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清代散文名篇集粹--塌鼻子先生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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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先生墓表(清)方苞

  先生姓钱氏,讳澄之,字饮光,苞大父行也[2]。苞未冠[3],先君子携持应试于皖[4],反,过枞阳[5],宿家仆草舍中。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门而入。先君子惊。问曰[6]:“闻君二子皆吾辈人[7],欲一观所祈向[8],恐交臂而失之耳[9]。”先君子呼余出拜,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10],为不宁者久之。因从先生过陈山人观颐[11],信宿其石岩[12]。自是,先生游吴越,必维舟江干[13],招余兄弟晤语连夕,乃去[14]。
  先生生明季世。弱冠时[15],有御史某[16],逆阉余党也,巡按至皖[17],盛威仪,谒孔子庙,观者如堵[18]。诸生方出迎,先生忽前,扳车而揽其帷[19],众莫知所为。御史大骇,命停车,而溲溺已溅其衣矣[20]。先生徐正衣冠,植立[21],昌言以诋之[22],驺从数十百人[23],皆相视莫敢动,而御史方自幸脱于逆案[24],惧其声之著也,漫以为病颠而舍之[25]。先生由是名闻四方。
  当是时,几社、复社始兴[26],比郡中[27],主坛坫与相望者,宣城则沈眉生[28],池阳则吴次尾[29],吾邑则先生与吾宗涂山及密之、职之[30]。而先生与陈卧子、夏彝仲交最善[31],遂为“云龙社”以联吴淞,冀接武于东林[32].先生形貌伟然,以经济自负[33],常思冒危难以立功名。及归自闽中[34],遂杜足田间[35],治诸经,课耕以自给[36],年八十有二而终。所著《田间诗学》、《田间易学》、《庄屈合诂》及文集行于世。
  先君子闲居,每好言诸前辈志节之盛,以示苞兄弟。然所及见[37],惟先生及黄冈二杜公耳[38]。杜公流寓金陵,朝夕至吾家。自为儿童,捧盘盂以侍漱涤,即教以屏俗学,专治经书、古文,与先生所勖[39],不约而同。尔时虽心慕焉,而未之能笃信也,及先兄翻然有志于斯,而诸公皆殁,每恨独学无所取衷[40],而先兄复中道而弃余。每思父兄长老之言,未尝不自疚夙心之负也。
  二杜公之殁也,苞皆有述焉,而先生之世嗣,远隔旧乡,平生潜德隐行[41],无从而得之,而今不肖之躯,亦老死无日矣。乃姑志其大略,俾兄子道希以告于先生之墓[42];力能镌之[43],必终碣焉[44]。乾隆二年十有二月望前五日[45],后学方苞表。



  注释:
  [1]田间先生:钱澄之,字饮光,号田间,桐城人,明末清初学者,文学家。明末曾与陈子龙、夏允彝等结社,要求政治改良。明亡后参加南明隆武、永历政权的抗清事业,授庶吉士,宫至编修、知制诰。永历政权覆亡后,曾削发为僧,名西顽,隐居家乡著书立说,能诗文,有些作品表现了眷怀明室的感情。著作有《田间诗学》、《所知录》、《田间诗集、文集》等。[2]大父:祖父。行(hánng杭):辈。[3]未冠:未满二十岁,未成年。古代男子年及二十岁时加冠,表示成年,加冠时举行一定的仪式,叫“冠礼”,故不满二十岁称“未冠“。[4]皖:今安徽科称皖,这里指当时的安徽省桐城安庆。[5]枞阳:今安徽省枞阳县,旧属桐城。[6]问:此为田间先生问。[7]吾辈人:指如同我辈一样读书做学问的人。[8]祈向:祈求向往,即志向。[9]交臂:把臂。“交臂失之”,意为已在眼前,却又当面错过。[10]支柱:扶持。[11]过:探访。山人:隐士。这句言跟着钱饮光去访问隐士陈观颐。[12]信宿:连宿两夜。[13]维舟江干:系船于江岸,干,岸边。[14]连夕:到晚上。[15]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16]御史:明代负责出外巡视的官名。[17]巡按:巡行考察。[18]堵:墙。这里形容围观的人多。[19]扳(pān):与“攀”通。[20]溲(sǒu搜)溺:小便。这句言钱饮光往御史衣服上洒尿,以当众辱之。[21]植立:毅然挺立。[22]昌言:无所忌讳地直言。[23]驺(zōu邹)从:古时达官贵人出行时前后侍从的骑卒。[24]逆案:崇祯初曾打击魏忠贤阉党,把阉党篡权定为“逆案”。[25]颠:通“癫”,精神病。[26]几社:明末江南一批讲求气节的士大夫继东林党之后成立的文社,为首者为陈子龙、夏允彝等,以诗文指斥时弊。明亡后,许多成员成为抗清志士。复社:明末张溥、张采等合并几社等江南文社组成,清初被取缔。[27]比(bì必)郡:比邻的郡县。[28]宣城:即今安徽省宣城县。沈眉生:沈寿民字眉生,宣城人,明末诸生,与杨维斗、刘伯宗。沈昆铜、吴应箕称为“复社五秀才”。明亡后,隐居讲学以终。[29]池阳:池州,即今安微省贵池县。吴次尾: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明末文学家,复社中坚之一。清兵破南京后,曾参加抗清军事活动,后被捕不屈死。著有《楼山堂集》等。[30]涂山:见前《左忠毅公逸事》注。密之、职之:方密之、方职之,俱桐城人,均为方苞同宗。[31]陈卧子:陈子龙字卧子,早大樽,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明末文学家,为几社发起人之一。清兵破南京后,参与组织抗清军事斗争,后被捕,乘隙投水死。能诗词,曾被誉为明诗殿军。著有《陈忠裕公全集》。夏彝仲:夏允彝字彝仲,松江华亭人,祟帧进土,几社发起人之一,南京陷落后投水而死。[32]接武:足迹相连,意为继承前人事业。武,足迹。东林:东林党,晚明以江南士大大为主组成的政治集团,为首者为顾宪成、高攀龙、杨涟、左光斗、周顺昌等,主张广开言路,改革政治。天启时,宦官魏忠贤专权,东林党人遭到残酷迫害,左光斗、同顺昌等遭杀害,但东林党人始终正气凛然,未曾妥协。[33]经济:经世济民,治理国家。[34]归自闽中:钱澄之参与南明隆武、永历政权的抗清斗争,奔走于福建、广东等地。斗争失败后,回到桐城隐居。[35]杜足:断绝足迹,意为隐居田间,不与外界来往.[36]“课耕”句:教授学生以维持生活。[37]所及见:所能见到的。[38]黄冈,今湖北省黄冈县。二杜公:杜濬字于皇,号茶村,其弟杜岕,字苍略,号些山,湖北黄冈人,均为诸生,与方苞祖父为挚友。杜濬为清初诗人,明亡后寓居江宁,家贫,有人欲代请免征“房号银”(房税),国耻居官绅之列,坚决拒绝,并致书劝友勿出仕清延作“两截人”,故二杜均以气节而闻名。[39]勖(xù绪):勉励。[40]取衷:取法,就正。[41]潜德隐行:未加宣扬,人所不知的德行。[42]兄子道希:方苞胞兄方舟之子方道希。[43]镌(juān捐):刻。[44]碣(jié洁):墓碑。这里作动词用,意为立碑。[45]望:阴历每月十五日称“望日”。



  方苞与戴名世所以能成为挚友,不但由于文学上的同好,也有共同的民族意识的基础。方氏少时,其父就常对他讲“诸前辈志节之盛”,几社、复社诸人的抗清大节,对他不无影响。此文为抗请志士钱澄之立传,就寓合着民族感情。但方苞活动在抗清斗争浪潮已经低落的时代,他的民族感情本来就不如戴名世强烈,加之“《南山集》案”后,他成为惊弓之鸟,即使有民族感情,也不敢公然表露了。此文写钱澄之事迹,突出写他在明季与“逆阉余党”斗争等事,而对钱氏最为重要的参与南明政权在福建等地从事抗清斗争的事迹,却只给了含含糊糊的“及归自闽中”一句话,这恐怕就不是出于讲究剪裁取舍的“义法”的需要了。对钱澄之,方苞心中确有许多想说的话没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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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39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帖嘲(清)沈起凤

  陈小梧,家里之专诸里[1]。负才傲物[2],多所凌折[3]。一日,有人投帖[4]于门,视之,“年眷同学[5]弟某拜”也。讶其素无半面[6],何以来此?而客已金顶华服[7],闯然而入。兴趣手一拱,竟登上座。陈叩其邦族[8],客曰:“仆浙之归安人[9]也。遍觅雅流[10],未曾一睹。今闻小友[11]高才,故尔奉访[12]。”言竟[13],抵掌捋须[14],笑傲自若[15]。
  陈睨视[16]而笑曰:“嘻,异哉!世有一字不通之辈,而能知我高才,可谓咄咄怪事。”客戄然[17]曰:“仆虽不才,与汝邂逅萍踪[18],何便知我一字不通,而公然嫚骂[19]?”陈曰:“人之不通,岂在谈文数典[20]?即以君名帖论之,何曾道着一字?”客请其说,陈曰:“君虽遥遥华胄[21],而我家数代明农[22],从未挂名仕籍,‘年’之一字,于义何属?至于指称曰‘眷’,我与贵族实无一点葭莩亲[23]。则此字亦属可删。君游浙学,我隶属吴庠[24],‘同学’二字,全然附会。我年仅三十有二,而君须髩皆苍[25],自称曰‘弟’,无乃[26]太谦。适见君入来,举手一拱,即登宾位,长揖且未之有,何言‘拜’乎?试思此一行名帖中,有一字解得去否?谓君不通,确有明征[27],何曾嫚骂?”客曰:“汝真少不更事[28],此名帖之俗例耳。”陈曰:“君以俗例待我,尚欲觅雅流于在下哉。”拂袖竟入,客彷徨久之,收蓁名帖,踉跄[29]而出。
  铎曰[30]:“制贵通今[31],礼宜从俗[32],况命帖之箋[33]者乎?乃竟以此贻笑[34],始知正平先生[35],刺中字灭,怀而不投[36],大有卓识。”



  注释:
  [1]专诸里:在今苏州城内。相传为春秋时刺吴王僚的专诸的故里,故名。[2]负才傲物:依仗着才气而轻视别人。[3]凌折:欺凌侵犯。[4]帖:即名帖,犹今之名片。[5]年眷:即同年。科举时同年考中的人称同年。[6]素无半面:向来汉有半面之交,即素不相识。[7]金顶华服:戴着饰金的帽子,穿着华丽的衣服。[8]叩其邦族:询问其籍贯家世。[9]“仆浙”句:我是浙江归安县人。仆,自谦之辞。归安,县名,在今浙江吴兴县。[10]“遍觅”句:到处寻访高雅之士。觅:寻访。雅流,高雅之士。[11]小友:年长者称可敬佩的年青人为小友。[12]“故尔”句:因此前来拜访。[13]竟:完毕。[14]抵掌捋(lǚ吕)须:拍着手掌捋着胡须,是傲然自若的样子。[15]笑傲自若:谈笑自得,态度傲慢。[16]睨(nì逆)视:斜着眼睛看,表示轻蔑。[17]戄(jué觉)然:敬畏的样子。[18]邂(xiè械)逅(hòu后):不期而会。萍踪:浮萍在水中飘泊不定,因称无定的行踪为“萍踪”。这里应为萍水相逢的意思。[19]嫚骂:同“漫骂”。[20]谈华数典:即谈论文学与历史典故。[21]华胄:显贵者的后代。[22]明农:普通农民。明农,即萌农,“萌”与“氓”通。[23]葭(jiā家)莩(fū孚):本为芦苇里的薄膜,多用来比喻疏远的亲戚。[24]吴庠(xiánɡ祥):吴地县学。庠,古代学校名。[25]须髩(bín宾)皆苍:胡须和鬓发都花白了。髩,同“鬓”。苍,花白颜色。[26]无乃:岂非。[27]明征:即明证。[28]少不更事:年轻而不懂世事。不更事,缺少生活经历。[29]踉(liànɡ亮)跄(qiànɡ呛):走路跌跌撞撞的样子。[30]铎曰:《谐铎》模仿《史记》和《聊斋》的体例,每篇之后,均有“铎曰”,说明作意和对故事的评价。[31]制贵通今:一切制度法规贵在适应今天的现实情况。[32]礼宜从俗:礼仪应服从当地的风俗。[33]命帖之箋:写名片用的箋纸,这里指名片。[34]贻笑:让人耻笑。[35]正平先生:东汉人祢衡,字正平,少有才辩,气尚刚傲,曹操召为鼓史,怒而骂之,后被黄祖所杀。[36]“刺中”二句:名片上的字迹都磨光了,还是不愿意轻意给人。刺,名帖。



  沈起凤(1741—?),字桐威,号[上艹下宾]渔,江苏吴县人。乾隆三十三年举人,酷爱音律,编有传奇剧本三十余种,为当时著名的戏曲家之一。
  本篇选自沈起凤《谐铎》。铎,本为金口木舌之铃,上古传布政令时,用以警众的工具。本书取名《谐铎》,含有“寓庄于谐,借以劝惩”的意思。书中的内容,多取材于现实,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文字恣肆流畅,每事之后,附以评论,表明写作用意,对读者理解文意,有一定参考价值。
  客人的一张名片和几个求见动作,从“礼宜从俗”的角度来看,本来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却招来了负才自傲的陈小梧的百般奚落,最后,他置来客于不顾,“拂袖竟入”。作者在具体描写中,生动地刻划了一个负才傲物,盛气凌人的知识分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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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先生神道表(清)全祖望

  顾氏世为江东四姓之一,五代时由吴郡徒徐州(1),南宋时迁海门(2),已而复归于吴,遂为昆山县(3)之花浦村人。其达者,始自明正德(4)间曰工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司佥事溱,及刑科给事中济。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赞善绍芳及国子生绍芾,赞善生官荫生同应,同应之仲子曰绛,即先生也。绍芾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节,以先生为之后。
  先生字曰宁人,乙酉(5)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蒋山佣,学者称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其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之。最与里中归庄(6)相善,共游复社(7)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自崇祯己卯(8)后,历览《二十一史》(9),十三朝《实录》(10)、天下图经(11)、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帝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曰《天下郡国利病书》(12);然犹未敢自信,其后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13),则考索利病这馀,合图经而成者。予观宋乾、淳(14)诸老,以经世自命者,莫如薛艮斋(15),而王道夫、倪石林(16)继之,叶水心(17)尤精精悍,然当南北 分裂,闻而得之者多于见,若陈同甫(18)则皆欺人无实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学(19)皆未甚粹,未才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又一禀于王道而不少参以功利之说者也。最精韵学,能据遗经以珔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复三代以来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学之变。其自吴才老(20)而下,廓如也,则有曰《音学五书》(21)。性喜金石之文(22),到处即搜访,谓其在汉唐以前者,足与古经相参考,唐以后者,亦足与诸史相证明,盖自欧、赵、洪、王(23)后,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则有曰《金石文字记》(24)。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25)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26)也。故其本朱子(27)之说,参之以慈溪黄东发《日抄》(28),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浦、象山者甚峻(29),于同时诸公,虽以苦节推百泉、二曲(30)以经世之学推梨洲(31),而论学则不合,其书曰《天下指南》(32)。或疑其言太过,是固非吾辈所敢遽定,然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民。而《日知录》三十卷(33),尤为先生终身精诣之书,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盖先生书尚多,予不悉详,但详其平生学业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34)王氏之守节也,养先生于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尝断指以辽君姑(35)之疾。崇祯九年,直指王一鹗请旌于朝(36),报可。乙酉之夏,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谓先生曰:“我虽妇人哉,然受国恩(38),果有大故,我则死之。”于是先生方应昆山令杨永言(38)之辟,与嘉定诸生吴其沆(39)及归庄共起兵,奉故郧扶王永祚(40),以从夏文忠公(41)于吴,江东授公兵部司务(42)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与庄幸得脱,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遗言后人莫事二姓。次年闽中(43)使至,以职方郎(44)召,欲与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45),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几豫吴胜兆之祸(46),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
  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47)浮华之习。尝言:“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48),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流(49),日无宁晷。庚寅(50),有怨家欲陷之,乃变衣冠作商贾,游京口(51),又游禾中(52)。次年,之旧都拜谒孝陵(53),癸已(54)再谒,是冬又谒而图焉。次年,遂侨居神烈山下(55),遍游沿江一带,以观旧都畿辅(56)之胜。顾氏有三蕊仆曰陆恩,见先生日出游,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57),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色刀,乃欲告先生通海(58),先生亟往禽之,数其罪,湛之水。仆婿复投里豪,以千金贿太守,求杀死先生,不系讼曹,而即系之奴之家,危甚。狱日急,有为先生求救于[][](59)者,[][]欲先生自称门下而后许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俱失[][]之援,乃私自书一刺以与之,先生闻之,急索刺还,不得,列揭于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宁人之卞也!“曲周路舍人泽溥(61)者,故相文贞公振飞了也。侨居洞庭之东山(62),识兵备使者,乃为诉之,始得移讯松江(63)而事解。于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谒孝陵始东行,垦田于章丘这长白山下(64)以自给。戊戌(65),遍游北都诸畿甸(66),直抵山海关(67)外,以观大东(68)。归至昌平(69),拜谒长陵(66)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游直至会稽(71)。次年,复北谒思陵(72)。由太原、大同以入关中(73),直至榆林(74)。是年,浙中史祸(75)作,先生之故人吴、潘二子(76)死之,先生又幸而脱。甲辰(77),四谒思陵。事毕,垦田于雁门(78)之北,五台(79)之东。初先生之居东也,以其地湿,不欲久留,每言马伏波(80)田畴,皆从塞上立业,欲居代北(81)。尝曰:”使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经营创始,使门人辈司之,而身出游。丁未(82)之淮上。次年自东入京师。莱之黄氏,月奴告其主所作诗者(83),多株连,自以为得,乃以吴人陈济生所辑《忠义录》(84),指为先生所作,首(85)之,书中有名者三百馀人。先生在京闻之,驰赴山东自请勘(86),讼系半年,富平李因笃(87)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历下(88)解之,狱始白。复入京师,五谒思陵。自是还往河北诸边塞者几十年。丁巳(89),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90)。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耿未下,谓“秦人(91)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征君山史筑斋延之(92)。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育诸经注疏,偶有遗忘,旵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方大学士孝感熊公(93)之自任史事也,以书招先生为助,答曰:“愿以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孝感惧而止。戊午(94)大科,诏下,诸公争欲致之,先生豫令诸门人这在京者辞曰:“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公又欲行荐之,贻书叶学士訒庵(95),请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张,之死靡慝(96),其心岂欲见知于人?若曰盍亦令人强委禽(97)焉,而力拒之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98),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99),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 这文不作,岂不诚山头号(100)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请君关学(101)之馀也。横渠、蓝田(102)之都,以社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允之以礼,而刘康公(103)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运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佐料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都不肃,方将赋《茅鸱》(104)之不暇,何问其馀!寻以己未(105)出关,观伊洛(106),历嵩少(107),曰:“五岳(108)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复还华下。先生即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反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乾兄弟(109),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虽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110),恐近伯鸾这灶(111);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112),未见君子(113),徘徊渭川(114),以毕馀年足矣。”
  庚申(115),其安人卒于昆山,寄诗挽之而已。次年,卒于华阴,无子,徐尚书为立从孙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门人奉动脉瘤归葬昆山之千墩。高弟吴江潘耒(116)收其遗书,序而行之,又别辑《亭林诗诗文集》十卷,而《日知录》最盛传。历年渐远,读先生之书者虽多,而能言其大节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为立传者,以先生为长洲人,可哂也。徐尚书之冢孙涵持节粤中,数千里贻书,以表见属,予沉吟久之。及读五高士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而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已甚,安得掉首故乡,甘于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铭曰:先生兀兀(117),佐王之学。云雷经纶(118),以屯(119)被缚。渺然高风,廖天一鹤。重泉拜母,庶无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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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41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注释:
  (1)吴郡:古郡名,治所在今江苏苏州,徐州:今属江苏。(2)海门:今属江苏,在长江口北岸,顾炎武《顾氏谱系考》云:“宋南渡时,讳庆者自滁徙海门县之姚刘沙(自注:今崇明县)。”(3)昆山市:今属江苏。(4)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1506—1521)。(5)乙酉:清顺治二年(1645)。(6)归庄(1613—1673):明末清初文学家,一名祚明,字尔礼,又字玄恭,号恒轩,昆山人。归有光的曾孙。为明末复社成员,曾参加抗清斗争。善书画,工文辞,有《归庄集》。(7)复社:明末由江南地区士大夫知识分子所组成的政治集团,主张改良政治,拯救明朝。清兵南下时,部分成员曾参加抗清斗争。清顺治九年(1652)被清政府取缔。(8)崇祯己卯:崇祯十二年(1639)。(9)《二十一史》:明嘉靖时校刻的史书,在宋人《十七史》之外,加宋、辽、、金、元四史。(10)实录:编年史的一种体裁,专记某一皇帝统治时期的大事。(11)图经:文字外附有图画的书籍,此指附有地图的地理志。(12)《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详细记录了各地疆域、形胜、水利、兵防、物产、赋税等资料。(13)《肇域志》:现存传钞本,不分卷,着重记述各地地理形势和山川要塞,附有地图。(14)乾、淳:宋孝宗赵㫪年号乾道(1165—1173)和淳熙(1174—1189)。(15)薛艮庆:薛季宣(1134—1173),字士龙,号艮斋,南宋哲学家。治学讲求事功,反对空谈性命,为“永嘉学派”先声。(16)王道夫:王自中(1134—1199),字道甫,学者称厚轩先生。倪石林:名朴,字文卿,学者称石陵先生。(17)叶水心:叶适(1150—1223),字正刚,学者称水心先生,南宋哲学家。主张功利之学,反对朱熹的性理之学,是南宋“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18)陈同甫:陈亮(1143—1194),字同甫,学者称龙川先生,南宋思想家,治学注重事功,反对空谈义理。(19)永嘉永康之学:南宋永嘉学派,创于吕祖谦,其代表人物薛季宣、陈傅良、叶适、均为永嘉(今浙江温州)人,故名,南宋永康学派,又名浙学,为永康(今属浙江)人陈亮所创立,故名。(20)吴才老:吴棫(约1100—1154),字才老,宋代学者。著有《韵补》五卷,分古韵为九部,并提出古韵通转这说,为后来研究古韵的垂危驱。(21)《音学五书》:三十八卷,包括《古音表》二卷,《易音》三卷,《诗本音》十卷,《唐韵正》二十卷,《音论》三卷。(22)金石之文:指古代在钟鼎碑碣上刻的文字。(23)欧、赵、洪、王:欧阳修著有《集古录跋尾》,赵明诚著有《金石录》,洪适著有《隶释》、《隶续》,王俅蔷薇 有《啸堂集古录》,都是研究金石之文的著作。(24)《金石文字记》:六卷,所录汉以来碑刻凡三百余种。(25)理学:指宋代儒家哲学思想,也称性理学、道学,多附会经义而说天人性命之理。(26)禅学:指佛教禅宗教理,重在人心自悟。(27)朱子: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翁,婺源(今属江西)人宋代著名理学家。(28)黄东发:黄震(1213—1280),字东发,慈溪(今属浙江)人,南宋学者,著有《黄氏日钞》九十五卷。(29)上蔡:指谢良佐(1050—1103),程门弟子,上蔡(今属河南)人,学者称上蔡先生,横浦:指张九成(1092—1159),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代学者,著有《横浦集》故称,象山:指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象山翁,金溪(今属江西)人学者称象山先生,南宋哲学家。(30)百泉:即孙奇逢(约1584—约1675),字启泰,号钟元,容城(今属河北)人,学者称夏峰先生,明清这际儒学名士,与李颙、黄宗羲齐名,并称“清代三大儒”。二曲:即李颙(1627—1705),字中孚,号二曲。周至(今属陕西)人,学者称二曲先生,清初理学家。(31)梨洲:即黄宗羲(1609—1695),字太冲,号南雷,余姚(今浙江)人,学者称梨洲先生。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朴学大师。(32)《下学指南》:一卷,主张通经致用。(33)《日知录》:三十二卷,为顾炎武“稽古所得”,随时札记“的意在经世致用的著作,内容广泛,考证精祥。(34)太安人:是明清时代给朝廷命官之母或祖母的封号,此指顾炎武的之母。(35)君姑:丈夫的母亲。(36)直指:朝廷使者。旌:表彰。(37)国恩:指上文请旌于朝事。(38)杨永言:字岑立,昆明人,任昆山知县。清兵至,与顾炎武、归庄、吴其沆等拒守,事败为僧。(39)嘉定:今属上海市。吴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居昆山。顺治二年七月初六日,清兵攻陷昆山城,他抗敌守城,不屈而死。(40)郧:郧阳,在今湖北。王永祚:曾为明郧阳巡抚、都御史,李自成入襄阳,分攻属邑,他遁走。归昆山,领导抗清义军。约同各路分攻苏州、南京、杭州及沿海各地,但因攻苏州军先溃,牵动全局民而失败。(41)夏文忠公:夏允彝。(42)江东:指南明福王(朱由崧)政权,后部司务:明代中央政权各部均置司务厅司务,主省署抄目,出纳文书。(43)闽中:指南明唐王(朱聿键)政权。(44)职方郎:为兵部属官。(45)推官:为各府属官,专管一府弄狱。咸正:姓顾,字端木,号觙庵,昆山人,大学士顾鼎臣曾孙。为延安府推官。丙戌(顺治三年)四月,自关中归,闻唐王立于闽,草密匝匝疏,附寄舟山黄斌卿,托共转达,为逻卒所获,以告清吴淞提督吴胜兆,吴秘不发。丁亥四月,吴密谋反清,事泄失败,密疏遂发,逮至金陵,为洪承畴所杀。(46)吴胜兆:本明将,后降清,为吴淞提督,密度反清,事败被捕,死天狱中。(47)裙屐:裙是下裳,屐是木鞋,六朝贵游子弟的衣着,这里指不懂政务只知逸乐的贵族子弟。(48)行伪而坚:行为虚伪而且固执。《荀子•宥坐》载孔子诛少正卯列举五大罪状,其中两条是“行僻而坚,言伪而辩。”(49)焦原:枯焦的大地。毒浪:比喻遭蹂躏。(50)庚寅:清顺治七年(1650)。(51)京口:今江苏镇江。(52)禾中:即“嘉禾,今浙江嘉兴。(53)旧都:指南京。孝陵:明太祖朱元璋陵墓。(54)癸巳:清顺治十年(1653)。(55)神烈山:明孝陵所在之山,即南京紫金山。《明史•礼志十四》:“嘉靖十年,名孝陵曰神烈山。“(56)畿辅:京城地区,这里指南京。(57)丁酉:清顺治十四年(1657)。(58)通海:指与沿海一带郑成功反清义军有联系。(59)[][]:此人为钱谦益。(60)卞:急躁。(61)曲周:在今河北。路舍人泽溥,路振飞长子,会中书舍人。唐王朱聿键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拜路振飞为太子太保,吏部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明代大学士宰相这职,因称“故相”。(62)洞庭:山名,在江苏太湖中,有东、西二山,东山主峰为莫厘峰。(63)松江:今属上海市。(64)章丘:今属山东。长白山:据《济南府志》,又名会仙山,山中云气长白,跨连四县之界,在章丘东北。按王蘧常《顾亭林诗集汇注》附《诗谱》,列垦田事于康熙四年(1605),云:“置田舍于章丘大桑家庄。先是,章丘人谢世泰负先生资,至是以田产偿焉。”可备参考。(65)戊戌:清顺治十五年(1658)。(66)北都:指北京。畿甸:京城地区。(67)山海关:今属河北。(68)大东:指极东之地。(69)昌平:今属北京市。(70)长陵:明成祖(朱棣)的陵墓。昌平有明代皇帝陵墓十三座,称十三陵。(71)会稽:今浙江始兴。(72)思陵:明思宗(朱由检)的陵墓。(73)太原、大同:均属今山西。关中:古代称函谷关以西、散关以东、武关以萧关以南为关中,相当于今陕西。(74)榆林:今属陕西。(75)浙中史祸:浙江乌程人庄廷鑨刊刻明史,书中流露了思明反清情绪,康熙二年(1663)清政府下令将其族人、作序人、参校者、卖书者、买书者、地方官七十余人全部诛杀。(76)吴潘二子:指吴炎、潘柽章。(77)甲辰:沮康熙三年(1664)。(78)雁门在今山西代县北。(79)五台:在今山西。(80)马伏波:马援(前14—后49),东汉人,封伏波将军。(81)代北:代州以北,今山西北部一带。(82)丁未:清康熙六年(1667)。(83)莱:莱州,治所在今山东掖县。黄代有奴告其主所作诗者:顾炎武佚文《与人书》:“姜元衡者,莱州即墨县故兵部尚书黄公家仆黄宽之孙,黄瓒之子,本名黄元衡,揭告其主原任锦衣卫都指挥使黄培,见任浦江县黄坦、见任凤阳府推官黄贞麟等一十四人逆诗一案,于(康熙)五年六月奉旨发督抚亲审。”(84)陈济生所辑《忠义录》:顾炎武《与人书》:“姜元衡揭告其主黄培、黄坦、黄贞麟等一十四人逆诗一案,事历三载,初无干涉。忽于今正月三十日抚院审时禀称:有《忠节录》即《启祯集》一书,陈济生所作,系昆山顾宁人到黄家搜辑发刻者。咨行原籍逮证。”陈济生,字皇士,长洲(今江苏苏州市)人,官至太仆寺丞,辑有《启祯诗选》(即《天启崇祯两朝遗诗》),收入三百零七人,其凡例说:“是选以人为重,人以节义为主。”(85)首:告发。(86)勘:审问。(87)李因笃:字天生,又字子德,富平(今属陕西)人,明庠生,清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授检讨。深于经学,著《诗说》,顾炎武称之曰:“毛,郑有嗣音矣。”(88)历下:今山东济南市。(89)丁巳:清康熙十六年(1677)。(90)华阴:在今陕西。(91)秦人:指关中一带的人,关中为古秦地。(92)王山史:王弘撰,字无异,一字山史,明诸生。清康熙十七年,以博学鸿词征,不赴。顾亭林尝寓居其家。(93)大学士:为内阁长官,起草诏令,批答奏章,实掌宰相之权。孝感:今属湖北。熊公:熊刚履(1635—1709),清朝大臣,理学家。(94)戊午:清康熙十七年(1678)。(95)讱庵:叶方蔼,字子吉,号讱庵,昆山人。康熙十七年充《明史》总裁。(96)之死靡慝(特有拼音):至死不改变。语出《诗经•鄘风•柏舟》。(97)委禽:下聘礼。(98)东林:东林党,明万历年间由江南士大夫组成的政治集团。东林党人议论朝政,主张改革,遭到在翰权贵的嫉恨,多人受打击迫害。(99)韩文公:韩愈。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100)山斗:泰山北斗,喻因德高望重或成就卓越而为大众所敬仰的人。(101)关学:北宋唯物主义思想家张载所创理学学派。因张载长期在陕西省关中地区讲学,名。(102)横渠:指张载。张载家居横渠(今属陕西眉县)。蓝田:指吕大临为蓝田(今属陕西)人,初学于张载,后从程颐等游,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程门四先生”。(103)刘康公:即王季子,春秋时周王朝卿士。以下引语见《左传•成公十三年》。(104)《茅鸱》:古逸诗篇名,内容讽刺不敬。据《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年》载,鲁国叔孙穆子用这首诗来讽刺齐国庆封不敬和不知礼。(105)己未:清康熙十八年(1679)。(106)伊河,河河,均在今河南。(107)嵩少:少室山,均在今河南。(108)五岳:中国五大名山的总称,即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会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109)徐尚书乾学兄弟:指徐乾学、徐元文,顾炎武外甥。(110)思归尼父之辕:想让孔子的车驾回来,尼父、指孔子。(111)伯鸾之灶:东汉梁鸿(伯鸾)少孤独钦,邻人先炊,让他就热灶都煮食,他婉言谢绝。见《东观汉记》。(112)犹吾大夫:春秋时代,齐国崔杼杀了国君齐庄公,陈文子避难来到别的国家,所看到的执政者都和崔杼一样,说“犹吾大夫崔子也”。语出《论语•公冶长》。(113)未见君子:语出《诗•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115)庚申:清康熙十九年(1680)。(116)高弟:高足弟子。潘耒(1646—1708):字次耕,又字稼堂,吴江(今属江苏)人,清代学者。(117)兀(wù务):用心勤苦的样子。(118)云雷经纶:比喻贤才善于闯红灯用恩泽与刑与刑罚来治理国家。语出《易•屯》:“雷,屯,君子以经纶。”但与原意稍有不同。(119)屯(有拼音谆):六十四卦之一,有艰难,艰险的意思。《易•屯》:“屯,刚柔始交而难生。”。


  神道表这种文体,主要用来记载死者事迹,并刻在死者墓道(神道)前的石碑上。古来神道表、墓表、墓表、墓碑文,多为应酬。“谀墓”之作,但全祖望这篇《亭林先生神道表》却中一篇有血有肉的文字,简要而又鲜明地记述了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和朴学大师顾炎武的一生,讴歌了他崇高的民族气节,表彰了节经世致用与孜孜不倦的治学精神,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对他深厚的崇敬之情,是一篇十分优秀的人物传记。
  全文可分为六段。
  第一段顾炎武籍贯、先世。文章首先交代顾氏为江东世族,明正德以来先祖多人仁明,表明这样的家庭正是培植他的民族意识的良好土壤。
  第二段正面铺开,从顾氏的名、字、号,说到他的志趣、学术。“少落落有大志”是一篇之目,顾炎武的一生是为实现他的报国之志而劳苦奔波的一生,也是壮志难酬,赍志以殁的悲剧的一生。复社是一个具有鲜明扶明意识的政治团体,文中于青年时代只提到与归庄同游复社,点明了顾炎武的政治倾向。接着记顾炎武的为学及著作。“尤留心经世之学”一语,首先揭出“经世”二字,经摄本段,同时也概括了朴学大量顾炎武毕生治学的主要精神,说明顾氏为学,重视的是治理国家社会的学问,而不是虚浮不实,空六部书,所作评价都极精当。第一部《天下郡国利病书》,强调其中所录均为“关于民生之利害者”,并“务质之今日所可行”。第二部《肇域志》,是在“考利病之馀,合图经而成。”第三部分《下学指南》提出经学即理学,而离开经学的所谓“理学”只不过是“禅学”,表现了顾炎武殚毕生精力所写成,全书包含了作者所有的“经史这粹言”。在介绍这六部书时,除突出顾炎武的“经世”目的外,还强调了他的“勤”,如“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强调了他的“精”,说他“最精韵学”,对金石之文“未有若先生之精者”,《日知录》“尤为先生终身精诣之书”。同时通过精当的比较,强调了这些著作在学术的价值和地位。
  第三段,记明清之际事。文章先从太安人王氏着笔,从她的孝写到她的忠,“遗言后人莫事二姓”,表现了她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而对顾炎武,只记他在清兵南下时的出处进退,十分简约。通过对太安人的记述,含蓄而有力地衬托了顾炎武的高尚气节与抗清意识。
  第四段,写顾炎武在明亡之后,为图恢复或避狱祸,遍游大江南北、关河内外,六谒孝陵复六谒思陵,最后定居华阴。“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浪,日无宁临晷”,写出了时局的艰难、人民的憔悴和怀念故国的哀痛;怨家陷害,诗狱牵连,使他的人生旅途充满艰险;多次谒陵,几处垦田经营,又表明了他复明之志耿耿不灭;出游时常“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并常发书“对勘”,则表现了他治学的勤奋和踏实。这段写他出游,时间跨度几十年,空间距离数千里,但记述井井有条,来去分明,中间插记他的言语,都是画龙点睛之处,展示了顾炎武的内心世界,使他的形象更加血肉丰满。
  第五段,记顾炎武的辞聘和拒荐。首先是三次放弃举荐为字的机会,不嵊位,不求名。“从一而终”的自白,表明了他心存明室,不事二姓;一死谢之的决心,则反映了他意志的坚强。对于讲学求文的请求他也一概加拒,一则亲戚接济的辞谢,也都体现了他通经致用而不“以聚徒立帜为心”的高尚人格,为学精神以及耿介绝俗、自主自立的鲜明个性。
  第六段,顾炎武之死及后事安排,其中着重写作者是遵嘱作表,从而引出王不庵之言,借以作出对顾炎武一生的总论。“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这志于天下”,“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已甚”,评论非常精当。时人确有视顾炎武为“多闻博迷”的大学问家,但这机关报看法产东全面甚至未抓住主要的方面顾炎武更为可贵的是他的拳拳爱国之心和崇高的民族气节,这才是他的真面貌、真精神。最后的铭文谓期期艾艾王佐之才,但未能施展,一生遭遇艰难,流露出作者无限的惋惜和沉痛之情。
  全祖望生当康乾盛世,却要著文表彰明清之际富有崇高民族气节的抗清复明的英杰,下笔殊非易事。但作者却处理得非常恰当。“少落落有大志”,“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既抱故国之戚”,“志在四方”,“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等句,反复交代了顾炎武的政治态度。文章行文委婉含蓄,虽未涉一“清”字,但意思是清楚明白的。
  顾炎武既是富有民族意识的节义之士,又是大学问家。文章对这两方面的记述描写,构成了两条线索,分别展开又互相交错。第二段记他的学问与著述,而以“尤留心经世之学”笼罩之;第四段记仓皇出游与谒陵,又以“载书自随”并常发书“对勘”作结;第五段写辞聘拒荐,中间却又穿插畅论为学。这些地方,两条线索都交织得很好。
  文章语言可用“简洁”二字概括,干净利索,不枝不蔓,记事为主,兼有记言,人物语言均出现在关键之处,将人物观点或心态揭出,使叙事文字大大增辉。此外,文章用词像是信手拈来,行文流畅而无刻凿痕迹,于朴实处显示出一往深情,有很强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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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蔽(清)方苞

  誉乎己[1],则以为喜,毁乎己[2],则以为怒者,心术之公患也[3];同乎己,则以为是,异乎己,则以为非者,学术之公患也。君子则不然。誉乎己,则惧焉:惧无其实而掠美也[4];毁乎己,则幸焉:幸吾得知而改之也,同乎己,则疑焉:疑有所蔽而因是以自坚也[5];异乎己,则思焉:去其所私以观异术[6],然后与道大适也[7]。
  盖称吾之善者,或谀佞之虚言也[8];非然,则彼未尝知吾之深也。吾行之所由,吾心之所安,吾自知之而已。若攻吾之恶,则不当者鲜矣[9],虽与吾有憎怨,吾无其十或实有四三焉[10]。与吾言如响[11],必中无定识者也[12];非然,则所见之偶同也。若辨吾之惑,则不当者鲜矣。理之至者,必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然好独而不厌乎人心[13],则其为偏惑也审矣[14]。
  吾友刘君古塘[15],行直而清。其为学常自信而不疑,心所不可[16],虽古人之说不苟为同也[17],而好人之同乎己。夫古人之说,不能强吾以苟同,而欲人之同乎己,非心术之蔽乎?知君者,犹以为自信之过也;不知者,将以为有争气也[18]。君与吾离群而素居久矣[19],会有所闻[20],书以质之。


  注释:
  [1]誉:称赞。乎:于。[2]毁:指责,批评。[3]心术:治心之术。[4]掠美:掠取别人之美名或成就以为己有。[5]“疑有”句:意谓别人赞同自己,应该有所怀疑,怀疑是否自己有什么见不到的地方,而因别人的赞同又更加坚持自己的谬见。蔽:蒙蔽,迷惑。[6]私:一己之见。异术:与自己的观点不相同的学术观点。[7]道:这里指儒家的思想体系。[8]谀佞:阿谀谄媚。[9]当(去声):恰当,中肯。鲜(xiǎn显):少。[10]“吾无”句:谓跟我有憎怨的人批评我的毛病,即使我不会有十分,也会有十之四三的。[11]与吾言如响:意为他人的话象我说话的回声一样,我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响,回响,回声。[12]无定识:无一定见解,人云亦云。[13]“然好独”:谓坚持一己之见而不问是否合于人心。厌(yā压),适合。[14]审:清楚、明白。[15]刘古塘:刘捷,字古塘,怀宁(今安徽省怀宁县)人,方苞挚友。[16]不可:不赞成。[17]不苟为同:不无原则地随意赞同。[18]争气:争强好胜之气。[19]离群而索居:离开同伴而孤独地生活。《礼记檀弓上》:“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郑玄注:“群,谓同门朋友也;索,犹散也。”[20]会:恰巧。


  所谓“通蔽”,即开通心术的蒙蔽,其立意所在,是告诉人们对于毁誉异同应有的态度。喜誉恶毁,喜同恶异,只能听赞扬,只能听与自己相同的意见,听不得批评,听不得与自己不同的意见,这就是“心术之蔽”。正确的态度,应该是闻过则喜,闻誉则忧,闻同则疑,闻异则思。方苞一生重友情,但看到朋友有缺点,也能直书相告,这种精神值得肯定。
  此文用语简洁,说理透彻,很能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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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里顾氏梅林记·(清)朱鹤龄

  同里环湖泊之秀,多故家士族。元末倪元镇、杨廉夫辈尝游憩其地[2],遗迹至今存焉。东偏有园林一区,故顾氏之居也。老梅铁干几二百株,中有高丘矗上,可十余丈。登其巅,则庞山、九里诸湖皆在指顾,风帆、沙鸟灭没烟波,邨坞、竹树历历可数。当花发时,高高下下,弥望积雪,清香闻数里外。
  居其侧者,章子两生、顾子仲容。余昔寓同里,与二子为文酒会,晨夕过从。每至春日暄妍,香风馥郁,必提壶造其地,痛饮狂歌,不烛跋不止,翩翩致足乐也。不十余年,仲容举进士,宦游去。余复徙居邑城,键户不出。萍踪离合,感慨系之,盖不过梅林者三十余年矣。
  今春避兵,栖泊兹土,因与两生至其处,则园林已数易主矣。东阡西陌皆非旧径,推老梅尚存百余株,亭亭发秀,冷艳迎人。鼻观嫣香,沁入肺腑,慨然与两生追数旧游,怳如噩梦[3]。自变故以来,风俗之古今、墟井之盛衰、友朋之生死聚散,其尚有可问者乎?当日与里中数子对案操觚[4]、飞扬跋扈之气不可遏抑,而今于何有?素发历齿[5],已亦自憎其老丑,而况后生乎?计自兹以往,或十年,或二三十年,此老梅必尚有婆娑如故者,而否与子安得西山之药,驻颜续算?然则人寿之不如草木者多矣,而犹不深省于石火电光之说[6],岂非庄生之所大哀乎?
  请与老梅约:嗣后每岁花发时,吾两人必携豚蹄,载醇酎,狂歌痛饮,追复旧欢;送皓魄于夕阳,依清棻而发咏[7];以嬉暮齿[8],以遣流光。梅花有灵,当必一笑而许我也。

  注释:
  [1]同里,地名,在今江苏吴江县城东。[2]倪元镇:倪瓒,字元镇,无锡人。[3]怳,同“恍”。仿佛。[4]操觚(gū姑):作文。觚,通“䉉”,古代写字用的木简。[5]素发历齿:头发变白,牙齿稀疏。[6]石火电光:佛家语,比喻生命的短暂。[7]清棻(fēn分):散发清香的树木。棻,香木名。[8]嬉暮齿:使晚年得到娱乐。

  本篇不是普通的游记,而是以风景作为触发媒介,抒写胸臆。作者本为明诸生,甲申国变后弃去,生平与顾炎武等相友善。历经兵火离乱、陵谷变迁,面对美丽风景,作者心情非一般赏玩者可比,沉痛的故国旧物之思尽寓其中,无限悲慨,写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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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42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桐城文录序(清)方宗诚

  桐城文学之兴,自唐曹孟徵、宋李伯时兄弟[2],以诗词翰墨,名播千载。及明三百年,科第、仕宦、名臣、循吏[3]、忠节、儒林,彪炳史志者,不可胜书。然是时风气初开,人心醇古朴茂,士之以文名者,大都尚经济,矜气节[4],穷理博物,而于文则未尽雅驯[5],以复于古。郁之久,积之厚,斯发之畅。逮于我朝,人文遂为海内宗,理势然也。盖自方望溪侍郎、刘海峰学博、姚惜抱郎中三先生相继挺出,论者以为侍郎以学胜,学博以才胜,郎中以识胜,如太华三峰[6],矗立云表。虽造就面目各自不同,而皆足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与明归熙甫相仲伯。乌呼!盛哉!然余又尝总观桐城先辈文,三先生外,其前后及同时者,无虑五六十家。虽不足尽登作者之堂,而其各有所得,堪以名家者复数人。其余或长经术,或优政事,或论学论文,记忠记孝,亦足以广见闻,备掌故[7]。
  今夫言天文者,以日月为明,而恒星之熹微,亦未能或遗也;言地文者,以海岳为大,而泉石之幽窈,亦未能或略也;今世之言人文者[8],以唐宋八家、明归熙甫为斗极矣[9],而李翱、皇甫湜、孙樵、晁无咎、唐顺之、茅坤之撰著[10],亦未尝不流布于后世也。然而,文胜则质表,巨帙重编,而于事理无关切要,徒乱学者之耳目,纷后人之心志,则又不可不精别慎择,以定其指归。
  曩者,康熙间何存斋、李介须辑《龙眠古文》数十卷[11],大抵多明人之文也。咸丰壬子春[12],余与友人戴存庄论吾桐之文,以我朝为盛。然物胜则必反其本,然后可以久而不敝。天地之气运,流行不能自己,畜久则必盛,盛久则必靡,亦理之势然也。去其靡以救其弊,岂非乡后进者之责与?因相与取诸先辈文,精选得数卷,大约以有关于义理、经济、事实、考证者为主,而皆必归于雅驯。其空文无理论,或虽有事理则文鄙倍者[13],不录。按时代以分卷次,其大家或数卷至十余卷,其足名一家者,或数卷至一卷,而杂家则数人一卷以附之。
  自城陷后[14],藏书之家,多被焚掠,心所知者,尚有数人,无可访问。存庄又被贼祸,客处怀远。自伤孤陋,无同力者,深恐此书中废,使数百年文献无征,则亦古之网罗放失保残守缺者之罪人也。避地鲁谼[15],友人方宗屏为访得数人文补入之;今年授经东乡[16],萧生敬孚又为访得数家集,皆为补选,于是遗逸者盖鲜矣。
  夫学问之道。非可囿于一乡也。然而流风余韵,足以兴起后人,则惟乡先生之言行为最易人。而况当兵火之后,文字残缺,学术荒陋,使听其日就澌灭[17],而不集其成,删其谬,俾后之人有所观感而则效焉,其罪顾不重与?
  昔者,孔子编《诗》而附《鲁颂》[18],删《书》而附《费誓》[19],因《鲁史》以作《春秋》[20],其惓惓于宗国文献如此[21],是亦学者所当法也。今纂初成,将有山左之行[22],因以稿本归敬孚而属其益加搜访校订以成之,爰书其义例于左云[23]。
  咸丰八年秋八月[24],柏堂逸民方宗诚撰[25]。



  注释:
  [1]《桐城文录》:戴钧衡与方宗诚合编的一部桐城派文选,收明末清初钱澄之至清代后期戴钧衡共八十三家文,全书七十六卷,保存了桐城乡土文献。[2]曹孟徵:曹松,字孟徵,舒州(今安徽省潜山县)人,唐昭宗光化间进士,能诗。潜山与桐城为邻县,古代同属庐江郡,所以作者以曹松为桐城文学始祖。李伯时:李公麟,字伯时,舒城人,北宋画家、书法家。舒城与桐城古代也同为庐江郡。[3]循吏:旧时指遵理守法的官吏。[4]矜(jīn):注重,重视。[5]雅驯:讲究文采修辞。[6]太华:即华山,古称西岳。[7]掌故:前人事迹传说。[8]人文:泛指社会文化,此处主要指文章。[9]斗极:北斗星与北极星,有时专指北斗星。[10]李翱:字习之,唐朝散文家,曾从韩愈学古文。皇甫湜(shí):字持正,唐散文家,也曾向韩愈学古文。孙樵:字可之,唐末散文家。晁补之,字无咎,北宋散文家,受苏轼赏识,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唐顺之:字应德,人称荆川先生,明散文家,与归有光同为“唐宋派”作家。茅坤:字顺甫,号鹿门,明“唐宋派”散文家。[11]《龙眠古文》:桐城文人文集名,桐城县有龙眠山,故有此称。[12]咸丰壬子:咸丰二年(1852)。[13]鄙倍:浅陋背理。[14]城陷:指太平天国农民军1853年2月攻克桐城。[15]鲁谼(hóng):在桐城县境内。[16]东乡:在桐城县境内。[17]澌(sī)灭:毁灭净尽。[18]“孔子”句:相传《诗经》为孔子编成,“鲁颂”是《诗经》中“颂”的一部分,共四篇,内容都是歌颂鲁僖公的。孔子是鲁国人,因而特地把它编入《诗经》中。[19]《费誓》:《尚书》中关于鲁国的一篇历史文献。是周初周公旦长子伯禽封于鲁地,为进攻淮夷、徐戎的一篇出师誓词。[20]“因《鲁史》”句:相传孔子作《春秋》是以鲁史官编的《鲁史》为基础写成的。《春秋》是一部周朝史书,用鲁国史编年。[21]惓惓:同“拳拳”,用意恳切。宗国:原指同姓诸侯诸国,此处指孔子本国。[22]山左:旧指山东。因山东在太行山以东。[23]爰( yuán):于是。该文后附有“义词”,本书未录。[24]咸丰八年:1858年。[25]逸民:隐居之人。



  方宗诚(1818—1888),字存之,号柏堂,安徽桐城人,为方东树从弟。诸生(秀才)。曾任枣强(今河北枣强县)县令,创敬义书院,官至安徽学政。曾从学于方东树,从事经学研究和古文创作。著有《柏堂文集》、《柏堂经说》等。
  本文系统论述了桐城散文的发展源流,文章指出:方苞、刘大櫆、姚鼐“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强调了桐城派的文统之所在。本文论选文标准,概括了桐城派文论的基本内容,即方苞的“义法”说和姚鼐的“义理、考证、文章”三统一的观点。此外又强调了“经济”,即文章经时济世的作用。经时济世的思想,方、刘、姚的文论中已经涉及,但加以强调则是从曾国藩开始,后期桐城派作家都较重视,这是因为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的矛盾十分尖锐复杂,要求作家为现实服务。桐地派后期作家写了不少爱国忧民的文章,与“经时济世”的创作思想有重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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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43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万斯同先生传〔清〕钱大昕

  万先生斯同字季野,鄞人。高祖表,明都督同知。父泰,明崇祯丙子举人,鼎革后以经史分授诸子,各名一家。先生其少子也,生而异敏,读书过目不忘。八岁在客坐中背诵扬子《法言》,终篇不失一字。年十四五取家所藏书遍读之,皆得其大意。余姚黄太冲寓甬上,先生与兄斯大皆师事之,得闻蕺山刘氏之学,以慎独为主、以圣贤为必可及。是时甬上有五经会,先生年最少,遇有疑义,辄片言析之。束发未尝为时文,专意古学,博通诸史,尤熟于明代掌故,自洪武至天启实录皆能闇诵。尚书徐公乾学闻其名招致之,其撰《读礼通考》,先生予参定焉。
  会诏修《明史》,大学士徐公元文为总裁,欲荐入史局,先生力辞,乃延主其家,以刊修委之。元文罢,继之者大学士张公玉书、陈公廷敬、尚书王公鸿绪,皆延请先生有加礼。先生素以明史自任,又病唐以后设局分修之失,尝曰:“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才虽不逮,犹未至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继而知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辞史局而就馆总裁所者,唯恐众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乱贤奸之迹暗昧而不明耳。”又曰:“史之难言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传不显。李翱、曾巩所讥魏晋以后,贤奸事迹暗昧而不明,由无迁、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吾少馆于某氏,其家有列朝实录,吾读而详识之。长游四方,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网罗参伍,而要以实录为指归。盖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则其人之本末十得其八九矣。然言之发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详者,吾以它书证之,它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谓具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鲜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而吾所述将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
  建文一朝无实录,野史因有逊国出亡之说,后人多信之,先生直断之曰:“紫禁城无水关,无可出之理,鬼门亦无其地。《成祖实录》称:‘建文阖宫自焚,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还白上。’所谓中使者,乃成祖之内监也,安肯以后尸诳其主?而清宫之日,中涓嫔御为建文所属意者逐一毒考,苟无自焚实据,岂肯不行大索之令耶?且建文登极二三年,削夺亲藩,曾无宽假,以至燕王称兵犯阙,逼迫自殒。即使出亡,亦是势穷力尽,谓之逊国可乎?”由是建文之书法遂定。
  在都门十余年,士大夫就问无虚日,每月两三会,听讲者常数十人。于前史体例贯穿精熟,指陈得失,皆中肯綮,刘知几、郑樵诸人不能及也。马、班史皆有表,而《后汉》、《三国》以下无之,刘知几谓“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先生则曰:“史之有表,所以通纪传之穷,有其人已入纪传而表之者,有未入纪传而牵连以表之者,表立而后纪传之文可省,故表不可废。读史而不读表,非深于史者也。”
  康熙壬午四月卒,年六十,所著《历代史表》六十卷、《纪元汇考》四卷、《庙制图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经考》二卷,皆刊行。又有《周正汇考》八卷、《历代宰辅汇考》八卷、《宋季忠义录》十六卷、《六陵遗事》一卷、《庚申君遗事》一卷、《群书疑辨》十二卷、《书学汇编》二十二卷、《崑崙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园诗文集》二十卷,予皆未见也。乾隆初,大学士张公廷玉等奉诏刊定《明史》,以王公鸿绪史稿为本而增损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潜研堂文集》



  译文:
  万斯同先生字季野,是鄞县人。他的高祖万表,是明朝的都督同知;父亲万泰,是明朝崇祯九年的举人,清朝代明以后他把经史之学分别传授给几个儿子,让他们各自专攻一门。万斯同先生是万泰的小儿子,生下来就异常聪敏,读书过目不忘。八岁时曾当客人的面背诵扬雄的《法言》,全篇不差一字。十四五岁时把家里的藏书全都拿来阅读,都能领会其中的主要意思。余姚黄宗羲先生住在宁波,万斯同先生与哥哥万斯大都拜他为老师,学到蕺山刘宗周先生的学说,就是以“慎独”为主,认为圣人贤人的道德学问是能赶得上的。当时宁波有个五经会,其中万斯同先生年龄最小,但每遇到讨论中有疑难的地方,他总是几句话就能把疑难分析明白。他青少年时没有作过八股文,专心学习经史诗赋,通晓历代史书,对明代的制度人物尤其精通,从洪武朝到天启朝的实录都十分熟悉。尚书徐乾学听到他的名声,把他请到自己身边。徐乾学撰写《读礼通考》,万斯同先生协助参加定稿。
  正逢诏令修撰《明史》,大学士徐元文任总裁,想推荐万斯同先生进入明史馆任职,他极力推辞,于是徐元文就聘请他住在自己家里,把修订编纂的事委托给他。徐元文离职,继任他职务的大学士张玉书、陈廷敬、尚书王鸿绪,都聘请万斯同先生,礼节待遇也更加优厚。万斯同先生一向把撰写明代的历史视为己任,又恐怕重犯唐代以后开设史馆、分头修撰而造成的失误,曾说:“以前司马迁、班固才能既杰出,又继承了父辈的学问,所以叙事翔实而语言富有文采。此后史家私撰的史书,才学虽然比不上司马迁、班固,但还不至于象官修的史书那样杂乱。修史好比一个人到别人的家里去,开始周历熟悉他家的厅堂、寝室、坑厕和浴室,继而了解知道他家的积蓄、产业、礼节和习惯,时间久了他家男女老少性格气质的刚强柔弱、地位高下和智能贤愚,没有不了解和熟悉的。这样以后,才能裁断他们家的事务。象官修的史书,匆忙修成于众人之手,对参与修史的人无暇选择他们才能是否适宜和职事是否熟习,这就象招呼一个过路人来与他商量家中的事一样。我所以要辞去明史馆的职务而接受邀请寓居于总裁家的原因,只是怕众人分操其事、互相割裂,使一代的治理与变乱、贤人与奸贼的事迹昏暗而不明罢了。”他又说:“史书的难修这种说法是由来已久了呵!不是记事翔实而且富于文采,它的流传是不会广泛的。这就是李翱、曾巩所讥笑的魏晋以后,贤人与奸贼的事迹之所以昏暗不明,是由于没有司马迁、班固的文采的缘故啊。但是在今天则以记事的翔实为更难,原因在于苟且马虎的风气由来已久了,喜欢和讨厌随心所欲,而抨击和称赞也就跟着来了,一个人的事迹,由三个人来撰写,因而他的传记也就各不相同了,更何况长达几百年的历史呢!言论可以歪曲附会来编造,事迹可以凭空想象来虚构,那些传播言论和事迹的人,不一定都是走正道的君子;那些根据传闻而加以记载的人,未必有辨别判断的识见。不去议论世事的得失、鉴别人物的优劣从而完整地看到他的外表和内里,那么我认为是事实但别人受它歪曲的例子是很多的了。我小时候求学于某家,他家有明代的各朝实录,我把它熟读而详记了。长大后游历四方,到旧时官宦人家向老人们请求借读前朝的书籍文稿,考察和询问往事,广及州县方志和各家私撰的记载,无不在搜罗参考之列,但总的来说还是以实录为宗旨。因为实录是直接记载事实和言论而没有什么增删修饰的。根据他所处的时代来考查他的事迹、核对他的言论,公平地考察这些言行,那么这个人的生平始末详情十分中能得到八九分了。但是言论的发表或者另有缘故,事情的开端也许别有起因,而在它流传的过程中可能又有变化,那就非得依据其他书的记载不能全部搞清了。凡是实录中难以求其详情的,我用别的书作佐证;别的书歪曲失实的,我用从实录中得到的材料加以判断,虽然不敢说结论全部可信,但是非被人歪曲的事是很少的了。过去人们对《宋史》已经嫌它繁琐芜杂,但我记述的将比它还要增加一倍,这不是我不知道简约的可贵,而是恐怕后人力求广博而不知应该有所剪裁,所以先走极端,使他们知道我所收取的还有可以删减之处,而我所不取的都必定不是真实的事迹与言论,从而更加不可增益。”
  明代建文帝一朝没有实录,野史于是有建文帝逊国出亡的说法,后人大都相信。万斯同先生直截了当地判断说:“紫禁城没有水关,所以没有从水关逃出的道理,鬼门也没有这个地方。《成祖实录》记载:‘建文帝合宫自焚,皇上望见宫中烟火四起,急忙派遣太监前往救火,到那儿已经来不及,太监从火中搬出他的尸体,回来报告皇上。’所谓太监,是成祖的太监,怎么肯把建文帝皇后的尸体来欺骗他们的主子?而且清宫的时候,原先被建文帝所亲信的宦官嫔妃逐个遭到毒刑拷问,如果没有自焚的确实根据,成祖怎么肯不下大肆搜捕的命令呢?而且建文帝登上皇位的二三年内,削夺近亲藩王的势力,一点也没有宽恕容忍,以至于燕王起兵攻占京城,自己被迫自尽。即使是逃亡,也是势穷力尽,可以称这为逊国吗?”从此《明史》里关于建文帝的记载办法就决定了。
  在北京十几年,士大夫们没有一天不来请教,每个月参加两三次讲解学问的聚会,听讲者经常有几十个人。他对于前朝史书的体例融会贯通十分熟悉,指点陈述各史的优缺点,都说中要害之处,即使是刘知几、郑樵等史学家都比不上他。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都有表,可《后汉书》、《三国志》以下的史书都没有,刘知几说:“有表说不上有益处,无表也说不上有损失。”万斯同先生则说:“史书的有表,是为了贯通本纪、列传记述的不足,有已写入本纪、列传再在表中加以记载的人物,也有没有写入本纪、列传而因史事牵涉在表中加以记载的人物,表编成之后,本纪、列传的文字就可以省略了,所以表在史书中不可废除。读史书而不读表,不是深入研究历史的人。”
  万先生康熙四十一年逝世,享年六十。他所著述的《历代史表》六十卷、《纪元汇考》四卷、《庙制图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经考》二卷,都刻印行世。又著有《周正汇考》八卷、《历代宰辅汇考》八卷、《宋季忠义录》十六卷、《六陵遗事》一卷、《庚申君遗事》一卷、《群书疑辨》十二卷、《书学汇编》二十二卷、《昆仑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园诗文集》二十卷,我都没有见到。乾隆初年,大学士张廷玉等奉诏令定稿刻印《明史》,用王鸿绪的《明史稿》为基础而加以增删,王鸿绪的《明史稿》一大半是由万斯同先生编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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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弟云松事状(清)吴敏树

  亡弟讳庭树,字云松,别自号半圃,巴陵县学生。以道光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卒[1],年三十。明年二月初五日,葬于近里彭仙塘祖茔之旁。妻李氏,子昌煊。女二人,适本县何氏、郭氏。孙期坛、期埏。
  先君子研田公,行善于家乡,有上元梅郎中曾亮为表墓。子三人,长先兄石林先生,讳友树,附贡生[2]。次即敏树。亡弟季也,为三叔父宗海公后。先兄出前母氏[3],年最长。而吾母为先君之继室,生敏树,又最晚。弟少敏树二岁。兄弟三人虽异出,年相差,至相笃爱。用名后三叔,父母皆已早卒,实无所为异产别居者。及先兄卒,母氏念诸侄与余兄弟年相若[4],且指众或难处[5],乃命析产半以畀四侄[6],而敏与弟共其半焉,乡人惊为义事。
  敏树颇好书,不解家人生计,弟独任之,纤毫不以相关。及有所欲物,或他有所费,无多少则无不得者。弟又绝有干才,处置毕,惟相与怡怡母亲之侧[7]。又从余读书,为文字。喜艺花木[8],辟小园为楼,临之可三里外望洞庭,花树绕楼下,两人读且卧其中,名楼曰“听雨”,取韦苏州诗语也[9]。当时兄弟相顾,以为此乐可长有,人世间他可喜事,即不如志,亦不足为有无矣。及余丙申会试归[10],而弟已病,则急为延医远地,又相从就医长沙,日夜守视之,疾竟不起[11]。敏树盖自是丧精失魄,茫然视天地,独哭荒山中,凡三四年而仅能自活也。惟时先母七旬望八之年,孤侄才二龄,而又当强其所不能,以治米盐、牛豕、田谷之务。往时所欲学而为者,中遂废弃。春官试亦不能上[12],而意气消耗,终已不可复振,凡以余弟之故。
  呜呼!非敏树之有性情[13],能厚于其同气而然也,惟余弟之贤而蚤死[14],所以困余者,岂非其命也夫!初,弟为叔父后,有遗资钱千贯[15],弟所当独得。而不愿有私财,乃以创为族人义学之塾,尚有余,病时顾我,愿以积置义田[16],赡族人之贫者。及弟死,余检其籍,则所与假贷,皆姻戚不能促偿。而籍首自注,所以放息将为义田之语。余读之痛而不知所为。先是义塾因旧有公田[17],稍增益之,以起其事,乃还族人田而自专其责。而弟所欲为义田赡族人者,至今未能就也。弟之葬也,余未为志,其地域已隘,而余终当相就,欲别择地,而自营圹偕焉。近经兵乱不暇,而弟子孙又颇宜善以葬家之说[18],意未可迁易之,遂定于此。呜呼!亦余之命也夫!
  咸丰丁巳之春[19],寓家长沙。遇孙芝房待读[20],与言吾弟为人,及余亲兄弟不幸早相失,所以为憾者。待读文章高世,顷年罹其两弟之戚[21],盖能以类怜余而知其情者,因请表于亡弟之墓,而为之状如此。谨状。



  注释:
  [1]道光十六年:1836年。[2]附贡生:贡生名目之一。科举制中,生员一般隶属本府、州、县学,若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3]前母:即大母,庶子称父亲的嫡配妻子。[4]诸侄:此指作者大哥的儿子们。[5]指:手指。[6]畀(bì):给,付与。[7]怡怡(yí):和悦貌。[8]艺:种植。[9]韦苏州:唐代诗人韦应物,曾官苏州刺史。韦诗中有“山馆夜听雨”的句子。[10]丙申:即道光十六年。[11]起:病愈。[12]春宫:即礼部的通称。[13]性情:旧指本性。[14]同气:指兄弟。蚤:通“早”。[15]遗资:遗产。[16]义田:旧时某些地主置田产,取其租入,救济族人。义学也同此类,免费收读族人子弟。[17]公田:封建时代同宗族集资的田产,所收入用为宗族公益事务,如祭祀、办学等。[18]葬家:此指选择葬地的风水家。[19]丁巳:咸丰七年(1857)。[20]孙芝房:孙鼎臣,字子余,号芝房。官翰林院侍读。[21]罹(lí):遭遇不幸的事。戚:忧伤。



  文中记叙亡弟生平,几乎全是琐屑轶事,点点滴滴,情真语挚,亡弟善良的心地和持家的能干都从中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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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妻龚氏圹铭(清)彭绩

  乾隆四十三年九月朔[2],彭绩秋士具舟载其妻龚氏之柩,之吴县九龙坞彭氏墓[3],翌日葬之[4]。龚氏讳双林。苏州人,先世徽州人[5]。国子生讳用鏊之次女[6],处士讳景骙之冢妇[7]。嫁十年,年三十,以疾卒,在乾隆四十一年二月之十二日。诸姑兄弟哭之[8],感动邻人。于是彭绩始知柴米价,持门户,不能专精读书。期年[9],发数茎白矣。铭曰:
  作于宫[10],息土中,嗟乎龚。



  注释:
  [1]圹铭:墓志铭。圹,坟穴,坟墓。[2]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朔:夏历每月初一日。[3]之:往、到。吴县:江苏吴县,清代与长州同为苏州府治所。[4]翌(yì)日:明天,第二天。[5]徽州:府名。治所在安徽省歙县。[6]国子生:即监生,肄业于国子监的人。讳:对死者名字的称呼。[7]冢妇:嫡长子之屯。冢,嫡长。[8]姑:丈夫的妹妹,即小姑。[9]期(jī):年,一年。[10]宫:房屋,此指家庭,室内。



  彭绩(1742—1785),字秋士,长州(今江苏苏州)人。品行高洁,穷困以布衣终身。彭绍升为其族子。有《秋士先生遗集》。
  此文特别之处在不记死者生平事迹,而用数语描写生者的窘迫痛苦,以见出死者的孝顺贤惠,持家艰辛。简洁而有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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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遗书序(清)曾国藩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民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馀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细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推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歧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十大夫又驰鹜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代仇,颓俗日蔽。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外门内必)固藏,追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谤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邀,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荒山敝榻,终岁孽孽,以求所谓育物之六,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没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访、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大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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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刚节公家传跋尾(清)王拯

  英吉利重犯定海[2],城亡之日,王刚节公锡朋,及定海镇总兵葛公云飞[3],处州镇总兵郑公国鸿[4],同日殉。余尝读葛公年谱而为之志。今读上元梅先生为王公家传,言二公当日事大略同。独葛公年谱言公守晓峰岭[5],葛公守土城[6];此言公守土城,而葛公守晓峰。余志与梅先生传,皆据两家状以书,而有此牴牾。何哉?考城之陷,实自晓峰,两家子弟,岂心有恶乎是,而故为舛讹者欤[7]?抑皆不亲目当日事,而传闻失实欤?当二公之殉,大臣奏言葛公死东岳宫,乃据当日谍报所言[8]。东岳宫在土城,葛公死实转战至竹山门,定海县民徐宝求尸以归,其言宜信;而谍者第知城危时[9],葛公在东岳宫,则以为城陷战亡,必死其处耳。然则葛公之守土城,于此乃益有征[10]。且以定海本镇兵,而当土城之冲,于事理亦宜然。然此皆不足论。
  论其大者,则二公皆非所谓折冲疆场[11],有死难不可夺之节者哉?且晓峰之陷,徒以未得炮耳。持饥疲数千之卒,捍悬海之危城[12],当敌大队,譬犹徒手以搏豺虎,久必力尽而自毙。世岂有咎其为豺虎所爪噬之一臂[13],指而以为不死者乎?夫何足讳而为之掩也。
  始定海既复,夷䑸泊海壖[14],夷人登岸,杂市贾贸易,钦差大臣裕谦[15],执谍者二人,愤割剥焉,而张其皮城门,夷闻大恨。闻人言,公力战时中贼炮伤一足,乃陷于贼。贼效裕公所为而糜尸[16]。呜呼!岂不尤惨烈哉!三镇同战殁,而公尸未归,则或此言其可信也。
  司马迁曰:“人皆有一死,而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17]彼轻重得矣[18]。则或一决而死,或菹醢而死[19],等死耳。乃吾观古忠臣烈士,当其被祸尤烈,则后之人尤感激焉。抑独何欤[20]?夫人之心,必有所之[21],彼之于利禄名位者,日颠倒于膏梁文绣[22],酣豢惨怡悦[23],人见之者且将厌焉,而彼方泰然自以为得也。忠臣烈士,崎岖险难,或展转刀锯鼎镬之间[24]。浅夫陋人,攒眉蹙额,以谓大戚,至相悲涕。亦安知夫受之者不必甘焉。如人奔走于尘暍[25],倏然而清风,出浮云,以游乎埃壒之表[26],犹夫利禄名位之徒之泰然方自以为得耶?孔子曰:“求仁而得仁”[27],人能各得其所欲得,又何憾焉。
  公任寿春[28],尤得军士心,寿春天下雄师,骁勇善战,公所将数百人至定海[29],多从战殁,罕生归者。吾故因读公传,论传所不及而并著之,以备史官采录云。



  注释:
  [1]王刚节:王锡朋,字樵慵,顺天府宁河县(今河北省宁河县)人。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第二年九月,英军二次攻占定海,王锡朋以寿春镇总兵守卫定海(在浙江舟山群岛南部),因孤立无援,英勇战死,谥刚节。《王刚节公家传》,梅曾亮撰,收《柏舰山房文集》中。跋尾:即“跋”,是写在书籍或文章后面,以说明著作成因、写作过程、发表评论为主的一种文章体裁。[2]英吉利重犯定海:1840年7月英军第一次攻占定海,衙因疾病流行和当地人民反抗而撤退。1941年9月25日英军再次进攻定海,总兵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率五千守军,激战六昼夜,相继战死,定海失守。[3]葛云飞: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字雨田,道光武进士,死谥壮节。[4]郑国鸿:字云堂,湖南凤凰厅(今凤凰县)人,死谥忠节。[5]晓峰岭:在定海县西南。[6]土城:在定海城关。[7]舛(chuǎn)讹:差错。[8]谍报:向上级报告的情报。[9]第:但,只。[10]征:证明,验证。[11]折冲疆场:在战场冲锋陷阵。[12]悬海:隔海。悬:悬绝。定海在舟山群岛,与陆地悬隔。[13]爪噬(shì):抓咬。噬:咬。[14]䑸(zōng):船舰。海壖(ruǎn):靠近海岸的海水。[15]裕谦:清末蒙古镶黄旗人,原名裕泰,博罗忒氏,字鲁山,嘉庆进士。1840年署两江总督,次年二月受命钦差大臣,赴浙江负责海防。九月定海陷落,英军于十月进攻镇海,裕谦率兵四千抗敌,镇海陷落,投水而死。[16]糜其尸:砍碎尸体。[17]“司马迁曰”: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18]彼轻重得矣:指司马迁论死之轻重得宜。[19]醢:肉酱。[20]独:语气词,相当“其”。[21]必有所之:改写有一定的欲望。[22]颠倒:反复,在这里有沉迷、沉溺之意。膏梁:美味食品。文绣:华美漂亮的衣服。[23]酣豢:酒肉。豢:食谷之兽。[24]刀锯鼎镬(huò):皆古代刑具。[25]尘暍(yè):风尘暴热。[26]埃壒(ài):尘埃。壒:尘埃。[27]求仁得仁:求仁德而得仁德,意为要求得到了满足。[28]寿春:旧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寿县。[29]将:带领,率领。



  鸦片战争时期,桐城派许多作家出于爱国热情,积极支持反侵略的斗争,姚莹、梅曾亮、鲁一同、王拯等,都曾写过反对侵略,赞颂抗敌将领和悼念阵亡将士的诗文。梅曾亮为定海保卫战中英勇牺牲的王锡朋写了《王刚节公家传》,王拯在该文基础上又写了本“跋尾”,热情歌颂了王锡朋等人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并借司马迁死有轻有重的名言,斥责了达官贵人“日颠倒于膏梁文绣”的腐败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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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论·(清)侯方域

  唐荆川曰[2]:“王猛者,苻坚之谋臣也[3]。”此可谓得猛之著矣。猛处天下分崩之时,其志未尝不在中原,及其不得已而见用于异国,犹惓惓不能忘晋[4],盖识大义者也。呜呼!三代而下[5],乱世之臣识大义者,诸葛亮、王猛而已。亮始终心乎汉者乎[6],猛始终心乎晋者也。然亮仕于汉而为汉,人之所知也;猛仕于秦而为晋,人之所不知也,吾故舍亮而论猛。
  当猛之隐于华阴也,姚氏[7]、石氏多雄略之主[8],岂不能出而性之?以为是氐[9]、羌僭窃者[10],而非其志也。志不肯轻出,而又无以自达于晋,故宁隐焉。
  逮夫桓温入关[11],而后喜可知矣。被褐而谒[12],扪虱而谈[13],讵偶然哉[14]!温见之而与论三秦之豪杰[15],既而曰:“江东无君比也[16]。”盖温且心折于猛矣[17]。乃温还而猛不从,何欤?呜呼!猛,英雄也,温,亦英雄也,天下英雄之与英雄,可一望而知。猛从温,则温必大用猛。然而温欲篡晋,其从之,则荀彧[18]、郭嘉之下者也[19]。不从,温又必杀猛。天下英雄之相爱而相用也,出于诚。然而英雄之杀英雄、与其见杀于英雄者,则必皆出于万不得已,苟有可以择之而可以全之,断不相强也[20]。故此时猛不难于舍温;温亦不难于舍猛。温欲篡晋,猛之所知也;猛必不从温篡晋,亦温之所知也,然猛自是始无望于晋也驻!
  晋偏安江左[21],仅有一桓温足以有为,而又不可以从。大军一还,彼崤[22]、渑[23]、函谷之间,岂复尚有奉正朔[24]、袭冠带之日哉[25]?其出而相苻坚者[26],猛之不得已也。一出而强兵富国,扩疆启宇,勋绩烂然[27],说者以为符坚之管仲[28]。是固猛之生平所裕如也[29],不足异也。垂没而告苻坚曰[30]:“晋正统相承,上下辑睦[31],非所可图[32]。臣死之后,愿无以晋为念。”而后其本怀见矣。故吾以为猛者非仅仅功名之人也。
  然则猛盍并不仕秦[33]?曰:“猛之才高于诸葛亮,而澹泊宁静不及[34],即其治素也,亦以英气为之,而多不可耐。使亮不遇先主则必不仕吴魏者[35],亮之所能也。猛不遇晋则并不仕秦者,非猛之所能也。
  然而当猛之时,可以为晋难者[36],莫秦若也,猛存,则以秦存晋。猛亡,犹欲以秦存晋。是则吾之所为识大义者也[37]。


  注释:
  [1]王猛:字景略。晋朝北海剧(今山东省昌乐县西)人。东晋桓温率师伐前秦入关中,王猛往见,扪虱而谈天下大势。后为前秦苻坚的谋士,很受器重,官至宰相。临终时,认为东晋无隙可乘,劝苻坚不宜攻晋,但未被采纳。[2]唐荆川:唐顺之,字应德,人称荆川先生,明代散文家。[3]苻(fú)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皇帝,先后攻灭前燕、前凉等国,统一了北方大部分地区,与东晋抗衡。[4]惓惓:同“拳拳”,诚恳,深切之意。[5]三代:夏、商、周三个朝代。[6]乎:前一个“乎”义同“于”,第二个“乎”表疑问。[7]姚氏:十六国时羌族首领姚弋仲父子,姚弋仲降晋,为六夷大都督。其子姚襄叛晋,次子姚苌杀苻坚,建立后秦。[8]石氏:石勒,羯族人,十六国时后赵的建立者,占据河北一带。[9]氐(dǐ):古族名,前秦就是氐人所建。[10]僭(jiàn):超越本分,冒充上级。[11]桓温:字元子,东晋明帝的女婿,晋永和年间率军进入关中伐前秦,以军粮不足而退。后为大司马,专擅朝政。[12]被褐:穿着粗麻的短衣。[13]扪(mén):执持,捉。[14]讵(jù):岂。[15]三秦:指关中。[16]江东:泛指长江以南。[17]折:折服。[18]荀彧(yù):字文若,汉末跟随曹操,有计谋,任尚书令,后国反对曹操称魏公,被迫饮药自杀。[19]郭嘉:字奉孝,由荀彧推荐级曹操,多谋善断。[20]强:勉强。[21]江左:江东。[22]崤(yáo)崤山,在河南省西部。[23]渑(miǎn):水名,在河南省渑池县西。[24]正朔:原意是一年的第一天。正,一年的开始。朔,一月的开始。改朝换代,须重定正朔,因此通称帝王颁布的历法。[25]袭:沿用。[26]相(xiàng):任宰相。[27]烂然:灿烂,光明。[28]管仲:管夷吾,春秋时齐桓公的卿相,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第一个霸主。[29]裕如:宽绰,从容不费力。[30]垂没:临终。[31]辑睦:和睦。[32]图:谋取,设法对付。[33]盍:为何,何故。[34]澹泊:恬静无欲。宁静:安定清静。诸葛亮《戒子书》:“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35]先主:三国时蜀主刘备。[36]难(nàn):敌,仇怨。[37]所为:所谓,认为。


  侯方域(1618—1655),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襄齐名,称“四公子”,曾参加反宦官权贵的斗争。明亡后,应顺治八年河南乡试,中副榜。他诗文兼擅,当时被称为“国初三大家”之一。散文才气奔放,别具一格。有《壮悔堂文集》、《四忆堂诗集》。
  王猛在晋朝是隐居不出的名士,后来又做了前秦的谋臣,官至宰相。本文从尊正统的思想、两雄不能并峙的客观形势、以及王猛的为人性格等方面力陈王猛事秦是为了存晋,并把王猛与诸葛亮并论,认为他是识大义的忠臣。此论虽然牵强离奇,但作为翻案文章,它能自圆其说,笔力也矫健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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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清)侯方域

  顷待罪师中[2],每接音徽[3],嘉壮志,又未尝不叹以将军之材武,所向无前,而掎角无人[4],卒致一篑遗恨[5]。今凶焰复张[6],堕坏名城,不下十数,飞扬跋扈,益非昔比。虽然,天厚其毒[7],于斯极矣。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一时阃外士锐马腾有如将军者乎[8]?忠义威略有如将军者乎[9]?久于行阵[10],熟悉情状,有如将军者乎?然则今日所称为熊罴不二心者[11],舍将军其谁?
  老夫曩者仓卒拜命[12],固以主忧臣辱,金革之义[13],不敢控辞[14]。亦缘与将军知契素深[15],相须如左右手,倘得凭先声[16],歼渠俘馘[17],实千载一时。不谓六年患难[18],病疢已笃[19],更遭家变[20],痛毁之过,遂致癃废[21]。爱以采薪之忧[22],未毕尽瘁[23]。顾念高厚[24],未由报塞[25],惟愿将军贾其余勇[26],灭此朝食[27],是则十五年旧部所以不忘老夫,而老夫借手以答万一[28],犹之其身耳矣。勉旃勉旃[29]。
  乡土丧乱,已无宁宇,阖门百口[30],将寄白下[31]。喘息未苏,风鹤频警[32],相传谓将本驻节江州[33],且扬帆而前。老夫以为必不然,即陪京卿大夫亦共信之。而无如市井仓皇,讹以滋讹[34],几于三人成虎[35]。
  夫江州,三楚要害[36]、麾下汛防之冲也[37]。郧、襄不戒[38],贼势鸱张[39],时有未利。或需左次以骄之[40],储威夙饱,殚图收夏[41],在将军必有确画[42]。过此一步,便非分壤[43],冒嫌涉疑,义何居焉。若云部曲就粮[44],非出本愿,则尤不可。朝廷所以重将军者,以能节制经纬[45],危不异于安也;荆土千里[46],自可具食,岂谓小饥动至同诸军士仓皇耶?甚则无识之人,料麾下自率前驱,伴送室帑[47]。“匈奴未来,何以家为[48]!”生平审处[49],岂后嫖姚[50]!或者以垂白在堂[51],此自纲纪奉移内郡[52],何必又旌聿来相宅[53]。况陪京高皇帝弓剑所藏[54],禁地肃清,将军疆场师武,未取进止,讵宜展觐[55]?语云“流言止于智者”,若将军今日之事,其为流言,又不待智者而决之矣。
  惟是老夫与将军,义则故人,情实一家。每闻将军奏凯献捷,报效朝廷,则喜动颜色,倾耳而听,引席而前[56],惟恐其言之尽也。或功高而不见谅,道路之中,发为无稽,则辄掩耳而走,避席而去,蹙乎其不愿闻也[57]。顷者浪语[58],最堪骇异,虽知其妄,必以相告。将军十年建竖,中外倚赖,所当矜重,以副人望[59]。郭汾阳功盖天下[60]。势极一时,而国体所关,呼之未尝不来,遣之未尝不去,当其去来,若不自知其大将也。同时临淮[61],亦与齐名,其后势位之际,稍不能忘,偃蹇蹉骎[62],乃至偏较不复禀承[63]。此无他,功名愈盛,责备愈深。善处形迹[64],昭白宜早。惟三思留意焉。不宣。



  注释:
  [1]司徒公:侯方域父亲侯恂曾任户部尚书,清代俗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徒。宁南侯:指左良玉。见《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注。[2]待罪:等待治罪。谦辞。崇祯十五年(1642),李自成军围攻开封时,明政权因侯恂对左良玉有恩,起用侯恂,督左良玉等七师援救开封。不久朝廷有变,不让他赴左良玉等师。在此信之后不久侯恂下狱。[3]音徽:乐器,音声,比喻音讯,言论。[4]掎(jǐ)角:捕兽时拉住脚叫掎,抓住角称角。后喻夹击敌人。[5]一篑(kuì):一筐土。篑,盛土的竹器。成语有“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喻功业因只差最后一步而未实现。[6]凶焰:指李自成起义军的攻势。以下一层文字都是对起义军的看法,反映了作者的封建正统立场。[7]毒:罪恶,祸害。[8]阃(kǔn)外:郭门之外。指在城外执行军事任务,亦称负有重大军任的人。[9]威略:威武有谋略。[10]行阵:行伍,队伍。[11]熊罴(pí):熊、罴都是猛兽,喻勇猛武士。不二心:一心,喻忠诚。《尚书·康王之诰》:“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12]老夫:侯恂自称。曩(nǎng):以往,从前。仓卒:匆忙。拜命:接受任命,指督师之事。[13]金革:兵革,兵器甲铠的总称,引申指战争。[14]控辞:告辞,推辞。[15]契:合。素:向来。[16]先声:指左良玉先前树立的声威。[17]渠:大。封建时代称武装反抗者的首领。馘 (guó):古代战争中割取敌人的左耳,用以计功。[18]六年患难:崇祯九年,侯恂遭宰相温体仁排斥,下狱论死,至崇祯十四年才出狱。[19]疢(chèn):病。笃,重。[20]家变:家庭灾变。崇祯十五年,起义军破商丘,侯恂父、妻及儿媳等人皆死。[21]癃废:疲病不能任事。癃,手足不灵活的病。[22]爰(yuán):乃,于是。采薪:《孟子·公孙丑下》:“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意谓有病不能上山打柴,是当时士大夫称病的婉词。[23]尽瘁:尽心力。瘁,劳累。[24]顾念:思念关顾。[25]报塞:报答,尽责。[26]贾(gǔ):卖。成语有“余勇可贾”,意谓勇气充分,绰绰有余。[27]灭此朝食:消灭这些敌人再吃早饭。语出《左传·成公二年》,后常用来形容斗志坚决,信心十足。[28]借手:借助别人的力量。[29]旃(zhān):犹“之”,语气助词。[30]阖(hé)门:指全家。阖,总,全部。[31]白下:南京的别称。[32]风鹤:前秦苻坚的军队与东晋交战失败,听到风声鹤唳,误以为是晋兵来临。后形容传闻使人惊慌失措。[33]驻节:驻扎。江州:江西九江。[34]讹:谣言,谎言。[35]三人成虎:城市中本来没有虎,如果有三个人说有虎,大家都会信以为真。语出《战国策·魏策》。[36]三楚:古地区名。此指长江中游一带。[37]麾(huī)下:在主帅的军旗之下,原指部下,又用作对将帅的尊称。汛防:驻防巡逻。汛,“讯”,盘问。[38]郧:郧阳,府名,治所在今湖北郧县。襄:襄阳,府名,治所在今湖北襄樊市。左良玉原是驻镇襄阳。[39]鸱(chī)张:嚣张,凶猛,像鸱张开翅膀。鸱,鹞鹰。[40]左次:《易经》:“师左次,无咎。”意思是行师用兵之法,欲右方高,突左,左方就要次之下之。这里犹言“退让一步”。[41]殚(dān):竭尽。[42]确画:明确肯定的筹画。[43]分壤:分界,界限。[44]部曲:军队编制和称呼。指队伍。就粮:就近吃粮。[45]经纬:治理,使之有秩序。[46]荆土:指湖北地区。[47]室帑:家人,妻子儿女,帑,通“孥”,妻儿。[48]这两句是西汉名将霍去病说的话。汉武帝曾为他建造府第,他拒绝说:“匈奴未灭,无以为家!”[49]审处:审慎处置。[50]嫖姚:原意是勇健轻捷貌。霍去病曾官嫖姚校尉。[51]垂白:须发将白,此指老年人。[52]纲纪:管理一家事务的仆人,如管家之类。内郡:内地。此指南京。[53]双旌:唐代制度,节度使初授,朝廷赐与双旌双节。这里指守镇一方的大将、队伍、仪仗等,代指左良玉。聿(yù):语助词,无义。相:相看,察看。[54]高皇帝:指明太祖朱元璋。弓剑所藏:指皇帝的陵寝之地,皇家陵墓所在。传说黄帝葬桥山,山崩,仅存剑和鞋。又传说黄帝骑龙仙去,小臣攀附欲上,致使帝堕弓。[55]讵(jù):岂。展觐(jìn):朝见天子。这是非常客气地称左良玉率兵进留都的行为。[56]引高:挪动坐位。[57]蹙(cù):局促不安。[58]浪语:任意乱说。[59]副:相称,符合。人望:众人所属望。亦指声望。[60]郭汾阳:唐代名将郭子仪,封汾阳郡王。玄宗时平安史之乱有功。[61]临淮:唐代名将李光弼,封临淮郡王。平安史之乱有功。[62]偃蹇(yǎn jiǎn):骄傲,傲慢。蹉骎:失意。[63]偏较:将佐的称呼。禀承:接受意旨。李光弼出镇徐州时,拥兵不朝,诸将田神功等人不再接受他的指挥,李光弼愧恨成疾而卒。[64]形迹:行为迹象。



  这是作者以其父侯恂名义劝阻左良玉进驻南京的信。崇祯十六年(1643),左良玉因惧怕李自成起义军,以“清君侧”讨伐马士英为名,率兵东下,驻扎九江,又声言军队缺粮,将就食金陵。此时大批官绅商贾皆避起义军和清兵之难集于南京,怕左军一到肆行劫掠,而马士英之流更怕左以兵夺权,在这种局势下,侯方域的信就关系重大了。
  信一开头就赞扬左良玉忠诚不二,国家倚重,再述旧情,言外旧部报效朝廷就是不忘老夫。有了这两层以义以情的铺垫,再进入劝喻,逐条驳疑所谓进京理由,最后以历史名臣武将事迹重申劝喻之意,丝丝入扣,情、义、理兼熔。据说当时熊明遇是请侯亲自去九江面说左的,似当即在熊的官署挥笔而书,付信使驰送左,左得书乃止,可见此信的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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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学一首示子侄彭端淑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吾资之昏,不逮人(1)也;吾材(2)之庸,不逮人也;旦旦(3)而学之,久而不怠焉(4),迄乎成(5),而亦不知其昏与庸也。吾资之聪,倍人(6)也;吾材之敏(7),倍人也;屏弃(8)而不用,其与昏与庸无以异也(9)。圣人(10)之道,卒于鲁也传之(11)。然则昏庸聪敏之用,岂有常哉(12)?
  蜀之鄙(13)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14)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15),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16)?”曰:“吾一瓶一钵(17)足矣。”富者曰:“吾数千年来欲买舟(18)而下,犹未能(19)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20),贫者自南海还,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21)。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之富者不能至,而贫者至焉。人之立志,顾(22)不如蜀鄙之僧哉!
  是故聪与敏,可恃而不可恃也(23);自恃其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者(24)也。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25)也。
  (1)资—资质,天资。昏—愚鈍。不逮(代dāi)人—不及别人。(2)材—才能。(3)旦旦—天天。(4)怠—懒惰。焉—语尾助词。(5)迄乎成—直到成功。(6)倍人—高出别人。(7)敏—敏捷,能干。(8)屏(bǐng)弃—放弃。(9)其与昏与庸无以异也—那末和天资愚印、才能平凡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10)圣人—品德学问远远超出常人的杰出人物,这里是指孔子。(11)卒—终于。于—由。鲁—迟钝,指孔子的弟子曾参。《论语先进》:“参也鲁。”这句说:孔子的道统,终于由天资不高的曾参传了下来。(相传孔子之道传给曾参,再由曾参传给子思,然后由子思传给孟子。)(12)岂—难道。这句说:那末愚笨平庸和联明能干(对于一个人)所起的作用,难道是不变的吗?(13)蜀—现在四川省。鄙—边境,偏僻的地方。(14)语—告诉。(15)之—往,去。南海—指浙江省的普陀山(我国的佛教胜地之一)。(16)子—您,古时对人的敬称。这句说:您凭什么前去?(17)瓶、钵(bō) —和尚盛饮食的用具。(18)买舟—雇船。(19)犹未能—还不能够实现。(20)越明年—到了明年。越,及。(21)有惭色—感到羞愧。(22)—顾—还,反而。(23)可恃而不可恃也—又可以依靠又不可以依靠的。(24)自败者—自甘失败的人。(25)自力者—自求上进的人。


  [作者介绍] 彭端淑,字乐斋,清四川丹棱人。雍正十一年(1733)进士,历任吏部郞中、顺天(现在北京市)乡试同考官、广东肇罗道等职。后辞官家居,主讲四川锦江书院,卒年十八岁。著有《白鹤堂诗文集》。
  [说明] 这篇文章以四川两个和尚朝南海的故事作比喻,生动而扼要地论述了难与易、聪敏与昏庸之间的辩证关系。作者指出,难与易、联系与昏庸都是可以转化的。转化的条件就是人们的主观努力。好学不倦,则天资不高的人也会突破“昏”“庸”的限制而有所成就;反之,即使天资很高也无济于事。最后勉励人们勤学苦学习,自求上进,颇有积极意义和启发作用。
  彭端淑(1699-1779年),字乐斋,号仪一,清代四川丹棱县人,清代四川的著名文学家,与李调元、张问陶一起被后人并称“清代四川三才子”。
  彭端淑十岁即能写时文,乡人说他从小聪慧异常,其实他并不是靠先天的才气,主要在于后天格外的勤奋踏实好学。
  清雍正年间,彭端淑考取进士,授吏部主事,后曾任吏部郎中、顺天乡试同考官等职。此时,他与其弟彭肇殊、彭遵泅都在京师,并都以文知名当时,在当时文学界有“丹棱三彭”之称,当时人们誉“三彭”为“四川三才子”。但“三彭”中只有最为著名的彭端淑名列“清代四川三才子”。
  清乾隆年间任广东肇罗道员,有政绩,受当地民众称颂。在看透官场中黑暗和倾轧后,“宦途不满意”,于是彭端淑辞官归蜀。
  回家乡后,彭端淑致力于古文辞的研究,同时在四川锦江书院主讲,开始了他一生中“诲人不倦”的教学生涯。此时,他很后悔过去热衷功名,误入仕途,所以他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直至生命的终止。他用广博的学识专心于教书育人,声望渐大,许多学生慕名来投,其中就包括李调元。
  除了教学外,彭端淑文学造诣颇高,他一生苦心诗文创作,在当时的文学界里就很有名气。彭端淑文章笔力刚劲,气势浑厚,激昂奋进,常给人以鼓舞和教益。彭端淑一生著述较多,但大多已经散失。现在我们能够知道的有《白鹤堂文集》、《雪夜诗谈》、《晚年诗稿》等,其中《白鹤堂文集》最为有名,议论小品文《为学一首示子侄》(简称《为学》)即出于本书。
  1779年,八十一岁的彭端淑去世。今天四川彭山县尚有彭端淑的坟台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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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县署中寄弟墨第一书(清)郑燮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2],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3]?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子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4],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5],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6]。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7]。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8],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子其事乎!惟虞世南、张瞧阳、张方平[9],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
  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10],及打油诗词[11],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12]。


  注释:
  [1]潍县:即今山东潍县。署:官署,县衙门。[2]方寸:指心。[3]与我何与也:对于我能得到什么呢?第一个“与”,同“于”。第二个“与”,给与。[4]《易》:指《易经》。韦编三绝:连接竹简的皮绳断了多次。《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晚年喜《易》,读《易》韦编三艳。[5]微言:隐微不显之言。精义:精微深刻的意义。[6]穷:尽。[7]“虽生知”二句:虽然是生来聪明行动自由的圣人,也不能不下苦功夫刻苦钻研。[8]翰林:即翰林院。《阿房宫赋》:赋篇名,唐人杜牧作。四鼓:四更。[9]虞世南:唐太宗时任秘书监,唐太宗称其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为“五绝”,著有《北堂书钞》•张瞧阳:张巡,唐•南阳人。安禄山反,巡与许远死守瞧阳,城陷,骂贼被杀。张方平:宋代南京人。少聪明过人,书过眼不再读。举进士,为著作郎。神宗时累官参知政事,著有《乐全集》。[10]传奇:唐时称小说为传奇,宋以诸宫调为传奇,元称杂剧为传奇,明以戏曲之长者为传奇。此泛指一般戏曲。[11]打油诗词:指通俗的诗词。据《升庵外集》载:唐人张打油《雪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笼。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12]龌龊(wò chuò 卧辍):脏。信中列举正反典型例子,用事实说话,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这封信主要谈读书之法,是作者教导后学的经验之谈,对我们读书学习仍有指导意义。
  作者首先对一般人称赞的“过目成诵”,提出异议,认为“过目成诵”是最不济事的,然后列举孔子、苏东坡为例,说明他们对于好书、好文章反复阅读、仔细钻研,遂心领神会,终于成为大学者、大诗人,写出流传千古的文章和诗篇。而那些只靠过目成诵,书不再读的人却写不出好的文章和诗篇。
  作者还提出读书要抓住关键,不能不分主次,胡子眉毛一起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对于书籍,不能“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只有抓住最精美的文章,反复阅读,深入钻研,才能统其关键,一通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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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庐文续集序(清)姚永概

  文各肖其人之性情以出,而后其言立。古之善为文者,性情万变,面目亦万变,不相似也。其相似者,法焉出于一轨而已。虽其纯杂高下至不同,要无伪度存乎中[2]。后世之士,涂饰藻采以为工,征引详赡以为博[3],方且不足以自信,又乌足信千百世不知谁何之人乎?文章之不能反古,其道多端,而此其大要也。
  宣统庚戌[4],余始识闽县林畏庐先生于京师。及壬子、癸丑[5],共事大学堂[6],既而皆不合以去。临别赠余文,且媵以画[7]。今年又同应徐君之聘,教授正志学校中。畏庐长余十四岁,弟视余,余亦以兄事之,每有所作,辄出相示,违覆而不厌[8],故余知畏庐深,其性情真古人也。畏庐名重当世,文集已尝印行,人士争购取,虽取法韩、柳,而其真不可掩阏[9]。一日手巨帙示余,且曰:吾两人志业颇同,叙吾文者,非子奚属?余发而读之,竟日夕累欷不可止[10]。私念与畏庐生际今日,五六十年来,所闻见,多古人未尝有,独区区守孤诣于京师尘壒之中[11],引迹自远,白首辛勤,日与群童习,博金钱以豢妻孥[12],甘心而不悔,然则序畏庐之文,不我属义将谁属也?



  注释:
  [1]《畏庐文续集》:林纾散文集名。[2]伪度:虚情假意。度:胸襟,怀抱。[3]赡:丰富。[4]宣统庚戌:宣统二年(1910)。[5]壬子、癸丑:1912、1913年。[6]大学堂:即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的前身。[7]媵(yìng应):赠送。[8]违覆:回覆。[9]掩阏(è饿):掩盖阻遏。[10]果:累次,一再。欷(xī希):叹息。[11]区区:意同“拳拳”,忠诚专一。守孤诣:固守自己独到之见而不与人合。壒(ài爱):尘埃。这句话表现了辛亥革命后一些遗老的心境。[12]孥(nú奴):儿女。



  姚永概(1866—1923),字叔节,安徽桐城人,姚莹之孙。光绪十四年举人。曾任安徽高等学堂教务长,师范学堂校长。辛亥革命后,曾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北京正志学校教务长。著有《慎宜轩诗文集》。
  作者论散文创作不应假藻饰,炫学问,要表现性情之真,“无伪度存乎中”。此论对于散文写作确是卓见。但文中所抒写的性情,则是一种遗老的情调,所表现的作者与林纾的关系,也颇有一点涸辙之鲋,相孺以沫的味道。说明桐城派此时确已走上了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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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木先生传(清)程晋芳

  先生姓吴氏,讳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全椒人[1]。世望族,科第仕宦多显者,先生生而颖异,读书才过目,辄能背诵。稍长,补学官弟子员[2]。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素不习治生,性复豪上,遇贫即施,偕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而产尽矣。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3],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4],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5],而家益以贫。乃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6],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窘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谟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7],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余族伯祖丽山先生与有姻连[8],时周之[9]。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10]。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11],未尝为来日计。
  其学尤精《文选》,诗赋援笔立成,夙构者莫之为胜。辛酉、壬戌间[12],延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13],其尤工者,则尤嫉之。余恒以为过,然莫之能禁。缘此,所遇益穷。与余族祖绵庄为至契[14]。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也。”
  岁甲戌[15],与余遇于扬州,知余益贫,执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言别,指新月谓余曰[16]:“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悢悢[17],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先数日,裒囊中余钱[18],召友朋酣饮。醉,辄诵樊川“人生祇合扬州死”之句[19],而竟如所言,异哉!
  先是,先生子烺已官内阁中书舍人[20],其同年王又曾毂原适客扬[21],告转运使卢公[22],殓而归其殡于江宁[23]。盖享年五十有四。所著有《文木山房集》、《诗说》若干卷。又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士情态,人争传写之。子三人,长即烺也,今官宁武府同知[24]。
  论曰:余平生交友,莫贫于敏轩。抵淮访余,检其橐[25],笔砚都无。余曰:“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敏轩笑曰:“吾胸中自有笔墨,不烦是也。”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26]。窒其躬[27],传其学,天之于敏轩,倘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



  注释:
  [1]全椒:今属安徽省。[2]弟子员:汉代称太学生为弟子员。明清称县学生员为弟子员。[3]赵公国麟:赵国麟,字仁圃,山东泰安人。康熙进士。乾隆间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4]博学鸿词:科举考试的一种名目。这里指清乾隆二年(1737)举行的一次。[5]乡举:乡里举荐。[6]环堵:四周的土墙。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环堵萧然,不蔽风日。”[7]城堞(dié):城墙。堞,城上如齿状的矮墙。[8]丽山先生:程丽山,与程廷祚(绵庄)是同辈,事迹不详。[9]周:通“赒”,救济。[10]不食:这里指断炊。[11]歌呶(náo):歌喧。[12]辛酉、壬戌:指乾隆六、七年(1741—1742)。[13]时文:科举应试之文。明清时指八股文。[14]绵庄:程廷祚,字启生,号绵庄。乾隆初以诸生召试鸿词科,未入等。自此遂不应乡试,闭户穷极以终。[15]甲戌:乾隆十九年(1754)。[16]新月:初出的月亮。[17]悢悢(liàng):惆怅。[18]裒(póu):聚集。[19]樊川:唐代诗人杜牧,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晚年官至中书舍人,居长安城南樊川别墅,后世因称“杜樊川”。所引诗句见《纵游淮南》。[20]烺(lǎng):吴烺,字荀叔,号杉亭。吴敬梓长子。中书舍人:明清时掌书写诰敕等事。[21]同年:科举时同榜考取的人。王又曾:字受铭,号毂原,浙江秀水人。乾隆进士,官刑部主事。著有《丁辛老屋集》、[22]转运使卢公:指两淮盐运使卢见曾。见曾字抱孙,号雅雨,山东德州人。时官两淮都转盐运使。[23]殓:给死者穿着入棺。殡:埋葬。江宁:今江苏南京市。[24]宁武府:今山西宁武。同知:知府的副职。[25]橐(tuó):盛物的袋子。[26]掩映:遮掩衬托。[27]窒:遏制。躬:身体,引申为本身。



  程晋芳(1718—1784),初名廷鐄,字鱼门,号蕺园,安徽歙县人,徙居江都(今江苏扬州市)。家世殷富,好学,喜藏书。乾隆七年(1742)召试,授内阁中书。十七年成进士,授吏部主事,迁员外郎,荐为四库全书馆纂修官。书成,擢翰林院编修。四十九年,乞假游西安,卒于关中。晋芳曾学古文于桐成刘大櫆,问经义于程廷祚,与袁枚等唱和。晚年专心治经,经学著有《礼记集释》、《诸经答问》、《春秋左传翼疏》、《诗毛郑异同考》、《尚书古文解略》、《尚书今文释义》及《周易知旨编》等。诗文作品有《蕺园诗》、《勉行堂文集》等。
  本文选自《勉行堂文集》卷六。文木先生就是著名的讽刺小说《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这是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为吴写的传。这篇传记生动地描绘了吴敬梓“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的相当特殊的性格特点:他“倾酒歌呼穷日夜”,不为来日计;苦寒无酒食,邀同好绕城暖足;嫉时文之士如仇,尤工者又嫉之等等,为我们了解《儒林外史》的创作提供了相当生动而又珍贵的作者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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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说(清)刘开

  君子之学必好问,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非学无以致疑[1],非问无以广识,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理明矣,而或不达于事[2];识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细。舍问[3],其奚决焉[4]?贤于己者,问焉以破其疑,所谓就有道而正也[5]。不如己者,问焉以求一得,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也。等于己者,问焉以资切磋,所谓交相问难,审问而明辨之也[6]。
  《书》不云乎:“好问则裕。”[7]孟子论求放心[8],而并称曰“学问之道”,学即继以问也。子思言尊德性而归于“道问学”[9],问且先于学也。古之人虚中乐善[10],不择事而问焉,不择人而问焉,取其有益于身而已。是故狂夫之言,圣人择之[11];刍荛之微,先民询之[12]。舜以天子而荀以匹夫,以大知而察及迩言[13],非苟为谦[14],诚取善之宏也[15]。三代而下,有学而无问。朋友之交,至于劝善规过足矣;其以义理相咨访[16],孜孜焉唯进修是急,未之多见也,况流俗乎?
  是己而非人[18],俗之通病。学有未达,强以为知,理有未安,妄以臆度,如是,则终身几无可问之事。贤于己者,忌之而不愿问焉;不如己者,轻之而不屑问焉;等于己者,狎之而不甘问焉[19]。如是,则天下几无可问之人。人不足服矣,事无可疑矣,此唯师心自用耳[20]。夫自用,其小者也。自知其陋而谨护其失[21],宁使学终不进,不欲虚以下人,此为害于心术者大[22],而蹈之者常十之八九。
  不然,则所问非所学焉。询天下之异文鄙事以快言论[23],甚且心之所已明者,问之人以试其能,事之至难解者,问之人以穷其短。而非是者,虽有切于身心性命之事,可以收取善之益[24],求一屈己焉而不可得也[25]。嗟乎!学之所以不能几于古者[26],非此之由乎!且夫不好问者,由心不能虚也;心之不虚,由好学之不诚也。亦非不潜心专力之故,其学非古人之学,其好亦非古人之好也。不能问,宜也[27]。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圣人所不知,未必不为愚人所知也,愚人之所能,未必非圣人之所不能也。理无专在[28],而学无止境也。然则问可少耶?《周礼》:“外朝以询万民。”[29]国之政事,尚问及庶人。是故贵可以问贱,贤可以问不肖[30],而老可以问幼,惟道之所成而已矣[31]。孔文子不耻下问,夫子贤之[32]。古人以问为美德,而并不见其有可耻也,后之君子反争以问为耻。然则古人所深耻者,后世且行之而不以为耻者多矣。悲夫!



  注释:
  [1]致疑:有疑问。[2]不达于事:不能用于实际。[3]舍:通“捨”,除去。[4]其奚决焉:怎样做出决断呢?[5]就有道而正:向有道的人请教以正是非。《论语学而》:“子曰: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6]审:详查,细究。[7]好问则裕:《尚书仲虺之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裕:宽,广博。[8]“孟子”句:《孟子告子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求放心:求其失掉了的本心、善心。放:放失。[9]子思:战国初期哲学家,孔子之孙,名伋。相传《礼记》中的《中庸》、《表记》、《坊记》是他的著作。《礼记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意为祟尚道德,必须通过好问求学来达到。[10]虚中乐善:虚心并乐于学习他人的长处。“中”通“衷”,内心。[11]“狂夫”二句:《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听了,认为这话有可取之处。[12]“刍荛”二句: 《诗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chú ráo除饶):割草打柴的人。先民,古代贤人。[13]“以大知”句:《礼记中庸》:“子曰,舜其大知(智)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迩:近,浅近。[14]非苟为谦:並非随便表示谦虚。苟:苟且,随随便便。[15]取善之宏:广为吸取别人的长处。[16]咨访:咨询,询问。[17]流俗:《孟子尽心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朱熹注:“流俗者,风俗颓靡,如水之下流,众莫不然也。”后泛指世俗或世俗之人。[18]是己而非人:肯定自己而否定别人。[19]狎(xiá匣):亲近,亲热。[20]师心自用:以自己的心为师,只相信自己的意见,只按自己的意见行事。“师心自用”有褒贬两义:褒义为自有主见,不随意附和,不模仿蹈袭;贬义为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一般用为贬义。[21]谨护:小心谨慎地维护。[22]心术:《管子七法》:“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心术即心意的动向和性质。[23]异文鄙事:奇特的记载,低级无聊的事情。[24]取善:吸取长处。[25]屈己:指屈躬下问。[26]几于古:接近古人。[27]宜:理所当然。[28]理无专在:真理不能为一人专有。[29]外朝以询万民:到朝门外边去征求民众的意见。语见《周礼小司寇》:“小司寇之职,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30]不肖:不贤。[31]惟道之所成:只要对于道德学问有所帮助。[32]“孔文子”二句:孔文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姓孔名圉(yǔ雨),谥文。《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夫子:对孔子的尊称。



  刘开(1784—1824),字方来,一字东明,号孟涂,安徽桐城人,诸生。喜交游,不重科举,终生未仕,专心从事古文写作与研究。姚藏著名弟子之一,颇为姚鼎所倚重,谓“此子他日当以古文名家,望溪、海峰之坠绪,赖以复振,吾乡幸也。”可惜早卒,桐城文家常以为恨。于散文写作提倡继承前人传统,主张“以汉人之气体运八家之成法,本之以六经,参之以周末诸子”,然后变而出之,“则之于一家之言”。所写散文明白晓畅,能纵横,有才气,工古文,亦工骈体。著有《刘孟涂集》。《清史稿》有传。
  此篇论虚心好问的美德,从“虚中乐善”,好问而“有益于身”,和“师心自用”,不好问而“害于心术”这正反两方面论述,说理颇为透辟。特别是强调凡真理所在,都要虚心求教,不应分贤愚贵贱老少,所论极是,无论个人修养还是治学,都可以从中吸取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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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斋记(清)刘大櫆

  天下之物,天则无忧,而有则有患。人之患,莫大乎有身,而有室家即次之。今夫无目,何爱于天下之色?无耳,何爱于天下之声?无鼻无口,何爱于天下之臭味?无心思,则任天下之理乱、是非、得失,吾无与于其间,而吾事毕矣。
  横目二足之民,瞀然不知无之足乐[1],而以有之为贵。有食矣,而又欲其精,有衣矣,而又欲其华;有宫室矣,而又欲其壮丽。明童艳女之侍于前,吹竽之筑陈于后,而既已有之,则又不足以厌其心志也[2]。有家矣,而又欲有国;有国矣,而又欲有天下;有天下矣,而又欲九夷八蛮之无不宾贡[3];九夷八蛮无不宾贡矣,则又欲长生久视,万历祀而不老[4]。以此推之,人之歆羡于宝贵佚游,而欲其有之也,岂有终穷乎?古之诗人,心知其意,故为之歌曰:“隰有萇楚[5],猗傩其枝[6],夭之沃沃[7],乐子之无知[8]。”夫不自明其一身之苦,而第以萇楚楚可怜 之无知为乐,其意虽若可悲,而其立言则亦既善矣。
  余性颛而愚,于外物之可乐,不知其为乐,而天亦遂若顺从其意。凡人世之所有者,我皆不得而有之。上之不得有驰驱万里之功,下之不得有声色自奉之美,年已五十余而未有子息。所有者,惟此身耳。呜呼!其亦幸而所有之惟此身也,使其于此身之外而更有所有,则吾之苦其将何极矣;其亦不幸而犹有此身也,使其并此身而无之,则吾之乐其又将何极矣。
  旅居无事,左略右史[9],萧然而自足。啼饥之声不闻于耳,号寒之状不接于目,看碟以为无知,而因以为可乐,于是“无”名其斋云。



  注释:
  [1]瞀然:愚昧不明。[2]厌:满足。[3]九夷八蛮:泛指中国四周各民族。《后汉书东夷传》:“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又《礼记王制》正义引李巡《尔雅》注,八蛮为“天竺、咳首、僬侥、跛踵、穿胸、儋耳、狗轨、旁春。”今本《尔雅》只有“六蛮”。[4]万祀:万年,商代称年为“祀”。[5]隰(xí席):低下的湿地。萇(cháng长)楚:植物名,又名羊桃、猕猴桃,蔓生,花赤色,果实似家桃。[6]猗傩(ē nuò阿挪):同婀娜。轻盈柔美的样子。[7]夭(yāo妖):少壮。沃沃:肥美而有光泽。[8]子:指萇楚。知:知觉。以上诗句出于《诗经桧风隰有萇楚》。[9]左图右史:《新唐书杨绾传》:“独处一室,左右图史。”意为以书为伴。“图”、“史”皆指书。



  刘氏一生不得志,至老年仍子然一身,故不无孤寂之感。文中写的是“无知”之乐,抒的却是潦倒之情。文章先写世人贪得无厌,不知“有则有患”,后写自己“所有者,惟此身也”,不知“外物之可乐”,因以“无”名其斋,构思精巧,富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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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两节妇传(清)戴名世

  吴江两节妇者[1],农家女也。姓许氏,家城西之石里村,长适张文达[2],次适周志达。岁乙酉[3],大清兵南下,公卿皆薙发迎降,浸寻及于吴江[4]。文达固以负贩为生[5],至是从明之一二遗臣起事,荷戈为小卒,战败不屈死。其家不知其存亡,使志达往侦之[6],亦被执,令薙发,不从,遂见杀。是时长年二十九,次年十九,相与号泣,备寻其夫尸。会溽暑[7],尸积城下者累累,皆糜烂不可辨识,乃已。
  长既丧其夫,又无舅姑[8],其兄欲迎之归,谢曰[9]:“吾夫虽死,然此固夫家也,义不可以归宁母氏。”次事其姑甚谨,姑怜而散嫁之,涕泣被面谢曰[11]:“新妇所以不死者[12],将代吾夫以事其母,讵可失节他适?”久之,姑得疾,且危,赖妇以存者又七年。及姑濒死,诀日:“我死,依而姊居。”既丧,家财归于周氏子弟,遂依姊以居;各处—室,各奉其夫之主而祀之。两人固农家女,善治田,共种田三亩以自给;舍旁有隙地,度可容两棺,为生圹以待死[12]。吴俗多淫祠[13],好佛,妇人贫无依者,多为尼[14]。有一老尼,教两人薙发以从其教[15]。长曰:“不可!妇人之发,奈何与男子同去之?”次曰:“吾夫以不薙发死,而吾反薙之,何以见否夫于地下?”岁甲戌[16],长年八十,次年七十,尚躬耕如曩时[17]。乡之人悲之,请闻于有司,以旌其门[18]。两入泣且谢曰:“吾姊妹不幸遭多难,廉耻自爱,何旌之有也?且又无后,将旌之以为谁荣乎?”乡之人卒不能强也。
  赞曰:吾尝读《顺治实录》[19],知大兵之初入关也,淄川人孙之獬即上表归诚[20],且言其家妇女俱已效国装[21]。之獬在明时,官列于九卿[22],而江淮之间一介之士[23]、里巷之氓[24],以不肯效国装死者,头颅僵仆,相望于道而不悔也。呜呼!彼孙氏之妇女,视许氏二女何如哉?


  注释:
  [1]吴东:县名,今属江苏省。[2]适:嫁。[3]乙酉:顺治二年(1645)。[4]浸寻:逐渐。[5]负贩:负载货物随处贩卖,即做小买卖。[6]侦:了解,打听。[7]会溽暑:正值天气潮热。溽(rù入):湿气熏蒸。[8]舅姑:公婆。[9]谢:拒绝。[10]被面:掩面。[11]新妇:古代称儿媳为新妇。[12]生圹:人未死时预先准备好的墓穴。圹(kuàng旷):墓穴。[13]淫祠:滥建祠庙。[14]尼:尼姑。[15]薙发以从其教:剃去头发,出家为尼。“教”指佛教。[16]甲戌:康熙三十三年(1694)。[17]曩时:昔时。[18]旌(jīng京):旌表。封建时代官方给予谨守礼教道德者的一种荣誉,一般都要建牌坊或挂匾于门。[19]《顺治实录》:“实录”为中国历代所修每个皇帝统治时期的编年大事记。《顺治实录》为顺治期间的大事记。[20]孙之獬(xiè谢):淄川(今山东省淄川县)人明天启进士,官至侍讲,清兵入关后投降,因练勇守城有功,擢礼部右侍郎,旋以兵部尚书衔招抚江西,后为人弹劾夺职。[21]效国装:仿效满族装束。[22]九卿:封建时代中央政府的九名高级官,各代所指不一,明代以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为九卿。[23]介:与“芥”通,芥菜籽贱而小,故常以“一芥”喻低微贫贱之人或微小事物。[24]氓(méng蒙):百姓。


  在宋、元以后的古代作家文集中,多有“节妇”,“烈女”传。这些文章,一般都是宣传封建的节烈观,露骨地维护旧礼教的。在众多的“烈妇”传中,戴名世此文却是相当独特的一篇。在此文中,封建的节烈观固然有所表现,但作者所着重表现的,是人民群众对清王朝暴政的抗争精神。农家女许氏姐妹的丈夫,一在抗清武装斗争中战死,一因抗拒剃发令而被杀,这样,二女为夫守节,就不能看作单纯出自节烈现;她们后来的拒不剃发,固然是因为不愿为尼,却也有承继丈夫反清之志的意思。作者把她们作为坚持民族气节的劳动妇女来写,流露了强烈的民族感情。“赞语”揭出明时官列九卿的孙之獬“上表归诚”,举家妇女“俱效国装”,以之与“一介之士,里巷之氓,以不肯效国装死者,头颅僵仆,相望于道而不悔”相对照,盛赞人民群众的反清斗争,面对可耻变节的冠带之流表示了极大的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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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顺恪六奇别传(清)王士祯

  海宁孝廉查伊璜继佐[2],崇祯中名士也[3]。尝冬雪,偶步门外,见一丐避庑下[4],貌殊异,呼问曰:“闻市中有铁丐者,汝是否?”曰:“是。”曰“能饮乎?”曰:“能。”引入发醅[5],坐而对饮。查已酩酊[6],而丐殊无酒容[7]。衣以絮衣[8],不谢,径去。
  明年,复遇之西湖放鹤亭下,露肘跣行[9]。询其衣,曰:“入夏不须此,已忖酒家矣。”曰:“曾读书识文字乎?”曰:“不读书识字,何至为丐!”查奇其言,为具汤沐而衣履之[10]。询其氏里[11],曰:“吴姓,六奇名,东粤人[12]。”问:“何以丐?”曰:“少好博[13],尽败其产,故流转江湖。自念叩门乞食,昔贤不免,仆何人,敢以为污!”查遽起[14],捉其臂曰:“吴生海内奇士,我以酒徒目之,失吴生矣[15]!”留与痛饮一月,厚资遣之。
  六奇者,家世潮阳[16],祖为观察[17],以摴蒱故[18],遂为窭人[19]。既归粤,寄食充驿卒[20]。稔知关河厄塞形势[21],会王师入粤[22],逻者执六奇[23],六奇请得见大帅言事。既见,备陈诸郡形势,因请给游札数十通[24],散其土豪。所至郡县,壁垒皆下,帅上其功。十年中,累官至广东水陆师提督[25]。
  孝廉家居,久不记忆前事,一旦有粤中牙将叩问请谒[26]致吴书问,以三千金为寿,邀致入粤。水行三千里,供帐极盛[27]。度梅岭,己遣其子迎候道左。所过部下将吏,皆负籣[29]、抱弩矢为前驱。抵惠州,吴躬自出迎,导从杂沓[31],拟于侯王。至戟门[32],则蒲伏泥首[33],登堂,北面长跪[34],历叙往事,无所忌讳。入夜,置酒高会[35],身行酒炙[36]。歌舞妙丽,丝竹迭陈[37],诸将递起为寿[38],质明始罢[39]。自是留止一载,装累巨万[40]。复以三千金为寿,锦绮、珠贝、珊瑚、犀鋗之属[41],不可訾计[42]。
  查既归数年,值吴兴私史之狱[43],牵连及之。吴抗疏为之奏辩,获免于难。初,查在惠州幕府,一日游后圃。圃有英石一峰[44],高二丈许,深赏异之。再往,已失此石。问之,用以巨舰载至吴中矣[45]。今石尚存查氏之家。


  注释:
  [1]吴顺恪(què):吴六奇,字鉴伯,别字葛如,卒谥顺恪。广东丰顺县人。明末行丐吴越间。后依附南明桂王朱由榔,为总兵,清兵攻克潮州时,他投降,做清军的向导,招降了很多郡县。清朝擢他为潮州总兵,经常与郑成功交战,升为广东水陆师提督。死后叙功加官太子太保。[2]海宁:县名,今属浙江省。孝廉:明清时对举人的称呼。查伊璜:名继佐,浙江海宁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举人。明亡后,改名省,或隐姓名称左尹。工书画。[3]崇祯:明思宗年号。[4]庑(wǔ):堂周围的廊屋。[5]发醅(pēi):打开酒坛。醅,未滤的酒。[6]酩酊(mǐng dǐng):大醉貌。[7]殊:很,极。[8]衣:给……衣服穿。动词。[9]跣(xiǎn):赤脚。[10]汤沐:汤,热水,用以浴身;沐,洗头发。汤沐犹言沐浴、洗澡。[11]氏里:姓氏籍贯。[12]东粤(yuè):广东。古称广东、广西为两粤。[13]博:赌博。[14]遽(jù):匆忙,急。[15]失:错过,失去。[16]家世:家庭的世业或门阀。此处犹言故乡。潮阳:广东省县名。[17]祖:祖父。观察:清代对道员的尊称。道员,清布政司、按察司分管各道的官员。[18]摴蒲(chū pú):又作“樗蒲”。原为古代的博戏,后泛指赌博。[19]窭(jù):贫寒。[20]驿卒:担任驿站差役的士卒。驿,供递送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暂住的处所。[21]稔(rěn)知:熟悉。[22]王师:清朝的军队。[23]逻者:巡逻兵。[24]游札:空白的、可以任意填写的札子。札,由上司给下级的官方文书。通:份,篇。量词。[25]累官:连接升官。[26]一旦:他日,有一天。牙将:古代中下级军官。[27]供帐:陈设帷帐等用具以供宴会和行旅的需要。[28]梅岭:即大庚岭,在江西、广东两省边境。[29]籣(lán):装弓箭的器具,形如木桶。[30]惠州:州名,治所在今广东省惠阳县东。[31]导从:在前开路和在后跟随的。杂沓:从多杂乱貌。[32]戟门:古代宫门立戟(一种兵器),唐代三品以上官员也可以在私门立戟,后因称显贵之家的大门为戟门。[33]蒲伏:同“匍匐”,伏地。泥首:叩头至地。[34]北面: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面向北为下位。向北而坐表示谦虚。长跪:直身而跪,表示庄重、尊敬。[35]高会:盛会,盛宴。[36]酒炙(zhì):酒菜。炙,烤肉,此外泛指菜肴。[37]丝竹:丝,弦乐;竹,管乐,合指音乐。[38]递起:一个接一个起身。[39]质明:天亮时。[40]装:行装。[41]犀象:犀牛角和象牙,皆珍宝。[42]訾(zì)计:估量,计算。訾,限量。[43]吴兴:县名,属浙江。私史之狱:即庄廷鑨明史狱,是清代著名文字狱之一。吴兴盲人庄廷鑨招集学人编辑《明书》,为补明崇祯一朝政事,语多指斥满清,又不用清帝年号,只书南明年号,后被人告发,庄廷鑨戮尸,庄氏家属和为书写序、校阅,买书、卖书、刻字、印刷的人,分别处以死刑或流放。查继佐曾为此书校阅。因此牵连在内。[44]英石:美如玉的石。[45]吴中:泛指春秋时吴国领地,大致在今江浙一带。此指查继佐家乡海宁县。



  王士祯(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清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文学上以诗词著名,论诗推崇盛唐,创“神韵”说,有《带经堂全集》。
  吴六奇是降清的南明将领,这篇别传撇开他的仕宦生涯,只记载他“知恩图报”的佚事传闻,从而巧妙地叙述了吴六奇从乞丐跃身为提督的传奇身世,塑造了一个性豪荡、知诗书、熟地理、有韬略的奇士形象。有人考证,六奇为丐时遇识查继佐,事实上没有这回事。但这是笔记小说类的文学作品,本来也不可作为史实对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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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52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吴他山诗序(清)戴名世

  余游四方,往往闻农夫细民冶情冶思之所歌谣[1],虽其辞为方言鄙语,而亦时有意义之存。其体不出于比、兴、赋三者[2]。乃知诗者,出于心之自然者也。世之士多自号为能诗,而何其有意义者之少也?盖自诗之道分为门户[3],互合訾謷[4],意中各据有一二古人之诗以为宗主,而诋他人之不能知。是其诗皆出于有意,而所为自然者,已汩没于分门户争坛坫之中[5],反不若农夫细民倡情冶思之出于自然,而犹有可观者矣。又其甚者:务为不可解之辞[6],而用事则取其僻[7],用字则取其奇,使人茫然不知所谓,而不知者以博雅称之。以此为术,而安得有诗乎?此诗之一变也。
  他山吴氏,年近八十矣,杖而访我于姑苏寓舍[8],因相与论诗。余曰:“君之诗,宗何代乎?曰:“否。”“僻事以为奥[9],奇字以为古乎?”曰:“否。”“然则君之诗可观矣。”因出以示余。余为择别其合者若干首[10]。他山晼晚不遇[11],策杖行吟[12],时时惧其诗之不传,盖犹不能忘情于名者。余与世论诗多不合,而独喜他山所见略与余同,而他山顾欲得余言以为重。盖众昔读书山中,时当初夏,百鸟之噪于檐际者不绝也。一日,黄鹂来,为数啭[13],百鸟皆喑,已而争逐使之去[14],复相与音鸣如故。余也方为黄鸟之远去,而他山犹欲争名于燕雀啁啾之间乎[15]?他山曰:“吾以待之后也。”因书而归之[16]。


  注释:
  [1]细民:小民,普通百姓。倡(chàng唱):同“唱”、冶:装饰、形容。[2]体:体式。比、兴、赋:古典诗歌创作的三种手法。汉代《毛诗序》总结《诗经》的创作,提出“六义”:风、赋、比、兴雅、颂。“斌”指直叙其事,“比”指比喻,“兴”指通过联想、暗喻或咏他物以发其端来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3]门户:宗派。[4]訾謷(zǐ áo紫熬):诋毁。[5]坛坫(diàn店):古时盟会的场所。争坛坫意为争盟主,争首领的地位。[6]务:必定,一定。[7]用事:运用史事典故等。僻:偏僻不常见。[8]杖:拄着拐杖。[9]奥:深奥。[10]合者:指合于吴他山关于诗的见解的,即没有宗主、不奥不奇者。[11]晼(wǎn宛)晚:太阳刚下山的光景,比喻年老。不遇:被了解,因而不得进用。[12]策杖行吟:拄着拐杖,走着路吟诗。[13]啭;宛转好听的鸟鸣。[14]争逐:争相追逐。[15]啁啾(zhōu jiū周纠):鸟鸣的声音。[16]归(kuì溃):通“馈”,赠给。


  戴名世不以诗名,但对诗歌创作也有不少精辟的见解。戴氏论诗,与其论文有一致之处,即力主“自然”,认为诗应“出于心之自然”,反对为了取名声争坛坫而有意为诗。有意为诗,必然流于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模拟剽窃。作者对于劳动人民的诗歌给予了特别的赞许,认为当时诗坛上那些假货远不如“农夫细民”之作,这也足见作者艺术眼光之超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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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53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吴同初行状·(清)顾炎武

  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1],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2]。已而又得吴生。吴生少余两人七岁,以贫客嘉定[3]。于书自《左氏》下至《南北史》[4]。无不纤悉强记。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诸歌曲[5]。而炎武有叔兰服,少两人二岁;娣子徐履忱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为母寿[6]。退而饮,至夜半,抵掌而谈,乐甚,旦日别去。余遂出赴杨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7],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焉。寻亦竟得脱,而吴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过吴生之居而问焉,则其母方茕茕独坐,告余曰:“吴氏五世单传,未亡人唯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亦死矣!”余既痛吴生之交,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而吾今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8],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笔数千言,试辄第一。风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则断然不渝。北京之变[9],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10],见称于时。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北兵至后,遗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遗风。然后知闺情诸作,其寄兴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
  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生事母孝,每夜归,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死后,炎武尝三过其居,无已,则遣仆夫视焉。母见之,未尝不涕泣,又幾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11]。然生实死矣!生所为文最多,在其妇翁处[12],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凡二卷。


  注释:
  [1]归生:归庄。见《送顾宁人北游序》的作者介绍。[2]人以为狂:全祖望《顾先生炎武神道表》:“最与里中归庄相善,……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3]嘉定:县名。在昆山东,今属上海市。[4]《左氏》:指《左传》。《南北史》:指唐代李延寿所撰的《南史》和《北史》。[5]《西州》、《子夜》:指《西州曲》和《子夜曲》,都是南朝乐府民歌,多哀愁之音。亦即后文所说的“闺情诸作”。[6]觥(gōng):古代的一种酒器。[7]北兵:指清兵。[8]衰绖(cuī dié):古代的丧服。绖,古代居丧期时结在头上或腰间的麻带。[9]北京之变:指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死。[10]大行皇帝:臣下因讳言帝死,故称“大行”,谓一去不返。帝、后死而停棺未葬者称“大行皇帝”、“大行皇后”。诔:哀悼死者之文。[11]幾:希望。[12]妇翁:岳父。


  本文选自《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五。吴同初名其沆,作者挚友,抗清而死。行状,是记述死者生平行事的文章。这篇行状记述了一位风流倜傥。誓赴国难、抗清而死的志士形象。文章为志同道合的挚友而作,故作者的感时忧国、悲友痛母之情凝聚于笔端,如悲咽的溪水,潺潺地流淌出来。深沉凝重、质朴悲凉,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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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55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吴云台哀辞(清)吴敏树

  吴云台之殁于京邸也[1],以庚戌四月[2]。今年壬子,余来京师,每过长沙邸下,未尝不悲云台也。云台为人,状貌才气,皆过绝于人[3]。自其少年,人莫不意其飞腾,云台亦厚自负。既屡踬场屋[4],晚乃得乡举,犹自冀得一旦遭逢至大官,立功名以取重于世,不知其遂穷以死也。然云台才实高,为歌诗得杜骨法[5],纵横老健,大类元遗山[6],近今诸子不论也。借其以贫故,颠倒所为[7],不得一意尽力于文章。行身往往不自顾惜,蒙山之訾垢[8],亦不能无恨,独其意气豪俊,可悲也。其生平所与交游,始皆与尽欢,后多稍疏避以去[9],独余犹以故意遇之[10]。其殁也,余在浏阳[11],既为诗以畀之[12],又欲为之铭以遗其孤,而不果,故作为哀辞,以卒余交友之义,且见云台之梗概云。其辞曰:
  四海来萃兮[13],求闻于京;客穷而死兮,万千以赢[14]。嗟若君之才貌兮,胡不究乎公卿[15]?绝命旅邸兮,无人哭声;棺敛无资兮[16],众合以营。惟乡人之仕者兮,多君与之平生[17],终归君于南湘兮[18],翳惟君之才名[19]。我时在于浏阳兮,接赴使而魂惊[20],疑梦寐之来告兮,心恍惚而难明。思廿载之游处兮,自岳麓之始盟。谓君之必速飞兮,翔天路之遐征[21]。人时命固难知兮,终溘死而无成[22]。岂骨相之不侯兮[23],睹犀角之丰盈[24]。文章之在人兮,若树花而鸟鸣,虽吐奇以惊世兮,固素士之所轻。我来京师兮,馆舍行经,悲君之死此兮,视宿草而涕倾[25]。已焉哉!君已死其蔑有知兮[26],聊此辞以当铭。


  注释:
  [1]京邸:在京都的住所,此指长沙邸,即长沙会馆,供湖南籍的同乡旅居。[2]庾戌:道光三十年(1850)。下文“壬子”是咸丰二年(1852)。[3]过绝:超过。绝,过。[4]踬(zhì):绊倒,引申为不顺利。场屋:科举考场。[5]杜:唐代大诗人杜甫。[6]元遗山:金代诗人元问好,字裕之,号遗山。诗词风格悲壮沉郁,多伤时感事之作。[7]颠倒:错乱。此指事务烦乱。[8]訾(zǐ)诟:毁谤,辱骂。[9]稍:逐渐。[10]故意:故人的情意,旧情。[11]浏阳:湖南县名。[12]畀(bǐ)给予,付与。[13]萃(cuì):草丛生貌。引申为聚集。[14]赢:过度。[15]究:达到。[10]敛:通“殓”,给尸体穿衣下棺。[17]与:交往。平生:往常。[18]南湘:湘江之南。湖南省最大河流名湘江。[19]翳(yī):犹“惟”,只,是。惟:由于,因为。[20]赴:讣告,报丧。[21]遐:远。[22]溘(kè):忽然。[23]骨相:骨骼相貌。古代相士根据人的骨相特征来测算人的命运。[24]犀角:额角骨,额角丰满是富贵王侯的骨相。[25]宿草:隔年的草。《礼记檀弓上》:“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意思是为亡友悲哀一年就可了。这里反用其意,表示悲哀无尽。[26]蔑:无。


  吴云台是始终没能步入仕途,结果贫困而殁的读书人,这篇哀辞的同情惋惜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在勾勒吴君的人生、性格悲剧时(如“惜其以贫故”一层),曲折委婉写来,着墨不多,却能使读者也为之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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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5:56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吾庐记(清)魏禧

  季子礼[1],既倦于游,南极琼海[2],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3],曰:“此真吾庐矣!”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4],平畴崇田[5],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6],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7],垩以蜃灰[8],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9],取蔽风雨足矣。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或曰:“其少衰乎!其将怀安也。”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10],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11],尸交于衢[12],流血沟渎。客或以闻诸家,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13]:“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吾之视季子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14],盖井而观,腰舟而渡[15],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祍席[16],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17]’。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舟渡海歌》一首。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18],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注释:
  [1]季子礼:魏礼,字和公。与兄际端及禧齐名,故更为伯子、叔子,季子以自号。喜慷慨,工诗文,足迹几遍天下。年五十,始倦游返于翠微,构室而居。著有《魏季子集》。[2]琼海:今海南岛。[3]勺庭:魏禧自己在翠微峰的居室名。左肩:左首。[4]宫:围绕,屏障。[5]平畴崇田:高高低低的田地。[6]华:通“花”。[7]槛:栏杆。[8]垩(è):涂刷。蜃灰:蚌壳烧成的灰。[9]斗绝:即“陡绝”。[10]瘴癞:同“瘴疠”,指山林温热地区所流行的恶性传染病。[11]金铁:指兵器。[12]衢:四通八达的大路。[13]让:责备。[14]选耎(xùn ruǎn):怯懦不前。趑趄(zī jū):且行且却,徘徊不前的样子。[15]腰舟:古人把葫芦系在腰间,用以渡水,故称“腰舟”。[16]祍(rèn)席:床席。[17]“孔子曰”二句:语见《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其语当为孟子语。意谓有志之士不怕弃尸山沟。[18]易堂诸子:指“易堂九子”等诸先生。


  魏禧(1624—1680),字冰叔,一字叔子,号勺庭,江西宁都人。年十一,补县学生。明亡,隐居翠微峰。年四十,出游江浙一带,广泛结交隐逸之士。康熙十七年(1678),诏举博学鸿词,以疾辞。有司催就道,不得已至南昌,称疾笃,乃放归。后二年卒,魏禧及其兄际端,弟礼,并有文名,被称“宁都三魏”。三魏与彭士望、林时益、李腾蛟、丘维屏、曾灿、彭任七人讲学于宁都翠微峰之易堂,提倡古文实学,世称“易堂九子”。魏禧喜读史,尤好《左传》及苏洵文。其文“凌厉雄杰”,为世所称。著有《魏叔子文集》等。
  本文选自《魏叔子文集》卷十六。是魏禧为其弟魏礼的“吾庐”写的居室记。记中既写了“吾庐”的得名与景物,而篇幅更多的则是在写其弟的为人,以及自己对其弟的培养与希望。作者主张通过艰险的环境来锻炼,才能成为有用之材,不能“终身守闺门之内”,作“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的懦夫。这对我们今天仍有启示作用。文章讲究起伏变化,反映当时的社会面也广,含意也发人深省。


  译文:
  季子魏礼,已经对四方飘游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他曾经南面直到海南岛,北面到河北一带,于是筑屋于勺庭的左角,说:“这才真是我安身的地方了!”便名为“吾庐”。
  吾庐在翠微峰上位址最高,群山围绕着它,高高低低的田地,交错其下,极目四望,大约有几十里,所以要比勺庭幽美。
  他又顺应地势,将小径折成三段。松声迎风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这些花叶,掩映于径下,用曲直不一的木条做成栏杆,涂上了蚌壳灰,它的光泽便闪烁在林木之间了。
  有人说:“筑屋于陡峭的山上,只要能遮蔽风雨就够了,季子却借债来布置,实在不值得。”也有人说:“大概季子的意志有些衰颓了吧,因而想过过安逸的生活。”
  当季子南游的时候,车子奔驰在瘴气郁结的异乡,身冒不测的风险,远离朋友,独个儿无所作为,就此前往海南岛。到了那里,一夜之间大海风便将房屋吹毁,只得躺在露天之下。又碰到两次兵变,老百姓被乱兵搜寻到就遭杀害,刀剑之声响彻门庭,尸体堆积在大街上,鲜血流注于沟道。有的人把消息告诉家里,家里人吓得哭了,我却象平日一样谈笑吃喝。后来他又北游山东,恰巧逢到大荒年,灾民成群结队,煮人肉充饥。千里之内,连草根树皮都食尽了,家里人听到后,更加害怕,可是季子竟然还能到达河北。
  有人责备我说:“您和季子是同胞兄弟,他又事事都听您的话,现在季子喜欢借债远游,常常受到意外的灾难,您为什么不加阻止?”我笑着说:“我原知季子是不会死的呀!我看季子的借债冒险而远游,和他的借债布置屋子是一样道理;而且人都以能实现自己志愿为舒畅。如果他只想毕生终老于内室之中,连走一步路也瞻前顾后、似进非进,盖上井盖才敢看井,系着腰舟才肯渡水,一见三尺宽的沟,立即大惊失色不敢跳越,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到江湖之上。反之,如果性喜纵情于奇山异水,寻访良朋好友,吸取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把死在外地看作死在家里,死在变乱中看作死于疾病,死在江湖间看作死在床席上一样,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坐守在家里。孔子说:‘有志气的人是连死在山沟里也毫不顾虑的。’象这样的行动,我自己虽然做不到而子弟们却能做到,并且正是出于他们的志趣乐于做去,我连赞成都来不及怎么还能阻止呢?”
  季子还对我说过:渡海时同船的人都被风浪颠簸得头晕心惊不敢起床,唯有他起而赏览海上月色,还作了一首《乘月渡海歌》。兵变时,他也镇定地闭门而坐,作了三十首《海南道中诗》。我听了,便暗笑自己幸亏没有象家里人那样吓得哭泣。
  吾庐筑成后,易堂的各位人士,从我大哥以下都写诗纪念,各地文士得知后,也都以诗篇来聚会,我就写了这篇《吾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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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季子哀辞(清)方苞

  康熙丙申夏,闻武君商平之丧[1],哭而为墓表,将以归其孤[2]。冬十月,孤洙至京师[3],曰:“家散矣;父母、大父母、诸兄七丧,蔑以葬[4],为是以来。”叩所学,则经书能背诵矣。授徒某家,冬春间数至,假唐、宋诸家古文自缮写。首夏[5],余出塞,返役,而洙死已浃日矣[6]。
  始商平友子三人[7],余皆见其孩提以及成人[8],长子洛为邑诸生,卒年二十有四。次子某,年二十有一,将受室而卒。洙其季也。亿洙五六岁时,余过商平,常偕群儿喧聒左右。少长,抱书从其父往来余家。及至京师,则干躯伟然。余方欲迪之学行以嗣其宗[9],而遽以羁死[10]。有子始二岁。
  商平生故家,而窭艰迫厄视细民有甚焉[11]。又父母皆笃老烦急[12],家事凌杂,米盐无几微[13],辄生瑕衅[14],然卒能约身隐情以尽其恩,而不愆于义[15]。余每叹其行之难也。而既赢其躬[16],复札其后嗣[17]。呜呼:世将绝而后乃繁昌者,于古有之矣,其果能然也邪?
  洙卒子丁酉十月十日[18],年二十有一,稿葬京师郭东江宁义冢[19]。余志归其丧[20],事有待,先以鸣余哀。其辞曰:
  嗟尔生兮震愆[21],罹百忧兮连延[22],蹇孤游兮局窄[23],命支离兮为鬼客[24]。天属尽兮茕茕[25],羌地下兮相从[26]。江之干兮淮之汭[27],繄先灵兮日延企[28]。魂朝发兮暮可投,异生还兮路阻修[29]。孺子号兮在室,永护呵兮无失[30]。


  注释:
  [1]武君商平:武商平名文衡,溧水县岁贡生。方苞之兄百川的好友。[2]归:通“馈”。赠送。孤:死了父亲的孩子。[3]洙:武洙,武商平的三儿子。[4]蔑:无。[5]首夏:初夏。[6]浃日:十日。见《国语楚》下:“远不过三月,近不过浃日”《注》:“浃日,十日也。”[7]友:有。姚鼐《古文辞类纂》作“有”。[8]孩提:婴幼儿,《孟子尽心》上:“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注:“孩提,二三岁之间,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9]迪:启发。嗣其宗:继承武氏的宗族。[10]遽:突然。[11]窭艰:贫困。《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朱熹《集传》“窭者,贫而无以为礼也。”郑《笺》“艰,难也。”迫厄:生活窘迫。视:比。细民:小百姓。[12]笃老:年纪很老。《汉书疏广传》:“(广)上书乞骸骨,上以其笃老,皆许之。”烦急:心情烦躁不安。[13]几微:很少一点。[14]瑕衅:等于说矛盾。瑕,玉之疵。衅,瑕隙。[15]愆于义:违反道义。《左传定公十年》:“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16]赢:瘦弱。[17]札:夭死曰札。见《左传昭公四年》:“民不夭札”《注》:“短折为夭,夭死为札。”[18]丁酉:康熙五十六年(1717)。[19]稿葬:用草裹尸埋葬。意思是草率地埋葬。义冢:掩埋客死者、无主尸体的公墓。[20]志归其丧:决意把他的遗体运回家乡。[21]震愆:遭逢盛大的灾祸。[22]罹:遭受。百忧:种种忧患。连延:一个接一个地连绵不断。[23]蹇:发语词,通“謇”。局窄:犹局促、窘迫。[24]命:命运。支离:乖蹇。鬼客:他乡之鬼。[25]天属:亲属。《庄子山木》:“林回弃千金之壁,负赤子而趋。……或曰……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疏》:“赤子亲属也。”后世称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为天属。茕茕:孤独的样子。[26]羌:发语词。相从:相随。[27]汭:河流的隈曲处。[28]繄:发语词。延企:伸颈以望。曹植《闲居赋》:“登高丘以延企。”[29]异生:指魂魄。阻修:阻隔而遥远。[30]护呵:犹呵护。呵禁守护。


  本文写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记述家境贫寒的武季子,不幸又客死京师,只留下一个两岁的孤儿,情况十分悲惨。文笔委婉曲折,参差有致,催人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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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外清游(清)王韬

  余羁旅香海,闭门日多,罕与通人名士交接[2]。读书之暇,惟与包榕坊孝廉作物外游,临水登山,别饶胜趣。
  最近为博物院,中藏西国书籍甚夥,许人入内繙阅。舆地之外,如人体、机器、无不有图,纤毫毕具。院中鸟兽虫鱼、草木花卉,神采生新,制造之妙,殆未曾有。
  院旁即观剧所,西人于此演剧奏乐伎,大抵搬运之术居多,神妙变化,奇幻不可思议。
  英人所设书院三所:早“保罗书院”,主其事者曰宋美;曰“英华书院”,主其事者曰理雅各;曰“大英书院”,主其事者曰史安。皆许俊秀弟子入而肄业,学成则备国家之用,或荐之他所。“保罗书院”与会堂毗连一带,修竹萧疏,丛树阴翳,细草碧莎,景颇清寂。每至夕阳将下,散步其间,清风徐来,爽我襟袖,辄为之徘徊不忍去。
  中环房舍尤精,多峻宇雕墙,飞甍画栋。所设阛阓[3],多绝大贸易,衢路亦开广,故不若上环之甚嚣尘上[4]。近临水滨,有自鸣钟甚巨,声闻十许里外。
  “博胡林”相距较远,为西人避暑所居,雾阁云窗,穷极华美、四周环植树木,杂以名花,绿荫缤纷,绮交绣错;中庭流泉㶁㶁[5],喷薄而出;室内湘帘棐几[6],玉碗晶杯,入坐其中,几忘盛夏,不必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7]。理君于课经余闲[8],时招余往,作竟日流连。一榻临风,凉飚飒至,把卷长吟,襟怀闲旷,余谓此乐虽神仙不啻也[9]。理君不敢独享,必欲分饷,真爱我哉!
  距数十武有蓄水池[10],澄波数顷,彻底可鉴;旁设兵舍,有专司之人。盖恐人投毒物于清流者也。港人饮水多仰给于此,虽遇旱干,亦无害饮食,德沾被广焉[11]。
  “博胡林”左右,所有西商别墅,多由渐拾级而上。建屋诸式,均各异观。雉堞周遭[12],层台轩敝,隐然若防敌国。西人于居家,亦讲求武备如此。其屋或在山腰,或踞山脊,造其巅而远望焉,四顾苍茫,浩无涯涘[13],冈峦若垤[14],海水若盂,船舰横排,具有行列,亦可扩胸襟而豁眼界矣。附近有仿日本屋宇,纸窗竹栏,亦复雅洁可喜。香港素无蚊,惟其地多长丰草,夕间安睡,颇有蚊患,亦一憾事。
  再由此曲折而登,更上一层,则为山顶。小屋数椽[15],窗明几净,守者所居。户外高矗一竿,上悬旗帜。外埠有船至,则一旗飘扬于空中,从下瞻之,了然可识。余曾至悬旗处当风而立,掷手中巾于地,仍复飘回。守者谓:无论何风,必向内而吹,亦一奇也。
  远客来游此间,必住公墅。公墅广袤数十亩,杂花异卉,高下参差;惜无亭榭楼台为之点缀,殊逊于中国园囿耳。每日薄暮,踆乌将落[16],皓兔旋升[17],乘凉逭暑者翩然而来[18]。雾縠云裳[19],蕉衫纨扇,或并肩偶语,或携手偕行,殊觉于此兴复不浅。此亦旅舍之闲情,客居之逸致也。



  注释:
  [1]物外:世外,超脱于世俗之外。清游:清净之游,不受外物干扰。[2]通人:学识渊博的人。[3]阛阓(huì):街市。[4]甚嚣尘上:人声喧嚷,尘土飞扬。[5]㶁㶁(guó):流水声。[6]棐(fěi)几:用榧木做的几。[7]浮瓜沉李:语出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后人习用为夏日游宴之词。[8]理君:指理雅各(James Legge),英国汉学家,英华书院院长。当时正着手将中国的四书五经译为英文,处到王韬的帮助。[9]不啻(chì):不异于。[10]武: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11]被:及。[12]雉堞:泛指墙。[13]涘(shì):水边。[14]垤(dié):小山丘。[15]椽:指房屋间数。[16]踆(qūn)乌:传说太阳中的乌鸦,代指日。[17]皓兔:代称月亮。[18]逭(huàn)暑:避暑。[19]縠(hú):轻纱。



  本文选自《漫游随录》。王韬于1862年(同治元年)逃往香港。当时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仅二十多年,王韬在《漫游随录》中描写了香港的街市景观和风气变化,如“香港羁踪”篇提到:“香港本一荒岛,山下平地距海只寻丈。西人擘画经营,不遗余力,几于学精卫之填海,效愚公之移山”。这篇题为“物外清游”,主要描写作者闲游香港所见到的建筑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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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别墅记(清)王士祯

  西城别墅者,先曾王王父司徒府君西园之一隅也[1]。
  初,万历[2]中府君以户部左侍郎乞归养[3],经始此园于里第之西南[4],岁久废为人居[5],唯西南一隅小山尚存。山上有亭,曰石帆[6]。其下有洞,曰小善卷[7]。前有池,曰春草池。池南有大石横卧,曰石丈山。北有小阁,曰半偈阁[8]。东北有楼五间,高明洞豁[9],坐见长白诸峰[10]。前有双松甚古。曰高明楼。楼与亭皆毁于壬午之乱,唯松在焉。
  康熙甲子,予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讲学士,奉命祭告南海之神,将谋乞归侍养祭酒府君[11],儿涑念予归无偃息之所[12],因稍葺所谓石帆亭者[13],覆以茅茨[14],窗槛皆仍其旧,西*
  而东首[15],南置三石,离立曰三峰。亭后增轩三楹[16],曰樵唱。直半偈阁之东偏,由山之西修廊缭绍,以达于轩阁。由山之东,有石坡陀[17],出亭之前,左右奔峭[18],嘉树荫之,曰小华子冈。冈北石蹬下属于轩阁,其东南皆竹也。南有石蹬,与洞相直。洞之右以竹为篱,至于池南。篱东一径出竹中,以属于蹬[19],曰竹径。其南限重关内外皆竹,榜“茂林修竹”四大字[20],岌岌飞动[21],临邑邢太仆书也。楼既久毁,葺之则力有不能,将于松下结茅三楹[22],名之曰“双松书坞”。西园故址尽于此。
  出宸翰堂之西[23],有轩南向,左右佳木修竹。轩后有太湖巨石,玲珑穿漏,曰大椿轩。轩南室三楹,回廊引之,曰绿萝书屋。其上方广,可以眺远,曰啸台。薜荔下垂,作虬龙拏攫之状[24],百余年物也。是为西城别墅。
  予尝读李文叔《洛阳名园记》[25]、周公谨所记《吴兴园圃》[26],水石亭馆之胜,甲于通都[27],未几,已为樵苏刍牧之所[28]。而先人不腆敝庐[29],饱历兵燹[30],犹得仅存数椽于劫灰之后[31],岂非有天幸欤?
  予以不才被主知,承乏台长[32],未能旦夕归憩于此。聊书其颠委[33],以为之记,示吾子孙,俾勿忘祖宗堂构之意云。
  或笑之曰:“是蕞尔者[34],何以记为[35]?”予曰:“非然也。释氏书言维摩诘方丈之地[36],能容三万二千师子座[37];第三禅遍净天上,六十人共坐一针头听法。能作如是观,安在吾庐之俭于洛阳、吴兴乎[38]?”因并书之。



  注释:
  [1]先曾王王父司徒府君:《尔雅释亲》:“父之考为王父。”又曾祖为曾祖王父。按曾王王父,同曾祖王父,即曾祖父之称。王士祯曾祖父名之垣,明嘉靖壬戌进士,历官户部左侍郎,赠户部尚书。司徒,原周代地官名,为六卿之一,掌邦教。清代俗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徒。府君,子孙对先祖的尊称。[2]万历:明神宗年号。[3]乞归养:旧时做官的人请退职,称“乞归养”。归养,养亲之义。[4]经始:开始营造。《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5]岁久废为人居:谓西园岁久荒废,已居住了人家。[6]石帆:亭名。[7]小善卷:善卷,洞名。按《明一统志》载,善卷洞在宜兴国山东南。洞宽广坐千人,壁刻佛像。小善卷取名于此。[8]半偈(qì气)阁:阁名。按“偈”,义为休息,通“憩”。[9]洞豁:开朗。[10]长白:长白山,在邹平县南。[11]祭酒府君:王士祯父名与敕,顺治元年拔贡,累封国子祭酒。[12]儿涑(sù速):王士祯大儿名启涑。偃息,休息。[13]葺:修补。[14]茅茨:用茅草、芦苇盖的屋顶。[15]西*
  (kāo)而东首:谓石帆亭坐西朝东。*
  ,指亭背。[16]轩:有窗槛的小房。楹:计屋数的单位,一列为一楹。[17]坡陀:同“陂陀”,倾斜不平貌。[18]奔峭:陡起直立。[19]属(zhǔ主):接连。[20]榜:匾题。[21]岌岌(jí及):高貌。[22]结茅:筑盖茅屋。[23]宸(chén晨)翰堂:堂名。[24]拏(ná拿)攫(jué决):以爪疾取。虬龙拏攫,形容薜荔苍藤老劲的样子。拏,“拿”的异体字。[25]洛阳名园记:书名,记洛阳别墅十九所。宋李革非著。革非字文叔,宋济南人。[26]周公谨:周密,字公谨,先世济南人,南宋时迁居潮州。[27]甲于:冠于,占第一。[28]樵苏刍(chú除)牧之所:打柴放牧的场所,谓其地荒芜景象。刍牧,牲畜吃草。[29]先人不腆(tiǎn)敝庐:谓祖上留下来的简陋房舍。腆,丰厚。[30]兵燹(xiǎn险):战火。[31]劫灰:本为佛家语,后常借指被兵火烧毁的残余。[32]承乏:旧时官吏常用的谦词,意谓官员缺乏,暂由自己担任其职位。《左传成公二年》:“敢告不敏,摄官承乏。”[33]颠委:犹“颠末”,始末。[34]蕞(zuì最)尔:小貌。蕞尔者,指西城别墅。[35]为:语助词,同“乎”。[36]释氏书:称佛经。佛家祖为释迦牟尼,因称佛经为释氏书。维摩诘:人名,释迦牟尼在世时的一个居士。[37]师子座:佛座。上雕狮子。师,同狮。[38]俭:少,不及。


  本文选自《蚕尾集》卷六,记述新城县渔洋故居西城别墅的规模及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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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观桃花记·(清)朱鹤龄

  吾邑城隍偪仄[1],独西郊滨太湖,野趣绵旷,士女接迹。
  出西门约里许,为江枫庵。庵制古朴,开士指月熏修之所也[2]。折而南一里,为石里村。桑麻翳野,桃柳缀之,黄花布金,温黂炙日[3]。昔嘉靖中,乡先生陆公居此地。陆公治行有声,今遗构尚存,止小听事三间耳。
  又南则桃花弥望,深红浅红、错杂如绣者,梅里村也。地多梅花,十年前,余犹见老干数百株,名流觞咏,每集其下,今多就槁。里人易种以桃,争红斗绯,缤纷馥郁,园田鸡犬,疑非人间。奚必武陵路谿畔始堪避秦哉?
  迤逦而行数百武,为朴园。园中有墩,可以四眺。隆万间[4],高士张朴所居。张工画,颇能诗。邑令徐公尝看梅来访,屏驺从,倾壶觞,日暮列炬前导,人折花一枝以归。茂宰风流,升平盛事,今不可复睹矣。
  又南数十武,有庵,庵名独木。万历中,忽有梓木浮太湖而来,木广二十围。里人异之,锯为栋梁,结构具足,供大士其中[5]。至此为桃花艳胜处。花皆映水,两岸维百余株,艳冶如笑,醉面垂垂,暖晕熏人,落英满袖。为咏唐人“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之句。低回久之,循庵而西,即太湖滨也。是日晴澜如镜,万顷无波。遥望洞庭西山,雾霭朦胧,明灭万状。坐盘石,灌尘巾,意洒然适也。回首桃林,如霞光一片,与暮烟争紫,恨无谢脁惊人语,写此景物耳。
  吾因是有感矣:昔徐武宁之降吴江城也,其兵自西吴来,从石里村入此,青原绿野,皆铁马金戈蹴踏奔腾之地也。迄今几三百年,而谋云武雨之盛犹仿佛在目。经其墟者,辄寤叹彷徨而不能去,况陵谷变迁之感乎哉!计三四十年以来,吾邑之朱甍相望也[6],丹轂接轸也[7],墨卿骚客相与骈肩而游集也,今多烟销云散,付之慨想而已。孤臣之号,庶女之恸,南音之戚,至有不忍言者矣!惟此草木之英华与湖光浩皛,终古如故。盖盛衰往复,理有固然,彼名人显仕,阅时雕谢[8],而不能长享此清娱者,余犹得以樗栎废材[9],翫郊原之丽景[10],延眺瞩于芳林。向之可感者,不又转而可幸也哉!然则兹游乌可以无记?
  时同游者,周子安节,顾子樵水,余则朱长孺也。

  注释:
  [1]偪,同“逼”。[2]开士,对僧人的敬称。[3] 温黂(fén坟)炙日:麻子被日光晒得暖暖的。黂,麻子。[4]隆万:隆庆,明穆宗年号(1567—1572)。万历,明神宗年号(1572—1619)。[5]大士:菩萨。[6]朱甍(méng蒙):红漆的屋栋,指称豪门显贵的房舍。[7]丹轂(gǔ古):红漆的车轂,指士大夫乘坐的车子。[8]阅时:过时。雕,通“凋”。[9]樗栎(chùlì处利):樗和栎,两种无用之材。比喻才能低下。[10]翫,同“玩”,游赏。

  朱鹤龄(1606—1683),江苏吴江人,字长孺。明诸生。颖敏好学,初专力词赋,尝笺注杜甫、李商隐诗。入清,屏居著述,晨夕不辍,行不识途,坐不知寒暑。人或以为愚,遂自号愚庵。著述甚富,有《愚庵诗文集》及《读左日钞》等。
  本篇按观游次序组织结构,却不呆板拙滞。文章第一句便点明出游观花的欲望。由于所居之城逼仄,殊少野趣,滨于太湖的西部就成为心神向往之地。作者怀着浓郁的赏玩心绪出城,沿途所见,一一拾得笔底,然后落在桃花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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