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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长篇原创连载《中国式结婚》出版稿, 本小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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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1
发表于 2004-12-20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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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原创连载《中国式结婚》出版稿
《中国式结婚》简介
小说名:《中国式结婚》(又名《爱者何为》)
作者:风雨夕
小说基本类型:都市言情
中文字数:约二十万字
目录:共计三十二章
故事简介:
这是一部中国男人式的《飘》,它的内容是关于亲情、爱情和婚恋生活的,它通过男主人公刘明宇和妻子陈玲玲、恋人李燕琪、童海妹之间的感情纠葛及精神挣扎,揭示了爱情、婚姻和婚外情的本质及其悲欢离合。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明宇,一个普通、平凡,甚至卑微的中国男人,为了追求他幻想中的爱情,不惜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以青春作赌,历尽千难万苦,最终和他的梦中情人陈玲玲结成百年之好。但是数年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所谓的爱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纯洁和美丽,妻子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使他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追求。
面对失败的婚姻和视如生命的爱情,刘明宇深深陷入对前妻的思念中不能自拔。困惑不解,不禁自问:爱情到底是什么?不久,感情脆弱而孤独的他又陷入了另一场感情的漩涡,与小他十二岁的女孩童海妹谈起了恋爱。但此次恋爱并没有维持多久,父亲的一次教导使他猛然惊醒,所谓的爱情不过是盲目的,与第一次爱情没有什么不同,与爱情的初衷形成悖力。再一次放弃之后,最终心死。
偶然的一次机会,使他在网上遇到了自己曾经的恋人李燕琪,所有的记忆都打开了,过去的一段恋情被重新连上,当他们紧紧拥抱,准备尽享爱情的甜蜜与幸福时,另一场不幸的故事却发生了……
《中国式结婚》是对人性、人生、爱情、婚姻、道德的深刻接触,结构与语言具有质的深度,在随心所欲和漫不经心的文字中,它是一次对灵魂的抚摸。故事到最后,情节与男主人公刘明宇的心情一样进入舒缓,进入另一轮对上述意义的思索与质询。情为何物,爱者何为。在本小说中,您将看到,我们的爱情和道德将接受生活这个法官最为严厉的审判。
《中国式结婚》中充满了青春、邂逅、离别、外遇、失意、重逢、疼痛和无奈,正如女主人公李燕琪所说:人生是一场梦幻,离别和重逢都身不由己。《中国式结婚》故事情节催人泪下、缠绵悱恻、至情至性、真实感人。文本语言生动幽默,思想性、生活性和可读性强,能让你在诙谐中感到沉重。在本故事中,您将看到一个普通男性在成长、爱情、婚姻、生活中对所有悲哀的无奈、忍耐,以及他对爱情、对幸福的执著与追求。
[
本帖最后由 水镜门生 于 2008-6-4 19:3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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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忠报国岳飞传完整版》火热发布
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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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2
发表于 2004-12-20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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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祭奠令人疼痛的青春岁月
《中国式结婚》
第一章
一九九一年冬天到来的时候,刘明宇结婚了。结婚是男到女家,新娘是陈玲玲。
证婚人冗长的致词终于完了,一片捧场的掌声响了起来。然后,介绍人说了几句俏皮话,主婚人又说了些什么,来宾还说了些什么……刘明宇通通没有听清,那些致词全不重要,他只盯着新娘看,显而易见,结婚二字带给他的是一阵阵困惑。从刘明宇的视线里看出去,新娘的样子抽象而缥缈……像遗世独立的公主,在一片哄笑声中,低俯着头,抿着嘴,羞答答地把手递给了刘明宇。
两只手相碰的一刹那,如电光一闪。嘉宾们欢呼雀跃了起来,人人绽开笑容,五彩缤纷的花瓣和彩条铺天盖地,新郎新娘的脸上、身上到处都开了花。终于结婚了,刘明宇为自己的成功激动得热泪盈眶。成功在不同的年龄有着不同的概念,四岁和八十岁的成功之处在于别把尿尿在裤子上,刘明宇的成功在于娶到了陈玲玲。
“说!说我爱你。”人们开始起哄。
“我爱你。”刘明宇觉得这句话非常陌生,怀疑自己是在梦游。
“不行!声音太小,重来!”
“我、爱、你!”刘明宇大声说道。
人们哄笑起来。
“来来来,我这杯敬你和嫂子早生贵子、白头偕老。”黄浩、张慧成等一大群同事缠着他,心情亢奋地频频敬酒。场面开始混乱,有点像菜市场。拥挤的酒席一桌一桌排列着,男男女女熙来攘往。
刘明宇被一阵阵浪潮般起伏的喧嚣所包围,盛情难却,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笑着,大杯大杯地喝着自己的喜酒,来者不拒,沉浸在幸福的漩涡中。
婚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刘明宇醉得一塌糊涂。
接下来,他和新娘子被众人簇拥着进了洞房。曲终人散,终于把山呼海啸挡在门外。百感交集的刘明宇如释重负,像做梦一样傻傻地站在新娘面前,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同父辈一样,刘明宇结婚并不是“先尝后买”,而是规规矩矩的“先买票后上车”。票是到手了,刘明宇盯着墙上的大红喜字和桌子上的结婚证书,考虑该怎么上陈玲玲这趟车。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气氛充满着尴尬甚至诡异。
陈玲玲看着新郎的醉态和傻样,突然红透了脸;为了掩饰尴尬,她决定先声夺人:“喂,这床是我专用的,你睡沙发吧!喏,给你被子。”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被子和枕头扔给了刘明宇,自己则舒舒服服地霸占着双人床。
“你、太过分了吧!好歹我、也是新郎,陪你结、一天婚了,你、难道不能体贴我一点吗?我、是喝高了,但、不管怎么说,你得、让我上、上、上、上床。”喝高的刘明宇舌头有点大,他色迷迷盯着自己的新娘,想往床上凑。
“有没有搞错?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房间,我的床!一床厚棉被已经够优待你了,你不要得寸进尺!”陈玲玲不甘示弱地回敬他。
刘明宇才不管这些,抱着棉被就往床上爬,准备耍赖。反正熬过这一夜就大功告成了,管你陈玲玲怎么样。
面对大流氓刘明宇的无赖劲头,陈玲玲束手无策,气呼呼地扯着被子把身子转向里面,只给新郎一个后脊梁。
床是双人床没错,而且新的,但两个人同挤在一张床上做到彼此互不侵犯绝对是一件超高难度的事情。刘明宇的腿刚碰到陈玲玲,便被怒呵了一顿:“你干吗啊?!”
刘明宇连忙把腿给缩了回来,嘿嘿干笑。笑完,他借着窗外银色的月光隐约能看到陈玲玲掩在被子里的姣好身段。在这么暧昧的气氛下,两个人又靠得如此近,说没闻到对方的气息,那是骗人的。刘明宇开始意乱情迷。
半夜时,熟睡的陈玲玲翻了个身,一下子贴在刘明宇身上。沸腾的寂静中,肌肤之亲让刘明宇浑身发热,冲动难耐,愣头愣脑照准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方位探了过去。刘明宇正准备性交的时候,黄浩走了过来,照他头上拍了一巴掌,一下子把他从陈玲玲的新床上拉回到了木材公司的值班室里。刘明宇迅速地站起来,放眼望去,陈玲玲不见了,双人床不见了,洞房花烛夜也不见了,呈现眼前的是另一副场景:烟雾缭绕之中,满墙壁的蛛网和煤灰,两张破桌子,几把长条木椅,一个摇臂式脉冲电话,一只终日烧着开水的煤炉。煤炉旁,一群刘明宇的同事在打扑克,旁边那台灰头土脸的“日立”牌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录像——香港人拍的《射雕英雄传》,由于音量开得很大,其打斗声震耳欲聋。——所有的一切充分证明:压根就没有人知道或者承认他刘明宇曾经结过婚。
突如其来的强烈变化让刘明宇生理上很不适应,他大汗淋漓、手忙脚乱,边擦口水边两眼茫然地四处乱扫,努力聚焦之后才看清黄浩的脸。
“又做梦娶媳妇呢?”黄浩笑嘻嘻地问他。
刘明宇揉了揉眼没有理会黄浩,目光游走地去搜索陈玲玲。此时,刘明宇梦中的新娘,刚分配来的那个叫陈玲玲的女孩正坐在值班室的一角织着她的毛衣,一直对刘明宇娶她的事蒙在鼓里。此情此景让刘明宇不禁长叹一声。
“你出去转转,待会儿领导要查岗。”黄浩说。
刘明宇叹完气,心情变得十分恶劣,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沮丧。他点烟,吸了两口,悉悉卒卒地穿衣服。
墙上帖着的《领导查岗制度》、《夜晚值班制度》和《目标管理制度》等一些规章制度已经被烟熏得泛黄发黑了,刘明宇不无恶意地想到了厕所里的非法小广告,然后骂了一句开始向外走。外面的风很大,冰凉地灌迸刘明宇单薄的衣服里。他打了个寒噤,步子沉重而孤独。刘明宇穿过二道门,来到冷清显得凄怆的货场时,那只看大门的狗听到他的脚步声,警觉地竖起耳朵抬头看了看他,又松懈地伏下脑袋上安然睡去。货场里空旷无人,很静,刘明宇能听到枯叶在脚下折断的声音。在这安静无声的货场里,整齐码放着大垛的诸如落叶松、樟子松、白皮松、马尾松、白桦之类的原木,还有南方的一些杂木板材。很多年之后,当刘明宇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这家公司已经不复存在,而堆放木材的这个货场也成为一堆废墟,取而代之的是齐腰深的蒿子和艾草。然而,它当年所特有的冷雾、落叶、树皮,成堆的原木、枯草的气味、犬的吠声……所有这些组成的抑郁而悄无人迹的背景还是深烙在刘明宇的记忆深处,以至于他每次回忆过去,这些关键词就会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何以如此,其缘由他无从得知。
刘明宇无精打采,步态疲乏地在货场里踱来踱去,仍然哈欠连天,嘴里苦涩,干得一点唾沫都没有。不久之前枉耗心血的梦中婚礼使他仍不能平静,各种奇思妙想意犹未尽,继续以更荒唐更纷乱的形式百倍活跃地在他的大脑皮层中,并将忧患和幻想进行了漫无目的地蔓延——这就像一台正在飞转的机器突然被人扒了电闸,又突然被重新合上。他简短地回忆了与陈玲玲这场婚姻的全部过程,奇怪的是他几乎想不起重要的细节和场面了。譬如婚礼,譬如穿的什么衣服,都谁在场。他只记得刚进了洞房便被赶了出来,然后就被活生生地戳在喧闹的值班室里。他苦笑着摇摇头,决定忘掉梦中娶的媳妇,去思考一个伟大的设想。这个设想如果成为现实,他的名字将比达尔文或爱因斯坦还要万古流芳——世界上只剩下刘明宇一个男人。他发誓,如果这个梦真成为现实的话,届时一定要厉行节约,杜绝铺张!
从万顷俱寂的货场回来,空虚不堪的刘明宇把从落叶松上掰下来的松香带进了值班室,它们被他放在炉火上烤成半透明状的液体,黄澄澄的有点像蜂蜜。不动声色之中,整个值班室便弥漫起了松香的气味儿——他认为,这种气味儿要比满屋子里足以让人休克的臭鞋垫子味儿好闻得多。他在烤化了的松香上面撒了几颗石子,把它们周身裹上松香液体,使它有些像琥珀,更像拔丝栗子。刘明宇对别人说:举筷吧,甜的,滋阴壮阳。同事们都在埋头吃煮好的方便面,迟疑地看了看他的松香,不为所动。之后,他感到一些冷,瑟缩在长椅上,然后便带着肠鸣再次进入梦乡。梦里,那个设想果然实现,但是谁把它弄颠倒了——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女人,而且叫陈玲玲!这种结局让刘明宇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
刘明宇再次被弄醒了,这次不是黄浩,而是一个女孩的惊声尖叫。他睁开睡眼,有些发懵,费解地看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陈玲玲的一头秀发被谁抹上了他的松香。众目睽睽之下,他开始感到一些不妙——这种情况之下不比只剩一个女人好上多少。刘明宇的睡意随之荡然无存。
没有谁顾及他的解释,都在安慰陈玲玲。刘明宇的声音越来越小,手足无措地站在炉子前,自责、内疚,深感自己像个奸尸犯一样惹人讨厌。刘明宇就这样尴尬地站着,小心地解释着自己与此无关,间或伴有那女孩的啜泣声,这种情况不用别人说,他自己都觉得在撒谎。
若干年后,刘明宇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那年冬天的邂逅为何那样糟糕,实在与理想中的诗情画意大相径庭:他以令人讨厌的无聊形容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以冷漠清高的态度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开端一点也不美妙。而结局却让自己震惊:一年之后,他居然同她谈起了恋爱;数年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这是偶然,还是必然,他不清楚。数年之后,当刘明宇在漫长、如梦、倏然飘逝的时光里回忆从前,在如落花般的似水流年中感叹时,总觉得必然的命运在支配着自己。殊不知,所有后来发生的必然,都由从前的偶然所决定的。
女孩的哭声让刘明宇深感压抑,他顺着哭声望过去,心中充满了某种言语不清的恐惧。真荒谬,真倒霉。他沮丧地环顾着四周,觉得这是个倒霉的季节。接下来,他被“请”到领导办公室。
什么时候去的领导办公室,刘明宇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被领导狠狠地训了一顿。领导说,男女有别,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领导有些消瘦,颧骨很高,长的像个泰国人,当然,并不是那种人妖。他让刘明宇非常反感,总喜欢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自鸣得意,让人每次见到这副尊容就想立刻跑掉。在刘明宇看来,世上最沮丧的事莫过于两件,一是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二是听领导训话。二者加到一块,就可以酿成人间悲剧。刘明宇盯着领导无足轻重地看了半天,拍掉他肩上的头皮屑对他说,“女皇怀孕了,也是我干的?”刚说完这句话,窗外便传来一阵窃笑。领导叹了一口声,脸色变成了像钢板一样的铁青色。他对刘明宇的态度怏怏不满,不甘心地继续教育着刘明宇。在领导看来,刘明宇的行为就是本世纪末全人类最大的耻辱,就像大白天裸体狂奔,而且还戴个安全套。他让刘明宇突然想起一句话: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来进行思考的动物。又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是男人,这样说实在不好。
那些笑声来自于黄浩和张慧成他们,刘明宇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时,一群人就雀跃着冲了过来,要为刘明宇的自尊心开追悼会。黄浩笑成了烂柿子,阴阳怪气地说:“还黛安娜王妃呢!你给黛安娜王妃洗脚丫子还差不多。”其他王八兄弟也齐刷刷地盯着他看,满怀期待地等着刘明宇的脸上流出悲伤,好上来安慰。刘明宇摆了个“狼牙山五壮士”的造型,装作中弹的样子,然后奋不顾身地从花池上跳了下去。张慧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英雄,别跳了,刚才训你的那位,是美女他爹……你为这个自杀,真不值。”
张慧成的话刚落地,刘明宇用来高呼的振臂顿时阳痿了,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他实在难以接受这种双重打击:美女怎么会有这样的爹?看来真应了一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既得罪了领导,又得罪了美女。黄浩和张慧成一唱一和,走过来安慰刘明宇:“点子背,不能怪社会。”黄浩的话让刘明宇遗憾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初搞那么多的政治运动,还是让黄浩他爹那个老王八成了漏网之鱼——居然没被镇压,否则,也就不会有黄浩的今天。
晚上,黄浩又告诉刘明宇,那个女孩是新来的,叫陈玲玲,她爹就是本公司的支部书记,叫陈保安。黄浩说的时候,习惯于使用诡笑的方式,他对刘明宇说,他准备拿她开刀。黄浩怀着异样的欢乐,双眼炯炯有神,得意洋洋:“她肯定是个处女,被我黄某看中的处女,没一个能跑出他的掌心。”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快活无比,似乎要马上将预言付诸行动。
刘明宇笑笑,舀了一瓢冷水泼给他,想让他马上蔫掉:“那你试试吧,反正我对她不感兴趣,但我警告你,她爹可是领导,识时务者为俊杰。”
“领导的女儿怎么了?当我不敢?”黄浩歪头看着刘明宇,眉飞色舞地让刘明宇帮他出主意:“用哪种方式勾搭上她?上手后我一定请你吃饭。”
刘明宇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可以继续用烤化的松香往她头上抹。”
黄浩听后一惊,搓手讪笑:“你知道是我干的啦?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受冤枉,只是如果我承认了,我那伟大的战略计划将破产……”
处女,漂亮,书记的千金……这几样东西加到一起,绝对构成黄浩猎艳的强大诱惑力。刘明宇摇了摇头,边痛恨着“满目繁华何所依,绮罗散尽人独立”这个句子,边闭目对美女惜怜。这世道!应该一天搞一次严打。
夜深了,雨还在落,风吹得更猛了一些,树影在窗外摇晃着。秋天遗弃在值班室一角的那盆菊花寂寞而执意地绿着,与室外秋冬交际之萧索相比,委实有些不合节令。刘明宇吃惊地发现花盆里竟有一朵硕大的枯花残留了下来,枯败得形同一块破布。他觉得这朵破布似的菊花这样执著毫无意义,于把它掐了下来扔到地上。刘明宇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在值班室里看小说、报纸或者睡觉,从来没注意过它,一直搞不清楚,它是委屈的还是悲壮的。夜忽然凉了,他起身找了件大衣把自己裹住,决定回家睡觉。
刘明宇又做梦了,在梦里,一个女孩总是如期而至,慷慨地满足了他一切的遐想。她对刘明宇说,你是刘明宇吗?我们做爱吧。于是,女孩的抚爱、嘴唇、乳房、呻吟、生殖器便纷至沓来,所有的细节短暂而又冗长,真实得触手可及又缥缈得捉摸不定。刘明宇看不清这个女孩的脸,也搞不清她是谁,只听到一个声音从生命遥远的空旷处传来:刘明宇、刘明宇、刘明宇……接着高潮便接踵而至,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告诉他——他遗精了。醒来时,他浑身冷汗,下身处一片冰凉,而那个罪魁祸首在裤子下面仍然像昂首屹立的雄鸡,心有余力地引吭高唱,叫人触目惊心。刘明宇闪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褪下内裤,卷成团,恶狠狠地甩到床下地板上,万分委屈地再次入眠。
一九九一年的冬末,彷徨之中,刘明宇在如落花纷纷的梦中迎来了他十九岁的春天,并预料到必然要和他一直渴望的那个女孩相逢,在无数个落花纷纷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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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支持说岳,携手共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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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天来了,春暖花开。一年四季中刘明宇最喜欢春天,这是最富生命质感的季节。春雨纤如星茫,在泼墨一般的沉酣中,织起一阵薄烟。陌上春泥,酥润如膏;一望无际的湖面,碧水微漾;远处的春景,则宛如名家笔端疏淡的水墨,倒映在湖中。时而掠过湖面的春燕轻啼着,就在这水墨般的画中优雅地展翅翩飞……
这是个星期天,黄浩拉着他来钓鱼。本来刘明宇心情不好不想去——他对黄浩出现在他与陈玲玲之间而改变了某种格局非常不满,但后来想想还是去了。
“风景不错。”黄浩扫了一眼湖面,“却不适宜垂钓。”
“何以见得?”刘明宇问。
“水面太大,食物丰厚,饵扔进去形不成诱惑。”他给钓钩重新挂上鱼饵,猛地甩了出去,平静的湖面上显出一道鱼线破水而入的痕迹,之后又渐渐地消失,复归于平静。
“那为什么还要钓?”刘明宇问道。
“钓鱼是一种心情,不在于你钓多大、钓多少。”黄浩自鸣得意。
刘明宇久久地等待着浮漂,过了很长时间,浮漂依然未动。它似乎对黄浩的话有所悟,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悠哉浮哉。一只蜻蜓落在上面,静止了一会,蓦地张开双翅,快速飞向别处。
“我快把她搞到手了。”黄浩神秘地笑着说。说完,他提起杆,钩上空空。说“搞”的时候,还特别加重了语气,似乎陈玲玲是条美人鱼,如果不费点心思就难以钓到。
“快把谁搞到手了?”刘明宇明知故问。
“你装什么蒜啊?还能有谁?”
“你看中了她的美色还是看中了她爸的权利?”刘明宇故作恍然大悟状,有些失魂落魄。
“都不是。”黄浩拿着鱼竿瞥了他一眼,非常得意的样子,对刘明宇说:“我看中了她的纯。”
接下来,他们又谈了一些其他的,谈的内容刘明宇全然无法记起,只记得主题自始至终都是关于处女的,处女似乎是黄浩唯一的私藏品。
“处女就那么好吗?思想怎么这么封建陈腐?”刘明宇反驳黄浩。
“当然不是。”黄浩说,“处女,代表贞洁,这是人类摆脱原始群婚杂交的一种进步,也是女性洁身自爱和维护自尊及人格的一种必然要求。女人看重我们男的什么?是门第和金钱;而我们呢?对女人看重的只能是她的美丽和处女贞操。你等着,出不了一个星期,她准上钩。”
“别谈处女了,行吗?”刘明宇央求道。
黄浩的话,让刘明宇搞不清楚他跟处女有仇,还是跟处女偏亲。刘明宇觉得,黄浩应该去做部落的首领,或者去做殷商的皇帝,弄一院子美女,每人分把青草,然后坐上羊车,任其随机。中国怎么会有这种传统观念?要按黄浩的标准,圣母玛莉亚只能拉出去枪毙,副处级以下的女人可以打入冷宫,有一半男人应该断子绝孙。黄浩的话,让刘明宇徒然什么也说不出了,脑子里面嗡嗡乱响,脸上一阵冷一阵热,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说不清是病的,还是心里难受。而且这种难受在日后黄浩每次提及陈玲玲的时候,都会形成了一种无法克服的条件反射。最让刘明宇反感的就是黄浩的最后那几句:“不管咋弄,先放倒她,承包时间的长短要视我的兴趣决定,不行发配越南,去年我去云南采购木材,还听说,边境那块,急需。”
畜生!刘明宇在心里暗暗地骂道。男人热爱处女没错,可热爱的同时又起哄似的天天要“消灭”处女,实在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看了看黄浩,茫然地在湖边坐着,没有一点心情再和他啰嗦下去。沉默了一会,刘明宇的背上不断渗出汗来,他索性收起了鱼竿鱼线,决定回家。
果不其然,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黄浩的话应验了,他和陈玲玲谈上了恋爱。这一点从他们之间充满暧昧的眼神中就可以证实。
之后约一个月左右,黄浩来找刘明宇。
“真他妈的!”他扎好自行车,向球场这边走过来,气呼呼地向刘明宇发着牢骚,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怎么了?”刘明宇瞄准篮板,想投一个三分球,没中,球跳着滚向场外的草地。
黄浩拿起刘明宇的那瓶水,一仰脖子喝个干净,抹了抹嘴,问他怎么不买两瓶。黄浩喝水的样子让刘明宇想起他讲的一个笑话,那是一个在沙漠里将要渴死的男人,一个女人走过来给他一只碗,该同志一饮而尽,不过瘾,问还有没有,女人回答说:“有也只能等到下个月了”。想到这个笑话,刘明宇摸了摸下身,对他耸出一个遗憾。
黄浩看了一下刘明宇的裤裆,骂了一句,气急败坏地说:“我算彻底地服了,她整个一光敲梆子不卖油的主儿!跟骗孙子似的把我哄得颠三倒四,可就是不咬饵。”
刘明宇看了他一会,又耸了一下肩,先表示爱莫能助:“你说的是陈玲玲吧?被她耍了?”
“妈的!”黄浩啐了口吐沫,“裤子都脱一半了,却说结婚之后才可以上床。”
黄浩这样说时,已是黄昏的光景,风从柳枝上缓缓地拂过,西边的云朵镀上了金边。球场外的一树梧桐,嫩叶拼尽全力地狂长,纤叶如手,在微风里团扇春风。刘明宇忽然想到欧亨利的小说:“它是常春藤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了。”算了,不提这个伤心事也罢。
“没有把美人勾搭上吗?怎么跟遭遗弃似的,是不是比较生气?”刘明宇有一些幸灾乐祸,他恶毒地笑,恨不得所有的倒霉事马上降临到黄浩的头上。
“你笑什么?”黄浩狐疑地问他。
“没笑。”他弯腰捡了一个石子,投向远处,惊飞了几只麻雀,代替了他精神上的逃之夭夭。
“软硬不吃,要不你来?反正我是没办法了。”黄浩无比沮丧,像全世界的处女都迫了过来,落上肩头。
“不要泄气嘛壮士,她对你还是很有好感的,你需要的是乘胜追击,上帝与你同在。”刘明宇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黄浩,安慰他,自己都觉得假惺惺的。
“没用。”黄浩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水泥板凳上垂着脑袋唉声叹气。
刘明宇表情带有一半狡黠和一半真诚,很同意地对黄浩点了点头。他捡回篮球,想再投一个三分,却感到颓丧,所以他的手盲目地停留在空中,茫然了。
正聊着,陈玲玲和另外一个外号叫“孕妇”的胖姑娘谈笑风生地向球场这边走来,像是刚洗地澡的样子。陈玲玲长发湿湿搭于双肩,五官清秀分明,神情却懒懒散淡。她上身穿了件黄底白花的衬衣,衣服上的碎花密密地铺展,十分精致。黄浩立刻住了嘴,满脸涨红地接过刘明宇的篮球,飞起一脚,球划了一个弧线,打到远处一处宿舍的窗户上,破窗而入的声音后面带了个大尾巴——“谁他妈的×……”两人顿时更加尴尬起来,窘得手没地方放。
陈玲玲扫了刘明宇和黄浩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着胖姑娘踩着碎步,以猫的傲然姿态招摇而过。
二人无言以对,在沉默中静听操场一头的喇叭声。喇叭正在播放新闻简讯,内容是关于海湾战争局势,还有关于某国的罢工和某省的水灾,这让刘明宇想到整个世界和人类都处于动荡不安和危机之中,何况他呢!人生真的是好无奈啊!世间的事总是阴错阳差。刘明宇在夕阳里思考了几秒钟,然后以一种无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直击陈玲玲的背影。
当年怎么会取亚当的肋骨,应该找根鱼刺儿才对,刘明宇心想。如果是夏天,她肯定会穿时下最流行的一步裙,整个屁股的轮廓都会显现出来,性感至极。刘明宇指着陈玲玲的背影,很认真地对黄浩说:“C罩杯、腰24吋、臀35吋,及格!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是处女。”
话刚说完,陈玲玲折了回来,狠狠地瞪了刘明宇一眼,一脸严肃地冲黄浩说道:“明天工会组织春游,让我通知你们一声。”
“几点集合?”黄浩问她。
“八点。”陈玲玲的回答简短至极。
黄浩张望了一下走远的陈玲玲,对刘明宇说:“晚上你过来吧,我生日,哥几个聚聚。”
刘明宇含糊地嘟哝一声算是答复。他觉得这一声嘟哝既可以表示同意,也可以表示不同意。
但刘明宇还是去了,他赶到饭店的时候,单位里的一帮同事正围成一圈切生日蛋糕。他获得了一小块,咬了一口嚼在嘴里油滑甜腻,只好放下。然后,他开始四处打量,看陈玲玲来了没有。侦察的结果让他相当高兴——没有。吃完蛋糕,生日庆祝宴正式开始,大家都不说话,全都全都专心致志地猛吃。吃的手法除了几个女同事还算温文尔雅外,其他人无一不是“大打出手”,竞争相当激烈。能吃上那只炸鸡相当不容易,所以大家都没有客气。
“说实话,我并不缺女人,但是……”黄浩摆弄着一只打火机,替刘明宇点着烟,并补充了一声叹息。
刘明宇点着烟,冷笑一声。
“但是,当女人太多的时候,我不得不考虑品味。”黄浩接着说。
刘明宇和黄浩正说话的当,众人正在讨论美女。张慧成说他喜欢任何型号的美女,唯独不喜欢林黛玉型的,他认为林妹妹虽然一直是国产传统美女中的代表人物,但她老人家小嘴小鼻子小眼儿小声音的做派让人接受不了,不是嫉贤妒能就是时不时逗逗咳嗽吐口鲜血呕两把子闲气,这种美女说好了那是方人说不好那是克夫,躲都躲不及。李颜伟鼓着一腮帮子鸡肉深表同意,他声称的“我也不喜欢林黛玉型的,我只喜欢鸡”这句话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为了能让自己的立论站得住脚和平息所有同事的鄙夷,他解释道:
别以为鸡都是下三滥。虽然非法,但她和傍大款的女人、傍大人物的艺人相比,我认为鸡比她们更优雅、更远离虚假、更接近生存血淋淋的本质。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就是一典型的漂亮鸡代表,她可耻吗?并不!鸡虽然是一种最恐怖的美女,但美与她们的职业毫不相干,单纯从审美角度看,我认为她的美还是蛮不错的——不美谁干呐?
我操!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最近风头正紧呢。张慧成故作悲愤。
好好好不说鸡,咱还说美女。可现在的美女也太叫人失望了,几乎跟“小姐”同义语,都快成公认的代名词了。美女的定义应该回到从前,应该内在美和外表美相结合。李颜伟道。
这期间,黄浩关于女人品味的论述正在众人有关美女的形而上问题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刘明宇看了一眼讨论美女的同事,义正词严地对黄浩说:“你有权死的漂亮,你总是这么自恋吗?凭什么女人都要对你投怀送抱?”
“有一句话你大概没听说过。”黄浩不急反笑道,“女人一般都喜欢坏男人。知道为什么吗?欺骗女人不是错,骗的不好才是错!这就是为什么女人为什么都喜欢坏男人的原因。因为坏男人浪漫,坏男人会说女人喜欢的甜言蜜语。正因为重视你,才骗你。当一个女人抱怨一个男人欺骗他,那是因为这个男人不想继续骗下去了。如果没有一个更会骗、更好的男人出现,那么这个男人就会成为她心里一座无法超越的高峰。”黄浩说完,见刘明宇心不在焉,摇了摇他,猥亵地挤挤眼,叵测笑道:“任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你是不是也看中了陈玲玲?放心,我不搞垄断,你可以试着勾搭勾搭。”
黄浩的提议被一片嘈杂声淹没,张慧成擤了一把鼻涕高谈阔论:美女自古就是祸水。
往哪儿擤往哪儿擤?我操!足有二两,擤老母猪肚子里也能下窝猪崽,擤我腿上岂不可惜?李颜伟擦着他腿上的鼻涕怪叫。
你知道鲁迅是怎么说你的吗?张慧成表情严肃地拍了拍李颜伟。
他怎么说我?李颜伟夹起一个鱼肉丸子仰脸送入嘴中,边嚼边问张慧成。
他说中国李颜伟式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愣是全给美女毁了,比如商是妲己闹亡的,唐是杨玉环弄坏的……
别扯淡了!李颜伟呵呵笑,就知道你狗嘴里都吐不出来象牙,他们能和我比吗?要都跟我一样就好了。
这时候,黄浩看到桌上的菜有越吃越不够吃的势头,就喊服务员点了四个菜。不一会,菜被服务小姐端了上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一片狼藉的桌子重新打扫一下,为新菜腾出位置。
李颜伟吐着烟圈,歪头盯着服务小姐毫无个性的屁股,像要从那上面悟出什么真理。
颜伟,别愣着,再发会呆这轮菜马上就又没了。张慧成迅速地从盘子里抓起一只大虾,手法娴熟地剥着,对李颜伟说。
李颜伟从小姐屁股上面收起眷恋的目光,开始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他以极大的勇敢、斗志和坚毅向一盘滚烫的“海参锅巴”发起攻击,手段相当残忍,速度迅雷掩耳不及。锅巴还在“吱吱”地响着,它的温度还很烫,吃在李颜伟嘴里时,就显得无比慌张,嘴里不断发出“唏嘘”的声音,好像得了哮喘病。
颜伟,吃东西不能太烫,太烫的话容易得食道癌。张慧成对李颜伟满嘴冒油、叭唧乱响的吃相颇为不满。
没关系,吃死我算了。李颜伟塞了满嘴锅巴,说话含糊不清。
众人哄笑。
“傻×,有什么可笑的?”刘明宇侧脸看了看李颜伟快速咀嚼的嘴巴,对黄浩说:“你的意思是咱俩一块上?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声怪叫,饱受戏弄的李颜伟猴子般跳了起来。原来他的香烟被人做了手脚,刚吸了两口里面的火柴头就起了作用,“哧”地一声腾出一股白烟,呛得他捂着脖子连连咳嗽。如此精彩的一幕博得了诸君的再次狂笑,男人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拍自己的胸部;女人们笑得更厉害,但她们不拍胸部,只拍腹部,否则,极有可能被他人认为有某种程度的性暗示,除非她是“太平公主”。
刘明宇对笑声置若罔闻,揉了揉被烟熏得流泪的眼对黄浩说:“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我操!你们一块欺负我。李颜伟站起身,坚持要绕到桌子另一边找张慧成算账。
“兄弟别过去,那边陷阱甚多。”黄浩边说边从烟缸里捡起一只不知是谁吐出来的口香糖,“叭”地一下捂在了李颜伟的屁股上,然后扭脸对刘明宇说:“后悔?放心兄弟,你放心,我绝对不搞垄断,咱们公平竞争,谁先抢到手里算谁的。”
旁边的电视里,一个外国娘们儿在大义凛然地公然扯淡,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被人捉了奸,还在理直气壮一肚子不服,结果被人打成了熊猫眼。刘明宇对外国爱情片不感冒,里面有太多不厌其烦的燕尾服、舞会和偷欢,而且那些一长串的外国人名也让他非常恼火。刘明宇把电视扔到一边,对黄浩冷笑道:“没见你这么大方过,她不是你的至爱吗?你怎么会舍得发配给我?是不是勾搭过了?”
连续剧结束,开始插播广告。张慧成丢下碗筷去找卡拉OK伴奏碟和话筒,选了一首张雨生的《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刚准备开唱就被李颜伟夺了去,护着话筒自我陶醉地唱了起来。
别强奸我的耳朵了,鬼哭狼嚎似的。张慧成捂着耳朵骂。
我以你耳朵和上帝的名义告诉你:你那地方太小,没法强奸。李颜伟停下来对张慧成说。说完,继续狼嗥《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里/有张情网/是为了捕捉你的欢喜和悲伤/我的心里/有份迷茫/如果你不再爱我/我将会把自己遗忘/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心上/探一探久别的情伤/把你的爱放在我的心上/挽一挽流失的过往……我操你个娘,这什么话筒?
唱完,李颜伟冲大家喊:唱得好不好?
好!大家回应。
唱得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不要!大家斩钉截铁异口同声。
黄浩从鬼叫的李颜伟身上收回目光,冲刘明宇笑笑:“没呢,我水平太次,不如你,你不打算试试?”他见刘明宇无任何表情,过了一会又说:“您,搁咱单位真屈才了,女皇同志怀孕了,你干的吧?”
刘明宇把烟按在烟灰缸里使劲碾,对黄浩说:“没,不敢,干那种惊天动地的事我不是那块料,你知道我这人特没出息,顶多也就往人家头发上抹抹树胶。”
黄浩搔着头皮尴尬地笑笑,自鸣得意道:“松香是我抹的,我承认。为了弥补我的过错,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咱来个君子协议,谁抢手里算谁的,怎么样?不过我可告诉你,你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她谁的也不是。”刘明宇往烟缸里倒入开水,将未熄的烟头浸灭,然后深靠在椅子里舒展了一下四肢,扭脸去看李颜伟鬼哭狼嚎。看了一会,他又对黄浩说了一遍:“她谁的也不是,是她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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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陈玲玲是第二天最后一个赶到的。她的出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闪着冷光跌入了刘明宇的眼帘,引起他痉挛般的心悸和几乎辍泣的激动。晨光中,陈玲玲的目光与刘明宇和黄浩匆忙对接一下,然后便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头嗑起了瓜子。清晨新鲜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在她的头发、双肩上洒了一层细密密、毛茸茸的、金粉般的光泽,纤细、朦胧而格外惹眼。百媚俱生,刘明宇默默地念着这四个字,心绪起伏不定,这种心绪足够使他在这次旅程中黯然神伤。
黄浩一直是兴奋的。在陈玲玲上车之前,他正在讲黄色笑话。他说一个农妇去卖鸡蛋,走到半道上被一伙流氓轮奸,奸完就跑,妇女爬起来拍拍土,镇定自若地说:“吓我一跳,我当是抢我鸡蛋呢。”哄笑声中,刘明宇一直在怀疑黄浩他们家是开笑话铺子的,不仅他爷讲,他爸讲,他妈也讲,让刘明宇觉得基因这东西很值得研究。接下来,黄浩在因他而引起的笑声中看到了陈玲玲,马上止住了笑话,衣冠楚楚地站起身向陈玲玲打个招呼,又扭脸向车厢后的刘明宇扫了一眼,讪笑。
刘明宇无法忍受这种笑的方式和内涵,只好把目光扫向窗外。春天总是懒洋洋的,恰如其分地映现出人的心情,就像他本人一样闷闷不乐。街道上漂浮着明亮的阳光和状如雪片似的柳絮,行人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秩序井然地穿过十字路口和各个街区,或者穿越另外一群鱼群似的行人。城市很快消失,郊外更加春光明媚,桃花开得正好。他看见蓝天上飘浮着的白云们,还有青草地上那些愚蠢无知的羊群。他不知道他的压抑是这春天造成的,还是直接来自于他恶劣的心情。他朝前面看了看,发现黄浩的坐姿丑陋无比。
要去的那个景区叫嵖岈山,并不远,仅五十华里。景区还没有开发完善,不过看起来倒也自然而然。在随后的数年中,它有幸成为了《西游记》续集里某一集的外景拍摄地,借此,当地政府把它吹得神乎其神,说它是诞生美猴王的花果山,还说乾隆来过六次。所有这些,印证了鲁迅当年的话:“只要翻开任何一部县志,总能找到该县的十景八景,实在没有了景致,也可以想出‘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名目列举,于是,一外荒村、一所破庙、一口老井,也都成了名胜,这个县立即变得古风蕴藉,文气沛然,不必再有长进。”
一个小时之后,目的地到了,景区仍还沉浸在上午薄薄的雾气中。一抹庙宇石墙在翠青的树林里时隐时现,香火缭绕,钟声不断,及至山顶。山上层峦叠嶂、云雾霭霭;松柏翠林、流水丁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曾经的辉煌,不过,置身其中,满耳的鸟鸣和满目的青绿徒然给人以无尽的清爽与惬意。
山路曲径通幽,十分难行。刘明宇和同事们逶迤攀援,气喘吁吁,但兴致不减。陈玲玲在快爬至山顶的时候有些招架不住,远远落在队伍后面。刘明宇停下来,想提携她一把,遭到拒绝。刘明宇看见她的表情迟疑了一刹,笑容立刻在摇头中一闪而过。这表情足以概括所有,让他继续郁闷。在随后的路程中,刘明宇想尽一切办法费尽所有心思琢磨如何跟她套上话,却终因想不出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不太唐突的方式而不得不临渊退却。及至山顶,风景霍然开阔,刘明宇腹中尿急,只得钻入一个山洞小解。山洞很大,潮湿而阴冷。刘明宇小解的同时注意到石壁上写满了淫秽不堪、歪歪扭扭的汉字,其中有几行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是瓶药专治我的相思病
张二伟到此一游
胡明亮是个大坏蛋
王家乐,你他妈的快还我钱!!!
刘明宇边尿边笑,他扎好腰带,弯腰捡了块锐利的石块,信手在石壁上添了一排:
我要结婚!
黄浩一直都要比刘明宇活跃得多,和一群女孩子聊得非常开心。他殷勤地塞给陈玲玲一瓶饮料并自告奋勇地接过她的包背在身上,妙语雅谑逗得陈玲玲们忍俊不禁。刘明宇只顾暗中妒忌,脑袋不小心撞到一棵树上,“咚”的一声蓦然响起,引得众人狂笑不止。陈玲玲笑得更是肆无忌惮,弯腰捂着小腹站不起来。刘明宇揉着生疼的脑门,感到脸上发烧,想发作,可当着众人又不好意思发作,又不想作任何冗长的解释,只好带着几分赧颜假装不疼,像个二百五似的陪着他们嘿嘿傻笑。笑完,痛感仍在,觉得自己可怜得与旧社会迫于生计不得不强颜欢笑的娘们毫无二致。尴尬和窘迫消失后,代之而来的是强行压制在心底的愤怒和忧郁。一刹那,他无法不承认自己在陈玲玲眼中的渺小和无足轻重。忽视所带来的残忍充满耻辱,让刘明宇觉得自己轻如草芥。
到达山顶之后,黄浩和陈玲玲们聊起了琼瑶和文学的发展,并人人为之浪漫式的爱情故事赞叹不已。刘明宇一阵窃喜,这个话题让他感到非常耳熟。
“我一点也不喜欢浪漫主义。”刘明宇来了兴趣,“相反,我只喜欢批判现实主义,如巴西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德莱塞等人,他们的作品都以自己所处的时代为镜子,忠于生活。凡是现实中被否定的,在他们的作品中都毫不留情地加以否定,即使这种严酷的真实和自己的阶级同情并不一致,他们也无条件地让自己的主观感情去服从客观真理。”
“是么?”陈玲玲大概感觉到自己刚才的笑有点太过分,此时非常认真的地向刘明宇投去一瞥,算是抱歉。
陈玲玲的一瞥让刘明宇感到激动,这无疑增加了他的勇气,立刻想上去与之倾诉,但无意中他看到黄浩那张冷峻不悦的脸,这脸使他逐渐递增的胆量顷刻完蛋,他只好收敛住心猿意马,假装正经:“其实早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浪漫主义就被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取代了。”
“哦?”这句话显然起到了惊世骇俗的作用,陈玲玲注视着他,“为什么?”
“根本原因是资本主义社会痛疽的彻底暴露,引得大批具有正义感的进步作家,不能不面对痛苦的人生,如实地揭示现实的矛盾。”
陈玲玲点点头,说:“你刚才说的‘取代’,我不太同意,两大文学思潮各具魅力,怎么可能取代?”
刘明宇的激情开始蓬勃:“我指的取代不是全盘否定,而是取而代之了世界文坛的主导地位。过去,浪漫主义曾取代过伪古典主义这个‘文学上的天主教’,是资产阶级对封建主义思想的一场伟大思想解放运动在文学领域上的反映。浪漫主义是文学上的理想主义,盛放于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曾诞生过雨果、乔治欧文、海涅、雪莱、普希金等伟大浪漫主义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那种热情洋溢的理想精神、自由驰骋的想象世界,以不可羁绊的气势,放射出瑰丽奇谲的光彩,充分表现了资本主义战胜封建主义新旧交替时代人民对新生活新事物的渴望和憧憬。但随着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的破灭,资产阶级的浪漫主义也逐渐失去了原来的光彩。当然,如果把积极的浪漫主义同批判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文学将更具有特殊的魅力。”
“你说的我不太懂。”陈玲玲困惑的眼神明显闪烁其词。显然,刘明宇的长篇大论妨碍了她的理解能力,“反正我只喜欢看比较通俗易懂的,如琼瑶小说,还有卧龙生和金庸他们的武侠也不错。”
“那还不如去看莎士比亚的剧本和《西游记》。”刘明宇冷冷说道。
陈玲玲皱了皱眉,不希望再继续讨论文学。她拿起路边地摊上的一件旅游纪念品端详着,和摊主还起了价钱。那种纪念品是用贝壳粘成的小帆船,造型俗不可耐,沉甸甸的像石头,臃肿得像航天飞机。黄浩急忙走过来,翘着拇指不停地夸那东西做工精美,有纪念意义云云,并抢着付钱并一定要买两个送给陈玲玲祝她一帆风顺。
中午将至,聚餐开始,所有人都自觉围到一块开始吃饭。面包遭遇到了全体的冷落,黄瓜才是餐中最受瞩目的东西,所以刚拿出来便被李颜伟他们一扫而光。另一个最受欢迎的是饮料,李颜伟和张慧成自然还是这方面的勇士,他们把喝光的饮料瓶扔到山谷里,面对可怜巴巴靠捡饮料瓶卖钱的两个山里孩子该不给就是不给。一项比较迫切而艰巨的任务是怎么样开罐头,在没有带罐头刀的情况下,这个任务落到了刘明宇头上。他被全民公选所担负的这一重任以及他的瑞士军刀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其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有如怒涛狂涌,不一会儿,橘子、桃子、红烧带鱼、午餐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罐头摆了一地。午餐在活跃的气氛下进行,期间李颜伟和张慧成突然有了默契,决定要捉弄一下刘明宇。他们不知道从哪摘了几朵花,偷偷地插在刘明宇的背包上,引起了其他诸君的笑柄和加倍提防。李颜伟的另一个杰作是声称黄浩嘴里的口香糖是回收的安全套做的。李颜伟很快就吃光了自己的全部口粮,开始蚕食别人的库存,抢东西的时候,被刘明宇一推一下子滚到了两个女同事的怀里,索性闭眼装睡,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但随后的哭爹喊娘的惨叫声结束了他全部的美梦。这期间张慧成和刘明宇还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大致原因是刘明宇又中了张慧成们的圈套。不知道是谁先兴起讲笑话,接着大家都开始讲,其中,囊括了历史上最恶心的四大笑话:
优秀奖刘明宇——某人去厕所大便,擦屁股时不慎将手纸抠烂,抓了一手屎,急忙甩,结果手指甩到墙上,于是把甩疼的手指吮到嘴里唏嘘:“好疼啊。”
季军黄浩——有个富豪找佣人,面试的题目是上厕所。前几个上完后都没有洗手就出来了,富豪因此把他们打发走了,只有一个洗了手,于是富豪留下了他。可是有一天,富豪却发现他没有洗手就出来了,富豪问他是为什么?佣人答到:“今天带了厕纸……”
亚军张慧成——老大、老二乘坐飞机,老二晕机,不停呕吐。一袋吐满,老大只好去取袋子,等他回来时,发觉全机人都在不停呕吐。老大问其原因,老二说:“我看到这只袋子也吐满了,只好又喝进去了半袋,结果他们就全吐了。”
冠军李颜伟——有一天,老大和老二又去戏院看戏,看到中途二人为情节发展而争执起来,并为此打赌。老大指着前边摆的一排痰盂说:“输的人要喝一口那里边的东西。”不幸,老大输了,于是老大皱着眉头喝了一口。二人接着赌下边的情节,这次,老二输了。只见老二抱起一个痰盂,咕咚咕咚连喝了十五大口。老大大惊失色,佩服得五体投地,对老二说:“你太了不起了,居然能连喝十五大口!”老二摇摇头,“不是我想喝,那个痰盂里的痰太浓,我实在咬不断!”
颁奖完毕,男人皆笑,女人皆呕。
下午三点,天气急转直下,开始还是云霞薄日,忽然之间就阴云密布了。先是有闪电划过,接着有雷声在头顶炸响,不一会儿狂野的大雨便倾泻而下。聚餐的人群慌乱起来,几个女孩子惊恐地捂着耳朵,尖叫着东躲西藏。工会主席意识到不该在这里逗留了,他知道天若黑下来以后会是怎么样一种情形,饥饿、迷路、摔伤、寒冷,甚至这山里的野兽都有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所以不由分说把黄浩刘明宇叫过来,组织大家下山。
刘明宇和黄浩带着一群人,沿路途最短的北山向下走。坡上的土淋湿成泥,踩上去滑溜溜的,随时可能跌倒,下面便是令人炫目的深谷。一群女孩子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狼狈不堪,像一群打散了的残兵败将。有个女孩试图要扶着黄浩走路,被断然拒绝。回头看了看泥猴般的队伍,刘明宇不禁笑了起来,觉得自己是个带着大小老婆仓皇出逃的皇帝。
刘明宇正在幸福,身后却炸开了锅——队伍在经过湖边时,有人掉了进去。
张贤亮在他的《青春期》中写道:“世界上大约有一半以上的动作是无意识的……”刘明宇奋不顾身地去救那个落水者恐怕就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见义勇为不一定需要特别的、与众不同的道德品质,刘明宇就不懂什么叫高尚——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脑子一急便跳入水中。水很凉,在向落水者伸手的刹那他还在想:糟糕,今天搞不好要感冒。在刘明宇的印象中,救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举手之劳就把人给救活了,然后终生记着你的大恩大德。
说是湖,其实只是半山腰的一个大蓄水池,并不深。水底长满了杂草,很滑,刘明宇刚跳入水中就滑了一跟头,呛了一大口水。湖水很难喝,有硫酸亚铁掺中药的味道。没等他站稳,那个落水者一把抱住了他,这种由衷吓了刘明宇一大跳。刘明宇讨厌这样,他觉得救人应该斯斯文文,不应该像《列宁在一九一八》。落水者像一个复活的僵尸,抓着刘明宇这根稻草就不愿意丢,大有“拼死也要拉个人掂背”的无耻劲头。刘明宇慌了,怕了,后悔了,瑟缩了,想挣扎,却无力挣扎,和对方像一对连体婴儿一块栽倒在水里……
刘明宇叹了一口气,第一次体会到水的可怕。水顷刻间吞没了他,不论分说纷纷压入他的鼻腔、耳洞。他在水底翻滚、惊恐地挥臂蹬腿,想抓着或者踩着什么坚硬结实的东西,可手足所到之处,是无边无际的空洞。他开始不停地喝水,屡次挣扎着刚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吸口空气又被拖趴在水里。一分钟后,刘明宇放弃了求生的本能,他绝望了,只求速死。
刘明宇警惕地经过一片黑暗的通道,环顾四周,发现通道的尽头是明媚的天空,那里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接着,一股凉气从脚底逐渐向上冒,有点像凉水从下面升上来的感觉。这水并不冷,他甚至感觉到了舒坦。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很轻,更像是在飘。他的视觉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了已经去世多年的亲人,似乎在向他招手微笑。他大吃一惊,莫非自己已经“挂了”?疑虑间,他浑身开始发冷,这冷意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确死无疑了,所以不禁悲从心来。他又看到了很多人,那些人是他的同学、同事、朋友、亲戚,他朝他们喊叫,让他们救救他,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哭了,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一抬头,竟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女孩……后来他被这个女孩紧紧地抱着长吻……耳畔是《婚礼进行曲》、冬天凛冽的寒风,以及嘈杂响亮的蝉鸣——他奇怪这样的冬天怎么会有蝉鸣。
刘明宇越来越冷,终于受不了,睁开了眼——他是被冻醒的。醒来后,那个漂亮的女孩被一圈人脸所代替。其中的一个人脸看到他醒了,兴奋地说:“醒了醒了”。好像不该醒似的。刘明宇想动,却四肢无力。人头攒动之中,他并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满天正在散去的乌云,以及利剑般从乌云的间隙中斜剌而下的阳光。刘明宇想做英雄的期待落空了,还差点没死,他委屈,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羞愧、荒谬和更大的沮丧。他动了动嘴唇,在一片关于生死的猜测声中,他想跳起来破口大骂:我***×。
复活之后的刘明宇目光像记忆般四处搜索,找那个把他拖入水底的混蛋。张慧成告诉他,这个落水者就是陈玲玲。有关英雄搭救美女的情况,李颜帮他补充:那水根本就淹不死人,不过才齐胸深。但陈玲玲不停的挣扎,把刘明宇抱得结结实实,使他动弹不得,不仅无法救她,反而差点送了命。最终,还得需要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捞上来。在同归于尽方面,陈玲玲的旅行包起了很大作用,那里面有两块黄浩赠送的纪念品,沉得像块墓碑,大得像口棺材,压得他无法浮出水面呼吸。
在确定是陈玲玲落水之后,他宽宥了她。刘明宇淡然一笑:“救人一命胜吃七颗葡萄。”
三天后,刘明宇的名字上了本地的小报,那篇《舍己救人》的文章把他的事迹写得乱七八糟,金粉抹得到处都是,就连领导也跟着他沾了光。刘明宇懂得了什么叫鲁迅所说的“捧杀”,有种被人利用了一把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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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恋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开放的花朵,一点点阳光,就足够生存。当年的每一个夜里,暗恋中的陈玲玲都会成为刘明宇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他甚至能触摸到她,并每每为这种虚拟的触及激动不安。他伪造她说的话,伪造她明净如水、含情脉脉的眼神,伪造她洁白如贝的牙齿以及她清脆的笑声,甚至大胆地伪造她性感的身体。他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胸脯,她的下身……他的下流让他猛然吃惊,他警告自己:不能这样亵渎我所爱的人。可是,所有的梦里,都无一例外且极为下流地伤害着他的梦中情人……
数年后,当刘明宇站在人民医院产房外面等待妻子生产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年对陈玲玲的暗恋,这暗恋令他唏嘘不已。他推开产房外的玻璃窗,那天盛开的阳光便毫无阻力地冲了进来,照得他一阵炫目。他的记忆像阳光一样古老,又像阳光一样年轻。一束束悬浮着尘埃的阳光,宛如穿越过岁月的长长甬道,洒在数年之前他的病床之上。一分钟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数年前那个病房,时光倒退了……
记忆中的病房具有岁月的痕迹,刘明宇假想那个场景里所有的东西黯淡无光、落满灰尘。在这如梦的记忆里,他的目光游移,她的目光空洞。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陈玲玲当时这样问。
“刚退烧,身上很乏力。”刘明宇当时这样说,“不过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怎么样?”
她没有说话,站起身,找来一个装盐水的空瓶子,将一束花插在里面,然后坐在另一张空床上,盯着那束花出神。就着窗外的光线,她有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却很冷。
整个病房的空气也很冷,在这冰冷的空气中,他们都不知所措。
刘明宇想使气氛重新轻松起来,像什么都从来也没发生过,但是,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发生之后就是发生了,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所以,这气氛一直令他忧心忡忡。
刘明宇不喜欢这种气氛,他开始和陈玲玲闲扯,说些街上流传的轶闻趣事,装傻充愣地问些他早已知道答案的愚蠢问题。但陈玲玲的反应并不积极,并未体察或者有意忽视他的良苦用心,有一搭没一搭偶尔一笑也是稍纵即逝甚至时而显出心不在焉。无奈之余,为了显示与对方无芥无蒂,刘明宇只好奉行黄浩的幽默,开起了玩笑:“下次再救你,我一定穿上纳米材料的潜水衣,再揣个氧气筒。”这种调侃味儿十足的话到了陈玲玲耳朵里马上就销声匿迹了,根本没半点反应。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和唐突。刘明宇感到悲哀,有一种受逼不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他由衷地对女人的讨好巴结和频送秋波。
刘明宇的幽默失败之后,他把悲哀和无奈搅和一下,笑笑,算是自我解嘲,但是马上感觉到自己的笑幼稚而愚蠢。
陈玲玲没有兴趣听刘明宇的解嘲,最后她站了起来,“谢谢你救了我。”
交谈到此为止。刘明宇的目光追随她消失在病房门口。
很多年后,刘明宇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哀,并非莫大于心死,而是莫大于心不死。对陈玲玲的渴望与固执,使他在出院前的一个晚上,走向了在我们后来看来是可怕的悲哀——暗恋的结局多半都是胎死腹中,而他却偏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莫大的悲哀,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个悲哀始于刘明宇出院之后约陈玲玲吃饭,这顿饭将导致他和黄浩之间反目,使他不仅在黄浩和陈玲玲之间,而且在单位里声名狼藉。
让刘明宇声名狼藉的这个傍晚滚着闷雷,但没有下雨。陈玲玲同意了刘明宇的邀请,可是下班后她却不见了。刘明宇怅惘地在公司里到处找她的时候,发现只有值班室的灯还亮着,他料定她在里面,就拢了拢头发,敲门。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走?”——刘明宇推门进去的时候,陈玲玲用的是这个腔调,似乎想要证明她对约会这件事一无所知。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一直搞不明白,陈玲玲为何每次和他说话都神色冷峻、皱起眉头。刘明宇好像一头撞进了冰窖里,心里觉得他还没到更年期,实在不该对吃饭这件事淡忘这么快。我毕竟曾经救过你一命,怎么这样对我?
“要下雨了。”刘明宇说。
“我早就不听天气预报了。”她一边说一边继续织着她那件毛衣。
“你看见我那本小说了吗?”刘明宇问她,心里却不希望她回答。
“在你口袋里。”她抬头看了看刘明宇,又指了指他的口袋,漫不经心地说。
“哦!是,你看我这记性。”刘明宇尴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衣口袋,那本小说露出来一半。
“等下次看完时用手一直拿着就不会丢了。”陈玲玲说话的时候还在低头忙着,刚才的冷淡缓和了一些,比俗气好一点的冷傲让她暂时可爱着。
“我好像还欠你一顿饭。”刘明宇考虑一下才这么说。
“哦,我差点忘了。”陈玲玲说话时的表情让刘明宇心动一下。这也许就是年轻姑娘的特质,她们能在施展魅力的时候,让男人想到信任,尽管什么都是不可靠的。
“可是我一点也不饿。”她说。她的毛线团从桌子上掉到地上,一路愉快地滚到刘明宇的脚边……
出于下意识,两个人同时弯腰去拣这团毛线。刘明宇太过于殷勤,弯下的速度也快于她,但快得有些猛了,“扑通”一声跪在陈玲玲面前,并且差一点没有磕一个响头。
陈玲玲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别这么激动嘛,想请我吃饭也不至于下跪吧?”
刘明宇也笑了,笑得谄媚而崇敬。
菜上来之后,陈玲玲的确不饿,她拿起筷子又放下了,对刘明宇说:“你经常用下跪的方式请女孩子吃饭?”
“在吃饭方面,你经常出尔反尔?”刘明宇没有立即回答她,反问道。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一切都弄颠倒了,你救了我一命,应该我请你一顿饭作为答谢才对。说完,她又笑了一个差不多是妩媚的笑。刘明宇不敢看她的大眼睛,只好心里晃荡着,乱糟糟的。
晚饭仍在继续,没有话题,只有尴尬的几次对话。窗外又滚过几声闷雷,下雨成了悬念,不知道是老天爷还是气象台,老喜欢干打雷不下雨,对于头一天错误的预报不作任何解释,依旧声明第二天继续有雨。刘明宇一直心怀鬼胎地坐着,没有一百年,也有半个世纪。半瓶酒之后,他还是下了一个堵枪眼的决定,英勇无比地站了起来对陈玲玲说,“我爱你。”
陈玲玲吃了一惊,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旁边吃饭的一位大姐也笑了,脸上绽开的光辉比初恋时还要灿烂,笑完马上开始数落她丈夫:“你看看人家,多好,你一辈子也没这样对我。”
“你……你笑什么?”酒精起了反作用,刘明宇口吃起来,看了看周围看他的人,压低声音很认真地对陈玲玲说:“我真的很爱你。”
陈玲玲又笑起来,差点把桌上的半瓶酒打翻,连连说:“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刘明宇,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你牙花子上的那颗菠菜叶子真大,哎呀,我得回家了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你可以去演话剧了!”
说完,她背起包向门外走去。刘明宇尾随其后,不停地辩解着:“我没有开玩笑,我真没有开玩笑,你怎么不相信啊?”
“我为什么要相信?”她猛然停住,扭头看了刘明宇一眼,然后骑上车扬长而去。
雨终于下了下来,刘明宇决定冒雨回家。饭店老板执意要留,刘明宇火冒三丈,借着酒劲儿冲他吼:“雨下这么大,我不能走吗?”饭店老板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了笑容,说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这话的意思是说,这顿饭钱刘明宇还没有付给他。刘明宇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火冒三丈毫无道理,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如果他不掏的话,他就会一直站下去,站下去的意思是说:尽管他失恋了,但钱还是必须照付。
“难道非要让我把这颗心为你吐出来吗?”刘明宇站在雨里,冲着空荡荡的大街狂喊。刚喊完,冷风吹了过来,他喉头一酸,“哇”的一下吐了出来。刘明宇在呕吐中谛听着全世界的雨声,雨恣意地拍打着水泥路面,除了雨声,还有他呕吐的声音。许久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死寂。面对着寒冷和空旷的大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顶着刺鼻的酒味低头看了看刚才的呕吐物,骂了一句他妈的,觉得心应该是一整颗的,吃惊它在吐出来后竟然就成破碎的一滩了。
第二天,黄浩找上门来了。
刘明宇跟他打招呼,他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后来又恶狠狠地看刘明宇,似乎能把空气都给看凝固了。刘明宇沉默了,说不上是悲哀,还是不安。他像多数或多或少干过亏心事的人一样,先观察一会对方的表情,然后再镇定地站在离黄浩稍远一点的地方揣测,很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这种情况之下,两个对峙的人中总得有一个先开口说话,但是,按常规那个人不应该是刘明宇,否则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了。刘明宇实在搞不明白,同在红旗下长大,同一个阵营,同一个联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脸还不如一本书,翻脸比翻书还快。刘明宇快受不了他了。
“你约陈玲玲了吧?”黄浩终于说话了,说完继续恶狠狠地看着对方。刘明宇担心他沉浸在错觉中,以为用这样的眼神就能立刻把别人毙掉。
“没有。”刘明宇撒了一个谎,倒不是真想撒谎,而是无法忍受这种谈话气氛,只想尽快结束它。
“陈玲玲说你约她吃了一顿饭。”黄浩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
“约了又怎么样?”刘明宇说。既然这不是什么罪行,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就干脆坦言承认。
黄浩先是用急促的鼻息表示着他的愤怒,接下来又用轻微的鼻息宣布他对刘明宇的蔑视。如果刘明宇不在意,愤怒和蔑视没有什么不同,其结果都一样,都是让他难过,他不抱怨,因为没用。
寂静。
“什么怎么样?我和陈玲玲谈恋爱你不知道?”黄浩保留着恶毒的情绪,用更加严厉的眼光盯着刘明宇,话语淋漓透彻,一直试图把他往“第三者”这个难堪的字眼上挤兑。现在看来,坦白从严是有道理的,某种行为在坦白之后将更加昭彰。刘明宇开始后悔自己饥不择食地追求异性了。如果在青春期矜持一些的话,也用不着现在苦苦判断对方在什么时候送来耳光。
“知道。”刘明宇先是摇头,发现这样做太晚了,只好接着点头。
“知道了你还约她吃饭?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们结束了。”刘明宇不会蠢到跟一个似乎是纯职业的醋坛子没完没了地讨论一个让他烦恼尴尬歉疚无聊的话题,就命令自己用轻松的口气来缓和气氛。他端起一杯水喝了起来,以补充他的缓和,但由于神经绷得过紧,以至于无法决定口里的水怎么咽下。但随后他又坦然了:“你赢了。”
黄浩却不大自在了,沉默了片刻,转身,丢下了一句:“刘明宇,在情场上你永远都是败者。”
黄浩说的话没错,他的确是情场上的败者,这让刘明宇想到了学生时代,虽然早已时过境迁,他对校园时的那段耻辱始终耿耿于怀,因为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诚的感情,而毁灭了那段感情的罪魁祸首就是黄浩。
“等一等。”刘明宇冲黄浩的背影叫了一声。
黄浩停住脚步,还未等完全把身子转过来,侧面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刘明宇脸涨成了酱紫色,连眼球都是红的了。黄浩打架虽然也心狠手辣,但毕竟揭了人家的旧伤疤,心里发虚,又碰上刘明宇这号玩命的,所以捂着个脸没敢动手。刘明宇向前一步逼进,揪着黄浩的前襟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算个人吗?!”又是一个重拳出击!由于出手过重,黄浩一下趴在了地上。
刘明宇骑到黄浩身上又是几拳,越打越痛快,打回了自尊,打回了积压心中多年的毒气:“黄浩,你他妈在学校就抢我女朋友,我窝囊了两年多,窝囊够了!现在我们来个公平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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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当代有关伦理与爱情理念的作品,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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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原帖由
马超将军
于2004-12-21, 12:30:46发表
反映当代有关伦理与爱情理念的作品,值得一看。
谢谢将军和三国飞行者,请多提宝贵意见,感激不尽。
所有点评在定稿后会集中起来,附于小说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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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刘明宇的幸福生活从脚被刺穿开始。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在每个人心里的定义都是不同的。幸福也许是得到整个宇宙,也可能只是一块烤白薯。所以,在刘明宇看来,幸福就是身在异乡,有人给你一份家的温暖,让你没有孤独。幸福其实就是这样的情景:一间小屋和一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女孩,既简单又浪漫,还有性的幻想。
每天早上李燕琪都会跑来叫醒他。敲门之后,她会推开一道门缝,探进半张脸来轻轻地对他说:“该上药啦。”然后刘明宇伸着懒腰,哈欠连天地坐起来把脚伸给她,在钻心的痛疼中抽着凉气由她给伤口下药捻子。
换完药,洗刷完毕,桌上已经摆好了一顿很像样的早餐,有云南五花八门的水果、果汁和煎鸡蛋,鸡蛋被煎得有些焦煳而且形状难看,但桌上的一切让刘明宇分明感到他得到了整个宇宙。
李燕琪这样的女孩竟有做家庭主妇的心情,这是刘明宇始料未及的,他在惊喜中享受了一切。一开始,他为自己被一个女孩照顾感到羞愧,但时间一久他便适应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伺候。李燕琪还帮他洗头,她会用女孩纤细的手指轻轻抓挠刘明宇的头皮,那感觉能让他沉醉。洗头的时候,李燕琪会说,她喜欢周润发拍的“百年润发”广告,那是一种爱的温馨。
这温馨让刘明宇铭记终生。
天之涯、地之角、云之南……一九九二年的云南似乎是一桩遥远的往事。记忆中的他们一起坐在一间有着妩媚夜色的屋子里,那是林业局的招待所。窗帘垂挂在窗子的两边,山上的微风不时吹了进来,窗帘随风摆动。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里,正在往他脚上的伤口上抹药。她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神情异常沉稳。坐在她对面的刘明宇,在一个寂寞的秋天千里迢迢来到云南,与她匆匆相识,然后在后来又匆匆离去。
她捏着药棉的手在他的脚底游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这气味让他忍不住用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她听到了他的喘息,抬头看了看他,眸子迷离而无限温柔,如一江春水。
“你真的很漂亮。”刘明宇说。
她始终以一种迷茫的神色望着他。
刘明宇继续说,“今晚你能陪我吗?”
这种暧昧的话语让她有些慌乱。
她满面通红地说:“你是个坏男人。”
“我喜欢你。”刘明宇放纵地说。
李燕琪涨红着脸,用手捂着耳拼命摇头,大声叫喊:“讨厌!讨厌!我不听!我在给你上药……”
刘明宇迟疑了。凌晨一点半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差最后,在他探出手之后,彼此崩溃。
在云南的招待所里,时已午夜。空气越来越凉,周围万籁无声。李燕琪说她很冷,让刘明宇靠过去挨着她坐。这种情形让刘明宇大为振奋,便挨着她坐下来,并顺势把她揽在怀中……她的手很凉,一时无措,找不到应该放的地方,迟疑了一会,就解开刘明宇上衣的纽扣,把它伸到腋窝里。她仰脸盯着刘明宇,痴迷于他叛逆的性格、不凡的气质、谈不上的帅但却有浓烈的男人的味道。她对刘明宇说,我喜欢这种感觉,既温暖又安全。刘明宇感到一种压力,它来自自己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他与她不敢对视,接着,他浑身抖了起来,觉得自己不是个良善之辈,在实施一桩让人一看就能洞悉一切的罪行。她的头发上带有一层香气,既不同于浓烈的米兰,又不同于苦味的夹竹桃,而是近乎广玉兰的淡香,就在刘明宇的下巴与胸前拂动。这种情景,实在让人难以保持仪态万方……
刘明宇听到山坡下那条河的声音,流水在皎洁的月色下波光粼粼。在这幽静而清凉的河边小屋里,他浑身发抖地拥抱一个女孩。她既冷冽又温暖,既热情又平静,小巧的身子偎在他的怀中,不停问他怎么了,为什么发抖。刘明宇感到一些羞愧,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吻她的头发。吻的时候,刘明宇大概碰到了她的发夹,挂着了她的头发,很虔诚地问:“我没弄疼你吧?你不讨厌我吧?”
她把头钻进刘明宇的怀里,回答是:“讨厌!下面你应该吻我了。”
夜晚的空气像一杯深化了的薄荷冰淇淋,凉凉的、半透明的、潮湿的淡青色雾气,泼洒在星光浸润的四周。她慵懒地在一片淡青色中伸展肢体,躺在清冷的空气里,紧紧搂着刘明宇,流着眼泪在他耳畔喃喃细语:“抱紧我……”刘明宇将她的上衣松落至腰上,她与他十分茫然,几乎不知道在做什么。可是当他温暖的手心抚摸过她高耸的乳房时,她在他的唇下惊喘一声,身体也立即有了反应。她没有推开他,只是完全静止不动。
她的乳房很小,温婉而顺从,在被撩开的乳罩下面光洁、白亮……刘明宇在疯狂中支持了很久,周围似乎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不复存在……冥冥中,他既为自己的罪行可耻,又为人生一切不能自已而悲哀。
“你快乐吗?”她说,“我要和你终生厮守,飞到远远的地方,那里风景优美,可以听到海的汹涌,还可以看海鸥。我们生一窝孩子,天天带他们去看海、捡贝壳。我们一辈子不许打架,不许生气,一起慢慢变老……”
夜显得十分安详。如水的月光之下,刘明宇看到了她静静流出的流泪。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她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他却无从解释这种怪疑的举止。这怪疑使他心跳加剧,他打开台灯,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惊惶而陌生的脸,那上面写着焦躁。
翌日清晨刘明宇醒来时立刻感觉到了她,这感觉比昨夜更为清晰。她坐在床前注视着他,让他觉得她已经坐了一个晚上。她的目光秀丽无比,用那种使他心醉神迷的目光注视着他,使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昨夜的温柔在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十分虚假。他躺在床上不敢动弹,他怕自己一动她会觉得屋内发生了什么,就会将目光移开。他需要维护这种绝对的安宁,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将目光移开,这样也许会使她忘记正在注视着他。
“你真的爱我吗?”她伏在他身上问。
刘明宇打了个寒噤,说:“真爱。”
她似乎不满意,说太轻描淡写了,爱是非常严肃的东西。刘明宇听完后有些想笑,就眯眼看她那一对在脸前晃动的乳房。由于引力作用,那对又挺又圆的乳房在衣服里面呈椭圆状,果冻般富有弹性。刘明宇伸手在上面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问她:“牛奶就是从这里面出来的吧?”
“我是你第几个了?”李燕琪打掉他的手,轻轻地问他。
“第九个。”他笑着说。
“你真够呛。”李燕琪愤然,去掀他的被子。
“你嫉妒了?”他笑问。
“你还笑!”李燕琪双眉冷束。
“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刘明宇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明宇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一场无法自拔的感情当中,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姑娘,她的活泼善良深深地吸引着他。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他感到甜蜜,同时也感到迷茫,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给这个美丽的女孩任何承诺。即使是离开云南之后,每当刘明宇闭上眼回忆从前,云南的她便会在他面前显现:先是轮廓,然后是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耳朵、头发,之后她的目光也渐渐出现了,而且清晰无比,让他觉得她十分真实,就像站在他面前一般。
一周之后,刘明宇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
“去哪玩?”李燕琪问他。
“先去大理,然后再去其他地方。”刘明宇喜欢大理,金庸小说中“段皇爷”的“一指神功”点出了南诏古国的清远神秘,引人掩卷遐思;六十年代的电影《五朵金花》一曲“蝴蝶泉边来相会”,更将大理风光唱遍大江南北。
外面风大,深秋正是云南的“风”最撩人的时节……刘明宇不怕风,就光着头走。李燕琪有条围巾,忘了戴,不时把手捂在头发上,让风一吹,给人以俏皮的样子。
“怕头发吹乱了不漂亮?”刘明宇边走边问。
“才不是呢。”李燕琪嗔他一眼,“昨晚才洗的头发。”
刘明宇伸着鼻子在她头上嗅,一嗅乐了,果然很香,一种广玉兰的味道。这香气让他对她生出了别样的爱怜。
大理古城给刘明宇的印象不错,不像大理市繁盛而喧闹。整个大理城古朴而幽静,很像一座拍古装戏的电影城。城门庄严,郭沫若手书的“大理”两个金字熠熠生辉。深街幽巷,由西到东纵横交错,全城清一色的清瓦屋面,鹅卵石堆砌的墙壁,显示着大理城的古朴和别致。街边有各种专卖扎染、草编、玉器、茶叶、烟丝、大理石等名特产品的店铺和风味十足的白族饮食店。城内流淌着清澈的溪水,到处可见古朴雅的白族传统民居,这里居民不论贫富,都有在庭院内养花种草的习惯。大理古城也就有“家家流水,户户养花”之说。街上,一些白族老人推着小车在买烧烤,其中还有臭豆腐。李燕琪情绪很好,拉着刘明宇先在小街一个白族姑娘的摊上吃了烤饵块和冰粉,然后泛舟洱海在浪涛中飘摇,再上观音岛随白族小姑娘品“三道茶”,然后看一个少数民族大妈做蜡染。店铺不大,而且简陋,货品没法全挂出来,粗看之下也没什么好东西。老大妈看刘明宇喜欢绣品,就开始从柜子里往外倒腾,一件件铺开在地上给他看,告诉他这件绣样为什么不能全部染色,那些背篼为什么剪去带子,以及那些绣工细致的大件是如何费眼,“真能把眼睛绣瞎呢!”她认真地说。刘明宇让她为李燕琪挑了一身苗装,还为让她为李燕琪梳头盘髻,然后兴高采烈地跟李燕琪合影。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树上的果儿等人摘/等人摘/塞洛塞洛里哎洛哎/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请你留下来……”一曲清醇的歌声飘来,街上的游人多了起来。少数民族的服饰让刘明宇看得眼花缭乱,他很快分不清了。
“白族姑娘统称为金花,小伙子称为阿鹏。”李燕琪告诉他。
“她们称什么?”刘明宇指着两名傣族打扮的姑娘问。
“傣族姑娘为‘少多利’,称呼小伙子为‘少仆冒’。”
刘明宇忙热情地上前跟人家握手:“少少少……”一紧张,想不起“少多利”这样的称呼,鬼使神差地张口就叫出了“骚狐狸”,弄得两个姑娘尴尬得无所适从。
李燕琪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刘明宇吐了吐舌头。
“如果你去石林。”李燕琪笑道,“那的姑娘都叫‘阿诗玛’。还有,在云南,见到任何女孩子千万不能叫‘小姐’。”
“那我怎么叫?”
“一定要按当地少数民族习俗的称呼,因为‘小姐’在她们的眼中含有贬义的色彩。到了石林,你就必须称呼少女为‘阿诗玛’,而称呼小伙子为‘阿黑’。”
“哦。”刘明宇点点头,徜徉于大理迷人的风景之中。“果然是七彩云南,就连土地都是红色的。”
“知道‘风花雪月’吗?”李燕琪说,“下关风——大理的下关地区,有名的风城;上关花——大理著名的‘朝珠花’,非常奇特,每月开一朵,一年十二朵;苍山雪——大理的苍山,山顶终年积雪皑皑,类似白头山;洱海月——苍山下的洱海,是地震后留下的高原湖泊,湖水清澈透明而远近闻名。这四样统称为大理的‘风花雪月’。”
“那下关风是怎么回事?”
“据说在很久以前,苍山上有一只白狐变成了美女来到洱海岸边与一位白族书生相恋,有一天,书生的先生发现了此事,愤怒地操起砚台将书生打落到了洱海里。白狐为救她的情人,跑到南海找观音菩萨求救,观音被痴情女子的举动所感,便送她六瓶风让她把洱海的水吹开救出书生,白狐临别时观音还一再叮嘱她途中不能说话更不能叫喊。可是救人心切的白狐匆匆赶路来到下关洱海之畔时因不留意被脚下的石块绊倒在地,无意之间‘哎哟’一声痛叫,结果六瓶风一下子跑了五瓶。从此,下关这个地方便有了经年不断的风声。”
“《天龙八部》说的好像就是大理。”
“对。那个时候叫大理国。”
“这里的少数民族真多。”
“还有彝族和藏族呢。”
“彝族?我知道,一个喜欢唱歌跳舞的民族,我会弹《彝族舞曲》,那首曲子非常好听。”正说着,刘明宇不小心碰掉了彝族少女包头上的彩角,刚才还是能歌善舞而又落落大方的小姑娘顿时无语了,满脸的羞涩,脸颊上幸福的红晕灿若云霞。
“她怎么了?”刘明宇问。
“那个彩角不能碰。”李燕琪笑道,“彝族女性结婚与否,是以头饰上的两个彩角为标志的。没有彩角的女性表示已结婚,留有彩角的女性还在闺中待嫁,等待着自己心中的阿黑哥。”
沿着石板路走去,前面有座寺庙。寺里空气清幽,古木参天,游人寥落。寺的后院,有一座大殿倚山壁而建,殿内供奉着一座石佛。从殿前碑刻的简介上看,这座石佛身世古老,史迹宛然,还有几段民间的传说作为正史的点缀,因而成为整座华严宝刹的主题所在。香烟缭绕的圆通宝殿里,和尚们一丝不苟,非常虔诚地念着经文,脸上洋溢着执迷的神态。几个游人趴在蒲团上磕头,还有两个外国人也装腔作势,诚惶诚恐。
“你不磕吗?”李燕琪问他。
“我就不磕了。”刘明宇说,“磕它有用吗?这是迷信!”
“陪我磕磕吧。”
“不磕。这种玄虚的东西根本不值一信。”刘明宇一口拒绝。
李燕琪转身出去买了把香,燃着在菩萨前拜了拜,青烟袅袅地插在香炉上。刘明宇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去,深深地俯首。
“你信佛?”走出殿门,刘明宇问她。
“这是一种精神寄托。”李燕琪心情格外好。
走出寺庙门槛,院内花木扶疏,鸟鸣声声。
“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李燕琪蓦地停住脚,歪着脑袋笑问,“我在菩萨前许了个愿。”
“保佑你找个好婆家?”
“才不是呢。”
“那是什么?”
“不告诉你。”李燕琪脸红了。
正说着,到了洱河。洱河的古城墙已经坍塌,只有高耸入云的龙尾城门鼓楼依然屹立在原地。一抹残阳被苍山衔于峰尖,落日的余晖映红了整个洱海的水面,猛烈的下关风将洱海掀起万顷的波涛。迎风而立,烈风呼啦啦震动着耳膜,让人仿佛听到了千百年前这座城里的巫士为保佑南诏不受侵犯,在大敌压城的紧急关头,伴着粗犷的壮士临阵舞而敲响的那单调低沉的铜鼓声。
“你在佛前到底许的什么愿?”刘明宇问她。
“百年好合。”她脸红了。
“咱们?”刘明宇笑了。
“你还笑。”她也难为情地笑了。“不跟你还跟谁?”
“谁知道你跟谁啊。”刘明宇说。
李燕琪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怎么这么脆弱?生气了?”刘明宇试探着问,“肯定是生气了。”
“没有。”李燕琪眼圈有点红了,“为什么不尊重我的意愿?”
“没有不尊重你。”刘明宇安慰她,“跟你开玩笑的。别生气了,我们去吃饭。”
“走啊。”刘明宇走了几步,发现李燕琪没跟上来,站在原地不动,“怎么不走了?”
“我不喜欢你的幽默。”
晚餐选在大理极负盛名的“洋人街”吃。这条街有着很浓的西方情调,餐厅除了西餐厅外,还有一些韩国餐厅。每家餐厅都以英文和中文标示,门前摆放着一些原木桌椅,有的还铺着淡雅的格子桌布。每张桌子上还都放着一小盆鲜花,有雏菊,剑兰,康乃馨等。餐厅的装修也极有异国情调,音响还都不错。“天啊。我真喜欢这里。”刘明宇叫道。点了比萨和意粉。店里放的音乐像是西藏的音乐,空灵而低沉的乐声环绕在整个餐厅。窗上还挂着一些看来是精心挑选过的西藏的图片和饰品。
吃饭的氛围不错,刘明宇想逗她开心,但是,李燕琪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从饭店里出来,李燕琪站在一边忧心忡忡地看刘明宇在街边挑选当地的几件工艺品。古寺晚祷的钟声响了,一下接一下,沉闷悠远,大理古城上空梵音萦回飘荡。
看着刘明宇兴高采烈的样子,李燕琪吞吞吐吐地问他:“刘明宇,你……会不会有一天离开云南?”
“是。”李燕琪的话让刘明宇迅速站住,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怎么办?”她抬起眼睛专注地盯着他问。
刘明宇卡住了。是啊,该怎么办呢?刘明宇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很久了,一直不敢面对。他一直觉得,他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贸然闯进这块神奇的红土地,闯进这不染凡尘的仙境,目的就是为了与她邂逅,然后再伤害她。刘明宇说不清楚是不是爱她,也许当时并不爱她,只是寂寞而已。多少天来,他总是陷入矛盾中无法自拔,无法决定应该去爱爱他的人,还是去爱他爱的人。直到临近分别,他也没有弄清这个问题。数年以后的一个春风朗朗的上午,他再次遇见将要出嫁的李燕琪的时,他觉得,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
十年之后,当刘明宇看到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及其续集《2046》时,他突然发现,电影居然与他的某些经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王家卫说,《2046》是一列开往虚幻回忆的火车,每个人都想要去乘坐2046,寻找自己曾经遗失的记忆,残缺的梦想,丢失了的爱人……可是过去的已经早就过去,美好回忆每一次重温都是残酷。数年之后,当他在漫长的、如梦般的、倏然飘逝的时光里回忆从前,在如落花般的似水流年中感叹时,他吃惊地发现,原来不经意间他已经搭乘了这趟列车。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一九九二年,云南,刘明宇无意间坐上2046这趟列车,为的是到达未来,但寻找的却是过去的回忆,列车前进的方向与其张望的方向始终是相反的,从而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悖力。
刘明宇不敢回忆,他没有勇气开启记忆的大门,那些痛苦的记忆在脑海里堆积如山,只要稍稍开启一点缝隙,便争先恐后,鼓涌而至——一九九二年秋天的云南让他终生愧疚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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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同样的时间与空间复制另一份记忆,这份记忆是李燕琪的。
此刻,她正站在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心里默默地念他的名字:刘明宇。
她转回头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敢相信时光竟如此真实地流淌过去了,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后什么也没。
昔日她熟悉的房间已经不认识了她,好像来了一个新主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尽管做出一副心境坦然的老朋友的模样,它依然显得有些冷漠和若出其事。
她知道,自从他离开这个地方之后,这里的时间就停滞了。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阳光明媚。尽管已是冬天的,云南的季节仍然是翠绿的,只有梧桐树才会心事重重又无可奈何地摇落一树枯叶——的确已经是冬天了。近处,江水一改夏和秋的桀骜不驯,温柔得犹如一个豪门闺秀,静静地流淌着,倒映着青的山、绿的树、白的云、蓝的天,色彩明暗交错,绿白互衬;远处,是弯曲的公路,冷漠的群山,以及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
群山之上暗淡的杉树、挺拔的云南松以及姹紫嫣红的丁香,都在小风里挥舞着嫩绿的翅膀,给白色的云朵和含情脉脉的薄雾镶上了—簇簇花团,暖融融的连成一片。太阳疲倦地枕在树叶上安歇地睡着。
远处飘出来—缕若有若隐的歌声,是一个女人低低的吟唱,这歌声像是在叹息:过去不在,现在不在,没有未来。以前,他也会唱这首歌。
她关上了窗子,一点也不想再听到这首歌。
多少天过去后,她仍然记得他离开云南的那一刻。她和他在这间屋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在这间屋子里分手。她望着绝尘而去的他,心中搜寻着那些日子里他所有的音容笑貌,觉得满满一怀抱的幸福被猛然抽去。“再见,刘明宇。”她轻轻的说,然后她蹲在地上哭了。
她钻进被窝里,蜷缩着身子,双臂抱在胸前,侧身而卧。她仿佛躺在海边金黄色的沙滩里,暖暖的阳光穿透沙粒涂抹在她的皮肤上,又从她的皮肤渗透到她的血管中,金色的光线如同大麻,在她的血管里迅速弥散。她立刻觉得身体酥软起来,昏昏欲睡。
她的手指抚过圆润的胸乳,轻轻摩挲,那手指在意识中似乎变成了刘明宇的手指。那手指抚在她的肌肤上,在那两只天鹅绒圆球上触摸……洁白的羽毛在飘舞旋转……玫瑰花瓣芬芳怡人……艳红的樱桃饱满地胀裂……秋天浓郁温馨的枫叶缠绕在嘴唇和脖颈上……她的呼吸快起来,血管里的血液被昔日的记忆重新点燃。
接着,那手如同一列火车,呼啸着,沿着某种既定的轨道,渐渐远离……
在她的记忆长河里,她能清晰地看见他。她把他在脑海中所有的影像慢慢地过了一遍,细细地回味一切,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就像口述很久以前大理国的传说,代代相传直至永久。她永远也忘不掉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她正坐在服务台前,喝着茶,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辆县乡公路上行驶的卡车后面卷扬起来和尘土。扬尘中,他进来了,提着一个包,背着一把吉他,一副疲惫的样子。他身子瘦、高、硬,行动就像草一样自如而有风度,泛黄的头发在耳后长出不少,几乎是乱蓬蓬的,好像他刚从大理的下关旅行回来,还没有及时拢整齐。
按传统标准说,他不算帅,但也不难看。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饱经风霜的苍老神态。他狭长脸,高颧骨,头发从前额垂下,衬托出不大的眼睛,有点像一个浪漫骑士。他当时对她微笑着说她在晨曦中脸色真好,真滋润。
“你怎么老是笑?你叫什么?”他点了一根烟,东张西望,问她。
她并不觉得这很唐突,于是告诉他名字:“李燕琪”。
“好听的名字。”他笑了笑,他的声音始终和他的眼睛一样,总能飘得很远,有些心不在焉,但总是吸引人。
“你呢?”她径直问,她觉得,在她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属于缘分的东西,这东西命中注定无法躲避。
“刘明宇。”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寒水沥沥。
她镇静地盯着他,发现他老是叹气。
“没有人为讲自己的名字而叹气的,”她笑了,“除非是逃犯,或者……”
“或者什么?”他追问了一句。
“傻瓜。”她说。
他努力地笑了笑,似乎没有完全成功。那个时候,他总是那样,疲倦不堪,满脸的茫然和无助。她的心底,有那么一丝东西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冲动又像是满腹爱恋和心酸。她真想走过去,紧紧地拥抱他一下。但是,她没有。她知道,今生今世再也忘不了这个人了,有种朦朦胧胧的东西,悄悄泛起。她从此便感到,她和他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不一般的事情。
刚来的第一天他就发了高烧,她用湿毛巾给他擦胸,她记得,他似乎为自己的裸胸而羞涩和不安。他想抬起手扯上被子,却疲乏得连手也抬不起来。
“别动。”她说:“你真了不得,发烧到39°呢!我现在给你用凉毛巾擦身子,物理降温。”
他愣愣地看着她,呆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一连躺了三天三夜,她就在他床边守了三天三夜。除了吃饭,上厕所,她一直坐在他身边,喂他药,喂他水。困了便把腿伸到另一把椅子上,靠在椅子上眯一会儿。当他退了烧从昏睡中醒来时,她便用快活的笑声赶走他的寂寞和疲乏。
他用令人窒息的长吻,回报她的照料,而且答应做他的男朋友,带她一道去河南。
她很快沉浸在快活的幻想中,忘了父母。而且,她还几乎相信,他的承诺马上可以应验。结婚,是件大事,至少得有半年一载的准备,对于将要嫁给的这个人,也至少得有相当岁月的了解。要走上真正的婚嫁之路吗?她才十六岁,似乎还早着吧?
“顺山倒喽……”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喜欢看他在油锯轰鸣的林场里忙碌,他量木材查码单时认真的样子,他的心事苍茫,他的歌声忧郁,他的饮酒大醉,他的逍遥无边,他的呼吸,他的默想,他的自语……
闲暇的时候,他就坐在林场旁的草地上弹吉他,她安静的坐在一旁听。他一边弹琴一边轻声跟她谈话,总是告诉她他觉得她多么好看,他多么喜欢她。“我给你唱支歌罢”,他说。她不置可否,只对他笑笑。他低声的唱着《流浪歌手的情人》。她静静地看着他,被他的声音感动。
“云南是个神奇的地方。”他说。
“诸葛亮在这里七擒过孟获,”她微笑着,“汉武帝、唐玄宗、忽必烈曾先后血洗过这里,吴三桂、陈圆圆,林则徐都来过,你也来过。”
“还有凤尾竹、雪莲花、桫椤、望天树、《五朵金花》和《阿诗玛》、美丽的西双版纳、美丽的清晨、美丽的阳光,还有美丽的你。”他说。他走到她面前,伸一小束野花:“谢谢你陪我的这些日子。”
“谢谢你的花。”突然之间,她想捉弄他一下:“只是这花有毒。”
他果然中计,惊惶失措地忙把手中的花扔掉。她笑得前仰后合。
她把花捡了起来,放在鼻前嗅。十六岁前,从来没有人给她献过花,即使是特殊的日子。
“云南还有什么神奇的地方?”他问。
“多了,”她骄傲地说,“云南有十八怪。”
“十八怪?哪十八怪?”他问。
“小和尚可以谈恋爱,石头洞里有村寨,娃娃出门男人带,姑娘叼烟袋,粑粑叫饵块,老太爬山比猴快,草帽当锅盖,竹筒当烟袋,草绳当裤带,火车不通国内通国外,萝卜当作水果卖,三个蚊子一盘菜,青菜叫苦菜,火车没有汽车快,鸡蛋拴着卖,姑娘叫老太,东边下雨西边晒,背着娃娃谈恋爱。”
“背着娃娃谈恋爱?这里可以先尝后买?”他兴奋了起来。
“去你的!这只是云南少数民族试婚习俗的遗留,一般是女方有了小孩才能到男方家举行婚礼。”
“那不是试婚吗?不错不错,想不到思想这么开放。怎么能叫遗留呢?分明是先进嘛。那姑娘叫老太是什么意思?你叫老太?”
“我有那么老吗?”她嗔笑道:“只有少数民族才这么叫,叫小姨为舅老太。”
“老太爬山比猴快可以理解,小和尚可以谈恋爱怎么解释?小和尚可以谈恋爱?”
“傣族少年都要进佛堂学习,佛堂即学堂,并非大乘佛教里小和尚的概念。”
“哦。”他点点头。
“还有更怪的呢。有一种苦冲人,尚处在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期,还有一种摩梭人,仍然保持走婚习俗。”
脚被刺穿的那个晚上,他对她说:“你真的很漂亮。”然后一把抱住她,把她搂得紧紧的,在她的脸上,肩上印满无数个吻。
她猛地推开他,坐起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急促地喘着气,彼此在黑暗中寻视对方。
但最终,她的防御还是宣告了崩溃。
他的手颤抖地滑过她的胸脯,她本能地捂上自己的胸,又突然推开他的手。他迷惑一会,声音发颤地说:“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夜里,躺在他的怀里,做了个梦。
她置身于一片竹林之中,碧竹高耸入云,密密排列着,有轻烟或薄雾缭绕在眼前,微透着沁肤的凉意。她在林中奔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又像是被什么人追赶,一颗心凄凄惶惶的悬吊着,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困难而费力地迈着步子,却感觉脚步异常沉重……她一直跑到一道小溪旁,不得不停住。那溪水揣急,没有可以跨越的小桥,也没有渡船,她极为不甘的停下来向对面和左右张望,然后,就清楚的听见一声叹息,那是男性的悠长、缓慢、深沉的叹息声……这叹息令她迅速醒来,冷汗涔涔,全身毛孔张开,虚弱与迷惘自心底升起,泛漫开来。
梦魇过后,她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疯狂的寻找什么?她不知道那奇异的叹息代表什么?她期待入梦,为的是揭开疑团;然而,她不仅再也无法入睡,反而加深一层忧郁。于是,这个梦打击了她的自信和幻想,她带着恐惧的心情,伏在他身上无声饮泣。
听完她的叙述,他坐了起来,沉浸在不能理解的困惑中。他对她说:“等我脚好了后咱们去大理的寺庙,求神问卦,看那梦里预示了什么。”
“好吧!”她点点头。
老庙祝擎着那支签,反复观看,沉衿良久,然后说:“有情无缘,也是枉然……。”
“有好结果吗?”她和刘明宇异口同声的问。
庙祝抬起头望着她,又望望刘明宇,镜片后的瞳仁蒙蒙的,带一丝悲悯的意味:“既是无缘,相见不如不见……。”
夜里,她再次从梦中惊醒。他翻身爬起,就着月光,看见她脸上狼藉的泪痕。她失魂落魄得更厉害,从没有谈过恋爱,而今却比失恋更严重。
“我又做梦了……”她抽泣着,落泪纷纷:“又是一个噩梦。”
很多天以后,梦里的预示得以验证:刘明宇要离开云南。
“你要走?”她很吃惊。从最初的接触,她就料定他早晚会走的,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
他手里拿着一封电报,默不做声。从表情来看,他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电报弄得六神无主。
电报是他父亲发来的,那上面说他的调令已经下来了,让他于元月一日去工商局报到。
“那么是不是我们就让这一切付诸东流?”她很严肃,没有笑容。
“无论多远,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记着你的。”他说。
“我知道你爱着另外一个女孩。”她突然说。
“是的。”他艰难地说。
“她漂亮吗?”
“漂亮。”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她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你确定她会爱你?”
“不会。”
“你呢?”
“我一直在追她。”
“明天走行吗?”她抬起脸,平静地望着他。
他眼中一下噙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点了点头。
“我觉得……一切像做个梦,醒来……空落落的。”她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还是被他看到了泪水。
“对不起,燕琪,真的对不起。”他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其实,爱一个人不必要朝朝暮暮,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你能记着我就行。”她在房间里嘤嘤哭泣,蜷缩在夜晚的黑幕里。
“我会的。”他安慰她。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她紧紧拥抱着他。
“我答应。”他说。
随后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他在她耳边说:“我会永远的记着你。”
她点点头,开始哭起来。她看见他眼中有泪,但是他一直保持着他特有的微笑。
“你会给我写信吗?”她问。听到“会的”两个字之后,她已失魂落魄,脑子一片空白。别走,刘明宇,她在心里说,但她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我只是受了点伤。她对自己说。
在后来的日子里,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李燕琪调到了河南,当她再次看到了刘明宇时,刘明宇已经和陈玲玲结了婚。
刘明宇是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坐上汽车的,到达昆明后,他走进了一列北上的列车,除了中间倒了两回车,他在车上一直昏睡着,当他走下列车时感到自己被虚汗浸透了。然后他又经历了一系列戏剧性的故事,此后便步入另一条生活道路,一条由上帝安排的对他来说如噩梦般的道路。这条路有多长,他不知道,也没去想。尽管时过境迁,当他大病初愈般地重新回想起那个早晨的情景时,他才深刻地领悟到她伏在床前给他抹药的影子一生也无法从他脑海里抹掉。因为那是一个固定的、每次忆起都新鲜无比、会让内心终生隐痛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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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刘明宇去云南之后不久,另一件事情在同时发生——黄浩和陈玲玲分手了。
分手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阳光像小偷般蜷缩在云后面没有出现。铅色的天空下,整个世界显得过分灰暗。提出分手的是陈玲玲,陈玲玲说,“我不想再欺骗你,你和刘明宇都不是我需要的那种男人,我们到此为止吧。”黄浩似有所料地点点头,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然后目送陈玲玲转身离开。他知道所有的努力和争取都无济于事,他也知道这一次你争我夺的性质绝不同于他和刘明宇。他听别人说,陈玲玲已和另外一个男人好上了,据说那个男人是一家公司里的老板,一个已婚男士。男士对陈玲玲深情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遇见你。”就这么简单。陈玲玲突然提出分手的事实,对于黄浩来说只能是微微的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黄浩对一切很泰然,他希望和陈玲玲的分手轻松些,他拒绝沉重。黄浩觉得,陈玲玲只属于轿车、钻戒和鲜花,与爱情无关。雨一直未停。陈玲玲离开黄浩时,撑一把红色的雨伞,这是那天留给黄浩的唯一颜色。
黄浩神态疲乏地走进酒吧,对老板说,我没有钱了,可不可以赊账。老板说你太见外了,你没钱我照样可以招待你。然后老板拿了个大号的啤酒杯替黄浩斟满。黄浩端起杯,表情很平静,好像失恋于他毫不相干。他对老板说,“你的啤酒不错,我很喜欢。你也喝点吧,我一个人喝没劲。”这时候几个常和黄浩赌博的朋友走过来逗他:黄浩你女朋友被王军抢跑了你还有心思喝酒?黄浩扭脸看了他们一眼:“滚开!”
从酒吧里出来,黄浩的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他的嘴唇和他的声音被冷雨淋得哆哆嗦嗦,就像潲色的广告纸一张苍白。但他不像刘明宇,并没生什么大病,迅速地投入到另一场爱情当中。据刘明宇后来回忆,黄浩从木材公司跳到一家合资企业之后,与一个女孩结了婚。那个女孩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坚决不肯堕胎。
黄浩的爱人是一个小家碧玉型的女人,朴实,贤淑,不同于陈玲玲。她给黄浩一种平实的感觉。黄浩后来曾对刘明宇说,他现在所关心的只是工资、奖金、面包和油盐酱醋,他喜欢现实。在随后的婚礼进行曲中,他渐渐忘了曾经的无数个形形色色的女人以及她们的品味如何,渐渐忘了木材公司,也忘了陈玲玲。而对从前的风花雪月,他早已失去了兴趣。
已婚男士叫王军,他的婚姻与他的事业正好相反。那天黄浩带陈玲玲去朋友开的一个舞厅里,然后自己去玩牌,整个晚上,他输掉了几千块钱,同时也输掉了陈玲玲。在陈玲玲眼中,王军是个眉目流转的男人,而且成熟,不像刘明宇和黄浩,一言一行都充满着幼稚。陈玲玲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总说她被神使鬼差了,她预料到将和这个人发生点什么。王军推开玻璃门进来,打响指要了一杯酒,手上的戒指闪闪发亮。正是这种光亮让陈玲玲的目光从舞池里转了过来,她看到王军站在吧台前向她颔首微笑。这微笑让陈玲玲有星辰倒转之感,仿佛过去的岁月了无痕迹。
王军请她跳了支舞。
“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遇见你?”王军笑笑说。
“你最好别这样,黄浩是你的朋友。”陈玲玲说。
“朋友妻,不客气。”王军笑着说。
“你敢!?”陈玲玲的话像是警告,又像是试探。
一次偶然邂逅,成就了开始,很难说是谁背叛了谁。关于背叛,王海鸰女士在《中国式离婚》里说过有三种,一是精神背叛;二是肉体背叛;三是两者兼而有之。王军的背叛先从舞厅开始,他首先忘掉自己是个已婚男人,从精神上离掉了妻子,然后向床上过度,直至成为第三种。
接下来便是一个俗而又俗的关于第三者插足的所谓爱情故事。之所以要加“所谓”二字是因为王军无法判断这是不是爱情。有老婆的男人还能从别的女人身上获得爱情,这在道德上不能成立,而在实际生活中呢?王军认为,爱情应该与婚姻无关,也与论理和利弊无关。
王军把这段感情定义为爱情的过程是这样的:他首先想到了那个敢于标榜自己的非道德化、制造丑闻并以此为乐的奥斯卡•王尔德,此人在被判入狱时说,这世界上有两种悲剧,第一种是你喜欢一个人却无法得到,第二种就是你得到了。在王尔德看来,得到与得不到都是悲剧的,那么毫无疑问,理想就介于两者之间,那就是情人。跟情人在一起是不会有悲剧感的,王军的理想与王尔德应该不谋而合。
尽管如此,王军还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所以进退两难,是因为王军的妻子。他不知道可以给那个女人一个怎样的交代。王军对陈玲玲说,当初结婚,只不过要还母亲的养育之恩。反正也没有特别所爱的人,娶一个让母亲喜欢的,就是责任。所以当他们相识三个月后,就结了婚。
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在入城后不久,他遇到了陈玲玲。
一曲终了,二人无话。欲望之风开始在他俩的头顶盘旋。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温柔的壁灯,低垂的窗帘,以及窗外幽静的夜色,无不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呢?第二支曲子响起,是刘德华的《天意》。天意难违,王军想。
从舞厅里出来,夜色正浓。皓月当空,幽暗的云彩缓缓飘移,星星遥远微渺。车窗外的晚风吹拂着陈玲玲的秀发,她缩在车座里,若有所思,“只不过出来走走而已。”她没有看王军,而是看着远方,看着比夜空更加“繁星闪烁”的都市灯火,眼中显露出迷茫,淡淡说道:“你说,咱们这叫什么?”说完,注视着王军。
王军无言以对,他把车停下来,但不敢直视陈玲玲的目光,因为在这次责任和忠诚的测试中,他表现出的赤裸裸的自私与背叛,陈玲玲和上帝都是见证人。寂静之中,他开始满心涟漪,只是覆水难收。他说他之所以在舞厅里喝醉,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太难过。
“这叫今生有约。”王军的语气像一个哲人。说完,他抓起陈玲玲的手,因为手是异性既敏感又不至于唐突的部位。陈玲玲纤长的手指十分光润柔软,在王军的手心里有些出汗,潮潮的,细腻得很。王军的一只手伸了过去,无奈地、失去控制似的在陈玲玲的肩头微颤。她挪动了一下身体,坐过来一些,和王军的脸靠在一起,沉浸在夜色里。欲望在狭小的空间和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显得越来越奔放、芳馨四溢。王军侧过脸去,轻轻地触着陈玲玲的耳朵、脸颊、闭着的眼睛和嘴唇。陈玲玲的脸是那么白丽、洁净,嘴唇红润饱满,长长的睫毛乌黑闪亮。王军感觉到一缕清淡温馨的暖气在陈玲玲的唇间游动,湿漉漉的润滑细长的舌头似乎带着一层淡淡的甜味儿。王军嘴里忽然咕哝了一句话:“我爱你。”
“我也爱你。”陈玲玲说。
之后,便是炽烈而持续的接吻。接吻让王军脑海里不知觉地浮现出一件事:以前在学校时寝室的同学出过一个问题:假如到了世界末日,最想做一件什么事情?有人回答,如果地球将要毁灭,马上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接吻,直到死。现在,王军和陈玲玲接吻,就是世界末日的感觉。
他们长久地吻着,从车上到床上,不分不离。他们的口水和气息更是在嘴里融为一体。王军两手紧紧地抱住陈玲玲,俯身在上面,似乎进入了一种迷狂的、谵妄的状态,似乎世界真的到了末日。陈玲玲少女的胸脯在薄薄的羊毛衫下隐约而又醒目地耸起,王军的一只手有些哆嗦地挪动过来,碰到了它,那只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毫不迟疑地紧紧抓住。陈玲玲颤抖了一下,刚要说话,王军打断了她,轻轻说道:“玲玲,我爱你。”
陈玲玲睁开雾蒙蒙的眼睛,望着王军:“王军,你不是骗我的吧?”
王军答:“我怎么会骗你?”
陈玲玲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候王军欠起身,用一只手掀起了陈玲玲的毛衣,把里面衬衫和胸罩的扣子都解开了。绷紧的胸脯宛然一汪春水似地淌开,一对漂亮的乳房全部呈现在眼前。一瞬间,王军的心脏怦然颤抖,发生了早搏。震颤中,他看着陈玲玲的两颗乳芯泛起酡红的、晶莹的光泽,小巧精致、含苞欲放,像是活灵活现的小精灵似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俯下脸,嘴唇沿着陈玲玲的颈往下移去。王军感觉到满口是水,清香袅绕,仿佛陈玲玲微胀、饱满、鲜艳欲滴的乳芯在唇间微颤,分泌出了那些甜汁。王军咽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梦游似地伸下去,贴在陈玲玲腰上,欲把陈玲玲的腰带解开。陈玲玲抓住了那只手,不让它动,说:“王军,别……”
王军的手停住了,然后它有些僵硬地在陈玲玲的腿上摸了摸,然后温柔地对陈玲玲说:“玲玲,我爱你。”
陈玲玲躺在王军的怀里轻声呢喃:“我知道……”
来不及说什么,一阵炫目的快乐由内到外波及全身,随后的一阵撕裂的痛疼让陈玲玲像只受伤的小虫一样忍不住惊呼起来,并弓起了身子……
音响里,莎拉•布莱曼的音乐旁若无人地响着。
她随着梦幻般的音乐无意识地闭上眼睛,有些恍惚,轻微地叹息着:“王军,我们这样能维持多久?”
王军说:“我希望是永远。”
陈玲玲说:“可是永远有多远?石油和天然气都有用光的时候,爱情为什么能天长地久?”
王军无言以对。他想就此收手的,可他没有忍住。他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就是忘记。在王军的逻辑中,爱情就是快乐,爱情就是忘记了现实,忘记了现实本身就是一种快乐。这一点再次符合奥斯卡•王尔德的观点:生的时候就当死亡从不存在,死的时候就当作从未有生。认识这一点,王军非常高兴。
同样高兴的是陈玲玲,因为她获得了爱情。尽管她不知道王尔德是谁,但她知道:一个很帅的男人深情地对她说一句“我爱你”,这便是爱情。爱情没有理由,对于一个沉醉在爱情中的女孩来说,爱情的理由完全没有必要,惊鸿一瞥便足以悬念一生;一见钟情胜过一生相聚。她在意的,只是得到自己的所爱,不需要知道爱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所爱的,就是自己想就要得到。爱对陈玲玲来说是一种欲望的满足,是一种需求。
同居是在王军的妻子出差之后。王军的耐心很好,替陈玲玲煮饭,还洗了她的脏衣服,领她去看一部部电影,逛一家家的唱片店。有时候遇到熟人,他就说陈玲玲是他的秘书。没有人怀疑。
渐渐的到了冬天,王军的妻子出差回来,成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终结者。陈玲玲已经很难忍受每一次半夜起来,在床上捡散落的头发丝,从床单到枕头到地板到浴室,每一寸的搜罗,唯恐落下了什么痕迹。成了一种脆弱,敏感得一触即发。
很多次争吵,王军都很矛盾。等陈玲玲平静后,他说,再等等,给他一个准备的时间。这个等待,让陈玲玲变得草木皆兵。
最后王军还是下了决心,他对陈玲玲说,所有的一切,都留给妻子,房子,存款,以及股票和保险,只要能够抽身而退。
设想的很美,其实王军没有信心。王军的忧心忡忡来自他的母亲,他是个孝子,他的离婚在母亲看来就是一种大逆不道。逆道而行之,结局是什么?王军是个看重结局的人。
当王军越来越难以自拔的时候,他发现他离王尔德越来越远,他深深地爱上了陈玲玲。
王军觉得,他自己、陈玲玲、他妻子都没有错,错的只是缘分。对于妻子他没有任何愧疚,爱情本身就毫无道理,人就这几十年,遇到一个不容易。只是他觉得自己运气不好,遇见她时,时已晚。王军是需要有遗憾的,既然他当时没有慎重地选择婚姻,后来又没有及时地克制自己的爱情,那么现在这个残局是他必须要去费心收拾的,很公平,这是上帝的惩罚。
鱼,我所欲也。在自己的妻子和陈玲玲之间,王军不知道谁是鱼,谁是熊掌,他也无法做出“舍鱼而取熊掌”的抉择,情人和妻子,爱情和婚姻也许是可以并存的,但其中任何一个女人都拒绝并存。
王军找到律师。
“我可不可以离婚?”王军问。
“很难。”律师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成功人士。”律师说,“成功人士离婚,和陈氏美离婚没有什么不同,不会获取人们的同情。”
“男人就不需要同情吗?我的情况就没有一点办法?”
“办法当然是有,但你必须付出代价。”
王军迷茫地看着律师。律师接着说:“旷日持久的打闹、夜不归宿、跟她商量让她妥协、花钱……”
“好了,别说了。”王军痛苦地闭上眼睛。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王军放弃了离婚,获得了理智。王军对陈玲玲说,我不可能和你结婚,尽管我爱你。
陈玲玲坐在沙发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也没有想争取什么的欲望,呼吸、眨眼,以及思想。她知道王军会说这一句话,在王军的冒险中,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只有一种与爱情有关的梦想。
“男人常犯的错误是不是在缺乏勇气的时候选择放弃?”陈玲玲说。
“我们再做一次爱吧,最后一次。”王军说。
“然后呢?”陈玲玲说。
“然后分手。”王军说。
“我们的故事怎么会有这种结局?”陈玲玲问。
“我们的故事注定没有结局。”王军说。
陈玲玲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睛望着面前的男人,开始脱衣服。纽扣是在决绝中解开的,她将里面的衬衣从裤子里拉出来,衬衣像一张纸一样被窗外的风吹了起来,微微掀动。
晕黄的月光在这典雅浪漫的卧室里,王军站在她对面,朦胧的光线使他看起来像是太阳之神。英俊、伟岸、雄壮的身材,简直是无懈可击,他们四目交缠,陈玲玲觉得他的眼睛好美,深邃有如星空且炯炯有神,只可惜,充满浓浓的哀愁。
“玲玲……”他轻唤。
他的眼眸反射着她的美颜及倩姿。陈玲玲知道,在王军的心中,她的角色注定是个情妇。
他的视线停里在她的身上,一刻也无法移开。
她的黑眸发亮,充满生气,诉说着:“我舍不得你……如果,我明天死了……”她说话的声音不断地在颤抖。“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如果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了……”她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忘了我?会不会痛苦?”
她突然间被凌空抱起,王军将她放在大床上,并褪去她的衣服,对她呢喃。“你别这么想,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情人。”
他的大手抚住她的胸脯,低下首,轻轻地吻去她的泪珠。
“王军……”她乞求,“如果这是最后一夜,求你让我带给你快乐,让我的容颜只为你闪亮……”
他应允了她,所以他和她一样热情如火。
他们互相品尝彼此的芳芬香唇,摩彼此的眼、鼻、双颊、下巴,狂吻如同坠落的星雨令人眼花缭乱。时间,永远都不够……
他们分享着彼此的每一个吻,每一个爱抚,每一次的震撼与心悸。他令她激昂狂热,不能自已,情不自禁……而她,成功地让他忘记自己是个已婚男人,忘记了一切,只有爱情。
但是,最后时刻王军不行了,他沮丧地坐起来,从搭在沙发上的裤兜里掏出香烟,一声不响地靠在墙上抽了起来,“你走吧。”
“我这就走。”片刻的沉静之后,陈玲玲就着昏暗的灯光穿衣服。穿完衣服以后她把台灯扭亮一些,开始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同时用手掀开窗帘的一角,往楼下看去。楼下的情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但已经成了定局。随后她合上窗帘,继续梳理头发。她的动作明显缓慢下来,非常忧郁。最后她转过身来,看着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重又在沙发上坐下,一动不动。
“怎么,不走了?”王军与她并肩坐下。
“你老婆在楼下。”陈玲玲平静地说。
王军把烟扔地上踩灭,冲到窗旁,掀开一角窗帘往下望去。清冷的街上,他看到他的老婆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正往向窗子这边张望。
王军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像一头困兽,脸色发白,身体摇晃了两下似要栽倒。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太好看了,王军的老婆带着人以捉奸的姿态破门而入,以神仙下凡的姿态出现在王军和陈玲玲的面前。
“好久不见,王总。”王军的妻子说完,随后她拿起手上的皮包疯狂地掷向陈玲玲,又上来给了她几个耳光。
屋里顿时秩序大乱,众人抱住了王军的妻子。王妻无法控制住暴怒的情绪,气得面部已变了形,指着丈夫的鼻子咆哮:“王军!你真不要脸!做出这么下流的事,还想把野鸡养成家鸡啊?!”尚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对陈玲玲又打又抓,以至于陈玲玲脸上的赤红指印还未退去,又已增添了渗出血丝的抓痕。
“住手!”王军挡在陈玲玲的面前,“你别打她,错不在她,在我。”
“在你?”王军的妻子气喘吁吁地大发雷霆,她对丈夫发出轻蔑的冷笑:“王军,你给我记着!天下任何一个妻子都不会够容忍丈夫的背叛!错不在她?放你娘的臭狗屁!这种女人自古以来就是令丈夫对妻子不忠的罪魁祸首!你居然说她没错!还有,你永远都不要忘了,你的总经理是我父亲给你的!”
王军的脑袋像含羞草般迅速耷拉了下来。
从派出所里出来,陈玲玲躺在自己的床上,终于可以放心踏实的睡上一觉了,再不用担心半夜的钥匙声和落在床上的头发了。
夜里,如梦初醒的陈玲玲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哭了起来,她的哭泣让她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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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3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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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刘明宇是在一九九二年的十一月末离开云南的。上车之前他有一些晕眩,仿佛就有随时要倒下的感觉,他知道,他已经承载太多的惶恐。
“你的伤还没痊愈。”李燕琪叹了一口气。
一声叹息让刘明宇的心情倏地变得悲怆起来,他干脆纵容了自己的沉默,把坚强和冷漠装得无懈可击。他抬眼看了一眼云南,这最后一眼让他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依稀中,他听见李燕琪温柔的声音,“我等你回来。”
“走路还疼吗?”李燕琪蹲在地上,用手抚摸着他的脚,仰起脸问他。
从某种程度上说,李燕琪的问话对他来说是一种追逐和拷问,刘明宇心里乱七八糟的,害怕看她的脸,就把脸扭向一侧。因为他知道,他所有的措辞都不够理想,没有任何语言都够给她以安慰。
李燕琪直起腰望着他,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自我安慰:“你走吧。”
她的手从他脸上滑过之后,他提起了背包,把自己夹在人群之中,上车。
刘明宇应该一直坚持不去看她,可是,在汽车启动的一霎时,他还是回头瞥了她一眼——扬尘之中,他看到她蹲在地上,两手抱着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
若干年后,当李燕琪再一次见到刘明宇是这样说的:“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重逢都身不由己。”
若干年后,当刘明宇开始追寻这段记忆时,才猛然醒悟到,那是他一生中不可饶恕的过错——他对自己一生都不肯原谅!也正是从踏到汽车的那一刹间,他的舍弃让罪感从此开始伴随着自己,就算在他笑得最甜的时候,这种惶恐和隐痛总能萦绕着他,让他对他的过去痛之入骨。
是的,他没有兑现任何承诺。曾经的拥有,他很轻易地就把它给丢弃了。别人伤害了他,仅仅只是自己的欲求不能,而他伤害了别人,则是背信弃义的。应该承认,命运对他本来是很公平的:它夺走他的爱情,马上又给了他一个,而他没有珍惜——如果重新选择的话,他的愿望和命运所赋予的将会不谋而合!然而,命运的轨迹注定被他的任性肆意涂改,注定要一错再错——一个残局还没收拾妥当,马上就又开始迁就和姑息了自己。刘明宇是感性而固执的,这固执将导致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刘明宇从火车上下来已经是深夜了,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十二月的河南冷得出奇。火车上的温暖没有了,喧闹没有了,夜显得十分寂静。刘明宇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置身于丧葬的气氛之中。月台因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路灯照亮了水泥路面,发出淡淡的白光。车上下来的乘客寥落,他数了数,一共只有六七个人,瑟缩而匆匆。他想他们也许跟他一样,刚刚参加葬礼。他看着漆黑的夜空,雨丝绵长而缓慢地飘落,心里非常的空。他大概不知道,一场戏剧性的故事将要在他身上发生。
焉地,他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个长长的身影在月台上走着。那个女人鬼魅似的,耷拉着头,东倒西歪,似乎一碰就可以摔倒。远远的,刘明宇只能看到她脸上的大致轮廓,模模糊糊比草纸还要惨淡。他迎上去,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他闻到她身上的浓浓酒味儿,知道她醉了,忙上前搀扶。女人歪着头抬眼朝他一笑,这一笑令人毛骨悚然活像一个白痴。但随后他又忍不住笑了,觉得女人醉酒比男人更滑稽,她们即使成了醉鬼也不失平日的矫饰和妩媚。
“陈玲玲?!”刘明宇几乎惊叫起来。他睁大了眼睛,就着月台上的水银灯看去,失魂落魄的陈玲玲完全被雨水打湿,头发乱蓬蓬的,在灯光下湿得发亮。刘明宇觉得自己的大脑中枢短路了,他从没见过女人喝得这么醉,更不会把醉酒的女人和陈玲玲联系到一起。曾经的陈玲玲是那样的干净、漂亮、青春、清纯……李明宇整个身子都挺直了,不能置信眼前的景象,或者说,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显得荒诞太具有戏剧效果。
很快,他有一种失落感,鼻子酸酸的,仿佛有一把纯的锯条在心头上拉。他以为是幻觉,或正在一个梦中尚未醒来。他闭上眼睛甩甩头,累了!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确实很累了!再次看去,陈玲玲仍然在他眼前,那张脸的弧线依然柔软细致。她的表情苦中带笑,眼神凄迷憔悴,小小的鼻头上,沾着几颗雨珠。
“刘、明宇?”陈玲玲也有一些意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有些急促地问。
“我、喝多了……”为了表示自己没有丧失理智,陈玲玲的脸上浮起一个相当僵硬的笑。
“在哪儿喝这么醉?我送你回去。”刘明宇看到陈玲玲这副样子心里十分难过,怨恨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把行李背身上,架起陈玲玲就走。
“没醉,我只、不过是稍微、多喝了一点。”陈玲玲身不由己地被刘明宇拖得跌跌撞撞。
出了站台,刘明宇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他脱下衣服裹在她身上,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扶她坐进车里。
陈玲玲放纵地笑,一边尖声大笑一边拉刘明宇的手:“刘明宇,别走!”
对于陈玲玲这种落魄的样子,他感到茫然,他肯定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同时出了毛病。他喃喃地安慰着她,又像是安慰自己:“你放心,我不会走,我这就送你回家。”
车窗没有关严,外面的雨潲了进来,冰凉地灌迸刘明宇单薄的衣服里。靠在肩膀的陈玲玲看来就像一部感伤的电影,让他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他怀疑自己在梦游,不过,一切都是真的。
“你在哪喝这么多,这样喝法很伤身体的。”他怕她出事,故作轻松地问。
“伤身、体?我被人、甩了,还在乎、什么身体。”陈玲玲小声的嘟囔显得毫不在乎。
“被人甩?被谁甩?”刘明宇心里一陈紧缩。
“他不、要我。”陈玲玲低声哭了起来。
“是黄浩吗?一定是黄浩!”刘明宇自言自语道。
路不远,出租车很快到了陈玲玲的家门口。
“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我快死了。”陈玲玲一下车就吐了,秽物浇了刘明宇一脖子。
“你这么健康,死不了。”刘明宇架着陈玲玲往胡同口走,“喝醉的多了,没一个死的。我以前喝酒喝得比你醉,手伸出去看不见手,烟从手指间烧过去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吐了一阵,眼泪汪汪,“如果你、不救我,我会、死的。”
“跟你说过了死不了。”终于把陈玲玲弄到胡同口,刘明宇累得气喘吁吁,“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死?”
“真的……”陈玲玲蹲在地上脸憋得通红,嘴角挂着黏液,“我遗、书都、写好了。”
“想死不用写遗书。”刘明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我吞、了半瓶、安定。”
“你说什么?!”刘明宇哆嗦了一下,两腿发软:“你刚才说什么?”
“安定,我吃了、半瓶、我后悔、了……”陈玲玲的眸子渐渐笼上一层薄雾,眼皮垂了下来。说完,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向地上瘫了下去。
刘明宇慌了,手忙脚乱地背起陈玲玲就往医院跑。
两根橡胶管子塞进喉咙的时候,陈玲玲被弄醒了,睁开眼睛,呻吟着,挣扎着,想摆脱开那一直往她胃部深入的洗胃器。
“能不能帮帮忙?”医生一手拿着注射器,一手按着陈玲玲两只要拉扯管子的手,烦躁地冲刘明宇吼叫。
刘明宇无言以答,窘迫地按着床沿爬了上去,把陈玲玲重重地压在身下。
“躺好!”另一个医生按着陈玲玲的两条腿,“如果你想活,就不要乱动!”
陈玲玲无法动弹,想张嘴,管子在嘴中无法说话,大睁着两眼困惑地看着刘明宇,喉中呜呜着。接着,那眼光里就浮起一抹哀求的意味,有几颗小汗珠,从她额上冒出来了。他知道她很难受,但他不敢放手,怕自己一松手陈玲玲又会乱抓乱挠。他注视着洗胃器,不愿看她的眼睛,数月前那对神采奕奕、桀骜冰冷的双眸,现在呈现给他的是哀哀无助。今非昔比,这表情让刘明宇觉得时间就是法西斯。
抽出洗胃胶管,陈玲玲终于停止了呻吟,像一摊泥似的不动了。刘明宇松了一口气,侧过身张望她的脸,刚要叫醒她,她猛地把头伸向床外,张着嘴。刘明宇慌忙去拿呕吐用的塑料桶,但来不及了,陈玲玲胃里的水瓢泼似的冲了出来,又浇了他一脖子。
陈玲玲大吐特吐,这一阵吐,似乎要把肠胃给吐出来。终于吐完了,她躺平了,对刘明宇呻吟:“水……水!”
刘明宇急忙找杯子倒水,刚凑到她的唇边,第二波空袭又开始了。
“吐吧,吐完就没事了。”刘明宇无奈地说。
她张大眼睛,望着刘明宇,无言地点点头。
“还喝水吗?”刘明宇问她。
“我……”陈玲玲喘着气,刚才翻江倒海般的折腾,已把她弄得筋疲力尽。
“不要睡!别睡!”刘明宇拍打她的面颊,陈玲玲无动于衷。
刘明宇疲惫地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头天晚上的小雨变成了大雪,它们纷纷降临。他仰脸看了看天空,心事重重地去工商局报到。
从工商局回来,刘明宇直接找到了黄浩。
“哟嗬,回来啦内弟,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姐夫好去接你。”黄浩对刘明宇的突然到来感到不可思议。
“你和陈玲玲分手了?”刘明宇的谈吐跟过去一样优雅从容,但很严肃:“你是不是和陈玲玲分手了?”
“是啊,怎么啦?”黄浩显然不知道刘明宇的问话出于何因,他给刘明宇递烟,被挡了回来。
“你把她给甩了对吧?”刘明宇问道。
黄浩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无言以对,愣了又笑了,把挡回的烟点着,对刘明宇说:“这鸡巴年头,不存在谁甩谁。我能甩她?她甩我还差不多。”
焉地,他住了口,脸上的嘻皮态一扫而光。他觉察到了刘明宇原本冰冷的情绪在悄然变化:脸色变成了酱紫色,呼吸粗犷,眼神凶狠而可怕。这是极度愤怒的表情,他太了解刘明宇了,他知道刘明宇平时不大喜欢跟人翻脸,可一旦翻了脸,其威力是恐怖的。酱紫色!黄浩心里明白这种颜色的意义,酱紫色的刘明宇无异于野兽,所以他立刻收起了嬉笑,谨慎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刘明宇一把抓住黄浩的领子,眼睛里几乎要愤出来火:“陈玲玲自杀了你知道不知道?”
黄浩嘴上的烟立刻从嘴上掉了下来,他大张着嘴,侧着耳朵不敢相信刘明宇的话,“谁?谁自杀了?陈玲玲?我没听错吧?”
“陈玲玲吞了半瓶安眠药,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
“哦。”黄浩木讷地点点头,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圈,“然后呢?然后呢……”
“她为什么自杀?”二人同时说话,又不约而同地愣住。稍后黄浩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耐烦地挥着胳膊:“你那意思是为我?狗屁!你他妈到底想干么?”
“她说她被人甩了。”
“被人甩了?被人甩了你他妈就想赖我头上?”黄浩不服,曾经和陈玲玲分手的事实让他理直气壮。突然,他像睡醒似的打了个激灵,推开刘明宇的手,“一定是王军!绝对是王军!刘明宇,她是被王军甩的!”
“王军?王军是谁?哪单位的?”刘明宇听到王军这个陌生的名字深感意外,他觉得他走之后,这里的一切发生的太迅猛了,有种追悔莫及的势头。
“陈玲玲两个月前跟我提出分手,她跟王军谈上了,如果中间没有更换的话,她的自杀一定是因为王军。”黄浩说。
“带我去找他。”刘明宇冷冷说道。
“等我一下!”黄浩转身跑到公司伙房掂了把菜刀掖到后腰里,对刘明宇说:“走吧。”
但是走没多远,刘明宇站住了。
“走啊,”黄浩转身疑惑地看着刘明宇,“怎么不走了?”
“我们这是干吗去?”刘明宇茫然地问黄浩。
“找王军算账啊。”黄浩说。
“为什么找人家算账?”刘明宇说。
“屁话!陈玲玲自杀了,他甩的。”黄浩说,“刘明宇,你让我感到伤心。”
“我们是陈玲玲什么人?”刘明宇反问他。
黄浩哑了,脑袋耷拉下来。
刘明宇和黄浩赶到医院的时候,陈玲玲已经醒了,容颜显得比平日苍白,但美丽。她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出奇的安静。黄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无聊的游戏。很可惜,自杀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刘明宇。
“好些了吗?”刘明宇跺着脚上的残雪问她。
“你去了哪儿?”陈玲玲反问道。
“哦,他调工商局了,我跟他一块去报到。”黄浩哈着手说。
陈玲玲没再说什么,盯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飘雪出神。
“真他妈的雪,看似落花纷纷,却马上又要香消玉殒了。”此情此景让刘明宇突然有了浪漫之意,他望着窗外的雪说。
“是的,美得短暂,美得沉重。”她看了看刘明宇问,“短暂的东西美还是永恒的东西美?”
刘明宇无语。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和诗意。”陈玲玲的口气既深沉又温柔。恰如其分的温柔是俘虏男人的最佳武器,让刘明宇一阵怜惜。
黄浩想笑,他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非常滑稽,同时又突然意识到自杀未遂的陈玲玲比之从前显得安详和饱经沧桑,并丧失了咄咄逼人的冷傲。
“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刘明宇纠正道。
“你没有死过,你当然不会体会到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这雪,漫天飞舞之后就是香消玉殒,对了,是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随风而去?”刘明宇想了想,点点头:“其实我也死过一回,那次救你……我差点没死,也是这种感觉。”
黄浩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随后觉得笑得不合时宜,连忙收起。
陈玲玲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睫毛眨动着,像蝴蝶湿了翅膀,扇不开。雪越下越大,夹杂着米粒般的雪籽,铺天盖地。
“我们该走了。”刘明宇替她盖好被子。
“你去哪儿?”陈玲玲问。
去哪儿呢?刘明宇不知道。
“刘明宇。”陈玲玲焦灼地冲刘明宇的背影说,“谢谢你再一次救了我。”
刘明宇站住了,激动使他振奋不已。他调整好呼吸,慢慢转身,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病床上的陈玲玲,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你愿意原谅我灰色的过去吗?”她喘了口气,“你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他屏息两秒钟,摸棱两可地轻声说道:“好。”
当晚,刘明宇失眠了。这个令他神魂颠倒、夜不能寐的陈玲玲打乱了他往日思维中所有的习惯和秩序。刘明宇用尽无数精力去追寻的爱,在他即将离开时又意外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一年的距离,一霎时就跨了过去,然后就是近在咫尺。可是,现在的陈玲玲还是原来那个陈玲玲吗?刘明宇百感交集,心海翻腾,他万没想到,苦苦等候的结局会是这种样子。陈玲玲灰色的过去像烟头一样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地印痕,但随后,他又安慰了自己:我比陈玲玲又能干净多少呢?这种想法让他有理由在翌日的选择时可以心安理得。他像诗人一样责备了一下命运,然后便自作主张地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
在指定的轨道里行走,使刘明宇产生了一种本末倒置的错觉,好比去电影院看电影,本来应该是坐在剧场黑压压的观众席里边观看电影里虚构的故事,可是,却意外地发生了相反的情形,电影里那帮虚构的故事人物一个个心怀叵测地观看着人群里的他,使得他的内心不断地被那些虚构的人物所窥视、觊觎,如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半夜,刘明宇闭上双目,在经历了漫长的思考之后,终于对自己做出了选择。
拂晓时分,他再次看到梦中的那个少女。过去他一直肯定她是在他的梦中存在的,那种存在是模糊残缺的一个大概、一些凌乱的局部。如今,这个情景无比具体,真实得让他毫不怀疑:笛声悠悠荡荡隐约传来,曲调凄婉悱恻。曲起时,尾音飘落片片花瓣;风起时,一束长发飘逸出尘。心恸有如落花,随风而起,随风而落。他强烈地感受到她:阳光下她飞扬的长发,明净如水的眼睛,洁白如贝的牙齿以及清脆、渐渐远去的笑声,这一切让他坚信她的具体。随后,那个少女的形象像滴入水中的一滴血般慢慢扩散开来,刘明宇的梦中出现了另一个情节,在金戈铁马的古战场,他的前胸被猛的一击,一支利箭穿透了铠甲,直达心脏。之后就证明了死的无可置疑——他从第二人称的视角看到自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尸体在马蹄下被踏来踏去……最后那个梦不了了之,没有结尾。
刘明宇在他的梦中再次哭得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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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004-12-24, 11:25:17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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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九三年的元旦到了,刘明宇和陈玲玲恋爱有一个月了。这天,他对陈玲玲说:“反正咱已经上过床了,哪天把结婚证办了吧?”刘明宇觉得,谈恋爱就是为了结婚,不结婚谈恋爱干什么?之所以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是因为元旦象征着新的开始。
“我们哪有上床?”陈玲玲羞红了脸。
“你洗胃的时候咱们在一张床上,还不算吗?”
“当然不算!”
“那怎样才能算?”
“必须征求我父母的同意。”
“那你父母会同意吗?”
“应该会吧,你是最佳人选。”陈玲玲说。
“为什么?”刘明宇问陈玲玲。
“第一,你的相貌不英俊,这是最大的安全感;第二,你没钱,不会在外面养情妇;第三,你个性软弱,好欺负;第四,你容易满足,好打发……”
刘明宇点了点头,“那你父母会喜欢我吗?”
陈玲玲未置可否。
怎么说服未来的老丈人呢?刘明宇犯愁了,他把自己关到卧室里对着墙壁一遍遍演习。尽管他心里很讨厌陈保安,但陈保安的女儿并不讨厌人,所以他得讨好、取悦未来的老丈人,争取给老丈人留个好印象好让他痛痛快快地把女儿嫁给他。二百五刘明宇开始用假嗓子唱歌了,所有奇思妙想都是临场发挥,其情其况几乎就是莎士比亚的活化身。他满脸堆笑,眼睛笑成一条缝,把最肉麻最恬不知耻最令人起鸡毛疙瘩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全部抛给墙头。甚至连动作都是精心设计好了的,他兀自地挥着手臂,慷慨激昂。他耐心地一遍遍说着巧妙修辞后的废话,并以矜持、含蓄、彬彬有礼之态作点头应和状,使他看上去像是正在与陈保安作有趣而诚挚的交谈。墙壁默许了刘明宇的请求。刘明宇大获成功。他为自己感到自豪,就像普京在接受叶利钦禅让时那样极力压制着心花怒放。为了不使自己的小人得志和良苦用心被墙头看出来睨端,他又有意收起笑容作态度诚恳状以示自己拙扑老实和受惊若宠。刘明宇为完全受他控制的幻想兴奋不已,他还信誓旦旦地编造了一些豪言壮语显示在墙头面前,好让墙头觉得他值得信赖。
刘明宇的母亲听到儿子在房子里自言自语,一会“陈玲玲”,一会“陈叔叔”,一会“我们相爱已经很久了”,一会“谢谢您,我将用毕生来爱护我的妻子”,心说这孩子没发烧吧?推门而入,莎士比亚式的儿子正在表演话剧,非常投入。老太太咧嘴笑了:“明宇,单位春节表演什么节目?”
刘明宇脸红了,带着少女般甜蜜的羞涩:“《列宁在一九一八》。”
第二天,刘明宇浑身是胆雄赳赳地和陈玲玲并肩走向了陈保安的办公室。但到了门口,他突然感到一阵颓丧,两腿开始哆嗦,一瞬间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素。陈玲玲似乎缥缈了,所有苦心和煞有介事眼看就要鸡飞蛋打。
“怕什么?我爸还能吃了你不成?”陈玲玲看到刘明宇的样子,“扑哧”笑了。
有美人壮胆,刘明宇豁出去了。不就是一死吗?刘明宇闭上眼,敲开了陈保安的办公室,也敲开了一场噩梦。
“我不能同意这件事情,”陈保安闻听大吃一惊,愤怒地指着陈玲玲对刘明宇说:“我跟你讲刘明宇,这件事她做不了主。”
在陈保安看来,刘明宇就是某个寓言里那个冒犯国王的穷小子,在异想天开地求国王把公主嫁给他。
刘明宇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陈保安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了,几欲要将那个火炉踢飞:“自己的事?那还要我们做父母的干什么?我们玲儿已经有对象了。”
咆哮声让刘明宇想起来尼采——真他妈的,鞭子应该抽到女人她爸爸身上!刘明宇想回敬几句,无奈口干舌燥,舌头腾挪翻飞了几下便倏地缩了回去。
陈玲玲的神色也跟着黯淡下来,她开始掉泪,身子抽搐着。陈保安带着一身的酒气和烟味,恼怒地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刘明宇,像受到了奇耻大辱,马上要炸开了锅。
“您不能包办婚姻。”刘明宇说着挺起胸,决定大义凛然,刘胡兰面对国民党的铡刀都不怕,陈保安算什么?
“笑话!我女儿的婚姻我说了不算,难道还要别人说了算?”陈保安吼道。
吼叫声让刘明宇失望极了。大家都在奔小康,你陈保安还对自己的女儿这样斤斤计较——明显破坏社会主义法制和我们的夫妻感情。刘明宇不好意思开导他,只好强打精神,听未来的岳父大人继续咆哮。
刘明宇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岳父大人的:“我很爱玲玲,她也很爱我。”
这种不合语境的、电影对白式的表白显得十分牵强和突兀,连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边踌躇是否捍卫“爱情”这个字眼,一边思考自己的注是否下得太大,难怪当初黄浩那个王八蛋要闪,我刘明宇注定是个二百五。
“别跟我谈这个!”刘明宇给陈保安点烟的时候,火机被对方打飞,“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刘明宇,她已经有对象了,我总不能一个女儿嫁两家吧?”
被打飞的火机在空中翻了几个漂亮的跟头,掉到了炉子里发出一声巨响,差点没击中双方。事后刘明宇在概括当时的情景时总是不断提醒后来者:讨好老丈人的时候你如果不用卧倒的方式,最好不要带易燃易爆物品,人命关天,切记切记!
“我什么时候找好了对象?我怎么不知道?”陈玲玲眼圈红红的质问她父亲。
刘明宇觉得她这是对牛弹琴,哭有什么用呢?真是个女人。刘明宇认为女人其实就是一张卡通画,既脆弱又浅薄,既单纯又童话。
“你不需要知道!”陈保安跳了一下希特勒式的跳,之后便拂袖而去。
有什么东西在窗外移动,刘明宇看了一眼,是单位那几个嚼舌头的婆子——看本地的头条新闻,不次于赶集买减价物品。赶集的这帮家伙,好像谁还说了一句:真英雄。
英雄面前的美女,这个时候仍在委屈地哭,悲羞交加。美女看了看英雄,眼睛里满是疲惫、委顿以及对现实苦于挣扎却又万般无奈的悲愤。
“死你爹啦?”刘明宇冲她吼,“莫名其妙!”
刘明宇以为吼完之后,一切就该结束了,但是他错了,后来的情况以戏剧的形式继续发展:狮子吼的刘明宇跑到河堤边独自伤心——他坐在河边,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在向后退去,他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他头顶涌过,还有脚边哗哗响着的河水。此后,他幻想那些河水不停地泛滥泛滥泛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个鸡巴地球马上吞没……这个时候陈玲玲拯救了地球,她跑过来找刘明宇,看见英雄痴呆呆地坐在草地上,就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哭。后来她突然抱住刘明宇,对刘明宇来了一个战略性的恳求:我们私奔吧。
刘明宇的下巴差点没掉,这年头,还兴这个?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这场戏早就被人演烂了,就算再演一把司马相如兄,可往哪跑呢?全中国都解放了。
陈玲玲看到刘明宇大为吃惊的样子,红着脸说:“对,这确实很俗,与琼瑶的小说相比,它俗不可耐。但我需要你的勇气慰藉,我需要一个英雄,一个无梦的英雄,为我撑起一片天空。”
刘明宇看了看她的脸,那上面具有不可思议的勇敢,似乎爱情不是美好的,而是可怕的,甚至充满了毁灭——就算这是新社会,凡是恋爱的男女都应该穿上防弹背心最好。陈玲玲在一次自杀未遂之后,非常喜欢说些哲理,她对刘明宇说:“放弃、执著、勇敢、懦弱、固执、忧郁……你要放弃哪一样?”然后,她便在静止的沉默里等待着刘明宇的答案。
沉默中,“私奔”这两个字散发着一股远古的气息,令刘明宇着迷、神往和怦然心动,刘明宇浮想联翩,不由想起了月夜,想起了后花园,想起了假山、女墙、小桥、流水、古道、快马、驿站,想起了卓文君,想起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私奔是顺着栽有杂木森的河堤开始的。河堤上很多水,像雪刚融化过的样子,使得小路滑而泥泞。有一些高大的茅草,在寒风的吹拂下微微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凝眸远望,是被风吹鸣的枯草和淡黄色的村落,真可谓大地如席,苍穹如盖,一眼望不到边。寒风不时掠来,微微拂起陈玲玲的满头秀发,旋即向河堤的枯草吹去。那些枯草波浪起伏,有点麦浪,簌簌低语。及至乡村时,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的,此后便万籁俱寂了。几只石头般的麻雀,受惊似的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随即朝杂木林方向落去。
陈玲玲对刘明宇说,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居然同他私奔!因为任何事总得有个理由,可她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多少年过去以后,陈玲玲终于明白,私奔的理由就是她当时的某种内在的感情和突发的冲动。在那一刹那间她真的爱上刘明宇了,并且产生了一种以身相许的激情。他的执著、坦诚和痴情,正是她义无反顾地决定同他私奔的理由。陈玲玲觉得,这是个童话,一种琼瑶式的童话。童话总是美好的,美好的愿望迫使人们向往,向往可以让人赴汤蹈火。
刘明宇说:“理由只有一个: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刘明宇是个逃跑高手,这一点凡是本地教过书的都会知道。陈玲玲虽然不知道,但她有种预感:这种带有极大叛逆性的私奔早晚会遭到报应。陈玲玲的预感很准,陈保安夫妇第二天就杀到了刘明宇的家,扑了个空,当时的情景可以想象得到:刘明宇的父母被骂了上下十八代。
陈玲玲对刘明宇说,既然跟你跑出来了,就不打算回去。
刘明宇被陈玲玲的决定所感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娶美人,总得脱层皮。刘明宇决定带陈玲玲逃回农村老家。
农村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仲春时节,树上会结满雪一样的槐花;盛夏时节,树上会长满数不清的槐角。刘明宇对那儿的印象很好,因为那院子有着古朴、宽敞、幽静,以及他所喜欢的葫芦、丝瓜和一些家禽。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可以呼吸到农村特有的清新空气。院里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傍晚时分弯着腰在槐树下刷牙洗脸,很是袅娜,美得令人发愁。刘明宇的视线久久的附着在她身上,朦胧中她是白蒙蒙的一团。久而久之,刘明宇的目光就和她的肌肤混为一体了。那是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好像早上的水汽一样。这种感觉让刘明宇记了一辈子。
乡下的风总是这样的疾,田野的草香,刘明宇总是担心被风凝冻起来!私奔的那天晚上,刘明宇一直抱着陈玲玲,直到天明。嗅着陈玲玲身上散发着的女性特有的温馨气息,这使刘明宇感到心醉──那是一种成熟的力量,像性一样充满神秘和朦胧。他们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拥抱着,忘了全世界。忽然间,陈玲玲对刘明宇说:“你一定要娶我……”
一瞬间,刘明宇感觉自己被讹上了。
讹就讹吧,我还怕讹吗?老陈,非给你抱个外孙不可。
刘明宇想解开陈玲玲胸前的扣子,但没有成功。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在自己供奉女神般的女友面前解扣子,难度系数必定大增。后来这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他忘了,要么扣子是被扯掉的,要么是她自己从衬衣里钻出来的。刘明宇非常的急于求成,对性充满了敬业精神,并贯注了极大的热情……在此之前的一段时期里,他一直没有碰过她,仅限于狂吻和抚摸,而现在,就算他继续假装圣人已经没有必要——好像私奔不需要假装圣人。后来陈玲玲告诉刘明宇,与狼舞的感觉还不如直接被狼吃掉,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刘明宇内心深处已经形成一种严重的障碍:在遥远的云南山坡上,有一双久违的眼睛在望着他……让他每逢做这种事的时候都有些窘迫。
农村的早晨有一些清冷,陈玲玲的乳房摸起来像冷苹果,这让刘明宇更加哆嗦了。陈玲玲和刘明宇一样紧张,浑身的皮肤绷紧,好像抛过光的大理石墙面。后来刘明宇把东西伸了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像块抹布般在她两腿间胡乱擦了一气,非常的不敬业,那东西也跟刘明宇的个性一样,浑身战栗起来,畏首畏尾。陈玲玲非常忸怩,更像曲意逢迎,默默地看着刘明宇,面带惊恐之状,对这个男人的“闪电战术”困惑不解。
窗外的月光如水,那月光,就照射着陈玲玲的头发上,而她的手,就搁在刘明宇的胸口……后来她醒了,在刘明宇耳边轻轻说:“我喜欢你。”
刘明宇泪眼模糊了。
多少年之后,这段记忆像一副美丽的画面,总在刘明宇的脑海里浮现:炊烟袅袅,矮墩墩的农舍,干草的屋顶,布满苔藓的墙,还有畏惧、叹息、飘雨、晨雾……除此之外,还有她冰冷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左脸颊那颗小小黑痣,还有那件她冬日里时常穿的驼绒大衣,还有她那忧郁的神情,那不时发出的微微颤抖的低语和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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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刘明宇带着陈玲玲私奔的第二天,陈保安就找上了门来兴师问罪了,像抓捕在逃的国宝盗窃犯。
刘明宇的父亲刘新志是军队“老转”,在武汉空军部队当了三十一年的军官,喊“一、二、三、四”出身,暴脾气;陈玲玲的父亲陈保安跟刘新志是一年的兵,在福建海军服役,也是暴性子。两支部队谁也不尿谁那一套,海军和空军一见面就开起了火。
“明宇把陈玲玲领走了?”刘明宇的父母大吃一惊。
“刘新志!你装什么蒜?”陈保安站在刘家门口,怒发冲冠。
“我能装什么蒜?”刘新志说,“老陈,孩子大了,他做的事,当爸的不一定全知道。我不可能天天把儿子栓裤腰带上吧?我要知道我儿子跟你女儿谈恋爱,我按尿壶里淹死他。”
“你必须马上把我女儿交出来!”陈保安愤怒地说。
刘新志摇摇头,冲着老伴含沙射影:“要儿子真是罪孽!你儿子是猪脑子,还这么犟。女人满大街都是,随便拽一个,哪个不能做老婆?”说完,又对陈保安说:“老陈,咱一年战友,虽说没分一个部队,可转业后分配一个物资系统,好歹咱也是同事。孩子的事儿,当父母的是应该管,但婚姻方面,最好不要横加干涉。”
“刘新志,你儿子拐走我女儿你装不知道,你眼睛里耳朵里塞×毛了还是塞鸟毛了?你不知道?!”陈玲玲的母亲双脚跳起,“你等着吧,我上公安局告你儿子。”
“你嘴巴干净点好不好?!你随便告,我刘新志奉陪到底!”刘新志被骂得一头火,他大声吼道:“我儿子怎么啦?一辈子没杀过人,好人!就算我儿子再坏,那你女儿也是志趣相投!”
吵骂声越来越响,邻居纷纷出来看,本来想劝劝,一看这阵势不对劲,又渐渐听出来眉目,觉得没法管,只好站在刘明宇家门口看热闹。
刘新志说:“老陈,跟你女儿私奔的是我儿子,不是我,你骂我有什么用?”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
陈保安夫妇一看围观者众多,怕丢人——女儿毕竟是跟人家跑了,觉得再吵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好暂且收兵。临走,丢下一句:“姓刘的,咱走着瞧,我要不把你家弄个底朝天,我就不姓陈!”
“你随便!要杀,我给你磨刀;要吊死他,我给你搓绳。我儿子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刘新志冷冷地说道。
陈保安夫妇气咻咻悻悻而去。
“走着瞧?还能咬我的蛋不成?!”看到陈保安夫妇翘靴拂袖而去,刘新志骂骂咧咧。
“明宇这孩子也真是,”刘明宇的母亲推着老伴往院子里走,“早就跟他提醒别跟陈玲玲谈,就是不听。这回倒好,摊上这么一个丈母娘,够呛!”
“这熊孩子!早晚有一天把老子给气死他才高兴!”刘新志余怒未消,“你明天打电话把他给我叫回来!娶陈家的姑娘?做他娘的黄粱美梦去吧,满世界哪儿没女人?真他娘的没一点出息!”
刘新志气得一晚上没合眼。第二天,儿子带着陈保安的女儿回来了。刘新志刚要发作,儿子儿媳一声“爸”,把刘新志的心给喊软了。再看儿子儿媳憔悴而狼狈的样子,打垮的散兵败将似的,他差点没掉泪。不管怎么说,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媳也不是人家的,刘新志顿时无话可说,只好叹了一口气:“别到处乱跑了,家比哪里都强。”
刘明宇的母亲一看老伴没有发火,也高兴了起来:“是啊,别乱跑了,就在家老实地呆着,准备过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入了腊月,陈玲玲就怀孕了。
陈玲玲的怀孕让刘明宇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让老陈的女儿怀孕无疑于强买强卖,老陈会依了我?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并万分羞愧——无照驾驶,不慎违章,实在是衰!他就像一个初潮的少女,面对无法掩盖的事实先是大惊失色,继而惴惴不安,简直成了一块心病。他想拒绝它、排斥它,又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承认它、接受它。我像孩儿他爹吗?刘明宇“腾”的脸红了,起一身鸡皮疙瘩。
陈玲玲怀孕的情况是这样的:每天早上利用刷牙的机会抓紧时间呕吐,吐一种绿色的黏液。她蹲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脸憋得通红。知道的以为她在刷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刷胃。陈家千金小姐奇特的刷牙方式让刘明宇的母亲迷茫了,她于是不得不走过去拍拍她的肩:“怎么搞的?”
陈玲玲抬起头,含一嘴牙膏沫,羞愧地冲刘明宇的母亲笑笑:“没什么。”
时间久了,刘明宇的母亲还是看出来点眉目,屈指算算,再扭脸看看陈玲玲的狼狈相,会意地笑了,便从此不再问,单等儿子去坦白。
刘明宇以为向母亲坦白这件事后,一定会遭致她的训斥,没想到她听完儿子的陈述报告后很不在乎,既没有龙颜大怒,也没有喜形于色,非常沉着地对儿子说:“明天上午去医院,你看行吗?”
看来也只能弃暗投明了。
刮产对刘明宇来说是非常神秘而恐怖的,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些中国式的小说和电影,那里面刮产的女人,一般分这两种,一种是痴情姑娘婚前被色狼花言巧语迷惑而致上当受骗,先失身后怀孕,最终被流氓甩掉不得不刮产,从此以后在村里臭名远扬,被人拿道德大棒砸成破鞋,要么苟且偷生,要么服毒上吊,没有一个好死好活的。另一种是不折不扣的破鞋骚货。骚货这个名词在他童年眼里有着不可磨灭的坏印象——刮产是她们恶贯满盈、罪有应得。时至今日,刘明宇才恍然大悟:好人也刮产,都是操作不慎的必然结果,再因此而丧命简直就是荒诞不经。刮产就是好嘛,不仅用不着一往无前硬着头皮生,更可以解除“任性”的后顾之忧,真是不错。
做人流是第二天的事。手术医生是刘明宇母亲的同学,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陈玲玲却抖得厉害,经过数次鼓足勇气,这才走进手术室。说是手术室,其实非常简单,一张铁质的床,样子很奇特,进去的人大概就躺在上面,裤子一脱,仰面一倒,像一只放翻的母狗,然后肚子里的生命就扫兴而归了。床的旁边有台全自动洗衣机样的仪器,非常破旧,有一个胶管连着一只玻璃器皿,里面污秽不堪,很多血水。刘明宇非常不喜欢这里,因为它简直就是人间地狱。里面的声音也很地狱,时而像拔牙时的倒抽凉气,时而像火烧火燎,时而像顿足捶胸。
陈玲玲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医生说她血压很不正常而且抖得厉害,怕出事,建议先休息几天再来作。后来陈玲玲告诉刘明宇,她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她觉得这种恐慌的日子过得很没意思,心里空落落的,希望有一个婴儿和她做伴,但一开始就已经预料到这个孩子肯定保不住。
起初刘明宇和母亲感到一些为难,因为别说准生证,就连结婚证都没有,怎么生?而最难解决的是陈玲玲的父母,都不是善良之辈,怕的是生出来个孩子无法交差。但是不管怎么样,既然事儿已经出来了,总是要想办法解决的。
回到家的陈玲玲还是比较妩媚的,脸色不再苍白,也不再发抖。她喜欢被刘明宇抱着的感觉,无论雪下得多大都很温暖,很安全。数年后,刘明宇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外面的雪下得非常大,他们就站在阳台上,互相拥抱着一边看雪,一边听孟庭苇的歌:
“两个人的微温,靠在一起不再寒冷……”
陈玲玲说:“医院里太恐怖了,我一进去手脚冰凉。”
刘明宇听了直叹气,觉得她很可怜,就痛惜地把陈玲玲搂在怀里,自责、自愧、内疚。两个人靠在床头说话。说着说着刘明宇就不安静了,两只手也忙碌起来。陈玲玲躲闪着说:
“别动我,医生说了,这两天不能同房。”
话音刚落,孟庭苇的歌突然走了样,像贯出铁轨的火车,狂暴的金属撞击声带愤怒声呼啸着冲进耳膜。异样的声音让刘明宇和陈玲玲局促起来,屏住呼吸听声音的来源。声音是从楼下院子门口传过来的撞门声,铿锵急促,似乎蕴蓄着一股可怕的毁灭力量,随时可以把他们连同这个家吞噬掉。刘明宇感到非常不妙,知道无法避免的事情终于爆发了。他向陈玲玲使了个眼色,以示她尽快躲起来,然后下楼去开门。
打开门后,刘明宇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愤怒到极点的脸,像是刚喝过酒,在昏暗的灯光下,狰狞、凶狠、傲慢、恶毒。刘明宇想想父母不在家,心里有一些悚。茫然不知所措之下,他请这张脸进屋。脸的后面站着陈玲玲的妈妈和哥哥,还有一群刘明宇不认识的人,个个形同凶神恶煞,令黄金荣杜月笙之流自愧弗如。刘明宇记得陈玲玲曾对他说过,在和他私奔之前,她的家人为阻断她与刘明宇的往来,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轮流看管,就连去厕所也有人盯梢。开始刘明宇感觉非常刺激,这种如临大敌的情景很荒诞,也很可笑,但后来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切如陈玲玲所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刘明宇甚至想到中国是否复辟了奴隶专制,奴隶与奴隶主的女儿私奔,足以捆起来绞死,或者装到猪笼里沉江。
不管怎么说,刘明宇还是没有享受到奴隶的待遇,陈保安厉声问他女儿哪里去了。刘明宇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
陈保安龙颜大怒,上前一把揪住刘明宇的衣领,然后就把一张令人不悦的脸置于刘明宇面前,两眼几乎可以喷出火来:“你成心和老子过不去是不是?你再说一句你不知道。”
未来的老丈人揪住刘明宇的衣领,说了一句“你再说一句你不知道”,根本不让刘明宇回答,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一声脆响的同时,火一样的疼痛迅速在他的左脸上蔓延了,刘明宇意识到自己飘浮在一个抽象的空间里,周围金星飞舞;耳朵里像灌进了滚烫的铅汁并发出某种物体爆裂的声音。刘明宇结巴了,口齿含糊不清说不出来话,浑身像筛糠般抖个不停。他用一只手去扶着门框,用另一只手擦嘴角流出的液体,觉得今天非常倒霉。他甩了甩头,清清嗓子对陈保安说:“你再打我也不知道。”话音刚落第二个耳光就又打了过。这时候陈玲玲哭叫着从屋里冲了出来,江姐似的挺身挡在刘明宇的面前:“别打他了,要打就打我吧。”陈玲玲的这句话显然起到了王成的效果,立刻引来了猛烈的炮火。先冲上来的是她的哥哥,一耳光抽在她脑袋上。由于用力过猛,陈玲玲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雪地里,还未等站起就被人扯住头发,生拉硬扯地往大门外拖。
刘明宇挣扎了一阵子,手抽不出来,只好破口大骂:“姓陈的,我操你们的妈。”陈保安的妈妈被操之后,回骂了一句,刘明宇没听清,大概是王八蛋,接着继续用脚往他胸部猛踢。刘明宇把手抽出来,擦着嘴和鼻子里不断淌出来的血,四处张望着找陈玲玲,后来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若干年后,每当刘明宇想起当年的那一幕时,都会痛心疾首。他的头又开始疼了,极力回忆数年前那个晚上可怖的一幕,但无论他怎么苦思冥想,却总是记不起后面发生的情景。越是仔细去想,记忆里的情节越是模糊,颠前倒后地交织、重叠在一起,一片混乱,最后支离破碎。
关于记忆,心理学学家有这样一段解释:人对于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对于不愿忆起或者不愿发生的,会产生强烈的排斥心理,从而会在记忆里虚构或者删减一些细节。记忆里的一些细节似乎被自动删除了,刘明宇无法把当时的情景再现出来——那些记忆像一串断线的项链,跳跃着转瞬即逝。
记忆中最后一个场景到底是什么呢?从狼牙山上跳下去?英勇就义?刘明宇记得他倒下之后,陈保安骑了上来,左右开弓地在他脸上扇耳光。记忆终于被他再现出来,而痛感却没有同步跟上——他的脸让他自己万分吃惊,耳光甩在脸上像甩在墙上,只有轰轰隆隆和吱吱叽叽的耳鸣……按照这个记忆线索,他吃力地把过去重新整理一下,剪辑连贯,逐帧逐帧地定格播放……滴在雪地里的鲜血历历在目,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却屡次被一张扭曲变形、暴戾恣睢的老脸所遮住。他依稀记得,陈玲玲在他倒地之前,是被人揪着头发拖出去的,之后门外便传来沉闷、短促的拳脚声,还有不断从喉咙里传出的呻吟声。他从雪地里爬了起来,便看到他不愿意看到的一幕:陈玲玲跪在大门外的雪地里,她母亲几个耳光之后,被她哥一脚跺在后背上,再也没有起来……刘明宇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跪在地上:“我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我求求你们……”
刘明宇不顾一切地把昏死过去的陈玲玲抱在怀里,拳脚像雨点般纷至沓来……
等刘明宇终止了哭喊,他发现人已经走完了。院子里凌乱不堪,雪地里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东西也被他们扔得到处都是。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种闹剧非常无聊。他从雪地里站起想把陈玲玲抱进屋,架陈玲玲起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流产了,屁股下的雪被血洇红了一片。
刘明宇把陈玲玲背到床上时,陈玲玲醒了,问人走完了没有,雪是不是还在下。刘明宇说人走完了。陈玲玲摸了摸他肿胀的脸,问他们把你打伤了没有?刘明宇说我身体结实着呢,怎么会打伤呢?陈玲玲躺在窗前,凝视着窗外,沉默不语。窗外银装素裹,雪还在纷纷扬扬。雪下得好大啊,她说。
“不论天色多么阴沉,空气多么清冷,毕竟明年的春天还会来的。”刘明宇说。
陈玲玲躺在厚厚的被子下面,喃喃自语:“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她说这就是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有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立夏、小满、芒种、夏至、立秋、处暑、寒露、秋分、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然后就该过年了。她问刘明宇:“二十四个节气,你喜欢哪一个。”
刘明宇对她说:“我喜欢过年。”
陈玲玲笑了起来,说你真像个孩子,还这么喜欢过年。
刘明宇久久地看着她,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轮上弦月,苍白而又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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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简直没有一点人性!这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刘明宇的父母第二天回家后听完儿子的叙述,气得浑身发抖。
“爸,您消消气。我觉得……这件事您还是不要插手。”刘明宇劝他父亲,他觉得他够麻烦了,不想再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的麻烦。
“我不插手?这不明摆着欺人太甚吗?我养大的儿子,让他打得口鼻流血,我……你给我瞧好了,我饶不了他姓陈的王八蛋!”
“居家过日子,还是息事宁人为好。他陈保安没水平,咱不能跟他学一个样……”刘明宇的母亲也劝道。
“你少插嘴!”刘新志打断妻子,咬牙切齿说道:“这叫居家过日子吗?这口气我憋几个月了,打完人就妥了?没那么便宜!”
“爸,我不想跟娘家人结仇。”陈玲玲卧在床上,神色慌张。
“他陈保安都骑到我脖子上拉屎了!”刘新志手指着自己的脖子,耻辱感使他怒气冲冲,“你是哪家的媳妇?你马上给你娘家人断亲!”
陈玲玲无言以对,扭脸去看刘明宇。刘明宇垂着脑袋,一声不响地倦缩在沙发一隅。
“你看你,你跟媳妇发什么火?”刘母不高兴了,小声嘟囔:“这事又不能怪玲儿,真是的!”
“他以前来闹事,我为了我儿子儿媳,为了两家不伤和气,可以忍!不能不算顾全大局。现在他竟然跑到我家打人,反了他了!”
“好事多磨,凡事以和为贵,千万不能出事。”刘明宇母亲道。
“你放心吧,我自有道理。我要跟他学成一个样,回老家拉一帮人也把他家给砸了。”刘新志跺了一下脚,不禁摇摇头:“陈保安,你真他娘的混账!”
“他陈保安算老几?!身为党员干部,居然能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上午八点,刘新志便来到了局里把情况向局长作了汇报。
局长很震惊,但局长管的是工作上的事,对家务事没法管,只好打电话把陈保安叫到了办公室,当着双方的面进行调解。
要说陈、刘两家的友谊可谓源远流长。两家从部队转业后,刘新志分配到物资局当人事股长,陈玲玲的父亲被分配到物资局下属企业、木材公司任党支部书记。战士老乡加同事,本来一直挺好,但自从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之后,陈保安和刘新志简直成了仇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新志强压怒火:“老陈,你带人来我家闹几次事了?闹事也就算了,我可以忍,但你不该带人跑到我家打人。”
陈保安傲慢怒视刘新志:“我打我女儿,关你什么事?”
刘新志说:“你打你女儿我当然管不着,那是你的家务事。可你在我家打就不对了,而且你还打了我儿子。”
陈保安说:“我没打你儿子。”
刘新志说:“你没打我儿子,那我儿子身上的伤从哪来的?”
陈保安说:“你儿子身上有伤,我怎么会知道?”
刘新志说:“你几十几的人了,大睁着俩眼说瞎话,你是人还是畜生?”
陈保安说:“你是人还是畜生?”
局长生气了:“住嘴!你们是来吵架的还是来调解的?”
二人充满敌意地对视着。良久,陈保安眼神有些慌乱,扭头不看刘新志。
刘新志一动未动,两眼死盯着陈保安:“陈保安,你要觉得我儿子配不上你女儿,你可以把女儿领走嘛。我儿子这辈子找不来媳妇活该,可以打光棍!”
陈保安霍然站起:“刘新志,是你儿子把我女儿拐走的,你儿子让我的老脸丢尽,我还怎么往人前站?这事我跟你没完!”
刘新志针锋相对:“拐走?陈保安,孩子是你逼走的。”
陈保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又咬切齿道:“如果没有你儿子那个小王八蛋就根本没有这一档子事!我饶不了他!”
刘新志声严色厉一字一句说道:“好,姓陈的,你有种!我随时恭候,我到底要看你能把我儿子怎么样。”说完转身走了。
第二天,刘新志就来到了妇联会。妇联会主任是刘新志的同学,听他这么一说,深表同情,但也很无奈。主任对刘新志说,这种事情太多了,妇联会又是社会团体,能力有限,也只能出面调解。
“调解?调解能起什么作用?”刘新志对老同学的态度不怎么满意。
“也只能调解,我们又不能把人抓起来。”妇联主任说。
从妇联会出来,刘新志似乎一下子就读懂了生活的艰难。什么狗屁部门?非要等出了人命才他妈的“出洞”吗?他边走边骂,骂天,骂地,骂太阳,骂空气,骂树,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刘新志只顾骂得痛快,等汽车喇叭、刹车等尖锐刺耳的噪声全部塞进了他的耳朵之后,这才猛地发现街上所有的汽车在他屁股后面阻塞了。司机们纷纷把头伸在车窗外,两眼瞪着他骂。刘新志冲他们龇牙咧嘴:“轧死老子算了!”
几天以后,出乎刘新志的意料,狗屁部门并不狗屁,妇联会的出面终止了一场闹剧的继续蔓延——由陈保安向刘新志道歉,并且当着局长和妇联会的面保证不再闹事。关于陈保安的妥协有种种说法,人们普遍认为这是陈保安的另一种目的的权宜之计。结束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辈子,什么场合都见过的刘新志不太相信一切会结束得这么快,他觉得这场风波远没有结束,忍辱负重还会持续的。
果不出刘新志所料,这一次的交锋虽然以陈保安的失败而告终,但陈家并没有善罢甘休,迅速改变了策略,以软刀子来割人。例如:陈玲玲长期不回家住而住在刘明宇家,是非法同居,非法同居会让他们面子上很不好看,不好看的话男方应该马上提亲并马上办婚事,办婚事不能草率简单,不简单的婚需要厚金作为彩礼……有关彩礼,他们营造了许多新的订婚规则和收费项目,比方说见面钱、压箱底钱、上轿钱、离娘钱等等……陈保安的策略其实很简单:你不是不让闹事吗?好,我不闹事,我用软刀子捅人总可以吧?这叫什么?这叫杀人不见血。我看你妇联会和局党组能管多宽!
面对陈保安的无耻伎俩,刘新志最后想通了,好事多磨,我磨死你个龟孙!我到底要看你陈保安有多大能耐。女儿在我家住着,我就不信你不怕丢人。刘新志经常对儿子说:“现在都快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有这种混蛋老丈人?下辈子我一定要生个女儿,尝尝做混蛋是什么滋味儿。”
刘明宇道:“做混蛋又不多长二斤肉,还是不要做混蛋好。”
刘新志这一磨就是两年。
两年来,两家暗中较劲,冷战一直持续着,就像遥远的波黑战争。刘明宇每天总能感觉到有一枝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在向他瞄准,枪管里的弹丸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射进他的肌体。如果真的是弹丸,他或许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你无法判断那颗弹丸在何时射来。整个冷战过程中,刘明宇每天都能感到自己丰茂的生命在一天天干枯,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惜刘明宇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应该做英雄,不能做草包。
除此之外,他每天都能听见有流水的声音,这声音又时断时续的。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似乎可以分辨房间里有人饮泣吞声。那是刘明宇的父母,由此可以断定,他们每天都在为儿子和儿媳唉声叹气。不过母亲在刘明宇面前的笑容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大概是想告诉刘明宇:一切都会过去,我们会战胜逆境。
但是,陈玲玲精神上的创伤还是没有痊愈。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妙,刘明宇带她看了好几个医生,吃了不少的药,可仍不见好,夜晚总是不停的咳嗽。刘明宇的母亲心疼儿媳,担心陈玲玲流掉了头胎孩子从此伤了身体,赶忙给她炖了养血补气的红枣赤豆汤,还专门去农贸市场买了几只乌鸡,回来放在一只小砂锅里,加了当归、枸杞等等,用文火慢慢炖好后给陈玲玲喝。几只鸡吃完后,陈玲玲还是咳嗽。到了后来,刘明宇也开始病,有时发低烧,早晨一起来就常常疲惫不堪,最让刘明宇头疼的是,他的病体对气温的变化非常敏感。他找不出别种解释,因为那一系列现象,仅仅当成偶然是说不通的。他不是感到太热,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战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虽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起了寒战。刘明宇的身体和陈玲玲一样,就算出汗,摸着也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刘明宇怕冷到了如此地步,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刘明宇终于明白,他和陈玲玲同时病倒都是精神长期高度紧张的结果。医生给他开了一些盐酸弗桂嗪,对他说,其他病我可以帮你,精神忧郁症只能靠你自己调节。医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能治好机体上的病,却治不好陈玲玲娘家人的病。
陈玲玲的父母要挟刘明宇家,必须马上同结婚。他们来刘明宇家的时候,陈玲玲的病还没好,他们不管这些,只一味强迫。后来刘明宇父母分析,对方之所以这么急切,并不完全是考虑脸面,而是陈保安的那个单位马上就要破产,他需要在下台前狂收红包。刘明宇当时没有思想准备,没有马上同意,这让陈保安非常生气,他在离开刘明宇家时,扬言要告刘明宇,说他与他女儿非法同居。
到了一九九五年的春天,当刘明宇和陈玲玲终于大病初愈,情况正像刘明宇预料的那样,还没任何思想准备,一个不情愿不适时并且别别扭扭的婚礼筹备工作已经开始了。刘明宇的家人迫于女方的要挟,无可奈何地与对方“协商”。陈玲玲这个新娘,原本应该喜悦的,现在像个证券交易所中被拍卖的人,在等候刘明宇唯一的竞标。期间,事关一场婚姻的谈判进行了四、五次,每一次交涉都紧张而沉郁,最终不欢而散。女方的要求非常苛刻,设置了大量的障碍,并期待刘家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他们理想中的承诺。
尽管如此,随着时间逐渐推移,到一九九五年的四月份,陈保安在某些方面有所进步,以让渡为条件,对刘明宇娶陈玲玲的代价重新定义:避重就轻地取消了繁文缛节,但突出了交易的重点——货币。但不开收据。
到头来,刘明宇的爱情还是没有逃脱与砝码的比重。
期间黄浩来找过刘明宇几次,自他从这个漩涡中跳出来之后,他们既不是同盟,又不是情敌,但仍然还是朋友。黄浩还是那个样子,看到刘明宇的倒霉相,高兴得像刚睡了一个处女。趁陈玲玲出去倒水,以阶级同志同情的目光对刘明宇说:“生活就像强奸一样,当你无可抗拒时,就好好的享受吧。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英雄,说到做到。”
“此屁有理。”刘明宇赞赏道。
与刘明宇的婚礼准备同步进行的是李燕琪。
从婚姻登记处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她才真的放下心里七上八下的牵挂,觉得踏实,觉得沉稳,觉得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春天是充满憧憬的季节,风在窗外咝咝响着。她凝视着窗外的原野,心中想着她的未婚夫。他叫许伟,是保险公司的一名职员。自从她全家从云南迁回河南又后,是他给予了她平稳的生活,这使李燕琪想起为什么在刘明宇离开她之后还那么快乐的一个理由。
一些远在云南的朋友不能赶到,都打过电话来了,他们祝她新婚快乐。这让她非常高兴。谈话像时间一样流淌过去,从云南到河南的所有趣闻秩事,到工作,到结婚该穿什么衣服,电话里轻声笑语时起时伏,亲切的气氛给她以慰藉。
结婚前夕,她在街上看到刘明宇。他像大多数新郎那样也正在兴高采烈地置办婚礼用品。那是刚过完春节的某一天,她在店里试一件旗袍,刘明宇从门外匆匆进来,一抬头看见了她,猛地吃了一惊,随即愣在那里,笑容僵硬在脸上。她微笑着仰起脸看着他,毫不躲避。虽在咫尺,但她明白,她和他已经隔了两重围城的千山万水了。
“明宇,好吗?”她问。她曾幻想她有一天会和他在某个地方相遇,也许在街上、书店,甚至是幼儿园门口,但绝对没有想到会是在这里。
“还好。你还好吧?”刘明宇尴尬地看着她。她原来的短发不见了,留了一头中长发,穿一件黑色的风衣。她的脸怡然、婉约,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嗯。”她还是笑着,看着他身后的女人。那个女人面色苍白,一幅疲倦的样子,像大病初愈。但她很美,能让李燕琪由衷的感叹。
寒暄几句之后,刘明宇几乎是仓皇失措地走的。从前的那些回忆,如寒气般的再一次袭击了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意外地和旧情人见面对他来说如同悬崖边探头向下张望,这种尴尬在刘明宇心中一直持续了很久。
不能回头,李燕琪对自己说。她的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他应该成为一个陌生人了,他和她的恋曲,只是前尘往事。她在门旁站立了良久,头微微朝上,对着丈夫的脸轻声说:“他就是我以前和你说的那个人。”
许伟点了点头。
一年之后,李燕琪回到了单身的生活。离婚原因不详。许伟找了很多离婚的理由,李燕琪说不必了,没有理由也是可以的。结婚的时候她就跟许伟说过:“你给我爱情,要么给我全部,要么一点都不要给。”现在看来,许伟做到了。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在不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错误;在对的时间遇见不对的人,仍然是错误。
她知道,生活是不会如人所愿的,它有着想象不到的残缺。如果时光倒退十年,重新开始,也许依然如此。婚姻其实和人生是一样的,很难把握,所以它有时候是一场悲剧,尤其是对女人来说。这似乎验证了英国作家萨克雷一句话:“人生的忧患到结婚方才开始,而不是结束。”
半年之后,许伟要求复婚,她拒绝了,她觉得,诺言只能说一次,她也知道,她将成为第二个男人痛彻一生的愧疚。
她喜欢上班,因为上班才是她仅有的乐趣。她的八小时之外就是在不停地擦地板,洗衣服……她本地唯一的朋友柳柳嫁到了台北。她养了一只猫,一只知道她存在的猫。
每一个夕阳灿烂的黄昏,她都习惯一个人到街上逛一圈,并不是闲情逸致,也不是为了散心,而是想看一看那一张张迎面而来或擦肩而过的脸,看一看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纯粹是为了感受“人烟”的气氛,然后再从原路返回,躲进安静的小屋里一个人静静的看书。傍晚时分,所有忙碌的人们都在赶着回家,而她却要不停地从家里面走出去,不断的体验出发的心情,以及自由和自在。也似乎只有像她这样单身的那些人才有这个特殊的权利。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独行,一直拒绝被爱。其实,并不是不想爱,不想要幸福,只是她对爱情和婚姻生活失望了,在日后平淡的生活中爱情和婚姻更是海市蜃楼。她怕了,第一怕灼热的爱情在经历分分合合以后,仍不能有完整的结局,而最终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两次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爱情故事结束了,可有一个好结果吗?她决定不再轻易把心打开,直到心已结茧。第二,她知道,在传统的中国,女人尤其是经不起折腾的,一次又一次的爱情会让一个女的人尊严逐渐磨灭殆尽。
她喜欢做饭和烧菜。搬回娘家的日子里,她看起来依然很快乐,依然过得很浪漫。但她自己心里异常清楚,这种快乐是伪装的,她不愿意父母看到她难受,所以,没有人知道她的感情世界和她炒的土豆丝一样苍白。尽管曾经爱的那么轰轰烈烈,爱的那么死去活来,而身边不乏男人,但是在她认为,如果不能携手到老,不能相约着守护彼此一生一世,不如不要开始。爱情固然美丽,但它经得起岁月的侵蚀吗?她不清楚一味的等待缘分会不会减淡爱情的真味,但她唯能做的就是等待。爱情是两颗心的一生相惜,是一种巨大的责任。爱情褪色后留下的深深伤痕,她再也无法带笑面对,也承受不起。
于是她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为昔日的感情受累。不管结果如何,毕竟她已经真的爱过了。即使再去爱,也只可能是爱自己,对自己真心,因为没有谁值得她再动真感情。
很多年前她对刘明宇说过,她喜欢雨。雨总能让她变得平静和安逸。一个人在深夜的灯下独坐,翻阅一张一张旧时的照片,让过去的时光回来,昔日的她依然美丽如昔,依然有天真和单纯的权力。泡上一杯浓浓的咖啡,任由倦怠的身体沉浸在飘满丁香花味的音乐中,思绪万分陶醉。自从那个说要每天陪她看日落的男子离去之后,她就爱上了这种雨加咖啡的味道。雨加咖啡是一种酸楚的心事,里面有说不尽的苦涩及令人心碎的遗憾。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雨打窗台的夜晚最适合怀念逝去的时光,世事难料,只有雨声亘古不变。久违的雨声在静夜里隐隐勾起她许多莫名的感慨。雨滴落窗台,也落进她的心里,突然之间就很想念云南的友人——突然之间。可拿起电话往往相对无言,放下话筒后又总有说不尽的牵挂与惦念,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问,有很多复杂的感觉想表述。只是,这说与不说之间是一种艰难的选择。雨打窗台,如百年孤独,一切光荣与梦想不在,一切高尚与虚伪蜕去。原来,人心是非常孤独与脆弱的。
确实是孤独与脆弱。与父母相处的日子里,尽管温暖,但每至深夜,那些隐藏的、刻骨的伤痛便像风湿一样卷土重来。疼痛的时候她总是会试着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找个肩膀来靠一靠?而疼痛过后,依旧是一生独行的坚定。
这坚定伴她多年。
此后数年,据刘明宇回忆,她的生活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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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3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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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刘明宇和陈玲玲办完结婚证,黄浩就跑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叫什么“康富德”。
“东西再好,弄你们家去,我家不要!”刘明宇知道黄浩想拉他入伙搞传销,踢了踢那个枕头样的玩意儿,满脸鄙夷。
“内弟,想想看,你这辈子还有没有暴富的机会?一个也没有!你都二十好几了,俗话说三十而立,你拿什么立?要钱,你没有;要权,你更没有。偷吧抢吧,你没那个胆;贪污受贿吧,你烦。你说你拿什么而立?当今社会,没钱没权你还混什么混?就这么了此一生?醒醒吧,传销是你唯一的一次暴富机会。”
黄浩的一席话点到了刘明宇的痛处。对于金钱和权力的嗅觉,刘明宇的反应是迟钝的,这种迟钝让他不得不认识到:在金钱面前矜持的人全是猪。叔本华说的那句“金钱使人堕落”等于放屁。
黄浩把刘明宇的心不在焉当作了犹豫,继续开导刘明宇:“你没机遇,这不怪你,但你清高,不屑于钱权就不对了。懂得什么叫振兴家业吗?你爹干一辈子了,让你和你妈随军,农转非,吃上了商品粮;又给你铺路,调工商局,转了干,现在他老人家功德圆满了,对得起孩子老婆。但你呢?拿什么对得自己的孩子老婆?我不反对你在机关里混,但混到老你也就这了,何不做个兼职,在不违法乱纪的情况下搞个富业?”
“搞康富德?”
“别管它什么德,哪怕是狗屎,只要能弄来钱不就行了吗?”
“我马上要结婚了,没功夫跟你搞什么德。”
“结婚?”黄浩被一杯水呛着了,“最近正严打呢,怎么还这么张扬?”。
“没事儿,公安局我哥们儿多。”刘明宇说。
“唉,有一句话不知道阁下听没听说过。”
“哪句?”
“女人就像一杯香浓的咖啡,需要慢慢的品……我喜欢喝咖啡,却不喜欢刷杯子。”
“去你的臭狗屎吧。”刘明宇骂。
“领长期上床证了?”黄浩笑道。
“那当然。”
“完了,你完了。”黄浩惋惜道,“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不能……”
“你算了吧。”刘明宇打断他,“到什么季节干什么活,该结婚就得结婚,创业的事以后再说。”
“唉!”黄浩叹了一口气,“可惜了陈玲玲,又一个可供意淫的对象被消灭了。”
“去你妈的。”刘明宇笑,“这叫长途跋涉终成正果。”
“老大,别太猛了。孙子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了解她多少啊?”
“爷爷曰我也得结!”刘明宇说。
“上床也就罢了,无所谓,但结婚就要慎重了,你了解她多少?”
一句“你了解她多少”让刘明宇警惕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跟一个女人结婚,你应该先了解她。”
刘明宇说:“别绕弯子了,直说吧!”
“你急什么?”
“我急了吗?”刘明宇被云遮雾罩地搁在那儿了。
一个月之后,刘明宇的婚礼如期进行。
婚礼是由刘明宇父母操办的:整修了房子,刷了新涂料,铺了地板砖,买了一张铜质的双人床和一套水曲柳沙发,又在街上一家餐馆里订了三十三桌酒席。刘明宇从银行里取了钱,花了五千多买了一台21吋“福日牌”彩电和一台“扬子牌”冰箱……为了好好迎接新娘,家里忙着像搞土地革命。
说是“新娘”,其实早就不新了。“新娘”这个名词让刘明宇想起古时候:过去小两口结婚都是父母包办的,在进入洞房之前谁也搞不清楚对方长什么模样,所以,经常有“塌鼻豁嘴翻白眼,头上虱子接半碗”的事情发生,搞得大家心里不痛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诸葛亮,他的老婆就很丑,但很明显,那肯定不是在掀盖头的时候才发现的——是瞎娶的吗?当然不是。现在好了,结婚不仅用不着捂着盖着,还可以“先尝后买”。因此,建议“新郎”一词可以改成“老郎”,至于“新娘”,因谐音恐生误会,不可类推,建议“熟娘”。
结婚对刘明宇来说驾轻就熟——梦里梦外、婚前婚后都结好多遍了。过去刘明宇还背着父母偷偷在小学和小朋友结过,新娘长得一个比一个难看:扎一对幼稚的小辫,张嘴一笑露出掉了门牙的牙床,鼻涕一不小心就过了河,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女性的曲线美,盐碱地般的胸脯能让你马上就联想到“太平公主”……现在好了,他终于把一个漂亮的、令他满意的、一生都爱不够的新娘娶回了家,怎不高兴?
令刘明宇期待的时刻终于到来,在一串早已喜不自禁的鞭炮声中,梦中的婚礼终于成为现实,陈玲玲从一辆“皇冠”车里伸出一只脚,踏踏实实地步入了他的生活。她把手伸给了刘明宇,让刘明宇想起一个烂俗的句子:在指尖触碰的刹那,终于如电光一闪,开始了互相托付漫长的生命。刘明宇屁颠颠地跑了过去,打开“皇冠”轿车的“渣滓洞”,一把抱住:“同志,我来迟了,让你受苦受罪了。”说完,夸张地长叹一声。
陈玲玲打他一巴掌:“厮,我娘家人都在后面,你再这样不正经,马上开除你的婚籍!”
黄浩擦泪叹息:“一朵鲜花终于插到了牛粪上。”
刘明宇激动热泪盈眶。
酒宴开始之后,刘明宇突然发现,现实竟然跟梦里出入太大,几百口子来宾就知道吃吃吃,喝喝喝,好像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大吃大喝进行到底,然后回家睡觉。刘明宇郁闷死了,结婚看来真的与别人无关。敬酒的时候,他拉起一个睡着的家伙,那人醉眼朦胧地抬起头,冲他咧嘴,“今儿玲姐跟谁结婚?”
刘明宇烦躁地把他扔到桌子上,小声对身边端酒的黄浩说:“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刷卡!”
黄浩摇了摇头:“刷卡成本太高,不如直接发良民证。”
敬到陈玲玲娘家那些宾客的时候,黄浩换了大杯,红酒里面兑了白酒,白酒里面兑了白醋,还没敬完一圈就吓跑了一群,黄浩骂骂咧咧:“水性也太不好了吧,真不够意思。”
终于把婚事给办完了,晚上洗澡的时候,陈玲玲盯着刘明宇的裸体愣了半天。刘明宇摆了一个大卫的动作,充分地展现出男人的雄壮,问她怎么样?
陈玲玲不为所动,突然问他:“明宇,你爱我吗?”
“当然!”刘明宇一把搂过妻子,斩钉截铁道。
“你为什么爱我?”陈玲玲又问。
刘明宇张口结舌,想了半天才说:“爱情是一场性冲动,就好比下边,按下去它又要跳起来。”
陈玲玲骂他“流氓!”接着又问:“人为什么要结婚?你又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刘明宇又哑了,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属于他个人的问题,还是全人类共同的问题。他沉吟了一会儿,非常真挚地说:“结婚的理由有一万个,但归根结底是彼此需要。因为需要,所以产生爱,爱浓到一定程度,需要给它建一个‘憩息地’,那就是家,于是,便结婚。就这么简单!按咱河南的俗话说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你和我结婚就是为了婚嫁?”陈玲玲显然对回答不怎么满意。
“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需要你。”刘明宇补充道。
陈玲玲满意地笑了,“那你以后会不会和我吵架?会不会欺负我?”
“我不知道。”刘明宇认真地说,“但我发誓,我会爱你一辈子。”
“诡辩!”陈玲玲方才释然,眼情里蓄满幸福而感动的泪水。
“亲爱的,我会爱你一辈子的。”刘明宇尚等不及陈玲玲擦干身体,一把抱起妻子向卧室走去。陈玲玲被搂得透不过气,丈夫粗犷有力的动作如催情剂,身体立刻就有了反应,这反应让她内心有某种深深的感动,觉得自己这一生唯一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嫁对了人。
初夜第二天,陈玲玲向刘明宇郑重宣布:从今儿起,你什么都要听我的!
“为什么?”刘明宇问。
“因为连你都是我的。”
刘明宇哑然之中,他感到自己里里外外彻底被幸福包围了。
婚后的生活甜蜜得就像舒伯特的小夜曲一样温馨浪漫和谐。夫妻二人双飞双栖,一同上下班,一块买菜,然后一块下厨房做饭。吃完饭两个人不是挽手逛马路就是拱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看电视,或者一块听孟庭苇的歌。
婚后陈玲玲变了许多,“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之后,更加丰满和白白净净,脸上的痘子不见,体形也近似海豚。她喜欢吃甜食和肉类食品,经常死乞白赖地从刘明宇碗里抢东西吃。除此之外,她还喜欢抓刘明宇的脚底板,比如看电视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她袭击到。等刘明宇要她解释这种行为时,她就嬉皮笑脸地说:“我看你就手痒痒。”有好几次她让刘明宇忍无可忍,就想把她捆起来暴打一顿,然后把她强奸掉——当时刘明宇以为自己中了头彩,仔细一想原来是自己的老婆。等把她放开,她又面色涨红,气喘吁吁过来抓刘明宇的脸……这件事让刘明宇头疼死了。除此之外,她还常常趁刘明宇睡着了觉,用一根军队的背包带把他捆起来。刘明宇的小腿上有好多黑毛,陈玲玲认为非常难看,就四处找风湿膏往上贴,然后再猛地一揭,紧接着就是刘明宇的鬼哭狼嚎。或者把刘明宇翻过来,肚子朝下背朝上,找那种非常粗的蜡烛,点燃后往背上滴蜡烛泪。
陈玲玲每天晚上都要求刘明宇跟她至少要做一次爱。她常常骑在刘明宇的身上,先揪鼻子翻眼皮,然后就开始脱丈夫的秋衣,嘴里还常常呵斥:“我看你招还是不招,来呀!给我灌辣椒水!”刘明宇像个待绞的死刑犯,任其摆布。有时候那秋衣脱得不利索,像个罩子蒙在头上,什么都看不见,手臂又被袖筒吊到了半空中,刘明宇只好像个瞎子般胡乱摸索着找被子。陈玲玲又把被子挑走,对刘明宇说:“放下武器,缴枪不杀。”此时的刘明宇正高举着双手,一副投降的模样,枪吓得也几欲退膛。刘明宇冻得浑身哆嗦,连连求饶:“大姐,我先暖和一会好吗?”有关做爱,陈玲玲有着非常的敬业精神,每次都贯注了极大的热情。无论是镇压还是被镇压,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刘明宇感到很奇怪:女人是不是一结婚就会变得这么疯狂——就算从纳粹集中营里放出来,也不至于兴奋成这样。
刘明宇胸口长了一对细小的乳头,它成了陈玲玲袭击的对象。书夹子、发夹、指甲、嘴巴等几十种刑具全用上了,恨得刘明宇天天想把它们割下来喂猫。它们生来倒霉,常被陈玲玲拧、搓、掐、扯、咬,最常用的手法就是揪住乳头连皮带肉一块拉起来,然后再猛地一松……后来刘明宇发现,不管做不做爱,她都喜欢骑在他身上,还喜欢拿支口红在他胸口乱写乱画,经常把刘明宇胸前写得像帖了七八层广告的电线杆子。
刘明宇和陈玲玲的感情很好,性生活也很和谐,但这不等于刘明宇对她就一点怀疑都没有了。一开始,她那么讨厌他,后来又那么爽快地同意了,刘明宇觉得嫁他的理由不够充分;其次,结婚和爱情是两码事,陈玲玲到底爱不爱他?让他觉得都很可疑。但是他能克制自己,不想对自己的爱人妄加猜测。有一件很兴奋的事当时足以遮盖他的疑虑,那就是对陈玲玲父母的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这件事一直贯穿于整个结婚前后,让刘明宇非常得意。他甚至还有想嘲笑他们的念头,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人民女婿为人民”应该是当姑爷的本分,无论当谁的姑爷都应该厚道。但是陈玲玲说,她不喜欢刘明宇的厚道,现在厚道的人是很吃亏的,她觉得刘明宇应该像别的男人那样,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我同学的老公一个比一个有能耐,当老板的当老板,做官的做官,哪像你,还只是一个小办事员。”陈玲玲说。
刘明宇反驳她:“那些有权有钱的,都包了二奶,你咋不说?”
陈玲玲听后,觉得也有道理,便没再说什么。
一九九六年新春到来的时候,陈玲玲带刘明宇回娘家。陈玲玲娘家在木材公司的家属院里,那个大院子方方正正,尽头是一排平房,门前有一片菜地,种了菠菜之类的东西。陈玲玲的爸妈不怎么理刘明宇,对他一直都不冷不热。陈玲玲她哥更绝,始终不肯和刘明宇说一句话,也只有陈玲玲的嫂子跟刘明宇打打招呼,让刘明宇一直觉得岳父的祖籍在高老庄。
新婚的这一年的春节到了。刘新志在农历腊月二十几就购置好了年货。置办的年货除鸡、鱼、鸭、肉、酒菜酱醋等基本食品外,还破例买了比较高级的副食品如火腿、蹄筋、海参、鱿鱼等,以及各式糖果、瓜子、花生、水果。此外还给陈玲玲新添了很多过冬的衣服鞋帽以及有着新婚喜庆内容的年画春联。刘新志说,儿子的结婚比粉碎“四人帮”时还让他高兴。
刘明宇的母亲也忙着烧菜肴,做点心,准备年夜饭。除此之外,她还要一天给佛祖烧三遍香、磕九个头。她说,中国古时候有一种叫“年”的怪兽,头长尖角,凶猛异常,“年”兽长年深居海底,每到除夕,爬上岸来吞食牲畜伤害人命,因此每到除夕,总是敲锣打鼓、帖上桃符春联、燃放鞭炮,以驱赶“年”,这样可以用来保护家人平安。她之所以烧香磕头,目的就是为了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刘明宇不信佛,国际歌里的神仙皇帝、救世主以及鬼、神、怪在他看来都是扯淡的东西,但是,母亲焚香祷告的时候他跪了下来,给上天上一炷香。他觉得人需要一种精神寄托,需要有梦,需要为亲人和自己祈福。
在刘明宇看来,中国人其实是世界上最富有人情味的民族,体现在每一个节日当中,如春节、元宵节、清明节、中秋节……这些都是悠然怀古、梦的延长,迷漫其中的,是浓重的诗意与亲情。陈玲玲说,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暑想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她问刘明宇喜欢哪个节气,刘明宇告诉她,喜欢过年。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祥和、平安、快乐的新年,它在觥筹交错声与新婚的喜悦中悄然走近了——它是春天的使者,是大戏开演时的一记响锣,是黎明破晓之际的一束曙光,是大雾弥天时一声清脆的歌唱,是幽深古道上一簇鲜亮的杜鹃花……新的一年,有父母的安康,有妻子的娇柔……
这就是属于刘明宇的、蓄谋已久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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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刘明宇的新生活开始了,但是随后不久他就觉得这种新生活总缺点什么。缺什么呢?缺孩子。
刘明宇想要个孩子,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心情、什么天气最宜受孕呢?春夏?还是秋冬?花前月下?还是阳光明媚?在公园的长凳上?还是在充满浪漫情调的乡间?卧室的地板上?还是席梦思床垫上?刘明宇拿不准。
其实刘明宇的设想纯属白费力气,因为陈玲玲根本就不能受孕——刘明宇吃奶的劲都使上了,陈玲玲的肚皮还是无动于衷。不会吧?刘明宇纳闷了,我命中率挺高的啊,虽说不是神枪手,那也是百步穿杨啊。刘明宇觉得自己的一腔热情化成了泡影。
“你不是退化了吧?”陈玲玲鄙夷道。
“不可能,天天用,招呼不打就退化,有这道理吗?”刘明宇说。
“那我怎么怀不上?”
“查!去医院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一查,果然查出了名堂,原来陈玲玲一次又一次的流产,导致了输卵管粘连阻塞。果然是“他妈的”!刘明宇气毁了。
经过精心的治疗之后,陈玲玲的输卵管算是疏通了,精子也很高兴地跟卵子胜利会师了,但第二个问题随后即来:陈玲玲总是怀孕不到两三个月就流掉,跟哄人似的。“我的儿,你哄我玩儿呢?”刘明宇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这样?后来刘明宇恍然大悟了,这恐怕应归于陈玲玲娘家人的杰作——当年那个荒唐而令人发指的夜晚,其父母上演的那场令人作呕的丑剧,导致了陈玲玲今天的习惯性流产。
多次的流产使陈玲玲极度贫血,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刘明宇的准生证每年都要更换,可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愿意降临。就这样,他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在陈玲玲的子宫中夭折。有关性命,是不忍细想的。这种无形的打击,每每令刘明宇揪心的疼——没有一次不在他心头留下永远无法抹掉的精神烙印。
陈玲玲第一次流产是结婚的第二年,其父母来探望,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带来了一包“爆米花”。当时的情景令刘明宇至今无法忘掉,他们用一只装鞋的塑料包装袋拎来了一大堆好看的爆米花。那东西包括包装袋,它的价值大概值两元人民币。爆米花很漂亮,颗颗如白茶花的花骨朵,至于能否弥补女儿的精神和身体的创伤,这个只有陈玲玲和鬼才会知道。
第二次流产,其父母第二天赶到,他们疼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喷了一屋子的烟雾,临走就手留给女儿十元人民币,进步之大令刘明宇吃惊——明显比第一次翻了五倍。
等到第三次第四次流产时,其父母干脆不来,只打了个电话问候问候,算是表达了心情。这样也好,毕竟双方都省劲儿了,他们不再破费,省了惺惺之情,刘明宇也减省了支迎,少了许多精神负担。
多次流产让刘明宇坐不住了,他中了邪似的拉着陈玲玲四处求医。他先是找西医,但听人家说西药不安全,副作用大,他怕生的孩子是畸形儿,只好找中医。刘明宇家天天熬中药,熬得整个家属院都弥漫着药味儿,像一家小型制药厂。刘明宇甚至给陈玲玲吃胎盘,没事就跑医院妇产科,缠着医生护士买胎盘,然后就拎着血淋淋的胎盘顶着腥味儿洗、煮,活像个碎尸杀人犯。陈玲玲还不爱吃,见到那东西就想吐,没辙,刘明宇只好搁锅里炕干,磨面,再装胶囊里喂给陈玲玲。听说什么益胎保胎补胎,刘明宇不管多贵,马上就买,没几天就把“小金库”倒腾空了。钱印完都跑哪鳖孙口袋里了?刘明宇骂。以至于后来只好腆着脸四处借钱,借得办公室里的同事一见他就跑。
天不负人。到了一九九八年的晚春,所有的花儿都准备凋零的时候,刘明宇终于得到了一个女孩。陈玲玲头年怀这个孩子时,是“留”还是“流”,刘明宇压根就没抱太大希望,他认为不会再有奇迹发生。所以,当陈玲玲又一次出现妊娠反应时,他都有些不以为然了,以为又要玩空城计。就好像肚子里怀的不是孩子,而是一颗定时炸弹。一直到过了头三个月的危险期,陈玲玲肚皮一圈圈地隆起时,刘明宇才意识到,这孩子要成。但是随后全家并没有轻松,陈玲玲严重的妊娠反应闹得全家惶惶不可终日。别人怀孕也有妊娠反应,但仅仅在早期出现,如食欲不好,偏食以及轻度的恶心、呕吐、全身乏力、头晕等等,但陈玲玲这方面就与众不同了,呕吐严重、不能进食、进水,血压下降、发烧、甚至黄疸,整整几个月都不能起床,全靠输液维持生命。陈玲玲常常突然之间就会烦躁不安,会有忧伤和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与此同时身体的感觉也十分明显,比如尿频,怕冷,吃东西没有胃口等等,几乎每顿饭快吃完的时候便会感到一阵恶心,吃着吃着得赶紧离开桌子,否则很可能就会吐出来。她还怕闻各种各样的气味,原先她对汽油味儿并不敏感,现在一闻刘明宇身上的汽油味就头晕目眩,搞得刘明宇再不敢开车了。她还怕闻油漆味儿、橡胶味儿、皮革味儿、空气清新剂的味儿等等,所有浓烈的气味都会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胸腔憋闷,脸色煞白,几分钟之内她就像一尾离开了水的鱼一样。陈玲玲嗅觉灵敏的超常是随着怀孕日子的增加而增长的,几乎可以从任何一样平常熟视无睹的东西上面闻出特殊的气味,比如窗户的气味、椅子的气味、垫子的气味、被子的气味、烟味儿、酒味儿、芥末味儿、胡椒味儿、生肉味儿、电视机的气味甚至包括香皂味儿都让她忍无可忍。她还变得特别嗜睡,一躺到床上就不愿意起来。
刘明宇的心情可想而知,每天心脏都悬在嗓子眼里,就连睡觉都不踏实。妻子的每一次呕吐都能让他魂飞胆丧,悲痛万分。他完全没想到怀孕原来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他总是看见人家轻轻松松地就抱出了孩子,没想到这个过程到了自己这儿竟然如此艰难。自从陈玲玲怀孕之后,刘明宇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上班都没有心思,逮着空就跑回家陪她。她身体不适,他比她还要难受,只恨自己不能替她。他没有一天不在盼望孩子平安降临,更无法想象青春不复在,年华逝水流的晚年,没有孩子是如何的凄凉。他希望能有一个孩子能叫他一声“爸爸”,那样他会热泪满眶。他曾不止一次地凝神关注其他孩子,那些别人的孩子在阳光之下的那种天真、活泼和快乐,能让刘明宇心如刀绞;那些孩子纯真、无邪的眼神,让刘明宇不敢与之对视。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如果没有孩子,这个世界将有多么冰冷和无聊。
刘明宇每天都要拿出自己的精神来支撑妻子的精神。他常趴在陈玲玲的肚皮上听里面的动静,跟妻子开玩笑,说她整日卧在床上,崇拜的人物一定是卧龙生。
“孩子能是说生就随便生的?”刘明宇对妻子说,“那不成了低等生物了?老鼠生的多,一年四胎,一胎八个,可它叫老鼠。苍蝇蚊子就更厉害了,屁股一撅就是一堆,好恐怖。鱼就更了不得,精子射在外面,擦肩而过就有可能怀孕,你说倒霉不倒霉?”
陈玲玲听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明宇接着说,“知道蜣螂吗?屎尿里面摸爬滚打,怀孕生孩子都不愿意出来,还有狗啊猫的,从来不搞计划生育,说生就生,比屙泡屎都简单。”
“恶心人。”陈玲玲捏着鼻子说。
刘明宇一本正经:“其实人应该进化了,完全可以女的下个蛋,男的来抱窝,好让女的少受点罪。”
“别胡侃了,应该给孩子起个名字。”陈玲玲捂着耳朵说。
“要是女孩,就叫刘花、刘香、刘翠枝、刘毛妮、刘美丽。”刘明宇说,“要是男孩子的话,就叫猫蛋、狗剩、栓柱、解放、文革、建国什么的。”
陈玲玲急得要跟刘明宇打架,说她生的孩子,绝对不能叫这个,太俗。她觉得琼瑶小说里的人物就不错。
“给孩子弄个琼瑶式的名字虽说能促进祖国统一,可俺祖父外祖父都是土八路,要真起个台湾的名字,他们肯定会气得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娘。”刘明宇说。
后来,陈玲玲又对四个字的人名感了兴趣,让刘明宇给孩子起个日本鬼子式的人名。刘明宇想了想,怎么也无法让挖地雷的与“刘”姓拼凑到一起,就胡乱给了个名字做参考:喝一敬二。陈玲玲听后差点没背过气,说你要再这样,明天就跟你离婚!
陈玲玲有阵痛的时候是农历九八年的三月二十四,晚上十点她被丈夫和婆婆送到妇产科的,由于子宫口没有完全扩开,一直到早晨六点多才送进产房。刘明宇就一直等在门外,焦虑不安,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应该祈求上天。那个医院的楼下的有着数不清的紫藤花,紫色的絮状花朵在春风中摇曳,有几只蝴蝶落在上面引起了他的注意。刘明宇望着翩飞的蝴蝶出神,想起多年前读过的《巨人的花园》,说的是一个巨人有一座很美丽的花园,其中生长着各种树木和鲜花,所以邻近的儿童们常常溜进来玩耍。唱着,笑着,一片欢乐的景象。后来,巨人感到他们太吵闹,大声吼叫着将孩子们都赶走了。他得到了安静,但同时也看到树木都突然落尽了叶子,各种鲜花也都枯萎,原是美丽的花园显得异常的荒凉。他发觉仅有一棵树依然枝叶繁茂。他好奇地走了过去,看到有一个孩子躲在树上,由于太小,不敢爬下来。巨人将惊吓得满脸泪珠的孩子抱到了怀中。他领悟到,如果没有孩子们,这座花园也就没有春天,于是,他将吓跑了的孩子们都呼唤了回来。于是,花又开了,树又绿了,阳光照耀着欢笑的孩子们。时隔多年,当刘明宇将有自己的孩子时,才体会到孩子确实就是生命的春天。
“老婆要生了?”产房外,一个农民装束的男人递给刘明宇一根烟。
“谢谢。”刘明宇替对方和自己点着,深吸了一口,觉得放松了许多。“你老婆也在生?”
“我老婆在引产,又她娘的怀了个女孩儿。”农民为自己无法得到儿子而懊恼。
刘明宇看了看他,他冲刘明宇咧嘴笑笑,憨厚而单纯。刘明宇想劝他“男孩女孩都一样”,但想想重男轻女的惯性观念根深蒂固,觉得自己无法劝服对方,只好作罢。
“是头胎吧?你们城里人享福享惯了,连生个孩子也这么难。”农民说,“俺老婆怀孩子生孩子的时候根本就不要人照顾,该干啥干啥,一天都没歇过。就头胎有点慢,二胎快,上厕所屙泡屎,结果把孩子给屙出来了。”
农民的幽默把产房外等妻子生产的几个男人逗笑了。
刘明宇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笑了,或者说他只是做了个笑的表情,因为产房里妻子的呻吟声让他揪心。两个男人也在临产室门外,他们像拿着彩票等待中奖一样焦躁而激动。其中有一个竭力跟刘明宇搭话,他说,你的用B超看了没?是男是女?刘明宇说,女孩。刘明宇的话引起了他的同情,就走过来安慰。刘明宇说谢谢,没关系,我喜欢女孩。那人疑惑地看了看他,他对刘明宇的回答不怎么满意。
“俺们农村人跟你们城里人不一样,你们退休了有国家管着,要不要儿子都一样,俺们就不中了,没儿等于绝户,人家看不起不说,老了没人管——闺女毕竟是人家的。”那人说。
正在聊着,产房里传来一声啼哭,刘明宇知道,又一个婴儿降临了。但产房里产妇有好几个,刘明宇搞不清楚刚才的哭声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等了半天也不见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女儿是七点整生下来的,医生包好她后,开门抱给了刘明宇。刘明宇嘿嘿傻笑着,扔下产床上的陈玲玲不管了,抱过孩子就走。
“太轻了太轻了。”刘明宇急匆匆把女儿抱给母亲看,“太小了,她怎么会这么小?”
母亲看着儿子的傻样,又看了看包在被子里的孙女,早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
刘明宇爱不释手。“这个生命是我创造的!打今天起,你永远都属于我。”一瞬间,刘明宇觉得自己很伟大,他暗暗地发了一个誓:我要用我的生命来保护这个婴儿!一生中的所有奋斗,都应该为她。
跟人高马大的刘明宇相比,女儿确实显得格外渺小,躺在父亲怀里像一只可爱的小猫,不哭,也不闹,对这个世界有些怯生生的,好像还有些疲倦。刘明宇奇怪她居然会吮手指,能把小手举到嘴前吮。窗外清早的第一缕阳光照了进来,温柔地洒在婴儿的身上、脸上,刘明宇的女儿毛茸茸的,耳朵、小嘴近乎透明。刘明宇想对她笑,或者说说话,又怕吓到她,只好把嘴唇伸到她的额头,轻轻地碰了碰。刘明宇激动万分,他觉得自己很臭屁,是一个能让另外一个生命值得信赖的依靠!他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的公主,就连喂糖水和洗澡时也不愿意离开。护士不答应了,站在产房外面山喊:“有你这么当丈夫的吗?生个女孩也不至于这样吧?产妇你还管不管?重男轻女!”
刘明宇迷茫了一阵,原来只顾自己高兴,把公主她娘给冷落了——刚与阎王爷打了一架的陈玲玲只好弓腰搭背的,自己瘸着从产房里走了回来。
刘明宇感谢女儿带给他的快乐,沉浸在忘我的幸福之中。
然而,孩子虽然有了,可票子一天比一天少了。刘明宇和陈玲玲很快就体验到生活的窘迫感。充满尿片和缺钱的生活似乎让陈玲玲敏感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她总是抱怨不该要孩子,形容有孩子的女人无异于藤缠树。她烦躁的时候看刘明宇也不顺眼:你这人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诗情画意,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你在结婚纪念日、情人节和我的生日送给我什么礼物,不浪漫也就算了,你还不知道体贴人,还没有上进心,在社会面上和单位里还没有什么能力……陈玲玲的话总是给刘明宇一种错觉,让他认为自己是一台过时了的家用电器。他无法不承认自己和大部分的中国男人一样,总是在表达爱的时候缺乏想象力——尽管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但在爱的面前就是如此平庸。
一个月后,黄浩拿着一份报纸来找了刘明宇,那上面登着一条外资企业的招聘启事,月薪两千元。他让刘明宇跟他一块去试试。刘明宇决定不同意,因为从他爷爷那辈起就是吃“皇粮”的,他父亲又是军官,三辈人都属正统出身,没有一个靠干临时工吃饭的,所以他一听就毛了:“绝对不行!我宁愿饿死也绝不给资本家打工。”
黄浩说:“切!什么资本家不资本家的,有钱才是硬道理,没钱还穷清高个什么?”
“没钱我也不干那个!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有工作,好歹我还是工商管理干部。你说那个没有职业保障。”
黄浩笑了起来:“就你那狗屁聘任制干部还有什么可炫耀的?有职业保障有什么鸟用?跟共产党干一辈子也发不了财。想想看,一个月两千元的工资,比你在机关里干三四个月了。”
黄浩见他不为所动,继续劝:“孩子一天天大了,你得为孩子着想,将来上学、吃饭穿衣、就业住房,哪一样不需要钱?你手里没一点积蓄,靠什么来对得起祖国未来的花朵?”
黄浩的一席话不是没有道理,刘明宇心动了,他对金钱的渴望更加强烈,这种由来已久的向往是最具现实性的,也最具有吸引力。他看了看陈玲玲,终于同意了:“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先别急着停薪留职,那边搞定了再摊牌。”陈玲玲说。
第二天,刘明宇跟黄浩来到了那家泰国人投资的企业应聘,第一关资格考评,第二关业务测试,都顺利通过了。但最后一关公司最高领导面试刘明宇却被刷了下来,而黄浩却出乎意料的全面通过。回来的路上,刘明宇反复琢磨不透,按道理,他的学历和各方面的素质都应该比黄浩高,为何他被聘用而自己不能?
“知道你为何通不过吗?”黄浩说。
“想不通。”刘明宇沮丧地说。
“最后面试,人家问你:‘面对工商、税务、技监等政府部门,你将如何对付。’你是怎么回答的?你回答的是:‘遵守政策法规,配合各部门做好各项工作。’”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刘明宇说。
“狗屁!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你怎么回答?”
“我的回答是:‘在我们中国,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刘明宇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黄浩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好好想想吧小伙,做人得动脑子。”
回家之后,刘明宇自然被妻子狠狠地挖苦了一顿,说他“死心眼”、“窝囊废”、“一个焦裕禄孔繁森式的超级笨蛋”……
生完孩子的陈玲玲让刘明宇越来越不明白,她突然变得跟他不再是一个类型——她的庸俗和她认为丈夫的庸俗让他们彼此无法沟通,她的“金钱至上”、“生存第一”顶得刘明宇哑口无言理屈词穷。在随之而来的一个又一个家庭内战中,她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语言天才,刘明宇根本就搞不清在她那并不丰富的想象力中哪来那么多丰富气人的话语。黄浩说,做男人最大的错误就是结婚,最大的失误就是生孩子!他说其实爱情和结婚二者不可兼得,结婚是以牺牲掉爱情为代价的,结婚就是为爱情建造一个牢狱,然后把自己和爱情禁锢起来,然后僵死。有关女人,黄浩说,她们只能远远地欣赏,不可近视。如果再生活到一块,就是自取灭亡。孔子为什么叫圣人?几千年前他就知道了女人不好相处,你离她近了,她不尊敬你;你离她远,她会埋怨你。刘明宇不太欣赏黄浩的话,觉得孔子也是扯淡专家,这不应该是个轻视女性的世界,因为不论男女,出生、成长、谈恋爱、结婚、生子、年老,整个一生都离不开女人,怎么还能骂女人?但想起了自己的爱情,它似乎每天都在被岁月消耗着,注定要与逝去的青春同归于尽。在过去,或者在梦中,爱情和他同样拥有做梦的权利,它来自于刘明宇的青春年少,来自于伊甸园的智慧果,来自于蛇的引诱,来自于罪行之后逐出的快乐。而婚后,难道只能在梦里看又一度飞花?那时的花开,只存在于最初的清规戒律?唯一该谴责的大概是他,他叫男人,总在尿片与女人的唠叨里,挣扎着去碌碌无为,日复一日。
“我还没有抱怨,你倒开始抱怨了!你想要属于你的生命?当初别找对象啊!别结婚啊!别要孩子啊!别当爸爸啊!”陈玲玲气呼呼地把女儿塞到刘明宇的怀里:“我要回娘家!孩子饿了,你去喂她!”
抱着孩子的刘明宇哭笑不得,他觉得这是一种无聊的闹剧。这是女人天性所谙熟的伎俩,意图在于制服男人。刘明宇不明白的是陈玲玲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呢?这种伎俩达到目的之后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点也许连陈玲玲自己也不知道。在随后的日子里,他非常乐观地给自己制定了个“信念守则”:
一、信自己能改变老婆;
二、若无法改变,就强加信念;
三、改变不了老婆,就改变自己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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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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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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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30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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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二〇〇〇年的夏天,刘明宇居住的那条街似乎在一夜之间就破败不堪了。街两边尽是卖廉价日用品的小地摊,还有随处任意堆放的生活垃圾,每至夏日,那些垃圾堆上总点缀着红白相间的西瓜皮、烧透的蜂窝煤球以及盘旋其上的苍蝇和恶臭。刘明宇路过商业街的时候看到了黄浩,他正蹲在路边的树阴中,耷拉着脑袋,摆出一个很酷的拉屎动作。他的旁边有几个老头在下棋,树上挂着几只鸟笼子,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刘明宇走了过去,问他是不是在发情,黄浩说在看蚂蚁上树。黄浩的闲情逸致引起了刘明宇疑惑。黄浩说他不想回家,家里到处都是孩子的尿片和女人的嘴巴,跟外面的世界简直冰火两重天。
“走吧,咱们喝酒去。”刘明宇说。
“别喝了,上回你喝醉吐我们家,我家的狗吃了你吐的东西,两天都没醒过来。”黄浩说。
“黄浩,你他妈可真够幽默。”刘明宇笑了起来,“你丫就是上刑场也狗改不了吃屎。”
“幽默是一种生活的境界。”黄浩说,“即使你要死,也要死得幽默一些。”
“我他妈幽默不起来。”
“明白了。”黄浩打量了他半天,猛然醒悟的样子。
“明白什么?”刘明宇问他。
“又多了一个老妈是不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我当年没有跟陈家的千金结婚,就是不愿意飞蛾扑火。”黄浩没有直接回答他。“什么叫老婆,老婆就是婚前最喜欢玫瑰,婚后最喜欢珠宝首饰的那个女人。”黄浩继续逗刘明宇。
“人他妈为什么要结婚?”刘明宇突然想起陈玲玲在新婚之夜问他的那句话,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想结婚?有一段黄段子是怎么说的?人问:男女为什么要结婚?佛曰:男人想通了;女人想开了。人又问:为什么要离婚?佛曰:男人看到了女人的漏洞,女人抓住了男人的把柄。”
“去你的臭狗屁吧,我说你他妈能不能不开玩笑?”刘明宇道。
“好好好不开玩笑,知道你最近比较烦。为什么要结婚?晕了头呗!要我说啊,这结婚证应该跟你们工商局的营业执照一样,每年一审,四年一换。发现男女二人只有婚姻没有爱情的就吊销;四年到期如果爱情和婚姻都有续存的必要,那就再续,否则就自动注销。四年一个周期,男女双方合则合,不合则散,公平合理,来去自由,谁也不耽误……”黄浩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刘明宇心不在焉,有些纳闷,忙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结婚证的经营范围是什么。”刘明宇望着远处茫然说道。
“经营范围各不相同。中国式的婚姻,实际上就是对命运之神付出了抵押品。结婚对一个人来说,也可能好,也可能不好,跟赌博没什么区别,需要有足够的运气、信心和胆量,要不然就不要自找苦吃。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式的婚姻,还不如一个人轻松自在的好。”
黄浩的话让刘明宇的心情顿时坏了起来。
除了黄浩的话,还有陈玲玲的下岗。刘明宇家就是这样,有得有失,厚此必定薄彼——他一点也不怀疑“塞翁失马”的合理性。陈玲玲说下岗的时候口气非常轻松,如同打麻将时放了一个炮。刘明宇当时也没有在意,因为工作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但后来才知道,下岗能让一个人心灰意懒,甚至破罐子破摔。刘明宇知道,陈玲玲这种人在工作和事业上根本就是烂泥糊不上墙的类型。不过也好,下岗后的陈玲玲更是逍遥自在——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女人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天比一天胖,后来干脆连孩子都不愿意带了,我行我素,天天玩麻将,乐不思蜀。
“我玩麻将怎么了?”陈玲玲总是这样跟丈夫吵,“我又没有工作,不玩麻将我干什么?”
“那你也不能天天如此吧?”刘明宇反驳她。
“天天如此怎么啦?”她每次都蛮不讲理,“你有本事给我找个工作,我可以不玩。”
刘明宇张口结舌。在无数次的吵架,他总是以张口结舌来结束战争,因为他累了,倦了,什么都不想说。妥协之后,他常常躺在床上,为自己做一些美梦。在梦里面,他会见到数年之前的陈玲玲,她像一朵娇柔的荷花,在水面上静静地绽放……
一度,刘明宇总是被一个问题所困扰:他和陈玲玲之间到底谁的视野产生了变形?也许日子过得太匆忙,大家都习惯了感情的淡化,并潜移默化得不以为然。但在刘明宇的潜意识里,他和陈玲玲之间的这种淡化的感情,其基本框架已经脆弱了,脆弱得稍稍打击便会分崩离析。很多生活体会告诉自己,感情这个东西,是模糊而不确切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去信誓旦旦,之后又去违背誓言。为何结婚多年之后,总给人一种曲终人散的失落感?到底是哪个地方出现了问题,他不知道。一切一切,如同恍然一梦。
跟黄浩告辞,刘明宇去了那家麻将馆。陈玲玲果然正在与人厮杀,不知道其战果如何,但见面色红润,鼻尖上沁出了汗珠,想毕非输即羸。刘明宇站在她身后,看她将一张“红中”打出去,心中暗想应该以何种方式让她停下来。用武力?或者好言相劝?最终这两种方法都放弃了,原因是没用。自从有了孩子,战争经常发生,可最终谁也没有改变谁,成了名符其实的消耗战,刘明宇不打算再一次尝试。“红中”点了炮,上家赢了,喜形于色;其他人等垂头丧气,要么埋怨不停,要么后悔不迭。一阵洗牌的喧哗声过后,气氛随即安静下来,是有条不紊和小心翼翼的起牌和出牌。陈玲玲似乎这才发现丈夫的存在,抬头看了刘明宇一眼,问家里做的什么饭。
陈玲玲自生了孩子之后变得非常慵倦,刘明宇记得她从来都是不做饭,每天玩完麻将就是睡懒觉。早在一年前他就劝过陈玲玲,不要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毕竟一辈子不能总是依赖父母和别人,应该有一技之长。她听后倒也自觉,开始学统计、学会计、学计算机,还说趁年轻多学点东西,要不等将来有了孩子就没机会学了。可惜这种自觉只坚持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把刘明宇买的一套教材丢到了一边,最为典型的是居然能把自己的统计证、会计证和毕业证当了破烂卖掉。公司的账目被她搞得乱七八糟,四联发票不是丢存根就是丢出门证,工作从来都是当儿戏,上班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刘明宇的母亲见她天天迟到、旷工,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工作上,只好替她“顶”了半年的班。陈玲玲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心下蛋没心抱窝”。下岗之后的陈玲玲做了很多生意,用一句较为时尚的话来说叫做“下海”。在陈玲玲看来,海里有着无数的鱼,随便捞一下就能满载而归。于是,家里忙着给她“织网”,斥尽人力物力财力,“三力”鼎力支持。但是,最终也还是以惨败而告终——赔光了家里的所有储蓄。
“家里做的什么饭?”陈玲玲头也不抬地问刘明宇。
刘明宇压了压怒气,告诉她:“女儿生病了,在发烧。”
陈玲玲听后站了起来,数了数钱,很不情愿地跟着刘明宇向外面走。出门之前她刻意交待了几个牌友,一定要等着她回来。这句话让刘明宇非常反感,无法理解妻子的生存状态和意义。
出门的时候,刘明宇看到玻璃门上映出了他现在的样子——脸上有一种到达极限的愤怒和怨恨,甚至有点愚蠢;额上的几条恼怒中激起的青筋历历在目。这副尊容让刘明宇觉得愤怒可以丑化一个人的容貌。他很讨厌玻璃上的男人,一个徒劳地与生活搏斗过后只有自毁愿望与绝望的笨蛋。才几年婚姻生活,刘明宇觉得他不该变得这么丑陋。昔日的无忧无虑和英俊的样子早已随时光流逝一去不复返了,它们如此短暂脆弱,他甚至无法回忆当初迫切要求结婚的动机。多少年来他已习惯于把悲剧的起因归结为那次选择,正是这些才酿成了他现在的悲剧。其实,真正让他愤慨和失望的不只是这些,不是生意赔本,也不是妻子天天玩麻将,而是陈玲玲婚后曾经一次的与一个中学时的男同学约会。陈玲玲对他说,她只是和他出去走走,要他想的别太复杂。刘明宇何尝不想简单?更不愿意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妄加猜测,可是,这件事之后,无论如何都在刘明宇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个小时后,战争结束,仍然是狗皮袜子不分反正。刘明宇的战果是砸烂了梳妆台和两把椅子,陈玲玲的战果是抓破了丈夫的脸和脖子,共同的战果是加深了对对方的轻蔑和愤恨。战争初期,刘明宇不想把战争扩大,就让着她。刘明宇的忍让在陈玲玲看来是一种软弱,所以就肆无忌惮,迅速把战争发展到高潮部分。刘明宇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再次把她打个落花流水,听她放声痛哭。陈玲玲哭的样子可以让刘明宇抱头鼠窜:“你好,你不打麻将,看你个鸟样,哪个男人不比你强,你还算是男人吗?我当初瞎了眼,怎么这么倒霉嫁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打我!你个没良心的滚到一边去。我看到你就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死了!你就恶心!骂你呢,就骂你了,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哭声一直持续到战争后期,为了不住进精神病院,刘明宇不得不再一次向她妥协。刘明宇的投降虽然有虚假的成分,但考虑到还要一起吃饭睡觉,也只好将就一下委曲求全。刘明宇讨厌战争,战争让他筋疲力尽心力交瘁。但陈玲玲就不同了,结婚之后有向她娘家那个母老虎过度的倾向,喜欢享受每次战争后看刘明宇低头妥协的快感,她不厌其烦,一个战争刚结束两天,马上又筹划新一轮的战争,如此周而复始。
两个小时后,女儿才被送往医院。途中战火再次点燃,导火索是刘明宇的一句话:“恕我直言,你既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妈妈,孩子生病了你都不知道……”
这句话把陈玲玲给惹火了:“你个世俗小人,无能之辈,我把青春全耗给了你,居然说我不是个好妻子好媳妇!有那么多好的你咋不去找啊?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连禽兽都不如!”说完万分委屈地哭了起来,边哭边不停地叨叨叨:“我打麻将怎么啦?我没有工资怎么啦?养活不起老婆孩子你就别养,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还没说你两句你又摔脸子,你哭丧着脸子给谁看?你管孩子了?你今天就给我说清楚,你管过吗?还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带大的?人家都给孩子攒钱上大学,你的钱呢?还有你妈,和你一个德性。说你妈怎么了?你妈是神仙啊?就说不得了吗?跟我耍心眼,跟我刻薄,也不看看我是谁!你凭良心说,我这个当媳妇的对她怎么样?有我这么好的媳妇吗?我待她比待我亲妈还孝顺,我还要怎么样做?你自己说,我哪点不好?我给她买鞋,给她买衣服,还给帮她做饭洗衣服,这还不够?钱出的真涩!放着钱准备下蛋还是怎么着?早知道你有一个这样的妈,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你……”
当最后一轮的夜枭般的唠叨结束之后,女儿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肺炎。和听陈玲玲叨叨一样,刘明宇没有亲眼看女儿被针头刺穿血管而痛哭的意志,只好躲得远远的,在医院的走廊里不停吸烟。BP机响了三遍之后,他才走向公用电话,对方是个女的,让他猜她是谁。刘明宇断然说“不”,他早已厌倦了这种女人才玩的无聊游戏,也没有心情去耐烦。对方知趣地报出了名字——李燕琪。
刘明宇一愣。他随即联想到了遥远的云南,心中顿生一种自己最深的隐秘落入他人把握之中的不安。但很快,他原谅了自己,无论如何,那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李燕琪说很多年都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想跟他一起出去走走。刘明宇想了想李燕琪的样子,根本记不起来——婚后,他命令自己把她给忘掉,而且做到了。刘明宇握紧话筒听她说话,脑子里除了云南,再也回忆不起别的,像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交道一样,有点紧张不自在。
按电话约定的时间,刘明宇坐黄浩的车去了那个单位,到了门口,他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打到她办公室,接电话的人很不耐烦,问找谁之后,告诉他李燕琪在工作,然后便挂断了。他只好在院子里的操场中等她,等她的时间并不短,刘明宇给自己的解释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刘明宇坐在操场的篮球架子下,除了偶尔有远处的汽车笛声,周围很安静。烈日下,他有一些昏昏欲睡,边猜测女儿的病情,边看远处的羽毛球比赛。那天给他的强烈感觉是时间刹间凝固了,他被整个世界遗忘,要么就是整个世界都被遗忘。他觉得自己像个死亡之后的幽灵,与这个喧闹或者安静的世界毫无关系。羽毛球赛平庸无奇,挥拍动作有着机械性,球的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包括远处矗立观望的他,都显得毫无道理。右半场的一个女孩为了抢救那只飞得正欢的球不至落地,差点跌倒。刘明宇突然想笑,不清楚抢救那只球有何意义,这近乎一个乐子,当然也可以忽略。
在操场外围的草坪上,他吃惊地发现居然有几丛野生的草莓,这在河南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这种可能现在成为了可能:它们蓬勃地生长着,有几颗果实炫耀了出来,鲜红欲滴。他摘了一颗,搓掉果实上的籽粒,放入口中,云南的那些记忆弥漫开来……
隔了很长时间李燕琪才下班,她很远就看见了他,招手示意他过去。刘明宇看了看那些野草莓,收起记忆,低垂着脑袋慢慢向她走去。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李燕琪,他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怎么老盯着我看?不认识了吗?”她笑了起来,嗓音依然细软而妩媚。一瞬间,刘明宇迷惘了,失去了时间感。
晚饭是在一家包子店里吃的,两笼包子吃完之后,刘明宇才明白自己将午饭一并解决了。李燕琪帮他要了一瓶酒,刘明宇闷闷地喝了起来,但自始至终一直在躲避对方的目光,他认为:结过婚的他来找单身的她,唯一的解释就是动机不纯。这让刘明宇很不自在,想站起身马上走掉,又担心小题大做,被人看出端倪,只好继续坐下来沉闷地喝着酒。
饭店墙角的电视一直在播着乱七八糟的节目,一个女人尖叫一声,同时吓了他们一跳。那是个广告,女人杏眼圆睁,指着一瓶饮料,又惊又喜。
“恭喜,娶了个好太太吧。”她看着他左手上的戒指说。
他苦笑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灯光之下,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波磷的光。
“你还好吗?你一点儿也没改变,你看起来还是十六岁时的样子。”他说。
“很好,很平静的生活。”她笑了笑。
“哦。”刘明宇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注视着他。这些年来,她几乎忘了他曾经的样子,每当她想起他时,就会想到那轮廓明显、有棱有角的脸,和当他曾经的忧郁;有时候她会想起他的歌声,也会想起他让她伤心流泪的过往云烟。而现在他就坐在桌子对面,他快三十岁了吧?她试着不让自己想起他离她而去时的情景,莞尔一笑,对他说:“你很憔悴。看来这些年你过的也不好。”
她说这话的同时,还想制止刘明宇喝酒,大概又觉得不合适,就作罢了。后来她长叹了一口气,说很多人的婚姻如同一场戏,最终往往都以各种不可理喻的结局收场。就比如她,从云南调到河南,很草率地把自己嫁了,以为可以踏实的生活,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孤家寡人,无依无靠。女人的命啊,原来也由婚姻决定。她叹息道。
刘明宇不停地在抽烟,移开视线,顺着她的秀发,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下,有三三两两的夫妻带着孩子散步。他们手拉着手,或者前后簇拥着,议论着所见所闻,神态无比放松,好像在家里一样。刘明宇知道这是一种幸福,嫉妒非常。嫉妒让他隐约觉得自己很难再有这样的幸福。想到这些,他的情绪更坏了,决定晚一点回家。
他看着水气后她朦胧的脸,心开始怦然作响。他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弯眉,她的鼻子,她的唇……当年,他离她而去,从此在心中留下了巨大的空洞。现在她就坐在他的面前,活色生香,一桌距离。过了很久,刘明宇隔着杯子上冒出氤氲的水汽,很认真地说,“时间真的可以磨去人很多东西。跌宕起伏之后,最先放弃的就是浪漫。”
一瓶酒很快被喝光了。酒精的作用下,刘明宇神使鬼差般去了李燕琪的家。
在上楼梯的时候,刘明宇的衣角被楼道里停放的一辆自行车挂住,扯了半天扯不下来,他用脚踹,结果和一堆自行车倒在了一起。李燕琪扶他进屋的时候,这才发现大脚趾血流不止,地板染红一片,连他自己也吓一大跳。李燕琪抱怨他的脾气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成熟。说完她急忙找来纱布、云南白药和药棉,盘腿坐在地板上给他上药和包扎。她一头齐耳短发,圆圆的肩膀,细细的腰,锁骨下的一颗黑痣,衣服里面小巧精致的乳房……她身上仍然有种广玉兰的香味,这气味很好闻,让他想起几年前的云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脚上受伤,也是她给他包扎伤口……但今非昔比,现在与过去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刘明宇的脚在她的包扎下缠了一层纱布,搞得臃肿不堪,像一只白色的王八。这让刘明宇想起李燕琪在数年前第一次给他包扎时的情景,她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脚,再好的鞋穿在上面也会变形。包完脚之后,她要他留下来,理由有两个,一是喝得太多,怕路上出事;二是脚上受伤,根本无法走路。未置可否间,刘明宇出了酒,吐了她一床单,搞得满屋子到处是酒气,很难闻。刘明宇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醉了,李燕琪打扫完房间,在给他倒水时,他一把抱住了她。
依偎在刘明宇的怀里,李燕琪有些晕晕然,时光仿佛倒流了。但片刻之后,她推开了刘明宇。多少年来,尽管她并非心如枯井,还渴望着被人爱,但终还是养成了克制、忍让的习性。长期的内心孤独,人世间的无常,她早就了然于心,一旦这温情突然降临,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和回避。和一个有妇之夫抱在一块,算是怎么回事呢?!她迅速调整了情绪,对刘明宇说:“明宇,我们不能这样。”
此后,二人都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掀起情感的波澜。爱是诉说,而有时是什么也不说,仿佛风过无痕,又如同沉船后静静的海面,只留下一圈涟漪。
“过去的都过去了。”李燕琪的话让刘明宇发现自己的情绪正要向一个荒谬的方向前进,这是可笑的,他不能允许自己做如此无聊的怀旧,于是他斩钉截铁地抛开回忆,结束了情绪蔓延的可能。
刘明宇的默默站起让李燕琪泪流满面。当年不就是这样放他走的吗?然后留给自己的就是无尽的痛心。面对曾经的恋人,刘明宇摇了摇头。爱情固然美好,但也不能脱离道德和伦理。否则,给人以伤害的同时,自己也不会心安理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和他虽然有过真挚的感情,但毕竟自己有了家庭。既然身边有了法定伴侣,妥当而明智的做法就是忠心耿耿,否则就干脆离婚,另起炉灶。不管别人怎么样,刘明宇是不愿意离婚的,他不喜欢折腾,他只愿意过平静的生活。与其折腾着换人,不如把眼前的日子过明白了,把枕边的人过顺眼了。女人,步出教堂,脱光身子,还不都一样?再好的女人一旦结了婚不也得柴米油盐?张柏芝就不食人间烟火?李清照见天靠吟诗作赋填饱肚子?婚姻生活,其实就在这一朝一夕的吃喝拉撒睡中,是否乏味,就看你怎么经营了。
死心吧,刘明宇,世界上有情的女人多着呢!
外面起风了,刘明宇走在街上,发现那晚的月色很亮,但半弦。“月,阙也”,缺的解释让作家张晓风很是着迷,他把境界给了刘明宇,让卑微而渺小的他身同体受。人生大概就是一个缓慢被缺的过程,许多唏嘘,许多惊愕,许多甜沁沁的回顾,许多嗔喜,许多笑泪,贪痴或悲智,都会随风而逝。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就像这半弦的月亮。
走不多远,他突然真切地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刘明宇!”猛地转身回头,哑然失笑,楼梯洞里漆黑一团,并没有任何人影,而那扇刚刚关闭的门仍在关闭着,如同几百年来从未开启。他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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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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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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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经过岁月风尘的磨洗,俗不可耐的婚姻生活紧接着一天不如一天,很快就沧海桑田了。据刘明宇后来回忆,他与妻子的感情急剧变化始于陈玲玲的一次应聘。
“华文公司正在招聘办公人员,我想去试试。”陈玲玲拿着一张当地的晚报,指着上面的一则广告对丈夫说。
“华文公司?就胡延华那个皮包公司?不行!”陈玲玲不提胡延华还好,一提刘明宇就烦了。当年这个刘明宇的同学,现在发迹了,他的发迹有很多种版本,似乎又没有一种说法可信。但一传十、十传百,就切合了群众的创作规律,艺术手法倾向于白手起家的暴发户,听起来像传奇或者传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胡延华绝对是那种钻法律和政策的空子,靠投机取巧坑蒙拐骗起家的,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弄钱的机会,油锅里的钱也敢捞。有关这一点,所有跟胡延华认识的人都可以证实。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吓假神,跟着胡延华,刘明宇绝对是不放心的。
“为什么不行?”陈玲玲说,“明宇,我不能光靠你挣的那点钱来生活,结婚这么多年来,我们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
她见刘明宇不说话,就上来搂着他:“我下岗这么久了,天天在家里呆着实在难受,我怕时间长了会憋出来病。再说,我也不希望靠你一个人挣工资来维持这个家,我也想挣份工资。”
“钱多钱少都一样的生活,再富的人一天也只是吃三顿饭。”刘明宇说。
刘明宇嘴里这么说,但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他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他知道钱的好处。钱是什么?钱的意义只有最缺钱的人最懂它。贪官不怕坐牢杀头,为的是它;美女不惜青春肉体,为的是它;骗子绞尽脑汁为的还是它。同大多数没钱的中国穷人的观念一样,他既渴望钱,又鄙视钱。他知道金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对于钱的态度,缺钱的刘明宇难于把握分寸了——人活于世,物欲横流,你再清高,再正统,需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拒绝钱?但刘明宇不愿意把话说直,妻子也不能说,出身于军官家庭的他,多多少少受他父亲的影响——仇富且羞于谈财。所以缺钱又没有能力挣钱的刘明宇说:“孩子还小,以后有的是挣钱的机会,你现在的任务是把孩子带大,孩子需要的是一个尽职的妈妈,我需要的是一个贤惠的老婆,而不是她的钱。”
“你怎么不理解我?”陈玲玲生气了,没等丈夫把话说完,已经做好了大吵一架的准备,“你到底是假正经还是真正经?这穷日子还有法过吗?我只想挣更多的钱。”
“挣钱可以慢慢来,我们都还年轻……”说到“年轻”,刘明宇自己都不是滋味了,自己都快三十了,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提拔了,自己还在“办事员”这个级别上原地不动。
“你少给我提年轻不年轻的,再跟你混几年我就成了老太婆了!想去应聘也没人要。”陈玲玲道。
“你怎么老是阴阳怪气的?”刘明宇不喜欢吵,一吵就烦了。
“我阴阳怪气?我就是阴阳怪气!还想要我跟以前那样,办不到!我都成你刘明宇家的保姆了。”陈玲玲兴犹未尽。
“你这是什么逻辑?”刘明宇火了,“这家到底是谁的?是我刘明宇的家也是你陈玲玲的家,你别总是觉得自个儿挺委屈,身为一家之妇,就应该为这个家操劳。”
“操劳当然可以,我没有怨言,但总得靠钱生活吧?!住房、女儿将来上大学、就业,哪一样不需要钱?钱呢?哪儿呢?靠你行吗?靠你那点工资行吗?物质是精神的基础,否则你拿什么向我抒情?你以为!”陈玲玲刻薄地说。
“我的工资怎么就不行了?谁规定的出人头地叱咤风云花团锦簇前呼后拥才叫幸福?平和温馨的生活就不叫幸福?”刘明宇难堪地沉默了一会,激动地挥着手:“看看有多少连工资都没有的下岗工,我比他们日子好过太多了。你不要这山巴着那山高。对名利这东西,我总觉得别过于追求,当然轮到了也不能随便就扔。再说了,你以为是水就有鱼,随便捞一网就能捞上来人民币?这纯粹是一种错觉。什么叫成功?成功的教条总是成功者在成功之后的自鸣得意,难道不成功的人们没有努力?除了那个成功者,所有没有成功的人全是二流子吗?是否奥运冠军要比淘汰下去的人多?”
“正是你这种阿Q精神所以才不会成功。要都是你这样满足于现状,社会就别进步了。”陈玲玲冷笑,说罢扬长而去。
理屈词穷的刘明宇被戳到软肋,哑了,再一次被妻子征服的同时,懂得了什么叫息事宁人,更懂得钱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但是他很快就后悔了。一个月之后,刘明宇无法确定,他与陈玲玲的感情破裂,是不是因为那一次放她走。而在此之前,他曾经做了一个梦,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梦一直纠缠了他好多年。
在刘明宇的梦里,他被置于一个空旷的大厦里,那个大厦有着无数的房间,到处都是门。迷惘中,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来,刘明宇明知道这是一个梦,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像潮水一样无休无止,一波又一波,渗进皮肤里,几乎彻骨。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嵌着的镜子里都有他的影子,他们是独立的,不受他的支配。他们没有语言,也不看他,好像与他无关。周围非常安静,那份死寂让刘明宇心悸。他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接着,眼前一条隧道,它像带子一样会飘动,并没有人推他,他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向前走。这条通道像极了电脑屏保中的那个迷宫,赭砖围墙、实木地板,不停转折、变化无常。刘明宇不停地走,却又不停地出现错综复杂的路口,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叫人眼花缭乱。迷宫内最初静谧无声,安静得似乎能听到细菌在成批地繁殖,过后便清晰地传来有人做爱的呻吟声。刘明宇心神恍惚地走着,怎么也找不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在某个路口,陈玲玲像幽灵般出现,刘明宇上去跟她说话,她并不理我,默然走开。刘明宇急忙去追,刚跑了两步便仰面跌倒,后背被一个异物硌得生疼,伸手一摸,居然是一块硕大的银子。正兴奋时,那块银子化为一堆蜘蛛,四处乱窜。刘明宇吓得连忙甩手,手脚忙乱地扑打全身……在另一处路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绿漆木门,与暗红色的砖墙配在一块,有点像阴曹地府。推门而入,里面门窗紧闭、鸦雀无声、烟雾缭绕、气氛异常。一块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前,端坐着数以百计的各式男女,像是在召开什么会议,人群里端坐着陈玲玲。这群人服式各异,坐姿各态,而脸形却千篇一律、十分雷同。天花板上呆着的一盏灯火散发出依稀的令人烦躁不安的微光,微光衬以黑暗,把这里装饰得犹如坟墓一般。众人幽灵般沉浸在阴郁的氛围中团聚,见刘明宇进来,纷纷扭脸看他,所有目光刀子般一齐聚集在他身上,毫不客气地上下搜索,叫他直冒冷汗。他尴尬地矗立了一会儿,突显孤立,窘得手脚无处置放,只好狼狈走开。他走至一个转角处,一个让人看不清脸部的女孩走过来,对他说,我们做爱吧。刘明宇凝视了她半天,便觉浑身虚脱,魂飞魄散。
醒来后的刘明宇在床上愣了半天,心里很不是滋味,面前清晰地浮现出他和陈玲玲结婚那天的情景,陈玲玲依偎在他怀里微笑着,在鲜花与相机的闪光灯中,那个笑真的很美,以至于让他铭心刻骨至死不忘。他爬了起来,翻出了影集,看着他们共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品味着回味着。翻到那张“依靠”的题照时,刘明宇似乎听到了陈玲玲当年的歌声:明明认认真真的去爱/就是得不到/我知道也不是自己找/爱走了谁也阻止不了/该是你得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放掉/至少你还有我/一个真正不变的朋友/只要你需要我告诉我/我愿意永远陪你度过/我让你依靠……突然,一张纸页从影集中飘落出来,没有落款,但他看出那是陈玲玲的笔迹:
我可能错过很多的风景……但我还是感动于这样静静的依靠
刘明宇苦笑了,感动是有条件的,只有错过才可以感动。可是现在,她与他彼此间还有当年的那种依靠吗?
重新上岗的陈玲玲有了精神寄托之后,情绪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如枯木般长出了一层大白蘑菇,粉黛淡妆,满面含春,整天还哼着歌,爱进美容店,爱买新式服装,俨然一副小富婆派头。就连张慧成都觉得不在对劲:“你觉得陈玲玲变了没有?”
这天陈玲玲刚从外地回来,刘明宇正想上去亲热亲热,电话就响了。电话是刘明宇接的,听筒里的男中音字正腔圆,优雅得甜腻:“你好!请问陈玲玲在吗?”音质音调简直就是公猫叫春。把个刘明宇烦的,心想:你他妈谁啊?敢用这种腔调找我老婆?他忍了忍,又忍了忍,转念一想,好歹咱也是个干部,再怎么着,面儿上得大方,二话没说就把电话递给陈玲玲:“找你的。”
陈玲玲急忙接过话筒“喂”了一声,语调安详,但是即刻,神态大变:意外,惊喜,兴奋。也顾不上刘明宇的情绪,大把地攥紧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同时声音提高了八度:“胡总啊?!是啊,我刚到家……是嘛!……真的呀!啊?……呵呵呵……太好了!……”娇脆如同少女。
刘明宇冷眼旁观。陈玲玲笑吟吟的看着刘明宇,让刘明宇搞不清楚她是在对对方笑还是在笑给他看。
打完电话,陈玲玲对刘明宇的情绪像是有所察觉,搁下电话就搂着刘明宇:“怎么了?我回来你不高兴?”
“我哪敢不高兴?”刘明宇说完拿掉陈玲玲的胳膊,埋头看他的《公务员考录复习资料》,把陈玲玲冷落在旁边。
“德行!”陈玲玲哼了一声,抱着女儿上街了。
晚上,陈玲玲兴致勃勃地参加了一个性质可疑的宴会,这个宴会引起了刘明宇的足够警惕与不安。该不该去盯妻子的梢,他选择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损君子的形象,也并不影响君子的大度。再说了,事关婚姻存亡,该警惕时就应该警惕。所以,刘明宇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他的小人。
刘明宇的直觉很准。陈玲玲挽着“胡总”步出饭店,远远的,她看到了刘明宇,吃了一惊,四目相对,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丈夫不是在家看足球吗?怎么会跑到这来?
“刘明宇。”她边小跑着追了上来,“刘明宇,你听我说!”
刘明宇脚步很快地走着,一言不发。
她追上刘明宇,一下子堵在了丈夫的面前:“来了怎么不进去啊?跟大家认识认识。”
“你个婊子养的!”刘明宇愤怒地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回家后,刘明宇躺到床上,什么也不去想,只想把脑子清空。不料事与愿违,往事历数袭来,他在僵挺的意识中辗转反侧。
“你怀疑我?”刘明宇前脚到家,陈玲玲后脚进门。
刘明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妻子。她很沉静,甚至有些闲散。她变了很多,变得突然之间让刘明宇感到非常陌生。
“说啊!我怎么了?”
“你他妈的还有脸回来!?”陈玲玲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刘明宇终于忍无可忍,冲她吼了起来。
“你他妈的,你骂谁?”
“骂的就是你,怎么着?”
“到底谁不要脸?”陈玲玲从沙发上站起来,气势汹汹地站在丈夫的面前,“到底谁不要脸?你说清楚!”
妻子的凶狠样子是刘明宇这辈子最不愿看的表情。刘明宇扭脸看了看父母房间的动静,怕深夜吵醒父母和孩子,只得息事宁人:“好好,算我不要脸总可以了吧?懒得搭理你!”
“哦?!我就懒得理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再给我横我揍你!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想打人吗?!”陈玲玲丰满的胸脯往前一挺,仰起下巴,一副要把脸伸过来让刘明宇扇的大义凛然状:“你打我试试!好啊你刘明宇,现在你了不起了,可以打老婆了,当初你像个哈巴狗一样缠着我不放!你的家?这个家也有我一份!”
“只有泼妇才说这种话。”刘明宇压低声音,把她往卧室里推。
“你不要想要打我吗?刘明宇,今儿你打不死我你不是你妈养的!”
“明宇,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你和玲儿吵什么吵?”母亲拉亮她卧室里的灯,呵斥道。
“你们别吵了,让我多活两年好不好?”父亲也起来了,披着衣服站在客厅里,气愤地说:“你们都二十多的人了,天天打打闹闹的没一次让人省心过,让做父母的为你们操心操到什么时候?这深更半夜的还在吵架,让邻居们听到丢人不丢人?”
“他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陈玲玲嘟囔着,抱着肩膀,翻了刘明宇一眼,迅速把脸扛到一边,以示她的不屑。
“你们吵够没有?”父亲冲刘明宇吼,“要吵出去吵!要实在过不下去,那就离婚算了,别一天到晚的气我们。”
“你当然不怕丢人。离完马上给我滚出去,离完你就可以称心如意、名正言顺地找你的姘夫去了。”
“滚?我告诉你刘明宇,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想赶我出去,休想!我就是不搬出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我也告诉你陈玲玲,离婚可以,但你别指望我在房子上让步,这房子的所有权是我爸的,你要打房子的主意,我死也不会同意。”
“那你去死好了,谁又没拦你。”
“怎么说的话呢你?骂谁?”刘明宇急了,握紧拳头:“你现在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陈玲玲无所畏惧地冲刘明宇的拳头迎了上去,两张脸贴得很近,对峙着。过了一会儿,刘明宇的怒火消失了,化作了悲哀。对待泼妇的真理就是无理可讲,刘明宇垂下眼睛,转身抱起被子和衣服,决定住书房。
半夜,刘明宇被弄醒。迷迷糊糊的,他发现一个人伏在他身上,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
“明宇,你还爱我吗?”那人小声说道。
“你干吗啊这是?”刘明宇认出了妻子。
“我想知道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刘明宇彻底醒了过来,试图推开趴在他身上的陈玲玲,“请你再别闹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不行,你必须回答我……”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刘明宇压抑住怒火,低声喝道。
“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陈玲玲哭诉道。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任何一个丈夫都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另外一个男人这么亲热。”刘明宇坐了起来。
“胡总是我的顶头上司,人家跑过这里,特意来看看我,你说我能不陪吗?明宇,咱们多年的夫妻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她说。
“你别跟我胡总胡总的,胡延华是他妈什么人我最清楚,你是什么人你最清楚。”
“刘明宇,请你不要污辱我的人格。我是挎了胡延华的胳膊,但那是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刘明宇愤愤地把脸扭向一旁。
“明宇,我容易吗?我一个人跑几百里之外工作,生活没有人体贴,生病没有人照顾,我图的什么?不还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吗?”说到痛心处,陈玲玲极力压抑着哭,靠在丈夫身上的肩头因此而剧烈抖动着,“我根本没有二心,你不要成天疑神疑鬼的,既分散精力又伤害感情。”
陈玲玲一哭把刘明宇哭软了,他紧紧扶住妻子单薄的双肩,身同感受着妻子的伤痛、孤苦、柔弱和无奈,不禁泪流满面。他开始痛恨自己,把一切归罪于自己。是啊,一个大男人,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汉,没有本事挣钱养活老婆孩子,还处处对老婆设防、不放心,还叫男人吗?
“明宇,我们的婚姻来之不易,我们都应该好好珍惜。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海枯石烂,我们的爱情也是最纯洁的。”
刘明宇哽咽了,紧紧抱着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时,将不快乐的从前一股脑尘封起来,像一副几十年前的老照片,被搁在了往事里。
很久没有碰妻子了,小别之后的重逢让刘明宇突然产生了欲望,一番温存亲热之后,却发现下边始终不能随心所欲。刘明宇不死心,索性把妻子剥个精光,然后趴上去重试,结果越努力越紧张,越紧张越不行,最终还是无法勃起。
“你是不是性冷淡啊?”陈玲玲诧异地问。
“对不起玲玲,我……可能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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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经过与妻子的沟通,刘明宇的心情逐渐稳定下来,不再怀疑陈玲玲,把心放在复习上。
像一只地下的蝉,刘明宇躲在一间狭小的书房里,与世隔绝,作茧自缚,终日与书为伍。这些日子正值国家公务员考录前夕,他在做最后的冲刺。时隔多年,他仍然无法忘记当时的惨不忍睹:发如棕丝、面色枯萎、胡子如荒草,边不停的读边奋笔疾书。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吞云吐雾给他混乱的脑子提神,窗户从左边将太阳惨白的光线照进来,小屋里缭绕着熏人的烟雾。写字台顶着墙,靠墙像书架一样排满了复习资料,资料内容是枯燥的法律条文和难以理解的市场经济以及永远让人恐惧的专业知识。他趴在纸堆与书堆里,像是穿山甲在掘进一个新的山洞,一直不停的向前掘,把整个身体连同尾巴都放进去,直到掘出大山,在山的那一面钻出来重见新的天地。
几个月下来,刘明宇就变得又黑又瘦,以至在大街上与张慧成相遇,对方竟然愣了一下。
“关集中营了?”张慧成笑问。
“差不多,就这感觉。”刘明宇笑着点头。
“差不多是差多少?”
“就是一样。”
“刘明宇,你脸上有灾气”
“在哪儿?”
“眉宇之间,看不见的地方。”
“灾祸什么时候降临?”
“哈哈哈……”张慧成笑了,“我逗你玩呢,你当真了?刘明宇,知道什么叫围城吗?”
“你指什么?钱钟书?”
“在国外,城市的中心是广场和议会;在中国,城市的中心则是城墙和城门。中国人喜欢把城市围起来,只能通过城门进进出出,城市把他们像动物一样的圈养了。这种城,尽管安全,但没有自由,它也可能是一个乐园,也可能是一座地狱。城门戒备森严,每进出一次都要脱层皮。‘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婚姻也罢,事业也罢,整个生活都似在一个围城之中,人永远逃不出这围城所给予的束缚和磨砺。”
刘明宇同意地点点头。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张慧成的儿子刚好放学,出了校门就扑进了爸爸怀里。
“平常不是他妈妈来接吗?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刘明宇问。
“离了。”张慧成说,“怎么,你还不知道?”
刘明宇愣住了,站在学校门口静静地看着张慧成,心里头除却吃惊,还有迷惑:“现在离婚是时髦吗?”
“我不想赶这时髦,只是迫不得已。”张慧成叹了口气,“离了也好,我的城里充斥着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没有一天不让我感到压抑。”
面对着这样的透彻,刘明宇不寒而栗,什么话也说不出,张慧成也不再说。剩下的路,二人是在沉默中走过来的。幸而身边有着个跑跳嬉闹的孩子,方使这沉默不那么明显,不那么复杂,不那么让人着急。
“爸,量多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水分还能锁定?”张慧成的儿子抬头问。
张慧成和刘明宇同时一愣,面面相觑,憋不住笑了起来。
“跟你没关系。”张慧成呵斥儿子,继而又对说明宇说,“你说现在这广告天天弄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孩子也是,好东西不学偏学让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呵呵。”刘明宇笑,“比我们小时候强多了,咱小时候比他淘。”
“离婚的时候孩子才五岁。”张慧成叹了口气,“我无法挽留她,协议离了婚,因为我穷。你知道吗?公司破产之后,我连抽烟的钱都没有。别人常说‘屋漏偏遭连夜雨’,我他妈是痛切的体会到了。下岗前,我父亲已经得了肺癌,看病、吃药、治疗不但已经花光了全部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没想到救不了老父,老妈也一病不起。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老婆受不了这苦,终于对这个家、对生活失望了,她放弃这个家庭和孩子,提出了分手,另嫁夫婿。签字的那个晚上,大雨在下着,就像电影里的那样。我哭了,多少年来我从来没哭,我被我的哭声吓了一跳,那哭声,怎么形容呢,像条老狼的痛嚎,低低的,撕心裂肺的!
“你知道吗?男人的哭几乎是惊天动地的,从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血。我第一次觉得身为一个男人的艰辛和对这个世界的无奈,深深体会到一分钱难死英雄汉的真理。咱不就是穷吗?咱留不住老婆。
“从那时起,为了还这债,为了男人的自尊,在当时焦头烂额的境地,我寻找一切能赚钱的机会:我要赚钱!我去打工,我一个堂堂的本科生,去看门口,去刷盘子,甚至去澡堂子里给人家搓背……什么都可以忍,只要给我钱,钱就是我大爷,我当时就狠狠地发了誓:我没有能力留住女人,但我必须有钱!
“现在好了,我既有了钱,也有了自由,更不缺女人。男人的情和性是可以分离的,我爱跟谁好跟谁好,爹娘老子妇联会公安局谁也管不着,爽!你说这女人就是不可思议,讨厌第三者插足,却又喜欢扮演第三者的角色。进了围城也别想高枕无忧,天天互相小心互相提防,女人不仅要嫁得好,还得想办法守得稳;男人不仅要有能力,还得靠山雨欲来之前的绸缪靠挖空心思来防止红杏出墙。真他妈累呀!”
“她回来看孩子吗?”刘明宇问。
“狗屁!现在我明白了,女人一旦变了心比男人还要义断情绝。”
“是,女人一旦失望好像就点不顾一切。”
“你也要注意。”张慧说,“听说过七年之痒吗?”
“我?”刘明宇故作轻松地笑,“我不可能离婚,天下所有人离我也不会离。”
“呵呵,”张慧成笑,“无论一个人多么的善良、隐忍、无私、忠诚,都会有一个底线,一旦你无法满足他的底线或者说到了他所能承受的付出底线时,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叛。你的妻子也不例外。”
“这个底线是什么?”
“这个底线叫情感承受线,其实就是俗话所说的满足感。它在每个人眼里会有所不同,就是同一个人,它在每段时期也不同。”
刘明宇一头雾水。
“明宇,知道黄浩为什么喜欢处女吗?”张慧成说,“其实他不是喜欢处女膜,他喜欢的是一种处女情怀,一种初恋情怀。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当他或者她经历了太多的男人或者女人之后,很难再付出真感情。”
“这我知道,这叫麻木和绝望。当一个人在感情上心灰意冷之后,多数都会学会沉沦与世故,巧妙地周旋、游戏于感情之间。”
“所以在你老婆麻木和绝望之前,你应该更多的关怀她,体贴她,比如说情人节买束鲜花,结婚纪念日买件衣服。”
“你是说女人得天天哄着天天逗着?那也太累了吧?”刘明宇说,“你快成专家了,你怎么什么都懂?有你不懂的没?”
“这叫久病成医。”张慧成笑道。
听着张慧成的理论,刘明宇沉吟了。几个月来,为了应付紧张的考试,他和妻子之间的一切都在淡泊地沉下去,他忽略了妻子,深感自己对不起爱人。我到底错在哪里?刘明宇第一个反应就是先自纠自查。但是查了半天也没查出来个所以然。他觉得感情不是在这儿才突然断裂的,裂痕早已渐渐集聚,至于什么时候有的裂痕,他说不上来。
告别张慧成,刘明宇向超市走去。超市在他踏进去第一脚时就开始向他展示它的诱惑力,这种诱惑使刘明宇像患有梦游症般犹豫不决、眼花缭乱。在甬道中游荡穿梭,看两侧琳琅的商品堆积如山,不能不让人内心中有种冲动,恨不得把整个超级市场全部搬回家好好受用,或者一头扎进食品堆里痛快大吃大喝一番,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每件商品上面都贴有价格标签,没有一件商品声明是不要钱的,也没有一件商品贵重得要命,却标着低廉的价格。这让刘明宇非常生气,恨口袋里钱少。跟随着人群往来流动,看到别人不断地挑选商品放到推车篮里,他冒着尴尬的冷汗,恨得咬牙切齿,感觉自己鬼鬼祟祟有着什么不良企图。摸了摸口袋里的几百块钱,它们还在,没有插翅而飞的迹象,让刘明宇多少有点踏实。
在超市二楼,刘明宇看到了一套漂亮的女装,样式和料子的质地都相当不错,穿在妻子身上一定很好。他拎起衣服看到价格,超出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刘明宇不禁辛酸,眼看快三十了,居然混得为买一件衣服而犹豫不决。
刚进家,刘明宇便听到卫生间里哗哗哗地洗澡声,他知道是陈玲玲回来了。果然,门推开了,陈玲玲撩起遮住额头中间的头发出来了。
刘明宇递给她干毛巾,问陈玲玲:“洗澡冷吗?”
陈玲玲冲进卧室,从柜子里扒出来一件棉衣穿身上,冻得哆哆嗦嗦:“挺冷的。”
刘明宇说:“看把你冻的,这么半天还没缓过来。”
陈玲玲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白里透着红,有着诱人的润泽,头发被撩起后,耳轮尤其秀丽动人。“咱卫生间条件太差了,连个暖气都没有,我们公司那卫生间豪华极了,泡在池子里还能享受太阳浴。”
刘明宇:“没办法,这山比着那山高,人比人气死人,更何况你拿人跟单位比。”
陈玲玲问:“什么意思?”
刘明宇道:“没什么意思。”
陈玲玲掠了一下耳旁的头发,好像故意要让刘明宇难堪:“没意思的话你说它干吗?”
刘明宇笑笑,知道这个话题就此可以结束了:“我今天给你买了件衣服。”说着,他把衣服从袋子里掏了出来,笑吟吟地期待陈玲玲好露出惊喜的表情。
“杂牌的吧?”谁知道陈玲玲粗略地看了一眼就放下了,转身向厨房走去。把个刘明宇尴尬得站在原地不动:悲哀,酸楚,百味杂陈,半天没还过魂来。
厨房隐约传来洗菜的声音,之后是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接着便听到点燃煤气炉的声音,最后是菜下油锅时爆响的哗哗声,很快,炒菜的香味透过虚掩的房门钻了进来。刘明宇停下笔,合上《公务员考录公共科目复习资料》,扭头看了看房门,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过去帮帮忙好,于是他来到厨房,想帮陈玲玲做饭。陈玲玲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毫无表现,让刘明宇觉得自己是个三条腿的板凳——搁哪儿都碍事。正在炒的是肉丝芹菜,案板上还有一堆青椒丝,碗里已经打了几个鸡蛋,没一会儿,芹菜肉丝起锅了,盛在一个大盘里。陈玲玲递给刘明宇:“端过去。”刘明宇很乐意地接了过来,把它端到了客厅。他回到厨房,陈玲玲已经在铁锅里又倒上了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几个鸡蛋。油热了,鸡蛋倒入锅中,一阵“嗞嗞”的响声中,蛋香飘满了厨房,陈玲玲将鸡蛋摊开铲碎,将青椒下锅一阵翻炒,下盐放味精,然后盛到盘子里递给刘明宇,然后又拿起铁锅到水龙头接了小半锅水,炖到火上,将一个西红柿切成碎片下到汤里。等刘明宇再回到厨房时,西红柿鸡蛋汤已经开锅了,陈玲玲将切碎的葱花用刀撮起来下到汤里,加上盐和味精,将汤盛到一个大碗里,又随手将两个煤气灶都关掉,关上煤气总门,端着饭锅与刘明宇一起走出厨房。
芹菜肉丝、炒黄豆芽、青椒炒鸡蛋、凉拌胡萝卜丝,几种颜色赏心悦目,色、香、味在刘明宇心里转了起来,小小的心满意足转瞬间代替了刚才的尴尬和沮丧,他一边吃一边赞叹陈玲玲的心灵手巧。陈玲玲却像一个做惯了饭又多少有些麻木不仁的主妇一样说道:“家里要什么没什么,我根本就没发挥出水平。”
刘新志和老伴互相看了看,继续一言不发地吃着饭。
刘明宇笑了,说:“这叫勉为其难嘛,以后一定创造条件,让你超水平发挥。”
陈玲玲一边凑合着吃饭,一边应酬出一个笑容,说道:“就你那点工资,凑合还差不多。”
刘明宇不想往工资上说,继续把话题岔开:“你做的饭真是比我做的饭强多了,是吧妈?”说完看了看母亲。
陈玲玲挑挑拣拣地吃,说道:“你这个人挺能凑合的。”
刘明宇含了一嘴的饭:“事业求上进,生活不求上进。”他觉得这句话太寡淡,又笑着说道:“这是我第二次吃你做的饭了,能吃上你做的饭,这辈子也就不冤了。”
陈玲玲扑哧一声笑了,瞟了刘明宇一眼,说道:“我总要给你做几顿饭,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明宇说:“表达阁下对我的关心呗。”
陈玲玲说:“不对。”
刘明宇又说:“表现阁下的仁慈呗。”
陈玲玲舀了一勺汤喂到嘴里,说道:“说得都不对。”
刘明宇问:“那是为什么?”陈玲玲迟疑了几秒钟,说道:“这是我应尽的一点义务。”
刘明宇说:“这话说得挺幽默。”
陈玲玲却很平淡地说道:“我确实有一种义务感。”她一边嚼着嘴里的芹菜,一边目光朦胧地想着心事。
在这种时候,刘明宇就有了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搅碎了一个挺温馨的气氛。就像生怕惊醒憨睡的婴儿一样,他和陈玲玲的关系正处在一种很难说清的模糊状态中,这种状态虽然令他不快,但他宁愿维持也不愿意破坏。
饭吃完了,陈玲玲利利索索地将碗筷收拾到一起。刘明宇献殷勤道:“我去洗吧。”
陈玲玲说:“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一下就洗出来。”她将碗筷放到空饭锅里,端着去厨房了。锅碗瓢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陈玲玲伸着一双水淋淋的手撩开门帘进来,她用胳膊肘将门关上,拿起门后的毛巾将手擦干,向后抖了抖头发,问道:“家里还有抹脸油吗?”刘明宇指了一下小书架,说:“还是你上次带来的。”陈玲玲打开油盒,挑了一点油脂在手上搓开,抹了抹手,在床边坐下,对正在看书的刘明宇说:“你不休息会儿吗?”
“不休息了,离考试还有几天,我得抓紧时间再背几道题。”刘明宇趴到写字台上看书,陈玲玲一声不响地在旁边看电视,女儿在床上玩着玩具,卧室显得十分温馨美满,这种温馨好久不曾有了,让刘明宇一时有些如醉如痴的感觉。他合*,拍陈玲玲的马屁:“玲玲,你真是令人赞叹不绝。”
陈玲玲目光朦胧地说道:“有什么可赞叹的?”
刘明宇说:“你做饭,让我看到了你与过去不同的另一面。”
陈玲玲有些倦怠地问道:“我过去是哪一面?另一面又是哪一面?”
刘明宇说:“过去你只让我感到你的消极,是一个会打麻将的贵族太太,现在是贤惠的一面,是个能下厨房的主妇。”
陈玲玲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还贵族,跟着你这辈子看人家贵族还差不多。”
刘明宇盯着陈玲玲看了好一会儿,从妻子两次重复的“贵族”一词中隐隐约约觉到了一种不安的气氛,它说不清道不明,却很浓重地笼罩在卧室里。
随后,他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与感慨中。
“妞妞,该睡觉了。”陈玲玲打了个呵欠,眼泪汪汪地对女儿说。
“我不睡觉,我要再玩一会儿。”妞妞正在玩积木,精神充足。
“不行,必须马上睡觉。”陈玲玲火了。
“再让她玩一会吧。”刘明宇劝。从上次闹的不愉快之后,刘明宇发现妻子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而且脾气日益暴躁。陈玲玲过去虽然天天打麻将,但对孩子还是比较母性的,从来都是细声慢语;现在不同了,态度简单粗暴,孩子不听话,她不是生拉就是硬扯,动不动就给孩子一巴掌。
“不睡觉就不睡觉。”妞妞没有注意到妈妈的脸色。
盛怒的陈玲玲不想失去母亲高高在上的威严却失去了理智,劈头盖脸一把夺过妞妞手里的玩具,使劲甩到一边,大声说道:“睡,觉!”
小女孩给吓着了,哇的一声委屈地哭了起来。
“哭!?”陈玲玲照女儿头上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让刘明宇对陈玲玲仅存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刘明宇扔下书迅速地站了起来,一把拉住陈玲玲的手:“你怎么能打孩子的头?!”
陈玲玲没有防备,被刘明宇一拉,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脑袋磕在柜角上,血顿时涌了出来……
刘明宇慌了。
送陈玲玲到急诊室之后,刘明宇默默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捧着脑袋久久不动,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我姐呢?”陈玲玲的弟弟陈俊峰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在里面缝针……”刘明宇不安地站了起来。
陈俊峰扭脸看了一眼急诊室的门,一把抓住刘明宇的衣领,“你他妈的为什么打我姐?”
“俊峰,你听我说。”
“说!”陈俊峰握紧拳头等刘明宇。
拳头下的刘明宇无话可说。
“我姐是你打的?”陈俊峰一拳挥了过去,刘明宇鼻子里的血轻快地淌了出来。
“陈俊峰!你、你、你不要冲动!”刘明宇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抓着内弟的胳膊。
“打我姐的时候你怎么冲动的?嗯?!”陈俊峰说完,第二拳又打了过来。
刘明宇摸了摸脸,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第三拳打过来之后,刘明宇仍然没有还手,他早过了像陈俊峰那样血气方刚的年龄,他的年龄只属于忍耐,他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护着头,觉得这个世界要疯狂了。他觉得这事情很荒诞,陈俊峰,一个刚从部队复员回家的无业游民,带着无缘无故的仇恨就这么把姐夫的鼻子打破,刘明宇觉得内弟脸上的仇恨滑稽而愚蠢。
第二天上午,刘明宇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刺疼了他的眼睛。他把枕头对折一下塞在后背靠在床头上,依稀想起夜里做了许多噩梦,只是一个也没有记住。刘明宇总是这样,每夜都做许多梦,一俟醒来就都忘了。起床照镜子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着,鼻孔下面凝满了血,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显得紊乱不堪。于是他找来自己那只剃须刀,很认真地开始处理它们。剃须刀早就不锋利了,使得刘明宇的下巴在这只剃刀的“犁”过之后,看上去像只没有摆弄干净的猪头。
在街上吃完早饭,刘明宇在路人的惊诧和窃笑中来到律师事务所。
“离是可以离,但你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律师听完刘明宇的叙述,深表同情,“如果对方不同意,很难。除非你能找到对方的过错。”
“我找不到。”刘明宇摇了摇头。
“那就只能靠拖、靠磨了,直到磨得双方都筋疲力尽,拖得没有一点脾气。”看着穷途末路般的刘明宇,律师无可奈何地说。
刘明宇打了个冷战,垂首不语。他有一种无底的坠落感,就像当年救陈玲玲时在水里那样,身体在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像是离得很远。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外面的阳光灿烂着,照得刘明宇满眼金星,脸上热烘烘的。街上涌动着上班的人流,汽车、自行车、行色匆匆的男人或者女人。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一群鸽子在碧空如洗的天上盘旋着,响起优美的哨音。孩子们都放学了,排成队,井然有序地过马路,他们冲刘明宇打招呼:“叔叔好。”刘明宇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
看着孩子们渐渐远去,刘明宇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他扇了自己一耳光:我他妈的怎么会有离婚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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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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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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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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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录取国家公务员的考试终于结束,刘明宇再也不用每天伏案苦读了。两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轻松。想想复习的全过程确实不堪忍睹:每天要学习十多个小时,背法律条文背得呕吐,天天需要服用儿童吃的“生命一号”、老年人吃的“哈伯因”、成年人吃的“敖东安神补脑液”、神经衰弱病人吃的“盐酸弗桂嗪”来维持大脑的正常运转,就连“西洋参”他都吃了好几盒。现在什么都不用吃了,他为自己回到正常人群中兴奋不已。去医院的路上,他又回忆了一下考试,考试的过程也让他不寒而栗:考试前他不敢吃东西,不敢喝水,生怕考试中解手。考场就像战场,又像枪毙人,头天就将整个校园里的所有人清个干干净净,划了好几道警戒线。考试那天一大早就拉来一车武警、公安以及市人事局的人,每个考场都分三个,不停的转来转去,整个考试中被揪出来的作弊者就有好几十个。卷子终于发下来了,他的脑袋却一片空白,跟上厕所拉屎没擦干净似的,心里不利索。他觉得自己在不停的出汗,手心里和钢笔杆上都是汗,衬衣都湿透了。整个前三十分钟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发呆,以为自己跑过来就是为了坐下来发呆。当三十分钟的哨声吹响之后他才猛然惊醒,终于知道自己来是干吗的了。于是他急忙控制住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维,开始审题。题对他来说并不难,没有一道题他不会。刘明宇进入了状态,两年来学到的东西全部由笔尖倾泻下来,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道题简直就是一气呵成。他不敢动,不敢扭脸,只知道不停地写写写。写似乎是他发泄的唯一方式,多年来积郁于胸的所有苦恼在笔下一扫而光。这题出得太容易了!从考场出来,别人都在抱怨题太难,唯他沉默不语,他对考卷失望,他觉得出题人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孤诣,有种腹中的才华无处施展的失落。另一个失望是他认为考试过程过于简单,不过是把几张卷子写满就结束了,他觉得考试应该跟往五楼扛几罐液化气差不多。
但他没想到,正是这几张简单的卷子,已经决定了他的一生:从一个普通的聘任制干部一跃成为了国家公务员,公务员身份、三定、任职,来了一个漂亮的三级跳,完全不用再考虑职业的问题了。
现在,刘明宇轻松了。但还有一件事他始终惦记着,那就是他的阳痿。
“阳痿分两种:功能性障碍和器质性障碍。器质性的比较麻烦,器质,你应该很懂,就像某个物体,发生质的转变,所以不易恢复。但你放心,你的不是那种,你是功能性的,功能性也是阶段性的,偶尔会出现症状,过一段时间就好。你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不必大惊失色,慢慢树立自己的信心,配合治疗,最终会好的。”——医生说。
“是什么引起的?”刘明宇不安地问。
“多种原因。比如夫妻感情不合,工作压力过重,甚至抽烟和酗酒也能引起阳痿。据统计显示,国内外约有百分之十的男人有这种难言之隐,这意味着,十对夫妻当中至少有一对不能满意性生活。而且这个比例还正在上升。”
“需要注意什么?”刘明宇又问。
“药物不是唯一的,主要还是心理调节。需要注意的是:阳痿一般会与不良心理形成恶性循环且逐渐加重。”
“不良心理?”刘明宇迷惑不解。
“是。”医生点点头,“功能性障碍中,其中有种是选择性障碍。比如说,在妻子身上不行,换个女人就行了。”
刘明宇点点头,拿起病历单向外走去。走出医院门口,十字路发生了一场车祸,围观者人山人海。刘明宇忙挤过去问人死了没有。
“死了,是一个老太太。”围观者说。
老太太?刘明宇后背一陈发凉,忙往家里打电话,听到母亲的声音后,他缓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自从阳痿之后,刘明宇发现他居住的这个地方一夜之间发生了许多变化,认识他的人都鬼鬼祟祟的,好像都知道了他的隐私。他开始自卑,话也明显少了许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甚至觉得,他和陈玲玲之间感情的变化完全都是他本人造成的。
自此,刘明宇其人像他的器官一样,焉了。
很快到了二〇〇一年的初春,阳痿患者刘明宇对陈玲玲不再横加干涉,采取完全放任自流的办法,因为他对妻子在表达自己的气愤时,明显缺乏应有的理直气壮,加之恐惹父母生气,索性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有一天,他才猛然发现,他的婚姻在悄悄地死亡。
“她在外面野你还管不管?多长时间没回家了?嗯?打过完春节就没回来过吧?”刘新志说。
“她没在外面野,只是在外地工作。”刘明宇小声说。
“工作?工作个屁!”刘新志火了,“工作?!工资呢?你见过她的工资吗?绯闻都满城风雨了,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听完父亲的话,刘明宇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子开始惊惶失措了。是的,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人说他刘明宇的妻子跟一个人同居了。
“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你老实告诉我。”父亲说。
“爸,您多虑了。我们的感情……”
“你们的感情很不正常!”刘新志打断他,看了一眼唉声叹气的老伴,“她也不正常,你也不正常,我们是过来人,你骗不过我们。”
昏暗的灯光下,刘明宇低垂着脑袋,脸色倏地变得苍白,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不听话啊。”母亲长叹一口气,走过去抱着儿子,替儿子擦去泪水,“当初叫你不要娶她,你就是不听。”
“那我怎么办?离?”刘明宇哽咽道。
“离不离我不管,但你必须马上把她给我找回来!挣个金山我不稀罕,刘家祖宗八代没这号的女人!”父亲铁青着脸。
第二天,刘明宇去了郑州。郑州是个喧闹的城市,刘明宇到的那一天正阴雨连绵,整个城市浸泡在霏霏淫雨之内,清早的寒意浸透了他的衣衫。从出租车上下来,陌生的街道,黑色滴水的天空,让刘明宇觉得自己非常茫然。这个城市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容纳了他飘忽空荡的心神,在这里,除了陈玲玲,无人相识,他也不愿与任何人有什么瓜葛。
天很快就亮了,看大门的那位老大爷还不错,得知他从外地来找妻子,很热情地带刘明宇去找陈玲玲。在一栋宿舍楼里,老大爷敲了很久的门,可是,里面没有反应。
“奇怪啊。”那位老大爷说,“我明明看见她打完饭就往这边来了。”
刘明宇又敲了几下,屋里好像有动静,好像有走动的声音,可是,门仍然紧紧关闭着。刘明宇站在门外等了半天,只好对老大爷抱歉地笑笑,然后往回走,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转身下了楼,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陈玲玲打,但电话还是一直没人接。
是不是睡得太死了?可当时屋里分明有动静。在街上转了一圈之后,刘明宇有种不祥的预感,马上又赶回那家公司。刚到门口,他吃惊地发现陈玲玲的门洞开着。
陈玲玲的房间不大,一室一厅,有些凌乱。刘明宇想帮她整理一下,刚拿起扫帚陈玲玲从外面回来了,定定地看着他,连声埋怨:“不是说好提前打电话的吗?我也好去接你。”说完,她走过来抱住了刘明宇,把脸埋在丈夫的胸前:“我好想你……”
一下子,刘明宇的怨气全消,深深地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妻子:“我只顾复习和考试,没来看你……”
陈玲玲很高兴,在他耳边喃喃说道:“想我了吗?”
“想,会不想吗?”他说。
陈玲玲笑了起来,“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刘明宇认真地点了点头。
“妞妞还听话吧?”陈玲玲问。
“嗯。就是很想你,天天哭闹,要找妈妈。”
陈玲玲不笑了,眼里有泪花闪着。
“告诉你个好消息。”刘明宇故作神秘地说。
“什么好消息?”
“考试结束了,凭我的感觉,考得应该不错。”
“太好了。”陈玲玲擦掉泪,一脸的喜悦。
妻子的喜悦让刘明宇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妻子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对他仍然温柔体贴。如果说现在还有值得遗憾的地方,那就是他缺乏对婚姻状况的关心和关注——他总是幼稚而简单地认为,婚姻依然存在,只要他依然坚守,就一定不会有人来袭。
刘明宇在郑州呆了两天,有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但几天之后,不得不向妻子告别,因为家里打来电话,说母亲生病了。
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三月份的九点钟,像半夜的样子。
“你应该马上折回去。”接他下车的张慧成说。
“折回去?”刘明宇不解地问他。
“对。”张慧成说。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张慧说,“我在郑州亲眼见她与一个男人在街上搂着逛商店……”
“你会不会看错?”刘明宇全身发冷,几乎要站立不住。他觉得全世界都知道妻子在越轨,唯独他蒙在鼓里。
“绝对不会,我不可能几次都看错。我当时确实以为我看错了,所以我跟踪了他们很久,直到他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才确定是嫂子。”
听完张慧成的话,刘明宇犹豫不决。“是不是把人想歪了。”买完车票的一刹那,刘明宇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为妻子辩解。可是,人在有些时候是不能冷静地欺骗自己的。刘明宇知道,越是辩解,越是会不由得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他的心揪得越来越紧了。
“不是当然更好,不过也不能大意。”张慧成说。“她是你的老婆,你应该比我了解她。我也不希望你老婆是这样的人,但咱们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有你我才这样直言相告……我希望咱们是多虑了。”
仍然还是天不亮就到郑州的,仍然还是那家公司,刘明宇趁着天没亮,从墙头翻了进去。
窗子里有声音,而且是男女对话。一下子,刘明宇的心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黑黑的不着边际。他不敢再继续分析下去……他的脑子开始混乱,不知道该干什么。
会不会是她把房子借给别人住?他这样想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的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的假想——是她的声音!刹那间,一种羞辱的感觉堵在刘明宇的胸口……他一脚跺开了那扇并不结实的门,“叭”的一声,整个门框都掉了。一霎时,他看到不想看到的一幕。
时间凝固了,三双眼睛长时间地对视着……
陈玲玲扑了过来,抓住丈夫的胳膊苦苦地哀求。妻子说了什么,刘明宇一句也没听清楚。一甩手,把她摔在了地上。刘明宇足足看了那个男人两分钟,他很年轻,顶多有二十五岁。他的脸和陈玲玲一样,像纸一样苍白,慌乱地找他的衣服。
刘明宇顺手从门后抓了个衣架,劈头盖脸砸了过去。男人警惕性非常高,迅速地躲开了,衣架只砸中了他的胳膊。他扔下衣服,推开窗户从二楼上跳了下去,很快消失了。刘明宇没有追,一下子瘫在沙发上。
陈玲玲哭着扑过来求他,又要给他跪下。刘明宇扬手给了她一耳光,那一耳光打得很重,陈玲玲整个身子向后一仰倒了下去,很久才爬起来。她痛苦的样子让刘明宇想起多年之前在雪地里被她的家人扇耳光的样子,心里猛地一酸,泪水再也无法克制住了。
剩下来的时间,陈玲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一件也记不起来。或者是因为他本能地想忘了它,忘了那个早晨,那个对他来说如同地狱的早晨。
经过一阵急风暴雨之后,这个早晨显得万籁俱寂,刘明宇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妻子小声的哭泣声。此时的陈玲玲蹲在地上,很狼狈,后来有些神经错乱,不停地喃喃自语说着胡话。刘明宇坐在沙发上,无视她和自己的存在,只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往地下陷。
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在将要把门打开的时候,陈玲玲突然从身后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别走,明宇,我求求你别走,你不能走,无论如何你今天不能走,要不然我会死的。”说完,号啕大哭……
刘明宇站了一会儿,筋疲力尽地对妻子说:“我还有留下来的必要吗?”
刘明宇独自走在毛毛细雨的街上,拐进第一个看见的商店,要了一瓶白酒。
由于心情不好他很快就醉了,朦胧中,依稀记得有人曾对他大声地说话,还有人连声呵斥:“这人是哪的?怎么喝这么多?大吵大闹!”他谁也不理,倚墙睡了一个上午,终于醒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边走边吐。一个警察跑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冲着人家翻肠刮肚倾尽所有,秽物源源不断地给警察当场兑现。警察闪到一边,刚想骂他,一波未平一波再起,不给警察一点喘息之机。他吐得无所畏惧,且连绵不绝,大小便也失禁了。似乎全身的神经都失去了控制,倾巢而散。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吐,吐一阵儿歇一会,脸色还没恢复过来,第二波就又开始。整个胃都在痉挛,飞快地蠕动,把胃容物甚至肠子里的东西连同胆汁全都倾泻了出去。
当吐得不能再吐的时候,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干呕也得呕。刘明宇麻木了,他不再感觉到呕吐的痛苦,而是感觉到呕吐的痛快。唯一烦人的是凉风,一阵阵寒风让他不停地发抖,他脸色苍白地咬着嘴唇,盼望着一切尽快结束。凉风拂过,思路虽然清晰了一点,但仍不时被一阵阵晕眩打断。不知身在何处的刘明宇,压抑着恶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回家,千万别死在外头。
上了车他感到暖和了,躺在列车地板上看着无数条人腿在脑袋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他傻笑了起来,与一个白痴毫无二致。
列车到达终点的时候,他几乎是栽出来的,一下子砸在上车旅客的身上,把所有人吓个半死。刘明宇是在一片恍惚中挣扎到家门口的。拿出钥匙时,却无法将它插入门锁。他不知道该怎样向父母解释这件事,泪水泛滥成灾的同时,迅速去思考一切可能补救的措施。
刘明宇睡了几天,醒来时,陈玲玲已经回来了。他没有激动,也没有威胁,更没有揍她,只是问她怎么办。陈玲玲不敢与丈夫的目光正视,但看得出来她很镇定,回答很干脆:“你要是不想原谅我,那就离婚吧。”她的话似乎有些心安理得。
“为什么要这样做?”刘明宇的嗓子有些嘶哑。
陈玲玲像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赖皮,避重就轻、闪烁其词,支吾半天不能自圆其说。
这个曾经和恋人一起私奔的女人,现在穿着当年梅艳芳穿的那种黑皮裙,在表现凄惨的时候,反倒有点像这场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你就不能给我一个交代吗?”刘明宇盯着妻子雪白的梅氏大腿,问道。
陈玲玲坐在床角,把脸扭向墙角,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做?”刘明宇又问。
“我不想过这种空虚而无聊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它何时是个头……”她的头低了下来。
“这也是理由?”
“你只知道疯狂地工作和学习,你每天都很充实,你当然体会不到一个女人的空虚、无助和喜怒哀乐,你永远也体会不到。在你的视野中,我只有两种简单的存在方式:做母亲和妻子。可我是个人,我每天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道德也与这些有关?”刘明宇想发火。
“与精神有关。”她说。
“考虑过这我吗?考虑过这个家吗?我和家都不重要,可以不考虑,但是……为女儿考虑过吗?”说到伤心处,刘明宇努力克制着不让泪水涌出。
陈玲玲看了看墙上女儿的照片,泪掉了下来:“晚了,一切都晚了!明宇……对不起,我知道欠你的太多,可这种洗衣做饭的生活,不是我所需要的生活。”
“你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刘明宇喃喃自语,“开始你并不是这个样子,你当初是那样爱我。”
“别说了……对不起,明宇,真的,对不起。”她痛哭了起来。
“这事儿……该不该让你父母知道?”刘明宇问她。
陈玲玲没有说话,站了起来:“我自己向我父母解释。”
看着妻子的离去,刘明宇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这场不幸婚姻的旁观者。他不想也无法留住妻子,是他的,轰都轰不起;不是他的,强留也留不住。所谓覆水难收外心难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切的一切,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
陈玲玲很庆幸丈夫没有发作,迅速地收拾东西,以逃之夭夭的方式离家而去。
寂静之中,刘明宇傻了一般:这就是我当初苦苦追求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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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刘明宇开始酗酒。清醒对他来说是一种说不出的痛,而酒是一种麻醉一种解脱。每次的酩酊大醉都让他觉得很妙,那种飘飘欲仙、忘我的感觉是正常人难以体味到的,所有的疼痛可以一瞬间灰飞烟灭。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往日的一切由于酒的作用,又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他面前。过去他很年轻,风华正茂,自我感觉相当好,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妻子也风韵犹存,善解人意。他们俩常常被同学同事亲戚邻居称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夫妻恩恩爱爱,发誓白头偕老。但后来这一切都变了,他变了,陈玲玲也变了,他们的关系也变了,变得了无生趣。这变化让刘明宇目瞪口呆,他搞不清楚这些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怎么发展的,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令他唏嘘,令他叹息。
他不是一点也记不清变化的过程:家庭矛盾日益白热化,每天不是互不理睬就是互相辱骂,要么就是冷战互不理睬,有时候甚至不愿意看对方一眼,一旦目光相遇脸上表情便迅速变化,由反感至轻蔑至恼恨至深深的憎恶最后终于反目成仇。数年来,他对他的婚姻失望,他不知道是他伤害了婚姻,还是婚姻伤害了他。或许这一切他都可以忍受,他是个看重结局的人,他知道每个围城里都会有硝烟,他只能慢慢地熬,父辈们都是熬过来的,他也能熬,等熬到孩子大了,夫妻自然而然地就夕阳红了。所以无论如何他不愿背叛爱人,不愿给冷战雪上加霜。但他万没想到,妻子竟然先他一步,让他措手不及。他后悔极了,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像个十足的傻×,居然为一个淫妇坚守忠贞。
他想到了女儿,那是他和妻子爱情的结晶。那个时候妞妞还很小,轻得像个布娃娃,脸蛋像红苹果,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嘴唇红得既像樱桃又如草莓。他和妻子是那样的爱她,给她把尿,喂她吃饭,教她学说话,教她学走路,他至今忘不了女儿迈出第一步的情景,需要万般鼓励万般诱导……那个时候她常常感冒和拉肚子,他和妻子抱着她四处找医生,没明没夜地看护着,掉着眼泪看护士给她扎针……后来她学会了靠墙站立,学会了走路……再后来,他和妻子送她去幼儿园,一起看她表演节目……可是现在,女儿马上就要失去妈妈。他感到羞愧,没有守护好自己的婚姻,没有替女儿看好妈妈,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又想到了父母,一生为他操劳的父母。那个时候他们反对他和陈玲玲谈恋爱,但当后来木已成舟时,他们又忍辱负重,帮他渡过难关……他觉得他对不起父母,让父母失望了。可这一切能怪我吗?他想为自己辩护,但这种辩护是有气无力的。也许父母是对的,他一开始就错了,他不该娶陈玲玲。换个女人结婚,就算没有爱情,但也不一定走到这一步,天下没有爱情的婚姻多了,父辈们的婚姻有几个有爱情的?最终不都白首偕老了?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李燕琪,那是个好女孩。但是,他又有什么能耐能让别人为他守候终生呢?
他感到窒息,像跌进了水里,他想浮出水面,可水面是一层厚冰,根本就没有出口。他想喊,但用尽全身力气也张不开嘴……
我刘明宇被戴上了绿帽子?不!办不到!
舆论压力和耻辱感让刘明宇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对于从前的婚姻生活,他不是没有后悔,他后悔不该大意,应该天天守护着爱情,像守护一盆娇贵的花那样天天施肥、松土、浇水、除草。他后悔不该“捉奸”。“捉奸”说白了,等于主动把对方造成的伤害和侮辱最大限度的固定在自己的脸面和心灵上,也等于是把自己和配偶的尊严同时折杀殆尽,并把彼此推到了无可挽回的绝境上。虽然他后悔,但这是一种没有退路的后悔,所以他唯有离婚,如果不离婚,耻辱会跟着他一辈子。
离婚的前一个月,陈玲玲回来了。仍是那身行头,但比从前瘦了许多。昔日这个令刘明宇日思夜想、娇柔清纯而羞涩的少女现在变得冷漠无情,她这次来取她所有的物品,同时向刘明宇正式提出离婚。她大概觉得,专程来提出离婚更能挽回尊严。刘明宇看了看这个跟了他十年的女人,岁月已经无情地夺去了她昔日的娇艳,皱纹爬上了她的眼尾,刘明宇一阵辛酸,觉得有愧于她。
“既然你决定了,我尊重你。”才不过几天,刘明宇就木讷了。
一切就这样简单,不过是离婚而已。任何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这个世界既脆弱又危险,所有的事情都很容易:十年的爱情,六年的婚姻,就像一坐年久失修的破庙,轻轻的一碰就轻而易举地坍塌了。对于陈玲玲提出的离婚,刘明宇几乎没有考虑就同意了,刘明宇知道,之所以“两情相悦”,是因为爱情存在着,爱情死亡了,他不指望靠婚姻关系来保证当初的海誓山盟。就算保证,它也是苟延残喘的。
“你都要什么东西?”她淡淡地问刘明宇。曾经的刘明宇在她眼里那样的高大,令她那般的依恋、崇拜、尊重和爱,但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没什么可需要的。”刘明宇说,“这些东西对我都不重要了,你可以全部搬走。”
“家具,我想搬回娘家。”她说,“凡是我的东西,我都会带走。”
刘明宇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任其随心所欲。
陈玲玲开始默默地收拾她的小件东西。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因为一些贵重东西早就被她席卷了,钱、债券、母亲的首饰、VCD机、甚至孩子的语言复读机包括刘明宇多年收藏的邮票、唱片等等都在半年前接二连三地失踪了。当时刘明宇没有在意,现在看来,陈玲玲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离婚可以,但孩子怎么办?”刘新志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有些恼火。
“你们想过孩子没有?”母亲问。
陈玲玲愣了一下,扭脸看了一眼母亲怀里的孩子,一霎时失去了往日的冷漠与高傲,竟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妞妞虽然还很小,但已经感觉到了气氛,傻傻地搂着奶奶的脖子,扭脸看着大人们,想哭,又不敢哭。她大概还不知道,她的命运,今后的生活,将由协议或者判决来决定。
“离不离婚我不管。”刘新志说,“但是,这孩子谁都不能带走!我就这一个孙女,谁敢带走我跟他拼了老命!”
陈玲玲的眼神灰暗了下去,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凝视着对面的墙壁,嘴里好像还轻声念叨着什么。
那墙上有一张她抱着孩子的照片,刘明宇曾经不止一次地仔细观察过照片上的妻子,很难从那张脸上读出来什么,也曾经自己对着镜子观察过自己,想试图从中找出一点无法偶合的致因,但是,他失败了。
“孩子是我生的,应该归我。”陈玲玲说。
“归你?”刘新志有些恼怒,“孩子是我们刘家的后代,怎么能归你?”
“她是我生的。”陈玲玲反复强调。
“你生的也不行!”刘新志冷冷说道,“孩子是你生的,你是她的妈妈,你的确有权利有义务抚养她,但是,以你的道德水平,没有资格教育她!我不想孩子毁在你的手里。”
“我的道德水平怎么了?是没你的高,但我是她妈,我怎么可能毁了她?”
“哼!”刘新志从老伴怀里接过孩子,把脸扭到一边,不想跟这个女人说话。
陈玲玲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她的东西,在临走的时候,她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她想从父亲怀里抱走孩子。
“你别碰她!”刘明宇冲她吼。
陈玲玲没有理他,再次跟父亲抢夺孩子。刘明宇恐惧了,这是一种绝望的恐惧!他快步跑到厨房操了一把菜刀冲了上去……挥刀的一霎时,陈玲玲放手了,昔日这个曾自杀未遂、面对死亡从容不迫的女人再也没有胆量面对死亡,眼里充满了对死的极度恐惧以及对生的极度渴求,她立即收起了冷漠,吓得以双手护脸,大张着嘴一屁股蹲在地上。陈玲玲的狼狈形象及其弱者的本能表现让刘明宇感到一个丈夫拿刀去砍妻子显得不可思议,他迟疑了,与他举在空中的刀同时表现出了犹豫不决,之后他便被父母紧紧抱住。母亲在拼命地夺下儿子菜刀的时候,儿子的手受了伤,鲜血淋漓不止。然后,儿子像一堆烂泥瘫在地上,抱着脑袋失声痛哭。
刘明宇的爆发就此终止,那是对自己伤残的婚姻不屑的一种表达方式。他不再仇恨眼前这个狼狈的女人,她在他眼前如此的陌生,他无视她的存在与离去,那个时刻她在他眼中显得那般微不足道。刘明宇甚至还有想疯狂嘲笑自己一番的冲动,更想肆笑过去的爱情,它实在像一只用过的安全套,粘腻肮脏、令人作呕。
悲痛欲绝中,陈玲玲是怎么走的,他已经全然不记得。后来得知,她是他父母陪同回娘家的。刘新志说,主要是对她负责到底,免得路上出什么事情,将来无法交代。把陈玲玲送到娘家之后,陈保安夫妇跳到院子里高声叫骂,在他们看来,女儿才是这伤婚姻悲剧里真正的受害者。先是陈玲玲的妈妈发疯般地冲出来,双脚跳起,无耻地叫嚣着,列举了几十条证据证明陈玲玲是无辜受骗,说刘明宇当年把陈玲玲哄到手,玩腻了,厌烦了,才一脚把她女儿踢开。这只久讳的母老像个泼妇似的站在院子里,从她嘴里喷出来一团团粪汁般的污水,劈头盖脸向刘明宇父母泼来:“你们刘家全是狗娘养的,贱×,杂种,王八蛋……”陈保安也一样的恬不知耻,用最歹毒的句子骂刘明宇的父母。
刘明宇的母亲从陈玲玲娘家往家里走时,双脚已经拖不动了,是老伴架着她往家走的。刘明宇的母亲后来对刘明宇说,她当时觉得自己要死了,双脚怎么也不听使唤,像灌满了铅,胸口也憋闷的难受。老两口回家的时候路灯已经熄了,走到那座桥头时,黑暗中一辆摩托急驰而来,迎头撞上了刘明宇的母亲。等刘明宇抱起女儿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被抬进急诊室里抢救。那个晚上刘明宇抱着睡熟的女儿,心里什么滋味都有,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以他的生命,来换取母亲的健康。可是他的心愿并没有感动上天,他婚姻的突变,让母亲从此患上了高压血,总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反复发作。刘明宇的母亲说:这病就像只王八,咬上就不再松口。
后来母亲坚强地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出来,她说,她还要好好带着孙女,一直看着她长大、嫁人。母亲康复不久,刘明宇便代表全家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数日后,法院将起诉状副本和传票送达至陈玲玲的手中。陈玲玲当时就住在姘夫家里。这个让姘夫的家人烦不胜烦,每天都想轰她滚蛋的陈玲玲突然变卦了,拒绝在送达回证上签字。
“我坚决不同意离婚!”陈玲玲以为可以耍赖。
法官对她说,不签字并不影响到判决,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签了。法官收起送达回证,上车后扭脸盯着车窗外的陈玲玲看了一会,问刘明宇:“就是她?”
刘明宇点了点头。
法官似乎对刘明宇的婚姻很感兴趣,一路上问这问那,不时对他表达着同情。至今刘明宇还能记得那个年老的法官在车里对他说的那句话:“能不能不离婚?”
“不能。”他说。
“就因为她一时对你不忠?”法官说,“其实有很多夫妻都曾经有过背叛,但后来都没有离婚。”
“这不是忠于谁的问题。忠于我、忠于自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遵守游戏规则。当爱情或婚姻失去了忠诚和忠贞的时候,它的名字一定不叫爱情,那已经是另外一种游戏了。”刘明宇说。
开庭之前,陈玲玲一家再也坐不住了,四处找律师,而且找的是本地最好的律师,大有鱼死网破之拼。这在刘明宇看来都是预料中的事情,无非是做垂死的挣扎,来拖垮他。但刘明宇具备了犟球的个性——愈是耍赖,愈想离掉她。而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这婚一定能离,不管它有多么艰难。刘明宇想迅速结束所有的一切,去拒绝命运老早就轻率地为他安排好的归宿。他需要与抑郁、焦虑、暴躁和惊慌的日子一刀两断。
二〇〇一年是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一年,四月二十八日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一次会议修正的《新婚姻法》颁布,它对“有过错的一方”有了详细的补充,实行了“离婚过错赔偿制”和增加了“禁止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的内容。
“这个《新婚姻法》恰逢你用。”法官说,“你是本市第二个使用新法的人,而且,如果你举证有效,这官司你赢定了并可以得到精神赔偿。”
五月一日,刘明宇的结婚纪念日,这一天,陈玲玲委托本地的两位有名的律师,在得知这件离婚案的内幕后,放弃了代理。其中的一位在刘明宇学法律专业时曾经做过班主任的律师,在“出差”前对刘明宇的父亲说,自私需要向道德妥协。五月三日,刘明宇女儿的生日、开庭的前一天,刘明宇给女儿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希望她快快乐乐。当天请来了他的同学和朋友,把所有真相告诉了他们,并委托其中两人为诉讼代理人,然后,共同商议第二天的诉讼事宜。经过共同酝酿,刘明宇的诉讼状中的要求有五条:
一,要求解除与陈玲玲的婚约;
二,要求女儿归原告抚养;
三,要求婚后财产平均分割;
四,要求被告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和教育费用;
五,要求诉讼费由被告承担。
第二天八点将近,陈玲玲及其父亲走进法院大门,然后就一头钻进休息室,静候开庭。刘明宇很远地看到了陈玲玲,这个与他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很平静,甚至有些安详,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刘明宇一眼,来法院像是要办自己的事情。她的故作镇静使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糟,像日本人投降时那样傲慢与沮丧同在,显得分外滑稽。她大概是想让其他人明白,错不在于她,在于起诉方,但效果却差强人意。面对离婚,她似乎比刘明宇还要迫切,迫切地等待着结束一切。这种迫切的表情让刘明宇为之愤怒,因为他明白,迫切本身是对爱情、对他本人的一种污辱。而陈玲玲的父亲则不同,数天不见,老了许多,疲惫而憔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八点半的时候,他悄悄地从休息室里走出来,向刘明宇和他的朋友们走过来,然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唉声叹气,脸色苍白,嘴唇也哆哆嗦嗦。他求刘明宇冷静下来,多为孩子考虑考虑。刘明宇很不喜欢这个老家伙,他昔日的无赖和后来的无耻让刘明宇几次三番地想在他脸上吐上一口。但是,他提到了孩子,让刘明宇再次差点掉泪。刘明宇有一些心软,回头看了看他的朋友们,他们没有任何表情,不像他本人的泪水那样广阔。他又看了看父亲,父亲蹲坐在法院的台阶上,老泪纵横。那一刻,他的使命似乎不再是控诉或者揭露,取而代之的是对对方的怜悯。然而,也就是那一刻,刘明宇没有看到陈玲玲向他走来——即使是最后陈玲玲也没给他一个台阶可下。
离婚尽管是刘明宇提出的,可他仍然看到自己的惨败,败得一塌糊涂——他实在想不到曾经他认为神圣无比的婚姻和爱情这么庸俗这么短命,而且发生得这样快这样仓然。在判决前的间隔中,刘明宇想撤诉,来挽留她、挽救自己的婚姻,但他一直没有去做,因为他知道找回自尊的唯一办法,不应该是挽留,因为迫切的人是留不住的,他不想连尊严一块丢掉。
张慧成和李颜伟非常激愤,说一定要留奸夫身上的一件东西。刘明宇摇了摇头,他知道,就算把奸夫抓来就在正法也无异于亡羊补牢!感情死了,不适于亡羊补牢和冤冤相报。倒不如给自己一个台阶,以优雅的姿态走下去,或许比刺刀见红更好——无论是鱼死还是网破,谁死的姿势都不会好看多少。鞠躬离场,微笑道别,刘明宇不想让陈玲玲看到自己难过。
九点的时候,黄浩从刑警队里回来,手里拿着陈玲玲与他人非法同居的证明材料,走过来拍拍刘明宇的肩膀,说:“去吧,结束这个错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明宇在整个离婚过程中表现得过于英雄,但从法庭里出来之后,他彻底崩溃了。“陈玲玲”,他冲急匆匆向法庭门外走的前妻喊。陈玲玲停下脚步,转身,毫无表情地看着刘明宇。
“我***!你个杂种!你个王八蛋!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刘明宇突然像个野兽般冲了上去。
一群人忙上前抱住了他,乱成了一团。
“我杀了你!我他妈早晚杀了你!”刘明宇歇斯底里般嚎叫着、挣扎着,对抱着他的人又踢又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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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二〇〇一年的春夏之交,刘明宇生命中的萧索季节。
在整个季节中,他意识到,应该为他的起床找一个理由。可他搜索遍了所有的记忆,一直没有找到。有继续睡下去的理由吗?也没有。该用肯定句还是祈使句?他不知道。从枕头下面摸出“红梅”牌香烟,他的思绪在出神中随第一支香烟燃尽,却捉摸不到哪怕一丝可以令人振奋的东西好让自己振作。他看了看表,九点十七分,他不知道这是哪个世纪,应该去支配时间,还是让时间支配自己。牙膏是哪个牌子的?两面针还是高露洁?反正还是那种令人反胃的糖精味道,这种味足以麻痹他的味蕾,好让他吃不下那顿早餐。对镜子整理头发的时候,他盯着自己看了半天,里面的人更让他反胃,长这么多年了还是不像周润发。不用化妆品抹脸是他多年的习惯,就像他的头发用海飞丝和用香皂没什么两样。为了剃净胡子和压服翻翘的头发,费了他好一翻工夫。
起床后,刘明宇发现那条叫“笨蛋”的狗死了,死得唐突,非常惨烈。离婚后,“笨蛋”一直是他最忠实的伙伴,它总喜欢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仿佛做好了随时听取指令的准备。早上刘明宇听到窗外它的呻吟声,起来看时,它正缩在走廊一角,全身蜷成一团,默默忍受着痛苦。从它口鼻里流出的血来判断,很明显,它误食了鼠药。他想帮帮它,但被它喉头的威胁声拒绝。据说世界上只有人类知道自己会死,其他任何生物都不会知道。很奇怪,那只狗的眼神世所罕见,它似乎预料到死亡在向它慢慢靠近,眼神惶惶不安、恐惧、凄楚而孤独。死亡似乎是预约的,最终它还是在刘明宇面前闭上了双眼。他蹲在地上呆呆地盯着那条狗的尸体,足足盯了半个钟头。悲从中来——过去的东西一件件消失,连一条狗都没给他留下。
刘明宇开车把他的狗埋在了郊外一处荒坡上。
回来的路上,他到街上转了一圈,买了几本杂志和报纸,花了26.5元。这个月的电话费很让他吃惊,竟没有预计的多,他一连问了收费小姐好几遍,她的不耐烦差点没招致刘明宇的毒骂。为了表明有多么不喜欢他,她在找刘明宇零钱的时候是甩给他的。
他拐到了工商局,在张榜公布的公务员考录成绩栏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刘明宇,这个名字排在了全市第七名,这让他感到一些踏实。他盯着前面站着的一个年青女性的臀部看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便扭头去用口香糖逗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那个孩子把口香糖吃得淌了一下巴,还傻乎乎地冲他笑。刘明宇耍了一个鬼脸,算是给他的答复。刘明宇喜欢孩子的心情永远超过喜欢女人,因为孩子永远比女人可靠。这个小得像鸡蛋的城市永远不会发生塞车,所以他还没来得及把女人和孩子对比清楚,就到了家。
涮完车,中午边吃饭边看《今日说法》,主持人还是那个小个子,下唇厚得令他忍无可忍,自负和头头是道让刘明宇很不舒服,不如崔永元那个傻瓜蛋,会傻脸说傻话。中午的饭没心情下咽,吃完吃的是什么刘明宇都不会记得。在先前的几个星期里,他一直是用这种方式吃午饭,吃了这么多第二天全浪费了,没见他多长一两肉。他的体重一直是他的心腹之患,以前他还举举哑铃,跑跑长跑,现在都没了兴趣。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肌肉哪天会不会萎缩,那一直是很令他骄傲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染的坏毛病,吃完午饭他必须得睡会,他担心哪天他从政府机关下了岗会不会因午睡找不到饭碗。
刘明宇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几乎达到了睡眠状态的极限,当睡得无法再睡时,他才醒。坐在床上臆症了半天,突然问自己:我离婚了?
离婚不是判决的,是协议——法官认为应该先调解,调解的结果是两种,一是凑合;二是协议。如果实在协议不决,才会判决。判决也分两种,一是凑合;二是散伙。法官倾向于协议离婚,他认为那比较省事,又不伤双方和气。陈玲玲一方还算明智,觉得法官说的比较合理,又觉得大势已去,再徒劳最终结果也不过还是离婚,所以很痛快地就接受了。陈玲玲的家人觉得,协议总比判决好听一些,多少能挽回一些脸面。双方的意见很爽快地达成了共识,用协议为刘明宇的婚姻和爱情打上了休止符。
最初的日子,刘明宇有一些莫名的喜悦,但随后就感觉到了这种喜悦毫无道理。胜利只相对于诉讼本身,爱情方面他却是满盘皆输。黄浩说,婚姻方面你刘明宇是一个臭棋篓子,被随便将了一小军便狼狈地丢了城池。刘明宇觉得他的话说得很对。所以也就不再无限伤怀。是呵,这个地球不会因为谁的失败而终结或者脱胎换骨,它仍旧循序渐进地自转着,你惊天地泣鬼神也没有用;生活不是林黛玉,不会因为悲伤而风情万种。一觉醒来,阳光还是昨天那个,依然普照天下,新的一天又在一片庸碌中开始了。不必指望在这个平凡的清晨会有数百条彩虹横空出世令你惊喜不已,也不必担心天上会下刀子,所有预料到的和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它们都会该怎么发生,怎么发生。
世间最无奈的事情,不是去选择,而是别无选择。刘明宇只能选择忘记,唯其如此。
刘明宇回到了独身的生活,让自己倒退回十年之前——转了一圈又回来了,除了多了一个孩子,给父母添了几道皱纹,其他一无所获。他花了三天时间彻底打扫了房间,把结婚时的家具送给了一个乡下亲戚,床也送给了父母,洗净了久未打扫的地板,又把墙壁上的蛛网也扫了一遍。房间简单素净得差点认不出来了。他把写字台的灰尘清洗干净,重新刷过漆,又在上面铺了块厚玻璃——这样看来,很接近十年前他单身时样子了。其后,他又买了一台书柜,把婚后再也没有翻过的书统统翻了出来,弄干净后,把它们重新摆了上去,然后他就可以在睡不着觉的夜晚,整夜整夜地翻看它们。刘明宇至今记得他当时的状态——钻进了书堆,去拼命看小说。他记住了一大堆东西,但全都是没有头绪的,因此,他的脑袋犹如一块海绵,既空空如也,又鼓鼓胀胀。他一个接着一个地爱上了不同的作家,但是,由于他生性容易受到感动,所以最后的一个他认为最能感动他的作家总让他厌弃之前的那些倒霉蛋。竟至最后,刘明宇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像刚遭到洗劫后的破书摊子。
黄浩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和黄金屋,说得他心花怒发。所以,最初的日子他很容易地就用书解决了彻骨的悲酸——他以为一个人只要把书当成他的情妇,只要搂紧她,空虚就能填满。然而不到一个月,他出现了幻听——在深夜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听到客厅里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给自己的解释是:这的确是幻听。但一次又一次的幻听让他动摇了,他无法相信同样的错觉会接二连三地发生。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客厅里跑,事实的结果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了他,使他看起来和一个二百五毫无二致——客厅里除了墙上的石英钟有秒针在动,别的什么也没有。而黄浩鼓吹的那些颜如玉和黄金屋,它只能用来骗鬼。刘明宇的恐惧攀升到顶点,仿佛自己的生命就要耗尽在这一场冗长的折磨里了。他感到灵魂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痉挛地昏厥,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在天空飞着飞着就咽了气。最后,他越来越恐惧夜晚的来临,每一次夜幕低垂都让他的精神在拉紧窗帘的时候骤然崩溃。刘明宇的夜晚过分冗长,他只能靠看书和哭泣来打发漫漫长夜。他不敢大声哭,怕哭声惊动了父母和孩子,却又控制不住,只好用被子包着脑袋,上面再压一个枕头,开始撕心裂肺。开始他还有些羞涩,觉得一个大男人这么哭实在太矫情,后来他什么也不在乎了,难为之情很快转化成了对自己的怜悯。他投入地哭,忘我地哭,遭受耻辱地哭,男人沉闷而粗犷的哭声飘满他的卧室,令人毛发倒立。每一天夜里,刘明宇在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直到哭得疲惫不堪才昏昏入眠。
书和哭泣让刘明宇帮自己度过了漫长而寂寞的五月。六月来临的时候,人们脱下春装,换了衬衣,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或者在淡绿色的草地上谈情说爱,而他完全的孤苦伶仃——一种年少春衫薄的微寒景况。自结婚之后,他的朋友就少得可怜,也很少与同事来往,所以也就没有谁来理会和理解一个离婚的男人。除了黄浩,他不敢去见任何人,怕别人安慰;他不敢上街,几乎每一条街都曾留下了他和陈玲玲共同走过的足迹;更不敢翻动从前的照片……他在百无聊赖的孤独中送走了六月。七月来临的时候,它比六月更难过。整个七月,他不止一次地对黄浩说,我他妈的快要坚持不住了。黄浩听后哈哈大笑,说司马迁说了,刘明宇如果为人民而死,将重于泰山,否则,只能轻于鸿毛。黄浩还说,再痛苦的时候,就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把手伸到两腿之间……痛楚马上就会过去——他教刘明宇怎么手淫!其实,刘明宇的模样并不比一个刚手淫完毕的家伙好上多少。黄浩说,你哪儿像?我看倒像一个越狱而逃的强奸犯。
离婚的最初两个月里,他听黄浩说陈玲玲仍住在本地,这让他每天都不踏实,一个曾经和自己有着某种肉体关系、和女儿有着血亲的女人,和他住在同一个地方,彼此又不往来,他觉得实在太荒唐太不可思议。这意味着她不再属于自己和女儿,不久,她将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刘明宇很奇怪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随后的日子里,陈玲玲直到临走也没来过刘明宇家,甚至没有来看女儿一眼。刘明宇很佩服她,能坚持把母女感情与婚姻关系等同对待。在陈玲玲去南方前,有两次刘明宇在街上碰见过她,隔很远,很陌生,而且行色匆匆。他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她真的在忙着什么,同时也为她的将来担心。从内心来讲,刘明宇真的希望她能过得好,并尽快能重新组建一个家庭。
除此之外,刘明宇还希望女儿能尽快忘掉陈玲玲:“妈妈去外地工作了,需要很久才能回来。”刘明宇觉得这个谎言很好,应该没有什么破绽。对于女儿,父母的离异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她根本就不听刘明宇的谎言,每天都喊着要妈妈。没有妈妈的她显得非常孤单无助,经常有小孩欺负她,甚至比她小的孩子都可以打她,刘明宇时常看到女儿见到那些曾经打过她的孩子从她身旁走过,都吓得蹲在地上不敢站起来。刘明宇很心疼女儿,但又不可能去帮她打那些孩子,所以只能不吭声地把女儿拉走,然后抱着她难过。刘明宇教过女儿很多次:“不要害怕,任何人打你都必须还击。”
有时候他会抱起女儿,把她放在汽车后座上,驱车去铁路边让女儿看火车。刘明宇喜欢女儿看见火车时手舞足蹈的样子。她远远地看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异常兴奋,那对她来说无异于超级怪兽。她的话非常多,边伸出手指数火车的车厢节数,边咿呀跟火车说些大人听不懂的话。火车过后,她便企盼下一列火车再来,好再一次兴奋起来,如此。她的企盼总能实现,从未失落。渐渐地,她在轰鸣的火车声中遗忘了陈玲玲,从此再也没有对刘明宇提起过“找妈妈”。“妈妈”这个她生下来第一个学会的词渐渐被她丢在了遥远的宇宙终极,直至想象不到它本身的概念。她觉得,妈妈是可有可无的,她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从前的某一天像丢失一个布娃娃一样不慎丢失了。
陈玲玲是在初夏的一个下午走的,走得悄然无息。没有人送她,狼狈,也很孤单。
陈玲玲走之后,七月底,刘明宇参加了黄浩的葬礼。他死于一场车祸,收尸体的时候用的是铁锹。其时黄的女儿才一岁,大概一生也不会因他的死而伤心。在焚尸炉前,刘明宇看到黄浩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刘明宇想起来最后一次看到黄浩,黄浩对他说,所谓真正的爱情,是属于昨日的话题,已经离我们相当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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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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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8-25
#29
发表于 2005-1-8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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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黄浩活着的时候曾对刘明宇说,治疗情伤的最好办法就是移情别恋。于是,刘明宇照他的方法,饥不择食地随处恋爱,包括网络。说是恋爱,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属于他的爱情只有一次,早已经被他花销掉了。所谓爱情,就算她再来,也不过是掩人或者掩自己的耳目罢了。
刘明宇认识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一家超市里的营业员,她很小,只有十七岁,和刘明宇一个属相,比他小了整整一轮。刘明宇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朋友新开的网吧里,在认识她之前,他曾经被她在网上写的武侠小说所吸引。见到此人之后,才惊讶作者原来不是什么大侠,更像一个中学生。她当时坐在靠墙角的一台电脑前,在QQ上对刘明宇说:“我和你同在一个网吧。”刘明宇很吃惊,感觉自己像中了埋伏,随即紧张地站了起来四处张望。只有一个人转身冲他微笑,就是她。她个子不高,有些瘦小,瓜子脸,鼻子小巧,笑的时候,似曾相识。
刘明宇从一台电脑走向另一台电脑的时候,觉得自己迈过时光隧道,年轻了十岁。那些文章是你写的?刘明宇问她。不可以吗?她歪着头,很调皮的笑。她的笑让刘明宇觉得自己很傻。于是他坐在她身旁,看她打字。她用五笔,并不熟练,经常打不出来字,就问刘明宇。刘明宇很乐意教她,以显示自己能耐。
“‘岑’字怎么打?”她问。
“M、W、Y、N。”他告诉她。
“果然。”她把“岑”字打到写字板上,微笑了起来。
“‘岑’是小而高的山,那‘岑寂’是什么意思?”她又问。
“‘古观岑且寂,幽人情自怡’。岑寂来自于此。《鲍照赋》里有一个句子,‘去帝乡之岑寂’。‘岑寂’形容比较清冷,就是空、静、高、险的意思。它还是一个姓氏,唐代有一个大诗人,就叫岑参。”
“是的,我想起来了,《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是岑参写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呵呵,是的。”
“《两种世界》是你写的吗?”她突然问。
“是。”刘明宇不好意思地说,“我第一次写长篇,把握不住全局,给点意见。”
“想要表达的内容有点像奥斯卡•王尔德,但似乎没有处理好,没有他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歇斯底里。”她想了想说。
刘明宇点点头。
“带有颓废色彩,也有点像英国先拉菲尔派的罗塞蒂、莫里斯,法国的高蹈派,还有意大利的某一个流派,说不上来。”
“说得对。”刘明宇由衷地佩服道。
“里面有闪光点,但没有得到有力发掘,总离意境一步之遥就戛然而止了,使得读者刚建立起感觉就稍纵即逝。一些看似精心编织好的情节,或艳美华丽、甜俗妩媚;或疯狂惨烈、冷酷惊心;或荒诞不经、逗人怡乐。但这些情节是一个一个前后没有内在联系的画面。既没有现实的逻辑,又没有情感的逻辑。顶多只是一种硬性的拼凑。另外,作者对自己笔下的人物过于冷漠,这个从小说中那些单调重复、抽象空洞的心理描写中就可以得到证明。作者好像从来不关心自己的笔下人物,从来不曾认真地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去理解他,使得整个小说看起来更像一场人生游戏:生存没有意义,生活也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这倒有点像前几年流行的王朔,先声夺人地声明个人世俗欲望的张扬是一个社会趋势,并且把拒斥和诋毁社会精神价值作为个人欲望伸张的前提,完成一条自我放逐的虚妄之路——你想表达的不就是这个吗?可它有什么意思呢?社会意义不大。”
刘明宇愣住了,对这种精确的评论佩服得五体投地,猛一转头,发现童海妹带着与人有情的隐隐笑意看着他,这笑容让刘明宇慌乱了,他像少女般羞红了脸。
之后,刘明宇似乎感觉到又一个爱情来了,而且自然而然、毫不拖泥带水。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刘明宇有些胆怯或犹疑,始终没有勇气去向一个比他小一轮属相的小女孩敞开心扉。但是,事情的进展却出乎他的意料,童海妹不仅比他勇敢,还能给他鼓励。在他心情最沮丧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坠入情网远比从婚姻的沼泽中走出来要容易得多——于是,一场悲欢离合,在那一年的夏季迅速蔓延开来。
那个夏季总是多雨,令人心浮动,甚至烦躁。那些矛盾的心情,刘明宇不清楚究竟要待续多久才更合情合理——他总是这样自相矛盾,既无法割舍对前妻刻骨铭心的思念,又无法拒绝另一个爱情闯入心中。他始终没有坚持把自己封锁在一片孤寞的世界里,亟亟欲逃,惊惶而紊乱。他甚至有种罪恶感,一种背叛爱人去苟且偷欢的罪感。但又突然发现,他所坚守的所谓忠贞,不过早已化为泡影。所以,大多数无聊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的进入那家网吧,似乎去寻找再一次的偶然与必然。他很幸运,就算她没有在那家网吧里出现,也总会在他的QQ里出现。
刘明宇觉得推心置腹能让自己不至于太冒犯,就把选择题留给对方:我很喜欢你,但觉得非常不合适,我无法想象到爱情会在年龄悬殊这么大的你我之间发生。童海妹迟疑了很大一会,从QQ上传来消息,使用的是疑问句:
“为什么不可以?”
刘明宇兴奋了,但很快又有一些失望,因为与第一次爱情相比,这一次来得太容易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徒活近三十年,他居然越来越不懂什么叫爱情了,大概这就是。于是,一切围绕爱情这个主题的故事情节陈列铺开:约会、倾诉、相视而笑、心神领会以及接吻……更多的时候总是对方打电话约他,非常频繁,用童海妹的话,就是一天不见刘明宇就会无精打采。与之相比,刘明宇总是不怎么活跃,几经努力仍然如故,大概与他当时的心情不无关系。有时候他会猛然想到,结了六年婚,孩子都有了,到头来会孤身一人,再和一个小他十二岁的女孩从头再来,极富戏剧性与无比荒唐。但是童海妹很会鼓励他,甚至暗示他——你需要做的,应该是把爱情进行到底。
刘明宇一度试图寻找一见钟情的理由,那样才不至于使自己太轻浮。童海妹说,爱情不需要理由,不要以为我和你就是大逆不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已临近中午,在刘明宇的书房里。刘明宇抑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清楚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刘明宇的对面是一面墙,挂有一幅照片,上面是前妻抱着胖嘟嘟的女儿,母女情深。刘明宇突然有一种绝望感,觉得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如过眼烟云,不复存在。他的家庭、他的爱人、他的爱情,这一切,似乎都应该归罪于这个十七岁的女孩。而他自己,也正如一个轻浮的寡妇,在丈夫尸骨未寒时就急于红杏出墙,人尽可耻。想到这里,他的态度不是很好了。
中午做的饭是清水煮面,这种难以下咽的食物拿去招待女朋友,显然是不怎么合适的。刘明宇知道这是母亲故意如此。刘明宇的父母极力反对他交这样的女朋友,他们说为他操了不少心,他应该去找一个有房有款并对女儿很好对父母孝顺的成熟女性,如此这般才可以皆大欢喜。离婚以来,他们托人帮刘明宇找了不少对象,未婚和离异的应该有一打,可他始终提不起来兴趣,逆忤地找了一个超市的临时工,年龄还这么小,父母之反对当然。用父母的话说,这样的儿媳妇,我们实在是放心不下,女儿的将来及父母的晚年将系此于一身,实在不可随意。
童海妹简单地吃了一碗清水煮面就匆匆走了。刘明宇的女儿拉着她不让走,叫姐姐别走,可还是走了。之后,刘明宇便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无法自拔。刘明宇就这样一直坐着,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日暮时分,天好像要下雨,他在阴暗的书房伸了几个懒腰,然后去接童海妹的电话。
“真的。”她说,“我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走。”她说完这句话,电话听筒里开始有了哭腔。
“你和前妻分手了,我不清楚是否该安慰你,还是该鼓励你……从明天起,我要到另一个新单位工作,临行前想向你道别,同时把一段时间来想对你说的话告诉你:没有谁比我更爱你。”最后,童海妹说想见他最后一面,是晚上八点,以前常约会的地方。
童海妹最后的一个要求刘明宇并没有满足她,踌躇许久,去与不去之间,他选择了不。之后,他跑到街上买了一箱二锅头,那是黄浩他爸最爱喝的酒。
黄浩的父亲在儿子死去的那一年的夏天,表现出了对酒的空前热爱。据刘明宇后来回忆,他每天傍晚蹲在胡同口那个小卖部的墙根上,用军用搪瓷茶缸打一缸散酒,剥一个咸鸭蛋或者买一袋油炸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喝起来。由于酒的鼓励,让他对儿子的死亡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一到半夜,左右的邻居总能听见他和他儿媳毛骨悚然的哭声。这种悲痛持续了一年半,一年半之后,也就是黄浩的遗孀带着儿子改嫁后的那个春节,黄浩的父亲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了坟墓。老伴早逝,接着儿子死于车祸,媳妇改嫁又把孙子带走,万般孤独的黄老头在与他心情一致的除夕之夜,围着火炉喝了整整两瓶酒,在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很难说清有意或者无意地打翻了煤炉,将自己和他的那座苦心经营一辈子的小楼烧得面目全非。
二〇〇一年的夏天,这个老酒鬼坐在刘明宇的面前,端起酒杯放开痛喝。他把酒举到鼻子底下嗅嗅,然后碰近嘴唇用舌头轻轻地舔一下,有滋有味地一仰脖把酒抽光。抽的时候,每每都有“吱”的一声。酒肉穿肠,老酒鬼有了情绪,对刘明宇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酒似乎下得特别顺畅,仿佛咽下的不是60度的二锅头,而是曹操的杜康。自黄浩走了之后,唯一能安慰他的,可能也只有酒了。
与黄浩他爸痛饮的刘明宇在两瓶酒下肚之后已经东倒西歪,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路的中央,活像一个绿林好汉。他看到了斑斓的夜空,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所以他骂:“月亮,我***。”
月亮被骂之后,羞涩地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进入云彩,四周顿时一片漆黑。刘明宇为自己的能量兴奋不已,激动使他像一只电动鸭子似的到处走动。黑暗中他看到了路边的一只蛤蟆形的果皮箱,兴奋非常,想要把它扛回家。刘明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水泥铸的蛤蟆岿然不动,仍然一副仰天长叹的模样。羞愧使刘明宇像个少女般涨红了脸,他自我安慰鼓励了一番之后,再次想搬动蛤蟆,结果手一滑,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爬起来,他发自肺腑地劝自己:“别怕,没人看见。”
说完,他贼头贼脑地看了看四周,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丢下一句“你等着,我去叫几个人来”,大大咧咧地向饭店旁的一处公厕走去。
到了厕所,矫揉造作地解开腰带,他发现自己没尿,只好歪头看旁边的一个人尿。那人就着昏暗的灯光瞪他一眼,无效,只好草草收场,慌慌张张地向外走去。两个喝完酒的男人勾肩搭背趔趔趄趄走进厕所,听到刘明宇翘盼已久的尿声,嘴里咕噜着“别倒了,不喝了!”转身连忙走开。另一个不服,又折进来,一把将刘明宇按在墙角:“有种再来一盘?!”
刘明宇耷拉着眼皮摇了摇头,一副知错的样子。男人咧嘴笑了。
暴雨倾盆,数年罕见。刘明宇从街上回来,像一截木头似的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侧耳听窗外的雨声和雷鸣。身体躺在床上,意识却在黑暗的街道上漫游,在雨中飞快地掠过一道又一道街,一扇又一扇窗,如同一只在雨夜里飞舞的蝙蝠。一切都好像是梦,是睡着以后或者醒来之后都会做的梦,梦的另一头,有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撑着一把伞,全身湿透,在等什么人。她叫童海妹。
半夜,刘明宇被渴醒,他轻飘飘地从床上窜到网上,然后又轻飘飘地窜到聊天室里,一进聊天室就四处询问:
“谁见童海妹了没?”
“你是童海妹生的吧?是不是想妈了?”一个家伙问他。
“我是她生的?我怎么没印象?”
“没错,你就是她生的。她生你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就心说这小家伙哭得真响亮,长大一准是泡聊天室的料,业余还能在BBS里挥几把刷子。”
“是吧,我想不起来,当时我太小,不记得了。最近你怎么样?听说你爷爷和你妈复婚了。”
“我妈看不上我爷爷,她和我爸好上了。”
“你妈真够水性杨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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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8-20
#30
发表于 2005-1-8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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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风雨夕
于2004-12-24, 4:30:19发表
QUOTE:
原帖由
张悉妮
于2004-12-24, 11:25:17发表
可能,我的年龄,离这些人和事比较远……
http://www.zhangxini.com/bbs/index.asp
来我的论坛,体验一下青春心动:)
去了,好象是新开的。域名是你的名字对吗?
对啊,风雨夕,好喜欢,好喜欢你的文字啊!
有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人生在世,能有几次这样的喜欢呢?!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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