛芜关不可登探,而山容壁色,则前此目见者所未有也。鲍甥孔巡曰[3]:“盍记之[4]?”余曰:“兹山不可记也。永、柳诸山,乃荒陬中一邱一壑[5],子厚谪居,幽寻以送日月[6],故曲尽其形容。若兹山,则浙东西山海所蟠结,幽奇险峭,殊形诡状者,实大且多,欲雕绘而求其肖似,则山容壁色乃号为名山者之所同,无以别其为兹山之岩壑也。”
  而余之独得于兹山者,则有二焉。前此所见,如皖桐之浮山、金陵之摄山[7]、临安之飞来峰[8],其崖洞非不秀美也,而愚僧多凿为仙佛之貌相,俗士自镌名字及其诗辞,如疮痏蹷然而入人目[9]。而兹山独完其太古之容色以至于今,盖壁立千仞,不可攀援,又所处僻远,富贵有力者无因而至,即至亦不能久留,构架鸠工以自标揭[10],所以终不辱于愚僧俗士之剥凿也。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游者欣然而乐,
  而兹山岩深壁削,仰而观俯而视者,严恭静正之心,不觉其自动,盖至此则万感绝,百虑冥[11],而吾之本心乃与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12]。察于此二者,则修士守身涉世之学[13],圣贤成己成物之道[14],俱可得而见矣。


  注释:
  [1]癸亥:乾隆八年(1743)。[2]望:阴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雁山:雁荡山简称雁山。[3]鲍甥孔巡:鲍孔巡,方苞外甥,方苞一妹嫁鲍氏,孔巡即其子。[4]盍:何不。[5]荒陬(zōu邹),荒凉偏远之地。陬:角落,引伸为偏远的地方。[6]“幽寻”句:深入探寻山水(寄情山水)以打发日子。[7]摄山:即栖霞山,在南京市北,为东南名胜之一,山中多产草药,可以摄生(保养身体),故又名摄山。[8]临安:即杭州。飞来峰:一名灵鹫峰,在西湖西北岸灵隐寺前。相传东晋时印度和尚慧理见此山,叹曰:“此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故称“飞来峰”,为西湖胜景之一。[9]痏(wěi伟):疮。蹷(jué掘)然:惊心。[10]鸠工:集聚工匠。鸠:聚集。标揭:标榜扬名。[11]冥:脆隐灭。[12]一:完全。[13]修土:品德完美之士。守身:坚守自身之操行品德。涉世:经历世事。[14]成己成物:成就自己,也成就外物。


  此文题为《游雁荡记》,却开首就指明“兹山不可记”。接着转而写“得于兹山”的“守身涉世”、“成己成物”的道理。这样的写法,较之一山、一水、一木、一石逐个形容,别有情趣,发人深省。这也是方苞“详者略,实者虚”(《与孙以宁书》)的散文作法的一个很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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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虞山记(清)张裕钊

  十八日[2],与黎莼斋游狼山[3],坐萃景楼望虞山,乐之。二十一日,买舟渡江,明晨及常熟。时赵易州惠甫适解官归,居于常熟,遂偕往游焉。
  虞山*
  尾东入熟城[4],出城迤西[5],绵二十里,四面皆广野,山亘其中。其最胜为拂水岩,巨石高数十尺,层积骈叠,若累芝菌,若重巨盘为台,色苍碧丹赭斑驳,晃耀溢目。有二石中分,曰剑门,騞擘屹立[6],诡异殆不可状[7]。踞岩俯视,平畴广衍数万顷[8]。澄湖奔溪[9],纵横荡潏其间[10],绣画天施。南望毗陵、震泽[11],连山青以相属,厥高鑱云[12],雨气日光参错出诸峰上。水阴上薄[13],荡摩阖开,变灭无瞬息定。其外苍烟渺霭围缭,光色纯天,决眦穷睇[14],神与极驰。岩之麓为拂水山庄旧址,钱牧斋之所尝居也[15]。嗟夫!以兹丘之胜,钱氏惘不能藏于此终焉[16],余与易州乃乐而不能去云。岩阿为维摩寺[17],经乱,泰半毁矣[18]。
  出寺西行少折,逾岭而北,云海豁工,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今指谓易州:“一昔游其上也。”又西下,为三峰寺,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临望多古树,有罗汉松一株,剥脱拳秃[19],类数百年物。寺僧俱酒果笋而饷余两人已,日昃矣[20]。循山北过安福寺,唐人常建诗所谓破山寺者也[21]。幽邃称建诗语。寺多木樨花[22],自寺以往,芳馥载涂。
  返自常熟北门,至言子、仲雍墓[23],其上为辛峰亭。日已夕,山径危仄不可上,期以翼日往[24]。风雨,复不果。二十四日遂放舟趣吴门[25]。行数十里,虞山犹蜿蜒在蓬户[26],望之了然,令人欲反棹复至焉。



  注释:
  [1]十八日:光绪二年(1876)八月十八日。[2]狼山:在江苏南通市南。[3]虞山:一名乌目山,在江苏常熟县城西北。相传西周虞仲葬此,故名。[4]*
  (kāo考阴平):尾部。[5]迤:往。[6]騞(huō货):以刀劈物声;擘(bò跛去声):剖分。“騞擘屹立”,意为如同被刀騞然劈开似的直立。[7]状:描述。[8]畴:农田。衍:延展。[9]澄湖:当指阳澄湖,阳澄在常熟城南。[10]荡潏(yù玉):水流波涌。[11]毗陵:古郡名,指镇江、常州、无锡地区。震泽:即太湖。[12]厥高鑱云:山高之高,刺入云端。厥:其。(chán蝉):刺。[13]水阴:水的南面。上薄:指自虞山南望湖水,水面向南伸展,上近天际。[14]眦(zì):眼眶。睇(dì):看。决眦穷睇:意为穷尽目力,张目远望。[15]钱牧斋: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明清之际著名文学家,明万历进士。南明弘光时为礼部尚书,清兵南下,率先迎敌,官至礼部侍郎。因丧失民族气节,为士人所不齿。[16]惘:迷惘失去方向。[17]阿:边。[18]泰半:大半。[19]剥脱拳秃:树皮脱落,树干光秃而曲结回绕。[20]昃(zè):日西斜。[21]常建:盛唐诗人,写诗多以山水寺观为题材。著有《常建集》,其五律《破山寺后禅院》为传世名篇。诗云:“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22]木樨花:桂花。“樨”也作“犀”。[23]言子:孔子弟子言偃,字子游。仲雍:吴太伯弟,后立为王,其后人建立吴国。言偃与仲雍墓均在虞山。《史记吴太伯世家》:“《吴地纪曰:仲雍冢在吴乡常熟县西南虞山上,与言偃冢并列。”[24]翼日:明日。[25]吴门:苏州别称。[26]蓬户:船蓬上的窗户。



  本文写虞山之景,无论描摹近石远山,还是写苍烟渺霭,都具有诗情画意,又一次证明了作者状物写景的功力。本文抓住了不同景物的特征,融情于景,刻画逼真,文末写回望虞山,“令人欲反棹复至”,表现余味未尽,具有言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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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虞山记沈德潜

  虞山去吴城才百里,屡欲游,未果。辛丑秋,将之江阴,舟行山下,望剑门入云际,未及登。丙午春,复如江阴,泊舟山麓,入吾谷,榜人诡云:“距剑门二十里。”仍未及登。
  壬子正月八日,偕张子少弋、叶生中理往游,宿陶氏。明晨,天欲雨,客无意往,余已治筇屐,不能阻。自城北沿缘六七里,入破山寺,唐常建咏诗处,今潭名空心,取诗中意也。遂从破龙涧而上,山脉怒坼,赭石纵横,神物爪角痕,时隐时露。相传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说近荒惑,然有迹象,似可信。行四五里,层折而度,越峦岭,跻蹬道,遂陟椒极。有土坯磈礧,疑古时冢,然无碑碣志谁某。升望海墩,东向凝睇。是时云光黯甚,迷漫一色,莫辨瀛海。顷之,雨至,山有古寺可驻足,得少休憩。雨歇,取径而南,益露奇境:龈腭摩天,崭绝中断,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是为剑门。以剑州、大剑、小剑拟之,肖其形也。侧足延,不忍舍去。遇山僧,更问名胜处。僧指南为太公石室;南而西为招真宫,为读书台;西北为拂水岩,水下奔如虹,颓风逆施,倒跃而上,上拂数十丈,又西有三杳石、石城、石门,山后有石洞通海,时潜海物,人莫能名。余识其言,欲问道往游,而云之飞浮浮,风之来冽冽,时雨飘洒,沾衣湿裘,而余与客难暂留矣。少霁,自山之面下,困惫而归。自是春阴连旬,不能更游。
  噫嘻!虞山近在百里,两经其下,为践游屐。今之其地矣,又稍识面目,而幽邃窈窕,俱未探历。心甚怏怏。然天下之境,涉而即得,得而辄尽者,始焉欣欣,继焉索索,欲求余味,而了不可得,而得之甚艰,且得半而止者,转使人有无穷之思也。呜呼!岂独寻山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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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珍珠泉记(清)王昶

  济南府治,为济水所经。济性洑而流[1],抵巇则辄喷涌以上[2]。人斩木剡其首[3],杙诸土[4],才三四寸许,拔而起之,随得泉。泉莹然至清,盖地皆沙也,以故不为泥所汩[5]。然未有若珍珠泉之奇。泉在巡抚署廨前[6],甃为池[7],方亩许,周以石栏。依栏瞩之,泉从沙际出,忽聚,忽散,忽断,忽续,忽急,忽缓,日映之,大者为珠,小者为玑[8],皆自底以达于面,瑟瑟然[9],累累然[10]。《亢仓子》云[11]:“蜕地之谓水[12],蜕水之谓气,蜕气之谓虚[13]。”观于兹泉也,信。是日雨新霁[14],偕门人吴琦、杨怀栋游焉,移晷乃去[15]。济南泉得名者凡十有四,兹泉盖称最云。



  注释:
  [1]洑(fú):水伏流地下。[2]巇(xī):缝隙。[3]剡(yǎn)其首:把木头的一端削尖。剡,削。[4]杙(yì):木桩。这里谓用木桩插入。[5]汩(gǔ):扰乱。这里指弄混浊。[6]署廨(xiè):官署。[7]甃(zhòu):用砖砌。[8]玑(jī):小珠。[9]瑟瑟然:形容水泡冒出水面的细碎声音。[10]累累然:接连不断的样子。[11]《亢仓子》:书名。一卷,旧题庚桑楚作。今本或谓唐代王士源编成,唐王朝崇信道教,曾把它列于学官。[12]蜕地之谓水:从地底下蜕变出来的就叫做水。这几句引文见《亢仓子全道篇》。[13]虚:空间。[14]新霁:天刚放晴。[15]移晷(guǐ):过了一段时间。晷,测日影以定时刻的仪器。



  王昶(1725—1806),字德浦,号述庵,又号兰泉,江苏青浦(今属上海市)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授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三迁刑部郎中。坐罪夺职,从阿桂至云南军营效力。以功任吏部员外郎,累迁至刑部右侍郎。因年老致仕。王昶通经,工诗词,善古文辞,好金石之学,时称“通儒”。著有《春融堂集》及《金石萃编》、《湖海诗传》、《湖海文传》、《明词综》、《国朝词综》等。
  本文选自《春融堂集》卷四十九。济南号称“泉城”,以泉水之胜驰名中外,著名的有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等,各有特色。其中珍珠泉泉水上涌,气泡不断浮现,历历如串珠,故名。本文重点描写了“珍珠”的奇观。文笔精练生动,如用了“忽聚,忽散,忽断,忽续,忽急,忽缓”十二个字,就把珍珠泉的变化多端写活了。让人如亲眼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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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书货殖传后(清)方苞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2],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3];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4]。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是篇两举天下地域之凡[5],而详略异焉。其前独举地物,是衣食之源,古帝王所因而利道之者也[6]。后乃备举山川境壤之支凑[7],以及人民、谣俗、性质、作业[8],则以汉兴,海内为一,而商贾无所不通,非此不足以征万货之情[9],审则宜类而施政教也[10]。两举庶民经业之凡,而中别之。前所称农田树畜,乃本富也[11];后所称贩鬻僦贷[12],则末富也。上能富国者,太公之教诲、管仲之整齐是也[13];下能富家者,朱公、子赣、白圭是也[14]。计然则杂用富家之术以施于国[15],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太公、管仲也[16]。然自白圭以上,皆各有方略,故以“能试所长”许之[17];猗顿以下[18],则商贾之事耳,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朱公、子赣、白圭也。是篇大义,与《平准》相表里[19],而前后措注[20],又各有所当如此。是之谓“言有序”,所以至赜而不可恶也[21]。
  夫纪事之文,成体者莫如左氏,又其后,则昌黎韩子,然其义法皆显然可寻,惟太史公《礼》、《乐》、《封禅》三书[22],及《贷殖》、《儒林传》,则于其言之乱杂而无章者寓焉[29],岂所谓“定哀之际多微辞”者邪[24]?


  注释:
  [1]货殖传:即《史记货殖列传》,记叙春秋末年至西汉初年的富商大贾范蠡、子贡等人的事迹以及当时各地的生产情况、经济特点。[2]“《春秋》”二句,意为孔子著《春秋》制定的作文“义法”,乃是司马迁首先指出来的。作者的这个见解,所据为《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该文指出,孔子著《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但实际上该文所谓“义法”,乃是“仪法”,是准则的意思,并无方苞所谓文义、文法之意。[3]“言有物”:《易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意为君子说话,能言之有物;君子做事,能持之以恒。[4]“言有序”:《易艮》:“言有序,悔亡。”[5]凡:概况。[6]因而利道:即因势利导。“道”通“导”。[7]支凑:物资的出产合聚。[8]作业:生产。[9]徽:定明。[10]审:清楚。类:分别不同情况。[11]本:古代儒家认为农业是本,而商业则是末,这是一种重农轻商的经济观念。[12]僦(jiù就)贷:租赁,借贷。[13]太公:即周初政治家吕尚。吕尚姜姓,名望,一说字子牙,俗称姜太公。整齐:统一布署。[14]朱公:即陶朱公,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的别号。范蠡辅助越王勾践灭吴后,离开越国去齐国陶地,改名陶朱公,以经商成巨富。子赣:即子贡,孔子弟子,经商曹、鲁间,致巨富。白圭,战国时周人,以经商致富。[15]计然:春秋末期人,或以为即越国大夫文种,曾提出富国之策。《史记货殖列传》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16]侪:并列。[17]“能试所长”,《史记货殖列传》称赞白圭等人的话,原文为“能试有所长”。许:称赞,肯定。[18]猗(yī衣)顿:战国时大商人,经营食盐、珠宝致富,以能识宝玉著称。[19]《平准》,即《史记平准书》,记述汉初至武帝一百余年间财政经济发展情况,因着重说明货币制度的变化及控制商品流通和物价的均输平准,故名《平准书》。[20]措注:安排布局。[21]赜(zé责):幽奇,深奥。可恶:这里意为杂乱不通。[22]《礼》、《乐》、《封禅》三书:即《史记》之《礼书》、《乐书》、《封掸书》。[23]“则于其言”句:寓义法于杂乱无章之中,表面上看起来记事杂乱,头绪繁多,实际上详略繁简措置得当,经纬明晰,结构井然。[24]“岂所谓”二句:《公羊传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辞。”意思是说,孔子修《春秋》,记当代国君鲁定公、鲁哀公的事,多用微辞表示批评之意。这里引用此语意为司马迁写《封禅书》、《货殖列传》等,所记亦多当代之事,往往不便明说,不得不以微辞出之,故表面上显得有点“杂乱而无章”。


  这是方苞阐明“义法”问题的一篇重要文章。此文首先提出“义”为“言有物”,“法”为“言有序”,“义”为经,“法”为纬,统一成文,这是方氏关于“义法”的基本观点。下文所论,虽言“义法”,但具体所指,则偏于“法”,即“言有序”的问题。作者认为,《史记货殖列传》看似记事繁杂,实则秩然有序,主要是因为司马迁能从材料的性质出发取材行文,故详略适宜,措注得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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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石民哀辞(清)方苞

  自余有知识,所见人士多矣,而有志于圣贤之学者,无有也。盖道之丧久矣,人纪所恃以结连者[2],唯功利;而性命所赖以安定者[3],惟嗜欲。一家之中,未有无乱人,无逆气者[4],—人之身,未有无悖行[5],无隐慝者[6]。吾不识周、孔复生[7],其尚有以转之否与[8]?
  康熙壬辰,余与余君石民並以戴名世《南山集》牵连被逮。君童稚受学于戴,戴集中有与君论史事书[9],君未之答也。不相见者二十余年矣,一日祸发,君破家,遘疾死狱中[10]。而事戴礼甚恭[11]。先卒之数日,犹日购宋儒之书[12],危坐寻览[13]。观君之颠危而不怼其师[14],是能重人纪而不以功利为离合也;观君之垂死而务学不怠,是能绝偷苟而不以嗜欲为安宅也[15]。始吾语君:“所以处患难之道,信得矣[16]。虽然,子有老母,毋以嗜学忘忧。”君默无言,而卒以膈噎[17],盖其内自苦者,人不得而识也。
  君提解[18],倾邑父老子弟出送郭门外,皆曰:“余君乃至此!”今君破家亡身而不得终事其母,吾恐无识者闻之,愈以守道为祸而安于邪恶也,于其丧之归也[19],书以鸣吾哀。
  君讳湛,字石民,生于顺治某年月日,卒于康熙壬辰四月十六日。其辞曰:
  履道坦兮危机伏[20],人祸延兮鬼伯促[21]。母遥思兮望子归,子瘐死兮母不知[22]。身虽泯兮痛无涯[23],天生夫人也而使至于斯[24]!


  注释:
  [1]余石民:即余湛,见前戴名世《与余生书》注。[2]人纪:人伦纪纲,封建社会约束人与人之间如君臣、父子、夫妇、朋友等关系的伦理道德观念。[3]性命:人性。我国古代唯心主义哲学家认为,人性是天命在人身上的体现,宋代以后的理学家特别提倡这种唯心的“性命”说。[4]逆气:忤逆之气。[5]悖(bèi贝)行,谬误的行为。[6]隐慝(tè特):不可告人的邪恶行为。[7]周:周公,姓姬名旦,用武王之弟,为西周初年大政治家,相传他制礼作乐,为儒家尊祟的圣人之一。孔:孔子。[8]转:扭转、纠正。[9]论史事书:指戴名世《与余生书。[10]遘疾死狱中:见前《狱中杂记》。[11]事戴:对待戴名世。事:侍奉,对待。[12]宋儒:指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朱熹等。[13]危坐:端正地坐着。[14]怼(duì对):怨恨。[15]偷苟:苟且偷生。安宅:安全之所。《孟子公孙丑上》:“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16]信:确实。[17]膈噎:饮食不能下咽。[18]提解:押送启程。[19]丧(sǎng桑):灵柩。[20]“履道”句:行于平坦大道却潜伏着颠仆的危机。《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履:行。坦:平坦宽广。[21]延:波及,牵连。鬼伯:众鬼的头目。《古乐府蒿里曲》:“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22]瘐(yǔ雨)死:犯人病死狱中。[23]泯(mǐn敏):灭。[24]夫(fú扶)人:此人,指余湛。



  本篇见于《望溪先生集外文》,也是一篇作者当时不敢公诸于世的作品。文中着重写余湛的道德人纪,通过余对师长、老母的态度以及被捕时倾城父老子弟相送别的感人场面的描写,生动地表现了一个道德君子的精神风貌,含蓄而深沉地表观了作者对死者的同情,並流露了对清廷制造“《南山集》案”的不满情绪。此外,文中对戴名世虽无一句赞辞,但通过写余对戴的恭谨,也寄托着方苞对戴的追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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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园雅集图记(清)张裕钊

  光绪五年[2],岁在屠维[3],毕陬之月[4],集耆宿英彦之属十有八人[5],觞于江宁城南之愚园。园故明徐氏西园旧址,主人因而更营之,亭台池馆,花石竹木之胜,称于一时。行寻坐照[6],趣昭物博[7],觞咏极乐,竟日乃罢。是日白乐天生日也[8],故以其期集焉。
  昔乐天当唐室之衰,遘值谗娼[9],远迹高举[10],晚归洛阳,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冯宅[11],息躬其中[12],穷极池台水竹琴酒弦歌之乐,为《池上篇》以纪其事[13]。然此犹曰全身远害,闲居独游而已。其刺苏州,以九日宴集[14],醉题郡楼,乃益酣嬉淋漓,快然其自得,恣情而罔恤[15]。当是时,朝政昏瞀[16],牛李朋党交煽[17],河朔再乱,中外交讧[18],乐天岂一无所关其虑,而诚有乐乎此哉?盖君子之处于世,夷怪险艰不能以一致[19],或中有不自得,则—放意于林泉岩壑,宾朋宴集以自遣。若刘伯伦、陶渊明之耽嗜于酒[20];倪迂、顾阿瑛、冒辟疆之徒[21],当元明之季[22],园亭宾客之盛,甲于东南;而杜子美值天宝乱起[23],饮李氏园[24],其为诗乃曰:“上古葛天民[25],不遗黄屋忧[26],至今阮籍辈[27],熟醉为身谋。”可以知其趣已。其在成都,乃至与田父泥饮[28],狎荡颠倒而不厌,况其所遇为耆彦胜流者邪?其为乐岂复可意量邪?
  故当其流连景光,襄羊亭沼[29],俾倪竹石,掎裳连襼[30],狂饮大噱,放形遗物,横行阔视,忘得丧,外非誉,齐彭殇[31],混侯虏[32],宠辱不惊,理乱不闻,颓然与造物者游,而众莫知其所以,乃以全其真而得其志[33],此昔之君子胥先后而若出一途者[34],无虑皆以是也[35]。今诸贤之集,其与乐大暨昔之君子之所志,未知何如?然兹游之乐,不可以无述也。主人既属黄沛皆太守为之图,又介范月槎丈属裕钊为之记。裕钊辞不文,则益固以请,既卒不获辞,乃为记之如此。
  武昌张裕钊书。



  注释:
  [1]愚园:在旧江宁(今南京)城南新桥附近,原为明初功臣徐达家之西园,因徐达死后追封中山王,故此园又称中山西园,花木水石,盛极一时。清初废为荒园,光绪三年(1877)江宁人胡某重建,改名“愚园”,为当时文人墨客宴游吟咏之胜地。[2]光绪五年:1879年。[3]屠维:天干中“己”的别称,光绪五年为己卯,故云“岁在屠维”。[4]毕陬(zōu邹):阴历正月。《尔雅释天》:“正月为陬。”《疏》:“正月得甲,则曰毕陬。”[5]耆(qí其)宿:年高而有道德学问的人。[6]照:看,观览。[7]趣昭物博:因万物纷呈而兴味盎然。[8]白乐天:唐代诗人白居易字乐天。据白氏自撰《墓志》,白居易生于大历七年正月二十日。[9]遘值:遭逢。谗娼:谗言诬陷。[10]远迹高举:远走高飞。这里指白居易远离朝廷,出外为官。按唐穆宗长庆二年(822),白居易因朝中党争激烈,政治黑暗,辞去尚书司门员外郎之职,要求去杭州当刺史。[11]杨冯:亦作杨凭,弘农(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省灵宝县北)人,字虚受,一字嗣仁,累官湖南、江西观察使。[12]躬:身体。[13]《池上篇》:白居易诗名,诗前有序,序及诗表现了白居易晚归洛阳后的家居生活和心情。其诗前半如下:“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之足,外无足焉。”[14]刺苏州:白居易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出任苏州刺史。刺:动词、出任刺吏。按白居易在苏州时曾作《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二判官》一诗,“九日”为阴历九月九日,即“重九”。[15]恤:忧虑。[16]昏瞀(mào冒):迷乱。[17]牛李朋党:唐穆宗至宣东年间(821—859),以牛僧儒、李宗闵为首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朋党斗争。先是牛党执政,李党遭贬黜;后李党执政,牛党也被排斥;最后牛党再起,李党复遭罢斥、这样反复争斗近四十年,朝政腐败混乱不堪。[18]讧(hòng哄去声):争吵。[19]夷怿(yì易):喜悦。[20]刘伯伦:刘伶字伯伦,西晋时人,“竹林七贤”之一,因政治失意,遂好酒放纵,为我国古代有名的酒徒。[21]倪迂:即倪赞,元代画家,初名珽,字元镇,号云林子等,无锡人,性好洁而迂僻,故人称倪迂。家豪富,喜与名士往还,元末社会动荡,因卖田庐,往来游于太湖、泖湖一带。亦善诗,著有《倪云林先生诗集》。顾阿瑛:顾瑛,一名阿瑛,又名德辉,字仲瑛,自称金粟道人,昆山(今属江苏)人,元代文学家。家豪富,尝筑玉山草堂。与杨维祯等人相酬和。著有《玉山璞稿》。冒辟疆:冒襄字辟疆,号巢民,如皋人,明末副贡,明亡文后隐居,屡次拒绝清朝官吏的荐举。能诗文,著有《巢民诗文集》。[22]季:末期。[23]天宝乱起:安史之乱起于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24]饮李氏园: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日,杜甫往访朋友崔戢、李封,作《晦日寻崔戢域、李封》诗。李氏即李封。[25]葛天民:葛天氏为传说中的我国远古时期部落,“葛天民”即指该时期的人民,亦泛指远古时期的人民。[26]黄屋:古代帝王所乘车上以黄缯为里的车盖,因亦指帝王车。“黄屋忧”意为天下国家之忧。[27]阮籍:字嗣宗,魏晋之际文学家, 亦为“竹林七贤”之一,对当时政治不满,常以醉酒掩饰自己对现实的态度,以保全自己。[28]泥(nì逆):缠住不放。杜甫在成都草堂时,曾与邻近的农民一起饮酒,有《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29]襄羊:同“徜徉”,安闲自在地往来漫步。[30]掎(jǐ几):拉住。襼(yì易):衣袖。[31]彭:彭祖,传说中古代的一个活了七、八百岁的长寿人物。殇:未成年的死者。“齐彭殇”意为把长寿与短命看成一回事,并不在乎寿命的长短。[32]侯:古代贵族爵位的一种。虏:奴隶。“混侯虏”意为把贵族与奴隶混同起来,并不在乎贵贱之别。[33]真:本原之性。“全其真”意为保全自身本原的天性。[34]胥:皆,都。[35]无虑:大都,大约。



  此文写愚园雅集,但并不止于记叙园林觞咏之乐,作者更借白居易、陶渊明、冒辟疆、杜甫等人饮宴之事,抒不忘天下国家之怀。作者的“黄屋之忧”虽未明白写出,但曲折说来,深沉含蓄,更加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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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5 16:24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与陈介眉庶常书·(清)黄宗羲

  吾兄与国雯书见及[1],言都下诸公,欲以不肖姓名尘之荐牍[2]。叶讱庵先生且于经筵御前面奏[3],其后讱庵移文吏部,吾兄力止。始闻之而骇,已喟然而叹,且喜兄之知我也。
  某幼离党祸[4],废书者五年。二十一岁始学为科举,思欲以章句扬于当时,委弃方幅典诰之书而不视[5]。年近四十,蓦逢丧乱;负母流离[6],退栖陋室,与百姓杂处。又焉得有奇闻异见,下逮于农琐哉[7]?是空疏不学,未有甚于某者也!
  今朝廷命举博学宏儒,以备顾问。此为何等,谓之博学?吾意临平石鼓,青州墓刻[9],有一事之不知,即其罪矣?谓之宏儒,慎、墨得进其谈[10],惠、邓敢窜其察[11],即其罪矣!故非万人之英不能居此至美之名也。即以前代博学宏辞科而论:以真德秀处之[12],尚曰宏而不博:以留元刚处之,尚曰博而不宏[13]。王应麟欲举是科[14],乃于制度典故,考索殆遍;今之《玉海》[15],其稿本也。见成《玉海》,某尚未一过;况《玉海》所本,馆阁万卷[16],纂要钩玄[17],取诸胸怀乎!乃如之人,而欲当是选,是引里母田妇,而坐于平王之孙、卫侯之妻之列也[18]。胡能不骇?
  从来士之求知者多矣,往往觌面而无所遇合[19]。以昌黎之贤,光范门下,三上书而不报[20]。故投行卷展坐席者[21],非危苦之词不道,非夸大之论不陈。揖洗割肉[22]、破琴持帚[23]、穿屦而行雪中[24],百方以博巨公一日之知。然且有得有不得。某于讱庵未尝有一面之雅、尺素之通[25];前岁观海于海盐,遇彭骏孙[26],言讱庵使之问学。去岁正月读所赠董在中诗[27],其间称许过当。今又云云,其何以得此于讱庵哉?夫讱庵之留心人物如此,向若得道弸艺襮之士而与之[28],则可以为天下贺矣!无如某仅一愆餱之细民也[29],孤负讱庵,此某之所以叹也。
  某年近七十,不学而衰;稍涉人事,便如行雾露中。老母年登九十,子妇死丧略尽;家近山海,兵声不时撼动,尘起镝鸣,则扶持遁命。二十年以来,不敢妄渡钱塘,渡亦不敢一月留也,母子相依,以延漏刻[30]。若复使之待诏金马[31],魏野所谓断送老头皮也[32]。嗟乎?人之相知,贵相知心[33]。王阳在位,贡禹弹冠[34];戴逵逃吴,张玄止召[35]。古人或出或处,未尝不藉友朋之力。不然,则山嵇、魏谢[36],徒以富贵为市耳!非兄知我,何以有是乎!
  讱庵先生处,意欲通书;然草野而通书朝贵,非分所宜。陈履常曰:“公他日成功谢事,幅巾东归,某当御款段,乘下泽,候公于上东门外[37]。”此其例也!


  注释:
  [1]国雯:范光阳,字国雯,号北山,鄞人。康熙进士,官延平知府。[2]尘:污染,玷污。[3]叶讱庵:叶方蔼,字子吉,号讱庵,昆山人。康熙时任编修,充经筵讲官,官至刑部右侍郎。经筵:即“经筵讲官”,为帝王讲解经史的职官。[4]离:同“罹”,遭受。党祸: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天启时弹劾魏忠贤,被害死狱中。[5]方幅典诰:泛指重要文献。方幅,四方端正。古代书写典诰、诏命、表奏等都用方幅笺册。[6]负母流离:指黄宗羲在清兵入关后,多次奉母在浙东一带山区从事反清活动或躲避兵祸。[7]农琐:指农桑琐事。[8]临平石鼓:《晋书·张华传》说张华博物洽闻,世无与比。“吴郡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槌之无声。帝以问华,华曰:‘可取蜀中铜材,刻为鱼形,扣之则鸣矣。’于是如其言。果声闻数里。”[9]青州墓刻:《南齐书·贾渊传》:“孝武世,青州人发古冢,铭云‘青州世子,东海女郎’。帝问学士鲍照、徐爰、苏宝生,并不能悉。渊对曰:‘此是司马越女,嫁苟晞儿。’检访果然。”[10]慎、墨:指法家慎到,墨家墨翟。[11]惠、邓:指名家惠施和邓析。[12]真德秀:字景元,南宋浦城人。庆元进士,继中博学宏词科,官至参知政事。[13]留元刚:字茂潜,南宋人,开禧间中博学宏词科,任秘阁校理,累迁至起居舍人。[14]王应麟:字伯原,南宋淳祐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给事中。[15]《玉海》:王应麟为应举博学宏词科试而编撰的类书,凡二百卷。[16]馆阁:宋时的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称为三馆,合秘阁、龙图阁、天章阁等,统称“馆阁”,都是分藏典籍的地方。[17]纂要钩玄:编撮要点,探索奥旨。韩愈《进学解》:“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18]平王之孙:指“华如桃李”的周平王的孙女王姬,她嫁给齐侯之子。见《诗经·何彼秾矣》。[19]觌(dí)面:见面,当面。[20]“以昌黎”三句:昌黎,指韩愈。他中进士后,曾于贞元十一年(795)三次上书宰相求官,但都没有得到答复。今《昌黎集》中三书具存。光范门下,为《上宰相书》中语。[21]行卷:唐代应考士子,在考试前把自己的诗文写成卷轴,投献人朝廷显贵,以求得到他们的赏识,称为“行卷”。[22]揖洗:《史记·郦生列传》载:郦食其入谒沛公刘邦,“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割肉:《汉书·东方朔传》载:帝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不来,朔独拔剑割肉而归。帝责其不待诏而割肉,令其自责。朔曰:“‘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壹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23]破琴:《独异志》载:陈子昂居京师,不为人知,于是以千缗买琴一把。人惊问之,陈说:“我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乃贱工之役,岂愚留心哉?”于是举琴而弃之,并把其文章分送众人。于是一日之内,声名大盛。持帚:《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载:魏勃少时,欲求见齐相曹参,家贫无以自通,乃早晚持帚于齐相舍人门外扫地。舍人知其事,为之引见,曹参亦用为舍人。[24]穿屦(jù)而行雪中:《史记·滑稽列传》载:“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25]尺素:书信。[26]彭骏孙:彭孙遹,字骏孙,浙江海盐人。顺治进士,康熙时又中博学宏儒科,授编修。历官吏部右侍郎。工诗。[27]董在中:字约瑫,黄宗羲弟子。黄为其作有《董在中墓志铭》。董曾投行卷于叶方蔼,叶赠诗曰:“董子家东海,献赋来帝阍。视我颂一篇,浩浩三峡奔。……惊问所师谁,答言是黄君。”[28]道弸(péng)艺襮(bó):指道德充实、才能出众。弸,充满;襮,显露。[29]愆餱(qiān hóu):因粮食而获罪。《诗经·小雅·伐木》:“民之失德,干餱以愆。”餱,干粮。[30]漏刻:时刻。漏,古代的计时器。[31]待诏金马:汉代征召士子,有待诏金马门,以备皇帝顾问。[32]魏野:字仲先,陕州陕(今河南陕县)人。宋初诗人,终生不仕。断送老头皮:据赵令畤《侯鲭录》等说,此为杨朴事。宋真宗时,访天下隐者,杨朴奉召对,自言临行其妻送诗一首云:“更休落魄贪杯酒,亦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借此表示不愿入官。[33]“人之相知”之句:语见题李陵的《答苏武书》。[34]“王阳在位”二句:《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王吉字子阳,故称“王阳”。弹冠,谓整理衣冠,准备入仕。[35]“戴逵逃吴”二句:《晋书·戴逵传》载:孝武帝时,累征戴逵,郡县敦逼,逵乃逃吴。谢玄上疏,请绝其召命,帝许之,逵乃返。则文中“张玄”当为“谢玄”之误。[36]山嵇:指晋代山涛与嵇康。他们原隐居于竹林,后山涛出仕,并举嵇康自代,康乃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康因得罪司马氏,被杀。魏谢:指元魏天祐和宋遗民谢枋得。谢坚持不仕元。而魏天祐举荐他,并强迫他到京师,谢遂不食而死。[37]“陈履常曰”六句:陈履常:名师道,北宋文学家。章惇在枢府,曾嘱秦观延至。师道不肯往,并答书曰:“……幸公之他日,成功谢事,幅巾东归,师道当御款段,乘下泽,候公于东门外,尚未晚也。”(事见《宋史·陈是以道传》)幅巾:以一幅绢束发,称为“幅巾”。御款段,乘下泽:《后汉书·马授传》:“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御款段,谓驾着缓缓而行的马。乘下泽,乘坐便于在沼泽地行走的短毂车。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又号梨洲,浙江余姚人。父尊素,明御史,为东林党后起的重要人物。黄宗羲十四岁随父入京,尽知朝局清流浊流之分。父被阉党诬陷,惨死狱中。及明思宗朱由俭即位,他只身入京,为东林党父辈讼冤雪仇,与阉党对簿公堂,袖铁椎椎许显纯,拔崔应元须,归祭其父。后参加复社,开展了反对宦官权贵的斗争,几遭杀害。清兵南下,他又在浙东一带集义兵抗清,鲁王授以左副都御史。南明政权覆亡后,他埋名隐居,从事讲学与著述。清廷征召博学宏儒,又聘其预修《明史》,都坚辞。他把自己的一生分为三个阶段:“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
  他是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敢于反对君主专制制度,提出工商皆本的思想,也是浙东学派的创始人。他学识渊博,研究领域遍及天文、算术、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一生写了大量的著作,总数约在一百二十多种,约二千余万字。但其著作“散亡者什九”。在文学上,他不满明七子摹拟剽窃之风,强调“性情”。其散文著作见于《南雷文案》、《南雷文定》、《南雷文约》、《南雷余集》等书中,后经陈乃乾分类重编为《黄梨洲文集》,由中华书局出版。另有《明夷待访录》、《黄梨洲诗集》等。他的学术思想史《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影响深远。他又编《明文海》一书,堪称巨著。
  本文选自《黄梨洲文集·书类》。题下原注有“戊午”字样,则当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时黄宗羲六十九岁。陈介眉(1634—1687),名锡嘏,浙江鄞(今宁波)人。康熙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庶吉士又名“庶常”,其时陈四十五岁,于黄为晚辈,但相交甚深。陈卒后,黄为作《翰林院编修怡庭陈君墓志铭》。这封信是黄宗羲听到叶方蔼(讱庵)要推荐他参加博学宏词科,得陈介眉极力劝阻,困作书与陈表示感谢,并申述了自己不愿应征的理由。信中举出的理由一是自己够不上博学宏儒的美名,这可视为黄的谦逊。二是自己年近七十,更有老母要扶养,不能相离,这也是实情之一。但信中没有或不便直写他与清廷不合作的根本理由,不过在字里行间也仍然流露出来:如称清兵入关为“丧乱”,自己抗清是“负母流离”,又过着“尘起镝鸣,则扶持遁命”的生活,若让他“待诏金马”,则是“断送老头皮”等。信写得委婉曲折,加上用典贴切,更显得文字深沉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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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程蕺园书(清)袁枚

  从熊公子处接手书,云有索仆古文者,命为驰寄。仆于此事,因孤生懒,觉古人不作,知音甚稀。其弊一误于南宋之理学,再误于前明之时文,再误于本朝之考据。三者之中,吾以考据为长,然以溷古文则大下可。何也?古文之道形而上(1),纯以神行,虽多读书,不得妄有摭拾,韩、柳所言功苦(2),尽之矣。考据之学形而下,专引载籍,非博不详,非杂不备,辞达而已,无所为文,更无所为古也。
  尝谓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见长。果其有本矣,则源泉混混,放为波澜,自与江海争奇(3)。考据家似火,非附丽于物(4),不能有所表见。极其所至,燎于原矣(5),焚大槐矣(6),卒其所自得者皆诙烬也。以考据为古文,犹之以火为水,两物之不相中也久矣。《记》曰(7):“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六经、三传,古文之祖也,皆作者也。郑笺、孔疏(8),考据之祖也,皆述者也。苟无经传,则郑、孔亦何所考据耶?《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9)。”著作家自抒所得,近乎为己;考据家代人辨析,近乎为人。此其先后优劣不待辩而明也。
  近见海内所推博雅大儒,作为文章,非序事噂沓(10),即用笔平衍,于剪裁、提挈、烹炼、顿挫诸法,大都懵然。是何故哉?盖其平素神气沾滞于丛杂琐碎中,翻撷多而思功少。譬如人足不良,终日循墙扶杖以行,一日失所依傍,便伥伥然卧地而蛇趋,亦势之不得不然者也。且胸多卷轴者,往往腹实而心不虚,藐视词章,以为下过尔尔,无能深深而细味之。刘贡父笑欧九不读书(11),其文具在,远逊庐陵(12),亦古今之通病也。
  前年读足下《汪宜人传》,纡徐层折。在《望溪集》中(13),为最佳文字。此种境界,似易实难,仆深喜足下晚年有进于此,仆之文非足下之献而谁献焉?尚有近作数篇,意欲增入,须明春乃来。衰年心事,类替人持钱之客,腊残岁暮,汲汲顾景,终日辜榷簿册为交代后人计甚殷(14)。岂不知假我数年,未必不再有进境,然难必主人之留客与否也。一笑。



  注释:
  (1)形而上:与下“形而下”均出《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指精神,器指物质。(2)韩、柳:指唐著名古文家韩愈、柳宗元。功苦:劳苦。语出《诗小雅四牡》小序笺:“使臣以王事往来于其职,于其来也,陈其功苦,以歌乐之。”(3)“果其有本”四句:出《孟子离娄下》:“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4)附丽:依附。(5)燎于原:语出《书盘庚》:“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6)焚大槐:语出《庄子外物》:“水中有火,乃焚大槐。”(7)《记》:指《礼记》。下引语见《礼记乐记》。(8)郑笺、孔疏:郑指郑玄,孔指孔颖达。二人为《诗》、《礼》等做笺、疏。 (9)“古之学者”二句:见《论语宪问》。(10)噂沓:语言重复杂乱。语出《诗小雅十月之交》:“噂沓背憎,职竞由人。”(11)刘贡父:宋刘攽,字贡父,新喻人。庆历进士,官中书舍人。欧九:欧阳修。宋同时人嘲欧阳修不读书,除刘攽外,工安石亦有此语。见《苕溪渔隐丛话》。(12)庐陵:即欧阳修,庐陵人。(13)《望溪集》:方苞所著集名。方苞(1668-1749),字灵皋,号望溪。康熙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古文自唐、宋以上窥《史记》,尤严于义法,被称为桐城派初祖。(14)辜榷:本为独占之意。这儿当指集中、总括之意。



  这封书信是写给程蕺园的。蕺园名晋芳,字鱼门,号蕺园,安徽歙县人,徙扬州。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官编修。他是乾隆年间经学家,于《易》、《书》、《礼》皆有撰述,又向桐城名家刘大櫆学古文,卓然名家。桐城派崇尚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合一,以为考据可以有助于行文,袁枚在这封信中则集中表达了对当时学界掀起的考据热的不满。
  乾隆朝的经学家承康熙诸人之祧,绳绳于寻章摘句、设难解疑,不少人所作文章,正如袁枚所说“非序事噂沓,即用笔平衍,于剪裁、提挈、烹炼、顿挫诸法,大都懵然”。这与袁枚提倡文章的章法变化、讲究文采是格格不入的,所以袁枚借程蕺园索观古文之际,大事批判,感叹“知音甚稀”。
  文中分析以考据为古文之弊,究源辨流,反复论证,句句确凿委婉、洞中窾要,没有箭拔弩张的霸气,这与他的《与某山人书》及《小仓山房尺牍》中很大一部分尖利凌轹的书信有明显区别。名家的文章正是能视对象、内容的不同转换风格,与专事模拟或刺促浅薄的作家一成不变的文风有本质的不同,这也是历来崇尚性灵与复古派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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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程若韩书(清)方苞

  来示欲于志有所增[1],此未达于文之义法也[2]。昔王介甫志钱公辅母[3],以公辅登甲科为不足道,况琐琐者乎?此文乃用欧公法,若参以退之、介甫法,尚可损三之一;假而周秦人为之,则存者十二三耳。此中出入离合,足下当能辨之。
  足下喜颂欧公文,试思所熟者,王武恭、杜祁公诸志乎?抑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乎[4]?然则在文言文[5],虽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也,而况职事族姻之纤悉乎?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锡[6],粗矿去,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史纪》、《汉书》长篇,乃事之体本大,非按节而分寸之不遗也[7]。前文曾更削减,所谓参用介甫法者,以通体近北宋人,不能更进于古,今并附览,幸以解其蔽。必欲增之,则置此而别求能者可也。



  注释:
  [1]欲于志有所增:对于墓志的内容,希望能有所增补。“志”当指程若韩请方苞写的一篇墓志。[2]达:明白。[3]“昔王介甫”句:王安石为钱公辅之母作墓志铭,未书钱得甲科(中进士)及官通判事,钱不满,要求增入。王安石不同意,认为登甲科及当官并不足以使父母荣耀,因为这种事情,“苟粗知为辞赋,虽市井小人,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7”即使“贵为天子”,而“不能行道”,也不值得一提。王安石还对钱说:我的文章不能改,如你一定要有所增补,就把文章还给我,你另请高明。〔见王安石《答钱公辅书》)[4]“王武恭”二句:指欧阳修《武恭王公神道碑》、《杜祁公墓志铭》、《黄梦升墓志铭》、《张子野墓志铭》。方苞认为,前两篇所记,虽为国公首相,文章篇幅极长,历数其官爵事迹,但并不动人心目。倒是后两者俱为作者朋友,虽无高官显迹可记,写来却情辞并茂,颇为感人。[5]在文言文:就文论文。[6]煎:熔炼。[7]“《史记》”三句:意为《史记》、《汉书》里的文章多长篇,那是因为所写的事情本来就很大,而不是由于作者不懂得文章需要简洁,巨细不遗地桩桩件件都要写到。


  此文主要论古文“义法”的一个方面:精练。文中指出,“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锡,粗矿去,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在意思上,与《古文约选序例》所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是一致的。作者提出精简的原则,对于记人,在于选材以表现人物的精神品格为准,而不必去琐琐罗列其官职功业;抓住了精神品质中最有光彩的东西,便能情辞动人心目。作者的一些记人的“传”、“志”,是这一原则的很好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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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邓卫玉书(清)郑日奎

  阅来谕,其论次仆文,似多假借[1],不敢当。至谓仆以京华清署[2],日与诸名公卿负海内文章重望者游,以故风气日上,似有所师承云云,仆捧读之余,不胜悚息[3]。以仆文为佳,固未也;谓有师承,则无之矣。夫长安人物所萃[4],巨公名流多在焉,则就地正有道,是其地;又仆前官翰林,文学臣也,近虽改部郎[5],部务亦甚简,与读书论文事不妨,是其时矣;又仆嗜诗文,尝乐得从胜己者游,非专己自是者比,是其人。以是三者,宜乎来谕云云乃尔也。抑知有大不然者乎?仆负性素拙且介,足下所知,雅不乐游尊显者门[6]。或当迁除[7],朝参后[8],故例必往谒,不获已,问道已经,得其状,赧甚,然不可免也。姑造焉,则必先贿阍者[9],为婉词求其通。阍者犹不遽达,直曰:“属方有公事,君且去。”约以他日。既不敢强,复不敢违约。如期往,或不值;值矣,则下马拱立门外,阍者将刺入[10],良久,始出报曰:“属方倦,少憩也。”或曰:“甫进餐。”或曰:“方与某客谈未竟,君姑俟。”乃引至别室中,几席略不备,苟然命坐[11]。良久,口且燥,腹且饥,或疲欲就卧。当此之时,面目不可以告妻子,每愤起欲弃去不顾,度于理又不可,勉俟之。良久,阍者趋前曰:“请见矣。”急从之入。相见时,尊显者礼殊简贵;坐定,慰劳外,寥寥数语,都不及文章事。然公卿大臣,立功报主,是其职也。固不当仍话措大生计[12];乃修己治人之方,经时济物之道,略不一进教之,岂我辈未可与信耶?抑尊卑相见之礼,自古而然耶?茶罢,三揖而别,如是而已。如是者一且甚,其可再乎?
  夫今之负海内文章望者,大半皆居尊显,据要路者也。一旦以闲署郎官骤通其门,而曰余以文章求教者也,谁则信者?且既无以厌阍者欲,初至必姑辞之;再则且箕踞以对[13];三往,鲜不笑且骂之矣。此虽主人之意必不然,然谒者之难,昔人已叹之[14],况我辈尚未得入其门,登其堂,奉其色笑,又安测主人意旨所在哉!仆性既拙且介,不工为佞,一旦作此举动,足未进,口未言,面已发赤;即使请益有获,所得几何,所丧已大,是以离群索居,不能坐进于此道,明矣。
  且夫文章信有师承,抑师又何尝之有乎?韩得于《左》[15],柳得于《国》[16],庐陵得于西汉[17],眉山父子得于《战国策》[18],固未尝亲炙其人[19],受其提命者也[20]。昔有问善画马者以何师,答曰:“厩马万匹,皆吾师也。”是真善得师者,今名公卿手笔,固所景慕,然得其诗若文[21],读而私淑之[22],足矣;无已,更进而求之古,亦当有得。即万无所得,亦可无所失也。若如昌黎所云: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而内以欺于心,则岂郑子所敢出哉?足下深知古者也,肯进而教之,以匡所不逮,亟请得执鞭以从。



  注释:
  [1]假借:宽容。[2]清署:清贵的官衙。这里指作者曾官的翰林院。[3]悚(sǒng)息:惶恐喘息。[4]长安:借指京城北京。[5]部郎:六部尚书属下的郎中、员外郎都可称部郎。[6]雅:素来。[7]迁除:官吏的升迁除授。[8]朝参:上朝参见皇帝。[9]阍(hūn)者:守门人。[10]刺:名刺,名帖。[11]苟然:草率的样子。[12]措大:贫寒失意的读书人。[13]箕踞:古代席地而坐,若坐时两脚伸直岔开似簸箕,则表示傲慢。[14]昔人已叹之:战国时苏秦到楚,三天才见到楚王,因说:“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事见《战国策楚策三》。[15]韩:指唐代文学家韩愈。《左》:指《左传》。[16]柳:指点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国》:指《国语》。[17]庐陵:指宋代文学家欧阳修,他是庐陵(今江西吉安)人。西汉:欧阳修的散文得力于西汉作家特别是司马迁《史记》的影响。[18]眉山父子:指宋代文学家苏洵及其子苏轼、苏辙,他们是眉山(今属四川)人。[19]亲炙:谓亲承教导。[20]提命:耳提面命,形容教诲亲切。《诗经大雅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21]若:和。[22]私淑:《孟子离娄》:“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后遂称未得身受其教而宗仰其人为私淑。



  说明:郑日奎(1631—1673),字次公,号静庵,贵溪(今属江西)人。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授庶吉士,历工部员外郎,升礼部主客司郎中。康熙十一年(1672),曾与王士禛同典四川乡试。喜为诗文,“多留心时事之言”(《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存目》)。著有《静庵集》十二卷,《谈賸》(一名《醒世格言》)一卷。
  本文选自《国朝文录郑静庵先生文录》。邓卫玉,名瑗,字卫玉,广信(今江西上饶)人。作者友人。这是一封回答邓卫玉有关文章师承关系的信,说明自己没有、也不可能得到当时有重望的名公的教导。文中痛快淋漓地揭发了当时参见名公重臣之难,申述了自己不屑为此受辱谄佞之举,表达了一位封建时代知识分子耿介拔俗之心。文章气势凌厉,直抒胸臆,对当时上层社会的丑恶现象作了穷形尽相的描述。构思巧妙,语言质朴简古,生动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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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杜小舫(清)俞樾

  别后由苏寓寄到手书[2],知台候胜常为慰[3]。仆于九月初携老妻至湖上小楼[4],倚槛坐对全湖,晴好雨奇[5],随时领略。至夜则月色波光,下下照耀,两三渔火,明灭其间,光景尤清绝。
  前日乘篮舆[6],至天竺、灵隐礼佛[7]。是日为为月尽日,香客稀少[8],游屐亦罕[9]。与内子坐冷泉亭上[10],仰观山色,俯听泉声,一乐也。亭中县平斋所书“泉自几时冷起”一联[11],内子孙谓问语甚隽[12],请作对语。仆因云:“‘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相与大笑。随笔及之,博故人抚掌也[13]。



  注释:
  [1]杜小舫:杜文澜,字小舫,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官两淮盐运使。著有《词律校勘记》、《古谣谚》等。[2]苏寓:即曲园,在苏州马医库。[3]台候:对人起居的尊称。胜常:好于往常。[4]湖上小楼:即俞楼,在杭州西湖。[5]晴好雨奇:宋人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一:“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6]篮舆:竹轿。[7]天竺、灵隐:杭州的著名寺。礼佛:烧香拜佛。[8]香客:朝佛进香的人。[9]游屐(jī基)游人。屐,鞋。[10]内子:自称其妻。冷泉亭:在灵隐寺旁,飞来峰下。[11]平斋:吴云的号,当时名士,善书法。“泉自几时冷起”,下联为“峰从何处飞来”。[12]隽(jùn俊):语言甘美,耐人寻味。[13]抚掌:拍手大笑。



  俞樾(1821—1906),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迁居二和(今杭州)。道光进士,官编修、河南学政。晚年在杭州诂经精舍讲学。是清代著名学者、文学家、治经、子、小学皆有成就。能诗词,重视小说、戏曲。著作很多,有《春在堂全书》。
  这封信与友人叙游西湖的快乐,有景有情,轻松活泼。先写西湖景色之美,对晴好雨奇,前人写尽,因此轻轻一笔带过,着重写夜间西湖“月色波光”清绝之美。接着写游寺礼佛,推敲对联。夫妻语,愈对愈妙,夫妻之间平等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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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公度太守(清)王韬

  鸿仪久隔[2],鲤讯遥通[3],伏读瑶华[4],心长语重。古之人初无一面之雅,面未见则思,既见则相契[5]。苔岑不能閟其性[6],金石无以渝其诚[7]。如阁下者,斯近之矣。何意暮年,得此至友,东瀛之游[8],为不虚矣。阁下品质醰粹[9],学问宏深,娇然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及久与之交,亲与之接,乃觉温乎其容,蔼乎其言,而其情固一往而深也。
  范委韩自游夏岛归[10],盘桓此间[11],殆将匝月,聆其缅述岛中土风俗尚[12],不禁神往。此真世外桃源,想不数十年,趋者如鹜[13],厚者浇,醇者漓矣[14]。闻西印度群岛[15],棋布星罗,类多未属于欧洲诸国。其民人既无君长,亦无酋目[16],不识不知,自乐其天。捕鱼弋鸟,自食其力,虽近赤道,而亦有山水清嘉、气候温淑者。苟徙中国贫民于此,教之开垦,教之树艺,更教之以中国文字语言,训之以孝悌,示之以礼义,加意为之经营,不十年其效有可睹也。是虽黑子弹丸[17],亦海外之扶馀也[18],特惜中国无好事者耳。
  俄事尚无确音[19],但闻沿海各省纷纷备兵耳。窃谓平时宜先之以淬厉[20],临事宜应之以从容。否则草率苟且,不独无补于战务,反恐贻误夫大局。俄人近日调兵选将,遣舶备师[21],艨艟绎络乎海上[22],旌旗飞扬乎境中,几于如火如茶,不可逼视,此《兵志》所云:“先声以夺人也。”要以恫喝之故智耳[23],战未必成也。即出于战亦未能若是之速也。盖朝廷已重简使臣[24],前往议约[25],俄虽崛强,要必静俟其至。以所议之从违,决此时之和战[26]。安有使未出境,而敌已称兵[27],揆之万国公法[28],有是理乎?此欧洲列邦之所不许也。即使戎兵相见[29],当在明春。杞人之忧[30],正无已时。



  注释:
  [1]黄公度:黄遵宪,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梅县)人。近代杰出诗人。历任中国驻日、英、美诸国外交官,后官湖南长宝盐法道,署按察使,积极参加戊戌变法,后被革职。著有《人境庐诗草》、《日本国志》、《日本杂事诗》等。[2]鸿仪久隔:鸿雁久未传信了。《汉书苏武传》载:汉使诈称天子在上林苑射雁,足系帛书,说苏武在某泽中。后世遂有鸿雁传书之说。[3]鲤讯遥通:鲤鱼传信接通了遥远的双方。汉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鲤鱼传书之说源于此。[4]瑶华:比喻书信的珍贵。谢眺《答吕法曹诗》:“惠而能好我,问以瑶华音。”[5]契(qì 气):投合。[6]苔岑不能閟其性:即或是同心之友也比不上他们感情深。苔,苔藓类植物。岑,崖岸。闢,掩闭。郭璞《赠温峤》中有“异苔同岑”句,即不同的苔藓生长在同一崖岸,比喻朋友同心相处。[7]金石无以渝其诚:金石之坚也不能超过他们的忠诚。渝,同“逾”。[8]东瀛:原指东海。刘禹锡《汉寿城春望》:“不知何日东瀛变,上地还成要路津。”此指日本。[9]醰(tán 谈)粹:纯厚。醰,酒味醇厚。[10]夏岛:即夏威夷群岛。[11]盘桓:逗留。[12]聆:听。缅述:追述。[13]趋者如鹜(wù 物):像鸭子一样成群地争先恐后地跑去。比喻成群的人争着去。趋,奔赴。鹜,鸭。[14]厚者浇:原来厚道的变得薄幸了。醇者淳:原来醇厚的变得淡薄了。[15]西印度群岛:在大西洋与加勒比海之间的群岛。[16]酋目:酋长头目。[17]黑子弹丸:比喻地方狭小。庚信《哀江南赋》:“地犹黑子,城犹弹丸。”黑子,黑痣。[18]扶馀:古国名,在今辽宁昌图一带。[19]俄:指沙皇俄国。鸦片战争以后,沙俄积极参加对中国的侵略,先后侵吞中国新疆、黑龙江大片土地,强迫中国签订不平等条约。此处“俄事”,主要指1871年前后的“伊犁事件”。[20]淬厉:又作“淬砺”,制造刀剑必须淬火和磨砺,比喻人刻苦锻炼。此指军队的训练。[21]遗舶备师:派遣军舰,集结军队。[22]艨艟(méng chōng 萌冲 ):战舰。[23]恫喝:即“恫吓”,恐吓。[24]重简使臣:郑重地任命使臣。简,策,策命。[25]议约:商议订立条约。[26]“以所议”二句:根据议约的成败,决定今日的战和。[27]称兵:法兵。[28]揆:揆度。万国公法:国际公法。[29]戎兵:武力。[30]杞人忧天:杞人忧天。《列子天端》中说:杞国有个人担心天会塌下来,自己将无处安身,因此愁得觉也不睡,饭也不吃。后来以此比喻不必要或无根据的忧虑。



  这封信大约写于作者在香港的主编《循环日报》时。当时黄公度是中国驻日使馆官员,作者去日本时二人相识,以后书信往返,遂成密友。
  写信有时只有一个中心,全信布局谋篇,遣词造句都围绕这一个中心。有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中心,一封书信,同时述说几件事情,这在书信中也是常见的。这封信述说了三件并列的事,几乎没有什么内在联系。
  第一件写二人交谊,写自己对黄公度的认识过程。初见黄公度,只觉得“阁下品质醰粹,学问宏深,娇然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这是初步的表面印象,有褒也有贬。但接触多了,认识也深了,“及久与之交,亲与之接,乃觉温乎其容,蔼乎其言,而其情固一往而深也。”这样前后的对比,就把黄公度和蔼可亲的美德充分地表达出来了。
  第二件写对南洋诸岛的向往。徒中国贫民,“训之以孝悌,示之以礼义”,虽不免迂腐,却表现了作者对国计民生的关注。
  第三件事,写当时中俄局势。对清政府软弱无能,“草率苟且”,极为不满;对沙俄耀武扬威、咄咄逼人的侵略行径,非常愤慨。从这里可以看出,王韬视野开阔,对当时国家大事、世界大事极为关心。王韬处的时代是中国被帝国主义侵略瓜分,逐渐变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时代,因此,他对国家的前途命运极为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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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嵇匡侯书·(清)金人瑞

  同学弟金人瑞顿首:弟年五十有三矣[1]。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颓唐[2]。因而自念:人生世间,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宁有多日?脱遂[3]奄然终殁,将细草犹复稍留根荄[4],而人顾反无存遗耶?用是[5]不计荒鄙,意欲尽取狂臆所曾及者[6],辄将不复拣择,与天下之人,一作倾倒[7]。此岂有所觊觎于其间[8]?夫亦不甘便就湮没,因含泪而姑出于此也。
  弟自端午之日,收束残破数十余本,深入金墅[9]太湖之滨三小女草屋中。对影兀兀,力疾先理唐人七律六百余章,付诸剞劂[10],行就竣矣。忽童子持尊书至,兼读《蒹秋堂五言诗》[11],惊喜再拜。便欲挐舟[12]入城,一叙离阔。方沥米作炊,而小女忽患疾蹶[13],其势甚剧。遂尔更见迟留。因遣使迎医,先拜手上致左右。
  夫足下论诗以盛唐为宗,本之养气息力,归之于性情,旨哉是言[14]。但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即如弟《解疏》[15]一书,实推原三百篇,两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截之体,伧父[16]动云“割裂”,真坐不读书耳。足下身体力行[17],将使盛唐统绪[18]自今日废堕者,仍自今日兴起。名山之业[19],敢与足下分任焉。

  注释:
  [1]“弟年”句:金圣叹被杀于1661年,时55岁。可知此信写于1659年。[2]颓唐:衰弱。[3]脱遂:假使就此。[4]将:尚且。根荄(gāi该):根须。荄,草根。[5]用是:因此。[6]狂臆所曾及者:主观妄想所涉及到的。金圣叹指用自己的标准选中的唐诗。[7]一作倾倒:一起为之心折、叹服。[8]“此岂”句,准道我评点这些书还有什么追求名利的企图吗?觊觎:此指不正当的企图。[9)金墅:地名,在太湖之滨。[10]剞劂:雕板,古代印刷工序之一。此处代指付印。[11]《蒹秋堂五言诗》:嵇永仁的诗集。[12]挐(ráo)舟:驾船。[13]疾蹶:病倒。[14]“夫足下”四句:你评诗以盛唐为源本,认为根本在于养成宏大的气魄和深厚的功力,并归结到诗人的艺术情趣,这话说得多么好啊![15]《解疏》一书:金圣叹编撰并注释的唐代律诗选集六百首。他认为近体诗和《诗经》中的作品一样,是以二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段的,并持此反对时人将律诗诗分为首、尾、中三部分。[16]伧父:驾人的话,犹言鄙夫,粗野的人。[17]身体力行:亲身体验,努力实践。这里指对方用金圣叹的“二句一联,四句一截”之说去读唐诗。[18]盛唐统绪:盛唐诗歌的传统。盛唐指唐代开元天宝年间,这期间诗歌创作极为繁荣,产生了李白、杜甫等一大批著名诗人,是我国历史上诗歌的黄金时代。[19]名山之业:《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后人因以“名山之业”指不朽之作。金圣叹在此指他的《解疏》一书。

  金圣叹在垂老之年、重病之后,以“颓唐”之身,与贫病斗争,与庸俗的见解斗争,坚持用自己的艺术观点评点唐人律诗,使之广为流传。这封信向友人叙述了自己艰苦的学术活动和为文艺批评事业献身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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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家伯长文昌·(清)金人瑞

  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儒者则又以生平烂熟之万卷,因而与之裁成文章,润之成文者也。夫诗之有章、有文也[2],此固儒者之所矜为独能也。若其原本,不过只是人人心头舌尖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则固非儒者之所得矜为独能也。
  承示新作,便欲入许用晦之室矣[3]。

  注释:
  [1]家伯长文昌,指其族兄金昌(字长文)。[2]章:布局结构。文:文采词藻。[3]“欲入”句:意谓风格造诣接近许用晦。《论语·先进》:“由(子路)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后世常以升堂入室来品评学问造诣的程度。便,即。许用晦名浑,一字仲晦,中唐诗人。诗歌格调豪丽,有《丁卯集》。

  金人瑞(1608—1661),本名采,字若采,入清后改名人端,圣叹是其号和批点文学古籍时所用的笔名。明长洲(今苏州市)人。为人倜傥不群,清初以抗粮哭庙案被杀害。金圣叹是我国杰出的文学评论家、散文家和诗人。他列《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经他批点的《水浒传》、《西厢记》远较原本为优,因此出版后风行海内,几至家有一编。
  金圣叹认为诗是“人人心头舌尖”的“一句话”,并非“儒者之所矜为独能”。反映了他的文学观的平民色彩,在当时可谓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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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来学圃书(清)方苞

  吾友举用方自代[2],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并见于斯,可以风世砥俗[3]。但大臣为国求贤,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疏远卑冗中[4],以其登进之道甚难,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5]、声绩夙著之人,则其涂隘矣。万一圣主命以旁招俊义[6],列于庶位[7],将何以应哉!
  抑又闻当道守官,固贵于坚,而察言服善[8],尤贵于勇。前世正直君子,自谓无私,固执己见,或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虽有灼见事理以正议相规者[9],反视为浮言,而听之藐藐[10],其后情见势屈[11],误国事,犯清议[12],而百口无以自明者多矣。必如季路之闻过则喜[13],谙葛亮之谆戒属吏勤攻己过[14],然后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15]。吾友此时正宜用力于此,且与二三同志者交相勖,时相警也。
  余不赘。


  注释:
  [1]来学圃:来保,字学圃,姓喜塔腊氏,满洲正白旗人,康熙时为御前侍卫,乾隆时官至文华殿大学士。[2]用方:顾琮字用方,姓伊尔根觉罗氏,满州镶黄旗人,乾隆时官至河东总督。[3]风(fèng凤):教育感化。砥俗:砥砺风俗,使正淳正。[4]卑冗:指卑贱闲散的人。[5]久故:故旧,老熟人。[6]俊义(yì义):贤能的人。[7]庶位:众官之位。[8]服善:从善,接受正确的意见以改正自己的过失。[9]灼见:洞察。以正议相规:以严正的议论加以规劝。[10]藐藐:疏远轻视的样子。[11]情见(xiàn现)势屈: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意为军情为敌所知,又处于劣势地位。按这里不是谈军事,而是泛指国事出了差错。[12]犯清议:遭到公正舆沦的抨击。[13]季路之闻过则喜:《孟子公孙丑上》:“子路,人告之有过则喜。”季路即子路,孔子弟子。[14]“诸葛亮”句:诸葛亮,三国时蜀国政治家、军事家。根《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诸葛亮军师北伐,败于街亭,他为了整顿军队,总结教训,以图再举,明示部下将士:“自今以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蹻足而待也。”[15]恢:扩大。


  此文主要谈选拔人才问题,文中一则强调选拔人才不能“惟求之于平生久故、声绩夙著之人”,还要注意从散处民间地位卑下的人中选拔,因为“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二则强调“察言服善”,不要“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要多听“灼见事理以正义相规者”的意见,多听批评的意见。作者所谓“为国求贤”,当然是为封建国家的利益着想的,但他所提出的选贤的两点原则,仍然是可以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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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黎莼斋书(清)张裕钊

  前在金陵,相从谈艺,讥评古今人,私心甚快。别后倏忽月余日矣[1],寒窗短檠[2],时时隐几思足下[3],不可弭忘[4]。裕钊自惟生平于人世,都无所耆好[5],独自幼酷喜文。 顾尝窃怪学问之道,若义理、考据、词章之属,其途径至博,其号称为专家亦往往而有;独至于古文,而能者盖寡。自曾文正公设[6],足下及挚甫[7],又不得常聚晤,块坐独处[8],四顾茕然[9],无可与语。近者李佛笙乃颇有意于此[10],时相从问为义法,所入虽未深,然佛笙故天亮出于人人[11],迺时有解悟处[12],此差足语耳[13]。
  夫文章之事,非资才夐绝[14],而程功致力之深且久者[15],则必不能以至;才忧而力深矣,其能至以几于成与不能成,则亦有天焉;即至而几于成矣,其传不传、与传之显若晦若近与远[16],则又有天焉。且诚令其至而几于成,成焉而传,传焉而显且远,而吾文信不敝于百世[17],吾身则既泯然死矣[18]。其取吾文而叹慕贵惜之者,吾皆不得而见之矣。捐弃一世华靡荣乐之娱,穷毕生之力,苦行瘁神以侥幸于或成或不成[19]、或传或不传之数[20],而慕想乎千百岁后冥漠杳渺邈不及见之虚誉,而不以自止,岂非所谓至迂而大惑者哉?宜彼世之所谓贤俊能一切以取富贵显荣者讪笑而背驰之也。
  虽然,庄周有言:“民食刍豢[21],麋鹿食荐[22],蝍蛆甘带[23],鸱鸦嗜鼠[24],四者孰知正味?”生人之嗜好[25],各赋受于其生初,其不齐至不可以巧历算,则夫孳孳焉勤一世于文字之业者[26],无亦听耆出于其性而不能自解者与?且吾观古之能文者若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之徒,其始设心措意,亦无过存乎以文自见,卒其所至,世不得徒以文人目之。是故深于文者,其能事既足以自娱婜[27],及其所诣益䆳以博,乃与知乎圣人之道[28],而达乎天地方物之原。独居讴唫一室之中[29],而敖然睥睨乎尘壒之外[30],虽天下又孰有能易之者哉?又皇暇校量于我生以前与身后之赢失而为之进退哉[31]?
  思足下不得见,索居亡聊[32],辄一吐其胸臆之所积,自怡取快意而已。非足下仆亦不发此也。天气骤寒,惟万万保练自爱[33],不宣。



  注释:
  [1]倏(shū)忽:忽然,转眼间。倏,原意为犬疾行,引申为疾速。[2]檠(qíng):灯架,也指灯。[3]隐(yìn)几:凭着几案。[4]弭(mī):消除。[5]耆:通“嗜”,爱好。[6]曾文正公:曾国藩。[7]挚甫:吴汝纶。见《跋五尺公牍》作者介绍。[8]块坐:孤独不动地坐着。[9]茕(qióng):孤单无靠。[10]李佛笙:曾官知府,生平不详。[11]天亮:天资聪明。[12]迺:即“乃”。[13]差:比较地、稍微地。[14]夐绝:远无超越。犹“迥绝”。[15]程功:衡量功效。程,计算,考核。[16]若:第一个“若”,或。第二个“若”,和,以及。[17]信:确实。[18]泯:灭,尽。[19]瘁:劳累。[20]数:气数,命运。[21]刍豢(huàn):泛指家畜。刍,食草的牲畜如牛羊。豢,猪狗等食谷的牲畜。这段引文见《庄子•齐物论》。[22]荐:兽所食草。[23]蝍蛆(jí jū):蜈蚣。带:小蛇,据说蜈蚣喜食其眼。[24]鸱(chī):鹞鹰。[25]生人:生民,人。[26]孳孳:同“孜孜”,努力不懈貌。[27]婜:通“熙”,喜悦。[28]与(yū):在其间。[29]讴唫:歌唱吟咏。唫,即“吟”。[30]敖:通“傲”。睥睨:斜视,表示傲慢轻视。尘壒(ài):尘埃,灰尘。壒,同“堨”,灰尘。[31]皇暇:闲暇,有空闲。皇,通“遑”。[32]索居:孤独地生活。[33]保练:保养。



  这封书信中心是论说文学事业的崇高价值。有志于文的人不仅必须具备天资,更须具备穷毕生之力,不求生前显达,不慕身后名誉的献身精神,文章气势充沛,长句大开大合,盘旋直下,是作者文集中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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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杲堂陈介眉书·(清)黄宗羲

  与李杲堂[1]陈介眉[2]书·(清)黄宗羲
  万充宗[3]传喻,以高旦中志铭中有两语,欲弟易之,稍就圆融[4]。其一谓“旦中之医行世,未必纯以其术”;其一谓“身名就剥”之句。弟文不足传世,亦何难迁就其说。但念杲堂、介眉方以古文起淛河[5],芟除黄茅白苇[6]之习,此等处未尝熟讲,将来为名文之累不少,故略言之,盖不因鄙文也。
  夫铭者,史之类也。史有褒贬,铭则应其子孙之请,不主褒贬。而其人行应铭,法则铭之;其人行不应铭,法则不铭;是亦褒贬寓于其间。后世不能概拒所请,铭法既亡,犹幸一二大人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言有裁量,毁誉不淆。如昌黎铭王适,盲其谩妇翁[7];铭李虚中、卫之玄、李于,言其烧丹致死[8];虽其善若柳子厚,亦言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9]。岂不欲为之讳哉?以为不若是,则其人之生平不见也。其人之生平不见,则吾之所铭者,亦不知谁何氏也,将焉用之?
  大凡古文传世,主于载道,而不在区区之工拙。故贤子孙之欲不死其亲者,一则曰宜得直而不华者,铭传于后;再则曰,某言可信,以铭属之。苟欲诬其亲而已,又何取“直”与“信”哉!亦以诬则不可传,传亦非其亲矣,是皆不可为道[10]。
  今夫旦中之医,弟与晦木[11]标榜[12]而起,贵邑中不乏之肩背相望[13],第旦中多一番议论缘饰耳。若曰其术足以盖世而跻之和、扁[14],不应贵邑中扰扰多和、扁也。曩者,旦中亦曾以高下见质,弟应之曰:“以秀才等第之,君差可三等。”旦中欲稍轩之[15],弟未之许也。生前之论如此,死后而忽更之,不特欺世人,且欺旦中矣。说者必欲高抬其术,非为旦中也,学旦中之医,旦中死,起而代之。下且中之品,则代者之品亦与之俱下,故不得不争其鬻术之媒,是利旦中之死也。弟焉得膏唇贩舌[16],媚死及生,周施其刻薄之心乎?且铭中之意,不欲置旦中于医人之列,其待之贵重,亦已至矣。如说者之言,乃所以薄待旦中也。
  至于“身名就剥”之言,更之尤不可解。古人立德、立功、立言三者[17],旦中有一于是乎?自有宇宙,不少贤达圣士,当时为人宗物望所归者[18],高岸深谷[19],忽然湮灭。是身后之名,生前著闻者尚不可必,况欲以一艺见长而未得者乎?弟即全无心肝[20],谓旦中德如曾、史[21],功如禹、稷[22],言如迁、固[23],有肯信之者乎?是于旦中无秋毫[24]之益也。惟是旦中生平之志,不安于九品之下中[25],故铭言“日短心长,身名就剥”,所以哀之者至矣。不观欧公之铭张尧夫[26]乎:“其有莫施,其为不伐,充而不光,遂以昧灭,后孰知也!”尧夫为欧公好友,哀之至故言之切也。
  今日古文一道,几于坠地,所幸淛河以东二三君子,得其正路而由之,岂宜复徇流俗,依违[27]其说。弟欲杲堂、介眉,是是非非,一以古人为法,宁不喜于今人,毋贻议于后人[28]耳。若鄙文不满高氏子弟之意,则如范家神刻,其子擅自增损[29],尹氏铭文,其家别为墓表[30],在欧公且不免,而况于弟乎?此不足道也。


  注释:
  [1]李杲堂:李文胤(1622—1680),字邺嗣,以字行,别号杲(gǎo稿)堂,鄞县(今浙江省鄞县)人。明崇祯十年诸生。年未二十,以诗名浙东。中年以后,古文亦有特色,为黄宗羲所称许。曾仿元遗山《中州集》例,编《甬上耆旧诗》.[2]陈介眉:陈锡嘏(1634—1687),字介眉,号怡庭,鄞县人。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曾纂《皇舆表》、《鉴古辑览》二书。[3]万充宗:万斯大(1633—1683),字充宗,鄞县人。与弟万斯同齐名。为清初经学家,尤精《春秋》、《三礼》,著有《学春秋随笔》十卷,《周官辨非》二卷,《仪礼商》三卷,《礼记偶笺》三卷等。[4]稍就圆融:稍微说得委婉一点。[5]淛河:即浙江的古称。淛:“浙”的异体字。[6]黄茅白苇:比喻文苑一片荒芜,文章千篇一律,毫无生气。[7]“昌黎铭王适”二句:韩愈集中有《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一首。王君,即王适(771—814),好读书,怀奇负气,自称“天下奇男子王适”。思娶处士侯高女,即谩谓媒妪曰:“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王适“明经及第”之语,实欺谩之词。[8]“李虚中”二句:李虚中(762—813),字常客,魏郡(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人。卫之玄(761—813),字造微,习词章之学。李于(776一823),顿丘(今河南省清丰县西南)人,元和十年进士。三人烧丹致死之事,见韩愈《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9]“虽其善若柳子厚”三句:柳宗元为韩愈好友。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10]不可为道:不可为法。[11]晦木:黄宗炎(1616—1686),字晦木,黄宗羲之弟,著有《周易象辞》二十一卷,《图书辨惑》一卷等。学者称鹧鸪先生。[12]标榜:称扬。《世说新语·品藻》:“王中郎作碑云:‘当时标榜,为乐广之俪’。”[13]肩背相望:比喻人数众多。[14]和、扁:指医和与扁鹊。医和,春秋时秦国医学家。据《左传·昭公元年》记载,他曾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之说,认为六气失调,可以引起各种不同的疾病。是我国早期“病因说”学者之一。扁鹊,战国时医学家。姓秦.名越人,渤海鄚郡(今河北省任丘县)人。古代著名的良医,脉学的倡导者。[15]轩之:高之,提高等级。[16]膏唇贩舌:甜言蜜语。[17]“古人立德”句:《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豹(叔孙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8]物望所归:众望所归。物望,众望。《南史·张牵传》:“卿东南物望,朕宿昔所闻。”[19]“高岸”二句:高岸深谷:啥世事的巨大变化。《诗·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湮(yān烟)灭:埋没,磨灭。司马相如《封禅文》:”湮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20]心肝:心地,头脑。《南史·陈后主纪》:“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21]德如曾、史:曾参(前505—?),字子舆,鲁南武城(在今山东省费县西南八十里)人,孔子弟子,以德行著称。作《孝经》。史鱼,名䲡,春秋卫大夫。卫灵公不用蘧伯玉而用弥子瑕,史鱼以尸谏,灵公乃进伯玉而退子瑕。孔子称之曰:“直哉史鱼!”[22]功如禹、稷:大禹,传说中的古代部落联盟领袖,领导百姓疏通江河,导流入海,治水有功。后稷,虞舜时农官,史称其播种百谷,发展农业生产有功。[23]言如迁、固:司马迁,字子长,西汉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有《史记》等传世。班固(32—92)字孟坚,东汉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有《汉书》和《班兰台集》传世。[24]秋毫:鸟兽在秋天新长出来的细毛。比喻极细小的东西。《孟子·梁惠王上》:”明足以察秋毫之末。”朱熹注:“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25]九品之下中:九品官制中的第八等级。从魏晋开始,官职分九个等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26]欧公之铭张尧夫:欧阳修《居士外集·河南府司录张君墓志铭》载此五句。意思是;“张尧夫的本事,没有机会全部施展出来;他作出了成绩,也不居功骄傲。他的道德文章虽然高尚充沛,但未曾获得应有的光荣;他将同世人一样湮灭无闻,后世有谁知道他呢!”张汝士(997—1033),字尧夫,襄邑(今河南省睢县)人,官至大理寺丞。[27]依违:且依且违,模棱两可。《后汉书·第五伦传》:“伦奉公尽节,言词无所依违。”[28]毋贻(yí移)议于后人:不要留给后世来议论。贻,留给。议,议论批评。[29]“范家神刻”二句: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驩然相约,戳力平贼。”《邵氏闻见录》:“当时文正子尧夫不以为然,从欧阳公辨,不可得,则自削去驩然戳力等语。公不乐,谓苏明允曰:‘《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改动文字,令人恨之。’”[30]“尹氏铭文”二句:欧阳修为好友尹洙作一《尹师鲁墓志铭》,尹氏亲属认为对尹洙的优点说得太少,文字太简,没有采用,另话别人作一《墓表》。欧阳修对此曾写《论尹师鲁墓志》—文,批评尹氏亲属没有看懂这篇《墓志》的深意,文章在最后说:“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

  黄宗羲(1610—1695),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县人。在明末,曾领导复社成员坚持反宦官权贵的斗争,几遭杀害。清兵南下,组织“世忠营”,进行武装抵抗,被明鲁王任为左副都御史。明亡,隐居故乡,著书立说,屡征不出。对天文、算术、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无不研究。著书十余种,而《明夷待访录》、《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南雷文定》等最著名。《学案》二书,开中国学术史的先声。文学方面,不满明七子摹拟剽窃之风,强调诗文必须反映现实,表达真情实感,主张“芟除黄茅白苇之习”。
  黄宗羲生活在明末清初民族矛盾极为尖锐的时代,他的大节凛然,一直受到人们的推崇。在这封论及铭志性质的信中,也坚持了“不虚美,不溢恶”的史学原则,拒绝“稍就圆融”,“媚死及生”的无理要求。这种实事求是的写作美德,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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