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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武田遗梦, 作者:.陵源.
逍遥纳兰
组别
仕女
级别
仁勇校尉
功绩
2
帖子
164
编号
53682
注册
2005-11-22
#1
发表于 2006-1-9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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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山动
天正三年四月,武田军由踯躅崎馆出阵,一万五千军势直指德川领的三河地界。
虽然被隐瞒达三年之久的信玄死讯终于公诸天下,无论是上杉的扼腕叹息还是织田的以手加额,但天下依然没有任何人敢小视由信玄毕生心血打造出来的甲斐雄师,此次由监国胜赖殿下统率马场、内藤、山县等名臣猛将,除高阪弹正守卫海津外,武田精锐倾国出动,立志要将孙子四如军旗插到京城。
“混蛋!”德川家康惊怖万分。
“山动了!”织田信长仰天长笑!
顿时,天下震动!
武田军的攻势如烈火疾风般迅猛难当,十二日刚从甲府出阵,二十一日即攻入三河东北部的设乐原郡,并席卷领内各城,至五月初,短短十余日,已攻陷数十座城砦,包围了坚城长篠、吉田。
长篠城位于甲信通往三河的狭长山道的南端出口,位于山道之中,修建于河网纵横的大野川、寒狭川等大河流域,城池坚固,是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城主是被家康从武田家寝返的奥平贞昌,正值盛年,精明强干,在投奔德川之后,为防止武田报复,早已用心加固城池、储备军资,城中守卫五百精兵,一心笼城待援,不愿强攻损耗军力的武田军也一时难以攻克。
而吉田更是三河东部重镇,由德川重臣酒井忠次、水野忠重、户田左门、渡边半藏等守备,武田初攻未果,德川家康又亲自引兵来援,武田军于是主动收缩,放弃对吉田城强攻,全军对长篠城进行包围,立意要在织田、德川大军来援前拔掉这颗钉在三河北部通道的钉子,将甲信山道的出口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取得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位。
五月十三日,织田信长接到了家康的出兵要请,亲自率领大军从岐阜出发,十五日于家康会师于冈崎城内。
十六日,从冈崎城意图潜回报讯的长篠兵士鸟居强右卫门胜商在城外被武田军士擒获,武田下总介信纲命令强右卫门向城中守军伪报没有援军,但假意答应的强右卫门却在城下大喊:“援军两、三日即到!各位多多坚持!”
恼怒的武田军士立刻用长枪刺穿强右卫门的胸膛……
此刻,残阳如血……
第一章 死斗
惨烈的二之丸攻防已进入白热化的血腥状态,高举着竹盾、头戴红色阵笠、身着箭衣的武田兵士挥舞着战刀呐喊着潮水般由三之丸向进入本丸的渡合口城门攻去,而早已坍塌的大门上七八名青色折铠的奥平武士拼命地舞动长枪太刀,将每一名靠近门口的武田士兵刺穿斩劈,十多名足轻在残缺的石垣上疯狂地射出一支支竹箭,但这一切努力,在剽悍的甲信武士的冲锋下,如纸扎般,转瞬就被突破了。
“快、快,努力向前冲啊,第一个攻入敌人本丸的军士,无论是足轻还是兵头,一律赏银五百贯!拿下敌大将贞昌人头的,立刻升为武士,赏银一千贯!”
在第一线指挥的武田将领向着燃烧着浓烟的二之丸挥动着战刀,满是血污的面孔掩饰不住涨红的兴奋。
长篠城的攻略已近半月,弹丸小城竟依靠河流水网地势将不擅水战的武田一万大军死死拖住,虽然在开战初期武田军就占领了外郭、瓢丸,可缺乏水军的武田军足足五天才以伤亡四百人的代价攻下濒着大野川的三之丸——河道限制了武田军的攻击路径,让武田军的人数优势降到最低,武田擅长的掘金众又对有深深护河的长篠毫无办法,而依靠河流的奥平军却常常神出鬼没地出城袭击武田军势。难以下手的感觉困扰着一位位武田名将,为了不将宝贵战力白白耗损在攻城上,诹访公胜赖决定改为围城,但织田军的来援消息使得武田军不得不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攻取长篠城。
此刻,夕阳已落,银白的月光笼罩着苍穹大地,可长篠城中血也似的战火映红了半个夜幕,在三之丸指挥进攻的是小笠原长忠的家臣伏木内久,他负责指挥三百名南信浓的兵士为一番队进攻二之丸,经过一时的激战,伏木内久已讨取了奥平家有名武士奥平久兵卫定置和奥平但马胜正,配下兵士虽伤亡百余人,但也消灭了三四十名奥平武士,余部已经攻入了二之丸,所立的功绩已经超乎了他的意料。
“武田家的士兵们,前进!”伏木内久望向南方的夜空——本丸附近的位置也出现了映天的火光,那是北巨摩郡的曲渊荘左卫门吉景在指挥二番队从东南侧的野牛门沿水路向本丸做牵制性的进攻,但一旦夺取了大野川在本丸一侧的渡口,那么在后阵待命的望月远江守大人将会直接攻击本丸。从现在的火光来判断,荘左卫门的突袭取得了一定成效,那火光应该是渡头守军的宿屋被焚烧的结果,但就不知道是哪一侧的火光——如果是本丸一侧,那就糟了——虽然伏木内久没有祈望同僚的战败, 但同级武士的竞争心态让他不愿在取得巨大战功的情况下被荘左卫门的光辉所掩盖。
“一定要立得头功!”
很单纯的武士心态让原本准备稍稍休息一下的伏木内久又重燃斗志,他环顾四周:原本兵力不足六百的奥平军在十多天的激战中所剩不足两百,而且又要布防多处,此刻在二之丸抗隅的奥平兵不过三五十人,而自己配下的兵士还有近两百人。
“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啊!”热血沸腾的伏木大吼一声:“前进!”带着身边的二十名后备士兵冲向二之丸残破的城门。
就在伏木接近二之丸的时候,石垣内侧“砰!”“砰!”七八声铁炮的轰鸣声,随之而来的是武田士兵不绝于耳的惨叫。
“不好,被伏击了!”伏木顿时停下脚步。他虽然勇敢,但并不莽撞,武田军除了专门的铁炮队之外没有在步兵队中装备铁炮,此次攻城也没有投入如此宝贵的战力,此刻开枪的自然是对方的铁炮,在二之丸内狭小的空间内,即使七八门铁炮,其同时射击仍然是一股可以扭转战局的力量。
正如伏木所想,刚才汹涌入二之丸的武田军在铁炮第二轮轰鸣后被迫撤出城门,原先近两百多人的雄兵现在有战斗能力的不足百人,出去重伤阵亡的士兵外,还有许多刚刚征召的农民兵被震耳欲聋的铁炮声吓得魂飞魄散,丢弃了手中的刀枪向瓢丸逃去,无论伏木如何大声呵斥还是挥刀劈砍都制止不住,反而将原本在二之丸门的其他兵士的战斗队形冲乱了。
而奥平家的武士则在一名紫色莳绘胴具足的大将率领下冲出,“奥平九八郎贞昌在此!”站在垣头的大将威风凛凛地宣称,竟然是奥平家主、长篠城守,敌方的大将!
虽然只有区区五十多名武士,但都是奥平一族的精英所在,弥三郎右卫门、与次郎定次等年轻武士分外活跃,将军心不稳的武田军杀得连连后退,死伤惨重,而绕到石垣上的七挺铁炮更成为武田军士的梦魇,连伏木也被铅丸击伤左臂。
“看来我的武运到此为止了……”拖着伤臂被奥平武士围攻的伏木苦涩地叹息,他已有了战死的觉悟,身为步兵大将的他一身红绒具足在足轻的衬托中分外显眼,三名奥平武士强过来意图讨取他的首级,若不是身侧四名同乡的兵士拼死掩护,伏木早就阵亡了。
“要胜了!”奥平贞昌也暗松一口气,在得知二之丸濒临失守、本丸渡口被武田军猛攻的战报时,贞昌准确地判断自己剩余的一百四十三人兵力不足以同时防守两条防线,即使不惜代价暂时守住,再无余力的奥平军也会在下一波武田攻势中崩溃,必须以最小的代价歼灭或击溃至少一路的武田军,这样受到沉重打击的武田军才不会立刻再度进攻,给自己以喘息待援的机会。
在下令主动放火本丸渡口的宿屋,以大火阻碍武田军对本丸的攻势,贞昌调集了所有可以作战的奥平武士六十三人,在仅有的七挺铁炮的支援下,利用二之丸的狭小特点,给武田军以沉重打击,并乘势反扑,不但夺回了二之丸,而且眼看就要将武田的先锋队歼灭。
“只要将攻城兵将的首级挂在城垣上,武田应该会暂时歇兵以回复士气吧……”虽然谋略得逞,但贞昌的面孔却不见一丝笑容,“武田家失去信玄公后,真的就会衰弱至此嘛?”
几天的攻防战,虽然武田军士的悍勇一如往日威慑天下的甲斐雄兵,但出仕过武田家的奥平总能感觉到这支雄兵在悍勇的背后,已经失却某种令人慑服的特质……
“……缺少灵魂吧……没有了缔造者的灵魂……连用兵也只是无意义的正攻法……”连日的攻城战,武田军只是单纯的以人数优势多路围攻、车轮消耗,战法虽然古老单板,武田军相对伤亡较大、耗时长,却非常有效,将奥平一族的鲜血一点点耗干。从固守待援的奥平一族的族主来说,武田的延时攻势实在是求之不得,但贞昌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隐约的期盼,希望再度见识到象信玄公一样,以全局的眼光、最小的代价、巧妙地取得一个个胜利的谋略战法。
“算了,武田军变得迟钝了,我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先把眼前的战局结束吧……”默默思索的奥平贞昌抬眼望向前方的战团,残余的二十多名武田兵士聚成一团,簇拥着一名红色具胴的指挥做最后绝望的抵抗,其凶猛的战斗连勇猛的奥平一族的勇士都微微后退,毕竟,活着的人是没有必要和必死的人拼命的。
“还是由铁炮队解决吧……”赞叹武田军的勇猛,贞昌正准备下令给铁炮队,忽然一名身边的近侍惊慌地喊叫着:
“前方!前方!”
“乱叫喊什么!”被叫声微惊的贞昌用刀柄将近侍打倒在地,但当他抬眼前望时,也不禁倒吸口冷气,心也沉到了黄泉之国。
前方一百五十间处,在黑黝黝的瓢丸之中,囔囔的脚步声整齐传来,又是一队武田兵士整齐开过来,沉稳整齐的军势,如林的长枪,绿地白“林”字的靠旗,显示出慑人的气势……
“……‘林’出动了?”不敢置信的贞昌无意义的喃喃自语,耳畔却传来垣下武田军欣喜若狂地欢呼:“是内藤修理大人!”“昌丰大人的援军到了,我们有救了!”绝境逢生的伏木内久带领剩余的武田军士一阵疯狂反扑,竟将人数占优但心神被夺的奥平武士压退几步。
看看身侧久战疲惫的奥平队年轻武士的斗志已被武田重臣内藤修理亮昌丰所率的武田王牌四如部队之一的“林”队所震慑,贞昌不得不苦涩地叹服:“不愧是信玄公的副将啊!如此轻易就被耍了……”,无奈地大声下令:“片岡惣右衛門、酒井利兵衛、菅沼助十郎,你们各带三人殿后,其他人全部撤向本丸!”
久战力竭的奥平军根本无力抵抗气势如虹的武田主力,只有先撤回本丸,利用河流天险再做计较,而武田的生力军,依然徐徐向前方稳固推进……
战火,仍在继续……
第二章 信昌
朝阳初升,五月的鸢巢山春意盎然,漫山遍野的青绿在晨雨的浸润中愈发嫩艳,如此美好的人间,却衬托着山南城塞中袅袅的黑烟,分外刺目。
昨夜发生在长篠城二之丸的战斗在天明时分刚刚暂时结束,在武田家突然出动了四如“林”队的突击下,奥平军被迫撤回本丸依托天守做最后的抵抗,在扫清了本丸外的残敌后,不愿耗损兵力的“林”队撤回城西泷川左岸的营地中休整,新的攻势将由从城北大通寺抽调而来的小山田備中守昌行大人配下四百名中巨摩郡足轻负责。此刻,武田军正在紧张地调动军力、部署阵地,而奥平军则抓紧最后的喘息时间加固破损的本丸城垣,试图抵抗到底。
武田军为了尽快攻下长篠城,一万二千大军将城池团团围住,铁捅似的封锁应该连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跃,但此刻,在鸢巢山半腰的参天密林间,一具南蛮千里筒正巨细无遗地窥视着城塞中红蚁般的武田军士。
“真厉害啊!”手持千里筒正在探看的中年男子感慨的赞叹。
“当然厉害啊,那可是德荣轩公毕生心血缔造出的精锐啊!”身侧足足矮了两个头的少年理所当然的颌首,语气中带着稍稍的骄傲。两人都是蓑衣斗笠,但腰间的肋差显露出其武士的身份。
“不,我说的厉害是这千里筒,不愧是价值两千金的奢侈物啊,竟能隔着雨雾观察到四、五百间以外的军队情况,当初我还责怪信昌胡乱花费呢!”
“呵呵……”被提到名字的青年僧侣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两声,盘坐在一旁岩石上的他做着虚无僧的装扮,身批蓑衣,左手持木杖,右手托木铎,但斗笠卸在身后,任春雨湿润了光洁的头颅,国字形的面目轮廓分明,但轻笑的表情却柔和了刚直的肌肉线条。
“不过,武田的军势也真的名不虚传,从昨天下午未时到现在,不过半天时间,就攻到本丸了,看来奥平的武运已尽了。”中年男子将千里筒放了下来,习惯性地插向腰间,但又想起什么将千里筒双手捧住交给了少年,面色红涨地低头道歉:“非常抱歉,三郎殿下,刚才我失礼了。”
少年显然没有介意刚才的事情,接过千里筒,略带稚气笑道:“没有关系,彦左卫门,幼年时代的事我已记不清了,连我自己都还不习惯这武士的新身份哪,要不是昌次阁下和爷爷的力证,一个当了十年商人之子的孩子一夜间成为名门武士之后,我真的不敢相信啊!”
说着,少年面容一正,眉头紧蹙地问道“但是,彦左卫门,武田的军势真是相当强大啊,就连我这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都感觉到他的威势,为什么爷爷和昌次殿下他们还那么忧心忡忡,难道织田的军队比武田的精锐还强大吗?”
“这……”被提问的男子显然也有疑虑,依他在各地经商时的见闻,织田从近畿、美浓、尾张等地征召的士兵根本不是武田军的对手,“也许是织田军人数太多了吧,弥月不是传来消息,织田的大军足足有三万呢!”
少年难掩失望地更皱眉头,显然对如此粗浅的答复不满,而回答的男子也一脸无奈地将头扭开。要知道,少年只是在他十三年的短暂生涯中度过了十年的商人之子的生活,而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岁月都是在界里讨生活的啊,他怎么可能理解武士的世界呢!
“对了,对了!”男子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指着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和尚,“信昌大人,你来给殿下解释吧,你可是真正的武士啊!”
“彦左,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被打扰了清净的信昌“和尚”无奈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那渴望的稚脸。
“讨厌的老东西,真会添乱啊,非要将这单纯的人生染上武士的腥血吗?”
对此刻身在百里以外的叔父的举动再次置疑,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使信昌不得不回答少年的问题。他转过身躯,前俯施礼,转而直身正容问道:
“三郎殿下,你知道什么是武士吗?”
“武士?”少年没有想到信昌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但看见信昌严肃的表情,也不由认真地思索回答着,“我想,武士应该是具有高尚的情操和伟大的使命、以刀剑维护世间义理、以鲜血换取和平的真正男子汉吧?”少年回想起从小爷爷和昌次大人对自己的教诲,将自己想象中的武士形象描绘出来。
“荒谬!”
“啊,什么?”
“我说殿下的看法是非常荒谬的!”虽然残忍,但打破少年的幻想却是自己的责任,信昌的声音逐渐刚劲起来“人都是有欲望的生物,就连修行的佛徒也有着人的欲望,会追求供奉、解脱,而武士,则是人间一切欲望的结合,他有着无尽的追求,一切权利、金钱、美色、享乐,都是武士向往的目的,但武士又不事生产,他们只会用手中的刀剑来争夺这世间的一切,在鲜血和破坏中抢夺一切罪恶欲望的事物!”
“……”少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他虽然聪慧勇敢,但就连胆色的成人都难以接受的丑恶现实冲击着他少年的瑰丽幻想,面容一片挣扎。
“……那为什么世间还会有武士的存在?”在一旁的彦左卫门忍不住插话,他虽然是商人,但三十多年的商业生活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各种武士,从内心深处,他赞同信昌的说法,但如此丑恶的欲望结合会什么还会存在世间,是神佛对世人的惩罚吗?
“那是因为秩序。”信昌的声音变得低沉下来,“世间有各色的人类,也就有了各色的欲望和纷争,如果没有一个能维护相对稳定的秩序,一切的义理都会丧失所有的人都会互相争夺、战斗,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微微闭上眼,“人世间就会沦为炼狱!”
稀疏的林间空地静寂下来,只有雨雾在轻轻飞扬,少年和男子都被信昌描绘的世界惊住了,如今的战国乱世不正是这样的丑恶世界吗?
“……武士制造世间最多最大的灾厄,但他们的刀剑也能洗涤世间的罪恶。武士通过征战,建立武家的秩序,不但制约了农民、商人,也限制了武士的肆意争夺。德荣轩公毕生的上洛梦想,虽然也有自身的欲望,但重新建立没有战争、将世间纷扰降到最低的新世界正是他最大的梦想,而武田家的重臣正是为了实现德荣轩公的伟大理想才努力的拼命战斗的。”
“而德荣轩公盛年早逝,失去统率的武田家再没有能力上洛,建立新世界的梦想已经破灭了,如何在乱世中保全甲信美浓的安定和武田家的昌盛,在出现统一天下的霸主之后向其低头,以为天下的和平出力和保全武田家的延续才是现实的要务,这也是德荣轩公的遗训。”
顿了顿,信昌见少年和彦左卫门都露出沉思的表情,才以斩钉截铁的口吻断言:“时代已经改变,而织田信长这个连德荣轩公都不敢轻视的怪异男人,就是改变这个旧的天地的人。武田家向织田挑战,犹如向天唾弃,终将祸及己身。诹访胜赖将军固然是一员猛将,但他绝对无法带领武田家挑战织田-德川联军!“
“为什么?”少年不解地追问,刚才关于武士的对答给他心理的冲击固然很大,但少年灵活的思维和多变的个性使他很快放开这些困扰他的问题,当听到信昌对武田军必将战败的断言时,仍忍不住回到最初的提问。
“心魔!诹访四郎胜赖有了心魔!”信昌的眼中射出透视人心的光芒,长身而起,颀长的身材笔直坚挺,“有了心魔的人是无法上战场与敌人性命相搏的,更何况指挥上万大军与三倍于己的强敌对阵!”
信昌不理少年疑惑的面孔,将右手中的木铎放入腰间的裢褡之中,撮唇轻啸。
“簌!”
一道黑色的人影在密林忽隐忽现,转瞬间从远处林间出现在三人身前,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灰褐色紧身包头装束的忍者。他半跪下来,先向少年恭谨地施礼,转身伏在信昌面前。
“织田、德川动向如何?”
“织田-德川联军三万八千人从牛久保出发,即将于午后进入野田城。忍菊回报,信长驳回重臣柴田修理在吉田附近海边平原布阵以发挥兵力优势的建议,执意进军长篠。”忍者小心的回答,干涩的声音带有奇特的口音,依稀是甲斐和伊势一带口音的混合。
“哦?和我估计的相同。”信昌对此状况显然早有估计,面容露出奇妙的神情,似高兴又似悲哀,目光投向忍者背上黑色油布包裹的棍状物体,“东西弄到了?”
“是,忍葵刚刚送来的,是从织田军前田队中偷取的,没有留下痕迹,前田军只会以为是士兵不小心遗失的。”忍者将背上的包裹卸下,双手交奉给信昌。
“很好。”信昌反手将斗笠戴上,将包裹背在背上,向忍者下达最新的命令,“忍菱,你负责将三郎殿下和彦左卫门大人立刻转移武田领内菅沼定忠的武节城外隐蔽,等待昌次大人的命令。”
“那你呢?”看信昌拄着手杖准备离去,三郎关心的询问。
“我?”信昌抬眼望天,透过稀疏的林荫,阳光开始照射下来,不知何时,春夏交接的梅雨又暂停了下来,“我去斩断恼人的心魔啊!”
林外,一片明媚春光。
第三章 拜见
将长筱城紧紧围困的是武田家此次出战的一万五千大军,总大将武田四郎胜赖亲率三千军势于医王寺山布下本阵,甘利乡左卫门信康、小山田兵卫尉信茂领两千军势守备在本阵前方。另外,武田左马助信丰、马场美浓守信春、小山田备中守昌行两千人布阵于城北大通寺,城西北由一条右卫门大夫信龙、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土屋右卫门卫昌次的两千人守卫,此外,城西泷川左岸有内藤修理亮昌丰、小幡上总介信贞的两千军势,城南筱场野有武田刑部少辅信廉、穴山玄蕃头信君、原阵马奉行昌胤、菅沼刑部少辅定真的一千五百人马,而囤积了武田军辎重的鸢巢山有武田兵库助信实的一千部队。
而此刻,信昌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行踪,避开武田家巡逻的士兵,向鸢巢山北方行进,
在北侧的山下有海村附近,则驻扎着的一千由武田最精锐的“赤备”骑兵为主组成的预备队,统兵大将是武名远播、甚至令家康寝食难安的武田四名臣之一的山县三郎兵卫昌景,也是信昌此行所要拜访的对象。
山县三郎兵卫昌景是武田德荣轩生前的爱将之一,在胜赖监国后虽被外放为庵原郡江尻城代,但一旦武田家要出兵攻略,那么无论胜赖个人的好恶如何,山县和他配下的武田四如精锐“火”队赤备——红铠红旗的武田王牌骑兵队一定会冲锋在大军的最前方。对于这么一位名人,信昌一点都不怀疑自己能否拜见到对方,对参见如此豪杰也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觉得有些困扰,虽说自己对山县昌景毫无憎恶之情甚至还颇为敬佩,但如果可以,信昌倒真希望和昌景永不相见。
就在信昌被自己个人的情绪所困扰,他已经顺利地下了鸢巢山,大模大样地行走在山脚平地上,很快就被武田巡逻的士兵发现,立刻,一小队武田军在一名足轻头的率领下,用长枪将信昌团团指住。
“喂,哪里来的和尚?你不知道这儿在打仗吗?不会是德川织田的奸细吧?”领队的足轻头对信昌的态度还算良好,虽然是盘问但还没有一上前就用枪杆挥打,毕竟在战场附近看到一个大摇大摆的青年僧侣实在是太过诡异了,就算当场作为奸细被处死也是可能的,可见武田的军纪非常严明。
信昌对山县又增添了一分敬意,但心中的别扭也更深了一层,但口中还是笑着用甲斐的方音回答:
“你们的说话口音太重了,德川的人是听不懂的。”
士兵们都笑了起来,还有一两个甚至将长枪收了起来。来到三河地区之后,他们都发现甲信的口音和三河地区的口音有很大的区别,和当地百姓交谈都非常困难,此刻在他乡遇见操着故乡口音的僧侣,自然感到非常亲切。
“贫僧是东山梨郡惠延寺的僧侣开云,十年前曾与山县昌景将军相识,之后在外巡游修行多年,闻武田军势在此,特来拜见故人。”信昌想了一下,暂时仍然使用自己僧侣的身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只希望昌景还记得自己的法号。
“十年前?那你才多大?十来岁的小沙弥吗?”
“要拜见山县大人,太妄想了吧……”
士兵们笑得更大声了,没有间谍会傻乎乎的求见本方大将,眼前的僧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一个游方的虚无僧就想拜见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觐见的山县大将,那也太荒谬了。
领队的足轻头也很想笑,他想劝走这个异想天开的僧侣,但这个开云和尚说过他和山县大人相识,瞧他一脸认真的神情,不象是在说谎,如果真是将军的旧友,那么自己自然应该转达;但如果就这样冒冒失失地传达上去,如果这个和尚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或心怀不轨的奸细,那后果自己可无法承担。
好难判断啊!原本只是个忠厚健硕的农民的足轻头根本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信昌好笑之余也稍感过意不去,他好意地提醒,可以将这个问题报告给上面的人来解决。
好主意!足轻头感激地看了信昌一眼,招呼其余的士兵继续巡逻,自己和另两名兵士客客气气的带着信昌向营地走去。
一路上,信昌客气而小心地和足轻们交谈,很快就和这些淳朴的前农夫们融洽地说笑起来,他不但知道足轻头叫做根作,另两名兵士叫做金八、弥三郎,和刚才小队的士兵都是佐久郡富川村的农夫,三十二岁的根作是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所以被推为步兵头,就连金八的媳妇怀了五个月的身孕都成了众人谈天的话题。
“三河的酒真淡,还是家乡的老米酒好啊……”
“哎,好怀念家乡啊,不知道弥四在家中有没有照顾好我的田地啊……”
“是啊,我希望主公快点取得天下,这样我就可以快点回家,去看我那可爱的女儿出世……”
“什么女儿?说不定是带把儿的!”
“听说京城很远啊,走路也要一个多月,听说织田家也有很多的军队,估计仗会打上好几个月,金八我看你不一定能来得及赶回家伺候你婆娘生产……”
“没问题,我们可是有战无不胜的‘赤备’啊……”
“对啊,主公取得天下后,就没有战争了,到时候我就可以悠闲地去富川钓鱼了,那里的鲤鱼可是特别的肥美啊……”
……
听着这些淳朴可爱的农夫间的交谈,信昌起先还觉得好笑,但渐渐他的笑容消失了,面色正了起来。好纯真的人啊,如此简单的生活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和幸福,武士存在的真正意义,不真是守卫这些人间的平凡幸福嘛!
可恶的胜赖,我一定要粉碎你的心魔!
武田军营地所在的有海村离鸢巢山不过两三里的距离,一刻功夫,四人就来到村外的营地旁,根作让金八和弥三郎将信昌留在营外等候,自己进去通报。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就连金八和弥三郎都忍不住不断向营地里眺望,但信昌却无视门卫的怒视,悠悠闲闲地坐在木栅栏上。终于,根作满头大汗地出来了,身后跟着走出一位身着身着黑色具胴的中年武士。
信昌轻松地跳下地,一点也没有久候的烦躁,合十问讯:“贫僧开云。”
“我是山县家臣骑马大将小菅五郎兵卫忠元,”武士沉静地反复打量着信昌,终于缓缓开口,“你来自东山梨郡惠延寺?”
“是。”信昌恭谨地回答着,双目柔和地平视着小菅忠元,“特来拜访故人昌景大人。”
小菅忠元并没有立刻答复,只是逼视着信昌的双眼,希望从信昌的瞳孔中能看出些端倪,但,他毫无收获,信昌自始至终都是双眼蕴藉着柔和的笑意。
“主公参加军议未归,请大师先到军帐中休息。”小菅忠元终于缓缓说出邀请的话语,但双目依然充斥着戒备的神色。在这大战来临之际,根本不应该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入军营,更遑论参见本方大将,但,来者可是自称来自东山梨郡惠延寺啊,那可是已经断绝的饭富一族的家庙啊……
“多谢!”信昌答礼谢过,从容地跟着引导走入戒备森严的武田军帐中。
小心谨慎的小菅忠元将信昌安置在军营左部的空闲营帐中,安排了四名足轻充当侍从,实际上是在监视信昌的举动,但直到中午,连续三次回报的足轻都说开云和尚一直在老老实实的面壁打坐,连如厕都没有去。
“虽然还很年轻,但应该是一位有道高僧吧!”
到了第四次回报,负责监视的足轻甚至由衷地发出不合军规的感叹,眉头一皱的小菅并没有惩罚回过神来恐惧得伏在地下请罪的足轻,只是下令将原先负责监视的四人撤回另换四人监视,并且每隔一时就轮换一批。
“真的没有问题吗?”到了傍晚,已竟更换了三批监视者而毫无所得的小菅忠元仍然觉得在一些自己还没发觉的地方有着问题,他的看法和信昌很相近,那就是人都有感情的生物,无论是谁,在被军帐中监视了一整天,甚至连午饭都被故意遗忘,而能够毫不埋怨,始终保持微笑的人绝对不自然。还有信昌背后的黑色油布包裹,或许没见过世面的足轻可能会将他误认为是雨伞之类的物品,但久经战阵的小菅一眼就看出,那包裹中绝对是一挺铁炮。
背着铁炮四处游历的僧侣?好奇特的人啊,可以肯定这个僧侣不会用铁炮来试图暗杀主公,若有恶意的话,也不会带着如此显眼的物品;难道他一向宗徒?听说被织田军残酷镇压的本愿寺僧侣有不少精通炮术,难道他来是为了向昌景主公求得一条进仕的道路?
没法准确判断对方的来意,但此刻天已近晚,已经是军中开晚饭的时间了,如果再不供给来客的食宿,流传出去,即使对方包含恶意,但山县家没有待客之道的名声也一定会是使山县的家名蒙羞。
小菅忠元亲自将信昌邀请到自己的营帐中,以个人酒席为“因军务繁忙而遗忘大师的斋饭”而向信昌道歉,信昌也不客气,微笑地在小菅忠元的心疼目光中,不但迅速地吃完了两人份的饭菜,连小菅珍藏的五瓶诹访美酒也一并喝完。
虽然心疼自己的酒菜,但看到开云和尚的豪爽一面,质朴的甲斐武士对信昌也不由有了好感。进餐之后,两人逐渐攀谈起来,小菅忠元虽然在谈话中仍然有意识的刺探对方的虚实,但信昌胸怀坦荡的将甲州的风土人情娓娓道来,甚至还和小菅一起唱起了家乡小曲,惹得两人开怀大笑,这些没有长年生活体验无论如何伪装不来的话语使小菅忠元相信开云和尚是土生土长的甲斐人氏,而信昌将自己在外十年中的游历经历捡一些有趣的片段说给从未踏出武田领地的山野武士听,则引得小菅忠元发出阵阵感叹。
当信昌再次提出想要拜见山县昌景时,小菅忠元终于不再敷衍,但他的回答仍令信昌感到意外:“主公从今晨被大殿的蜈蚣传骑召集,到医王寺山本阵参加军议,至今未归。”
织田、德川的联军已经步步逼近,武田家召开军议研究决定下一步的战略方针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军议从早开到晚,如此漫长时间的军议在武田家可是闻所未闻的事。
难道军议会上发生了什么波折吗?
在小菅忠元告辞前去巡营之后,疑惑的信昌不由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第四章 军议
事实证明信昌的预测完全正确,因为在深夜时分终于回到营地的山县昌景面色铁青,其充血的凶悍眼神令小菅忠元这忠勇之士都不寒而栗。
但山县昌景作为武田重臣显然有着与其身份地位相符合的气度,他并没有向臣下迁怒的习惯,勉强压低生音,以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吩咐小菅忠元准备晚膳,从午饭后到现在,他一直在军议阵幕中咆哮着,“山县猛虎”的威名不但在战场上,就连军议阵幕中也丝毫不坠。
听说主公到现在还没有进食的小菅忠元急忙指挥侍从准备晚膳,一直忙到山县昌景安坐在主帐中大口就着味甑吃饭时才稍松一口气,拉住陪同山县一同参加军议的高坂源五郎昌澄询问原因。
“屋形公已经疯了!”身上流淌着和山县昌景齐名的武田重臣高坂弹正忠虎纲鲜血的年轻勇将冷静到吐出大逆之言,几乎令小菅忠元为之眩晕。
“屋形公”指得是诹访四郎胜赖,他身为武田家督竹丸之父,只是代幼主监国的摄军身份,不能被称为御馆公。但武田胜赖毕竟是武田家目前的实际当主,高坂昌澄的话若流传出去简直与谋反无异。
但当高坂昌澄详细地介绍了发生在医王寺山本阵的军议经过,连小菅忠元都忍不住绝望地咒骂着:“老天真要灭绝武田氏吗?怎么会让这个疯子坐在家主的位置!”
原来,上午蜈蚣传骑传达了军议召开的主命后,山县昌景带上高坂昌澄,快马赶到医王寺山,到了之后,和马场美浓、内藤修理等老友简单交谈后,军议就召开了。
按照武田惯例,军议应由副将主持,正当内藤修理准备发言时,坐在上座的摄军武田胜赖宣布军议由家老迹部大炊助胜资先行发言,无形中取消了内藤修理主持军议的资格,顿时在下首就座的重臣大将都一阵骚动,只是鉴于军情紧急才没有提出异议。
获得军议主持权力的迹部胜资首先报告了现在军情:经过十多天的围攻,长筱城已经是弹指可下,但织田的三万大军却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巨大威胁。由于前几年的武田攻略三河的战斗中,德川家康屡次向信长求援、信长却都是虚应故事,因此武田家上从上到下,都认为信长不大可能派出实质性的援兵,没想的此次信长会亲自率三万大军前来。
想想也是,前几年武田攻略德川家时,织田家被“信长包围网”所牵制,无力东顾,而现在,浅井、朝仓已灰飞烟灭,本愿寺也已经不复辉煌,腾出手来的信长自然要亲自解决最大的敌人武田军;部分将领甚至还有难以明言的想法:前几次德川攻略都是由战无不胜的德荣轩公指挥,自知不是敌手的信长自然不会前来送死,而现在武田当主换成了年青气盛的胜赖公,信长自然会依仗绝对优势兵力前来一决胜负。
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个人的腹诽中徘徊,大多数重臣虽然觉得屋形公远远不及德荣轩公,但这几年屋形公演习旧例将领内治理得有条有理,几次出兵也多有斩获,在竹丸主公成长起来之前,重臣们对这位流着德荣轩公血脉的年轻人还是抱以厚望的。
但当军议正式开始讨论之后,这种殷切厚望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和愤怒。
德荣轩公的旧臣纷纷发言,“四名臣”中在场的三位马场美浓、内藤修理、山县三郎兵卫都发言,明确要求迅速攻克长筱城,之后立刻撤军,至少也要避免和占三倍于己的信长-德川联军正面会战,也可以将联军诱敌深入信浓,然后再一举歼灭;而胜赖身边的信浓派重臣以谱代家老迹部胜资和近臣长坂钓闲为代表,坚持要求暂缓对长筱城的攻略,引诱联军来援,主动进行合战,从而一举为上洛扫清障碍。信浓派的人数虽少,大多数位卑言轻,但迹部胜资作为胜赖老师,他的主张实质上就是屋形公的战略意图,所以在辩论中反而是信浓派咄咄逼人。
“‘不得妄动兵戈,必须巩固自己的力量。’这是御馆公临终时说的话呀。只要遵守这遗嘱,武田家就不会灭亡!我们必须积蓄实力,等待有利战机!”
“胡说些什么!灭亡二字从何谈起!我武田家自从新罗三郎义光公以来,还没有在敌人面前败下阵来的历史!而且连敌人面都没见到就逃回甲斐,那么我们武田家这次出兵将会沦为天下的笑柄!”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胜赖对家中重臣间的争吵视若无见,得到无形鼓励的信浓派气势更盛,相应的,抱着誓死维护武田家利益的德荣轩公的旧臣们火气也渐渐大了起来,双方的争执越发激烈,就连一条右卫门大夫信龙、穴山玄蕃头信君等一门众也加入了辩论,他们大多支持暂避锋芒的旧臣派观点,但依然无法说服信浓派,场面逐渐不可收拾。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武田刑部少辅信廉破天荒的向胜赖直接要求暂时午膳休会,静默了一个上午的胜赖这才开口宣布暂时休会。
两派的争执暂时告一段落,但双方之间长久形成的裂痕更加深了。午饭虽然是在一片压抑无声的气氛中匆匆结束,可总算没有重演去年为庆祝高天神城被胜赖公攻陷而在踯躅崎馆举杯庆祝时旧臣和信浓派的严重冲突。
可是下午的军议刚刚开始,长坂钓闲提出织田重臣佐久间右卫门尉信盛送来誓书,提出愿意投向武田一方,并率领来自爱知郡山崎城部下四千人在两军阵前倒戈,一举拿下信长、家康的首级,而提出的要求是在武田夺取天下后,将近江一国封给他。
顿时,阵幕之中再次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笔头家老的马场信春沉声冷静判断:“这是信长的计谋!佐久间玄蕃是信长即位伊始就戮力效忠的谱代重臣,不可能无故投奔我军的。这是信长为了引诱我军与之正面对战而施展的浅薄伎俩,不足为信!”
“是啊、是啊!”其余的重臣宿将也纷纷赞同,连高坂昌澄也不顾资历浅薄,委婉地表达了高坂一门的意见:“家父虎纲公曾说过,信长是个如厕时即使会忘记带手纸、也不会忘记携带大小腰刀的可怕男人。如果佐久间一族阴谋背叛而信长毫无察觉,实在是令人无法想象。”
面对众人的置疑,长坂钓闲早有准备:“信长为人对部下寡恩刻薄,佐久间为信长即位的拥戴重臣,至今不过是俸禄三万五千石的区区城主,尚不如农夫出身的羽柴筑前,对信长有所不满理所当然。如果我军能和佐久间军配合,那么织田三万大军将会顷刻崩溃,我军的上洛之路再无阻碍!”
“将武田家的命运寄托在如此渺茫的希望上,实在是太可笑了1”内藤修理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长坂的发言,转身向胜赖请命,“我军的当务之急,是彻底扫平长筱奥平一族的残余,然后引军后撤。如果织田不敢追击的话,那么我军控制了信浓山道的出口,随时可以从长筱或岩村出兵;如果信长胆敢追击,那么信州的山地将是软弱的尾张武士的葬身之所!所谓‘善战者不战’,这是御馆公百战不殆的武田军战法,请主公下令吧!”
一时间,阵幕中寂静无声,全部的目光都注意到总大将武田胜赖的面部。
年近四旬的胜赖面色白皙却英武不凡,其武勇之名甚至被家中公认超过了信玄公,但军议场上的胜赖却面色微青,虽然面容尚算平静,但熟悉他的近臣都从胜赖交叉抱于胸前的双臂看出,胜赖公现在已气恼非常了!
看见胜赖公对内藤等旧臣不满加深,信浓派欣喜之余也感到惶恐,迹部胜资正要上前转圜,只见胜赖缓缓站起,抱胸的双臂松开,左手按住腰间的太刀,右手拔出采配,缓缓举起:
“传令!”
众将立刻跪伏在地,内藤等人的目光中充满喜悦。
“我军预设战场……”胜赖声音微顿,冷傲的目光逐一扫视着伏地的群臣,“长筱城以南十里处设乐原!我军将从正面粉碎织田-德川联军!”
众人顿觉如雷轰顶!
马场美浓失声叫道:“主公……”
“不必多言!”胜赖的声音冷硬如铁,“自古以来,合战的所在都是敌我双方的默契所在,如果我军不南下,织田绝对不敢北上,那么我武田家就会被封锁在甲信的山陵中,被迫坐看信长将天下攫握在手,那时就是我武田一族的末日!我军必须南下主动击破织田军!”
“但是设乐原地形有连子河、丰川等水流,且现在五月梅雨连绵,泥土湿滑,不利我军突进!”马场仍不甘心,依然苦苦劝说。
“河流纵横虽会限制我军,但也会令织田-德川的军力优势无法发挥,而且雨天会让织田家的铁炮无法使用,优势在我方!”胜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为了这次和织田的会战,他进行了精心的策划,为了最大限度克制织田家对骑兵杀伤力巨大的铁炮,他甚至以牺牲领内农业生产为代价,选择四、五月份的梅雨天气进军。而眼前的这帮老臣却总是对自己的举措置疑,甚至每每以父亲信玄公来压制自己。
“我可是堂堂的武田四郎胜赖!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胜赖很想大声地喊出这句话。他一直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武勋卓著,却只能做儿子竹丸的摄军,而在父亲留下的老臣眼中,自己永远只是父亲和竹丸之间的过渡工具,对自己根本毫无敬意,就连自己攻克了父亲一生都没攻下的高天神城,但这些老臣不但没有改变对自己的看法,甚至将在踯躅崎馆举行的庆祝酒会变成和自己近臣吵闹的所在,最可恶的高坂弹正甚至私下哀叹“或许这次酒会就是武田灭亡的先兆啊!”
这次和织田的会战绝不能再听从这些家伙的。如果自己在会战中一举消灭信长和家康,那么这些老家伙应该再也不会聒噪了吧!
“请主公三思,赤备的突击能力虽强,但在崎岖的山道上奔驰并要穿过河流攻击敌军,会大大削弱骑兵的攻击速度,如果织田军死命抵抗的话,我军即使胜利也会伤亡惨重。我们武田军将来是要号令天下的军队,不能有太大的损害。”山县昌景克制自己的焦躁情绪,尽可能委婉的说出自己的意见,但他见胜赖丝毫不为所动,只得无奈地退步,“如果主公真的要在设乐原与织田军会战的话,那么至少先派先锋队将织田军从阵地中诱出,待他们渡过河川之后再行攻击吧!半渡而击,这是兵法的正道!”
山县苦苦地哀求,其他的重臣也满面希冀,如果主君已经下定决心了,身为家臣也只能尽最大努力争取胜机,如果采用山县大人的计策,还是有取胜希望的。
众人都在等待胜赖的最终裁决。
终于,胜赖开口了,带着一种奇妙的讥诮般地冷笑:
“看样子不论活到几岁,每个人还是会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嘛!”
连迹部、长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公竟然在军议会上当着重臣们的面,讽刺赤备军团的长官、家中头号猛将山县昌景贪生怕死!
马场、内藤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冷漠的胜赖,在看看浑身颤抖、将头死死低下的山县。
“……算了……”山县的声音是那么的空洞,但逐渐响亮起来,赤红的面孔也抬了起来,直视胜赖,“我真不该为愚画策啊!这次战斗,我看我也不可能活着回来,”山县的虎目中半是愤怒,半是绝望,“但恐怕屋形公也难逃一死吧!”
说吧,长身而起,冲出阵幕,留下的胜赖气得面色铁青,但看着重臣的一张张惊诧、愤怒、绝望继而回复死一般平静的面孔,胜赖忽然觉得手足一阵发冷,就连胸中的怒火也被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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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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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昌景
作者:.陵源.
“……之后,马场大人、内藤大人等也都沉默退出阵幕。但屋形公的军令已经颁下,由马场大人的“风”队和穴山大人共三千军势为右翼,内藤大人的“林”队和逍遥轩公为三千军势的中央队,山县大人的赤备将与武田信丰大人、小山田信茂大人、小幡信贞大人的两千军势构成左翼队。屋形公将统帅本阵“山队”三千当总预备队。此外,武田信实大人将率一千兵力守备鸢巢山砦,而我将在小山田昌行大人麾下负责监视长筱城。”
高坂昌澄无奈地将最终的军议命令转述出来,语气中充满疲惫和无力。
“太荒唐了!”连小菅忠元这样单纯的武勇之士都觉得不可思议,“对手可是拥有近四万大军的织田军啊,怎么可以像以前对付弱小之敌一样分散兵力?长筱、长筱,不是随时都能攻克吗?为什么还要浪费军力监视!”
“昌行大人被分派的军力足足两千啊!”高坂昌澄的回答再给小菅忠元沉重一击,“对了,迹部大老的五百骑可是被屋形公分派到山县大人军中,或许明早你就可以拜见到这位大人了。”
小菅忠元已经分不清昌澄的话语是单纯的讽刺还是暗示着什么不祥的信息,但他单纯的武士世界已经彻底混乱了,连山县大人都放弃了生存的希望了吗?
但他很快下定了决心,能够在山县大人麾下效死命,不正是自己当武士的心愿吗?如果自己真的能够追随山县大人的桔梗战旗在这场注定会决定天下命运的大战中慷慨战死,真是武人的无上荣耀啊!
所以,但山县昌景胡乱解决完晚饭后,询问他一天的军务时,他已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沉着,将经手处理的军务一一报告。
“哦,处理得相当顺利嘛。”饭后的昌景已经平静下来,面色恢复了饱经风雨的黎黑色,对得力的家臣他从不吝于赞美和奖励,“还有其他一些事吗?”
得到主公赞誉的小菅忠元欣喜之余,这才想起还有个僧侣等待主公的召见已经一整天了。
“什么?惠延寺的僧侣?”山县显然很感到意外,在兄长饭富虎昌自裁之后,饭富一门已经断绝,惠延寺也因天火而烧毁,残余的僧众都转投到山县一门的家寺岩泉寺,什么人还会自称是惠延寺众?
“是的,来者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自称在外游历了十多年,法号叫做开云。”
小菅忠元如实地将来者的信息传达给主公,虽然他现在已颇为欣赏那个脸上总是挂着神秘微笑的年轻人,但如果主公拒绝接见的话,他会立刻将开云驱逐出军营。
“什么!开云!”小菅忠元预测过主公可能会接见那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僧侣,也可能会将其当作奸细拷问,但此刻山县昌景这位统帅千军万马的豪杰面色剧变,连声音都微微发颤,却是他做梦也梦想不到的。
“他、他……在哪里?快把他找来!”昌景显然已经举止失措了,因为他在吩咐小菅忠元之后,却又将其来住,“不对,还是我自己去吧……是在你的营帐中吗?那好,你就在营帐外守侯,任何人不得入内!”
短短半夜内,甲斐的好汉小菅忠元连受两次重大刺激,如果前一次是屋形公发疯的话,那么,此刻疯掉的究竟是昌景主公还是自己?
……另外,虽然不应该问,但是人总有好奇心:那个令主公举止失措的年轻僧侣,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信昌正在小菅忠元的营帐内禅定。其实这只是小菅忠元尚没有安排信昌住宿的场所,所以在营帐外守备的军士更本不允许信昌外出,就连如厕也是在四名全副武装的兵士的灼灼目光下进行的。
“真是为难啊!”
信昌哀叹的不是自己的处境,反而故意大声地说出来:“就连茅厕也会带着刀剑进入,武田家的军人真是武士的楷模啊!我辈在这里会自惭形秽的。”
当他想象到营帐外军士听到这番话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感到好笑。
但开心之余,他也只能以打坐来排遣时间,虽然从十七岁出家到现在已十多年了,但对佛祖信昌依然缺乏必要的向往,对佛理精通他更多的还是喜欢在花花尘世间厮混,而此刻打坐,不过是睡觉的变化罢了。这也就是说,整个白天他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没办法,谁让这几天他都在兼程赶路,两天工夫就从志摩国赶到三河,天明前刚刚来到长筱。
虽然人尚在半梦半醒的睡眠,但应有的警觉却没有丧失,当山县昌景掀起营幕,大步冲进营帐的时候,信昌立刻醒觉过来,注视前方。
营帐中只在内侧点着了一盏油灯,昏暗的灯火摇曳不定,照得站在幕门处的人形隐约朦胧,只能感觉到来者是一个身着赤红大铠的高大武将。
虽然看不清人的面部,但凭着直觉,信昌长身而起:“昌景公?”
“果然是你!”山县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此微猛的大将竟带着哽咽之声,“虎二,真的是你!”
山县大步上前,张开双臂,想要拥住信昌,但看见信昌却眉头微皱,向后小退半步,不由醒悟起来,原本激动的面孔顿时唇角抽搐起来,动作顿时僵住了。
“我无法原谅作为父亲手足兄弟的饭富昌景大人,虽然当初的事情是父亲一手安排的,他愿意以一死来保全武田家,但毕竟是因为昌景大人的密报毁掉了饭富一门;”信昌看到山县痛苦的表情,原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恨意也消失无综,“但作为流着饭富一族的武者之血的后嗣,这十多年来我一直非常尊崇作为武田家肱股大将的山县昌景大人!”
信昌的面孔上浮现了一种奇妙的笑容,那种笑容似悲伤而又欢乐、似愤恨又似原谅,原本矛盾的表情在信昌的脸上奇特交织着,他优雅地掀起僧袍,以无可挑剔的礼仪伏倒参拜:
“故饭富兵部虎昌之子,饭富虎二信昌,拜见叔父昌景大人!”
“虎二!”昌景再也忍不住,铁汉的热泪从虎目中夺眶而出,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信昌死命地抱住,口中只是反复地喃语着:“对不起!对不起!”
十年前武田家信玄公与嫡子太郎义信因战略方针的严重对立,最终导致太郎义信企图以武力放逐父亲信玄公,为此,他向自己的老师,武田家首席猛将、赤备军团的缔造者、素有“甲山猛虎”之称的饭富兵部虎昌求助。虎昌一直认为只有信玄公才能带领武田家走向辉煌,而在信玄公百年之后,能够继承武田家业的只有少主太郎义信。被夹在中间的饭富虎昌,根本无法背弃任何一方,最终,他只得让自己的爱弟、时任侍大将的饭富昌景报告信玄公,“虎昌鼓动太郎少主意图谋反”,而将罪责自己一力承担,以维护义信。
虽然武田家内上至信玄,下至重臣大将,都明晓虎昌的良苦用心,但为了维护家中法度,最终,虎昌剖腹自裁,昌景则被信玄命令继承断绝了家系的信浓名门山县一族,饭富一族断绝。但是不论怎幺说,亲弟弟出卖哥哥,由于这件事情,昌景一直被人批评为“不顾亲情的男人”、“踩着兄长尸体才爬上家老的位置”等等,自幼父母早逝,被年长二十多岁的兄长一手抚养长大,对武勇绝伦的兄长如父亲般敬爱、如神明般尊崇的昌景,内心掩抑十多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如釜川的激流般汹涌倾泻。
“我原以为你以在天火中归天了……”自制力超人的昌景在最初的情怀激荡之后,略略回复了平素的冷静,此刻,他已经盘腿坐在地上,手按住坐在对面的信昌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信昌的面貌评价着,“十多年了,样子变了很多啊,虎二,你已经长成和兄长一样英武的男子汉了!但从昭言老和尚那里学来的坏笑却还是没改!”
昌景的眉头微皱,努力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但怎么也掩饰不了他眼角的笑意;而昌信,已经很多年没被长辈如此近距离地在肢体接触状态下训话了,一时间竟也露出腼腆的表情。
“今天终于见到你安然无恙的生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释去心结的昌景面部泛出奇特的光彩,就连每个褶皱都似乎在微笑,“而且虎二你还原谅了我,称我为叔父,即使现在就战死沙场,我的人生也没有任何遗憾!”
“什么!”敏锐地听出昌景隐隐带有死志的话语,信昌赶忙追问。心情大快地昌景也不隐瞒,将今天军议的情况说出,末了感慨长叹:“屋形公虽然意气用事,但无论如何,饭富一族的没有怕死的男子汉,山县家族也没有临阵不前的懦夫,无论如何,我昌景都会冲在武田军旗的前方,以一死以报先主公!”
“很可惜,叔父,这次你可没机会先逃走啊!父亲大人曾经说过,轻言赴死的男人,可是没有勇气承担巨责而以死逃跑的懦夫啊!”信昌的面孔上再次浮现出令人琢磨不透的古怪笑容,慢吞吞地说道。
昌景非常熟悉信昌这种诡谲的笑容,实际上在十多年前,每一位饭富家的人看到这副惠延寺老主持昭言大师亲传的笑容,就知道虎二少爷又有了令人苦笑的坏点子,但偏偏这些主意却总能解决一些棘手的麻烦……
第六章 铁炮
作者:.陵源.
天正三年,五月,十八日,清晨。
长筱地界,有海村,武田营地。
“嘟——”巨大的法螺声在蒙蒙细雨中回响,武田的士兵们匆匆在营地中忙碌着,将扎好的营地拆卸下来,准备出发。这是高坂昌澄大人的五百海津城兵士在准备转移营地。
身为骑马大将,小菅忠元自然不需要亲自动手做拔营之类的粗活,他只须要在营地中骑着战马来回指挥巡视,其余的笨重活儿自然有农民出身的足轻们来干。
但身为小菅忠元的主公、武田军左翼大将山县三郎兵卫昌景此刻却没有家臣的轻松,他双目赤红地纵马驰骋在泥泞的原野中,向着有海村南方七里外的大通寺前进,身后仅仅跟随着两骑。
“就将性命交给你吧!”昨夜在狡猾的侄子的巧妙言语下,昌景冲动地吐出男子汉最大的承诺。虽然事后没有后悔,但隐隐的不安令他彻夜无法入眠,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就将军务再度交给小菅忠元负责,自己则去拜访守备在大通寺的马场美浓守信春大人。
“我在惠延寺出家后,主公曾暗中亲临惠延寺拜访家师。”昨夜虎二信昌的话语犹自在耳畔回响着。
兄长虎昌自杀后,饭富一族的男子,除去跟随自己改为山县一门,余下的男性无论老幼一律必须出家,这已是德荣轩公对饭富一族最轻的惩处了,而虎二就是在此时,才正式剃度成为僧侣的,拜入了惠延寺主持昭言禅师门下,法号开云。
但昌景并不知道在饭富一族断绝后,信玄公曾经夜行百里,悄悄莅临惠延寺,因为信昌接下来说的事情,则是武田家最大的机密之一,就连当今当主胜赖都不知道。
原来,信玄莅临惠延寺的目的是为了嫡子义信的继承人、年仅三岁的三郎松丸。虽然虎昌一肩承担了谋反的所有罪责,信玄和家中重臣也没有过分责怪义信,但一向心高气傲的太郎却因心病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如果义信过逝的话,那么武田家势必重新推选继承人,松丸虽然是嫡长孙,但若继承家业的话势必会因义信的缘故引起部分一门众和重臣的不满;即使改立其他人,也难保不会有人煽动成年后的松丸谋夺家主之位,那时不可避免的又会有一出惨剧发生。
“绝对不能容许武田家发生内斗!”这是后来昭言大师转述的信玄公的原话。信玄公的大致意愿是希望松丸能够摆脱武家的人生,即使不得不成为武士,也不能威胁到新主的地位。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让松丸出家,但考虑到这对一个三岁的孩子太过于残忍,而且即便出家也可能将来还俗,信玄决定将松丸送出领地。
“不能让这孩子成为敌人的傀儡!”如果让松丸到其他武家的话,肯定会成为敌人扰乱武田家的道具,所以信玄决定,将松丸寄养在界的一户普通商人家,而让出家的饭富一族负责监护。于是,接下来一场天火烧毁了惠延寺,包括虎二信昌在内的十三名饭富一族在大火中失踪,世人根据火场中十多具被烧焦的尸体判断他们在大火中丧生了,昌景还为此伤心自责不已。而松丸公子则在一个半月前就暴病身亡了。
“但实际上,这些年,松丸殿下一直生活在界的商人茶屋居作的家中,而昌次叔父则负责殿下的教育。”
信昌所说的昌次,指的是饭富虎昌的从弟饭富九郎昌次,年纪比昌景稍长,青年时也是饭富一族的有名勇士,但由于在八幡原战斗中右手受伤不能再上阵了,所以昌次就转向昭言大师学习文学、礼仪及治民之术,成为饭富一族中少有的政道达者,被虎昌委任负责领地的内政。饭富家的勇士能在前方奋勇杀敌、立下无数战功,在幕后支持的昌次居功矍伟,所以信玄亲自拜托昌次来教导松丸。
昌景和昌次的年龄相近,当初在家中也感情甚好,但此刻听说亲人健在,欣慰之余却正色厉道:
“既然主公当初拜托你们尽心抚养松丸殿下,那么,虎二,你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违背主公心愿,怂恿松丸少主谋反吗!”
昌景虽然对四郎胜赖已近乎绝望,但身为武士的他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背叛信玄公的遗命,如果信昌企图利用松丸殿下煽动叛乱,他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杀!
“以八幡大菩萨和大小弓矢神明起誓:我等饭富遗族绝无怂恿三郎松丸殿下觊觎武田家主位的企图!”信昌信誓旦旦地诚恳表示。
这也是他真实的想法,无论昌次叔父有何许的不甘,但无论是昌次本人还是其他饭富族人,都没有丝毫违背信玄公遗愿的念头。至于信昌本人,他认为如果将一个尚未元服的乳臭小孩捧上主位,让他来统帅战国最强军团武田一门,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三郎殿下更适合在海边和同龄的孩子追逐嬉闹。
所以,信昌还主动解释:“将三郎殿下的存在告诉叔父只是为了解释我和其他族人的存在缘由,”并保证“除此以外不会向任何人告之三郎殿下的存在。”
或许是信昌信誓旦旦的诚挚表情打动了昌景,也可能昌景本身就更倾向于相信族人的保证,总之,在听完信昌的誓言后,作为武田家重臣的山县三郎兵卫昌景的表情终于柔和下来。
但当他听完信昌解决眼前与织田-德川联军迫在眉睫的会战困局之后,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并不是信昌拿不出应对眼前困局的策略,反而信昌夸下了大言:“与织田会战既然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就在长筱将织田军打败吧!虽然有些困难,但只要解决了信长,那么德川军也就不足为道了。”
夸下如此海口,信昌并不是随便说说,当他全盘托出他腹中的谋略时,连早已做好以一死以报信玄公的昌景,也首次感到在长筱的会战中击败织田-德川的联军并非不可能的;即使狡猾多疑的信长不坠入彀中,武田也可以全军退回甲信,伺机再起。
但如此的举动与景昌作为武士的忠义信条相违背,昌景不禁觉得非常为难地起头沉思,现在他深深地体会到当初兄长在听闻太郎少主欲放逐信玄主公时的煎熬痛苦了。
但在一旁制造出昌景痛苦的罪魁祸首却没有给昌景太多的犹豫:
“叔父大人,你所效忠的大义是什么?是已故的信玄主公,还是尚未元服的竹丸主公,抑或是充任摄军的四郎胜赖大人?我想,作为武士,所要守护的大义应该是天下的福祗吧!信玄公身前为了保全武田一族的延续,也为了平定天下的乱世,而毕生奋斗着,家父也是深受信玄公的感召才在武田的旗帜下奋勇作战,相信叔父也是一样吧!在这种大义面前,一切阻碍都应毫不留情地扫除!所以家父才会一力承担谋反的污名,而信玄公更是亲手放逐了人心尽失的信虎大殿。那么,叔父大人,此刻你还在犹豫什么!”
信昌的一席话重重地敲在昌景的心头。“人生有的时候确实需要毫不犹豫的奋力一博!”下定决心的昌景猛地抬起额头,如鹰般锐利的虎目中投射出无比炽烈的坚毅:“我以经决定了!但不是虎二你的说辞说服了我,而是我早在信玄公面前许下宏愿,万死不易维护武田军旗!无论谁要玷污武田的旗帜、都会被我粉碎!哪怕那个人是你或者昌次!”
信昌对昌景赤裸裸的警告毫不介意,反而心中渐渐升起一阵景仰之情。
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吧!
“但,现在,就将性命交给你吧!”昌景终于低下头去,认真地拜倒在信昌面前,“一切都拜托了!”
信昌也收敛起习惯的笑容,容颜正色,诚挚拜倒:“誓不辱命!”
一切谈妥,安排好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昌景将信昌安排在自己的帐幕中同榻而眠。信昌也不推辞,大咧咧地倒下就睡,不一会儿,疲劳数日的信昌已鼾声微起,但满腹心事的昌景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虽然自己同意了信昌的计划,但还需要武田家其他重臣的支持,以及一门众的首肯配合,如此才有成功的希望!武田家的兴亡在此一举,但一切真能那么顺利吗?
难遣心中不安的昌景彻夜难免,一待鸡鸣,就起身安排军务,一切妥当之后,扯上犹在睡眼惺忪的信昌,就赶往武田家首席家老马场美浓守信春的营地。
如果连信春大人都不支持的话,我会立刻自裁,以免家中内乱!
暗下决心的昌景快马急鞭,当他一行人赶到七里外的马场军营,浑身雨水混和泥泞,其狼狈模样甚至使得守备营门的士兵都吓了一跳,急忙通传给马场美浓守:“山县昌景大人有要事相见!”
从主帐中出迎的马场也非常意外,昨天山县被胜赖大人当众羞辱,信春非常担心昌景会激愤剖腹,此刻见昌景清晨来拜访,他安心之余也不禁好奇,有什么事能让山县如此紧急?
昌景三人被延入主帐。
接过马场军士递奉的热手巾,落座的昌景只是胡乱抹了一把脸,就开门见山的干脆说道:“信春大人,此次我来是想让大人见识一样物品。”
手一招,随侍在侧、改着红色肋骨胴的信昌出列蹲跪下来,将系在背上的黑色油布包裹解下,双手高捧,早有侍从接过,将包裹放置在马场面前的军案上。
“铁炮!”马场一眼就看出包裹的形状,准确判断出来。他并没有立刻打开包裹,而是将目光投向山县昌景,等待进一步的说明。
“昨天,我新收了一个家臣,”山县昌景手指垂首跪拜的信昌,按照实现拟订好的计划演绎信昌的身份,“他原是个云游修行的僧侣,刚刚从堺来到三河,向我献上这挺铁炮。”
第七章 挑战
作者:.陵源.
“在下法号开云,曾在比睿山药王山坊挂单,织田军攻讨延历寺时出逃,在各地游历修行,从一向宗的僧侣那里学习了炮术,此次特地来投效武田家。”
信昌跪地禀报,恭敬地向马场美浓守信春介绍自己的来历。
在他面前营帐主位高坐的这位有着“不死的鬼美浓”之称的威武大将,头戴黑色兜形盔,身穿伊予札黑丝缀胴具足,外罩大红甲州流阵羽织,背后高悬着武田菱旗、马场一门的花菱旗以及黑地白字的“风”字军旗,身旁两侧顶盔贯甲的家臣屏息端坐,欲发衬托其凛凛威风,连信昌这种胆大妄为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恭敬慑服,也难得地尽吐真言。
信昌和山县昌景都不愿欺骗务必要成为己方同志的武田家首席家老,所以信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不过中间依然有很多事情没有详实吐露。
“抬起头来。”
马场自然听出信昌的话语暗藏虚实,尤其是听到信昌说话虽然混杂了异地口音,但仍掩盖不了浓重的甲斐乡音。但马场将种种疑问暗藏不语,因为他信任同为重臣的山县昌景的眼光,昌景绝对不会随便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充当自己家臣的,尤其是在这种大战将临的时刻。而当马场看到信昌抬起的面孔,纵然泥水也掩盖不住满脸的勃勃英气,以马场的阅人无数,仍不禁暗中赞叹:“好英气的年轻武士啊!昌景真是收了一个好家臣!”
但这些并不足以打动昌景,更不会劳动昌景抛开大战之前繁重的军务而来到自己的军营中。
“你自称学过炮术,且献上铁炮,肯定是精通炮术的达人了,那么你有何特长?”
马场信春审视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黝黑铁炮。他认为自己的推测应该相当准确,武田家地处山区,铁炮流入稀少,精通炮术的武士更是屈指可数,全军装备的铁炮不过四百余挺,在历次与织田军、德川军的交锋中时有被对方强力的铁炮火力所压制。如果武田军中能够延揽到精通炮术和铁炮战法的人才,那么在和织田军的交战中会大有帮助。也只有这种情况,才可以解释山县昌景的种种举动。
虽然马场已经尽可能的高估信昌的能力,但信昌的回答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在下使用所献上的国友铁炮,在晴天的话可以正面对抗五到十支铁炮,如果是象现在的雨天,在下自信可以战胜一队铁炮众!”
满帐哗然!除了事先知晓的山县昌景,营帐内每一个听到这番话语的武士都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
听到信昌骄傲而饱含自信的话语,马场也不禁微微摇头,武田军铁炮稀少,但铁炮众的编制却和织田军一样,十五人为一队,设铁炮头一人指挥。信昌竟敢以一人之力正面挑战十五支铁炮,实在太过于勉强了!
而且,众所周知,铁炮无法在潮湿的空气中使用,不要说现在的下雨天,就是现在春夏黎明时分的露气也会令铁炮难以正常点火!
“武士是要以生命为代价来履行自己所说话语的!”马场略带沙哑的声音充满威严,他素来厌恶武士随意的吹嘘夸大。
“在下愿以事实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信昌完全明白马场话语中隐晦的暗示,如果自己不能在接下来的实际检验中证明自己并非吹嘘,那么即使自己不在练兵场上被羞辱能力而愤怒的武田铁炮众乱枪击毙,也会在对战结束之后被迫切腹。
但自己必须这么做,如果不能证明自己手中国友铁炮的威力,那么势必无法证明织田军铁炮众的威胁。
而且,自己早就成竹在胸了。
马场信春仔细盯着满面坚毅之色的信昌,在看了看坐在自己左首侧向自己颌首示意的山县昌景,终于作出决定:“好,我就给你证明的机会!新泽,”他唤起身侧的近侍的名字,“给我将藤藏叫来。”他所呼喊的“藤藏”,乃是信玄公谱代老臣甘利虎泰的族人,全名唤做甘利藤蔵利重,现在充任武田军的铁炮大将。
被唤来的甘利藤蔵,是一个身着铁炮具胴的中年男子,黎黑的肤色和深刻的唇线使得这个壮硕的武将更象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甲斐山民。在跪听马场信春吩咐的命令之后,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伏地请命:
“请大人将这个妖言取宠的游方僧侣斩首示众!”他怒气冲冲地瞥了信昌一眼,“众所周知,铁炮无法在雨中使用,这个骗子在戏弄我们武田铁炮众!”
连一向忠厚和善的藤藏也动怒了!随侍在军帐内的年轻武士们起了小小的骚动,老实人一旦生气是最可怕的,看来这个年轻人彻底激怒了藤藏。
马场信春不置可否,看着信昌,但见眼前的年轻人仅仅微微一笑,不做任何辩解,骄傲地昂起头颅,迎向马场的目光温润而充满坚毅,无声地诉说着其主人无尽的自信和勇气。
信春的心弦被猛地拨动了!好熟悉的眼神,那种默默无声的坚毅和勇气,不正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位真正武士的决心吗?
忽然间,信春觉得面前的僧将非常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请大人决断!将这个该死的骗子斩首!”甘利藤蔵的请求声打断了信春的思索,回过注意的马场信春看见藤蔵那张因气愤而涨红的脸,张嗫的厚实嘴唇似乎是想吐出咒骂的话语,但终究在主将面前吞了回去。
“够了,藤藏!”马场微微皱眉,“武士是靠手中的刀剑来证明一切的,而不是靠耍嘴皮子!”
“是!在下失礼了!” 甘利藤蔵黝黑的面孔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红晕,不但是因为羞愧,更多的是被主将训斥而转向那个该死的狡猾和尚的冲天怒火,他作为武人的斗志已经彻底燃烧起来了!
“在下立刻准备安排一队铁炮众到练兵场待命!” 等着吧,该死的贼秃!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斩首的,即使无法使用铁炮,在练兵场之上,我也会亲手将你撕碎!甘利藤蔵强压下满腔怒火,伏地深深一拜,转身“噔噔”地冲了出去,连门前兵士送上的雨具也被他一手推开,径直冲入蒙蒙的雨雾之中。
看着甘利藤蔵迅速消逝在雨幕中的身影,任何人都能感觉到藤蔵愤怒已极的决心,就连山县昌景也不禁眉头微皱。藤蔵为人看上去虽然像是一个耿直忠厚的农夫,但他也是流着甲斐著名武门甘利一族鲜血的武士啊!在进攻高天神城一战时,德川家一小队骑兵冲进武田铁炮队的阵地,在邻近的武田骑兵来援之前,藤蔵仅凭一人之力,力弊五名德川骑兵,并讨取带队的德川名武士杉原佑种的首级,被胜赖主公颁下军功状,获得“蛮牛藤藏”的勇名。如此武勇之士在斗志如怒火般燃烧下势必会全力作战,信昌想轻松过关可不容易啊!
但或许是不了解对手的实力吧,信昌依旧是信心十足的模样,昌景也不打算提醒他,让年轻人吃点苦头也好。
马场军营西侧的军练兵场,原本是大通寺和尚们堆放谷草的旷地,面积约有三四町地,而且为方便军队操演,练兵场上一切大型物体都被或拆或移,显得非常空旷。
原本因为连绵梅雨,一切军事操练都会被取消,但此刻,练兵场之上遥遥对峙着两方军势。
场地的东侧的是一队身着轻便的铁炮具足的武田铁炮众身披蓑衣,手持被油布包裹的铁炮,可能是被主将所鼓舞,虽然淫雨纷纷,但士兵们仍斗志高昂地排成战斗队形,队列上首的是腰悬太刀、手持采配的甘利藤蔵亲自出马,充任指挥官。
与武田铁炮众间隔约两百间的距离对峙的一方若要称为军势实在太过勉强,饭富虎二信昌一个人孤零零的蹲跪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上,他没有穿着从从的肋骨胴,转而换上了一套由小山田备中守昌行相借的黄色铁炮武将具胴,仅仅带上了一顶足轻使用的阵笠遮蔽雨水,而没有再披上蓑衣,手中的铁炮已经从油布包裹中挣脱出来,黑黝黝的枪口,正在向西侧的武田铁炮众作着瞄准矫正。
从练兵场北端望楼上安坐观看人数悬殊、静静对峙的两方的,除了对战者各自的主将山县昌景和马场信春之外,还多了两个意外的客人——驻守在马场军营邻近的武田左马助信丰和小山田备中守昌行。
遵循主公胜赖的军事部署,扼守长筱城北侧大通寺重地的责任交由马场美浓守、武田左马助和小山田备中守负责,三方军势以大通寺为中心成品字形犄角毗邻。在得知山县大人新收的家臣要在雨天以铁炮挑战马场大人的铁炮众,兴致勃勃地小山田昌行便约了武田信丰一起来观战,昌行甚至还主动提供给信昌一套轻便的铁炮具胴。
“昌景大人,你新收做家臣的那个年轻人,至少胆色就相当令人钦佩啊!”
年仅三旬的武田信丰是个沉稳的男子,继承了父亲古典厩信繁血统的他是武田一门众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虽然年纪尚轻,但无论是领内的管理还是在战场上的军略表现,都隐隐透出古典厩当年的丰采,被家中老臣分外看中。而老成持重的信丰虽然年纪仅比正在雨幕中做着战斗准备的信昌大上个五六岁,但称呼的口吻已自然而然地以“年轻人”来称呼了。
“是啊是啊,换成普通的武士,在这么多铁炮面前,根本连站立的勇气都没有。”身材矮胖的小山田昌行显然对信昌也大有好感,但也忍不住表达疑惑,“但夸口在雨天进行铁炮对战也未免过于无谋了吧,难道他也是个剑道高手吗?没见他佩带刀具啊!”
山县昌景面对两位大人的感叹疑问微笑不答,原本只是计划让马场信春大人见识国友铁炮和织田军铁炮战术的威力,现在多了信丰大人和昌行大人两位见识敏锐的重臣,对计划的实施更是多了一分把握。
现在,只有期盼信昌能够淋漓尽致的展现其精湛的炮术吧!
看到山县昌景、武田信丰以及小山田昌行都向自己投来目光,身为主人的马场信春微微颌首,下令使番:“开始!”
“嘟——”悠长的法螺声划破蒙蒙雨幕,在宽广的练兵场上回荡,告知对峙的双方,挑战正式开始!
第八章 雨击
作者:.陵源.
“士兵们,前进!” 甘利藤蔵大声的呼喊着,高高举起采配,柄头密缀的布条随着挥动 发出簌簌的响声,“让敌人见识一下我们武田铁炮众的志气!”
“哦——”排成一列战斗队形的铁炮众齐声呐喊着,一张张朴实的面孔上充满激昂的战意。这一队战士都是甘利一族的精锐士兵,此次被甘利藤蔵精心挑选出来,立志要在战场上当场击毙那个侮辱了藤藏主公的外乡僧侣。
原本都是农夫出身的铁炮众迈开穿着草鞋的双脚稳健地在泥泞的练兵场上大踏步快速前进,甘利藤藏也轻催战马,压住阵脚,稳稳前进。
这一边,武田的铁炮队开始前进,而另一侧,信昌却已经蹲跪在凸起的坡地上,开始用杖构把铁炮膛填满,火口塞上火药,挟上火绳,每个动作均快速而老练。
“好快的动作!”在望楼上使用千里筒观察双方举动的小山田昌行啧啧称赞,“但也太匆忙了吧!”
在座的众人都是沙场宿将,自然明白昌行所说的“快”所言何意。
当今使用的铁炮,其最大射程虽说能达到两百间距离左右,但汉谚所谓“强弩之末”,对穿着了甲胄的武士更本毫无威胁,所以甘利藤藏指挥铁炮队将队形前移,就是要将信昌纳入铁炮所能发挥威力的一百间左右的有效射击距离之中。
而此刻,双方距离尚有一百八十多间,信昌就准备开始射击。如若在晴天,此举虽然无法给甘利队以有效杀伤,但铁炮轰鸣的巨响也可以挫伤对方的士气,但在现在这种雨天,即使做过防护措施的铁炮,最多也只能射击一次。
如果信昌不能在第一击中击倒敌方指挥大将,那么,很难想象被甘利队逼近的信昌能有怎样的方法逃出生天。
“等!”武田信丰仅仅迸出一个字,能被山县、马场两位大人看中的人绝不可能是如此无谋之辈,一切静观其变。
“砰!”随着信昌铁炮膛口火光一闪,端坐在望楼中的众人才觉耳边轰声如雷,一百六十间外甘利队中就有一名士兵应声倒地。
“好厉害!”
小山田昌行惊叹不已,众人也不禁倒吸一口气,即使早就知道铁炮威力的山县昌景,也仍不由心中惊怖。
通常,铁炮队的射击距离是在一百间左右,就能够给敌方造成巨大的杀伤,如今有效射程竟提高一半,对自然更加可观。
马场信春深深地看了一眼山县昌景,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山县会亲自将这个新收家臣带来介绍给自己,并执意进行实战演习。
“在下所献上的是南近江国友村生产的新型铁炮。”
在献上铁炮之时,信昌如是说过。
南近江是织田的领地,现在好象是在农民出身的羽柴筑前守的管辖之下,而此次,武田军对战的敌手织田军,所装备的上千挺铁炮,应该就有很多是来源于国友铁炮锻冶村。
如果在与织田-德川联军对战时,错误的估计敌人铁炮队的射击距离,会给武田军造成无法挽回的惨重损失。
但只见山县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继续看下去。
难道还有什么秘密?马场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回过身来继续凝神观看。
突然遭到地方铁炮打击的甘利队显然有些慌乱,被击中右腿的士兵躺在泥水中痛苦地抱腿大声惨叫,如此凄状比铁炮的轰鸣声还能打击士兵们的士气,原本战意昂扬的铁炮众此刻面目都露出惊惧的神色。
“介太,将源助背下去,”甘利藤藏显然颇为恼火,稍受打击就呈现慌乱是农民兵的致命弱点,他不得不留下一名士兵照顾伤者。可恶啊,仅仅一炮就去处了我方两名战力!
显然,信昌的铁炮威力也令他颇为惊异,刚才那一炮,如果不是命中了此刻躺在地上的倒霉鬼,而是毫无戒备的自己,说不定,这些农民真的会四散奔逃,真能让那个该死的秃贼缔造出一人击败十六挺铁炮的奇迹!那将是武田铁炮众和甘利一族百世难易的耻辱!
但无论心头怎样窝火,甘利藤藏仍然不得不安抚惊慌的士兵:“不要慌乱!不要慌乱!敌人只有一个人,他的铁炮也不可以再发射了,现在是大家立功的时候了!全队突击!”
原本骚动的铁炮队在甘利藤藏的安抚下恢复了秩序,将铁炮抗在肩头小跑前进。但适才的混乱给了信昌足够多的时间,当甘利藤藏抬起头,望向前方,他所看见的,是信昌炮口再度冒出的火光和巨大轰鸣!
“怎么可能!”甘利藤藏难以置信地看着敌人悠闲自在的收回铁炮,快速地再度装填火药,而己方的士兵又随着呼啸而来的铅丸再度倒下一人!
“怎么可能!”同样难以相信自己双眼的还有望台上的武田重臣们,无论是马场信春、武田信丰、小山田昌行还是早有预知的山县昌景,都从折凳上惊骇得站了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甘利队的混乱乃至崩溃:甘利藤藏势若疯虎地策马前冲,身后的甘利队或是跟随主将跑步前进,或是在射程之外就开始胡乱地开枪……
但一切都随着甘利藤藏冲近信昌所在的小坡附近结束了:再度装填好火药铅丸的信昌仅仅一枪,奔驰的战马战马就悲嘶倒地,当被重重摔下的甘利藤藏艰难地从泥地中爬起,挥舞着战刀冲上坡顶时,好整以暇的信昌已经点燃了火绳,黑黝黝的膛口对准藤藏的胸口,轻轻扣动扳机……
一切都结束了!
但武田重臣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令人惊怖万分的一幕:设乐原战场上,武田的军队在剽悍的骑兵队带领下,冲过连子川,踏过泥泞的河边沼泽,终于冲近织田军阵前……:
打着黑色“风”字旗的马场信春指挥的黑旗黑甲骑兵,象一阵飓风一般冲向敌阵。但是,铁炮齐发,惊天动地的轰响中,象消融的黑雪一般,全军覆没……
打着绿色“林”字旗的内藤昌丰指挥的步兵开始冲锋,一丝不乱的长矛队伍,长矛如林,倏得一下,长矛端平,正在锋刃闪着寒光即将冲向敌阵的时候,火铳齐发,在震撼大地的铁炮轰鸣声中,那整齐的队列就象被镰刀割的一般,齐刷刷地倒下……
打着红色“火”字旗的山县昌景指挥的武田王牌红衣骑兵队,也在惊天动地的铁炮声中,鲜血飞溅……
设乐原的战场中,无数失掉主人战马四散狂奔着……
数万织田军开始向武田本阵潮水般进攻,任凭武田将士怎样奋勇杀敌,但武田家最后的“山”字旗很快就被千百倍的木瓜旗所淹没……
宛若地狱饿鬼的织田军浑身鲜血地向着本阵,而尸积如山的阵幕之中,再无人能够守卫高悬的金色孙子军旗、诹访明神旗、红色毛布的军旗、三个白色菱花的武田中军旗……
“不!”马场撕心裂肺的低吼一声,将同样沉浸在凄恐想象中的众人惊醒,离马场信春紧邻而座的武田信丰看见黑色兜形盔覆盖下的信春一向坚毅威仪的面庞,已经被惊恐、愤怒的表情所扭曲,但这种表情仅一瞬即过,取代的是一种狂热的执着。
“别卖关子了,昌景!”马场扭转头,血红的眼哞对着山县昌景死死盯住,那种恶狼似的凶狠眼神,令武田信丰和小山田昌行都为之心神一悸。
“那是‘雨击’!”被询问的山县昌景却不觉得有何异样,当初自己从信昌那里听说的时候,当自己想象着武田军在织田铁炮面前不甘却无力地倒下,但自己在脑海中看见信玄主公临终遗言一定要穿过濑田、山科,将武田的旗帜插在京城,但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公留下的旗帜被织田军肆意践踏,那种撕裂心胸的痛楚和不甘的愤怒,和眼前的马场是何等的相似啊!
“在下在堺游历时,听闻伊势的杂贺众已经发明了可以在雨天使用铁炮的方法,令织田军吃了大败仗,但织田军很快就掌握了这种技术,并由长滨城主羽柴筑前领内的国友众负责制造新型的雨天射击铁炮,并增加了铁炮的有效射程。”换下满是泥水的铁炮具胴,回复一身灰色僧装打扮的信昌又回到了马场的主帐之中,不过验证了自身实力并传来重要军情立下大功的他现在有资格在众位大将面前盘膝而座、侃侃而谈。
“那么织田军究竟装备了多少挺这样的新型铁炮?”坐在右首的武田信丰见识过国友铁炮的威力,心中震惊万分,对织田军装备铁炮的数目急忙追问。
“具体的数目在下并不知道,”信昌如实回答,但他仔细的补充道,“此次织田几乎动员了领内所有可以抽调的铁炮,并将堺内可以弄到铁炮都买了下来,估计拥有的铁炮数目不会少于三千挺!”
“三千挺!”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惊,武田全军的铁炮数目不足五百挺,此次随军出战的只有三百五十挺,而且还是在雨天无法正常使用的老式铁炮,彼此实力相差太大!
“织田军还有什么其他的举动吗?”马场信春究竟是宿将中的宿将,并没有被织田军单纯的铁炮数目所吓倒。装备再精良,还需要配合正确的指挥,如果织田军仅仅依靠铁炮数目来对抗武田骑兵,那么马场依然有信心在野战中粉碎织田军。
“据在下前来三河经过清洲城得到的信息,织田军的铁炮大将前田右左卫门利家曾在酒后向人宣称,信长公已经想出使铁炮队可以正面消灭武田骑兵的绝妙战术,但具体如何,没有人知道。”
“这只不过是前田酒后的胡吹罢了,”小山田昌行并不相信信昌的话语,织田铁炮队虽然装备了新型铁炮,但两百间的距离,武田骑兵只需要三十息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冲过,而这么短的时间,即使是信昌这种铁炮达人也只能够射击两次,武田骑兵队即使遭到惨重伤亡,但踏着战友尸体冲入敌方阵中的武田铁骑,足以碾碎将任何敌人。
“不可大意,织田信长不是可以小看的对手,”武田信丰显然对织田家的武将非常了解,“前田利家据说是了非常忠诚可靠的武将,被信长亲近地称为‘阿犬’,这种男人,绝对不会信口开河的。”
在座众人都静默不语,还是信昌打破了沉默:“另外,据尾张、美浓的百姓说,信长从岐阜进军三河时,三万大军每个士兵背有拳头粗细的人高木桩一根,据说是要将战死的士兵就地埋葬,以示全军的决死作战之心。可如果只是为了要埋葬士兵,需要带那么高的木桩吗?”
当时战国间的战斗,战死的士兵通常只是草草刨坑埋下,然后就近插上一小截树枝充做墓碑即可,有时还会垒上石块代替。而现在织田军和武田军大战在即,德川日夜盼望救兵,信长怎会让兵士携带如此笨重的木桩,影响进军速度?
微微苦笑,信昌环视若有所思的众将,将自己的猜测缓缓道出:“思前想后,我推测,这些木桩的唯一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织田军在与我军对战之时,将三万根木桩插在阵前,充做……”
“防马栅!”
异口同声,信昌和山县昌景、马场信春同时脱口而出。
武田信丰和小山田昌行也醒悟过来,利用密集的木桩挡住武田骑兵的突击,在防马栅后方,三千挺织田铁炮密集射击……
马场信春阴沉着面庞倏的站起:“我要去参见胜赖主公!”
山县昌景、武田信丰、小山田昌行也一并站起,发现武田家已经被逼到生死存亡关头的男人们决定向主公再度进谏!
信昌则移到帐边匍匐拜倒,恭送四位大人出帐,虽然他不认为已被心魔迷失的胜赖会听从家臣们的忠言,但不让这些大人们彻底绝望,又怎么能够进行后续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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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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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9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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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昼袭
作者:.陵源.
“站住!”
“中军主帐,不得擅闯!“
“闪开!”
当马场信春一行人正准备走出营帐之时,只听主营之前一阵马嘶人吼,转眼间一名象泥偶一般浑身泥水的武将不顾侍卫的阻拦,强行突入营帐。
“是青木信时啊!”武田信丰认出闯入者是自己的家臣,如此失礼的举动令他在列位重臣面前相当难堪,但他了解自己的家臣并不是个会胡乱举动的莽汉,“你不是去调集军粮吗,有什么要事!”
“德川、德川军已于昨夜前到达设乐原布阵!预计最迟今天傍晚时分织田军也将到达!”
青木信时似乎精疲力竭,不顾一切地瘫坐在地上。
众将顿时容色震动。
德川军行动好迅速啊!
但这并不是武田重臣们在意的原因。设乐原距离长篠城不过十多里,快马一个时辰可到,武田军这几天为防备织田大军而加强了长筱西南一带的谍报工作,但德川军潜入近在咫尺的设乐原一夜武田军竟毫无察觉!
“你是怎么得知德川军动向的?”马场的面色更加阴沉。
青木信时大口的喘息着,断断续续将事情的经过说出。
原来,今天清晨,武田信丰下令青木信时带上十人骑兵小队和七十名足轻,向城南筱野场武田信廉大人的营地运送军粮,青木顺利地完成了主命,但要从筱野场返回营地之时,信廉的女婿小笠原扫部助信岭请求青木协助。
小笠原信岭和长坂钓闲大人的家臣祢津甚平是广共同负责长筱西南方的军情侦察,昨夜原本应该是祢津甚平负责军事巡查的重责,但祢津甚平被主公长坂钓闲带去参加胜赖大人为祈祷对织田家作战顺利而举行的连歌会,彻夜未归;小笠原信岭只得派自己麾下的十骑前去巡查,但至今没有消息回来,放心不下的小笠原信岭希望青木信时能够支援兵力,协助侦察。
青木自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他让足轻自行回到信丰的营地,自己带领十骑会合小笠原信岭亲自带领的十五骑,合计二十七骑向长筱西南一路侦察。结果在离设乐原不到两里的浅木山地中,他们遭到德川大久保忠世家臣成瀬吉右卫门正一百人队的伏击,青木和小笠原奋勇作战,竟以少胜多,击溃了成瀬正一队,但损失了十一骑的侦察支队也无力前进,匆匆将同伴尸体和三名俘虏的德川军士绑开空马上,两人急忙赶回信廉公的营地。
审问清楚的武田信廉亲自押送三名德川俘虏前往医王寺山胜赖公的本阵,而让青木火速赶回将军情报告主将信丰和马场、小山田大人。
面色沉郁的众人再详细询问了青木关于军情的细节,马场召来侍从,将青木搀扶下去好好休息。
“可恶啊!”山县昌景一待青木和侍从离开,立刻怒发冲冠地咆哮着,“长坂这个佞臣,如此大战在即还鼓动主公开什么连歌会!如果昨夜能够及时得到德川的军情,我军就可以先行消灭立足未稳的德川军!”
“冷静点,昌景,连歌会也是战前例行的祈祷礼仪嘛。”马场信春虽然也怒火中烧,但身为在场的最年长者,他不得不安抚昌景的怒火,“而且德川军远比我军熟悉地形,依靠地势防守,我军也不大可能将他们一气消灭,如果僵持之际被织田来援的话,我军就会重蹈姊川一役浅井和朝仓的覆辙!”
马场所指的是当年和武田家共同组成“信长包围网”的浅井、朝仓两家由盛而衰走向灭亡的转折一役。元龟元年六月,浅井、朝仓联军一万八千军势在近江横山城下的姊川与织田、德川联军两万三千军势会战,由于初期织田军兵力配置分散,信长、家康的本队被浅井、朝仓联军苦苦压制,就在战线濒于崩坏之时,从后方赶来支援的久间信盛队四千人到达战场,巩固了战线,而当氏家直元、稻叶良通、安藤守就三将率领三千军势避开仍在激战的姊川南岸,从北岸迂回突入了浅井势的左翼。“美浓三人众”的攻击产生了决定性的后果,在南岸大突出部激战已达到疲劳的极限的浅井势,在三人众的生力军侧面突击之下造成了总崩溃,并败走小谷城。从此,近江、北陆的战略主动权掌握在织田手中,浅井、朝仓两家最终灭亡。
“但至少也可以利用给德川军以沉重打击,挫伤敌人的士气啊!”小山田昌行说出公允的判断,实际上,面对如此的良机错失,任何武人都会感到扼腕叹息,而如今,德川军神鬼不知地潜到武田军鼻子下面,反而令武田军士气受挫。
事实上,如果德川军昨夜乘机偷袭的话,反而会令措不及防的武田军吃上大亏。
“……其实,据在下判断,如果单纯只需要骚扰德川军、挫伤敌人士气,机会还是有的。如果新罗义光公佑护的话,兴许还能令德川大吃苦头!”
突然插话的是一直被众人遗忘在营帐角落的饭富虎二信昌。
在听到德川军如此迅速的行动时,信昌也大吃一惊,明明命令昌次叔父麾下的忍军将德川、织田的举动都牢牢监视着,但自己却对德川军突如其来的神速进军毫不知情!不过转瞬即便释然,长筱一带负责的中忍菱,被自己下令亲自护送三郎松丸殿下到武田领地中躲避战火,而接替的忍者即使得知德川的情报,但从昨夜到现在自己和昌景叔父寸步未离,根本无法将情报通知自己。
但德川军的进军也着实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士气是一种奇妙的事物,它看不见,又摸不着,但在战争中,它又常常能超越一切兵力、将领的实力限制,缔造出一个个战争奇迹:天文十四年河越夜战,北条八千军势击溃包围河越城半年不下、士气低暮的八万关东联军,联军副统帅副关东管领上杉朝定阵亡;而十七年后,士气被夺的三万五千北条军被关东出阵的上杉谦信以二十三骑冲阵,所到处北条军望风披糜,主将北条氏政狼狈逃回相模。
现在,武田军要对抗军力三倍于己的强大军势,如果士兵再士气消沉的话,纵然自己有早有筹谋,到时也无计可施。
现在惟有想方设法,挽回眼前的颓势。
“哦?”
诸将都惊异不已,山县昌景更是充满期待。
“在下只是依照当年义经公一之谷故事而已。”信昌的脸上露出招牌式的诡谲笑容。
当年源平合战之时,平氏四万大军退守一之谷要塞死守,源氏军队束手无策。这时,源氏栋梁九郎判官义经率领五百轻骑充当别动队,进入丹波的群山峻岭,在当地人指引下,找到了一条长达三百余里的艰难山道,直插一之谷的后方。然而,这并非义经奇策的全部。
义经命大部分部队从这里向一之谷挺进,让敌人以为自己是要从这里发动攻击,而他实际上却领着剩下的数十骑兵马继续行进。在次日黎明时分,义经终于到达了一之谷要塞的后方山崖。
望着长满青苔的十余丈的高崖,义经毫不犹豫从山坡上下滑般地冲了下去,剩下的战士们也紧随其后。平家的武士们极为慌乱,以为有几万敌人从背后杀了过来,而源氏主力趁势从正面猛攻,平家精锐全军覆没。
信昌以为,德川军昨天清晨尚百里之外的牛久保,入夜就赶到设乐原,一定是全速行军,人马都疲劳不已。但为了防止武田军夜袭,德川军势必要整夜防备,又要构筑营地,肯定没法休息;而今晨和武田军的遭遇战暴露了目标,德川又要担心武田会大举进攻。也就是说,至少绝大部分德川将士从昨天清晨起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体力战意都已严重衰竭。
“刚才青木大人说过,德川军八千人是以连子川以西弹正山、松尾山为中心布阵,我知道一条隐秘的山道,可以从北部的箕原山中绕到松尾山后,从德川军背后发动奇袭。”
信昌回复了严正的面容。兵者,国之大事。在决定军事行动时,信昌也不敢嬉笑以对。
“现在是戌末时分,如果我军午初出动、以骑兵绕道突袭的话,一个时辰就可以绕到松尾山后。那时德川军已经疲敝已极,加上织田援军将至,德川军一定会松懈下来,那时我军别动队从德川背后突击,一定可以取得战果!”
“如果再有支援军力从正面佯攻,那把握就更大了!”小山田昌行听得面目放光,圆胖的面庞布满笑容,信昌的计策简直就是为武田骑兵量身定制的。除了武田的山岳骑兵,即使上杉家的越后精骑也无法在雨天山道中轻松行进!
“对啊,德川根本不会想到我军会在白昼突袭,这是条良策!”武田信丰也持支持态度。
“但骑兵进攻后,该如何撤退?”昌景虽然对信昌的计策抱以厚望,但他决不会轻率到拿武田宝贵的骑兵战力去冒险。作为赤备统帅的山县清楚知道,武田的山岳骑兵绝对可以胜任这次突袭行动,但长途奔袭又要进行厮杀,战马的体力绝对支持不了撤退时疾驰。
“可以从水路。”信昌早有打算,武田军为了封锁长筱城,并且为了快速调动军队、运输物资,在围城的期间制作了百多条巨大的木筏,每条木筏除去船夫还可以载乘二十名兵士或五匹战马,信昌计划使用数十条这种巨大的木筏,在丰川靠近德川一带等候,别动队如果能够直接突破德川的阵势从陆路回营自然更好,否则就要顺连子河南下,与逆流上迎的船队会合,一旦上了船,没有水军的德川军自然难以奈何。
周密的安排令山县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场信春的身上。
对信昌的计划,马场反复思度也颇为意动,虽然仍然有很大的风险,但战争怎么可能一点风险都不冒?但他还是直指信昌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开云大人,不知你的骑术如何?”
武田信丰、小山田昌行顿时也想到,如果整个计划的核心向导马术不精,整个奇袭根本无法进行。而武田的骑兵的行进速度,可不是一般的武士所能比拟的,更何况,开云还是个游方僧侣!
但见信昌昂首答道:“请大人放心,如果因为开云的骑术不精而影响进军,在下会立刻剖腹以谢!”
在一旁的山县昌景也颌首证明:“开云的骑术绝对不会比我‘赤备’的儿郎们逊色!”这是自然,饭富一族作为甲斐的武家名门,其少主的骑术怎会逊色!
马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山县昌景,今天昌景的表现太奇怪了!而这个叫开云的和尚也实在令人惊讶,炮术、马术技艺非凡,举止礼仪又大方得体,此刻又贡献出如此精妙的计策,如此出类拔萃的人才,怎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僧侣!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马场下定决心:“好,这次奇袭就照开云大人的意见!雨山十兵卫!”他大声呼喊着部下的名字。
“骑马大将雨山十兵卫家次参见!”应声进帐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却非常精悍的中年武将,他是马场麾下“风”字骑兵中的有名悍将。
“听好,马上召集三百名骑兵,立刻进餐,午初时分出击!”
“乡左卫门!乡左卫门!”山县昌景也大声招呼着随同自己前来的年轻部将。
“广瀬乡左卫门景房参见!”年纪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英俊武者早就在帐外等候了,更才信丰大人的部下青木大人传来德川进军的消息,大家都估计会和德川先打上一帐,都早已穿戴好铠甲在军帐外等候。
“你立刻回营,调集一百赤备,让他立刻进餐,限午初前赶到这里!”
“是”
武田信丰看到乡左卫门转身疾走出营帐,略微忧心的低声提醒道:
“信春大人,是否要先通知主公……”
“来不及了,”马场信春计算过时间,如果现在去医王寺山本阵请求主命再发兵的话,等别动队到达德川后阵时,织田的大军也已经到了,“兵贵神速,我作为笔头家老,有权力便宜行事!”
但,马场信春看着武田信丰微蹙的眉头,忍不住暗叹一声,低头道:“放心吧,待会我会去向主公禀报的。”
说罢,转身向信昌走来,在他的面前盘膝坐下。马场看着信昌那张英气的面庞和坚毅的眼神,一时间恍若看见了另一个天地:在满山遍野黑色甲胄的越后兵士中,自己和可靠的伙伴们追随着信玄公红色的战旗,在纵情地驰骋着……
“……信春大人……”轻声的呼唤将马场唤回尘世,看着信昌那带着二分疑惑、一分好奇充满活力的面庞,马场不由暗自感叹:“……终究还是老了……”
马场正襟端坐,双目直视信昌的眼眸,“开云大人……”他心中轻轻一触,象是想起了什么,但稍微停顿就继续说道,“虽然你已经是山县大人的家臣,但你不远千里将织田铁炮的机密通知我等,又为我军想出绝妙的奇袭之策,你对我武田家的恩德,在下感激不尽!”说着,身体深深前伏拜倒。
“不敢!这是在下应尽的本分!”武田家笔头家老拜倒在自己身前,大出意料之外的信昌一时也乱了手脚,慌忙回礼。
只看得在一旁的武田信丰、小山田昌行目瞪口呆。
但马场信春恍若无觉,直起身体,诚恳地拜托着:“虽然你还没有正式拜领胜赖大人所赐的官职,但此次对德川军的奇袭有关武田家的武运,恳请你能够不要推辞,指挥我军的行动,在下会率领大军从正面吸引德川的注意,配合你们的行动。拜托了!”
这一下,连山县昌景也大感困惑,奇袭的别动队虽然只有寥寥四百旗,却是武田家最为精锐的“风”“火”所在,如此宝贵的战力,马场竟然交给一个刚刚投奔武田家的白衣之人!
信昌也犹豫了,他倒不是没有自信,相反,他之所以提出奇袭计划,也包含了要建立个人的武勋的目的,但此刻马场将千斤重任一下压在自己肩上,猜不透信春到底是何含义的信昌可不想接着烫手的芋头。
但,看见白发皑皑的马场诚挚渴望的目光,谦辞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愿效死命!”信昌重重地匍匐拜倒。
“一切拜托了!”马场也轻松地低下了头,嘴角边溢出一丝微笑……
……努力吧,饭富家的幼虎……
第十章 诡谋
作者:.陵源.
斜风细雨,将本就苍绿的青山衬托得愈加翠艳欲滴,如果是看在京城那群只懂风花雪月的腐朽公卿或是今川末代当主氏真那种柔弱武士眼中,恐怕又会欣喜地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携娈童、召集马屁文人开风花雪月的无聊诗会了。
但在默默飞驰于狭窄泥泞的山道中的武田骑兵们,他们除了暗自咒骂这恶劣的天气,更多的可是自豪、骄傲——为天下无双的武田骑兵而自豪,为身为这无敌兵团中的一员而骄傲!
确实,除了武田的精锐骑兵外,饭富信昌游历了日本全国,也再找不出第二只可以在雨天从崎岖难行的箕原山道中长途奔袭二十多里,去突袭拥有八千精兵的德川大军的精锐!
箕原山道是一条荒废了近七十年的狭小山径,饭富一族在离开甲信之时无意间发现这条隐秘的山道,这些年来饭富一族出入甲信,都是从类似的隐僻山道行进,饭富信昌对这条山道也颇为熟悉,但他还是低估了雨天对这长年荒废的山路的影响。
羊肠小径、崎岖难行这是行走山路的常识,藤草缠绕、泥沼陷蹄,这些都是连绵阴雨到的必然,而突发山洪冲毁道路却是信昌做梦也没预料到的!
看着眼前原本涓细的山涧变成湍急的大河,武田骑兵毫不犹豫纵马越下,游过齐胸的急流继续前进;被雨水冲垮的山石巨树将山道堵得严严实实,武田的山岳战马在骑士精妙骑术的驾御下,从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呼啸而过……
“这才是武田的军队啊!”当三百风骑、一百赤备一骑不少的集合在箕原山西侧的隐蔽谷地,整队待命时,信昌不由心中感慨。
“全体下马休息一刻时间!”信昌下达命令。
午时出发时和马场大人约好未末时分之前别动队会从德川后阵发动突袭,但山道出乎意料的难行耽误了许多时间,此刻距离未末已经剩时无己。可长途跋涉了二十多里山道,人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需要休息回力。若还是不知死活地冲锋,明国古谚:“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纵然是武田精锐也势必全军尽墨。
久经战阵的武田士兵纷纷下马就地休整,但饭富信昌可没有这种好福气, “雨山大人、广濑大人,” 他招呼风骑和赤备的领军大将,“我们一起去看看德川的军势吧!”
由于青木信时仅仅是在德川阵地外围就被迫折回,所俘虏的又是被派出警戒的足轻,所以武田军至今尚不清楚德川的布阵形式,从这点上说,敌情未明就贸然出击,信昌此次奇袭可是冒了太大风险。
“这就是连子川啊!”
信昌三人勒马立于箕原山顶,衣带般的连子河从山脚饶过,一路向南蜿蜒,十余间宽的水面分开了火红的武田军势和墨绿的德川军。
“是啊,德川好象畏惧了马场大人的军势,准备死守西岸。”身形精瘦的雨山家次仔细观察着蒙蒙雨雾中隔河对峙的两军,在连子川东岸三十间处小高山脚下列阵的是两千武田军势,稍远一点的半山腰中还驻扎着武田军的本阵,遥远看去,即使不用千里镜也可以辨认出阵中那黑地白字“风”字军旗。
“那是当然,在没有看到风骑之前,家康那只老狐狸怎么敢贸然进兵!”三人中年纪最轻的广濑景房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家康的阵营,“看,离我们不到三百间距离的是松尾山,再过去就是弹正山,德川军将主力都放在河滩一侧,正好方便我军从后方突袭!”
信昌缓缓摇了摇头,德川的兵力分布是以松尾、弹正两山为指挥枢纽,重兵分布在山前河滩防线的两端以防止武田军从侧翼包抄,中间部位只配备了少数兵力组成纵深的口袋形,一旦武田军贸然从中央渡河突破,德川军就可以两山为支点组织中央防御,两翼夹击,歼灭过河的武田军。
为了达成这种战略目的,德川在松尾、弹正两山都配置了重兵,如果别动队从山下仰攻的话,对作战显然极为不利,一旦突击被山上的守军所阻击,势必会被迅速来援的德川军合围消灭。
“可不可以找出家康本阵的位置?”信昌思索良久,惟有直接攻击家康本阵,才可以打乱敌人的部署,觅得战机。
“很难啊!”雨山家次和广濑景房都面色凝重地摇头,“松尾山上虽然有家康的葵纹军旗,但其折扇马印却是在南侧的弹正山!这个老狐狸,显然是想迷惑我军其本阵位置!”
那只有行险一搏了!信昌对此次奇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早有了多种应对之策,但生性喜欢谋定而后动的他非常讨厌命运掌握在所谓运气的战斗!但战争,可是世间最需要运气的事情了!
他将自己的计划全盘介绍给雨山家次和广濑景房,直听得两人匪夷所思,面面相觑。
“这、这种计策也能成功?”虽然在战斗中也曾使用过各种计策,但如此诡谋却也令雨山觉得太过勉强了。
“……大人,弄不好上杉军会因为你而再度南下的!”相比较而言,年轻的广濑景房却没有太多顾虑,再荒谬的计策,总比愚蠢到直闯敌阵送死好吧!心情轻松之余,广濑甚至开起了这位神秘而又和气的主将的玩笑。
“没关系,如到能够活到谦信公怪罪的时候,我会前往春日山城切腹以谢。”信昌也回复了怪异的笑容,“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先击败眼前的德川军,好好活着吧!驾!”信昌双膝轻夹,轻骑折向山谷。
“……大人,等等我……”广濑景房也呼啸着随后奔驰下去。
“……这两个……”哭笑不得的雨山家次也只得紧跟在年轻人之后,“但……无论如何,能视德川千军之势如无物的,确实是真正的勇士啊……”
松尾山上。德川本阵。墨绿色的葵纹军旗在雨舞中蜷缩不展。
“武田军究竟想做什么?”
阵幕中,年青英俊的德川家少主太郎信康全身甲胄,正不解地指着在迷蒙的雨雾中隔河静峙的武田军,从半个时辰之前,那两千武田军就出现在德川阵前,作出准备攻击的姿态,但直到现在也不见任何动作,实在令人非常疑惑。
“可能是敌人的疲兵之计吧。”回答少主疑问的是全权负责德川军左翼指挥答话的是德川家笔头家老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他细心教导着年轻的少主用兵之法,“武田军显然看出,我军从昨天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好好休整,疲惫已极,想找出我军的间隙然后趁势进攻吧。”
“但对面的武田军兵力太少了,才两千军势,即使他们不主动进攻,只要我军过河从两侧夹击,虽然士兵都已经非常疲惫了,但依然可以将武田军轻易歼灭!”德川信康并不认为强大的武田军会如此不智,就是这只军团,三年之前在三方原,几乎灭亡了德川家!虽然最令人敬畏的天下名将武田信玄已殪,但马场信春、山县昌景等重臣名将仍在,武田的智谋绝不会仅此而已!
“少主英明!”酒井忠次欣喜地看着被主公寄以厚望的继承人,年纪虽轻却有如此敏锐的军略天分,周围的家臣也都满面喜悦,“武田就是希望以单薄的兵力迷惑我军,如果我军贸然过河进攻武田军的话……”酒井忠次面色微肃,“服部大人的忍者众回报,在小高山后发现武田军赤备的旗号!”
“赤备!”在座的德川家武将顿时面色一沉。三年前的三方原一役,就是武田家猛将山县昌景率领赤备军团,最先击溃德川的军势,并将主公家康追得几乎无处可逃,几乎被迫切腹!
武田军战力惊人,但德川家最畏惧的还是被誉为“武田红衣王牌部队“的赤备骑兵队!
“他们是想引诱伏击?”德川信康虽然没有参加三方原之战,但武田骑兵的可怕战力也早已耳熟能详,如果德川军真的渡河攻击作为诱饵的武田步兵队,一旦被赤备从侧翼冲击,势必败亡!
“不仅如此,忍者还在武田军阵势两翼发现打着‘风’字旗号的武田骑兵队,在探测连子川的水流湍急程度,准备渡河!”另一位负责教导信康的重臣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也介绍了武田军的动态,“看来武田是下决心在信长公大军到来之前先与我军交战!“
“可恶啊!”德川信康不禁皱起眉头,“为什么父亲大人执意要求我军充当先头部队到达长筱?原先的军议不是说好和织田军联合进军的吗?”
“主公也是没有办法啊!”本多重次显然了解主君家康的苦处,此次织田三万大军虽然及时来援,但这是家主织田信长“家康殿下是我家重要的盟友”为由,强行压下家中强大的反对声浪而做出的决定,织田家中柴田修理、丹羽山城这些重臣都反对贸然与武田强大的骑兵部队在东海道的平原上展开对决。如果德川家在这次大战中不表现出积极的姿态,一味依靠织田军的力量,不但会引起织田家臣更大的不满,也可能会令喜怒无常、功利至上的信长公认为“德川家毫无用处,只是个累赘”,那么德川家离灭亡也就一步之遥了。
至少,要能抵抗住武田的守轮进攻,才能显出三河武士的价值,不被织田家所小瞧!
德川信康也是个聪慧之人,自然能够领悟本多重次未尽的言外之意,但已经十多个时辰没有好好休息过的德川将士,能够抵挡住 武田军的强大攻势吗?
“少主不必忧虑,请看!”酒井忠次看出信康的担心,长身而起,手中的军配指向山下密集的德川军势,德川信康也站起随着家次的指点看去。
“我们所在的松尾山,配备了警卫三百,新发田康忠大人预备队旗本四百;山下沿河岸守备军势从左到右为大久保队、榊原队、石川队、平岩队、鸟居队、内藤队,共计两千三百军势,依靠连子川天险和昨夜修建的营垒守备,武田没有两倍以上的军力,根本无法强渡!再看右侧,”酒井忠次指向南方百间外的弹正山,“主公的本阵由高力清长三百旗本守卫,另有本多忠胜大人的五百骑兵做预备队,山下依次为菅沼队、松平清宗队、松平真乘队、三宅队、大须贺队、小笠原队、户田队,共计三千一百军势,配备上本多忠次的两百国友铁炮,即使武田骑兵也难以突破!中路两山之间是我军营寨,由松平信一、本多信俊、松平忠次、本多广孝等七百旗本固守,如此则构成了鹤翼之阵,根本不畏惧武田军强攻!此外,两翼还有渡边守纲大人的三百骑兵游击护卫,即使武田倾全力来攻,我军也能轻易支持一天以上,而且计算时间,信长公的援军即将赶到,何惧武田!”
酒井忠次一席指点,豪气万千,虽然发鬓斑白,却依然虎虎生威,直听得信康和众将意气激昂、战意沸腾。
正当德川信康准备继续请教之时,阵幕外一名近侍小跑进来跪地禀报:“启禀少主,我军后侧发现旗号不明的骑兵,数目约在三百左右!”
德川信康惊疑不定地望向酒井忠次,“会是武田军吗?”
“若是准备奇袭的敌军的话,数目太少了,而且时机也不对,”酒井忠次不大相信会武田军会仅仅出动两三百骑在白昼突袭,而且此时对岸的武田阵势毫无动静,“应该是织田家的先头部队吧!”
仅靠猜测是无法弄清军情真相的,德川信康一行来到阵幕后方,察看不断迫近的骑兵虚实。虽然还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但酒井忠次依然命令作为预备队的四百旗本进入战斗准备。
蒙蒙的雨雾中,隆隆的动地声不断迫近,临近的弹正山家康本阵也一阵骚动,骑兵队开始在半山腰集结起来,而两山间德川大营也从河岸一线抽调回兵力防守后方营寨。
不明虚实的骑兵继续向松尾山奔来,信康也派出背负“五”字靠旗的使番去查看来骑。但使番刚刚冲下山脚,离松尾山不过百间距离的骑兵队已经清晰地出现在山顶信康等人的眼中。
“怎么可能!是上杉军!”
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令德川众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三百黑盔黑甲的汹汹骑兵排成锋矢之形,黑地靠旗上白色竹雀家徽,正是名震天下的越后骑兵!
而在锋矢尖端的数面白底黑“毘”字大旗的护卫中,当先一骑黑棉僧服,头裹白绫,跨着黑马,携著十字矛,状若天人!
“连谦信公也出阵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连老谋深算的酒井忠次也觉得整个天地被瞬间颠覆,只是圆瞪着双眼,喃喃呓语:
“怎么可能!”
第十一章 纵横
作者:.陵源.
“呔!无名小卒闪开!”
百间的距离对全力冲刺的战马而言不过转眼即到,惊魂未附的德川将领还没来得及反应,打着上杉旗号的黑色骑兵已经狠狠冲垮松尾山下形同虚设的防线,奔驰的骏马将阻拦的兵士和被撞倒的栅栏一并在蹄下践踏,势如破竹地冲向山顶。
“快点上前拦截!”
负责指挥预备队的新发田康忠满脸水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敌人骑兵来得太迅速了,五百人的预备队刚刚从山前调到后山半腰,还没来得及排开阵势,快疾如风的“上杉”骑兵就猛地撞入德川阵中。
“想死的就上前来吧!”
红色的血水混杂雨水在漫天飞舞,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德川步兵根本抵挡不住剽悍的“上杉“骑兵冲击,没有排出枪阵的足轻队在凶若虎狼的骑马武士面前只是被吞噬的羔羊,双方甫一接触,凡是阻拦在“上杉”突击路线上的兵士就象杂草般被凶悍呼喝的骑兵刀劈枪挑,惊慌的士兵们立刻如受惊的野鸭子般向两侧逃跑,德川的足轻队顿时被突破一个十余间宽广的缺口。
“不要慌乱!快点回去战斗!”
任凭新发田康忠如何拼命的叫喊,被冲散的士兵依旧四散逃离,反而将两翼好不容易稳住的德川队再度冲乱。赤红双目的新发田康忠痛苦绝望地催动战马想亲自上阵拦截,但败退的士兵迎面汹涌挤来,反而将他从战马上冲下……
“弓箭队,放!”
虽然五百预备队稍触即溃,但终究稍稍阻碍了“上杉”军的推进速度,为山顶上德川警备队的调动赢得了时间。贴身近侍牵来战马,守护着少主德川信康在坐镇中军,原先环伺身边的家臣都加入了作战部队,酒井忠次亲自指挥弓箭队,而本多重次则披挂上阵,率领忠勇如犬的三河武士排出枪阵向上杉骑兵发动冲锋!只要能将敌军阻住片刻,正从松尾山两侧紧急赶来的渡边守纲骑兵队和主营中德川旗本就能来援!
但来势汹汹的“上杉”骑兵似乎察觉到仰攻山顶的不利,冲锋在锋矢顶端的“上杉谦信”战马人立勒转,十字长枪高举,骑术精湛的“上杉”骑兵立刻紧随其后,在湿滑泥泞的山地上向右转进,从舍生忘死突进的本多重次队的枪阵前饶开,转向山下冲去。
“终于安全了!”原本拼却一死以保卫少主的本多重次暗松一口气,如果敌军继续突进的话,单凭自己和酒井大人三百卫队,不一定能保护好信康少主的安全。但此刻敌人临阵折转,不论为什么,少主的安全终于无虞了!
“不好!”坐镇山顶全揽大局的酒井忠次却面色大变,“上杉”骑兵折转的方向正是松尾、弹正两山之间德川大营,而刚刚因为少主危险,大营中四百旗本武士正向松尾山急进!
骑兵的冲击是步兵难以抵挡的,更何况是名震天下的“越后”精骑从山上居高临下的冲锋!酒井忠次只能痛苦地看见“上杉”军虎入羊群般冲进德川军中肆意杀戮!
这些可是德川军中最为忠勇的三河旗本,他们可是德川家的精华所在!此刻,这些英勇的将士,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无谓地倒在冲锋的骑兵蹄下!酒井忠次甚至可以想象到,在对面的弹正山上,看到这一幕的家康主公是何等的心疼!
但更重要的,这群勇士背后就是防备空虚的德川主营,此次进军的粮秣物资均堆积其中,一旦被“上杉”军冲入,后果不堪设想!
“守纲大人,就拜托你的骑兵队了!”酒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刚从松尾山西侧赶来的渡边半藏守纲。能克制骑兵的,只有同样的骑兵队。而渡边守纲麾下的三百精骑,和本多忠胜统领的五百旗本骑兵,可是德川家花费无数心血打造、用来对抗武田骑兵的精锐啊!
“放心吧!”人称“枪半藏”的渡边守纲是个沉默寡言的可靠男子,“骑兵队!突击!”主将高举全红朱枪带头冲下,三百精骑呐喊着随后冲锋,其声势,震撼整座松尾山!
再一次,“上杉”骑兵表现出惊人的机动力!面对悍不畏死的德川武士的舍命阻击,“上杉”精骑也难作寸进,背后又有德川的骑兵呼啸杀来,在这危急关头,“上杉”骑兵再度折转方向,从松尾山西南方向近乎垂直的岩壁上冲刺而下!
一瞬间,德川军甚至以为敌军是在自杀!但看到在陡峭的山壁上纵跃如飞的战马奇迹般地从三十间的高度平安飞驰到松尾山下的平原上,连一向自负的渡边守纲也不禁变了颜色!
他的骑兵队在湿滑的山地上收不住冲势,和山腰的己方兵士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平安逃过夹击的“上杉”骑兵并没有乘机远遁,轻松地在草原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掠过营门紧闭的德川主营,直向百间外的弹正山奔去!
敌人的目标竟然是戒备森严的家康本阵!
“找死!”渡边守纲远远望见弹正山顶上密集的骑兵群,那是守卫主君家康的本多忠胜骑兵队已做好突击的准备。
“你的对手可是我啊!”渡边守纲恚怒地将麾下混乱的骑兵收拢起来,直接驰入山下的主营之中,再从另一侧的营门穿出,在弹正山山脚下停驻,与山顶的本多队构成犄角之势,如果“上杉”骑兵胆敢进攻弹正山的话,绝对难逃这两只德川精骑的夹击!
但原本直奔弹正山的“上杉”骑兵却在离山不足五十间处勒马停下,和德川军队诡异的静峙着。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对敌军诡异多变的进攻路线和超乎想象的机动力心存戒备的德川军队不敢妄动,正在惊疑不定之时,松尾上北侧再度传来动地的蹄声!
早成惊弓之鸟的德川军远远望去,在苍茫的草原上,火红色的骑兵身影在雨雾中朦胧隐现,但当先招展的“火”字大旗却充斥着德川将士的眼帘〉
“武田赤备!”近似哀鸣的叫声此起彼浮,三年前三方原一役的噩梦仿佛再度重演,即使身经百战的战士也忍不住为之战栗!
“稳住!敌人只有一小队!”
虽然在雨舞中看不清敌人的数量,但老练的酒井忠次从蹄声中判断来敌不过百余骑。但即使只有百骑赤备,松尾山寥寥三百旗本卫队能够阻拦这群来自黄泉之国的饿沙罗鬼吗?
酒井忠次第一次觉得背心沁出寒意,他没有丝毫把握。
最接近松尾山北侧的大久保队不顾河川对面开始步步进逼的武田大军,分出一队兵士企图拦截赤备。但面对密集的箭雨,赤备只是低下头,任由铠甲防护,虽然有人中箭不支倒地,但其余的骑兵却毫不畏惧继续挺进,转眼间冲入拦截的百人队中,又片刻不停的继续前进,身后只余下如割草般倒下的大久保队军士在血泊中痛苦地蜷缩惨叫着。
再没有比眼前一幕更能打击德川军的士气了!即使没有经历过三方圆一役的新兵,也能从身旁的老战士苍白的脸上看出刻骨的恐惧,而队列中往日嚣张的武士,此刻也是噤若寒蝉,不安地紧握手中的战刀。
整个德川军都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
被乱军踩伤的新发田康忠强撑伤躯指挥惊恐的足轻布下整齐的枪阵,但不言不语、甚至连冲锋的呐喊都没有的赤备不断冲近时,那种无声的迫力压抑得德川足轻们面色青白;当赤备冲近五十间的距离,毫不减速开始平举起血红的长枪,狰狞的面孔暴喝出恶鬼般的怒吼,早被“上杉”骑兵杀得胆寒的德川足轻们的斗志终于崩溃了。
“我还不想死啊!”
当第一个足轻抛下手中的长枪,转身逃跑之时,新发田康忠尚还有力气大声呵斥:“临阵脱逃者杀!”但一转眼,最前几排的德川足轻都弃械而逃时,他以没有能力说话了——侵掠如火的赤备毫无阻碍的冲入了德川阵中,一名将领打扮的武田骑士一枪刺穿了大将装束的新发田康忠的咽喉。
“敌军大将已被我广瀬乡左卫门景房讨取!”
当敌人用长枪将己方主将的首级高高挑起,拦截的德川预备队彻底崩溃!
逃命啊!逃命啊!德川的足轻们四处逃散,聪明一点的向着松尾山西侧广阔的草原逃去,慌不择路的向东侧连子川德川阵地逃去,没有向南或向北的逃兵,因为南北方向是赤备进军的路线,所有阻碍的活物都被迅疾的战马碾为尘芥!
“挡不住了!”酒井忠次的面孔终于苍白了,如果只有他一人,他会死守松尾山顶,等待正在折返回山顶的德川军队的支援。但他身边还有德川家的继承人信康少主,怎么能让少主在武田赤备面前冒险呢!
不顾信康的愿甚至反抗,酒井忠次强行将信康推上战马,交给近侍护卫着逃向东南方德川防线,自己率领留守牵制的两百多德川旗本武士拼死拦截武田赤备!
“让武田军见识我们德川军人的志气!”老当益壮的酒井忠次手舞长枪,当先冲上!
“三河武士底力现!”奋勇若虎的本多重次也呼喊前冲!
内藤家长、永田穂积之助、蜂须贺彦助、本多信俊、水野惣兵卫、山田平一郎……无论是知名大将还是普通藩士,决死作战的三河武士终于爆发出和甲斐、土佐、萨摩并称“天下四强兵”的惊人战力,两百名徒步作战的武士将近百名武田赤备死死压制,在松尾山顶片刻的交战中,赤备付出了十倍于原先的代价,当场战死三十四骑,轻重伤难以记述,而三河武士还有做战能力的不足百人,本多重次重伤昏迷,就连酒井忠次都付出了一只左臂,兀自用右手挥舞战刀奋勇作战。
如果这场战斗再持续片刻,恐怕在德川援军到来之前,武田和德川的精锐将同归于尽!所幸的是,浑身浴血、身披大小数十创的赤备统领长濑景房终于杀到德川阵幕中,在三名赤备拼死护卫下,长濑景房扯下在风雨中飘摇的德川葵纹旗,挂上鲜红若血的武田菱旗!
见到主旗被撕下的德川武士不顾刀枪狂喊着向长濑景房冲过来,无意再缠斗下去的长濑艰难地收拢起残存的三十七骑,乘德川众人忙于撕扯武田菱旗、更换德川葵旗之际,率领部下沿来路且战且退……
虽然松尾山顶德川葵旗被武田菱旗所替代只是短暂的时间,但对正在连子川防线激烈战斗的武田、德川两军的整个战局,却有决定性的影响!
从别动队在松尾山北侧出现伊始,武田大军就全军出动。除了早先列阵的两千足轻和被德川忍者侦察到的赤备、风骑主力以外,武田军的“林”字步兵队一千五百军势也在连子川北侧强行渡河,与正面强渡的武田主力构成夹击之势,士气被夺、疲惫不堪的德川防线岌岌可危,若非武田指挥大将马场信春不愿因强攻而耗损兵力,任凭大久保忠世、榊原康政、石川数正、平岩亲吉、鸟居元忠等德川大将如何奋勇作战,德川军早已败北。
但当松尾山上德川的旗帜被武田旗帜所替代,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可马场信春敏锐地把握住战机,他让士兵们齐声高喊:“德川本阵被攻破了!”、“德川家康战死!”,真假难辨的谣言使的德川军士气大挫;同时马场信春下令将原先保留的骑兵队全部投入,一时间,漫长的连子川岸边漫山遍野地奔驰着武田的骑兵,行动迅速的黑色风骑、势若烈火的红色赤备,队形整齐地从连子川中泗渡而来,德川军的最后一丝斗志也溃散了!
一切又好似三方原一役的重演:泗渡上岸的武田精骑沿着河岸追击着任何试图组织抵抗的德川残军,而队形整齐的武田步兵则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所经之处的德川军溃兵消灭得干干尽尽;而败退的德川军在德川家头号猛将本多忠胜骑兵队的拼死阻击下,全部撤退回弹正山固守抵抗,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直杀得雨收云散,三万之众的织田军出现在红霞的天际边,明白无法一气消灭德川的武田军才在骑兵的殿后下满载收兵。
两千打着木瓜旗的织田骑兵奋勇追击,却在赤备的正面冲击和风骑的侧翼夹击下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狼狈逃回……
残阳如血,映着遍地的尸骸浸泡在血水之中、残破的刀剑拉出狭长的阴影,侥幸逃生的武士静静望着无主的战马在苍茫的草原上自由的驰骋,但昔日马背上的勃勃男儿,却早已踏上比良坂的不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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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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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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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9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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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胜赖
作者:.陵源.
“……以上统计:此次做战,我军共斩首德川军两千三百五十四级,俘虏六百三十二人,伤敌无算,斩首织田骑兵二百七十九人,俘虏十二人;共缴获战马二百四十六匹、铁炮一百二十二挺;刀枪甲胄约两千人份,粮秣四万石!”
身为军监的穴山玄蕃头信君郎声公布松尾山一役武田军的战果,难掩满面的欣喜之色。而在阵幕之中,所有参加检阅首级的武田众将也多眉开眼笑,就连一向矜持寡言的信廉公也面色霁和。在三倍于己的织田-德川联军步步进逼之际,武田军竟能主动出击,一战就消灭德川军近半战力,大挫敌方士气,这真是一场及时的大胜仗!
而且缴获的四万石军粮也解决了武田军即将面对的粮荒。武田军的补给除少量可从占领地就地调度之外,只能从遥远的信浓穿过漫长崎岖的山道长途运输,非常不便,现在军中存粮不足十日之需,但有了这四万石白米,以每位士兵每天分发六合军粮计算,足以支持一万五千大军一个半月之用!
“我军伤亡如何?”站在端坐中军主位的武田主将四郎胜赖身侧的,是军奉行的迹部胜资,他眼见主君面容一如平日、喜怒难知,便插言问道。
阵幕之中原本喧哗的欢笑声顿时静寂下来,穴山信君的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此役我军阵亡将士两百七十三人,轻重伤八百余人。其中仅别动队就阵亡赤备六十三骑、风骑八十二骑,余皆带伤。”
众将顿时黯然。
四百甲斐精骑组成的别动队,有近四成的勇士倒在沙场上!活下来的战士,也都身被金疮!
无论是亲自参加与德川一役的诸将,还是留守长筱的众臣,都清楚地了解,此次能获得如此大胜,全亏这四百武田勇士舍命奇袭德川主阵!
当武田军打扫松尾山顶战场时,看见与三倍于己的德川名武士偕亡的武田将士血红的遗体,纵然是百战不折的悍将也不禁在战场上潸然泪下!
原本一直坐在阵幕左侧和一条信龙相谈甚欢的山县昌景痛苦地微闭双目,合十默祷。那些牺牲的将士,都是他朝夕与共的大好儿郎!昌景的眼角,沁出水雾。
其余的武田将领,连同主君四郎胜赖也都低头合十,祈祷战亡的武田勇士早生极乐。
武田胜赖只是低头冥祷片刻,便即抬起头来,郎声宣布:“我武田大军,将士忠勇无敌,此次松尾山一战,方能以少破多,大败德川军!凡此役阵亡将士,均双倍抚恤其遗族!别动队阵亡之勇士,其族人均免除五年岁贡!”
顿了一顿,见众将都在凝神静听,继续吩咐:“凡立功将士,除按军功赏拔外,均多发一月军饷,别动队成员另赏棋子黄金一枚!”
武田军法本来就重战功,无论是厚恤还是重赏有功之人,众将都觉得是顺理成章之言,当胜赖宣布召见立下大功的别动队三名主将亲自赏赐时,就连对胜赖心怀芥蒂的山县昌景也不禁暗中赞叹:“屋形公赏罚分明,当真有大将之风!”一时间,对胜赖又充满了希望。
“在下山县家臣开云拜见大殿!”
“赤备三番队长长濑景房参见主公!”
“风骑骑马大将雨山家次拜见主公!”
当信昌一行三人昂首走进阵幕拜见胜赖主君之时,在场的众将都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从何等的修罗地狱中厮杀出的勇士!
这倒不是说信昌三人浑身浴血,好歹从傍晚收兵到现在深夜军议也有两个时辰过去,三人都好好洗刷了一番,将身上的伤口包扎好,换上干净的武士服才来拜见胜赖主君。
但三人的伤势太惊人了!
雨山家次是马场大人麾下的爱将,勇名甚著,但此刻,他的全身要害包扎着十多处伤痕,有的还在向外渗出血水;年轻英俊的长濑景房是赤备军的后起之秀,但往日深受女性青睐的清秀面部上却从左额多出一道直达右腮的血痕,血肉翻开的伤口虽然已经上了药粉,却依然狰狞可怖;外表看来最轻松的信昌,走不了几步路就咳嗽一声,虽然用手帕捂住了口,但从唇角溢出的血泽和右胸包扎的伤口,显然是伤了肺叶!这三人的伤势,无论哪位稍微重一点,势必一命呜呼。而就是这三人,以四百骑突入德川八千军势中,并立下决定性的战功,如此勇士,怎不让人敬佩!
武田胜赖也表现出身为主君赏罚分明的胸怀气度,他首先夸奖了两人的功绩,当场颁下荣耀的军功状,宣布擢升雨山家次和长濑景房的官职俸禄,并吩咐侍从端来装满棋子黄金的木箱,放在身前,任由三人取用!被主公厚赐所感动雨山家次和长濑景房感激流涕,不顾伤势伏地跪拜,以大小弓矢神明和八幡菩萨立誓,誓死效忠武田家。
当武田胜赖和颜悦色地让雨山家次和长濑景房退下养伤之后,盘坐阵幕中央的只余下化名开云的饭富信昌。
从进入阵幕伊始,信昌就开始暗中观察居中高坐的武田胜赖。
“和传言中不一样嘛!”信昌以前并未见过胜赖,幼年时信昌随叔父昌次生活在家族领地中,元服后又随父亲虎昌活跃在信浓北方前线对抗上杉军,而当时的胜赖被安置在诹访,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
传闻中,武田胜赖是一个皮肤白皙的英俊男子,为人勇猛聪慧但失于急躁。但就信昌进入阵幕以来观察,长年在领地中奔波的武田胜赖虽然不像山县、马场等大将被风雨吹打得黎黑,但麦色的肌肤却难以“白皙”来形容,加上国字形的面庞不怒自威,和记忆中信玄公依稀有几分相似;其为人虽然接触无多,但从他对待雨山、长濑的做法,显然英明果敢、沉稳坚毅,且统御得法,如此人杰,怎会和家中重臣意气相争、极端不智欲与织田军正面硬撼呢!
“你就是新出仕我家的游僧开云?”胜赖终于缓缓发问,开云和尚已经是武田重臣山县的家臣,从隶属来说开云也就成了武田家中一员。
“小僧正是!”听到武田胜赖以法号相称呼,信昌也以僧侣的身份回答,“蒙昌景大人不弃,赐小僧山县领内伊口村五百贯知行。”
如此身份是信昌事先和昌景商量好的,要为武田家打赢与织田军的战斗,信昌必须有一个适合的身份方面出入武田军营,参与军事,所以昌景装模做样地将虚无僧出身的开云和尚收为家臣,并以“献上铁炮有功”授以知行俸禄,这样,信昌在武田家中就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
“虽然你是山县大人的家臣,但有大功于我武田家,必须好好赏赐你!”胜赖的语气中充满欣赏之意,“你说吧,需要何等赏赐!”
一般来说,作为主君不会对家臣的下属直接进行赏罚,但开云立下赫赫之功,由主君进行封赏也是顺利成章之事。
“此次松尾山奇袭,全赖家中众将士奋勇杀敌,小僧不过得附骥尾,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按照对答的惯例,信昌谦逊一番,孰知原先面色温和的武田胜赖转眼间勃然大怒!
“虚伪!”
“啊?”不但信昌被喝得一愣,连众将也被猛地惊住。
“身为武人,立下大功本是无上荣耀之事,为何要虚伪做答!”
面色微红的武田胜赖怒气勃发地走下主座,大步来到信昌身前,双目死死盯住信昌的面部,如同鹰隼欲噬般凶狠喝道:“你出仕时间虽少,但却立下大功有三:进贡铁炮、揭破织田‘雨击’之术第一,识破德川虚实、献上奇袭之策第二,临阵指挥得当、亲自突入德川主阵立下首战之功第三,如此三大功绩,你尚要谦逊,是否要陷我胜赖赏罚不明之名!”
“小僧不敢!”面对胜赖的诛心指责,信昌不敢抗辩,面色平和的低下头去。他只是没料想到,胜赖会如此直率。昌次伯父的情报真是太不准确了!
其实不但信昌对武田胜赖的指责感到吃惊,其他家臣包括胜赖的老师迹部大老、近臣长坂钓闲也看得瞠目结舌,从不在人前轻露喜怒之容的胜赖公怎会如此情绪激动!
实际上,就连胜赖自己也难以理清自己心中的感觉。自从昨天军议时和老臣们彻底冲突之后,他一直心怀郁郁,就连晚上的连歌会也毫无兴趣。等到今天上午信廉叔父亲来告知,自己的近臣长坂家臣贻误军机、使得德川大军顺利进逼长筱,看着叔父那冷漠中包含淡淡失望的神色,胜赖的心中不知有多愤懑!
胜赖实在不能忍受那些总以父亲信玄公的遗嘱作借口、时常规责自己的那些重臣们的高傲态度,那就好象长辈在训斥不懂事的毛孩子一样。可父亲再伟大,也已经去世了,现在武田家的家主是我四郎胜赖!胜赖绝不愿依靠父亲余荫,而一心要把自己的旗帜飘扬于天下。
但无论胜赖如何不满,家中的事务总要依靠这些老臣来打理,出兵攻略更需要这些百战名将冲锋陷阵,比较这些由父亲一手栽培出的武田支柱,自己身边的近臣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可偏偏自己却还要依靠这些庸人来与旧臣相抗衡!
现在就是自己一向倚重的信浓派近臣贻误军机,自己势必被那些老臣所嘲笑指摘,一想到要向那些高傲的老家伙低头,胜赖宁可立刻亲统大军去突击德川军队!
可德川立足已稳,现在突击只是平白牺牲武田家宝贵的战力!
明悟军情的胜赖直感到心中窝火极了,那个倒霉的长坂家臣祢津甚平,被胜赖下令剖腹谢罪,但贻误的战机却再难觅得!
就在胜赖满腹屈辱懊恼之际,那些老臣却擅自调动军队,攻打德川军。当从马场的信使听到报告时,胜赖恨不得命令这些老家伙全部切腹!太不将身为主君的自己放在眼中,竟然以军情紧急为名擅自调动军队,而且仅以马场、内藤、山县这些老家伙手中的六千兵力,就能打败德川的八千大军嘛!恼火以极的胜赖若不是有信廉叔父和穴山信君等族人劝阻,早就派使番勒令马场等人撤兵治罪。
但傍晚时分的战报令胜赖目瞪口呆,那些老家伙,竟然以两百人的代价消灭了近四千德川、织田军,如此大胜,令无所作为的胜赖根本没有理由发火,因为,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
硬憋下一口气的武田胜赖只好努力扮演好主君这一角色,因为无论家臣立下何等战功,都是主君的功劳,无话可说的胜赖只得违心的赞扬安抚了老臣,并封赏立功将士。马场信春、内藤昌丰、武田信丰等重臣一门都一齐称赞此役立下首功的山县昌景新收的家臣僧侣开云,引起胜赖的好奇之心,究竟何等奇才能令一向挑剔的老头子们如此赞扬?
当年轻英武的信昌走入胜赖眼帘之际,武田胜赖的心中燃起一阵欣赏和嫉妒的混杂之情。
好年青的武士!胜赖仿佛看到了昔日在父亲身边充任大将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英姿勃发,立下勋功无数,其将器被父亲和重臣们一致称赞;而现在,虽然仍值盛年,却为了武田家的延续荣辱殚精竭虑,略显佝偻的身形已没有了青年的活力,换来的武田家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却被老臣们时常与父亲相比较而指摘,可自己一力栽培的年青近臣如长坂等不过是一介庸才,丝毫不能为自己分担重任。现在难得的英才却又投入山县门下,是否是天下已经忘了自己四郎胜赖才是武田家的主宰!
看到眼前的年青僧侣,虽然口头上认罪,但温和的表情反而似是长辈在宽慰任性的小孩。被信昌满不在乎的表情所激怒的武田胜赖,“咣”的抽出腰间的太刀,反手插入信昌面前的地中。
“啊!”
“主公!”
周围的众将以为胜赖要惩罚信昌,都大惊出声,想要劝阻,山县昌景更是虎躯前探,铁拳紧攥,如果胜赖真的要处死信昌,哪怕当场和胜赖决裂,他也要保护兄长的血脉平安离开!
反倒是当事人的信昌却丝毫不惊,依旧面如止水地望着胜赖,对面前随时能取自己性命寒光灼灼的利刃毫不介怀。他实际上看准了胜赖不会因些须小事而诛杀功臣,即使胜赖已经彻底疯狂,马场、山县等重臣也会护着自己。
自己在家臣眼中竟如此不堪吗?胜赖环视了诸将,就连迹部师傅也大惊失色,拼命暗示自己忍耐,倒是面前的开云却不动如山。
“不动!山是不动的!”不期然,胜赖耳畔竟然回响起父亲信玄公最常说的一句话。眼前青年僧侣的身形,竟然和父亲信玄的身影朦胧重合起来!
“这把吉川贝光,是家父信玄公流传下的爱刀,现在我就把它赏赐给你!”胜赖将长刀回鞘,将整把刀递送给信昌,被训斥过的信昌也不推辞,双手高举过顶,恭敬接过。
“吉川贝光啊!”
“主公竟将这把名刀赏赐了……”
信昌虽然没有听说过这把武田信玄遗刀的名称,但从周围众将窃窃私语声中也能听出这种赏赐是如何的荣耀!但他却毫不在乎,只是心中在盘算着如此名刀会不会给自己招来无谓的嫉恨,但外表依然面色如常,只是简单谢过。
胜赖现在越发欣赏信昌了,想一想,一个精通炮术的武者,其骑术武艺与武田家最精锐的赤备相较也毫无逊色,且精通兵法,礼仪得体,而且又是如此的年轻英俊。和他相比较,自己栽培的长坂之类不过是犬彘一类,为什么如此人才竟偏偏投入山县老头门下!“
“到我身边来吧!我给你中巨摩郡上条城一万三千石的俸禄!”武田胜赖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出诱惑的话语。
这下连信昌也不禁面色剧变,不是受那一万三千石俸禄的诱惑,而是吃惊胜赖身为家主,竟然当众引诱家臣的下属!
虽然胜赖压低了声音,但坐在两侧的近侍和家臣仍然听得到,个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面惊恐。
这可是比昨日当众侮辱山县大人更大的罪过!昨日仅仅只是主公和山县大人之间的矛盾,而今日主公竟然诱惑家臣的下属,所有的武将都不会允许主公的如此行径!
话刚出口,胜赖也感觉到不妥,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信昌的回答。如果信昌愿意成为自己的直臣的话,胜赖真的不知自己是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小僧受大殿赐予德荣轩公名刀,过度荣宠,心中实感不安。小僧愿效仿昌景公,誓死追随武田军旗!”信昌婉拒的话语替胜赖体面地转圜,但松下一口气的胜赖心中却空荡荡的,不知是气恼还是惆怅……
“算了!你先退下吧!”微感羞怒的武田胜赖看见信昌恭身施礼,起身退出,再见众将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难掩心头无名妄火,“军议到此结束!明天全军休整,后天进军设乐原,与织田军一决胜负!”
众将不禁哑然,看着转身欲离的胜赖,张口欲谏。但迹部和长坂对瞧了一下,立刻一齐匍匐行礼,身旁的信浓派也都随之行礼。看到周围伏倒的众将,不甘心的马场、山县等人不得已也只好行礼如仪。
此刻,帐外,夜黑雨急。
第十三章 山猴
作者:.陵源.
经过一夜好梦,饭富信昌黎明即起,昨夜军议结束得过完,自己又有伤在身,热心的小山田昌行大人将自己安置在邻近医王寺山胜赖公本阵的小山田信茂大人的营地过夜。站在营帐口做了几个舒体的动作,信昌觉得右胸的伤口已经开始收缩结痂,不再令自己呼吸困难,只是隐隐还有些做疼,当然,如果用力过猛的话,伤口还是会再度挣裂。
“鸢之助!十郎兵卫!”简单地梳洗过,他大声召唤着贴身近侍。
从帐外应声小跑近来的是两个年轻武士,他们只穿着贴身的小衣,惺忪的双眼似乎还未睡醒,看见主公已经起来,两人都露出了自责的神情。
“怎么了?”信昌爽朗地笑着,“昨天的战斗太累了吗?”
年轻的近侍腼腆不安地摇了摇头,个头较高的一个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跪伏下来,“身为近侍竟然晚起,请主公惩处!”旁边的矮个也急忙跪伏,“请主公惩处!”
“快点起来!真正的武士怎能随意低头!”信昌眉头微皱,很不习惯这种场面。
身前的近侍是昨夜军议结束后,昌景叔父和信春大人都认为,自己已经是堂堂武士了,且被任命为铁炮大将,怎幺能够没有家臣,便将白天与自己一同突击的赤备藩士芋川鸢之助和风骑乡士兴津十郎兵卫安元交给自己作为家臣。两人都在日间的战斗中立下战功,兴津十郎兵卫安元斩首三级,芋川鸢之助更是砍下了德川名武士浅原孙七郎和伊奈源左卫门首级。如此勇士却轻易向他人屈膝,纵然是向自己这个主公,在他乡异国周游十年之久的信昌却依然感到不满。
看到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露出惊异不安的表情,信昌也不禁感到自己可能操之过急了,武士的习俗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的,只得转而吩咐:“起来吧,帮我穿甲。”
信昌所穿的铠甲是昨天在突袭德川松尾山本阵时缴获的一套天冲肋立兜的黑色具胴,鸢之助和十郎兵卫手脚灵利地服侍信昌穿上之后,两人的眼中都露出崇拜的神色。
“真的是太威武了!”信昌本来就是个身材健硕的英伟武士,昨天在松尾山一战中所显露的军略、武功都令这两个身临其役的年轻武士深深折服,现在穿上了最能凸显大将威仪的兜胄具胴,更是威风不凡,令得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暗自赞叹不已,心中兴起跟对了名主的欣喜之情。
信昌倒没有在意自己的外表,多年勤修佛法,虽然依旧与佛无缘,但对身躯皮囊的看法却是深受佛法空色虚无主张的影响。他穿上铠甲只是为了符合自己现在的军中身份,方便行事,眉庇下露出一双异乎寻常的澄亮眼睛,时而会露出思索的情绪。刚刚跟随信昌的近侍还不知道,每当信昌露出这种眼神时,必定会有惊人的举动出现。
昨夜军议结束之后,武田众将联袂去求见胜赖公,希冀能劝说其改变与织田决战的决定,但胜赖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决定今天之内攻克长筱城,解除武田军的后顾之忧。按照军议的决定,今天是武田军整军备战的最后一天,明天清晨,除了两千名守备长筱城和鸢巢山砦的兵士外,一万两千武田精锐将移往连子川东岸的浅木、清井田一带,与布阵于连子川西岸的三万四千织田、德川联军决战!
虽然昨天的奇袭,削弱了德川军一半的战力,但在三万织田大军面前,这点战果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信长那个可怕的男人,早就布好了陷阱等待武田军自投罗网!如果想要改变武田军势必覆灭的命运,今天就是最关键的一天!
信昌拍著马向前,在他身后十多间的距离,穿戴整齐的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紧紧策马跟随,他们从医王寺山西面下来,顺着蜿蜒的溪流,向南方的马场军营地奔去,信昌身为铁炮大将的四百多名部下就在马场军中。
虽然连绵的梅雨在半夜就暂时停止了,但松软的草地上依然积水片片,三骑人马驰过,践起块块泥浆,将原本洗刷干净的骏马又沾染上了泥泞。
不久,他们骑过溪流沿岸的平原,到达通往长筱城的长乐狭。从这儿开始,马的速度也开始减慢。
长乐狭一带是信浓群山延伸的余脉,长筱山和桃乐山将一条狭窄的山路紧紧夹住,山道十分陡急,如果不是为了走近道,常人往往会多饶上两三里路从桃乐山东侧的缓坡行走。再往南,经过丰川和大野川,连绵不绝的层峦叠壁将会逐渐被三河广阔的濒海平原所取代。 所以,织田德川拼命努力要将武田这只猛虎锁死在甲信的群山中,而武田家也不惜一切,誓死冲入广袤富饶的三河平原。
沿着山中溪流攀登一段距离之后,信昌把马勒住,让马儿调平气喘的呼吸。他下马坐在道路旁边的岩石上,望着从岩石上轻轻划过的清澈流水,思考着今天的行动。两个近侍亦陪侍在近处,一边欣赏着青翠的雨后山景,一边小心的巡视四周,这里虽然是武田军的势力范围,但织田德川的忍者也经常在这一带出没刺探军情。
正思考间,信昌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立即循声望去,随着信昌的眼光,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也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头带斗笠、身穿轻便单衣的武士骑着马从山道南端爬上坡来,从信昌的身前经过。虽然不算是急驰,但速度也相当地快。
“好精湛的骑术!”信昌暗暗赞叹,对方的粟色马匹显然是一匹上等的军用骏马,但马上骑士的骑术显然更为精湛,当经过信昌三人身边时,他操纵着战马四蹄稳稳地从露出溪面的岩石上踏过,没有溅起一朵水花。
“好无礼的人!”年轻气盛的兴津十郎兵卫高声叫骂着。
看马臀上的武田军印记,显然这名骑士是武田军人,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都以为这位骑在马上的军人会向信昌行礼后再通过,因为即使不认识信昌,只要看他这一身装扮,也可以知道是位大将,下马行礼乃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这位骑士却视若无睹,不!应该说是故意漠视!
信昌不满地回头瞪了两人一眼,什么时候,淳朴的武田武士沾染上了讲究繁文缛节的贵族习气,记得自己小时后,父亲虎昌大人麾下的将士,无论是山民村夫出身的足轻,还是谱代重臣家中的武士,从来不会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礼节。
“我们只是甲斐的山猴子,如果想要上京城去摘果子,就必须踏踏实实地作战;如果还去计较那些贵族的礼仪的话,猴子永远也不可能和人去比较!”
父亲爽朗直朴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着,信昌正准备好好训诫两个略有轻狂的年轻人,但听身后传来一个豪爽的声音:
“那边那位,可是立下奇袭德川本阵大功的开云大人?”
信昌回身看去,只见刚刚经过的骑士已勒转战马,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一边向自己高声问道。
“在下正是!”信昌看着对方那张朴实阳刚的面庞,黎黑的皮肤、结实的下巴如同甲斐群山中随处可见的中年农夫一般,但炯炯的双眼颇为醒目,显示出眼前之人决非普通人物!
“三、三枝大人……”刚才还气势颇盛的两个近侍顿时面色大变,手足无措。
“哈哈,忘了自我介绍了,在下三枝勘解由左卫门尉守友,开云大人就叫我勘解由左卫门尉好了!”三枝守友爽朗大笑,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原来是勘解由左卫门尉大人!”信昌恍然大悟,也兴奋地迎接上去。现为武田军步兵大将的三枝守友是山县昌景的爱将,不论骑兵还是步战都是家中一流,被山县象对待儿子一样爱护关照,但更令信昌印象深刻的,是前夜昌景介绍武田众将时,亲口推崇三枝守友是武田家中坚一代“武勇第六,军略第九,但义气第一!”的豪爽之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象当初父亲麾下的那一群群质朴的甲斐武士般,令信昌一见就大有好感。
三枝守友不愧为豪爽重性之人,和信昌简单攀谈几句,立觉言语投机,不由抒发起感慨来:“与开云大人交谈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大战在即,不能畅饮欢叙,如果明日与织田决战后,我等还活着,我一定准备好诹访的美酒与君共醉!”
“发生了什么事情?”信昌敏锐地察觉到一定有一些事情发生过,否则象勘解由左卫门尉这种豪勇的大将是不会在战前说出这种丧失士气的话。
“你看,这是乱波今晨刚刚传回的情报。”三枝守友苦笑一声,从腰间摸出一个竹筒,抽出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肮脏绢帛,递给信昌。
信昌疑惑地接过来,抖开绢帛,却并没有马上观看。身侧的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立刻躬身行礼,分别跑开到山道两端,全神贯注地巡视着远近。
信昌这才低头,立刻深吸一口气。
这张沾满泥水和血痕的绢帛上,赫然用明矾勾勒出连子川西岸的地形,并且绘制上织田和德川的军势分布!
虽然绘制得线条歪歪扭扭,字迹潦草不清,但信昌依然可以判断出织田、德川军势的虚实:
织田军 三万人
主将:织田信长,本阵:设乐村极乐寺山。
副将:织田信忠,河尻与兵卫秀隆等随同出阵;本阵:矢部村敕养寺
左备:北田信雄,稻叶伊予守长通入道一铁等;本阵:御堂山。
右翼:泷川左近将监一益,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佐久间右卫门尉信盛,池田庄三郎信
辉等;本阵:川上村茶臼山。
后诘:羽柴筑前守秀吉,明智十兵卫光秀,蒲生忠三郎氏乡,森庄藏长可等;本阵:极
乐寺山东侧平原地方。
德川军 三千五百人
主将:德川家康 本阵:竹广村弹正山。
副将:松平信康 本阵:草部村松尾山。
左翼先阵:大久保忠世、平助忠教兄弟,本多平八郎忠胜,神原康政等。
右翼后诘:石川数正,松平忠次,菅沼定利,酒井正亲等。
“看来昨日一战,德川军还是没有吸取教训,阵势依然没有变化嘛!”虽然是嘲笑的语调,但信昌紧皱的眉头却依然未松。德川军的兵力比武田家预先估计的四千人还要少上一些,看来昨天的战斗中不少德川的农民军已趁势逃脱了,且本多重次、酒井忠次等重臣大将都负伤回三河休养,但这些不过是与大局无关的细枝末节。
单看到这份织田-德川联军的布阵图,虽然还不知道敌势具体的兵力分配,但从织田、德川军布阵的地点来看,对长筱一带周边地形下过一番功夫仔细了解的信昌已经明白:“这是鹤翼之阵啊!”
信昌近乎痛苦地发出呻吟。近三倍以上的敌军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势,布下最能充分发挥其兵力优势的阵形,以逸待劳,纵然没有铁炮的威胁,武田军正面进攻也是凶多吉少!更何况,织田军最具战力的柴田修理部队尚不知行踪,而对武田骑兵最大的威胁——多达三千挺的织田铁炮队也不知其具体位置。
这一战,实在是太险恶了,难怪三枝守友这样的大将也会如此意气消沉。
“这份情报是哪里得到的?”虽然不怀疑守友会糊弄自己,但信昌依然小心地询问情报来源,因为,一份错误的情报可能会彻底毁灭一个国家,而面临艰巨挑战的信昌更须小心每一步行动。
“我刚从土物昌次大人的营地过来,这是乱波昨夜以七人的代价换来的。”年仅三十一岁的土屋右卫门尉昌次,原是信玄公身边的守备队长,信玄公往生以后,改任武者奉行,并监管武田家的忍者军团乱波,负责情报的搜集工作。
“而且,昨夜我在父亲大人的营中过夜的,我从未见过父亲大人如此意气消沉。”三枝守友的话语低沉哀伤,他所说的父亲,显然不是担任骏河田中城守将的生父虎吉,而是与其情如父子的山县昌景。
原来,昨天庆功会结束后,胜赖宣布:“后日全军渡过陇川,将本阵转移到清井田原,二十一日于浅木,宫胁,柳田一带与织田、德川军决战!”
结果自然遭到武田家几位宿将马场信房、内藤昌丰、山县昌景、小山田信茂等人的反对,但同族重臣的苦谏胜赖一律充耳不闻,直至叔父信廉公出面,才勉强允许召开武田家最高级别的家老会议,入席的只有身为主君武田胜赖,以及武田逍遥轩信廉、武田左马助信丰、马场美浓守信春、内藤修理昌丰、山县三郎兵卫昌景、小山田佐兵卫信茂、原隼人佐等七名重臣。
可是会议刚刚开始,迹部大炊助胜资和长坂钓闲这两个不该出现的家伙竟从帐后转了进来,还大摇大摆地坐在胜赖两侧。
胜赖坐在主席上,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会议继续进行。
本来众人都很不满,但是看到胜赖这样一示意,为了会议能够顺利,都没有说什么。
但等到马场等重臣开始再度劝说胜赖公万不可与织田军硬拼,最好能诱敌深入甲信而歼之时,长坂钓闲竟然突然插口:
“真是太荒谬了!我武田家自从新罗三郎义光公以来,何时竟畏敌如虎!织田虽兵力较多,但在我甲信精兵之前,不过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今日德川军被我四百精骑突破就是最好的例证!”
马场信春做梦也没想到,行险击溃了德川军的战果,竟然会成为长坂主动进攻织田的佐证!
“德川军是不可与织田相提的……”一向脾气火暴的山县昌景仍抱存着一线希望,努力解释着德川军不过是疲敝之师并不能和织田三万主力相比较,而且白日间的战斗也发现,连绵的豪雨已将连子川两岸的土地浸泡成如沼泽一般的泥潭,且连子川水位暴涨,极为不利骑兵突击。
到后来,就连武田信丰也表示,织田军新型铁炮威力惊人,正面冲突的话,武田军势必伤亡惨重。
但任凭众人怎样述说请求,武田胜赖仍然不发一言,长坂钓闲见胜赖静默,竟然又再度喋喋不休:“……织田铁炮虽然犀利,但我军大可迂回穿插,利用骑兵从侧翼攻击,孙子曰:‘攻敌不备’,我军……”
“连枪都不懂怎么拿的蠢货,有什么资格谈论兵事!”忍无可忍的内藤昌丰大声呵斥:“此席乃机密军事场所,事关武田家存亡。信玄公卒时遗言,家中大事需与吾等商议后方可决定。你是何等身份,敢入此机密重地!”
长坂钓闲道:“事关重大,吾等奉胜赖公之命前来参议。”
内藤昌丰的烂脾气终于爆发,老实人一旦发火就如火山爆发:“野狐奴!唆使主君起此无谋之战,你想要毁灭武田家吗?趁着会议的间隙,先替汝等敲响三狱之钟!”
“昌丰大人是家中性格最古怪的人了,”说到这里,三枝守友也苦笑不已,“昌丰大人平时脾气很好,是家中有口皆碑的老好人;但是在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往往比真田兄弟那些年轻人的脾气还大!”
被讥讽的长坂钓闲大怒,手握刀柄竟欲斩内藤。
内藤昌丰是百战余生的大将,哪由得长坂胡来,早已将战刀拔出,双目血红:“主公昔日赐我这口石水切,随我杀敌无数,竟然要用作斩杀畜生!” 他口中说的主公,当然是以故的信玄公,却没注意到,胜赖的面部却痉挛起来。
眼看重臣间的内斗就要开始,一旁的众人连忙拉开两人,看得面色铁青的胜赖拂袖离去,会议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终于绝望的马场信春,内藤昌丰等人,知道决战已经不可避免,来到大道山山泉下,用马柄勺互敬三杯泉水,立下决死不生的殉战誓言。
“昌景大人待我一向有如子嗣,我敬爱昌景大人也如父亲一般,既然父亲大人已经立下死志,我作为儿子的自然会紧随其后!”三枝守友的声音低沉悲凉却充满坚不可移的矢志决心,令得信昌感动之余,也不禁暗骂“混蛋!”
这些忠勇淳朴的武田武士,一如甲信群山中的山猴,是那么的勇猛、机智,却也是那么的单纯、甚至愚蠢!
“不要将性命白白牺牲掉!人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信昌真诚地劝说三枝守友,“主公大人那里我会去拜见劝解,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战胜织田军的!”
原本三枝守友以为信昌只是在安慰自己,但看到信昌那双直挺挺地盯住自己双眼的诚挚双目,透露出一种熟悉的坚毅目光,那是勇士无畏一切困难的胜利决心,“好,父亲大人那里就拜托了!”三枝守友也回复了开朗的笑容,“等打败织田,我会将你好好灌醉的!”
看着三枝守友纵骑远去的矫健身影,信昌默默的感到心中一阵热流滚动。
“主公……” 兴津十郎兵卫将战马牵了过来。
“走!”信昌飞身上马,“去有海村营地!”
现在该是行动的时候了!原本一直以轻松的心态对待此次战斗的信昌首次感到肩头沉甸甸的。三枝守友,这如同甲斐群山般坚毅勇敢而豪爽重义的男子,深深打动了信昌的心。
实际上,无论是老而弥坚的马场、山县等谱代重臣,还是忠勇英武的小菅忠元、雨山家次等中坚武士,甚至就连根作、金八和弥三郎这些山野村夫,都是那么的淳朴、可爱!早已在无形中感动了信昌那颗游戏世间的心。
难怪父亲愿意牺牲自己来誓死捍卫武田军旗!不是为了武士的责任,而是溶于血脉中属于甲斐山民那种血脉相连的天性!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昌次叔父的请求,自己才会参加武田军的,那么现在,信昌觉得自己已经和武田军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如果自己无法改变武田军的命运,那么,明天,自己也会象昌景叔父、三枝大人那样勇敢的战死吧!
因为,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一只在外流浪多年的甲斐群山中的猴子啊!
第十四章 谋叛
作者:.陵源.
当饭富信昌从有海村山县昌景的营地来到大通寺马场美浓的阵地,已经是午后未始初刻了。
一直紧随信昌身边的近侍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并不了解主公忙碌一个早上究竟干了些什幺。实际上,当信昌去到有海村武田营地,就和山县昌景大人待在主帐中一直没有出来,鸢之助和十郎兵卫只能无聊看着帐外的士兵们整理着自己的装束,磨砺着手中的刀枪,整个军营中弥漫着一种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偶尔,主帐中会传出一些命令,传令的使番在军营的驰道上频繁奔驰着,将高坂昌澄、高坂助宣、长濑景房、小菅忠元等直属将领还是三枝守义、常田图书、初鹿野昌久等与力寄骑,一一召入营帐,所有的近侍、卫兵都被命令远离营帐守侯,但耳力较好的众人依然可以听到大帐之中忽高忽低的争执叫嚷,令得众人担心之余也都好奇,究竟是什幺事情会引起如此争吵。
直到午初时分,满帐的大将才随着昌景大人走出营帐,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不少人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反倒是山县昌景大人,虽然面色灰白,显得十分疲惫,但炯炯的双眼却依然透露出坚毅的光彩。
至于信昌,他早就卸下那副虽然威猛却颇为笨重的天冲肋立兜的黑色具胴,缁衣科头,虽然也是满面灰色。但也显得稍微清爽点。
“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山县大人低声吩咐着。
信昌点点头,又匆匆划了几口茶泡饭,便翻身骑上战马,吆喝一声,向大通寺方向驰去。鸢之助和十郎兵卫也只得放下手中才吃了小半碗的午饭,紧紧跟随着令人捉摸不定主公。
等到三人赶到马场大人的营地,鸢之助和十郎兵卫只感到又累又饿,昨天被德川军扎伤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疼,但精力仿佛无穷无尽信昌主公却未经通报,就一头又扎进马场大人的主帐。
马场军主帐中,正在向主将汇报军务的众将被突然一头冲进来的信昌吓了一跳,等看见是自己人先是松了口气,但转眼间就有人开始指责:
“无礼之人!怎能未经通报就擅自闯入!”
但信昌却满不在乎,他抬头向端坐主席的马场美浓望去,但见马场信春面色如常,只是双眸中闪过疑问之色。
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摸出一折信纸,信昌跪伏禀报:“奉昌景主公之命,有急件寄于美浓守大人,情急之处,请大人见谅。”
接过近侍传递过来的昌景手书,摊开后马场信春刚看第一眼,就惊得眼前一黑,颤抖的双手差点将手书掉在地上!
“大人!”看出主将不妥的马场众将一阵惊慌,几个机灵的还对信昌狠狠瞪去。
但饱经风雨的马场信春终不失大将风范,瞬间就强自镇定下来,再度举起手中的书信,映入眼帘的赫然是:
“屋形公近日的行为怪异,例如,出兵与织田军正面对战等等,且纵容长坂、迹部等奸佞,危害到宗族的安全。前循信玄公故事,定于明晨举兵,盼共襄盛举。此乃我山县昌景一人之意。特此告知。”
当初,信玄公父亲信虎大人任武田家督时残暴无度,信玄公将父亲亲手放逐,从而奠下武田后日的强盛,此刻身为重臣中的重臣的山县昌景提出要效法“信玄公故事”,显然是要谋叛!
原本马场信春还希冀这封书信是属伪造,但山县昌景独一无二的刚瘦笔迹,末了还印上了山县本人独有的铃记,此封谋反的信札,绝对上山县昌景的亲手所书!
“你等都先退下吧!”马场信春不顾部下关切的眼神,将所有的家臣侍从都吩咐退出,整个帐幕中仅留下信春和信昌两人,狭小的空间立刻静寂下来。
信昌并没有起身,他在静待着马场信春的发话,如其所料,马场信春并没有立刻揭发同为重臣的山县昌景企图叛乱,下令将自己拿下,反而避开众人,显然是要单独询问自己昌景大人谋反的缘由。
但,马场信春的第一句问话是信昌做梦也想不到的!
“开云大师,我究竟该称呼你虎二呢,还是饭富信昌大人!”
突然被马场信春揭穿了身份,饭富信昌几乎要跳了起来,拔刀相向。
但他忍住了没动,一边聆听马场信春继续的话语,一边快速转动大脑,思考什么是怎样被识穿的。难到自己这几日的举动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吗?那真是太可怕了!
“虎二啊,十多年没见,你已经长大成材了,但你今日回到武田军中,难道是专为迷惑你的叔父、来毁灭武田家嘛!”
纵然是冷雨天,信昌的额头也已经渗出冷汗,实在太大意了,竟然忘记了马场大人和父亲是同僚好友,经常并肩战斗,自己十五岁时,马场大人还在家中小住过一段时日,并教自己的箭术。虽然十多年没见,自己的容貌发生了不少变化,但和父亲熟识的武田老臣留心的话,依然可以辨认出和父亲长相相似的自己!
只是不知道,除了马场大人,还有那些人认出了自己!
但马场大人的问话依然要回答。
“在下对武田之心可昭日月,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武田家……”
“够了!”马场一声断喝,“昌景呢?他马上会过来吧,一切等昌景来了再说!”
场中顿时静寂下来。两人一座一伏,构成诡异的对比。
当近侍以奇怪的语调通报山县昌景大人率部下拜见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看着白衣装束、腰别肋差的山县昌景进来后就居中盘座,马场信春立刻领悟到,对方已经立下了死志,立刻心中隐隐兴起不满之情:“太自负了!难道只有你是武田忠臣吗!”
等到看见山县身后跟随的高坂昌澄、三枝守友等人,感到一阵威胁感的马场面色微红:
“你们的先辈都是武田家的功勋之臣,但现在尔等已经堕落成一群乱臣贼子了吗!”感到愤怒的马场信春口中吐出激烈的谴责之语,立刻,众将的脸红了。
“我等的所作所为与家中无关,实在是由于屋形公倒行逆施,以至令武田家濒于险恶境地,我等宁冒不忠不义之名,也要拨乱反正,维护武田家的兴荣!”
高坂昌澄代表其它的将领慷慨陈述。年仅三旬的高坂昌澄虽然年轻位卑,但此次乃是代表镇守留守国内的其父高坂弹正随军出阵,其言行足以代表四名臣之一。虽然高坂昌澄有意将自己与父亲划清界限,但他身上流淌的血脉依然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而其他将领也恢复了平静,脸上表现出坚定的决心,勇敢地望着马场信春。看见这些无畏的勇士,信春的火气忽然消失了,只余下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和无力感。
“信春大人,我们有个请求。”
山县昌景将原本端直的身躯再挺了挺。马场信春已经可以预知他要说些什么。虽然他心中早有预感,并且知道总有人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但他却不希望山县真的开口。他闭上眼睛,静坐不动。
在场的人都不言不语,平心静气地,等待马场信春张开眼来。
当马场信春张开眼时,山县昌景也直视着他。
“我想这一切都不用再多说,以大人的睿智洞察一定早已了解。”山县昌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希望大人能够下定决心,暂时剥夺胜赖公兵权。只要你一起事,武田军将士都会听从你的命令。”
“你叫我谋叛胜赖公?”
“不是谋叛,而是暂时剥夺胜赖公的兵权,避免武田军白白毁灭。若不如此,武田就要灭亡,生灵就要涂炭。等到此间战事结束,我等自然会将兵权归还给胜赖公!”
马场信春又闭上眼睛。他相信山县昌景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挚,而且如以自己和山县、乃至内藤三人的军队,要突击胜赖的营地似乎不难。如果再有高坂昌澄借用其父亲的威信,那么四名臣联手,武田家中绝对无人能敌!
然而,他却不愿意去讨伐胜赖,因为那是违背武士忠义的事。纵然胜赖的一意孤行,势必将武田军拖向毁灭,但他终究是武田当主竹丸信胜殿下的父亲,更是信玄主公委任的在信胜殿下成年前统帅武田家族的摄军!当初在信州驹场,信玄公于弥留之际还不忘嘱咐自己等辅助胜赖,自己怎能向信玄公的骨肉举起刀枪!
当他闭眼思索的时候,这些在营幕中劝他谋叛胜赖的将领面容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些都是武田家的中坚砥柱啊,只要他点一下头,当场就会引起内乱:但如果他拒绝了呢?倘若他真的拒绝,那幺这些人就会成为叛国的乱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束手就擒呢?
或许众将会幽禁自己,而在军中造谣:马场信春已经谋叛——而这也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虽然胜赖的作为令人反感是不争的事实,但如果武田军自身发生内乱,那么在身侧虎视眈眈的织田军立刻会跳出来将武田一族整个吞噬!。
马场信春的心跳加快,呼吸显得略为混乱。同时,他也注意到帐中的人也随着他的呼吸而变得非常局促不安。有些人为了调息这不安的气氛,故意缓慢地吐气;而有些人的呼吸频率则急促不安。
实际上,此等大事,即使信昌的胆大妄为,此刻也感到不安。
“如果我不答允你等,昌景、信昌,你们会杀掉或是幽禁我吗?”马场信春缓缓问道。
听到马场的回答,山县等人的面孔一下刷白了,这就等于是马场明确拒绝了!
“算了……”山县昌景魁梧的身形一阵晃动,万念剧灰,他惨然一笑,“信春大人,此次叛乱是我一手策划,昌澄等人只是受我胁迫,希望你能在胜赖公面前保全他们。往后,武田家就拜托你了!”
“主公!”“大人!”
众将一齐惊呼,劝说失败山县昌景显然准备以己身一死来承担所有谋逆之罪责。
信昌也面色惨白,眼前一幕,似乎成了十年前的重演,眼看着叔父要重蹈父亲当年的覆辙,信昌心中竟乱成一团:是立刻动手挟持马场,强行发动叛乱,还是冲出军营,暗杀掉武田胜赖?原本机智百出的信昌竟彷徨起来。
看见山县昌景不顾部下的阻拦,抽出肋差,马场信春长叹一声,断喝道:
“住手!”
看着山县昌景投来的歉然眼神,马场信春闭了闭眼,终于痛下决心。
“好吧,不要干蠢事了,昌景,我相信你!”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令山县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武田家的延续,为了守卫主公交托给我们的武田军旗不坠,我就豁出去了!”下定决心的马场信春异常果敢,目光中包含着一种奇异的情绪,将迎面看来的山县昌景看得微微一愣,但转瞬间就明白了马场的决心。
“不愧上美浓守大人啊!”山县昌景暗暗赞叹,眼中也透出同样的决心,和马场信春对视一笑,彼此相会于心。
“我可以和昌景一起说服昌丰。”马场信春主动提出说服同为四名臣之一的内藤修理,令信昌等人内心大定,四名臣中三人联手,再加上代表其父的高坂昌澄,武田军中何人能敌?兵变的希望立刻大增!
“但作为条件,信昌,你必须去说服逍遥轩公,否则,我仍会向胜赖公请罪!”马场信春的神情严正,而山县昌景也随即露出赞同的神情,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饭富信昌。
武田逍遥轩信廉啊!
信昌不由皱起眉头。
在外界的传闻中,武田逍遥轩信廉,这个信玄公的三弟,当今武田统帅胜赖的叔父,是一位不像武将的武将。这个人,虽然能诗善绘,却从不为战争、政治等烦人的事儿操心。不仅在军事会议上,就平日也毫无表情,几乎看不出喜怒哀乐,其为人宛若云雾,不易捉摸。
但饭富信昌却丝毫不敢小看这个丝毫不象武将的武田一门尊长,毕竟看看武田家重要战役的出阵名单,信廉几乎是无役不与、还常常打前锋或是中坚,能在这么多激烈的战役中存活下来,信昌并不认为信廉的能力真的如外表那么低调。
事实上,从山县昌景口中,信昌得知,就是信玄公在世时,除了替兄长扮演替身之时,信廉才会认真对待军务战事,并处理得极为出色,几次代替兄长出征,每次都顺利完成攻略任务;而在平素,信廉一直悠然自若,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由部将处理。但也未必是全部放手不管,在军事会议上,他也偶有中肯的发言。沉默之人金口难开,一旦开口,却言出必中。
当然,如有必要,信廉也能坐镇指挥,有大将之风。川中岛八幡原与上杉军死战之时,信廉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依然镇定自如,指挥部下将两倍于己的上杉军北条高广势的潮水攻势一一化解,显示出杰出的军略武功。
久而久之,武田众将们习惯了信廉公等闲不过问军务,但如果要信廉公亲自出马,那一定是军情到了非常棘手的地步。此次胜赖一意孤行,信廉仅仅在胜赖和老臣间转圜了几次,并没有就出兵一事力谏,行事令众将不解。
作为武田家一门众中资历最老的重臣,如果能得到信廉公的支持,那么就有了大义名分。但自己真的能顺利说服这神秘难测的武田逍遥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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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木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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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无奈
作者:.陵源.
在统领大军出阵长筱期间,信廉一如以往,将军务交给部将处理,自己潜心吟诗绘画;但静极生动,偶尔,信廉会只带少数随从,突然外出游玩。出入敌人疆界,随时可能遭受袭击。家臣们非常担心,他却满不在乎地任意骑马出游,赏玩雨景。
下午申初时分,细雨渐歇,信廉又从营区内出来,驱马前往筱野场南方的吹伊山踏青。家臣们紧张万分,一面带领侍从随后跟去,一面在心中暗叹。如果是在领内,还可以理解主公是在领略甲信风光或是在体察民情,但是,这种在大战将临,却将敌方疆界视若无人之境的做法,直叫家臣们百思不解。
家臣们对主公的心思行为难以理解,但信廉此刻却没有心情顾及到家臣的想法,纵马如飞的他在山泽林地间御风奔驰,但清冷的寒风却吹不去信廉心头的郁悒。
原以为在兄长逝去后,自己出家入道,改名信纲,可以让自己忘怀俗事,但家族的重担令自己想躲已躲不掉啊!先是在四郎的恳请下,镇守至高远城、负起远江第一线防守的任务,现在又随军对阵织田德川,看来逍遥轩的法名实在是难符其名啊!
当然心烦的还不仅仅这些,作为武田一门最后的尊长,自己实在是无法舍弃父兄一手开拓的基业啊!为了将原本只是甲斐乡舍武士的武田家变成战国首屈一指的大名,父亲被儿子放逐、信繁兄长舍身战死,就连大哥晴信也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现在武田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究竟该如何去做?
想到这里,信廉不紧用手捏了捏插在腰间的信札,适才谱代老臣马场、山县、内藤联名写来的书信,语意含糊的邀请自己到吹伊山南麓一叙。何等要事,需要三老在大战来临前如此相邀?难道是希望自己劝说四郎吗?
这是不可能的!信廉无奈地逸出一丝苦笑。
昨夜在四郎与七重臣的密议再度不欢而散后,信廉曾秘密地拜见胜赖,一向寡语少言但感情甚笃的叔侄间暴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实际上,虽说是争论,其实从头至尾都是满腹酸苦的胜赖将郁积多年的苦楚一股脑儿向信廉倾泄,而信廉只能在一边静静坐听!
“究竟有没有人还将我四郎胜赖作为武田家统帅!”胜赖的置疑如烈火疾风般狂烈。
他的疑问自是有由来的。
武田家的法定继承人是太郎义信,当义信死后,二男信亲是瞎子,三男信之早死,四男胜赖成为第一嗣子,但家族当主却由胜赖之子竹丸信胜继承,只是在信胜元服之前由胜赖做为摄军代理军国家务。
身份的敏感性,自然令胜赖对谱代重臣总是反对自己的行动而感到非理智性的恼火,但信廉知道,胜赖的心魔还不仅仅于此。
武田太郎义信,海野二郎信亲,西保三郎信之,诹访四郎胜赖,仁科五郎盛信,葛山六郎信贞,安田大膳信清。兄长信玄这几个儿子中,只有胜赖没有武田一族世代相传的“信”字。
这才是四郎的心魔所在!胜赖总是认为,当初父亲在迎娶母亲湖衣姬时,武田家臣特别是家老们就强烈反对!认为她是敌人的女儿,会对武田家不利,强烈要求将她送回诹访。等胜赖出生时,家臣们更是看不起这个敌人女儿的儿子,认为他是武田家的祸根,所以胜赖自幼便改姓继承信浓诹访一族,直到确定其为继承人后,才回复武田姓氏。
由于本身是出自信浓诹访氏,属于信浓系,他一即位就和武田老臣所代表的甲斐系从心理上互相产生距离;而从胜赖年轻时代就随侍身侧的信浓系,如迹部胜资、长坂钓闲等,也想借胜赖来抬头,家中对立局面就造成了。
其次是御亲类众的不支持,甚至可以说是拆台。信廉自己清楚,在武田一门众里,真正说的上是全心全意支持胜赖的恐怕只有同样出自信浓的胜赖五弟仁科盛信了,其它的如自己,虽然当初一力支持胜赖继承家业,但此后都处于旁观者的态度,其余族人如武田信丰等人也是置身事外;而木曾义昌、小山田信茂则是墙头草,作为兄长女婿的穴山信君更是对武田家督一位一直心存觊觎。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确立胜赖在家中的威信和威望,其结果就是高天神攻略和此次与织田德川的合战。胜赖似乎认为,只要自己立下连父亲都没有完成的伟大战功,自己就能摆脱家中重臣族人的置疑轻视。第一次高天神攻略,胜赖成功地夺取兄长毕生都未攻克的远江坚城,初步确立了自己在家中的威信。如果此次再击败武田上京之路的最大敌手织田军主力,那么家中对胜赖的反对和置疑之声自然会销声匿迹。反之,如果胜赖未与敌军一战就撤回甲信,难免会落下“畏敌如虎”的懦名,这是胜赖无论如何都难以忍受的!
而且,除了胜赖自身的主观心理,武田家的实际状况也是胜赖出兵的理由!
“父亲临终前虽遗言‘休养生息’,但武田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没有办法在静待下去了!”胜赖慷慨激昂的陈述着。
国家存亡的经济命脉是农业,武田家也不例外,但仅依靠甲信的土地,一旦武田家出兵作战,势必严重影响领地的农业收成,所以武田家的经济在信玄年代是以强大的金矿产业所维持。
武田家遍地金山,这样说的确是夸张了,但武田领内东山梨郡的黑川金山、西八代郡的中山金山,黑桂山、保山、雨畑山等等,都是以盛产金银而闻名,强大的武田军队,也是依靠甲信的金山才得以组成的。但是在永禄年间,甲信金矿已经逐渐枯竭,倍感经济压力的信玄只得火速出兵富饶的骏河,并夺得安倍金山。实际上,现在武田家的经济支柱已经从甲信变成骏河了,骏府的商业、安倍的金矿以及骏河湾的渔业,已经是撑起武田家大半边天了,而要确保经济的恢复,必然就要保证骏河的安全。
信玄遗言“休养生息”,指得就是要利用刚刚吞并的骏河、远江的经济资源,整顿军备,积蓄实力。
但要想“休生养息”,首先必须保护好作为武田家新的经济中心的骏河不受敌方威胁,所以胜赖先出兵远江,夺得坚城高天神城,确保了骏河的安全;而现在,消灭了浅井、朝仓,压制住本愿寺和伊势豪强的织田势力不断膨胀,武田家和织田家在经济军事的总体力量对比上已经大大落后,如果织田再以目前的速度不断扩张下去,时间拖的越久,武田家越不利。所以武田只得主动出兵攻略扩张,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拉下太多。此次武田军出阵,对外虽说目的是上洛,实际上只不过在于夺取奥三河,蚕食德川家的领地,扩充自身实力。
而这次出兵,武田军动员了御卿类众、谱代家老众、先方众(上野、信浓、骏河、三河的国众)、国众(甲斐国众),合计一万五千大军,为此已免除了领内数额巨大的年贡,如果此次出兵再没有实质战果的话,那么纵然依靠领内的金矿可以辛苦捱过这一年,武田家也会元气大伤,与织田家的差距会更加拉大!
既然坐守领内势必会被织田家最终压倒,倒不如乘现在双方实力还相差不大,就此一搏!胜赖的理由也是令信廉难以反驳。
但这一切,都是在此仗获胜的情况下预计的,武田军在信玄时代一向是“未算胜,先虑败”,做好最坏的打算,但现下信廉却没有追问一旦战败会如何是好,胜赖也没说。因为,所有人都清楚,武田家根本输不起这一战!
不是胜,就是死!再没有第三条路好走!
“砰!”“砰!”
稀疏的铁炮轰鸣声从远处的山林间传出来,受惊的战马被信廉猛地勒住,人立回踏下不甘地嘶鸣着,而一路跟随的家臣急忙纵马挡在主公的身前,小心戒备。
是织田军吗?信廉不解地微皱眉头,但马上,从前方山林间冲出的七八骑武田骑兵让他放下心来。
“前面的是源太左卫门大人吗?”信廉的家臣堀无手右卫门远远就看见来骑,松下一口气,迎了上去,来骑也减缓下来,和堀右卫门交谈几句,当先一员将领和堀右卫门一起来到信廉的马前。
“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参见信纲大人。”来者是已故武田重臣“攻击弹正”真田一德斋幸隆的嫡子真田信纲,现已继承真田一族家督,现为小県郡松尾城主,和二弟真田兵部丞昌辉以武勇闻名家中,此次出兵,兄弟二人均在马场信春大人麾下效力。
“是源太左卫门啊!信春大人呢?”信廉回复波澜不惊的平淡表情,淡淡询问邀约自己出来的马场等重臣的踪影。
“信春大人现在和昌景大人、修理大人等均在前方林中观看新任铁炮大将开云大人训练铁炮众,开云大人请来了七名根来众,正在教导我军使用昨天缴获自德川的国友铁炮。”
“哦?”信廉总算提起了点兴趣,虽然他对短短半日内,武田军铁炮众战力能否得到提升存在怀疑,但见识一下被马场等重臣极为重视的织田军的秘密武器国友铁炮的威力,对明天的对战总是有好处的。
有真田信纲在前方引路,信廉一行人穿过稀疏的山林,来到吹伊山南麓的坡地上。
只见宽广的谷地间,数目多达五六百人的武田铁炮众正排成两列战行,轮番向对山的坡壁进行射击,呼啸的枪弹将山壁打得啪啪做响,不时有被打折的树枝掉落下来,原本葱郁的山林已被摧残地零落不堪。
“何来如此多懂得操控铁炮的士兵?”原本武田军中懂得使用铁炮的士兵足五百余人,而眼前的兵士接近六百,但一名熟练的铁炮兵士训练出来可是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啊,信昌有何法门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多训练出百名铁炮兵士?
“信廉公忘记了昨日俘虏的德川军士?三河兵士中会使用铁炮的不在少数,开云那小子挑选了一百多人加入我军。”迎接上来的内藤修理含笑解释,战国时期,俘虏的敌方士兵经过改编加入补充己军是军中常识,但信廉没有想到德川的兵士中竟有如此多的懂得铁炮射击,现在看这五六百挺铁炮构成的火力确实非常凶猛,如果正面对敌确实能造成敌人的大量伤亡,可武田军仅六百挺铁炮就如此厉害,拥有三千挺铁炮以上的织田军岂非更难对付?
想到这些,信廉的心情不由变得糟糕起来,连山下指导武田铁炮众的根来众的事都忘记询问了。
但等来到设在山坡上的武田阵幕,信廉不由被阵幕中蹿动的人头吓了一跳。
朝比奈骏河守信置、油川左马助顕重、甘利乡左卫门信康、安中左近大夫景繁、一条右卫门大夫信龙、冈部次郎右卫门正纲、小幡上总介信贞……武田家中知名将领大多汇聚其间,不过十步方圆的阵幕中竟挤下了三十多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被马场信春引到中央主座的信廉满面疑问,三大老臣含糊不清地把自己邀来此处,却又安排了如此多的家中重将,信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众将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三老臣身上,众人注视中,山县昌景硬着头皮上前答道:
“我等在商议兵谏一事。“
“兵谏?”一瞬间,信廉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也似乎凝固起来。
“是的,兵谏。在下觉得,胜赖公不听忠言,不顾天时地理和敌我虚实,强硬要与织田三万大军正面对战,实在是无谋之极,武田一门会因此灭亡!我等身负主公重托,誓死护卫武田一族,只得暂时取消胜赖公兵权,等此战之后再奉还请罪!”既然话已挑出,山县昌景倒也干脆得将所有事情一并托出。
“尔等都是赞同昌景之言?”信廉无助地扫视着众将,但看见众将都不安地低下头去,信廉心中顿时冰凉如水。
这些都是武田军中绝对的主力,难道军心已不堪到如此地步吗?
场面中顿时难堪地沉寂下来,看着与先主公面目酷似的信廉满面痛苦失望之色,三老臣也痛苦地低下头,一些将领还露出犹豫之色。
“胜赖公勇而无谋,刚愎自用,我等只是希望胜赖公能及时醒悟,决无贰心!请信纲公明鉴。”看着场面逐渐失控,原本不想出面的饭富信昌不得不出言。
“你究竟是何人,如此煽动重臣谋叛?”信廉终于对信昌的身份产生怀疑,厉声喝问。娴熟的铁炮技艺、媲美赤备的骑术武艺、惊人的判断力和谋略,即使是将中名将也少有人能及,再加上的能够秘密调动根来众,现在又煽动忠心耿耿的谱代老臣们意图谋叛,如此非凡的人才怎会是无名之辈!
信昌微吃一惊,但也明白自己如此显眼的表现却来历不明,怎会不惹人疑心?稍稍犹豫,他翻身蹲跪在信廉身前,昂首骄傲地高声答道:
“在下甲斐东山梨郡惠延寺僧侣开云,出家前俗名饭富虎二信昌,故饭富兵部大辅虎昌公,正是先父!”
一席话,除事先知晓的山县昌景和马场信春两人,在场众将无不色变!就连信廉也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信昌,但当记忆中的那张威风凛凛的苍老面孔和眼前年青却骄傲的脸庞逐渐重合在一起时,再看看颌首示意的山县、马场二人,心中的疑惑逐渐淡去。
……原来是饭富兵部的孩子啊……
众将的面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在场的众将,年长的都是饭富兵部当年的袍泽战友,年轻一辈也是听着“甲斐猛虎”的威名长大的,对赤备的缔造者饭富兵部的景仰并不是十年前的武田家中发生的那段不幸所能抹灭的,实际上,武田家私下素来视一力承担罪责的饭富兵部为真正忠义的武士,现在听说来历可疑的开云和尚竟然是饭富兵部兵部之子,心中无不感到一阵欣慰。
“当真是将门虎子啊!”
“是啊,兵部大人后继有人啦,真是苍天庇佑啊!”
私下中,众将略显骚动,窃窃私语,而平静下来的信廉却声色具厉地指责信昌:
“你既是兵部之子,自当了解兵部昔日的作为和苦心,难道你要违背兵部的苦心吗?”
当年饭富虎昌先让弟弟昌景通知信玄主公,自己再故意兵变后承担下所有罪责自尽,累得饭富一族断绝,所为只是希冀主公父子和睦,武田家得以延续。所以信廉以此指责信昌分裂家中。但决心摊开一切的信昌却针锋相对地回驳:
“当初先父所作所为乃是希冀以一己之身,维护武田家的和睦延续,但今日已是事过境迁,胜赖公的偏执已将武田一族拖到比良坂之口,在下宁可负上不忠不义之罪名,为世人所唾弃,也不愿让先父为之牺牲的武田一门毁灭!”
“你……”信廉的眼睛开始发红了,哪怕兄长在世时也无人胆敢顶撞身为武田一门重臣的自己,如今被年轻的信昌直言顶撞,纵然是生性淡然的信廉也不禁发怒。
就在信廉准备痛斥信昌之际,山林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一名背负三角靠旗的使番疾驰而来,报告最新的战报:
“我军于申时三刻攻陷长筱城,敌方大将奥平贞昌切腹,城主以下三十七人尽数斩首!”
突来的喜讯冲淡了场中的紧张气氛,众人的脸上半是喜悦、半是感慨。
“终于攻克长筱了,这下我军再无后顾之忧了!”
“是啊,长筱在手,我军进可攻,退可守了!”
“只是可惜了贞昌大人,虽然作为敌人,但他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啊!”
“没错,当年三方原一役,他作为三河山家三方众的代表跟随我军,负责领先带路,立下大功,还被主公封为胜利仪式上的弓箭护卫呢!”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信廉抱怀期望地询问使番:
“长筱攻陷,主公有无对明日与织田军对战一事再下命令?”
“在下不知,但主公让在下向高坂昌澄大人转达新主命,任命昌澄大人率所部辅佐小山田信行大人守备鸢巢山砦,三枝守友大人率七百兵士守备长筱城。”
信廉难掩失望之情的喟叹一声,挥手让使番回去。他原本希望胜赖在攻克长筱后能够采取守势等待战机,现在武田已占据了长筱地利,而且粮秣有了昨日缴获自德川的四万石军粮补充,一月内不虞匮乏,武田军完全可以据险守备,等待有利战机,这样他才有说服一应重臣,打消兵谏的念头的把握,但现在胜赖显然是决心孤注一掷,怎不叫信廉失望!
而被提及的高坂昌澄和三枝守友也面面相觑,大战在即、武者血液早已沸腾的两人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同僚们在前方杀敌立功,自己则待在后方什么也不能做,如何不叫二人失望?
“源五郎大人、勘解由大人,不要失望,你们可是将最先与织田军交手的啊,真是太幸运了!”信昌奇峰突起的话语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刚才众将都在为长筱陷落而高兴欢呼之时,山谷下根来众跑上山来,将一个竹管交给信昌,里面装的是昌次叔父的忍者传来的织田军最新情报,看完之后的信昌先是面色严峻,但逐渐想通什么,又舒展开来,此刻见被委派守备工作的高坂昌澄和三枝守友面色不豫,便出言轻笑。
成功的吸引了众将疑问的目光,信昌却不做解释,只是将手中的情报交给昌景叔父,同样满脸疑惑的山县昌景接过一看,也面色微肃,转头示意马场、内藤两位,三位大老聚在一起,共同审视着手中的情报,一边小声交谈着,而一旁的众将只能隐约听见“信长”、“德川”、“酒井忠次”、“柴田修理”、“欲盖弥彰”等词语,个个心中疑惑难解,却无人敢出言相询。
终于,三位大老似乎达成了一致,山县昌景肃容向信昌询问道:
“此封情报何处得来?”
“昌次叔父。”信昌也干脆利落的回答,如此紧要关头,稍许隐瞒都可能引起不测的后果。
山县昌景了解的点点头,昔日昌次兄长在军中时也是谍报高手,得到如此情报也在情理之中。回首与马场、内藤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一齐走到信廉面前,盘坐下来,一应众将也随之跪坐。
“信廉公,我等愿向主公在天之灵起誓,誓死效忠武田一族,对屋形公也绝无二心。但此刻武田一门已到存亡之时,我等不得不以非常之行事规劝屋形公。一待此战结束,我等三人立刻向主公请罪!请信廉公主持!”马场信春缓慢低沉的诉说着真挚的心语,虽然声音不大,却坚毅非常。
“请信廉公明鉴!”众将异口同声附和着。
信廉只感一阵眩晕,眼前拜倒的二十多位,既有谱代老臣,又有新锐武士,虽然现在所行的是大逆不道的谋叛之举,但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他们对武田一门的忠贞不二。家中人心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吗?
“请信廉公主持!”三大老再度同声请求,深深拜伏。
“请信廉公明鉴!”众将也随之拜倒。
信廉只觉天地似乎在崩溃着,当年是为了武田一族的繁荣,自己一手将年富力强、雄才大略的四郎胜赖扶上家族统帅之位,难道今天自己又要为了武田一族的延续,将人心已失的侄儿亲手拉下吗?
无奈啊,无奈啊……
“……我明白了……”信廉的声音虚无飘渺,一滴水泽滴落一襟上,天,似乎又在下雨了……
第十六章 前哨
作者:.陵源.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黎明时分,前日半夜下起的雨已经停了,武田军在总大将武田胜赖的率领下,按照事先军议决定的方针向连子川东岸预定区域移动,
除了留守鸢巢山砦守备的小山田昌行和高坂昌澄所部一千三百人,及守备长筱城的三枝守友七百军势,其余一万三千武田军共分四路进发:
右翼浅木附近部队,以“风”旗骑兵为主的三千军势。主将为马场美浓守信房,部将以下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一条右卫门大夫信龙、冈部次郎右卫门正纲等;
中央下裾柳田附近部队,以“林”旗步兵为主的三千军势。主将内藤修理昌丰,部将以下武田逍遥轩信廉、原隼人佐、安中昌繁等;
左翼竹广附近部队,以“火”旗赤备为主三千军势。主将山县三郎兵卫昌景,部将以下武田左马助信丰、小山田右兵卫信茂、迹部大炊助胜资等;
而中央靠后的清井田原本阵,是“山”队的两千军势。总大将武田胜赖,部将以下武田上野介信友、武田兵库助信实、望月远江守信雅、土屋右卫门昌次等。
而本阵左右,各有一千军势充作预备队,前卫小幡上总介信贞,后卫穴山陆奥守信君。 武田一万三千主力自二十一日寅初进军,卯时三刻抵达预设阵地,但此时,武田军与织田德川联军的前哨战已在寅时三刻打响,最先作战的部队不是武田前锋军团,而是留守长筱和鸢巢山砦的武田守备军团,而攻击一方的,乃是织田军首席大将柴田修理亮胜家亲率的三千五百军势!
在二十日午前,织田军本阵中召开了最后一次评定,被送往三河养伤的德川重臣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委托挚友内藤四郎左卫门正成在会议上提出了夜袭武田军、截断武田后路的提议。
“内藤正成?没听说过德川家还有这号人物啊?”
“噢,对了,好象是三方原一战时,被武田军撵得连鞋子都跑丢了的男人啊,哈哈……”
“不会是昨天又被人撵得连档布都掉了,想借我军去报仇吧,啊哈哈哈……”
一向看不起德川家臣的织田众将肆意取笑着内藤正成,而年近五十的内藤正成胀红了年,强忍住满腔的羞怒,正色向居中高卧的天下最强大的织田家当主织田信长进言道:
“信玄留下的武田军其实力再怎么高估也不过分,我军即将与武田军作战,必须尽一切力量创造制胜先机。忍者回报,明天武田将会出动主力前来迎战,我军如果能派出别动队乘隙突袭武田军后路,烧毁他们的粮草辎重,并做出断绝甲信山道的姿态,知晓后路被断截的武田军一定无心作战,我军定可轻易获胜!”
“愚蠢!”一直侧卧在军塌上的信长穿着月白小袖,漫不经心得呵斥着内藤正成,“你怎能肯定武田一定会在明日出兵?如果武田不动的话,突袭部队岂非将全军尽没?即使武田出动,从时间上判断,长筱城也将在今日失守,到时你想象武田胜赖一样在长筱城下滞留上数十天吗!”说道最后,信长已是满面骄横狂妄之色,“你以为凭你这种笨蛋随便胡言乱语就能打赢战争吗?退下!”
“在下从不胡言乱语,如果长筱城真为武田军所夺的话,我军更须马上将其夺回,否则武田一旦战事不利退而坚守,这场战役的胜负便未可知了……”内藤正成焦急地争辩着,但信长已然恼怒,严厉的喝道,“够了,将他逐出去!”
看着不甘心的内藤正成被帐下武士拉扯出去,信长兀自余怒未歇,转而向德川家康呵斥到:
“家康殿下,这样的废物你还要将他留在军中吗?快让他回冈崎待着去!”
“是。”在一众德川家臣的屈辱愤懑的目光中,家康恭敬地低下头,细长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寒光。
于是,被信长公驱逐的内藤正成在织田、德川众将士的注视下,羞辱地赶回冈崎去了,但次日清晨,理应待在冈崎闭门思过的内藤正成,却率领着五百德川军,引领着三千织田军最精锐的柴田队,从丰川东侧的秘密山道,绕到长筱城西南的松山后隐蔽下来。
此刻,天色未亮,但为了不引起武田军的注意,一路上照明使用的火把已被全部熄灭,三千五百大军只等枯坐在泥水之中,啃着冰冷的饭团 ,恢复体力。
“柴田大人,再往前方三里,就是长筱城了,忍者回报,长筱已被武田军攻克,现在有武田将领三枝守友七百守备;而北面翻过菅沼山就是武田辎重所在的鸢巢山砦,约有一千余兵力。”乘着士兵休息的空隙,浑身如同从泥塘中爬出的内藤正成向织田军大将柴田修理亮胜家汇报最新的军情。
“长筱是嘛……”拥有火焰般络腮胡须的柴田胜家头着兜形铠、身穿南蛮具胴,但班驳的泥水却使得他的大将威仪难以凸现。虽然出兵前内藤正成向他进言最好轻装前进却遭其拒绝,结果连夜的湿滑山路使得柴田胜家也狼狈不堪,心中不禁隐隐羡慕起同样狼狈却仅着轻便具胴的内藤正成起来。
“七百军势啊……”此刻,柴田胜家口中反复沉吟着,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了,拥有河川天险的坚城长筱已经失守,由七百武田军势守备,如果采用正攻法的话,纵然己方四千五百军昼夜不停地攻打,没有一两天也难以攻克,但己军哪有这许多时间耽搁。实际上,只要长筱拖延住自己一两个时辰,从前线驰回的武田骑兵就会将己方碾成碎片!至于仅以简单木栅土墙构成的鸢巢山砦,虽然兵力过千,但武勇过人的柴田胜家却并不放在眼中。
仅仅攻克鸢巢山砦、焚毁武田辎重虽然重要,但尚有长筱在手的武田军仍有回寰的余地,反是暴露了目标的织田-德川别动队势难逃过闻讯回援的武田军围歼,一反一复,织田、德川军反而得不偿失。
内藤正成也明白柴田胜家的困绕所在,可自己却也苦无良策。
“我有一计。”看出两位主将苦恼的德川一门众深沟松平家当主三河长泽城主松平主殿助伊忠献上一策,“佯攻鸢巢山砦,引诱长筱守军来援,乘虚攻下长筱!”
内藤、柴田两人深以为然,经过一番计议,由德川家本多丹后守广孝带一百军士引路,柴田修理的两千织田军为主力,攻打鸢巢山砦,务必给武田守军施加适当压力,引诱其向长筱求援;内藤正成率领四百德川军和六百织田军,潜伏在长筱城东侧,一待长筱守军出城后立刻攻城,而松平主殿助伊忠则辅助柴田军将领福富平左卫门贞次率领剩余的四百织田军在半路伏击支援的长筱守军。三军分头进攻,务必在午前消灭武田守军!
清晨,寅末时分,天色微亮,依水而筑的长筱城逐渐由沉寂而喧闹起来,刚刚结束的长达半月的攻城苦战,使得城池已是满目创痍,各道的城郭墙垣破损不堪,城池东面的大手门上高悬着前城主奥平贞昌以下十多颗人头,但昨日还在拼死攻城的武田士兵熟视无睹,从敞开的正门下进进出出,搬运物资,已经开始转为守城一方,着手修缮起城池来。
突然,长筱城东北鸢巢山方向升起一阵冲天的黑烟,“不好!鸢巢山砦告急!”城头的守备兵惊慌地大声喊道。
城中顿时骚动起来,不一会儿,大开的大手门中,冲出一位兜形铠的骑马大将,身后鱼贯而出四五百军势,从军旗看是长筱守将三枝守友亲自带队,向鸢巢山急援而去。
“竟然还有五十多人的骑兵!”埋伏在城门东侧山坡后的内藤正成暗暗吃惊,武田竟然如此看重长筱的守卫,竟将宝贵的骑兵放在后方闲置。幸好安排了松平伊忠大人在山脚林地间伏击武田军,否则如果在长筱城外的开阔地正面交手,仅仅大将才拥有马匹的织田德川军如何能抵挡武田铁骑的突击?
不一会儿,鸢巢山脚下响起了密集的喊杀声和惊慌失措的人叫马嘶,虽然隔得距离较远,但依稀可以听出惊慌失措的甲斐口音。
“伊忠大人已经得手了。”解除后顾之忧的内藤正成看到长筱士兵正在清理堆积在城外的物资设备,运回城中准备防守,立刻抓住有利战机:“生起三堆火,向柴田军发出信号;我军全军攻击,目标,长筱城!”
原本寂静的山坡后发出震天的呐喊声,数百德川、织田将士如下山猛虎般扑向单薄的长筱城外郭,措不及防的武田军根本没有准备,大敞的城门被运送物资的车辆所阻碍,根本无法关上,被织田军一下突入进去。
“奥平队,突击!”冲在所有人之前的是双目含泪的奥平美作守贞能,他是长筱城主贞昌的嫡子,作为人质长住冈崎,此刻和族人奥平监物贞胜带领一百五十奥平军,第一个冲入长筱城门,进入瓢丸。
“旗本天野西次郎一番枪建功!”来自三河的德川嫡系也不示弱,有名的骁勇旗本一马当先,冲入城池后,最先刺倒一名仓皇逃跑的武田士兵。
不甘倒地的武田士兵口中无力地嗫嚅几下,竟依稀是三河口音。
“火?”听出倒下的士兵最后的遗言,天野西次郎疑惑地暂勒住马,环顾瓢丸四周,原本只有三十间方圆的瓢丸被装满辎重的车辆和越聚越多的德川、织田士兵挤得满满的,十多名垂头丧气的武田俘虏被押送往城外处理。
“等一下,” 天野西次郎喊住一名被押送的武田俘虏,“你是什幺地方人?”
“三河友川寄苜村,大人,我是德川的士兵啊,前天才被俘虏的!”如获救星的武田士兵操着一口浓重的三河土音向天野哀求着。
“不好!”脑中危机的念头一闪,天野西次郎终于看穿敌人的诡谋,但为时已晚。
数不清的火箭从三之丸的城墙上向瓢丸倾泻着,立刻引然了四处堆放的辎重车辆。这些被武田军故意遗弃的物资大多数都是木材稻草等物,加上早先武田军就已在这些辎重上浇了火油,立刻,冲天的大火笼罩着整个瓢丸。
“快点冲出去!”身处城门附近的天野西次郎仅来得及大喊一声,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就拍马冲向城门,适才将城门堵塞的辎重车辆此刻也引起熊熊大火,再稍稍迟疑的话,火势就会将城门封住!
仗着快马,天野西次郎仅仅被烟火熏得双目流泪,就毫发无伤的冲出城门,来到城外安全之地,但进城的四百多德川、织田兵士如他般幸运的不过寥寥数十人,而且许多都被烧伤,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号着,已然丧失战斗能力。而包括奥平美作守在内的三百多兵将,被永远留在城中的火场之中。
“可恶的武田,竟然如此狠毒!”看着城中冲天的烈焰,听着不绝于耳的士兵们的惨叫,迎面吹来的热风中甚至可以闻到人肉的焦臭,一下就损失了近四成兵力的内藤正成睚眦具裂,恶毒地咒骂着。
但身为大将的他不得不安抚被这烈焰屠场所镇惊的士兵们,一边收容败兵,重新整顿兵力配置,将本阵移到距离长筱城百间距离的小土坡上,以防武田军乘乱进攻。
果然,内藤军的阵形还未重新布置完成,从长筱城北侧绕过来一队两百人左右的武田步兵,向己方杀来。
“区区两百士兵,竟敢攻击我军本队!”在武田军中,向来流传着两个甲信兵可以打败三个三河兵,而三个甲信兵士,则能打败两倍于己的织田士兵的传闻。这种流言,在德川、织田的军中也有流传,虽然重臣大将都将这些流言斥为无稽之谈,动摇军心的谣言而加以禁止。但此刻看见区区两百武田军竟向六百之众的德川织田军主动挑衅,令得德川织田的将领都不由想起这条流言,纷纷向内藤请战。
“如果能在野战中消灭这两百武田军,接下来的攻城武田将不会再有太大的抵抗。”仍然没有放弃单独攻克长筱的内藤正成批准了织田将领古田孙介的请战要求,三百织田军开始呐喊着杀向两百武田军。
双方都是小跑着前进,不一会儿,原本间隔五百多间距离的两军只隔不足百步,一直突进的武田军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可能!”当轰鸣的铁炮声盖过战场的喊杀之声,内藤正成不禁脸色大变。
队形呈锋矢形状的武田军,其最前端的锋矢外围竟是持铁炮的步兵,他们或蹲或站,一排排呼啸的枪弹射向织田军中,尚未等敌接近,就给以织田军以巨大的威慑和有效的杀伤。等到织田军冒着致命的弹雨接近武田队时,锋矢尖端当先冲出一员大将,身后紧跟一排排持枪挥刀的将士,一口气杀入织田军中央,而铁炮队又开始对织田两翼施加打击。
“敌将已被我甘利藤蔵利重讨死!”乱军中,武田大将甘利藤蔵用枪尖将古田孙介的人头高高挑起。前日与饭富信昌比试铁炮,信昌的最后一枪虽然是贴着他的胸口开火,但火药量只有平时的六分之一,铅丸只是擦着皮肉而过,并无大碍。经此一枪,他不但不嫉恨将自己击倒的信昌,反而敬佩有加。此刻,他指挥着铁炮队和步兵,按照信昌布置的战法,突进织田队中央,将敌方大将斩首。
失去统率的织田军开始撤退,但是武田军的追赶比织田军的撤退更加来的迅速,负责断后的五十人眨眼间被消灭,根本阻挡不住蜂拥而来的武田军。整支部队开始动摇,离队兵士遭武田军的杀戮,负伤士兵与脚力弱的也被追杀。
“竟有如此丑态!”三百织田军竟被两百武田军打成如此惨状,一向看不起骄横的织田兵将的三河武士紧张之余也不禁内心欣喜。
但很快,武田军似乎认定织田军没有反抗的意志,便挟带胜利的余威追击德川本队。而被追击的织田军依然无法重整阵容来迎敌,士兵为了减轻负荷,卸盔弃甲,甚至有人弃枪而逃,旌旗也散乱一地。
“让开中间大路,我们从两侧包抄敌人!”看出武田军的策略是驱赶织田败兵冲垮德川本队阵脚,内藤正成沉稳地吩咐部下让开中央大道让溃军通过。正在内藤指挥部下转换阵形之时,后方传来动地的军队行进声。
“是松平伊忠大人的军队!”远远看见是己军旗号,内藤一直紧绷的脸顿时舒展开来,但不一会儿,他的面色比先前更加难看。
因为打着松平旗号的只是不足百人的溃兵,紧跟其后的,是紧紧追击的武田骑兵。
竟然是前去救援鸢巢山砦的三枝守友队!
内藤正成做梦也没想到,己军的行动早被武田布置在长筱周围的忍者严密的监视着,当三枝守友通过松平伊忠的伏击阵地时,他先用三百步兵充当诱饵,并派一百步兵从两翼的密林后包抄,一举将松平队从山林间驱赶到山下的空地中,早就严阵以待的武田骑兵趁势来回冲杀,守友三弟三枝甚太郎守光将松平伊忠斩首,松平队立刻败亡,残兵被守友驱赶着向内藤队逃来。
看见己方部队接二连三地败北,内藤队士气大挫,甘利队铁炮又再度响起,内藤队中立刻倒下十多人,而武田枪兵乘势进攻,内藤队阵容一片混乱!
“坚持住!柴田大人已经攻克了敌人的营垒,现在正在赶来支持!德川家的将士们,不要侮辱三河武士的光荣啊!”
内藤声嘶力竭地嘶喊着,纠结的面部透露出绝望中的疯狂,拼命挥舞着手中的长刀,驱使兵士回身作战。如果是在正常状况下,训练有素的德川精锐还可能重整阵脚,但此刻,百步之外,三十多挺铁炮不停地向密集的人群开火,每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过后,立刻会倒下一排试图冲锋上前的英勇战士,偶尔有一些人幸运地冲过武田铁炮队的死亡弹幕,但面对
以逸待劳的武田兵士密集的枪阵,即使再勇毅无畏之人也会泛起无力的念头。
而织田军平日为消除士兵对武田骑兵的畏惧,在军中向士兵反复灌输铁炮众的威力的后果,此刻反而成为内藤队彻底败亡的最致命原因。
“见鬼!我可不想把性命不明不白地丢在三河这鬼地方!”从尾张、美浓、甚至大和、近畿一带征召来的织田士兵丝毫没有为德川家效死力的念头。如果战况有利,他们自然士气如虹地一拥而上去争夺敌人的首级;但此刻,在前有鬼魅般可怖地铁炮射击、枪阵逼近,后方又出现了敌人的伏兵,身边耳畔不时响起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同伴痛苦的呻吟的状况下,没有直辖大将统领的织田士兵士气立刻崩溃,丝毫不理会内藤的命令。
三枝守友带领骑马武士在溃军中肆意穿插,每当马上的骑士大喝地挥动手中的刀枪,
便会有一名德川或织田的军士惨叫着倒地,
“挡住!敌人只有四十骑,长枪队上前!“内藤正成敏锐地观察出三枝队的致命弱点:兵力不足!虽然顺利消灭了松平伊忠的四百伏兵,但武田军也损失近两百人,骑马队更只剩下四十三骑,如果德川军能够沉稳应对,排开枪阵的话,三枝守友也无力发动强攻。
但战役在这一瞬间决定了胜负。
松松垮垮逃回内藤本阵织田残兵将原本阵容整齐的德川枪队冲散了,三枝守友乘势冲入乱军中。
“当我者死!”三枝守友狂喝着挑死两三名试图拦截的德川士兵,并将一个低级的武士用朱枪穿胸刺过,高高挑起,哈哈狂笑:“胆敢阻拦我军铁骑的下场就是这样!”
三枝守友残忍的杀戮之举大大打击了内藤队的士气,而随后冲入武田骑兵更加剧了内藤队后翼的混乱。
“我军败了!快逃啊!”冲入内藤本阵的织田溃军惶惶惊叫,将不安的情绪传染给每一个人。
“住……”德川军负责军纪的军目付试图阻止这些逃兵涣散军心,但两三名织田溃兵却绕到他身后,猛地割下他的脑袋。
“不好了,织田的人将松平广益大人杀了!”三枝守友安排混入织田溃兵中的武田忍者四处暗杀着德川、织田的将领,“不对,是德川的恶贼,他们刺伤了户田半平重大人!”
混乱中,织田军和德川军在武田忍者的煽动下都惶恐不安,生怕适才身边还并肩作战的友军在自己转身时会从背后割下自己的脑袋,一些情绪过分紧张的士兵更是胡乱挥动兵器,造成身边的人员受伤,更加重了军容的混乱。
“镇静!镇静!全部站在原地不许乱动,各部队长清点本队士兵,找出奸细!”内藤正成试图稳住军心。
可一旦确定战败时,就会混乱到无法收拾,这便是当时战争的特征。
肯为德川家牺牲生命的三河武士是有限的,大部分士兵都是为了这场战役而被征调前来的农民。一旦战败,若不及早逃回家去,将会遭到杀身之祸。至于织田军更没有丝毫的理由为德川武将效忠。
“为什幺要将我军的宝贵战力为德川而消耗?”织田家中普遍存在对到三河为德川打仗的抵触情绪,重臣们更倾向于乘武田全力向南之时,将武田插在东美浓的前哨据点岩村城拔掉。重臣们的言谈举止影响到下级武士和足轻,织田军都不想白白死在这异乡山岭之中。
因此,当三枝队和甘利队同时发动总攻,织田军神经上的最后一根钢线也绷断了,内藤正成的任何指挥都不再生效,所有士卒都作鸟兽散,四处逃窜。
一切都完了!看着彻底溃乱的军势,内藤正成纵有回天之力也无法拯救当前的败局,他已经彻底绝望了。
“喜多二,”内藤吩咐近侍,“等一下麻烦你帮我介错。”他万念具灰,已经准备切腹尽忠。
“正成大人,内藤正成大人何在?”可以听到有人在喊叫。
内藤正成循声望去,赶来的是旗本大久保五郎兵卫。
“正成大人,请把您的铠甲给我,由属下为替身,请急速离此!”
大久保五郎兵卫靠过马来,向正成央求着。
“三河武士,战败当为主上尽忠,我身为大将,怎能临阵脱逃!”内藤似乎感到被侮辱了,脸色涨红。
“大人,只有活着才能效忠主公啊!来日方长,请快摘下头盔!”敌兵越聚越多,大久保连声催促。
“大人,别犹豫了!”身侧的亲卫不待正成反应,着手解开正成头盔甲胄,交给大久保五郎兵卫。内藤如同木人一般,任凭属下摆弄,只是眼角沁出泪水,心中感到仿佛被取下首级般的悲哀。
内藤正成在亲卫的护送下远离之后,大久保五郎兵卫策马加鞭飞快地向鸢巢山奔驰,他也不愿就此白白牺牲,但武田军看到大久保五郎兵卫所打的内藤正成旗号,立即乱箭射去。马为箭伤,大久保五郎兵卫弃马拔刀,十多名近侍立刻将他紧紧围在身后,这模样看起来,就好象近卫将在保护大将一般。
“内藤正成在那里!”
武田军一起向着大久保五郎兵卫杀了过去。除了大久保五郎兵卫之外,尚有十名武士与武田的兵士交战,不一会儿工夫,大久保五郎兵卫等十多名武士都阵亡了。
“三枝大人部下三枝源左卫门守义取下内藤正成公的首级。”
这一句叫喊声传递武田军每一个角落。
德川军最后的有组织抵抗终于瓦解。
一路溃败的德川军,退到鸢巢山脚下,方才稍稍稳住阵脚,他们寄希望于拥有两千大军的柴田军能救援他们。死命逃亡的军兵,表情痴呆,只顾着保全自己的性命,完全是被驱赶而逃到这里的,当他们清醒时,有的人发现连手上的武器都没有了。
三枝守友在前进到能望见鸢巢山主峰的地方停下兵来,因为从那儿过去,是属于高坂昌澄的作战范围,如果再前进的话就有抢夺僚友功绩之嫌。虽然刚才检验首级,二弟拿下的内藤首级只是替身武士,但忍者回报,昌澄那小子也没有能拿下柴田的首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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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0 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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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山垒
作者:.陵源.
武田军守备的鸢巢山砦,坐落在鸢巢山主峰山腰上,周围邻近山头的坡地还有几个充作前哨防御阵地的支垒,象柴田胜家进军路线上,在鸢巢山砦东南半里处的坡地上,就有这么一座由一百二十人防守的佑姥山支垒。
说是防御敌人的营寨阵地,其实只是在一块背靠山岩的坡地上以简单的木栅和鹿角做了有限的防御措施,如果不是还有一座简易的箭楼,这和国境上监视路人往来的哨卡几乎没有两样。
这样的阵地是无法阻碍柴田胜家前进的步伐,他简单地观察一下,便命令部队发动进攻,但两千织田军势并没有全部出动,只是让德川家的本多广孝队充当前锋,柴田的家臣川合岩次带领三百人做后队支援。
突遭袭击的武田军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就被势若猛虎的德川军歼灭,从第一波打击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武田军立刻操着纯熟的三河口音弃械投降,当充作后援的川合岩次队刚刚冲入支垒,整个战斗已全部结束。
大获全胜的本多广孝并没有太多的喜悦,虽然刚刚消灭的近百名敌军,而己方仅损失十三名士兵,但从投降的俘虏口中得知,守备这个支垒的武田军绝大部分都是在前日战斗中被俘投降的原德川士兵,也就是说,刚才的战斗只是德川军的自相残杀!如此腻味的胜利令本多广孝心中像在品尝了得川的鲜鲤之后得知还一并吃了只苍蝇般难受。
但这些再度反正的德川兵士带来的也不全是坏消息:守备鸢巢山砦的一千三百武田军,有两百人是没有什么战斗能力的辎重队,而抽调来加强守备的高坂昌澄队分散在北面和西面的支垒中,前方鸢巢山砦只有六百小山田昌行军!
两千一百对六百!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令柴田胜家已感胜券在握。如果不是需要吸引长筱军出城,他有足够的把握在两刻钟之内攻破鸢巢山砦!
但久经战阵的柴田还是理智地克制自己不要贸然动手去摘就袒露在自己眼前的诱人果实。他小心地先派出哨探,观察到刚才短暂的战斗并没有惊动鸢巢山砦的武田守军,柴田于是先让连夜赶路、疲惫不堪的部队在支垒中和山林间休息片刻,接着,还是由本多广孝和川合岩次带领八百军势正面攻打鸢巢山砦,家臣梁田又八郎、左川五右卫门分别带领三百军势埋伏在鸢巢山砦主峰东西两侧,防止武田援兵接近,而自己则率领剩余的六百军势坐镇佑姥山支垒,指挥战局。
起初,战况顺利一如柴田预见,突遭打击的武田军措不及防,接连被攻克外围阵地和第一层栅栏,现在凭借着第二层土墙和箭楼拼死抵抗,并燃起狼烟向周围军势求援;而从主峰四周支垒中赶来的小股武田军,不是被梁田队、左川队所消灭,就是被拦截得无法前进。不一会儿,长筱方向又升起冲天的三道烟柱,显然长筱守军已经出动。
“没有必要保留实力了,全军出动!”诱敌目的已然达到的柴田胜家由本阵向暂陷僵持的鸢巢山砦阵地再投入一百兵力,并命令吹响命令冲锋的法螺贝。
“嘟——”悠长的法螺贝声响斥山林,被激励的织田军士气顿涨,立刻发动新一轮猛攻,梁田队、左川队将武田援军压制得节节后退,大有一鼓作气一举夺下武田营垒之势,而得到生力军支援的本多、川合队兵力已攀升近九百人,超过武田守军一半的军力,在织田军水银泻地般地密集攻势下,武田军伤亡逐渐增多,土墙防线逐渐出现缺口,但同样织田军伤亡也大大增加。最后,在织田军付出一百三十多人的代价后,终于成功攻入第二层土墙内,而武田军被迫退守最后的石垣防线。
“太慢了!”柴田胜家面上浮现出怒容,虽然武田军的顽强战斗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但织田军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突袭却无法速战速决却依然令他感到恼火。而且鸢巢山砦的外围虽被织田军占领,但武田守军的有生战力并没被削弱多少,只是主动收缩在防御坚固且攻击正面狭小的内寨中继续顽抗。付出双倍于敌人的伤亡却仅得这种战果,如此的丑态令一向自负的柴田胜家大为恼火。
“将兵力分散开!岩次这家伙,究竟在干些什么!”等看到优势的兵力在狭小的砦间山道中无法展开,面对坚固的石垣织田士兵只能三五人一排地向山上冲锋,但却毫无意义地倒在武田军密集的箭雨和突刺的枪阵下,难做寸进,性格火烈的柴田胜家忍不住咆哮起来,将身前跪着的使番吓得蜷缩了下头颅,“去,告诉岩次,将部队展开,让士兵从两侧山壁攀爬迂回,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我只再给他两刻钟,如果还攻不下敌砦,他就切腹吧!”
被柴田胜家派使番怒斥的川合岩次近乎绝望地拉扯着自己的鬓发,两刻钟,消灭据险死守的五百敌军,这怎么可能!明明是主公的诱敌之举延误了战机,使得遭遇突袭的武田军有了喘息的机会,否则这仗怎么会打成这样!
但看着使番冰冷的眼神,川合岩次只能将一切咒骂吞在肚中,主命是必须遵从的。川合岩次只能无奈地挑选出两百名手脚灵活的士兵,试图从山峰两侧的陡峭山壁迂回到山顶,再从山顶向下方山腰处的山砦进攻,但这么一来,正面攻击的织田和德川军总数降至四百余人,仅略多于被封锁在内寨的武田军。立刻,武田军乘势安排了几次小规模的试探性反击,虽然最终被织田军所击退,但居高临下的攻击又令织田军损失五十余人,兵力越发稀少。
看着远方逐渐薄弱的己方阵容,柴田胜家心中不禁闪过一丝不安,对自己的举动首次感到些须的后悔:自己孤军深入敌方腹地,又多次分兵,原本优势的兵力已经分成若干小队,如果被敌人抓住战机各个击破……
摇了摇头,将收拢部队的想法暂时放在一旁,现在梁田队、左川队已攻入武田军营垒,而鸢巢山砦的敌军已成瓮中之鳖,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以彻底拿下了,此刻如果收兵的话,刚才的战斗就都白废了!
还是尽快结束战斗吧!仔细观察过战局的柴田胜家终于下定决心,他望着已经攀上半山腰的织田军势、望着鸢巢山砦中慌乱调动的武田军队,“再投入两百军势!一气攻下鸢巢山砦!”
看着两百精锐的本阵近卫沿着蜿蜒湿滑的山道前去增援鸢巢山砦的织田军势,柴田心中略微定了定,武田军已经开始出动部队上山顶去清剿攀缘而上的织田军,而正面又被织田优势兵力潮水般强攻,看来腹背受敌的武田军,再撑不住多久了!
就在此刻,从柴田的阵后传来了阵阵呐喊冲锋的声音,密林丛中,密密麻麻的武田军如神鬼突降般从柴田军的来路向佑姥山支垒胜家本阵杀来,一杆高举着的九曜大旗以及制式的土黄色军装,对武田军详加研究的柴田胜家自然知道,这是武田四家老之一的高坂弹正忠虎纲的军队!
“海津的勇士们,前进!”年轻的高坂昌澄步行指挥着三百海津军向柴田本阵发动突袭,通过武田乱波忍者的侦察,织田军的行动一直在武田的掌握之中,当柴田进攻佑姥山支垒时,高坂昌澄已经将部队从东侧的山垒中,绕远道悄悄来到柴田队的后方,一直等到柴田本阵抽调得空虚下来,才乘虚发动突袭。
“来的只是个娃娃……”刚开始被武田军从后方突袭,看见旗号是高坂军,一瞬间,柴田胜家难掩慌乱之情,但等看到敌方大将不是威名远播的高坂弹正,胜家又安心下来。
“挡住!挡住!对方只是无名之辈,我们可是织田军中最精锐的柴田队啊!” “敌人只是杂牌军,一口气消灭他们!”虽然被敌人从后方突击,但柴田队却并不慌张,胜家本人甚至没有上马,仅由家臣们指挥着士兵英勇作战。在织田家中柴田军是战斗力仅次于主君信长的亲卫队赤母衣众、黑母衣众,胜家本阵的三百近卫也是柴田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从胜家本人到最下级的足轻,所有人都坚信,消灭眼前和己方兵力相若的武田杂牌军不过是轻而易举的是。
但,织田军为他们的轻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柴田胜家似乎忘了,武田军领军的将领高坂昌澄虽然年轻,但三百高坂军却是高坂虎纲从海津城一万武田精兵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海津城坐落在北信浓武田与上杉对峙的最前线,每一名海津兵士都是堪与强大的上杉骑兵的对阵的精锐战士,虽然海津军声名没有武田四如精兵响亮,但凡是轻视海津军战力的人都势必付出惨重的代价,即使是柴田胜家也不例外!
没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给予柴田军排出枪阵,以发挥其装备的长达三间半左右的长枪威力,突进迅猛的海津军挥舞着刀枪,一口气扎入柴田队中,双方形成混战之势。
相较来自富饶的尾张平原的农夫们组成的柴田军,甲信的山猴子的武艺更为精熟,而且极为擅长两三人间的攻防配合,常常是一人突前牵制敌人,而左右的同伴会同时突出长枪将被牵制的敌人刺穿。雨天过后,湿滑的山地更加有利于来自北信浓的海津士兵充分发挥战力,而此消彼长下,柴田队竟渐渐趋于劣势。
“想死的就上来吧!”冲在海津军的锋矢尖端的高坂又八郎助宣是个身高五尺的悍勇之人,他挥动大刀,朝柴田胜家杀了过去,但胜家的贴身近卫、身高近六尺筒井又七郎试图挡阻他,高坂助宣挥动太刀,先硬桥硬马地封堵开筒井又七郎力劈过来的一刀,再转动灵活步伐,乘筒井又七郎刀被荡开之际,冲入筒井的怀中,太刀突破铠甲的防护,刺入其心脏部位,筒井摇了摇,无力地松开紧握的战刀,倒了下来,高坂拔出肋差割向筒井的喉咙。
高坂又八郎助宣将血淋淋的筒井又七郎的首级,刺在尖刀上,大声叫嚷着:
“敌方大将已被我讨取!”
全身浴血的高坂助宣形貌恐怖,周围原本意图上来围攻的柴田军竟不由吓得微微后退,但马上就有人反驳咒骂:“无耻的大言贼,我们主公还安在呢!你杀的不过是一个侍卫罢了!”
但战争是不讲道理,虽然高坂助宣只是谎言,可深受当时气氛的支配,高坂助宣大言气势,显然镇住柴田的军队了。
在稍远处激烈战斗的柴田军和海津军根本无法分辨高坂助宣高高挑起的首级的真伪,原本处于劣势的柴田军更加心无斗志,“主将都阵亡了,我还在这里战斗干什么?”反而海津军却越战越勇,将原本人数相仿佛的柴田军分割成几段,开始向柴田后阵推进。
“杀!”
跟随在高坂又八郎助宣之后的海津军,同时发出呐喊,扑向正试图从中央突围的柴田本队。对海津军而言,这是生死攸关之战,因为他们明知一旦不能在织田大军回援之前消灭柴田本阵,那么在数倍织田军包围下,任凭海津战士是如何的英勇,都势将战死,而鸢巢山砦也必将失陷。
“梁田又八郎、左川五右卫门都在干些什么!”豪勇刚烈的柴田胜家已经骑上了战马,若非家臣死命地拉住马辔,他早已冲入敌阵,亲自战斗。但看见自己一手训练的精兵丝毫不能阻挡武田军突进的步伐,冲在最前面的海津军甚至离自己只有二十间的距离,柴田忍不住咆哮起来。
拥有六百军力的梁田队和左川队如果快速回援的话,三倍于海津军的兵力会在顷刻间将敌人围歼。可刚才还顺利突入两侧山头武田营垒的梁田队和左川队,在回撤的时候却遭到人数只有七八十人的武田军的衔尾追击;而在狭窄的山道间行进时,从道路两旁密林中突然又冲出人数不详的土黄色装束的海津军,冲入细长的山道中大肆杀戮措不及防的织田士兵;等到织田军集合了兵力前来围剿,斩获了十几个织田军首级的海津军又一头扎进山林中,快速甩开织田追兵之后,绕到另一处发动突袭。
被死死牵制住的梁田队和左川队行动迟缓,即使他们不计伤亡拼命回援,山道间也以被武田军不知何时放倒的树木、岩石牢牢堵塞,等他们绕回佑姥山支垒最快也得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而攻打鸢巢山砦的织田军主力,现在也被倾巢出动的武田军死死缠住,双方一步也不能后退,每一刻,都有大量的鲜血渗入大地。只要有哪一方,先支撑不住,就会是毁灭性的结局!
所有的海津军,大声呐喊着,而朝自己杀过去,这使柴田军心惊胆战。一直在最前线指挥兵士作战的长谷川右近拚命挥刀,但当他身前的武田士兵纷纷闪开,露出七八张满张的藤弓,长谷川也只能叹息一声,无奈地垂下战刀,“一切都完了……”迎面一阵箭雨,将他全身要害贯穿,终于向后倒去。
当长谷川右近阵亡时,柴田军也再无法承受海津军的攻击,一步步地沿着山路节节败退。
“可恶的高坂!”柴田胜家怒目圆瞪,不知是在咒骂如鬼神般在战场中纵横的高坂助宣,还是坐镇海津军后方的高坂昌澄,抑或是远在海津城的高坂弹正。
柴田急忙将自己麾下近臣侍卫尽数派向攻打过来的海津军,但为时已晚。不但在海津军从正面压制过来,同时支垒两旁的山坡上也出现了武田的旗号,战力低下的武田辎重兵以弓箭及石弹为武器,如雨一般地射向正在拼死抵抗的柴田近侍背后,柴田军阵容彻底崩坏。
柴田胜家从马上亲眼目睹着自己精锐的部下崩溃。
“这难道是曾经以英勇善战闻名的柴田军吗?”
“只许前进,不许后退!”
无法置信的柴田胜家百思不解,即使派家臣传令,威胁逃亡者处斩也于事无补。因为下令的家臣也被紧攻而来的敌人砍下首级。
听到敌军的叫嚣,乱箭飞过头上。围在柴田信身边大约五十名直属军士,几乎是柴田本阵仅有的残存者。
“不许后退一步!”柴田在马上喝叫,但马首被流箭射中,马匹往后一仰,柴田翻下马来。
柴田胜家翻身将从乱军中闯出的敌兵砍倒后,高举血刀怒吼着,但嘶哑的嗓音和绝望的表情更兀令说是濒临绝境的小兽发出垂死的嘶嚎。
“大人,还是暂时先撤离此处吧……”浴血的近臣死命拖住状若疯狂的柴田,从尚未出现武田军的支垒背侧的山岩上翻过逃命。
海津军并没有追击柴田,因为强行突破赶来救援的织田梁田队和左川队也即将到达,但兵力只有可怜的一百多人,其他的兵士不是阵亡就是掉队了。
“先将织田军彻底消灭吧!”当柴田本阵的军旗被拔倒,支垒上方高高飘扬着武田菱旗和高坂的九曜军旗,挥动着血红刀枪的海津士兵向自己冲杀过来,久战疲竭的织田军再无斗志,全军未战即彻底崩溃,士兵们漫山遍野四散逃窜。
武田军从鸢巢山主峰四周同时向中央谷地的织田军发动攻击,对奔逃的敌人进行追杀。
本多广孝在鸢巢山砦的外围箭楼下,身中十枪而亡,川合岩次切腹自尽,梁田又八郎、左川五右卫门死于乱军中。两千一百柴田、德川军,除了先行逃脱的主将柴田胜家外,其余主要将领,都变成鸢巢山的亡魂了。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太阳在东方的天际冉冉上升,但带给深入敌后的织田德川别动队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三千五百军势中七成以上的兵士,再也无法沐浴明日的阳光。
而这,只是将决定天下命运的武田、织田主力合战的序幕,月读命的黄泉使者已经悄然在白昼降临……
第十八章 初捷
作者:.陵源.
当武田后方守备部队巧妙地歼灭了突入偷袭的织田德川别动队时,武田的一万三千主力大军刚刚抵达连子川东岸预设阵地。而此刻,阵容齐整的三万织田-德川联军已经隔河相待多时了。
两军主力的大型会战中,数万大军的调动是不可能隐瞒过敌方的哨探的,倒不如堂堂正正让敌军知晓己方出发之军,反而来得气势迫人。所以在两日前织田得知武田胜赖下达了五月二十一日的出阵令。而今日天色未暝,出发的命令一出,武田各军营地中便燃起袅袅炊烟。
“武田军确实是明早出发。长筱城周围一带到处是准备行军粮的炊烟。”
“武田本营附近的行动开始活跃起来,各部队间常有传令。”
“武田军的先锋部队已控制进军路线两侧的制高点,我军斥堠无隙可乘。”
这样的情报陆陆续续传入极乐寺山织田信长本阵。计算好武田行军速度的织田军提前一刻到达预设战场,并在武田先锋队刚刚从浅木附近东侧山道中出现之际,发动试探性进攻。
“前进!先取下敌方大将的首级建功!”白地黑纹的右三巴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三千不破河内守光治军从最北侧的大宫山上漟过齐腰的连子川冲向武田先锋队,而稍南侧守备丸山的佐久间信盛四千军势也配合从正面突进。
在敌方远来疲敝、兵力尚未布置开来且立足未稳之际加以猛烈突击,是符合兵法的制胜之道,但再好的用兵之理,也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应用。
最先从浅木山道中出现的武田先锋部队是武田首席家老马场美浓守信春统领的三千右翼军势。在听说织田军六七千军势向己方突击之时,信春以下一众将领面色凝重。但等看到了织田军的调动后,马场信春难掩嘲讽之色:“织田也不过如此而已,与越后军势还差的远呢!”当即将刚刚走出山谷的一千七百军势分为两队,冈部次郎右卫门正纲率七百军势去牵制不破队,另一支由自己亲自率领,面对四倍于己的织田军佐久间队进行突击。而后续出谷的一千三百军势则由一条右大夫信龙负责指挥,随时准备接应,
“三方原的懦夫,还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武士上怎样作战的吗!”年过六旬的马场信春一马当先,挥舞着三间长的朱枪,大声嘲弄着在三方原会战中未战先逃的佐久间信盛。
“逃跑佐久间!赶快逃跑啊!” 眼见年老的主将冲在最前面,原本远道疲乏的武田军顿时被激起血性,朝风配合着军马的嘶鸣,武田军中的士气异常高涨。黑地白字的“风”字骑兵紧跟主将,以一个微微的弧形,狠狠地一头冲入刚刚上岸、阵形还未整顿的佐久间队左肋!
风骑的重击狠狠地砸在了佐久间队的左翼长枪队身上。出于对武田骑兵的戒备,织田军除去单独成军布防在连子川西侧防马栅后的三千铁跑队,以及极乐寺山下信长本阵的四千“黑母衣众”、“赤母衣众”精锐骑兵,大部分的步兵队都是将士兵以大将为中心点向前呈扇面状排列,除最后数排弓箭手外和少量的拔刀队外,所有的阵中人员均手持长枪。织田军特有的三间半(间: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合1.92米)的长枪普通士兵根本无法灵活挥动,只能是由前排士兵平端长枪,而后排的士兵将架在前排士兵的肩上,构成具有强大的正面阻截力和冲击力,但是士兵和队形的灵活性和机动性非常差。马场信春就是看出织田军的这一致命弱点,所以当刚刚上岸的佐久间军阵容尚没有来得及排出防范骑兵突击的枪阵之时,一千两百多骑就成功突入佐久间队阵中。
“滋野末叶海野小太郎幸氏后裔真田一德斋二男兵部丞昌辉讨取功名立!”武田年轻一代中著名骁将真田兵部丞昌辉威武的咆哮声充满了屠戮的杀意。他挥舞着长枪连杀七名织田武士,周围的织田足轻们吓得心胆俱寒,远远躲开。
而身为兄长的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也手持三尺三寸的名刀青江贞次在敌阵中来回冲杀。真田信纲同样大声狂笑着,胯下的战马也因为主人昂扬的斗志在不停的嘶叫着,斩杀敌人而飞溅的鲜血将他黑色的具胴染成赤红,长刀所挥之处,枪折刀断,甲裂人亡,完全是一片修罗屠场。“哇哈哈,软弱的织田军,去死吧!”随着他手中战刀疯狂的挥舞,不光是敌人,就连本方的骑兵也小心翼翼地尽量不靠近他周围。其修罗恶鬼般的勇猛,让躲在数十层士兵保护后指挥的佐久间信盛都感到了恐惧。
“整顿阵型!所有人就近组成楔形队,目标佐久间信盛的首级,杀!”
率先闯入敌阵的马场信春并没有象年轻武士一样,忙碌着去斩杀敌军,而是在数十名近侍的护卫下,驰到一处微高的矮坡上仔细察看敌军的动态。佐久间队在风骑的突击下陷入混乱,,由大半农夫组成的长枪队,虽然有着四倍以上的兵力,但面对着杀气腾腾武田精锐骑兵队无三无二的来回突击,简直就是恶狼面前待宰的羔羊,之所以阵容尚未彻底崩溃,完全是在最后排督战的拔刀队的战刀下,以十比一的损失咬牙死守着阵地等待支援,而佐久间信盛也努力一点一滴地在后方重新组织兵力,构成防御的阵形。但面对逐渐从清井田山道附近出现的武田中军主力,连子川对岸的织田军并没有过河的迹象,而北侧的不破光治队在冈部正纲的牵制下,为了保持阵形只能缓慢的从外侧靠近。马场信春决定组织其一次突击,在敌人援兵到来前,看看能否取下敌方大将的首级。
“佐久间!这连子川是你的埋骨之地!”真田信纲一挥手中的长刀,和兄弟昌辉并辔齐驱,身后训练有素的一千名武田精锐骑兵已经三五成群地重新汇集起来,由原来的中央突击之势马上转成数十上百个大大小小三角尖刀突击之势,,如同饿狼出栅一般直突佐久间的中军所在。
战争在残酷的继续着,由真田兄弟担任箭头、马场美浓守指挥的风骑不愧是武田四如精锐之一,由黎明发发一路行军到达战场即投入战斗,其突击锋芒依然锐不可挡,还没来得及收拾完成防御阵形的佐久间队在风队的袭击面前已经呈现出了全面崩溃的景象,虽然部队长佐久间信盛大声吆喝也无济于事。
“援军!不破大人援军在哪里!”佐久间信盛苍老而干枯面庞上映出异样的火红,虽然是清晨春寒,但信盛的脑门上依然冷汗涔涔,焦急万分地冲着伏地禀报的不破光治派来的使番大声吼叫着。
“我家主公有言:信长殿下有令,此次渡河作战的目的在于试探武田军战力。如条件许可,可努力歼灭敌人部分战力;但如果战况不利,可撤退回西岸以示弱,引诱武田军过河。如果贵军能够坚持四分之一刻时间(三十分钟),我军即可迂回至敌后,完成对马场军包围之势!如果贵军意图撤退,我军愿主动担任殿后之责。以上。”
作为使番的不破家臣面无表情地将主公的回言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佐久间信盛,看见信盛那张气恼胀红的面孔,无动于衷地施了个礼,就起身退下。独留信盛一人大声怒骂着:
“该死的不破光治!五百间的距离竟要走四分之一刻!存心是见死不救啊!”
信盛痛斥着不破光治的行动迟缓,他并没有反省自己四千兵士却无法阻挡一千武田骑兵的事实。实际上,佐久间队的阵容已经岌岌可危,连后方的拔刀队都投入战斗,数次武田骑兵突破前方防御冲近中军附近,都是贴身的侍卫拼死挡住。但如此的战况,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了。
“为什么每次都必须要撤退!难道我真的要背负‘撤退佐久间’的污名吗!”信盛在织田家虽然是谱代老臣,但己身战功不著,以往大战常常是充当殿后之责,落下了“殿后佐久间”的称呼,但这终究是武士战功的象征,象武田家的名将高坂虎纲,不也人称“避战弹正”嘛!可三方原之战,自己不战而逃,惹得主公震怒,虽然最后得到主公原谅,可自己的称呼也被别人改成耻辱的“撤退佐久间”。
“武士应该战死沙场之上,这种贪生怕死之辈,真是丢人啊。”
虽然是家中重臣,但当别人如此指责之时,他也只能在这些中伤的言词中忍辱偷生,过著度日如年的生活。
无论怎么辩解,自己在三方原时确实放弃了友军自行撤退是事实,这个污点将一辈子跟着他。如果不建立相当的功绩来洗刷,自己永远只能在别人的白眼中度日,而爱知郡三万五千石的山崎小城将是自己晋升的终点,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一国诸侯!所以佐久间才会努力向信长主公争取到担任先发前锋的重任,一旦立下一番大功,自己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可如果此时,拥有四千军力的自己在一千武田军面前再度败退的话,自己的仕途就彻底完了!
犹豫不决的佐久间望向不远处激战的战场,希望己方军势可以再稍稍坚持一段时间。可眼前血腥的杀戮,彻底粉碎了他的奢望。
“谁想被我源太左卫门超度,就靠近过来吧!”真田信纲左手舞动一杆长枪,扫开战马周围的织田步兵,仅靠双腿勒转战马避过避过信盛近侍迎面突刺过来的长枪,右手高高抡起三尺三寸的长刀青江贞次,由上斜下劈在对手的身上,随着对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嘎然而止,年轻的近侍右边半个身躯连同头颅已然不见,鲜血如喷泉般一样从被斜切斩断的的颈部胸部处喷射而出,将一旁原本持着长枪准备偷袭的七八个织田士兵浇得满脸满身。“啊!恶鬼啊!”从未见过如此可怖场景的农民兵看着自己血红的双手微微呆了呆,竟然愣在当场,随即发出戚惨的惊叫,不顾一切地抛开手中的浸满鲜血的兵器,没命地奔逃开去。
“简直、简直就是黄泉恶鬼……”面无人色的佐久间信盛嘴唇嗫嚅着,即使是征战多年的他也未见过如此血腥的一幕,信纲那原本黑色的具胴早因沾上了大量的鲜血而变得全红,仿佛在其身旁跳动着无数魅红的鬼影,令得信盛心胆具寒;而看着平日被自己宠爱的近侍此刻一个个变成肢体四处飞散的残肢碎末,佐久间信盛最后一点武人的勇气也消逝无踪!
“懦夫也好,回去被主公勒令切腹也好,总之我决不要如此死在战场上!”
佐久间信盛听到报告後,立即命令道:
“撤退!立刻向南撤退,五兵卫、鼬之助,你们负责殿后!”
匆匆吩咐撤退命令的佐久间信盛,不顾整合,就自行匆匆地在近侍的保卫下,纵马逃向连子川。随着主将的撤退,早就支撑不下去的佐久间队彻底崩溃了,所有的士兵不顾迎面砍来的马刀长枪,都转身逃向连子川,就连被佐久间吩咐的殿后武士,也没命地奔逃着。原本一路戒备着冈部队突袭的不破光治军刚刚接近,也险些被乱军冲溃,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向后方挪动,背水列阵。
这可真是所谓的背水一战。
“如果我军仓皇逃跑的话,在渡河时会被武田骑兵象杀死狗般从背后砍死在河中,我们只有死拚迎敌才有生路!”
洞悉形式的不破光治在连子川河畔扎下右三巴旗,鼓动全军立下死战的决心。但武田骑兵并没有兴趣去啃这三千人的硬骨头,而是漫山遍野地四处追杀着落荒而逃的佐久间残兵。除了冈部队依然遥遥监视着不破军外,一千名身背黑地白“风”字指物旗的武田骑兵尽情地追逐着毫无反抗意识的猎物们,连子川东岸河滩上几乎所有战死的织田士兵,其致命伤口都在背部,殷红的鲜血渗入泥土中,汇成细流,浸入连子川,将河面染成锦霞之色。
听着身后战友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佐久间队更是拚命地奔逃。就连自己身后队友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也变成了武田军追逐的幻影,驱使自己没命地奔逃。无论是跌到水中还是滑倒在河岸上,所有人都不顾一切的逃跑着,在连子川东岸,佐久间队遗弃的刀枪甲胄旗帜等物堆成了小山。
连身为大将的佐久间信盛自己也深信武田军在後追击。他不停地鞭策马匹泗游过河,就连头盔掉在水中也不敢捡起,生怕如疾风般追来的武田骑兵队的长枪随时会刺过来。
“哈哈哈……”武田骑兵都勒马在连子川东岸齐声嘲笑。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真是令人作呕的丑态!”连子川西岸极乐寺山织田本阵,端坐折凳上的织田信长使用南蛮单孔千里镜观看到整个交战过程,当看到不破队在武田骑兵的注视下小心谨慎地平安撤回西岸,信长终于以冰冷的语气泻出心中的怒火。周围的近臣都屏息凝气,生怕在己军战败的时刻触怒这喜怒无常的主公。
“兰丸!”信长放下千里镜,随口招呼着,一个十来岁的俊秀侍童应声上前。
“废弃的物什该怎么处理?”信长问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扔掉。”俊美讨喜的侍童乖巧而肯定的伏地答复着。
“呵呵,没错,废物是该扔掉,织田家是不需要废物的……”信长似乎回复了良好的心情,喃喃自语。
忽然,他长身而起,大声吩咐着:“兰丸,将折凳好好擦洗干净!今天可是要坐上一整天的!”
“是!”虽然昨夜刚刚将主公的折凳仔细擦洗干净,但兰丸仍然立刻端来水盆用力洗刷起来。
信长赞许地看了看卖力干活的兰丸,转身望向分为三路出现在河岸对面的武田大军,脸上露出一丝自负的笑容:
“武田骑兵确实天下无双啊!主动攻击的话,确实难以占到上风;但现在我就等你攻过来了,真令人期待啊,武田四郎胜赖……”
在信长所站的极乐寺山前,沿连子川河岸一线排开三重人高的密集防马栅,三千名铁炮众分成三列一字排开,黑黝黝的铁炮枪口在初升的朝阳下焯焯生光……
第十九章 兵谏(上)
作者:.陵源.
“看看吧,这就是我武田家天下无敌的骑兵队!哈哈哈……”看着马场军砍瓜切菜般横扫四倍于己的佐久间队,连子川东岸的河滩上近两千具扛着木瓜旗的尸体狼籍遍布,驻马于清井田原的军前高地上观战的武田胜赖难掩兴奋之色,面目微红,身着身旁的近侍大声附和着。周围的兵士们远远望见头戴铲形明神兜、身着火红的诹访法性甲、跨下火红的赤焰烈驹的堂堂总大将,也喜悦地齐声呐喊。
朝阳初起,青色的旷野吹着从东海之濒而来的微凉南风,漫山遍野都是赤红的旌旗在飘扬,人吼马嘶,绵延于连子川东岸五里旷原上的武田一万三千大军士气高涨,军容鼎盛,比之刚刚小挫转而默默静守于西岸的三万织田、德川联军更显迫人的气势。
当马场军与佐久间队交战伊始,左翼和中路的武田军从长筱山区的绵延山道中适时出现,并不顾行军的疲惫立刻摆出一副准备攻击的阵势,将原本准备支援佐久间队的织田军牢牢牵制住;等到马场队大获全胜之后,武田军才开始着手建立必要的阵地工事。
武田胜赖没有兴趣待在正忙碌张开阵幕的本阵,将本阵的防御指挥交给“山”队大将土屋右卫门尉昌次,带着数名近侍策马离开扎营地。冲到距离位于柳田地方的先手的内藤队不过不远的一个高地上,巡视己军阵容。
今日出阵,与织田三万大军正面对战,虽然这是武田胜赖力排众议、一力坚持的作战方针。虽然马场队轻易击溃了织田先手部队,武田军初战告捷,胜赖喜形于色,但面对隔河对峙、军势高达三万的织田军,胜赖的内心深处依然不免惴惴,有种难以排除的隐隐不安。
此次出战,是否真的过于贸然了?
虽然口头总是嘲笑父亲留下的那些老臣过于谨慎,但兵者乃国家存亡的头等大事,久经战阵的胜赖内心深处依然有着十分的小心。当初决定和织田军决战,是因为胜赖对武田家天下无敌的骑兵队寄以厚望,而今日先手战,一千武田骑兵就完败四千织田步兵队,这也有力证明了胜赖依靠骑兵制胜的观点。但,眼前的地势,却着实令胜赖深深忌惮。
连绵的梅雨,已使连子川两岸的平原变得松软泥泞,不利大军行进,而近乎沼泽的河滩,更是严重限制了武田军的突进,而河对岸,绵延五六里、多达三四层的以一间来高、碗口粗细的木桩组成的防马栅,配合步兵长枪队和威力惊人的国友铁跑众,更是令武田最精锐的骑兵寸步难行!即使武田军不惜代价突破敌方防线,但织田本阵所在的天神、松尾、极乐寺山等绵延山地,都可以作为天然的屏障来部署顽强的抵抗。骑兵的威力,是要靠迅疾如风的突击来展示威力!一想到不能快速冲锋的武田骑兵被密密麻麻的织田长枪兵所重重包围,即使是自负的胜赖也不禁感到背上一阵恶寒!
狡猾的信长,真是选了个令人棘手的战场啊!
“怎么办呢?”胜赖在心底反复思量。
胜赖的初阵和通常武士十四五岁相比迟了很多,他的第一次上阵是二十一岁那年,带领三千诹访军跟随父亲攻克了上野坚城箕轮城,此后,逐渐取代义信兄长继承人地位的胜赖高举武田军旗转战各地:北条、上杉、织田、德川……无论对手多么强大,胜赖总是冲锋在前,将敌手摧枯拉朽般地消灭,其辉煌的战绩,即使是一直反对他的老臣也不得不交口称赞,但信玄却郑重地教训着胜赖:
“身为大将,不必自己卷入战场。他必须观察整体的情势,下达适切的命令。唯有战败时,才亲自拿起武器与敌人交兵。所以,你绝对不可逞一时之勇,与敌人相搏。大将的首要任务,是实际接近敌阵、了解敌军士气,准确判断出敌方的战力和我军的胜机。记住,男人是不打败仗的,战败的男人就得死!”
“男人是不打败仗的,战败的男人就得死!”
胜赖默念着父亲的教训。虽然立志要成为超过父亲的伟大武将,但山一般高大的父亲依然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自己。从初阵迄今,他经历了十九次战斗,每一次,胜赖都充满自信,丝毫没有可能败战的不安。但,此刻,以往每次战斗时那种愉快亢奋、如酒醉般全身炽热的感觉,胜赖却全然没有感受到。
这是胜赖内心理性的挣扎。他有着火焰般炽烈的斗志,其气质虽然沉默寡言,但内心的深处却跳动着一颗单纯而炽烈的武将之心。每一次出兵,对胜赖而言都是一种美学的享受,看着疆土随着自己的武功而不断扩展,武田一族蒸蒸日上,以守卫家国、进而享受世间权柄荣华为目的的武士们无不为此颠倒迷醉,胜赖也在鲜血的沐浴中心神具醉;但如果一旦战败,所有的荣华将化为泡影,自己身系的武田一族命运也将如风中之烛般随之幻灭,一念及此,即使倔强如胜赖也不禁手足无力。
日已高起,阳光普洒,连子川东岸的武田军阵地如同燃烧的火焰般气势炽烈,而西边群山在阳光中成为青黑色的阴影,泛出焯目的精光,那是织田军的军械甲胄泛出的光泽。和喧嚣的武田军阵地相比,依河布阵、依山而守的织田军毫无声息,只有无尽的旌旗在河滩山岭间猎猎抖动,如同无声的巨兽在待人而噬。
是否该暂缓进攻呢?胜赖稍稍犹豫,但转瞬打消了这个念头。与织田军的决战是不可避免的,前几天自己独断否决了众臣的苦谏而强硬决定出兵,如果此刻在己军初战大捷之余竟畏敌不前,不但会遭到老臣和天下人的耻笑,而且自己十多年来为树立巩固自己的统帅权威的努力也将付注东流,如此情况,怎能允许!
还是尝试从两翼包抄进攻吧,虽然丰川、连子川等河流山地限制了军队的进攻路线,大大增加了侧翼迂回的难度,但只要成功,就能致织田军威胁最大的铁炮众和布防严密的河岸一线如无物,一定可以重演三日前大败德川军的辉煌一幕。那个叫做开云的和尚能做到的,自己没可能办不到!
冷风拂来,马颈的鬃毛被吹乱了,掀起长长的毛尾,但胜赖依然端坐马上,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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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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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胜赖轻骑回转清井田本阵,已经是辰时三刻了。清井田附近原本是当地农夫耕作的水田,听闻又有军队到来,当地的村民早就躲进山中,但尚插着稻秧的田地并不适合大军列阵,但山队的两千精锐已经在大将土屋昌次的指挥下错落有致地排出着坚整的阵容,并修建了必要的防御设施。虽然是在较为安全的后方,但训练有素的武田山队也做出了随时能够参战的准备。
胜赖的中军帷幕设在水田畔一处高地上,土坡前后都有山队的士兵严密守卫,而高地上帷幕的防卫则是由胜赖的堂弟、古典厩信繁公次子、望月远江守信雅负责。
胜赖回到帷幕中,刚刚在折凳上落座,帐前侍卫就进来禀报:“马场美浓守、山县昌景、内藤修理大人求见。”
原本该在前线指挥作战的先发大将为何会联袂回转本营?
胜赖阴晴不定地看向坐在两侧的两位叔父武田上野介信友、武田兵库助信实,两人也面有疑惑之色,信友之子、年方二十二岁的左卫门佐信光细心发问道:
“三位大人随从几何?”
“只有从骑十余人。”
众人心神微定,胜赖下令接见三位先发大将,而以目示意充当侍卫长的望月守雅,明白堂兄暗示的望月守雅从帷幕后方出去,恰好错开联袂进帐的三位重臣。
原本满腹疑虑的胜赖在看见进帐跪拜施礼地三重臣后面色顿时沉冷下来:“你等如此装束,是想来死谏吗?”
皓首苍苍的马场信春今日竟穿上了从未穿过的花威铠和青色的星帏秋形打,正值盛年的山县昌景背后的指物由红色的赤背旗帜换成了白色,而内藤昌丰也卸下惯常的青色具胴,换上信玄公在世时的副将铠甲,三位重臣显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
三将跪地昂首,脸上充满苦涩的坚毅,马场信春艰难地摇了摇头,低沉地道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我等确然俱立下死志,但非为死谏,而是兵谏!”
“兵谏!”在场众人无不惊慌失措。
“尔等竟意图叛乱!”胜赖骤然变色,人猛地站起,微微向前逼近后两步,右手按住刀柄,身旁的四名侍卫也急忙抢上身前,拔出刀剑,护卫住胜赖,以防三将暴起伤人。
“我等非是叛乱,只是希冀四郎勘破魔障,拨乱反正,是我武田军不做无谓牺牲。”平和冲淡的辩解话语非是跪地不动的三将所语,而是从帷幕外传来。胜赖也深吸一口气,一颗心沉凉到底。
帷幕被掀开,鱼贯而入六七人,领头的赫然是武田逍遥轩信廉,而适才出去的望月守雅被兄长武田信丰和山队大将土屋昌次左右架住,难以挣脱。
完了。胜赖心知大事已去,护卫本阵的山队显然已经叛乱,而望月守雅被擒,中军近侍显然也被监管起来,此刻自己已陷入重围,无力反抗。实际上,即使自己侥幸脱身,面对已控制家中绝对兵力的信廉和众将,自己也难以抗击。
“罢了!”胜赖凄然一笑,反手将配刀插入土中,负手而立。身前的侍卫犹豫再三,将长刀插回鞘间,但仍用身躯挡在胜赖身前。
“兄长,你怎能如此……”和信廉同母手足的武田信实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素来无欲无求的兄长怎会作出叛乱之事!
武田信廉喟然叹息,摆手示意放开望月守雅,踱步上前,不管侍卫欲拦又止,站定在胜赖面前,看着胜赖的双眼,涩然苦笑:
“四郎,你现在一定非常痛恨叔父吧!”
“……”胜赖静默半晌,方才低声答道,“不,我不恨,武田家督之位本就该是信廉叔父的……”
当初武田家继承人太郎义信幽抑而死,要确立武田一族新继承人,武田家上下都属意信廉,就在确定之前,胜赖之子竹丸出生了。终于拥有了足以继承家业的子孙,信玄的私心想让四郎胜赖即位,他试探着询问信廉对胜赖的看法。
“四郎啊,他以后一定是一个伟大的武将!”知道兄长来意的信廉毫不含糊地作出表态,并主动在家族中提出由胜赖一系继承武田家业,全力劝说反对的家臣。当重臣对胜赖的能力表示置疑时,信廉甚至将自己围困了三个月、即将攻克的箕轮城让给了初阵的胜赖。可以说,没有信廉的首肯和支持,即使信玄再维护自己的子孙,胜赖也很难继承武田家业。所以胜赖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叔父一直非常感激敬爱。
“……痴儿啊……”信廉无奈地摇摇头,“你还是勘不透魔障……”他转身向着东北方甲府方向跪下:
“我要对着御旗、盾无发誓:我等一众人等,绝无叛逆谋反之心,兵谏所为皆是为了武田一门的兴存荣辱,绝不贪念家中主位!”
武田信廉沉声宣誓,一旁众将也都叩伏在地,连一直愤愤不平的望月守雅也和武田信友、信实等人一同跪下,只有胜赖兀自静静站立。
所谓御旗,是武田氏传家的源氏之旌旗;而盾无指的是代代相传的一副铠甲。向御旗与盾无发誓,是武田家最神圣的誓言,绝对不可以违背。
听了信廉的誓言,武田信友等人面色顿时缓和下来,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武田家发生内乱,一边是信玄公法定的继承人,一边是武田众臣所拥戴的族中威信最高的信廉大人,两方如果争夺主位,夹在中间的他们会非常为难,甚至可能会父子兄弟刀兵相向,这对强敌环伺绝对是的武田一门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灾难!
只有胜赖依然不为所动,信廉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他骄傲的自尊,冷然哂笑:
“为了武田一门的兴存荣辱?看来,在叔父和众臣的眼中,四郎是个要毁灭武田一族的罪人呵……”
“愚蠢!”信廉断喝道,其突然勃发的怒气,硬生生地将胜赖讶议得忘了生气:
“万人有万人的正义,我们的作为都是为了武田一族的存亡!你意图正面击败织田军,打开上洛之门是为了家族,我等反对正面对战也是为了保存家族!世间之事,成王败寇而已,只要结果正确就可以,哪来什么罪人!”
“……”胜赖无语,只是默默听着,而信廉却越说声音越大:
“我武田家已到存亡关头,四郎你却还在意气用事!连子川地形不利我军突击,而你却被魔障所蔽不愿退兵。敌方可是三万大军啊,就是照你计划的击败了敌军,如此地形下,正面作战我军又要付出多少代价!每一名战力对我们武田来说都是宝贵的资源,如果在这里白白消耗的话,我军即使战胜织田,又能如何面对北条、上杉,甚至西国的毛利!”
“那你说该如何做!在敌军面前撤退吗?那在织田德川的追击下,我军不会有一兵一卒能够生回甲府!”胜赖也发火了,巡视着众将,低吼般地咆哮着, “诸君,我等今日后退一步,明日就要后退十步!弱肉强食,这是乱世不二的法则!德川和织田信长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上杉、北条对我家也窥视已久,倘若就此撤军,必被上杉、北条、德川和织田四军围攻,到那时,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此战非打不可,更要打胜!”
“如果屋形公下定决心要正面迎战织田军,臣等身为军人,自当奋力沙场,纵死无悔!”马场接过话语,众将也随之昂然宣誓,“我等愿跟随武田军旗,战死方休!”
听着众将的话语,胜赖面色刚刚转好,又因为山县昌景的话语转即变得更差。
“主君有主君的责任,家臣有家臣的义务,为了武田家,我等随时有牺牲性命的准备!”山县昌景慷慨激昂地大声说道,“但当主君的人,如果不了解自己部下的苦衷,那就等于是要杀了他们一样。”这番话明白是在指摘胜赖不顾家臣死活,一意孤行。
胜赖血红着双眼,杀气腾腾地死瞪着毫无惧色的山县,怒极反笑:“好一个忠勇的家臣啊,不愧是出卖了兄长换取仕途的饭富三郎兵卫!”
山县昌景的脸色顿时雪白,他低下头,抽搐着面部肌肉,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双手死命地抓着泥土,心中反复默念着信玄公的名讳,以最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
众将的面色也变得悲愤起来,即使年轻如望月守雅、武田信光也脸如白纸,胜赖如此侮辱山县昌景,一旦山县大人按奈不住,必将是一场不可想象的灾难!场中顿时沉寂下来,只有寒风的呼啸和众将粗重的呼吸。
一直被众人遗忘的声音打破了这雷雨前沉闷:“屋形公此言差矣!昌景叔父的作为,无愧于武士的忠义,也是遵循家父的遗愿。山县三郎兵卫尉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胜赖循声看去,竟是跪在武田信丰身后、一直被自己所忽略的山县家臣开云和尚,他疑惑地问道:
“你唤山县为叔父?”
法名为开云的年轻武将昂然答道:“在下甲斐巨摩郡天泽寺僧侣开云,故饭富兵部少辅虎昌公,正是先父!出俗名饭富虎二信昌正是!”
“饭富信昌!”眼前的身影与印象中太郎兄长的师傅那高大威猛的身形重合起来,脑海中,近几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连续闪过,胜赖恍然大悟,“是你!这一切兵谏都是你策划出来的!”
“不敢,在下只是希冀家父誓死捍卫的武田军旗飘扬不坠!”一切事情总有摊开的时候,饭富信昌并不试图隐瞒,反正打完眼前这一仗,完成昌次叔父的托付和自己的心愿后,信昌就准备离开武田军中,继续他云游天下的历程,并不在意胜赖对他会有何记恨。
“好、好,都是忠贞的臣子啊!看来只有我是父亲的逆子啊!”胜赖的面色青白不定,连罪臣之子都信誓旦旦地表白要保卫武田军旗,相形之下,流淌着武田一门嫡系鲜血的反倒成了要毁灭武田家的罪人!
“殿下,你是御馆公的继承人,武田一族的统帅,立志要兴盛武田一门,而我等俱是御馆公一手栽培的武士,我们的体内,同样流淌着武田家的血啊!”看出胜赖心中魔障的内藤昌丰动情地劝说着,“臣等都是老迈之躯,战死沙场本是军人本色,不足为惜,但屋形公你可是武田家的统帅啊,怎能冒此危险?稍有差错,武田家就危险了!”
“说来说去,你们还是认定我会输这一仗!你们是要我撤军吗?”内藤的真情流露也打动了胜赖,人非草木,在掌握了绝对主动的局面下,众臣却依旧苦苦哀求劝谏自己,再固执的人也会软下来,但胜赖的口气依然充满怨怼。
“明国有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主公也教导我等,要是打败仗只有死路一条,如果能够避免和织田军正面对决,自然上佳。但此刻我军已经势成骑虎,不得不战。可作战的话,我们臣子可以一死了之,但您不可以白白牺牲家臣和族人的性命!一定要战胜才行!”
内藤昌丰苦口婆心地劝解着。如果武田军撤退的话,即使可以平安无损的撤回长筱乃至甲信,可一旦织田军分兵两路,一路堵住长筱山道出口,另一路沿东海道进军兵力空虚的远江、骏河,后果不堪设想,故武田不得不战;而甲信远骏四国的武田军精锐大半在此,此战一旦战败,不但兵力损失难以承受,固执出战的胜赖势必威信尽丧,武田家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威胁,武田大势去矣!这才是三名臣被饭富信昌打动,进行兵谏的原因。
胜赖也终于听懂了内藤的言下之意,众人是想以兵谏的形式将出战的举动由自己承担,一旦战胜,自然无事,可如果不幸战败,众将以一死来承担罪责,自己可继续主持武田家。
“这简直就是对待小孩子的态度。”虽然内心感动,但胜赖依然非常恼火,因为任何一个三十多岁的勇毅武士,都不会喜欢被别人当成小孩来照顾,更何况胜赖身为武田一族的统帅,却要按照家臣的摆布来推卸责任,这让胜赖大为不满。
“你等都是立下战死之志了吗?如果我不答应的话,是不是要将我放逐?”
胜赖语带讽刺,但马场信春、内藤昌丰却丝毫不恼不怒,柔和的目光和蔼地看着胜赖。实际上,就连原本极为愤怒的山县昌景,也满面平和之色,如看待心爱的孺子般看着胜赖。
胜赖极为讨厌这种目光,他怒喝一声,正欲发作,却被土屋昌次所打断:
“殿下,我等世受武田大恩,俱要继承先主公将武田旗帜插上洛京之遗志。此战至关重要,愿殿下静观我等奋勇杀敌,如若殿下不允,我等唯以死谢罪!”
土屋昌次是信玄生前的侍卫长,为人耿直忠义,信玄归去后曾想切腹以殉,却被高坂虎纲劝阻,“要留着有用之身为武田家效力,这才是武士尽忠的方法。”如此立下死志之人,是不会谎言欺骗的,一时间胜赖也没了声音。他虽然讨厌老臣,但也清楚这些随父亲征战半生的勇士俱是武田家的擎天之柱,怎能让他们无谓地自杀!但如果就此低头,胜赖又着实不甘。
“在下愚见,我军此役必须出战,但纵然战胜,也无力扩大战果,必须立即着手领地的防御。”场中的静寂,还是被饭富信昌突发奇言所打破。无所谓众人注视的目光,决定战事结束就离开的信昌一骨脑儿将自己的看法倾吐出来:
“织田信长公已占据了尾张、美浓、山城、大和等十多国,石高超过五百万石,且控制了堺镇,拥有天下最多的黄金,实际上,织田信长公已经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
“你以为只要有黄金就能统一天下吗?”胜赖的目光如欲噬人般盯住信昌,虽然是实际处在马场等众将团团包围下,胜赖依然将手放在刀柄上,如果信昌不能给出令胜赖信服的答案,那么谁也无法保证,感觉被遗弃的胜赖会否不顾一切的拔刀斩人。
实际上,即使是信廉、马场、山县等人也用关注的目光注视着信昌,这两天,众人的心思都放在怎样对胜赖实行兵谏并打赢与织田一仗,对武田家的未来,众将还没来得及进行深思熟虑。
“拥有黄金未必能统一天下,但在下以为,如缺少黄金便无法取得天下的霸权,何况织田信长公是个既有黄金又有才能的人。仅凭五百万石的领地,以每万石最低出兵三百人计算,织田军轻易可以动员十五万兵员以上的军势!而大量的黄金可以用来购买铁炮、战马等军械装备,雇佣浪人,收买敌将。如此强大的敌人,以我军目前军力,即使击破眼前的三万织田军,也难以趁胜追击,还要防备织田军重来报复。”
十五万大军!众将面面相觑,武田家甲信远骏四国总动员的话,也不过五六万兵力,尚不足织田军势的零头。此外,还有信昌尚未提及和织田联盟的上杉,一直在关东虎视耽耽的北条,每一个都是武田必须全力应付的强大敌手。
胜赖也软坐下来,坐在折凳上,再无一丝力气。
“四郎殿下,请你为百姓而战!”适才一直沉默的武田信廉端正跪坐在泥地上,郑重向胜赖发言。
“百姓?”胜赖无力地呓喃着。
“对,并非是为自己的意气或武士的颜面,更非为了武田家上洛之志,而是为了百姓,为了生活在武田领内的弱势苍生百姓,使他们免遭战火。”信廉面露悯伤之色,“不要为了你的意气或男子气概,而让一兵一卒丢掉性命!”
第一次,信昌感到一丝感动,不管信廉说的是否是真心话,至少,经过十年颠沛流离的浪迹生活的信昌是被感动了。不论居上位的武士如何战斗,城主大名们如何兴衰,战火交织下,最苦难的,总是普通的农民百姓。
众将也屏住呼吸,静待胜赖做出最终的决断。
“……明白了……”胜赖的声音听起仿佛来自高天之原,虚无而乏力,素来刚毅的面庞笼上青灰的挫败之色……
[遗梦 第二十章 疑惑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5-22 作者: 陵源
五月,梅雨之季,往日淫雨绵绵,但此刻却难得的晴空白云,艳阳中天。已是巳牌时分,但隔河对峙的两军依然岿然不动,任由眩目的日光辉映着兵械的寒芒。
极乐寺山,织田军本阵。原本在第一线指挥军队的织田德川众将都回到本阵,静静地跪坐在木瓜纹的阵幕之中,四边落地的围帐里,左右两边插着木瓜纹的织田旗帜,以及葵花纹的德川旗帜。织田众将和德川家臣俱是全副甲胄,分左右两列相对而坐,泾渭分明。
“五兵卫,武田有动静吗?”高居折凳上的织田信长已经卸下厚重的铠甲,仅着轻便的白色猎装,手中啪嗒啪嗒地开合着折扇,显得颇为不耐。
按照忍者传回的谍报,武田总大将胜赖在军议会上决定的策略是主动出击,以骑兵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摧毁织田军的阵容和斗志,再以步兵跟进发动排山倒海的攻势,力求以中央突破击垮织田本阵。而此刻,河队岸的武田军自击破佐久间队后,已经休整了大半个时辰,却再没有渡河前进,反而其后阵尚在铺设竹栅、置立盾牌,并挖掘壕沟陷阱,难道武田想和自己以守待攻、和自己长期对垒吗?
“回禀主公,甲军各部没有大规模调动,但一刻之前,其清井田本阵蜈蚣传骑四出,各部将领纷纷赶回本阵,似乎在召开军议。由于戒备森严,忍者无法接近本阵,难以打探具体虚实。”坐在左列下方,被点名的德山泽秀五兵卫泽秀小心地伏地回答,虽然出了太阳,但五月的天气依然凉爽,可德山泽秀的额头大汗淋淋。武田军出乎意料之外的举动,令他这负责情报搜集的物见番头大失颜面,如果主公因此怪罪的话,他必然要负起相应的罪责。
“请主公原谅徳山大人,敌军的行动,并非我等所能控制的。”没等信长发火,坐在左首首席的中年武将温和地劝解着。
“哦?五郎左,你有什幺看法?”被部下中途插话的信长不但没有发怒,反而略感好奇。适才发言的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虽是家老重臣,平日却谨言慎行,极少主动进言,但每次出语都颇有见地。而信长对这深沉内敛的重臣一向评价很高。
“敌人也该知道,其实力进攻我军极难得手。我以为甲军的主力,并非打算主动攻击我军防线,而是想在有利地点布阵,以便迎击我军。”丹羽长秀并不理会德山感激的目光,略欠欠身,仔细分析着,“武田军粮秣充足,而我军的后勤补给则远在清洲、岐阜,和武田长期对垒于我不利;而且此次出兵,畿内兵力多被抽调,我军后方空虚。如果武田还象三年前一样,乘我军主力被牵制此处的话,从岩村再出一军,则美浓危矣!”
当丹羽提及武田粮秣充足之时,织田众将都以鄙夷的目光看着坐在右列低头不语的德川众将。就是这些无能之辈,在前日的对战中被区区四五百骑兵突袭击败,不但损失了三四千人马,连准备充当联军军粮的四万石米也被武田夺走。实在是可鄙啊!
“喔,是这样嘛……”信长表面虽不置可否,但心中却颇为赞同。一万对三万,即使再自负的人也不会贸然出兵的,传闻中,武田的总大将虽然年青气盛,但信玄留下的重臣如马场、山县等人总不会任凭胜赖胡来的。此刻武田使番四出、大将云集本阵,如果不是做最后的出战部署,就是要临阵改变策略、准备以守待攻了。
“主公,请派小猴去试探甲军!此刻,甲军大将都聚集在本阵,前线指挥必然迟钝,我军突然进攻,一定可以建功!”抢着表达进攻愿望的是面黄削瘦的羽柴筑前首秀吉,他的话刚一说完立刻遭到反驳。
“仅靠四千羽柴军,和甲军骑兵平地对战,根本就是白白牺牲我军宝贵的战力!”部将河尻与兵卫秀隆嘲笑着秀吉不自量力。
“甲军骑兵不是有铁炮队克制吗?如果敌人马队到河边与我军交战,铁炮队可以靠近河岸隔河射击;如果敌人固守,我军可以掩护铁炮队过河,主动进攻嘛!”
“愚蠢,辛苦构建的铁炮阵地怎能随便放弃?如果在过河时铁炮队被敌人攻击,那就全完了!”织田军三千挺铁炮总指挥铁炮大将滝川左近将监一益对羽柴秀吉荒谬的言论既气恼又鄙夷。“不过是个泥腿子!”他暗中思拊着。
“将三千铁炮众分几队过河不就行了,如果甲军敢下河,那幺不就成了在岸上的铁炮队的活靶子?”羽柴秀吉满不在乎的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你、你、竟敢拿我军最宝贵的铁炮队做饵……” 滝川一益气急败坏。
“只要消灭了甲军骑兵,一切都值得,等消灭了武田,甲信金山的黄金装备上万挺铁炮都没问题……”
看着众将互相争吵,信长的面容渐渐沉了下来。
“够了!”随着信长的断喝,帐中众将立刻噤若寒蝉。
“家康殿下有何主张?”信长转头去问德川家康。一直在左首静默不语的家康只眯缝着眼,轻轻说道:
“还是等等柴田大人的消息吧!”
“……”信长无语,仅微微颌首。柴田队行险孤军突袭长筱,就是为了防止武田固守不出。只要权六能够切断甲军后路,那么只要将这个消息传出,甲军不是仓皇败逃,就是穷鼠噬猫般发动自杀性的进攻。无论何种作为,甲军都难逃败亡之途!
当然,这还得是权六成功才行……
就在信长皱眉思拊之际,忽然,一名全身的甲胄被泥水濡湿的探子跌跌跄跄地冲进阵幕,跪伏在地,喘息着禀报:
“主、主公,甲军、甲军行动了!”
“是嘛!”信长满面峻严之色顿消,众将也轻舒一口气,起身跟随主公出来帐幕。
碧空如洗,湿润的原野间甚至在日光下蒸腾起微微的雾气,但从山顶眺望的视野依然分外开阔,从极乐寺山望向四五里外的武田军阵地,即使不用南蛮千里镜,甲军前阵的行动依然清晰可见。
但,望着武田军的调动,原本喜形于色的信长,眉头再次渐渐锁起。
甲军究竟在干什幺!
位于连子川东岸第一线的武田阵地,分出三队兵士,向中央集合:
右翼队,是黑色甲胄的骑兵——武田风骑,阵容齐整,按辔徐行。
中央队,是长枪绿甲的步兵――这是武田步兵的“林”队,戟枪如林,寒光烁目。
左翼队,如同跳跃燃烧的火焰般甲胄的骑兵――武田王牌红衣骑兵队“赤备”,怒马长刀,煞气腾腾。
三队将士每队千人左右,静寂无声地的从各自的阵地向林队阵地左侧、距连子川两百余间的妙名山下行进着,并在山下整齐排开。用黑、绿、红作地,白色菱形的武田家徽的旗幡,在寒风中呼啦啦地响个不停。虽然仅仅三千兵势,却有千军万马的迫人气势。
远远望见这一幕的织田众将顿时小声议论开来:
“武田究竟在干什幺?不会是想要临阵阅军吧?”
“可能是要上山祭祀神明,以求得庇护吧,这可能是武田为了振作士兵的士气而做的举动也不一定……”
“反正其中必有什幺缘故……”
“敌人的阵势调动开了,不如我军趁势进攻,一定可以打乱敌人的阵脚!”
“别胡说了!那是敌人的诱敌之策,没看见甲军的布阵吗?两翼都微微向内收缩了,凭借山势布阵;而且两翼骑兵都已经突出了,我军如果贸然过河,甲军肯定会用骑兵突击,然后佯退,引诱我军进攻山上的阵地,等交战时再包抄我军后路,那样可就中计了!”
“没错!主公不是说了嘛,以静制动,先看看武田在闹腾什幺再说……”
“喂喂,睁开你那没睡醒的眼睛仔细看看,武田本阵移动了!”
从清井田方向向前缓缓行进的是武田本阵中分出的一千军势,远远移动着的黄地白字“山”字旗在妙名山上停驻下来,漫山飘扬着。
山冈上,武田军扎起营帐,向前方敞开的阵幕四角都竖起旌旗,孙武子之旗、诹访的明神旗、菱花形的武田的中军旗、两面并列的红毛布的军旗一一高悬。被一众打着山县、马场等旗号的武田重臣名将们簇拥着,骑着黑色骏马的武田总大将胜赖由山脚向山冈上的阵幕徐徐行进着,他戴着信玄传下的诹访法性战盔,甲胄外罩着大红阵羽织,随着马身起伏,那披在盔后的雪白牛毛便轻轻幌动,远远望去倒颇具威势。
“胜赖这小子究竟在干些什么啊!这是打仗,可不是吟诗赏花!打扮得如此花哨就能达胜仗吗?”老成持重的稲叶伊予守长通入道一铁满脸不可思议之色。身为安八郡曾根城主的美浓重臣的稻叶一铁是个质朴传统的武士,对浮华举动素来反感。加入织田远征军后,眼前晃动的德川武士十个倒有七八个是唐头盔甲,而这些年轻人在战场上却屡战屡败,令得这位年过半百的历战之能士对牦牛尾之类装饰厌恶到极点,此刻看见被自己当作毕生最大敌手的甲军总大将竟也是牛尾装扮,他竟忍不住指责起来。
“哈哈哈……”同为“美浓三人众”之一的桑名郡桑名城主氏家内膳正行广大笑着附和着老友,“一铁,不要对年轻人太过于严厉了……”
正当氏家行广准备发表一番自己高见时,曾奉信长之命出使过武田家的可儿郡兼山城主森胜藏长可忽然颤抖着声音大喊道:“不、不对!那个戴牦牛尾的不是武田胜赖!”在出使武田家期间,森长可细心地观察了解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武田家重要人物,通过细微的旗号差别,他看出了众将所忽视的端倪,“胜赖的指物是红地黄菱的旗帜,牦牛尾旁边的红色战马上的才是胜赖!”
众人皆惊讶不已,就连信长也为之侧目,如果要在家臣中找出最令信长信赖的人的话,沉稳忠诚的森长可绝对是其中之一。信长一言不语,只是抽出插在腰间的南蛮千里镜,递给森长可:“再看!”
秉承主命的森长可小心翼翼地接过千里镜,单眼眯缝着向远处望去,被观察的红马武将似乎都感觉到什么,转头望向织田军阵地方向。
“不会错的,旁边红马的武将才是胜赖!”对自己观察能力和记忆力都极为自信的森长可肯定地回答着,他自信绝对不会认错的,迎面望来的武将,绝对是自己所认识的武田四郎胜赖。
“……”信长面色沉峻的静默不语,他相信森的判断,但身为总大将的武田胜赖竟然走在队伍的旁侧,那被众将簇拥的穿戴着武田总大将模样的人究竟是谁?难不成……
想到某种令人心惊的可能性,信长拳头猛得一攥,身侧的众将无不心神一拎。还是心思灵活的羽柴秀吉猜出几分,他以微弱而又刚好可以被信长听见的轻细声音小心地询问森长可:“森大人,你能认出走在中间的大将吗?”
“看不清啊,对方带着面甲。”
羽柴秀吉的瞳孔猛地收缩,对方究竟是何方神秘人物,竟要带面甲来掩饰面容?
极乐寺山顶上,织田、德川众将都在猜拊着武田神秘大将的身份,而在河对面的妙名山上,武田众将已来到山冈的阵幕之前,一起下马。远远望去,山县、马场、内藤等大将都在神秘人两侧雁翅排开,甚至就连武田胜赖也只是站在神秘大将的身侧。
不会是那种情况吧!织田德川家中已经有人隐约想到某种可怕的答案,而作为家主的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都面色难看至极,却依旧一语不发,凝神关注着远处山冈上的一举一动。
终于,随着神秘大将似乎说了些什么,山顶的阵幕中忽然暴起一阵欢呼声,虽然间隔数里之遥,极乐寺山上的联军 众将依然清晰可闻,所有人都变了颜色:那声音,是在欢呼一个姓名!
紧接着,妙名山半腰的山队、山脚的风、林、火队,乃至左翼、右翼、中央、后方本阵,所有的武田阵地中都爆发出将兵们热烈的呼喊,“嘿!嘿!噢!”的欢叫声中,神秘大将缓缓摘下头盔下的面甲,露出白皙削瘦的面容。
“是信玄公!”一直手捧千里镜仔细观察的森长可发出一阵近似于哀号的叫声,但转即转为真正的惨叫,因为信长面色铁青地劈手将千里镜夺过,自行观看起来,还顺便一脚将森长可踢得一个踉跄。
但山顶的众将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个个惊呆了!
“怎幺可能!四月的时候,踯躅崎馆不是刚刚举行过信玄的追葬仪式!”连素来坚忍不拔的德川家康都一反常态,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大声喊起来。
“五郎左!”织田信长面部肌肉甚至在微微抽搐,放下单筒千里镜,暴躁地呼喊着。
丹羽长秀单腿跪在信长面前,他的面容也惊疑不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月前,是你亲口报告给我,信玄早就在三年前病死了!那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有些慌张,但丹羽长秀依然肯定地回答:“是,一个月前,我方间谍传信,说是信玄公已在三年前病逝,甲军遵循信玄遗言,三年秘不发丧,直到上月才在踯躅崎馆举行追葬仪式。这个消息在下经过反复验证,武田确实已昭告全国发丧,绝对无误!”
“简直是荒唐!已经发丧的死人还会站在我军对面吗!马上打探清楚,对面的武田信玄究竟是怎么回事!赶快弄清,信玄这家伙现在究竟在不在人世!快,快去!”信长怒气冲冲地咆哮着,丹羽不言不语,磕首之后转即奔跑出去,早有侍卫牵来马匹,立刻,丹羽长秀带着七八名背着桐叶家徽的骑士向山下阵地奔驰而去。
怒火发泄过后,信长面色稍稍好转。不理惊惊颤颤的众家臣,信长一屁股坐在兰丸端来的折凳上,同德川家康说话:
“刚才让家康殿下见笑了,不过,我信长,普天之下感到棘手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甲斐的山猴子。”
已经恢复平静的家康也了解地点头说道:
“是啊,信玄公确实是个伟大的武将。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不会有任何人敢轻视他。如果真是信玄设下佯死的计策,那么这一仗我军势必非常艰难。不过……”家康细长的眼睛中精芒一闪,“……听闻信玄公向来喜欢使用影武者,好几次出阵,表面是信玄公,而实际上……”
家康话未说完,信长已然明悟:“长可、长可!”信长大声呼喊吩咐着,“武田信廉在不在对面的众将中?”信玄的替身武将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信玄的三弟逍遥轩信廉。此次信廉也随胜赖出阵,如果在山冈的众将中找不到信廉的话,那十有七八,对面的信玄是个假货。
但森长可的回答令信长和家康都大为失望,虽然距离过远又有人遮挡,无法准确辨认面容,但在对山众将中,确实看见了武田信廉惯常的铠甲装束。
略显无奈的信长喟然叹息:“哎,信玄这家伙死了也不安分,净会给我捣乱。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我感觉,信玄真的早就死了,否则三年前甲军绝不突然撤兵的!”
家康同感地点点头,但没说话。他也不认为信玄还活着,但一日没有亲眼看见信玄的尸体或是消灭武田家,一日他就寝食难安。三方原一战,被信玄的军队追得自己在马背上失禁可不是愉快而光荣的回忆!
对面山头,甲军再没有做出人意料的举动,远远望去,只能隐约望见武田众武将们均跪伏聆听信玄的说话。很快,似乎是宣布了作战命令,武田众将都高扬右臂做呐喊状,随即起身。红色甲胄的山县昌景走出行列,面向信玄似乎在陈述些什么,就看见信玄将配刀解下授给山县,山县跪下谢恩之后,转身走出阵幕,翻身上马,冲下山坡,进驻一千赤备骑兵队中。而背负三角旗帜的蜈蚣传骑则由山上向左右两翼军阵驰去,不一会儿,又是一千赤备骑兵赶到妙名山下。
集合于山县黑底白桔梗指物下的两千赤备骑兵,于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午时初刻开始行动。两千骑动地的蹄声,惊吓着对岸的织田兵士。骑马队沿着连子川河水的走向,自北向南由武田军阵前横过,所经之处,武田军无不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当骑兵到达竹广山附近武田左翼军阵地时,一千黑色甲胄的风骑从山后绕出,加入队列。奔驰的骑兵总数增为三千骑,这可是武田天下无敌的最精锐骑马部队近半的战力集合!此刻,日已正中。
织田军也随之紧急调动,不但河岸一线的守备队进入作战状态,有“鬼玄蕃”之称的织田年青猛将佐久间盛政率领五百柴田队骑兵,遥遥缀着沿着河岸行进的山县队,也一路向南,防止武田突然抢渡,突击守备相对薄弱的织田军两翼阵地。
但山县队没有任何渡过连子川作战的打算,他们一鼓作气直达连子川和丰川的交汇处,毫不犹豫地泗游过水面宽阔而湍急的丰川。到达河对岸的山县队也并未稍做停留,佐久间盛政只能遥遥望见领头的大将骑着火红的烈马,冲在骑兵队的最前方,三千铁骑沿着丰川南岸直向西去。
武田骑兵队行进的丰川南岸距北岸的织田军右翼仅一河之隔,不到一里行程。虽然在南岸也设有几处织田军的岗哨,并设置了防御工事,但没有配置铁炮众和骑兵队的织田军根本无力阻止武田骑兵的突进。山县队人马到达织田军阵地前方,毫不犹豫地立即冲进织田军的阵地。这是一次光天化日下的屠杀,三百织田军在无法可想的状态下,疯狂地争抢着跳进汹涌的丰川,以避免被甲斐来的战马肆意践踏。
“胜赖那小子究竟在捣什幺名堂!”制止了部下要求出战的请求,用南蛮千里镜望着成功迂回到己军右翼的武田骑兵,出兵至今,信长首次感到隐隐不安。
众将都被武田军的佯动所迷惑,但稍加分析就可知道,山县的骑兵队是绝对不敢过河突击的。没有正面主力的全面进攻来牵制,仅凭一只孤军从己方侧翼进攻,阵容齐整、全力迎战的己军,即使是令自己深深忌惮的武田骑兵,也难免成为国友铁炮下的亡魂。如此简单的道理,身经百战的武田名将怎会不知?
果然,山县队在突破织田军的哨卡后,依然不做停留,沿着奔腾的丰川,直奔西去,很快就在绵延起伏的设乐原高地中消失无踪。
吩咐家臣派出大量探马追踪山县队的行迹,并在己军后阵布下防御部队,信长满腹的疑惑尽涌心头。
刚才的“信玄”复活一幕、眼下山县队孤军迂回,甲军究竟想干些什么?
疑惑啊……
[遗梦 第二十一章 论战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5-30 作者: 陵源
“……骑马者下马!但马不可离身三尺以外;众将士可以坐下,但不能松下甲胄,武器不可离身;紧急时一闻螺号就立刻起身上马,等待指示!”
远处高地上,骑马的武将在队列中来回奔驰着,大声宣告着主将的命令。除了在高地四周坚持警戒的少数士兵,其他长途奔驰、全身被汗水和河水浸湿的骑兵们纷纷跳下战马,松弛地躺坐在松软的草地上,间中还有人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裹的冰冷饭团,就着马鞍边的水囊大口地吞咽着,但没有人说话,只有啃着青草的战马偶尔打个响鼻。
而在东方三百多步距离的山坡上,一路遥遥紧随的十四、五名背负着红色或黑色布囊的骑马武士却没有下马蓄养马力的打算,他们只是小心警觉地仔细观察着前方敌军的一举一动。
“奇怪的甲军,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难道想以区区三千骑兵从后阵突袭我军吗?”在众骑马武士之中,一名头戴铲形兜、赤丝威大铠,背负红色布囊的青年武将奇怪地自言自语。
甲军山县队三千骑兵在丰川下游五里处渡河,现在全军已移到织田德川联军后方六里之外的设乐原高地,停止行动而就地休整。难道甲军是想前后夹击吗?
青年武将微微摇头,这些战略判断不是他区区马回众的职责所在,主公吩咐给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严密监视山县队的行动,并及时回报本阵。
“原次右卫门!”青年武将朝身边黑色布囊的战友呼喊一声。
“长种大人,要回本阵吗?”被呼唤的武将也是一个年青人,实际上,信长主公身边最精锐的亲卫军赤母衣众、黑母衣众,其成员都是织田家中最英勇忠诚的年轻武士。
“恩,”身为长官的前田长种点了点头,“我要回本阵将甲军的行踪禀报主公,右卫门,你和吉藏、平之助、刚介四人留下继续监视。要小心,不要过于靠近敌人,远远缀着就行了。我半个时辰就赶回来!”
前田长种仔细叮嘱着部下,他们一行探马本来是二十骑的,但在两刻之前,其中的六名将士过于追近甲军,被突然回袭的风骑砍下了首级。一直以来,武田骑兵那迅疾如风的高速机动力和狂烈如火的战斗力虽然天下闻名,心高气傲的织田精兵母衣众却不予置信,此刻,在付出生命的教训后,前田长种不希望再无谓失去宝贵的部下。
“放心吧,长种大人。”看到部下领会自己的命令意图,前田长种这才带着从骑向东奔驰而去,他们拼命地抽打着战马,毫不爱惜地逼迫战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本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敌军动态报告给主公才是最重要的,为此即使跑死几匹战马又有何惜!
时值午末,白地黑纹“永乐通宝”字样的信长马印在极乐寺山顶阳光中分外醒目地飘摇着。
“……此刻,山县队应还在我军西侧六里之处,快马奔驰一刻即可到达。据观察,敌人暂无移动之打算。以上。”
阵幕之中,跪伏在地的前田长种如实回报织田信长。众将都在帐外吃着便当,营帐中显着空荡荡的。只有兰丸和弟弟力丸还守在信长的身后。
“喔,是这样啊……”信长沉吟不语,摆摆手示意前田长种退下。
胜赖那小子,究竟在干些什么!信长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并非对敌军行动目的的不解,而是对甲军的指挥风格突变产生的怀疑。
片刻之前,羽柴秀吉向自己进言:即刻以正攻法攻击连子川对岸的甲军。
本来,以猴子好出风头的个性,提出主动进攻的进言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秀吉末尾的一句话却令信长闻到某些异样。
“……甲军在对岸只有一万兵力,我军投入两万人,当可取得优势,但难以在日落前彻底消灭甲军;如果将铁炮队、母衣众等本阵战力投入,当可轻易粉碎甲军之抵抗,但须戒备山县队从我军后阵突袭。”
两万兵力对一万甲军,考虑到双方士兵个人战力上的差距,即使有占绝对优势的铁炮队,甲军依然可以坚守阵地直至天黑,迟迟没有讯息传来的权六如果奇袭长筱失败的话,甲军完全可以少量部队依山势殿后、主力乘着夜幕撤回长筱,那么今日会战的目的就彻底失败了;而在情报传来之前,就准确预算到,山县队会在己军后阵待机突袭,从而牵制本阵无法投入更多的兵力,这种全局性的料敌制胜的军略才能,绝对不是区区一介猴子所能具备的。
一定是有人在教导猴子向自己进言。想到这里,信长大声将秀吉唤了进来,用折扇敲打着跪伏在地的秀吉脑袋:“竟敢欺骗主公!重治呢?为什么躲着不出来,你不是说他在长滨休养嘛!”
信长所说的重治,就是被羽柴秀吉倚为得力臂膀、如师友般存在的最重要家臣竹中重治,俗称“半兵卫”,其“天才军师”的名号在美浓人尽皆知,秀吉所立下的战功整纪,绝大部分都有竹中重治在幕后为其出谋划策。此次长筱出阵,竹中重治因发热留在长滨休养,但此刻,秀吉提出如此精妙的军略进言,显然竹中重治已到秀吉军中。
“主公、主公恕罪啊!半兵卫是昨夜才赶到军中的,小猴见主公为大战操劳,还来不及禀报啊……啊……”
随意一脚踢向秀吉,看秀吉顺着脚势在地上翻滚一圈,信长也忍不住唇角微翘,而年幼的兰丸和力丸更是将头低下,以免面上的笑容被羽柴大人看见。
“别装了,赶快将重治找来,他可比你有用多了。”信长吩咐下去,不一会儿,秀吉就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进入阵幕。
“竹中重治拜见大殿。”轻声细语的竹中重治没有穿铠甲,仅着了一身浅青色的武士服。已经三十七岁的他,年轻时俊秀脱俗的面貌因长年的殚精竭虑而泛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苍白的面容上异样地映出不健康的红色,整个人明显是大病未愈的模样。
信长眉头微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竹中重治拖着病体赶到羽柴军中,显然是猴子的命令。虽然平时可以肆意地嘲弄猴子,但如果越过秀吉去慰问其家臣,那也是极为不合的事。
既然来了,那就物尽其用吧,反正当初也是半兵卫主动要求投入猴子门下,猴子不心疼,我这大殿又操什么心?
面色一肃,信长沉声说道:
“半兵卫,对于你这个历代罕见的天才军师,我极为欣赏,此刻,我军需要你的智慧。眼下我军兵力占绝对优势,但甲军肯定会做困兽之斗,意图前后夹击我军,你打算如何应对?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竹中重治对信长开门见山的要求并不感意外,在来此途中他已料到大殿会询问自己眼前的战况,微微沉吟,竹中重治侃侃而谈:
“在下认为,甲军应对我军的攻势,从战略上来考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甲军主动撤退,将我军诱入他们的领地内,甲信狭长的山道会将我军的军列拉长、薄弱,而在我军行动到达界限点之时,断绝我们的补给路线,切断我军的后路,使各个部队孤立,并将我军各个击破。如此,甲军就会占据战略的主动,接下来无论是从东海道席卷推进,还是从岩村直袭岐阜,我军都将极为被动,天下就可能被武田所掌握!”
竹中重治稍稍停顿,凝视着织田信长。一向独断专横的大殿少有耐心地听着臣下娓娓而谈,脸上浮现出融合了了然和欣赏的笑容,显然对部下的能力甚感满意。
“但是,如果要在甲信山道中歼灭我军,甲军势必要在其腹地和我军进行一次决战。如此一来,甲军最初的一战就变成了最终的一战,一旦战败,甲军将没有回旋余地和动员兵力的时间,除了投降或被彻底消灭外,武田再没有其他选择!这种战法收效极大,但风险也最大。目前看来,敌军是不予采用上策。”
竹中重治的分析正确严密,不但羽柴秀吉听得一脸认真,就连一旁对局势不大明了的兰丸兄弟也不自觉地随之颌首。
“余下来,武田军只有和我军正面对决。如果甲军有充分军力、不必顾虑到兵力和物力上的损耗的话,他们最佳的选择是在长筱一线依坚城、山势进行守备,再以支队出岩村,侵扰岐阜,如此我军首尾难以兼顾,势必被迫撤退。这是中策,也是最平稳的一策,如此,敌我两军都不会受到大的伤害,但战略僵持并未打破,两军出兵目的都未达到。此计,看来甲军也没有采用。”
歇了一口气,竹中重治面上陀红更重,但仍继续坚持说道:
“至于下策,则是眼前的,甲军与我军隔河对峙,一战而决。如此,兵力占优的我军自然胜算大增,但敌人也该知道,其实力正面突击我军阵地也不易攻破。我以为敌人的本队,并非打算主动攻击,而是想在有利地点布阵,以便迎击我军。很可能是以清井田地方为中心,依两翼山势摆出纵深阵,从正面迎击我军。我军若要对抗,就只有采用中央突破的正攻之法,依靠优势兵力消耗敌人。不过,事先必须要有所觉悟,这种战法会产生大量伤亡,而且也会花上一段时间,如果不能在入夜前突破敌军的话,那么作战就毫无价值了。而且,甲军的山县队扼住了我军后方,一旦战况激烈时突击我军本阵的话,说不定我军还会一战而溃!”
甲军骑兵的战力今晨众人已亲眼目睹,四千织田兵被一千甲军骑兵所击溃。即使是因为主将佐久间信盛的无能怕死,但武田名臣山县昌景率领的三千骑兵战力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
“那,破敌之术,你以为如何?”竹中重治对战局的分析精辟透彻,有如此了解的人,肯定有相应的对策。信长微笑着望着竹中重治。
“在下的策略仅有两个字:正、奇!”
“正、奇?”羽柴秀吉皱起眉头,“正”他还能理解为正攻法,“奇”呢?不会是柴田权六的支队吧?忽然,羽柴秀吉感觉在信长主公和自己的最得力臂助半兵卫之间,自己似乎成了局外之人。
“哦?正、奇啊……”信长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精芒,“似乎可以试一试……甲军的行动,或许没有办法做到整齐一致吧……”
“那是因为,无论敌我两军,都有那些沉醉于武士之道的无能之人!”羽柴秀吉惊讶地看着口出恶言的竹中重治,但接下来的话语更令他惊讶,“而且,从甲军的行动看,明显不是武田胜赖惯常的风格,估计武田内部也有麻烦吧……”
“呵呵,也许真的是信玄还魂也说不定……”信长的心情好象很好,大声喊道,“兰丸,去,招呼家康殿下和众将,进帐召开军议。秀吉,等一下你可要卖力啊;半兵卫,你就留在本阵,好好观看秀吉的奋战吧。”
羽柴秀吉和竹中重治一起俯身应命,但秀吉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怖之色。
而彼岸,武田军阵地正不断小心后撤,清井田一带的山岭间,漫山遍野都是武田如血的赤旗飘摇。
妙名山前哨阵地,一千五百内藤步兵正一边坐在木栅、盾牌之后养精蓄锐,一边听铁炮队来的长官讲解应对织田铁炮的战术。五百马场骑兵也暂时下马,任由马儿在后山腰悠闲地吃草。只有两百名武田铁炮众正紧张地擦拭枪支、检察火药铅丸,为即将爆发的血战做最后的准备。
“信昌,你认定织田一定会行动嘛?”坐在战马上,准备回归清井田本阵的武田胜赖忽然回转马头,向送行的兵谏祸首恶狠狠地质问,一旁做信玄装扮的武田信廉等一众大将遽然色变,主公不会临到此时,才改变主意吧!
只有饭富虎二信昌依然保持微笑的表情,就是他,身着信廉的甲胄旗号,迷惑了织田军。
“放心吧,大殿。织田一定会动的。在下会誓死守卫妙名山,为后军争取时间!”
胜赖似乎点点头,有似乎什么也没做,掉转马头,奔驰出去。信廉、马场等一众大将急忙跟随。信昌目送众将远去,正欲回转阵地,远处遥遥传来胜赖的声音:
“不要将性命丢给无名小卒!此战胜利后,我还要处置你呢!”
信昌的唇角微微画出弧形。
真是不坦白的人。不过,胜赖也不是想象中的不近人情啊!
深吸一口气,信昌大声招呼身畔的各部队长:
“走,大家一起努力吧!听到大殿的吩咐吗?不要白白牺牲性命啊!”
身经百战的勇士们都大声笑了起来,他们中不少都曾在饭富兵部大人麾下作战过,对继承兵部大人血脉的信昌颇有好感。他们毫无惧色地跟随信昌回转阵地,各此进入队列中,大声激励部下,鼓舞斗志。
看着英勇的将士,信昌欣慰之余却又有所憾然,面对十倍以上的织田军,己军即使胜利,又有几人可以最终存活呢?摇摇头,将不吉利的想法驱出脑外,望着远处蓝色的木瓜旗,久久未现的豪情在信昌心中汹涌而起。
“来人!树旗立志!”新月含日图样、蓝地黄纹的月星曜旗沉寂十年之后,再次在武田军中高高飘扬。
信长,你就尽管放马过来吧,我虎二信昌会让你见识一下,昔日武田第一强兵饭富队的厉害!
不知何时,风停了,紧滞的空气间,弥漫着大战之前山雨欲来的绷紧而微微腥气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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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 第二十二章 血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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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庞大的军势啊!”甲军从妙名山阵地向连子川对岸的织田阵地远远望去,即使再豪勇无畏的勇士,此刻也不禁暗暗深吸一口冷气。
织田军绵延四五里的漫长阵地开始全面移动,其先手部队以开始渡过连子川,整个河面和河对岸,,兵士们如蚂蚁一样拥挤入连子川中,就连宽广的河面到处都是都是飘摇的木瓜旗和寒光烁烁的刀枪甲胄,粗略估计一下,其先手部队投入的兵力足有一两万人!
“……一番队黄地雀纹旗……该是池田信辉队;二番队……是森的黑地白纹永乐旗啊;三番队……”站在信昌左手边的皓首老将是岩手左马助信重,他原本是饭富兵部的家臣,饭富家灭绝后继续留在甲军中效力,此次出阵是统率一百八十上野众的步兵队长,得知少主复出后主动请命效力,也使得信昌麾下步兵数目增加到一千七百之众。而老将丰富的阅历此刻尽显无遗,单从织田军不同的旗号上,岩手信重就能判断出织田军领军将领,信昌也在第一时间弄清楚了织田军势的分布。
织田军出动的军力可大致分为四阵十队,妙名山阵地面对的是织田中央五队:一番池田信辉、二番森长可、三番不破光治、四番蒲生氏乡、五番羽柴秀吉,合计兵力不少于一万;而甲军右翼小豆山阵地,是一条信龙的一千七百兵士,敌方则是丹羽长秀、稻叶一铁诸将所部五千美浓兵众;左翼小山田信茂一千四百兵力守备的井尾山阵地,则面对三千德川军,以及河尻秀隆、水野信元诸将所部一千四百大和、河内、摄津、若狭兵。织田军最具威胁的三千铁炮众仅有一千左右的兵力在泷川一益的旗帜下开始前移,而信长本人则统帅一万兵力的预备队,坐镇极乐寺山本阵。
撇开两翼的德川和丹羽队不说,妙名山阵地两千五百甲军直接面对的将是四倍于己的强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众将依然不免面色沉凝。
“想不到,当年我的初阵,是在内山城面对十倍的上杉军,而今天,饭富家再度扬帜的第一战,又是四倍的织田军。看来,我饭富一门的武将,总是要击破强敌来扬名天下啊!”
看着周围将士被织田军势所震慑住,信昌发出豪言壮语,以鼓舞士气。
“是啊,少主当年,面对的可是越后的上杉啊!” 亲身参加过内山城之战的岩手信重颇为感慨的附和着。
永禄五年,上杉家重臣村上义清率领了八千越后兵前往袭击饭富兵部虎昌镇守的内山城。当时内山城兵只有八百,但虎昌率领了八百名部下用自己得意的奇袭战术击溃上杉军,以一敌十,实在不愧“甲山猛虎”这个称号。适时,年仅十四岁的信昌也在城中,随父出阵的他,虽然负伤三处,仍讨取两枚首级,“饭富幼虎”之名在家中被誉为美谈。
主将的豪语显然振作了部下的士气,几名上野众的武士都露出钦佩的表情,而信昌直属的铁炮队的各个队长也显得与有荣焉,而人数最多、也是军中绝对主力的“林”队将领也大多听闻过饭富兵部大人的威名,颇为赞同的点点头,一位名叫奥津三四郎的步兵队长低声向周围僚友说道:“饭富家的人都是如此的神气,我们可不能畏敌,羞辱了修理大人的英名啊!”内藤队的将领都齐声赞同。悄无声息间,信昌满意地看到,自己麾下的将士们,浑身都散发出浓浓的战意。
敌人越强,战意越浓,斗志越盛,这才是军人本色!
满意地暗暗颌首,信昌鹰目微睐,望向逐渐开始登陆河岸的织田士兵,唇角微微挂起。
尽管过来吧!沉寂十年的月星曜旗,可是要以敌人的鲜血来唤醒的!这场大战,就作为饭富一族重新崛起的血祭吧!
作为中央队一番先锋,池田信辉所部一千五百军势毫无抵抗地顺利推进到妙名山脚下,望着三百多尺高的山顶上,高大的木栅后飘扬着的武田菱旗,池田信辉下令全军暂停前进,自己仔细观察起战场局势起来。
甲军的战略似乎是准备死守,本阵主力收缩在清井田靠近甲信山道的入口处,一旦战况不理即可立即撤退,而前哨阵地则以小豆山、妙名山、井尾山三山鼎足而立,己军必须突破这三山阵地,方能攻到甲军本阵之前。
而眼前,方圆三里左右妙名山,就是自己要攻克的目标。
仔细观察了山地的形式,池田信辉发现,妙名山是一座孤立的山峰,左侧是陡峭的崖壁,虽然有山路可以攀爬,但易守难攻,只要甲军有百十个士兵守备在山道中,己军万难突破;而山峰的右侧是茂密浓郁的山林,并不利于大部队的行进。只有己军正面,是相对平坦宽广的梯田,直到半山腰以上,山势才又变得陡峭起来。
“全军前移一百步!”池田信辉将本阵推进到山腰间空旷的梯田上,黄地雀纹旗迎风招展。久经战阵的池田信辉并没有贸然向山顶上甲军营寨发动猛攻,而是派出一个百人队小心地向山地迂回,试探敌人的虚实。
不出池田信辉所料,半山腰上的山路都铺设了陷阱和鹿柴,百人队艰难地推进到离山顶不足三十步的距离时,密集的箭雨和滚落的山石击倒了十多名士兵,其他人急忙转身逃下山。
“不过如此。”池田信辉胸有成竹地唤来他向泷川一益请求而来的一百名铁炮众的指挥官。
“本队分出六百人,朝山顶敌军营寨攻击。敌人可能会像刚才一样,推落岩石、乱箭飞射。只要一看到敌人影子,铁炮队就瞄准射击,石头、弓箭是抵不过枪弹的,敌人一定会退下,我方乘机攻击。”
铁炮头小野村国点头应命:“有关铁炮的事,交给在下吧!”
作为甲贺众出身的织田家的铁炮队长,精通炮术的小野村国一直坚信,能够击败甲军的,只有织田家的铁炮队。
“武刀弄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的天下,将由掌握铁炮的我等来决定!”泷川一益曾在招待部下的酒会上,带着三分醉意发出如此豪言。对泷川来说,这只是酒后的狂语,但小野村国一直铭记于心。
在铁炮的面前,再豪勇的武士也敌不过铅丸一击。而织田军此次调集的多达三千挺的铁炮一齐射击的威力,足以山崩地裂来形容,即使对手是天下闻名的武田骑马队,小野村国也有信心将对方击溃在铁炮的齐射中。。
小野村国下令,铁炮队阵形在步兵队两翼散开,准备随时射击。
“区区一座山砦,岂能阻止我铁炮队的推进。” 小野村国满怀信心,对首功,他志在必得。
当池田信辉下达命伞,随著螺号声,六百名步兵端着刀枪,呐喊着,踏过布满陷阱和鹿柴的崎岖山坡上向山顶的甲军营寨冲去。
当池田队步兵冲到离木栅不到五十步的距离时,事先等候山顶木栅后的甲军士兵,推落岩石,并发射乱箭。一时间,池田队冲在最前方的十多名士兵纷纷中箭倒下,而滚落的山石石顺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滑落下,小块的飞砸在池田士兵的额头身上,大块的轰轰滚动着将躲闪不及的池田士兵碾压而倒。受伤的士兵发出凄惨的叫声,整个队伍的攻击势头顿时受挫。
“瞄准木栅大门处,射击!”
看着甲军士兵为放箭推石而站起暴露的身形,小野村国适时地喝出命令,一百挺铁炮先后发出巨响。立刻,聚集在木栅后的甲军士兵倒下一片,原本密集的箭雨立刻稀疏起来。
“机会来了,趁现在赶快冲锋!”
池田信辉挥动军配,立刻,本阵中螺号大作,原本佝偻着腰身小心前进的池田士兵们立刻直起胸膛,大步向山顶冲去。
甲军似乎被小野队的铁炮威力所震慑,池田信辉远远观望着,在经过小野队三次齐射后,胆敢站起身来推落岩石及射箭的甲军已经很少,偶尔在木栅盾牌后暴露出身形,便会成为小野村国铁炮队的活靶。
池田信辉是织田家中久经战阵的宿将,跟随他的兵士都是出身美浓的战士,作战骁勇无畏,在织田家历次战役中,池田队军功显赫,此次被织田信长委为中路一番队,实在是对池田的战力颇为期待。
稀疏的箭枝并不能对池田队造成太大威胁,冲在队列最前端的数十人都是池田军中有名的勇士,他们高举战刀,挺着长枪,将飞来的零星箭枝一一磕飞,大步流星地逼近营门。
池田信辉观望敌寨。建在宽广山顶的营寨,虽然仅仅是临时以粗大的原木构建了两重木栅,但看来颇为坚固。营寨内只有稀疏的几面武田菱旗和标志上野众的黄地松纹旗,数十名士兵兀自在木栅后顽强的放箭抵抗,但显然是无法阻止池田队的推进。
可远远望去,防备虚弱的甲军营寨,总是令池田信辉感到不安。
“小心戒备,敌人可能有埋伏!”
池田信辉派使番警告前头部队。攻击太顺利了,原先预计即使有铁炮队的火力压制,己方也要经过一番血战才能夺得山顶的阵地。可花费了偌大气力来构建营寨的甲军却如此不堪一击。要知道,只要攻破了妙名山阵地,武田的清井田本阵就直接暴露在织田的兵势下。甲军没可能会轻易放弃如此要地的!
“铁炮队何在?”
忽然发现适才一直轰鸣的铁炮声静寂下来,池田信辉环顾四周却看不到刚才还在半山腰的铁炮队,转而询问身边的家臣。
“小野大人已经指挥部队跟随步兵队冲上去了……”
家臣指向靠近山顶的凹地,在那里,小野村国的铁炮队,正挤在步兵队之后,朝向山顶砦寨前进。
由于步兵队过于靠近山顶的营寨,小野队为防止误伤己军,已经停止了射击。但不甘心将战功拱手让人的小野也带着部下向山顶进发。
“贪功的家伙!万一敌人突然攻击怎么办?快叫铁炮队立即回来,在此防守。”池田信辉大声呵骂着,小野的铁炮队只是泷川大人派来相助的友军,并不一定非要服从自己的指挥。但近身作战能力几乎为零的铁炮队挤在步兵之中去争夺敌人的首级,如此作为实在是太过分了!
池田信辉的使番立即跑去通知。但已经迟了。山顶之上,突然螺声大作,数十面绿色的军旗忽然树起,原本空荡荡的木栅之后,潮水般涌现出一排排如蚁的军士。木栅的栅格中,一挺挺黑洞洞的枪口无情地对准近在咫尺的密集敌军。池田士兵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烧火绳的气味。
甚至还来不及将面部表情由将要立功受赏的兴奋之情转为惊骇欲绝的怖然之色,在山裂般的巨响轰鸣声中,冲在最前的五六排池田军如秋季收割的稻禾般被齐刷刷地割倒,而原本紧闭的寨门猛地推开,插着绿色“林“靠旗的甲兵冲了出来。
“糟了!”
池田信辉的面色灰沉下来。从山顶上传来悠长连绵的法螺之声,甲军像夏季的山洪一般蜂拥而来,势将面前阻挡着的一切障碍全数冲垮。池田信辉的部下也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他们临危不乱,沿着陡峭的山道,迅速排出扇形的阵势,希望可以抵挡着甲军的猛攻。
“织田的家伙!一个也别放过,通通杀光!”
煞气腾腾的甲军齐声喊叫着,虽然出击的只有四百左右的“林”军,但长胜不败的四如精兵,即使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也常能克敌制胜,此刻居高临下冲击慌乱软弱的织田兵,林队士兵们个个如出栅猛虎般冲击着敌军,而营寨中的甲军铁炮虽然不能大规模齐射,但透过己军的阵容间隙,不时放上一枪,击毙一两名池田军士,鼓舞着己军的士气,而在敌军阵容中制造恐慌。此消彼长下,虽然池田队奋勇作战,依然不得不步步後退。
“紧急集合,快向下撤退。”原本还抱怨步兵队将山道严实堵住的小野村国此刻实在是感激神明的庇佑,若非步兵队抢在前面挡住了甲军的埋伏,自己的部下此刻绝对死伤惨重。看看情势不妙,小野急忙将缺乏近身战力的铁炮队向半山腰撤退,那里还有池田大人的本阵还有近千兵势,配合自己的铁炮,绝对可以扳回眼前的劣势。
池田信辉也非不懂兵法之人,他先挥动旗号,示意刚刚移动到山脚下的森长可队向己军靠近,本阵中分出两百兵力向山峰渐露颓势的己军先锋队支援,一定要将出击的甲军死死拖住。池田的策略很简单,就是乘甲军主动出击时大打消耗战,哪怕两名己军士兵换一个甲军的首级,兵力占绝对优势的己军依然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
细心的池田信辉并没有低估甲军的实力,为预防万一,他还派出三百兵势沿右翼的树林一线布防。如此谋划不得不说非常周详,可甲军的攻击猛烈依然出乎信辉的预料。
随着山顶信昌本营中响起传出三次连打的太鼓鼓声,悄悄潜伏到山腰树林间的二十名武田铁炮众从密林间瞄准林外旷地上的池田队,同时开火,顿时,原本严密的守备阵形被枪弹射出十多个缺口,早就摩拳擦掌的“风”队骑兵立刻摘下战马的口罩。横著朱缨长枪的马队,齐声呐喊着冲出山林,突击惊慌失措的敌阵。
手拿长枪的“林”队步兵,也紧紧跟随突击。
被突如其来的铁炮所惊吓的池田步兵看到如鬼神突降般从山林间冲出的数十骑甲军骑兵,一时间竟不知是该上前拦截还是就地防御,稍稍犹豫,来势迅猛的马队已冲至自己面前,七八名不幸的风骑被攒刺的池田队长枪从战马上挑落,但更多的是躲闪招架俱不及的步兵成为甲军马队的蹄下亡魂。纵横驰骋的骑马队将原本森严的池田右翼防线搅得支离破碎,而随之突入的三百“林“队步兵也虎入羊群地闯入战阵,对敌军展开血腥的屠戮。
靠近山林的梯田上惨烈地展开殊死斗。刀枪斩刺著弱者,在割去首级的同时,响起胜利者报出的名号。
“马场大人属下佐佐三郎右斩首七级立功!”
“内藤队浅尾茂之助讨取敌人足轻头首级!”
四处传遍甲军立功的叫声。这些呐喊之声,除了彰显个人的武功之外,还刺激了己军将士加倍努力、拼命立功的信念,而听闻战友一个个倒下的池田队却士气越来越消沉。
“池田主计讨取敌军首级三枚!”在众多甲军立功的呼号声中,突兀地响起池田一方的呐喊声。
“是主计大人啊!”池田队士兵仿佛看到了希望,纵然是在血战中也面露欣慰崇敬之色,池田主计是池田一族的庶支,以勇武之名闻名池田家。
立刻有甲军士兵对着正提着首级大声鼓舞己军士气的池田主计冲去。血污满身池田主计闪过突刺的长枪,高举战刀欲斩又被对方丢下武器抢入近身而无能为力,干脆也扔开兵器,两人纠缠扭打成一团,在草地上翻滚。渐渐地,被扼住咽喉要害的甲军战士气力不支,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池田主计拔出肋差,准备割下第四枚首级。
但这豪勇的武士,却没有再站起身来,从背后同时伸出的两只长枪,从池田主计的胸膛洞穿而出,他应声倒地,原本以为难逃一死的甲军士兵大声喘息地推开盖在身上的尸首,从主计的手中取过肋差,狞笑着割了下去……
饭富信昌在新月含日图样、蓝地黄纹的月星曜的佑护之下,高高居于山顶的岩石上,俯视山间的激烈战局。他的身旁有十多个使番,负责将信昌的命令,传达给正在作战的各部队武士队长。传令兵的背上,绣着狰狞虎头的红色靠旗被山风吹得劈啪招展着。
那旗帜是象征着饭富一族武名的赤虎旗。这十名使番被称为赤虎使番,他们原本都是山县家中年轻一代的勇士,被山县昌景托付给信昌加以栽培。信昌掌握军队第一件事,就是重建饭富家的使番队。
法螺连连吹响,鼓音愈来愈急促。正面进攻的内藤队猛将安藤近泽指挥部下展开殊死攻击,而来自山顶本阵的援军也源源不断地加入战局,原本兵力处于劣势的武田军正面部队已聚集了七百兵力,人数甚至超过了损失颇重的池田先锋队。原本就苦苦支撑的池田先锋队现在只能是尽量拖延总崩坏的时间而已。
沿着甲军右翼险峻的山道,老将岩手信重带领着一百五十上野众向正在仓皇撤退的小野铁炮队突击,没有步兵保护的铁炮队,仅来得及发射两轮枪弹,就被近百上野众切断了阵营,混战中,小野村国圆睁着双眼、不甘心地呓语着“怎么会……我们是掌握天下的铁炮众啊……竟然……”,被出身山野的步兵以竹枪刺倒,立功的士兵欣喜地割下小野的首级,而七八名步兵也随之哄抢而上,争夺小野尸体上的具足配刀……
而右翼山林一侧的战场,三百人的池田守备部队被武田军迅速地消灭大半,但从本阵前来支援的两百池田士兵使战局又陷入僵持阶段。
池田队禁不起来自左、右、前方的夹击,节节退后,中央本阵的防卫只剩下最后百余近卫侍从,急得焦头烂额的池田信辉连连派出使番催促二番队的森长可部队赶快前来救援。
森长可是个重义的武将,他派出三百人的先手部队奔跑着冲向山上,前去救援池田队,但森队一千两百主力正在向山坡移动之时,从山脚下斜次冲出四百多甲军马队。黑色甲胄的风骑反复冲击着森队的后卫部队,仅仅三两次突击穿插,两百人的森队后阵就崩溃了,慌乱的情势甚至波及中军。森长可不得不停下部队,列出枪阵,对抗甲军马队。但风骑并不会傻乎乎地往枪尖上撞,他们只是三五十骑一队,在森队阵前来回奔驰,引诱挑逗敌军出战。一时间,森长可被死死牵制住了。
“是时候了!”远远望见织田三番队的右三巴旗再度出现在连子川东岸,信昌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二十个背负太鼓开始连续敲打起来,急促震撼地鼓声令池田军涌起不安的感觉。
“山上的将士们,用你们的呐喊,为山下战斗的战友们送去鼓舞!”信昌的军配高高举起,站在附近的将士立刻以枪拄地,大声呼喝着:
“嘿!嘿!噢~喔……”
稍远的甲军士兵也随之大声呐喊着,转眼间,整个妙名山都在回响着武田军的呐喊。
以此为信号,从山林绕道池田本阵背后的奥津三四郎的步兵队,拦截了意图支援森队先锋。
“池田已成为瓮中之鳌了!”武田军呐喊着发动猛烈的攻势,早已招架乏力的池田队的军心彻底动摇了。
开始有二、三人脱离战斗企图逃命,接着陆续有人跟着逃走,士气一落千丈。在此之前,池田队虽属劣势,但尚能支持进行战斗,此时仿佛突然失去战斗意志。企图逃走的兵士由背后被斩杀,想要留下迎敌的又面临同时攻来的数只长枪。池田队迎敌的阵容彻底崩坏。当溃兵涌入池田本阵时,久经战阵的信辉也只得长叹一声,将配刀狠狠地砍在地上,无奈地大喊一声:
“战败了!全军撤退!”
奥津三四郎并不准备拦截狂乱的池田溃兵,他将部队撤退到山林间,任由池田队和森队先锋会合。勇气尽丧的池田队没有任何反攻的念头,在森队先锋的掩护下,拼命冲向长可的本阵,企求友军的庇护。
妙名山的梯田上染满了鲜血。被割去首级的尸骸四处横陈。
胜负已分,看见不破光治的三番队快速接近,饭富信昌下令不得追赶。风骑的马队绕回妙名山后方,浴血作战的步兵忙碌地紧急打扫战场,将可以使用的军械物资运送到山顶的营寨。
被俘虏的池田队士兵,无论是否负伤,都被武田军就地处决。
“不要放过一兵一卒,一律格杀!”饭富信昌不顾众将的反对,下达如此血腥的命令。
过去,武田军对于投降的敌人颇为宽厚,除了反叛被俘的将兵如长筱的奥平一族一律格杀外,其它对战的俘虏不是收编加入武田,就是付出若干赔偿后赦免。
“少主是说不留一兵一卒,一律格杀?”
由于信昌的命令和武田军的惯例相违背,不但内藤队的将领面面相觑,就连老臣岩手信重也倒吸一口冷气,少主也太嗜血了!
“没错。不要俘虏,全部处斩。”
信昌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众将的置疑他心知肚明,但此刻武田家根本没有余力处置俘虏,面对三四倍的敌军,将百多名俘虏放在己方的营寨中,只要稍有异动,己军立刻面临灭顶之灾!
但信昌并不准备解释。众将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去吧,居上位者,是不需要解释的!
信昌并没有发觉,自从加入武田、重上战场之后,沉寂十多年的武将豪勇凶狠之气,又在自己心头悄悄复苏了。
抬眼望去,妙名山间,尸横遍野,血染山林,修罗屠场间,血红的武田军旗兀自迎风飘扬……
[遗梦 第二十三章 狼烟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6-7 作者: 陵源
当饭富信昌在妙名山挫败织田中路军首轮攻势之时,武田左右两翼的阵地,也打了颇为漂亮的一仗。
武田左翼小山田信茂一千四百兵力守备的井尾山阵地,面对的是三千德川军和织田家的河尻秀隆、水野信元诸将所部一千四百大和、河内、摄津、若狭兵。小山田看准了织田、德川两军配合欠缺默契的缺陷,组织了三百人的突击队,向两军的结合部发动猛攻。没有料想武田劣势兵力尚敢主动出击,织田、德川两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在组织有效反击前,小山田队已带着斩获的七十多枚首级平安回到己军阵地。颜面受挫的织田、德川两军发动猛攻,但却被小山田队凭借山势营寨一一化解。
如果说武田左翼是在小胜之后,陷入了纯粹的兵力消耗战,随着战斗的激烈进行,拥有三倍兵力的织田、德川联军将逐渐战居上风的话,那么武田右翼小豆山的一条信龙,则颇为幸运地因敌方将领的愚蠢行径,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在压制着同样拥有三倍兵力优势的织田军。
一条信龙的一千七百兵士面对的,是丹羽长秀、稻叶一铁等织田重将宿老统领五千美浓兵众。这群来自织田根本所在的尾张、美浓的历战之能士,本来完全可以凭借兵力优势令一条队陷入极为艰苦的恶战,可一条信龙从山上的营寨观察正在渡河过来的敌军阵势,却发现了一丝胜利的契机:
“敌人的阵势相当严密,最明显的是,即使是在渡河之时,各部队的衔接依然紧密,但右翼打着蓝色黑纹永乐通宝旗帜的队伍队形松散,马队过于突前,步兵拖曳其后。那个旗号的大将是谁?”
“从旗号判断,应该是过继给伊势北畠家的信长次子北畠信雄。”
步兵大将饭尾弥四右卫门助友向一条信龙如此报告。
“好!让大户民部队去攻打北畠信雄,然后输给他。”一条信龙喜形于色,拳掌互击,“这样我们就可以欢庆胜利了!”
大户民部直光带领两百步卒冲下小豆山,他们的目标是右方的北畠队。如一条信龙所预料的,看见敌人主动下山,还在等待步兵队过河整理队形的北畠骑兵们欢呼着,冲向甲军步卒。
这甚至不算是一场战争,只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即使北畠的骑兵只有区区一百二十骑,但在平地上冲杀依然不是两百步兵所能抵挡的。在无谓地牺牲了近一半兵力后,甲军开始溃逃了。耀武扬威的北畠骑兵们向在野外狩猎一般大声笑嚷着追逐猎物,不知不觉中却深入了小豆山脚下的茂密草场中。
“不好,我们中了埋伏了!”
当北畠骑兵发出警告时,从半人高的草丛中突然涌出甲军的伏兵,切断了北畠队的退路。
但转眼间,北畠骑兵又放肆的大笑起来,被包围的己军骑兵大约有一百人,埋伏的甲军步兵约有三百人;但在伏兵身后不足百步之遥,信雄大人已带着七百步兵队赶到!
轻易地击溃了甲军的伏兵,望着敌人丢盔卸甲地逃窜着,部分是向着周围的树林草丛深处狼狈逃窜,但仍有两百多甲军聚集在一起,且战且退。驾着白马、穿着华丽的南蛮甲北畠信雄满脸兴奋之色:
“敌军已经开始溃逃了,不要管两边的杂兵,紧跟敌人大队,趁机攻击,一口气夺下敌人的阵营!”
信雄拼命扇动着军配在马上叱咤着。年仅十九岁的信雄以前都是在领地内消灭一些山匪盗贼,此次出阵是他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战争。看惯了乌合之众在士兵的追捕下没命地逃窜,信雄以为此刻战争是必胜无疑了。他认为打仗就是一种野外狩猎般的游戏。当北畠队在信雄的命令下采取全军出动时,顽强抵抗的两百多甲军并没有逃回山上的营寨,反而是不露痕迹地引诱北畠队向小豆山的右侧退去。
“甲军正为信雄少主的军队所逼退,信雄少主正在追击中……”
负责侦察战况的家臣向正在指挥渡河的军队重新编整阵形的丹羽长秀报告。
“什幺?信雄少主竟然追击甲军?这个儍瓜,这是敌人的阴谋,叫他退回原地,不得擅自行动!”
一向温文尔雅的丹羽向着家臣凶狠地咆哮着,看着家臣连滚带爬地前去以旗号螺鼓通知信雄,丹羽的心中依然放不下心。他召唤来负责军纪的军目付野野村三十郎幸久:
“快骑马去通知信雄少主,让他立刻退回河边阵地,不得迟延,就说这是主公的命令!”
正如丹羽长秀所预料的一样,北畠信雄根本不理会丹羽本阵的讯号,他忙着追击眼前逃窜的甲军,一路追击,甲军也曾组织起几次小规模的反击,还有一次甚至有几名士兵埋伏在草丛中想伏击自己,但结局只是平添了信雄的武勋而已。
看着敌军慌乱地丢下旗帜狼狈地逃命,信雄似乎看到自己已经站在小豆山上,脚下踩着武田的旗帜,威风凛凛地被簇拥的兵将们所尊崇。
只要自己拿下敌阵,就可以立下头功!比起畏缩在后阵的兄长,父亲一定会更欣赏自己的。
信雄满胸美好的憧憬,却被赶来阻拦的丹羽使者所打扰。
“敌人的阴谋?没错,是有几次伏击,但都被我军击溃了,不足为虑!”信雄已经被势如破竹的追击冲昏了头脑,看到野野村幸久赶到自己马前阻止己军继续前进,他微感不耐地随口敷衍,勒转马头想从野野村身边绕过。
“这是主公的命令,请少主退回。”野野村幸久拉住信雄的马辔,勒住战马。
信雄睁大眼睛瞪着野野村,他竟敢以臣属的身分勒住织田家主之子的坐骑,还拿父亲的命令来压制自己。要知道,父亲大人可是坐镇在极乐寺山,到这里即使快马也要两刻钟时间,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地给自己下命令?难道是因为自己被过继给了北畠家,连这等下人也胆敢戏弄自己!
“即使父亲有令,我也决不退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敌人正在溃逃,若不把握现在,再也没有致胜的机会了。”
信雄生气地大吼着,他双腿夹着马腹,想督使战马跑开,但野野村死命坠住马辔,以身体挡住战马的去路,马匹裹足不前,只得以野野村为中心,原地打转。
“让开!听到没有!”信雄的火气越发大了,他挥起马鞭,虚抽一记,“快闪开!”
“即使是少主,违反军纪也是会受到处罚的。”野野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他毫不畏惧地瞪着信雄。
“滚开!”暴怒的信雄手起鞭落,野野村惨嚎一声,双手捂着左眼蜷缩到地上,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这都是你自讨苦吃。”挥鞭之后,火气发泄的信雄对擅自抽打大将也感到隐隐不安,口中喃喃自语分辨着,转头吩咐一名近侍留下来照顾野野村,自己带领着停止前进的步兵队继续追击。
北畠队追击的队列被拖得如同长蛇一般,最前方是百骑马队,而散落的步兵队早已是三五成群,抗着缴获的旗帜甲胄,嬉笑追逐着,前方的步卒已绕过小豆山右侧山脚,尾端的士兵还在后方甲军溃逃处从甲军士兵被剥得赤裸尸体上搜寻散落的铜钱。
当大队赶到小豆山东侧,看着两百多名甲军残兵靠着陡峭的山壁无路可退之时,信雄心中涌起成功的喜悦。
“……胜利了……”
同样,一直在山上观战的一条信龙看着急急赶来、队形拖成紧急赶路的狭长长蛇之形的丹羽、稻叶队主力,也面泛喜色地用力挥下军配!
原本紧紧追击甲军的十多骑北畠骑兵忽然被草丛中猛地绷紧的绊马索绊得人仰马翻,后方的骑士勒马不及猛地踩踏上去,顿时,北畠骑兵的前队马嘶人叫,乱成一团;紧急止步的北畠骑兵后队还未反映过来,周围半人高的草丛中忽然举起三十多挺黑洞洞的铁炮,随着“砰”“砰”连声巨响,后队骑兵当即倒下二十多骑,原先潜伏在草丛中的三十多名甲军长枪步卒乘着草地上未尽的硝烟冲入北畠马队之中,而早先狼狈逃窜的甲军士兵高举着刀枪反身杀回,等到后方的北畠步卒拼命赶来之时,等待他们的,除了浑身血红、杀气腾腾的两百五十多名甲军之外,原先纵横驰骋的北畠骑兵早就马翻人倒,非死即俘了!
“受死吧!北畠信雄!”山右的丛林间、草地上到处回响着甲军反击的呐喊,山谷的岩壁上,附近的丛林间,忽然涌现了无数甲军的旗帜,如雨的弓箭向北畠队覆盖,如林的长枪从四面的草丛中、树林中向北畠队攒刺!就连一路经过的后路,也出现了过百甲军,眨眼间就将拖曳在后阵的数十名士兵割草般斩杀。
“我们被包围了!”松散的阵形被如虎狼般凶悍的甲军从侧翼瞬息间冲断成十多节,抬眼望去,己军蓝色的旗帜间到处都是摇动的武田赤旗,第一次,骄横嚣张的北畠士兵的脸上浮现出惊怖绝望的表情。
“前锋北畠队全部被敌军包围了!”美浓大将日根野弘就铁青着脸从突前的稻叶队策马赶到加紧行军的丹羽本队,将最坏的消息报告给长秀。
“信雄这个蠢材!”丹羽长秀面目纠结,近乎绝望地诅咒着,“这是将我军拖向地狱啊!”
日根野弘就没有心思理会丹羽的咒骂,他只关心现实的军情:“大将,一铁大人派我前来询问,我军下一步如何行动?”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火速前去救援信雄少主!”
“但这显然是武田的陷阱!”日根野弘就面无表情地冷酷分析,“我军的队列拖得太长了,如果不整队前进的话,甲军会轻易地将我军分割开来,各个击破!”
“那是没有办法的!”丹羽的双眼血红着,凶狠的瞪向日根野弘就,“信雄是主公的血脉,是我等的少主,身为武士,岂能畏死不前!”
面对丹羽的指责,日根野弘就依旧一副冷漠的表情:“大将,主公授予我等的重任是攻克甲军右翼阵地,如果为救援一介孺子而令战局崩坏的话,这才是最大的罪责!救援的事,就请交给我等美浓众,大将的主队请整队随后救应。”
丹羽气急欲骂,但看着日根野弘就坚毅的表情,张口再三,终于恢复冷静,低头拜托:“救援少主的事,就全托付一铁大人和阁下了!”
织田左翼队的前锋稻叶队七百兵士,为了搭救北畠队,急如星火地赶赴小豆山右侧,果然,由于全速行军,稻叶队的队形被拖成一字长形,以逸待劳、由山坡冲下武田军轻松地从侧翼将稻叶队的队形冲击得七零八落。早有准备的稻叶一铁指挥近侍和甲军缠斗,而日根野弘就则率领八十名勇士拼死突破甲军的拦截,不断靠近被包围的北畠队。
原本耀武扬威的北畠队被包围不过一刻左右,原先八百左右的兵士此刻尽残存不足四百,其战果连甲军大将饭尾助友都大为吃惊。被分割的北畠队根本无法发挥人数上的优势,反倒是甲军十多人一组、几十人一队的配合着任意冲击惊慌失措的落单北畠士兵。缺乏血战经验的不止是主将信雄,北畠家的将兵们也没有多少真正曾从战场上立功树名,平时跟随信雄一起骑马狩猎、冶游作乐的统兵将领如山科主水、河野匠监等,交战伊始便被血肉横飞的修罗场景吓得心胆俱寒,而甲军震天的喊杀声更使众将身为武人的最后一丝胆色消失无踪。
“撤退!”
“快逃啊!”
众将没命地纵马逃逸,反而令原本准备抵抗的士卒斗志尽丧,丢下刀枪甲胄四散奔逃。反而是人数较少的甲军此刻成为追逐猎物的猎人,轻松地将企图逃窜、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逐一屠戮。
“顶住!该死的老百姓,不要逃啊!”信雄的铲形前立兜早不知在战斗中遗落何处,他披散着发髻,状若疯狂地挥动着长刀,胡乱挥砍着。抬眼望去,周围的战局一边倒地倾向武田一方,大部分士兵都放弃了抵抗,抛下刀枪胡乱逃窜,一些人干脆坐在地上等待甲军的俘虏,少数将士还想要奋力抵抗,可却在甲军密集攻势前逐一倒下。原先建功立业、超越兄长的雄心壮志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此刻,信雄满脑子都是父亲信长无情冷笑的影子。原想用自己的战刀砍下一两千甲军的首级而拒绝了丹羽大人的军令,此刻如果就这样狼狈地逃回去,即使自己是父亲的儿子,一想到信长对无能的败军之将的残酷处罚,信雄宁可就在这乱军中死战不退。
“坚持住!丹羽大人就要来救援了!不要慌啊!”任凭信雄声嘶力竭地吆喝,可溃乱的军势是任何人都无法收拾的。信雄的叫喊反而引起了甲军的注意。
“看,那边骑白马的,穿戴的铠甲华丽,一定是敌军的大将啊!”
“如此有价值的首级,绝对超过十个杂兵啊!”
在附近作战的一小队甲军步兵注意到了信雄,他们放过苦苦招架地北畠步兵,呼喝着向信雄冲过来,信雄身边只有十来骑侍从,退闪不及的他们,被二十多名持枪的甲军步卒团团围住。
如果战斗进行的话,缺乏实战经验的信雄一定会被悍勇的甲军砍下首级,但从西侧逆着溃兵逃窜之势冲来十多名稻叶队士兵,一下就冲开了甲军的包围。
“是野野村大人!”近侍欣喜地欢呼,左眼眯睐的野野村幸久浑身浴血,身上的甲胄已被砍翻多处,整个人犹如从死尸队中爬出一样。
“少主,赶快撤退吧,稻叶一铁大人就在西侧,请马上突围吧!”
野野村幸久挥刀砍断了甲军步卒突刺的长枪,在暂时逼退敌人后,他也不追击,三步并两赶到信雄马前,向信雄建议。甲军伏兵切断后路时,左眼负伤野野村潜伏在草丛中,等到日根野弘就队突击武田拦截部队时,他跳出参战,并带着二十名士兵赶来接应信雄,而日根野则在西侧浴血奋战,保持退路不被截断。
“什么?你叫我就这样丢下军队一个人逃命?不,我宁可玉碎于战场也不做逃兵!”畏惧惩罚的信雄疯子般地呼喊着,他实在不敢想象,初阵就大败而回的自己会受到父亲何种惩处,是没收领地、还是被赐切腹?即使侥幸逃脱严惩,自己以后也无法在家中抬头,不但永远要居于信忠之下,甚至三七信孝那小子也会骑在自己头上!不,绝对不能逃命!
“别闹小孩脾气了!”
满面血污的野野村右眼怒瞪。被信雄无端用马鞭打瞎一只左眼,深感耻辱的幸久对信雄极为愤恨,但对少主他不能有任何报复之举。此刻他之所以拼死救援,只是因为复仇无望,而为自己找一个适合武士的长眠之所。
身为将死之人,幸久对信雄毫不客气:“因为你的胡闹任性,已经造成了家中将士白白伤亡,每一刻都有人在倒下。你究竟想要杀戮自己人到何种地步!”
野野村幸久的怒吼充满着血腥的煞气和怨愤,而冰寒刺骨的目光刺得信雄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只是个小孩嘛……”
近侍趁着信雄的畏缩,在野野村的示意下,牵住了马辔,向西侧撤退。
“退!和稻叶队会合!”
野野村大声咆哮着,战场上的北畠队残兵仿佛发现一条生路似的,都紧紧跟随着信雄一行的战马,向西逃命。汹涌的人群轻易冲过单薄的甲军拦截部队,和日根野弘就的兵士回合,又继续向西奔逃。
“这样……应该可以尽可能多的保留兵力吧……”野野村并没有跟随人群逃跑,他静静站在草地上,身边聚集着十多个伤重难逃的织田军士,他们都默默地面向东面,举起刀枪。
东面,是甲军浩浩的追兵……
“报——野野村幸久大人阵亡!”
“报——日根野弘就大人率四十人殿后,遭甲军合围,阵亡!”
“报——稻叶队七百人被五百甲军从侧翼突袭,稻叶一铁大人重伤,本队伤亡四百人!”
“报——稻叶队掩护北畠信雄大人回到丹羽大人本阵。北畠队、稻叶队残兵合计仅五百人,甲军千人紧随攻击!”
“报--丹羽长秀大人前阵与甲军交战,短暂激战后,成功击退敌军。我军左翼队合计损失兵力一千四百余人!”
接二连三的使番气喘吁吁地飞马将前线战况不断报告给坐镇后山的织田信长。使番们半身鲜血半身泥水,由此可见左翼队战况的惨烈。使番喘了一口气后,又说:
“信雄少主终于脱离险境,正在长秀大人阵地的后方重整阵势。长秀大人禀告主公:‘我军虽初战受挫,但局势仍在我方,甲军兵力损耗已不过千余人,而我军仍有三千六百兵力。待我军重整阵势后必将一战夺取小豆山阵地,请主公宽心。’以上。”
使番报告后,再度转身赶赴前线。
“五郎左这个笨蛋……”信长面色玄青地责骂着丹羽长秀,“信雄这种窝囊的家伙死再多也不足惜,竟然为了救他而牺牲日根野弘就这样的大将……”骂到一半,却又笑了起来,“不过,如果见死不救的话,就不是‘米五郎左’了,呵呵,还是我的错啊,不该放纵信雄这混小子的。”
看着忽怒忽笑的信长,近侍们都将头死死埋下,生怕触怒喜怒无常的主公,一众的将领也不敢言语。只有微微发福的德川家康笑呵呵地说道:
“兄长还是太小心了,年轻人刚学打仗,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就连在下,前几天不也是吃了甲军的大亏嘛,呵呵……战斗这种事,不是一蹴而就的……”
“家康老弟说的倒也没错啊,武田毕竟是不可小视的对手,”信长长身而起,指着远处被池田、森、不破、蒲生四队五千步兵和泷川一益亲率的七百铁炮众轮番攻打的妙名山甲军营寨,“谁能告诉我,那道狼烟代表什么意思?”
妙名山顶,枪弹呼啸、喊杀震天的信昌营寨中,一道红色的狼烟冲天而起,将晌午时分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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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 第二十四章 弈棋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6-12 作者: 陵源
吸取了前面池田信辉败阵的教训,后继的森长可、不破光治以及信长的心腹爱将蒲生氏乡意识到劲敌的出现,三名大将虚心询问池田关于山顶守敌的看法。
“小伎俩是没有用处的,山顶上的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还是采用正攻法吧,甲军的兵力只有区区千人啊!”池田信辉随手拭去额头的血泽,依然面色坚毅。身经百战的悍将并没有被初阵的败阵所挫败,他冷静地分析了适才的战斗,一针见血地指出甲军最大的弱点。
“没错,山顶的月星曜旗可是昔日‘猛虎’饭富的旗帜啊!没想到武田军中竟然还有饭富的族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大意。”对武田诸将旗帜了如指掌的森长可也发出感叹。
少年持重的森长可的意见得到众将一致的肯定。众将短暂商议后,决定战法依旧是先进行铁炮齐射,接着对敌人动摇的阵脚处采用死兵突击、使甲军溃散的粗野战术。
妙名山正面山腰,受到四将联袂拜托的泷川一益踌躇满志地聚集了七百挺铁炮对山顶的甲军阵地进行饱和射击,誓要为战死的爱将小野村国复仇。泷川的铁炮兵每两百人排成一道线形长列,六百铁炮众分为三批毫无间隙地轮流向山顶边射击边推进,而泷川更是亲自指挥一百人的铁炮队作为预备队,防止甲军乘轮射间隙突袭。一时间,信昌的营寨上空铅丸如雨,用来防御的木栅盾牌都被击打出千疮百孔,任何人只要稍微站起,立刻会被铁炮射伤!
虽然信昌队中死伤颇多,然而他命令士兵卧倒,一步不得后退。在泷川的密集弹雨面前,甲军象磐石一样纹丝不动,这真是武田信玄以来的甲州流应付铁炮队的伏地战法!
枪声尤回荡在耳,烟雾刚刚散去之际,听着越来越接近营地的脚步声和喊杀声,信昌当机立断地命令道:“进攻!”一声令下,士卒们纷纷站起,向仰攻上来的蒲生队冲去。
原本隐蔽在后山的马队也再度从山脚绕出,准备包抄敌人后翼,却被同样准备袭击妙名山后山的一千四百森队加以强烈狙击。一时间,奔驰如电的马队和挥舞着战刀长枪的步卒毫无花假的猛烈撞击在一起,妙名山左侧山脚附近的原野上,到处是晃动的刀枪旗帜,人吼马嘶间,鲜血四溅、断肢横飞,从马上被挑落的骑士落地后拔出战刀奋勇作战,而被骏马践踏而倒的步兵瘫倒在地上,兀自挣扎着举起长枪刺向马腹……甲军马队和森队步卒死死绞杀在一起,彼此都誓死不退!
山顶营寨前的激战在继续,大队的蒲生军汹涌而至,来自近江的憨厚老农的战斗技巧虽不如甲军士兵强悍,但个个如鬼神附体般悍不畏死的冲锋厮杀着:中了一枪的士兵强忍剧痛夹紧伤处的肌肉,使对手无法顺利拔出长枪,让身边的同伴乘势扑上;挨了一刀的步卒偏着脑袋,也不叫喊,咬牙反手一刀回斩过去……如此强悍的舍生战法一时间竟压制了悍勇的甲军,若不是信昌急调铁炮队压制了敌人后继部队的跟进,蒲生军甚至可能一轮冲锋就攻入武田阵营中!
在甲军付出一百多人的伤亡后,悍不畏死的蒲生队也丢下两百具尸体,被击退回山腰附近。泷川和蒲生的战术看来对信昌的伏地战法也没起到多大的作用。但山顶的信昌军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更为密集的枪弹如雨而至,打得甲军根本无法抬头,紧接着,早就摩拳擦掌的不破队呐喊着冲锋上来,甲军又陷入新一轮苦战……
“这仗打到这种地步,实在太难看了……”如果可以的话,饭富信昌真想仰天大声苦笑,可眼前时机却怎么都不对。挥刀隔开眼前织田士兵的突刺,再斜劈砍下,削断了敌军的枪杆,可一旁的不破队步卒赶来挡开了信昌紧跟的必杀一刀,而失去兵器的蒲生士兵顽强的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拔出半截枪刃,又呼喝着扑了上来。
费了好一番工夫解决眼前两个敌军士卒,信昌这才得空抽身在乱军中审视眼前战局,经过四五轮狂攻,甲军正面的营寨外围阵地已经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现在每一轮进攻,甲军都要被迫在第二重围栅和敌人展开白刃战才能坚守阵地。虽然目前战斗依然毫无间断地惨烈持续着,双方付出巨大的代价后依旧只拼成了旗鼓相当的局势,而织田军的伤亡甚至还要比甲军多上近一倍,可饭富信昌却不禁觉得大势不妙了!
右山脚下的激战已经结束了,甲军的四百七十骑的风骑马队,此刻残存不足一百,被迫撤向了清井田本阵,一千四百兵力的森队还剩下四百军势,依旧执拗地继续前进,他们已推进到妙名山后方,和前山的织田军一起形成包围之势。虽然森队没有发动攻击,但信昌不得不安排部分战力在后山戒备着。
原本损失大半兵力的池田信辉也没有沉寂,他亲自带领着四百残部,从右侧山林间向山顶推进,与甲军在山林间守备的三百“林”队精兵殊死激斗!池田队卸下铠甲,全体穿着白色的衣服,显然下了必死以赎败阵污名的决心,他们的兵器清一色都是两尺长短的腰刀,在密林间可以充分地挥舞,反而林队的长枪大刀却被树木藤蔓所阻碍,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林队陷入了险恶的苦战。
兵力本来就远逊于对方的信昌此刻被织田三面齐进的攻势调动得兵力更加捉襟见肘,留在营寨正面抵挡三千织田军狂攻的甲军连同铁炮众在内也只有区区七百多人,眼前蒲生队和不破队联合发动的强攻,竟然一度强行突入第三重也是最内侧的内砦,一直被步兵所保护的铁炮众也首次出现了伤亡,信昌不得不带着近侍使番亲自投入战斗,才将突进的敌军小队消灭。但此刻,在第二重围栅附近展开的战斗依然在惨烈进行着。
“被摆了一道啊,我是分散了敌人的兵力,可自己的部队也被迫分散了。现在的情况好象更加恶劣呢。”信昌一边苦笑,一边喃喃自语。和这样有着近乎无限之回复力的敌人作战,什么计策都是那么的拙劣。原本想多路出击,分散敌人兵力,以减轻织田军对山砦的压力,可到头来却只是由一处受压变成了处处受压,自己分散在三处的兵力每一处都要面对两三倍于己的敌军。感到自己得意的举动不过是在纸上谈兵的愚蠢行径,信昌的心中感到象被针扎般难受。
“狂妄地说什么‘以少击多’的蠢话啊,看来十年没有好好指挥作战,我已经变得是多么的愚劣啊,竟然忘了父亲大人的教诲!如果这战过后,还能活着的话,还真要好好反省反省。”信昌想起了在内山城之战后,家臣们夸耀父亲虎昌公是“以少敌多的名将”,可虎昌却严肃的教训了众人一顿。当时负伤后人有点恍惚的信昌是在事后从近侍口中听到父亲的话语,大致是说:
“再怎么忠勇的将士,也都有身心的极限,我家的勇士,可以一人打倒十个甚至数十个敌军,但如果对方成百上千人一起进攻呢?又或者每次上来十个,打倒一披,再来一拨,你的气力,可以对付多少人?只有拥有足够数量的士兵,让将士们轮流上阵,一边休息,一边作战,才能充裕地应对战斗。这也是为何大军常常会获胜的原因。这次作战,实际是我家的戒备松懈了,才被上杉钻了空子。我宁可拥有九千名士兵来应对村上的八千兵势,也不愿再承担什么‘甲山猛虎’的虚名!”
虎昌公的话语,当时年纪尚幼的虎二没有太多在意,可眼下因兵力不敷使用而左支右绌的信昌却深刻体会个中三味。但一切教训经验都要等这仗可以存活下来。信昌看了看依然在激斗的前方战局,转身大声呼喊着:
“兼久!兼久!”信昌叫喊的是自己新成立的使番队长中原兼久,这位来自木曾谷地的十九岁年青武士机敏勇猛,深得信昌喜爱。实际上,信昌二十人的使番队,其成员都是甲军中年轻的俊杰。
正在向铁炮队传达指令的中原兼久闻声一路小跑过来,顿跪待命。
“发给昌景大人的狼烟有讯息传回吗?赶快再发一道,一定要让昌景大人看见!”
妙名山顶上红色的狼烟再度燃起,粗大的烟柱将东侧的天空都渲染成血红之色。不过这一次,在信昌下令施放烟柱不到半刻时间,隔着连子川对岸织田阵地西南六七里的地方,三道黑色的狼烟先后冲天而起。
“三道烟柱啊……”信昌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释然地露出微笑,这是山县队出阵织田后方之前约定好的暗号之一,三道烟柱表示山县队已将军势周围的织田眼线清除干净,全队将按计划进行下一步战斗。
“什么!山县队突然向西行进,消失在山区?”面色狰狞的织田信长猛地站起,“啪”的一声竟将手中的折扇给折断了。
跪伏在地的前田长种身上的铠甲至少有七八处创伤,其左臂异样地直直垂下,背脊上三根羽箭只被匆忙折断了箭杆,其锋矢兀自插在甲缝之中。左臂断折处阵阵噬心的剧痛尚比不上愤怒的主公其迫人的威压,前田长种咬着牙,强忍着颤抖的心神,沙哑着嗓子伏首诉说着:
“当甲军阵地升起第一道狼烟时,山县队立刻上马整队,向西缓缓行进,属下等十四骑立刻间隔三百步跟随,可行进不到两里,甲军后队五十骑反身杀来,属下等急忙后撤,可在经过甲军休整的坡地时,从土坑中钻出数十名忍者,他们向我等放箭、投掷烙焙,将我等阻拦住,被后方的甲军马队赶上,原次右卫门等十三骑奋力断后,尽数战死,仅在下一人为回报军情死命逃回。大意之下损失主公的军队、又在战斗中丢弃战友自己逃生,在下已无颜面对家中将士,请主公赐我切腹赎罪吧!”说到后来,前田长种已难掩哽咽之声,连连以头磕地。
“哦?这样吗?”信长面色阴霾,右手向旁侧伸出,随侍一旁的小姓森兰丸立刻将手中捧着的信长配刀递了上前。
手握长刀鞘身的信长冷电般的目光无情的扫视着众将,令下首众人望之心寒。
主公该不会亲自操刀将长种斩首吧?众将心中暗暗涌起悲悯之情,却无人胆敢言语。
浓眉一扬,担当铁炮队二番队长前田又左卫门利家挺身张口欲为同宗的前田长种说情,却被同座的好友铁炮队三番队长佐佐内藏助成政拉住衣脚。
“狸和猴。”佐佐成政在前田利家耳边轻声说着。
“狸”指的是坐在信长左侧首位的德川家康,虽然贵为一方大名,但须拜仰织田家鼻息的德川家康却一直被织田众将所轻蔑,“狸老爹”就是众将给微微发福的家康取的最新一个绰号。
而“猴”则是指长相酷似猿猴的羽柴秀吉,但此刻秀吉远在前线,代替秀吉参加军事会议的是名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
前田利家抬眼看去,一像喜欢在织田众将面前做老好人的家康此刻面色沉静,而竹中重治也神情柔和。利家将挺直的身躯又缩了回来。
“这赐给你!接住。”信长单手将金鞘纹饰的长刀递在前田长种面前,犹在怔忪的长种机械地双手捧过长刀,低头看看那金色的纹饰和黑锷的刀柄,又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信长。
“这可是大人的名刀吉备长光啊!”除了少数早有预测之人外,众将都不能抑制地露出惊羡之色。
“发什么呆?傻小子。”难得的,信长竟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慈祥的笑脸,“你能舍弃无谓的名誉,而将紧急军情带回,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
“多谢主公恩典!属下、属下……”原本应该向信长表达誓死效忠的言语,可心情无比激荡的前田长种竟一句也说不出话来,男儿的热泪无声的夺眶而出,长种只是将长刀高举过顶,自己深深地叩首拜倒。
“长种,难得你有幸拜领大人的名刀,一定要多多努力,拿下大将的首级啊!”前田利家高兴地大声说道,而哽咽难语的前田长种也不言语,重重的一叩首,额头渗出殷红的印记。
“好了,长种你就退下休息吧,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解决了长种的赏赐,信长转而向着麾下的众将朗声宣布:
“我织田家,不问出身,不问资历,只是赏功任能。诸位只要建下功业,都会有相应的赏赐!”
“是!”织田众将齐声伏倒,大声应命,起身之后,信长满意的看到,原本被冗长的战斗拖得有些松懈的众将面上都泛出浓烈的斗志。
“但在这之前,我先要弄清眼前的局势。五兵卫!”信长厉声喝道。
“在!” 物见番头德山泽秀大声应到。
“甲军的忍者是怎么回事!”
“回禀主公,经属下从长种大人的伤口和所中手里箭辨认,伏击我军的不是武田的天目忍众,而是甲贺忍者!”
“甲贺!”织田众将顿时骚动起来,就连德川家康也瞪圆了细长的眯缝眼。
信长面色阴沉,却并不言语。
“甲贺忍者五十三家,服从我家的不过三十一家,尚有杉谷氏、岩根氏、杉山氏、高山氏等众家与我家敌对。眼前的忍者,该是甲军雇佣的甲贺忍众!”
“……武田远在甲信,怎会与甲贺的忍者扯上关系,不惜一切代价,彻查!”信长首次感到有一种无名的威胁在暗中针对自己,甲军的奇怪变阵、山县队的孤军深入,都县得颇为异常,而现在,封闭在甲信群山中的武田竟然和处于织田统治腹地的甲贺忍众搭上了线,信长隐隐感觉,局势的发展,可能不是自己在战前预料那般简单。
就在信长沉思之际,德川将领青山忠成气急败坏地大步闯进阵幕,无礼地推开拦截的士兵,理也不理织田众将拔刀的威胁,一屁股坐在家康面前,也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一卷信纸交给家康。
信长摆手示意众将刀归鞘、人回位,自己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向沉静的家康竟然双手微颤地看着手中的字条。
纸条中的内容很短,但德川家康却仔细地反复看了七八遍,确认了情报无误后,方才面色青白地抬起头,迎着信长质问的目光,家康忽然觉得喉咙一阵干涩,逸出的声音是那么的沙哑难听:
“山县队在甲贺忍众的引导下,正向三河方向行进!我方忍者与甲贺忍众发生激斗,无法追踪山县队行踪!”
如果说甲贺忍者突然出现在武田阵容中令织田、德川众将感到深深的疑惑和忧虑的话,那此刻德川家康的艰难通告更如晴天霹雳般震得众将目瞪口呆,半晌,德川重臣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才象火烧屁股般蹦了起来,面色苍白地惊叫出声:
“甲军想突袭我家领地!”
此次救援长筱而与武田发生的会战,是将决定德川家生死存亡的关键之仗,除了东三河沿线被武田远江军势牵制的五千部队以外,德川的三河领地内的精兵悍将已尽数于此,此刻,整个西三河十七座城池,守军加在一起不过两千余人,根本不堪武田三千精骑之敌;而原本可以固守待援的城池,在甲贺忍者的暗中破坏下,即使是如家康的居城冈崎般拥有高墙深河的坚城,也阻挡不住甲军的如火侵略。措不及防之下,兵力空虚的西三河很可能在两天之内被山县队荡平。
“甲军是想让我们胜利了也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啊!主公,赶快回军救援吧!” 高力与左卫门清长拳头攥得嘎吱做响,青筋暴露,恨恨低吼。他的额田郡高力城就在甲军的前进道路之上,城中有他的老母和妻儿族人,可五百城军此刻倒有四百人跟随自己的弟弟治右卫门忠佐正在猛攻甲军的小山田阵地。一想到家人要面对武田的无情铁骑,高力清长的心中就急如火燎,恨不能插翅飞回城中。
德川众将牵挂在三河的家人,连连附和高力清长的回军主张,而织田的重臣们也面色难看,谁能保证武田的骑兵只在三河肆虐?三河距尾张快马不过一日距离,甲军如果直袭尾张的话,沿路的小城也不过能拖延一两日而已。此次织田出兵大部分都是从尾张美浓附近调集的,此刻两国之中,只有歧阜尚集合了六千兵力以应付东美浓的岩村秋山,一旦山县队和秋山幸友联合夹击的话,除了歧阜城尚可凭天险坚守之外,其他如清洲之地,必被武田的赤旗所覆盖!
看着德川家上下如丧失魂魄般左右无主,吵嚷着要撤兵回援,而自己的家臣又惊惊惶惶,交头接耳,信长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目光逐渐变得如刀锋般锐利。这就是将要布武天下的织田家的重臣吗?稍有异动,竟显出如此的无能!自己真的能倚靠这些人完成天下布武的大业吗!
看着被冰冷气息笼罩着的信长唇角微微扭曲着,浓重的剑眉纠结起来,熟悉信长秉性的小姓和近臣都吓得紧伏在地,不敢抬头,这可是主公暴怒的前兆啊!上一次,近侍暗中信奉一向宗,主公 就是如此模样,下令将其全族七十三口尽数处以磔刑。
原本被山县队动向惊得六神无主的德川家康满耳都是家臣的劝说撤军回援之言,心思也微微动摇,毕竟德川家的根基在三河。即使眼前的会战可以歼灭武田主力,可如果代价是领地遭到甲军血腥洗礼的话,亲眷死伤惨重的三河国人豪族们会愤怒地将自己碎尸泄愤,即使是谱代的重臣,也可能会因自己无力保护臣下而离心离德,这绝对是危及德川家存亡的大事!
可思量着如何开口委婉劝说织田撤军的德川家康抬头看见被怒气裹挟的织田信长,立刻打了个冷战,头脑顿时清醒下来,大喝一声“住口!”制止了臣下的喧闹,家康走到信长身前,伏地跪倒,以诚挚万分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宣言:
“家臣愚驽,蒙兄长倾力救援,却说出临阵撤军的话语,实乃武士的耻辱。家康在此立下血书誓约,德川家誓死信守清洲之盟,万望兄长见谅。”说罢,家康不理众人的惊呼,扯下一节白地黄纹的衣幅,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并大声读出:
“一、遵守誓书。
二、信守清洲盟约。
三、家康对信长绝无二心。
四、不受武田、北条、毛利等敌人的利诱。
五、即使尾张、美浓、浅江、伊势等国都背叛信长,家康仍对信长不二。
六、家人对信长中伤时,给予严惩;即使三河尽叛,家康仍对信长不二。”
一直冷眼观看家康表现的信长,听着家康的朗郎誓言,也不禁面色稍霁,欠身接过家康的盟约,同样正色宣言:
“德川家对织田家忠贞不二,织田家也会忠诚地回报自己的盟友。家康殿下,不必过分担忧,甲军的行动不过是佯动而已。”
“佯动?”家康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关心则乱,一时间难以理清思绪。
“没错,是佯动。”信长浮现出一丝冷笑,他向家臣中那清瘦的睿智男子招呼道:“半兵卫,说说你的看法吧!”
顿时,众人的目光聚集到被点名的名军师身上,原本无意显露自己的中年男子微扯唇角苦笑一下,只能清清喉咙,出列施礼:“是。”转过盘坐的身体,双手撑地,身躯前倾,直面家康,微笑答道:
“竹中重治参见家康殿下。在下以为,甲军的行动是在弈棋。”
“弈棋?”
“对。长筱的战局好象一盘错综复杂的围棋,现在对弈的双方处于相对平衡的均势,我军在中腹局面领先,可对手却也并无还手之力。山县队的行动,就好比在我方边角与中腹势力范围内打入一子,是在试探我军的应手。根据我方的应招,武田会有不同的策略对应。”
“哦,原来如此。”家康逐渐了然,他师承名僧太原雪斋,本身也是围棋的达人,对半兵卫的比喻一点就通,可他还是继续追问:“那武田的会有哪些应手呢?”
“这就要先看我方如何落子了。” 竹中重治食指中指交叠夹起地上的一粒小石子,重若千钧地按在自己与家康之间,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德川众将,朗声答到,“适才贵家有提议,要回军追击山县队,不知若真回军的话,要兵力几何?”
“这……”家康一时沉吟起来,山县队精骑三千,等闲的五六千军势根本无法在野战中抵挡甲军骑兵的突击,而且现在山县队行踪无处寻觅,一旦在半途中伏击己军的话,全军尽墨也非不可能的;可如果说要动用上万军力以求万全的话,那眼下的连子川东岸战事又将陷于不测。一时间,家康竟无法做答。
还好竹中重治并未有心为难家康,继续侃侃而谈:“若我军回师救援的话,兵力少了,无济于战局;如果大军回援的话,甲军马队的机动力远在我步兵之上,在甲贺忍众的带领下,大可在三河的原野上与我军游走缠斗,万一战况不利,骑兵还能快速撤离战场,甚至可以从东三河一线突破,逃回远江。我军劳师作战,一无所获,还可能被眼前甲军主力衔尾追击,此等作战,我方的优势会被武田削弱于无形,双方在中腹又将成新一轮拉锯之势。”
“那我等不理睬山县队,全力突破眼前之敌,歼灭武田主力,重治大人以为如何?”家康早就料到信长是不会允许回军救援的,此刻听竹中重治说得也颇有道理,虽心中难舍,也干脆问出最可能的战法。
“如此,我军同样危矣。” 竹中重治面上泛起凝重之色,“眼前武田在前线三山拼死抵抗,直到我军主力过河,方才施放狼烟,通知山县队行动,显然是在拖延时间。即使我军顺利拿下三山,可武田主力依然在清井田山道入口,没有三四倍于敌的兵力,极难在入夜前拿下甲军死守的本阵,等到入夜,甲军可以乘夜色回到长筱甚至信浓群山之中。我军现在是强攻,伤亡远大于甲军我军,一旦甲军主力逃回,一日苦战就毫无意义;但如果将本阵兵力投入攻击,合三万大军之力,虽有希望在落日前三个时辰内攻陷清井田武田本阵,可一旦山县的骑兵队悄悄潜回的话,也从我军后翼突破,那后果不堪设想!”
家康也倒吸一口冷气,武田骑兵的突击威力他还记忆犹新,日前的败仗,就是五百甲军马队突破本阵造成的,现在三千甲军精骑在失去行踪,如果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从后方冲杀出来,那千军辟易之突破,令家康思之也为之胆寒!
“……那就没有办法吗?”家康的额头渗出冷汗,攸关德川家生死存亡的一战,大好局面竟然因武田一招试探应手之棋而陷入左右为难的被动之势,即使稳如家康,也不禁心急如焚。
关心则乱啊!
看着素有狡猾如“狸”之称的德川家康,竟在眉宇间难掩彷徨之色,竹中重治也微微叹息。抬头看了看面如止水、声色难度的大殿正以透射人心的冰冷眼神看着自己,竹中重治心惊一跳,但转即回过神来,沉声答道:
“家康殿下过虑了。武田这一手试探,是绝佳的妙招,可也是动辄全盘覆没的大险手啊!我军的行动固然要冒风险,可作为诱饵的甲军更是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我军输了这一步,尚有重整旗鼓的余地,而武田若折了这一阵,武田三代的辉煌,将就此而终!一切,都静待大殿的决断吧!”
竹中重治说罢,向家康低头施礼,就转身向信长拜伏下来,而家康也醒过味来,下定决定,施礼如仪,大声说道:
“德川家四千将士,誓死听从信长兄长的指挥!”
家康既已施礼,身后的众将无论乐不乐意,也不得不同样伏身听命,织田众将更是随风拜倒。
场间顿时静寂下来,只有呼啸的山风扯着旌旗啪啪做响。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沉默良久的信长的喉咙深处逸出一阵疯狂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竟然充满了欢喜之情。
“……哈哈哈……想不到,信玄之后,武田家还有如此的人才,看来,是我小瞧了天下豪杰啊!哈哈哈……”信长放声大笑,逸性飞扬,满面兴奋之色。
“既然值得尊敬的对手下了试探之手,要布武天下的我信长,怎能回避不应呢!”信长的笑声渐渐终止,面色也恢复冷凝,但眉间依然充满叱咤天下、舍我取谁的无上霸气和激昂斗志,他大声的呼叫着:
“右左、内藏助,准备一下,该是你们显显身手的时候了;盛政,权六还没消息吗?太可怜了,看来是遇上对手了,权六的骑兵,就由你和秀政统率,别弱了你‘鬼玄蕃’的名头;半兵卫!”
信长下达着命令,忽然喊着竹中重治,眼睛中孕育着浓浓的风暴:
“给我告诉秀吉,我给他的四千兵力不是摆设!如果他再卖弄小聪明,缩在后阵不出兵的话,我会把他的猴子皮给剥下来当褥子!听到没有,警告猴子,两刻的时间,给我拿下妙名山!”
[遗梦 第二十五章 奥津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6-20 作者: 陵源
日过中天。金色的黄金葫芦马印灼灼生辉,在艳阳的照耀下分外夺目。
这是羽柴秀吉的本阵。四千羽柴军从半个时辰前过得连子川,就一直停驻在岸边不前,只听得前方的僚友喊杀声震天、身后的滔滔连子川流水哗哗而逝,羽柴军却在大将羽柴筑前守秀吉的命令下,席地而坐,吃着便当,享受着战场上出人意料的悠闲自得。
“已经是中午了,大家都坐下吃便当吧。只有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上阵杀敌啊!”
羽柴秀吉肆无忌惮地下令全体士兵分批进餐,琢磨不清大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的将兵们倒也干脆得不去想这些武士老爷们才烦心的事,乐得坐在地上就着味噌吃着饭团,组头以上的将领每人还能分到一条鱼,一时间,羽柴军的阵地上热闹非常,将士们喧闹悠闲得直将连子川两岸的织田、武田军都看得瞠目结舌。
到了战场上却能不需冒着生死和敌人拼命,即使冰冷简陋的便当对广大将兵们来说却也如仙佛般的享受。可如此逸乐却令得某些年青气盛的少年大感不满。
“父亲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出动啊!士兵们都已经休息足了,再拖下去,功绩可全都被蒲生大人他们给抢走了!”
额头勒着一抹红色发带的少年盘坐在地上不满的大叫着,犹带稚气的面庞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可宽大的身架和粗大结实的双手比之寻常成年士兵还显得更加威猛,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反复擦拭着精光烁烁的战刀,一边咧着大嘴向大马金刀坐在折凳上的主将羽柴秀吉抱怨着。
面色黄黑的秀吉尖瘦的下颌无声地下拉,凸出的颧骨下扯出深深的笑纹,眯缝着的小眼中蕴育着慈祥的笑意,并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自然会有人替他答话的。
果然,斜卧在右首、嘴中叼着一根野草的少年发出哈哈的嘲笑之声,浓浓的眉毛下明亮的大眼眨巴眨巴,大声的讽刺着:
“虎之助,士兵们都休息好了,可父亲大人还要等某些大肚鬼啊!刚才不是某人直嚷嚷肚子饿嘛!怎么,吃了两人份的便当终于填饱肚子了?哈哈,看看的嘴边吧,还有饭粒啊!”
被嘲笑的少年略显狼狈的伸手抹过嘴角,将饭粒吞下,却心有不甘地恨恨瞪着对方,气恼地反驳着:
“别耍嘴皮子了,市松!武士是要靠真刀真枪地建功立业的,等下到了战场上,你可别哭着喊救命!”
“呵呵,就凭你这一勇匹夫?师傅早就教导过了,打仗是要靠谋略的,不过你这头蛮牛的话,只会用蛮力倒也足够了……”
“你说什么!你不也是一天到晚打架生事的……”
两个少年如红了眼的斗鸡般互相揭着对方的老底,吵嚷不休,一旁的羽柴军大将如崛尾小太郎吉晴、山内猪右卫门一丰等仅对视一笑,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另外几名在一旁静坐休息的少年感到不耐,扑了上去,将争执的两人按倒在地、捂住嘴巴。
“吵死人了!今天可是初阵的大日子,就不能安静点嘛!”
被压制住的两名少年奋力挣扎,呜呜叫鸣着,想挣脱开来,可他俩气力虽大,身上按住的却也是一同接受半兵卫师傅训练的少年侍卫队的成员,一时间只能在地上不停地翻动掀动着身体,想挣脱却难以如愿。
“这群小猴崽子!”看着严肃的中军重地变成了少年嬉闹的场所,羽柴秀吉却毫无责怪之意,反倒满面慈爱的笑容。没有子嗣的秀吉一直将这些自小便收留在自己身边由竹中半兵卫培养的少年当成心肝宝贝般的爱护,少年们敬爱秀吉如父,秀吉也视这些小家臣们如子。今天的战斗,就是年纪较小的孙六、桂松、正之助等人的初阵,年轻的小武士们被吵闹的市松、虎之助弄得意乱心烦,上前扭打制止,看在秀吉的眼中,却只感到一阵亲切和欣慰。
“真是一群年轻俊美的英武少年啊!当初象他们这般大时,我还在光明寺当沙弥呢!”秀吉的目光中夹杂着羡慕,看着这些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回味着自己从一介军役众之后、农夫出身的草履夫,沉浮拼搏二十多年,终于成了近江十八万石的一方领主,个中甘苦,百感点滴夹杂心头。
“是啊,当初大人收留我之前,我也只是一个山民而已。”身材瘦削的崛尾吉晴也是面带回忆之色,感叹良多。其实秀吉的麾下家臣,大多都是非正统武士出身,如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以前是美浓国的野盗,生驹甚助、增田仁右卫门长盛等也都是浪人身份被秀吉所网罗的。
“所以,我们要想作为武士生存下去,必须要懂得审时度势!”秀吉面色一沉,低声呼喝道,“弥兵卫,你对我的做法不满吗?”
“不敢!”长着一张马脸却带有三分精明强悍之色的浅野弥兵卫长吉是秀吉的妻弟,说起话来较少顾忌,他坦然直言,“大将,大殿令我军作为五番队攻击甲军,可我军自过河之后纹丝不动,一定会招惹大殿怒火的!”
听闻浅野长吉之言,其余家臣也同样面带忧容,实际上,在羽柴军过河之后,秀吉下令停止前进,众将就一同进谏,可秀吉却少有的坚持己见。
“你们都是同样认为的吧!”秀吉环顾左右,都是一张张木纳的面孔。
“都是一群蠢材!”秀吉在心中暗暗怒骂。如果半兵卫在的话,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做法啊!秀吉暗暗感到叹息,可一思量到主公对半兵卫的重视,秀吉心中便不由一阵阴霾,但转即回过神来,呵斥道:
“如果按照你们的做法,我早就在金崎之前就该战死了!”
秀吉的呵斥令众家臣满头雾水,秀吉不得不接着解释:
“茂助,前面的四番队是什么人?”
崛尾吉睛老实回答着:“一番池田、二番森、三番不破、四番蒲生。”
“一番队的池田是败军之将,三番的光治是权六的人,这两个且不去管他。二番的长可、四番的氏乡是何等人物?”
众将依旧满面疑惑,但阅历丰富的蜂须贺正胜的面上逐渐泛起明了之色,低声答道:“他们都是大殿的近臣!”
“唔!”秀吉含糊不清的哼了哼,微微点头,众将也非愚人,点通关节,自然也明白起来。
二番队森长可虽然只是区区两万三千石的兼山城主,可森一门两代深受织田信长器重,其父可成是信长的亲信大将,而长可的三个胞弟兰丸、力丸、坊丸一起成为了信长的贴身小姓,森一门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蒲生氏乡更是天下闻名的英美俊杰,深受信长欣赏,为了招揽氏乡,信长不但赦免追随六角家与信长为敌的蒲生一族,还将幺女冬公主许配给蒲生氏乡。这两人,都是信长身边的新锐红人,此次出兵,信长排除了众多沙场宿将而让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担当中路主力,显然是想让两人建立功勋,以便拔擢。此刻,前锋四队得泷川将监之助,即将攻克武田妙名山阵地,如果羽柴军再添一军的话,只会被人认为是抢夺僚友的战功。为了些微的战功,而遭惹森长可和蒲生氏乡两人的嫉恨,于秀吉而言有害无益。
“但是大殿要是怪罪的话……”虽然有种种顾虑,可坐在后方静看前方己军流血拼杀而不上前的话,依然可能遭到天威难测的信长归罪,家臣们依旧面色犹疑。
“一切我自有分寸!你等整顿好军队,等候命令即可。”秀吉斩钉截铁地断喝道,看着主公一意坚持,众将也只得闭嘴,将精力投入到呵斥麾下的将兵身上。
其实,秀吉心中清楚,除了刚才关于避嫌争夺功绩的理由外,自己迟迟不愿进兵,还有更深一层的顾忌:被主公视为最大敌手的甲军绝非易与之辈!盲目冒进的下场只能落得如池田信辉和信雄少主的惨状,以大军正面平稳推进才是取胜的正道,这也是半兵卫在出兵前对自己的反复叮嘱。现在前锋队费了偌大的精力和伤亡还没有拿下甲军的前哨阵地,后面还要面对虚实难度的武田本阵,先保存好兵力才能进退裕如的应付接些来不可测度的激战。
至于主公那里嘛,秀吉每一思及,就不禁背上微寒,自己的心思是瞒不过天人般的信长公的!可主公迟迟不来使番催责自己进军,显然是默许了自己的行动,只要注意整顿好军队、随时接应前方的战局,等待主公的进一步命令,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吧。
正在思拊间,东北方向传来震天的欢呼声,秀吉急忙站来来,循声望去,左翼军攻打的甲军井尾山阵地上,织田的木瓜旗和德川的葵纹旗覆盖了整座山峰,空中隐隐听到“武田溃逃了” “德川勇士功名立”的欢呼声。
“大人,武田的右翼溃散了!我军斩首一千一百多级,敌将小山田信茂负伤逃遁!” 生驹甚助大踏步地从阵幕外疾步进来,难掩面上的激动之色,“半兵卫大人派来使番了!主公催促我等即刻进军!”
“太好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少年武士们兴奋得跳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秀吉。
“大军整队!”被左翼队功勋刺激得秀吉也有些沉不住气,简单询问了竹中重治派来的传讯使番,秀吉也为甲军的谋略而暗中心惊。眼下主公显然下定了决心和武田在这长筱一决生死,自己再不能等待下去!
“诸位、诸位!武田前哨的崩溃已近在咫尺了,是我军出马,攻打武田本阵的时候了!”从侍从手中接过金色板翼前立兜,戴在头上,秀吉大声吆喊着:“备马,准备作战!”
“是!” 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秀吉的四千军势分成了三队,中路六百步兵在崛尾吉晴的统率下前往支援妙名山战斗,崛尾为人忠厚憨直,素有“佛吉晴”之称,派他前去支援,不虞众将会有羽柴军夺功之嫌;右路是蜂须贺正胜的四百近江骑兵,配合左路秀吉的三千主力,计划在妙名山后侧会合。
当羽柴军开始行动之际,妙名山顶的激战已到了生死立判的决定性关头,饭富信昌的甲军营砦正面已被攻破,六百甲军只能凭借最后的内寨工事死命地抵挡织田军轮转不息的潮水攻击。
“砰!”“砰!”“砰!”织田的攻势是如此的单调而有效,总是先一轮密集的铁炮齐射,密集的弹雨将山头的甲军打得抬不起头,营寨中甲军的军旗旗杆被拦腰打断,粗大树干做成的木栅被打得千创百孔,在最大限度削弱了山顶守军的战力和士气后,织田铁炮停止射击,换上以百人为单位的步卒顶着甲军报复的飞矢枪雨,踩着前面倒下的同伴的尸体,舍生忘死地地冲上山顶。
数十上百的人在崎岖的山道上倒下,并且随着甲军将士每一声呐喊、每一下扳机扣动或弓弦松开,都有更多的织田士兵中枪中箭,可持续遭受重创的织田军却没有象武田以往遇见的对手那样狼狈退却,而是继续倔强地前进。后面继续猛冲的织田军甚至发出野兽般绝望嗜血的嚎叫!
可能是见识了太多的血腥死亡而麻木,可能是血喷肢飞的战斗激起了织田足轻血脉中凶悍的杀性,原本老实懦弱的农夫,穿着简陋单薄的御贷具足、青筋暴张的大手紧紧操着刀枪,赤红圆瞪着的双眼,原本黝黑厚实的面孔异样扭曲抽搐着,鼻翼大肆地翕合着,张着大口,拉风箱般发出呼哧呼哧的粗重呼吸。不论如何,原先绵羊般软弱的织田军已摇身变为披着人皮的嗜血野兽,他们忘却了生死,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在经历惨重的损失后终于一鼓作气冲上山顶,推倒破烂不堪的木栅,突入甲军的营寨之中
织田军是凶悍嗜血的野兽,而甲军也是甲信群山中彪悍老练的猎人。摇摇欲坠的木栅阻拦不住织田军推进的步伐,林队的武田精兵们就以娴熟的刀枪和老练的战术招呼人数倍于自己的强敌。山上山下旌旗摇动,法螺太鼓震天做响,却依然无法掩盖以血肉相博的士兵的狂嘶乱喊!
过千人的交战双方在山顶狭小的空间挤在一团,彼此互相楔入对方的阵营之中,每个人,前一刻身边还是彼此掩护的同伴,下一刻,随着混乱的战团,自己可能就被七八名敌军团团围住。无论是各支部队的长官如何呼喝大喊,太鼓法螺如何响鸣大作,早已打散的部队只能依靠士兵平时的训练和战斗经验来进行自主性的无序作战。就连饭富信昌也不得不带领七八名近侍亲自投入战斗,信昌挥动着战刀,所到处当者披靡,但也只是当者披靡而已,除了多杀几名织田士兵外,个人的武勇在大军的混战中是毫无用处的,信昌的小队在乱军在中只是宛如一个小石激起一阵涟漪,转瞬就被数倍压上的敌军给淹没。
乱军中,个人的武勇是扭转不了大局的!
当饭富信昌被五柄长枪夹击、最终左大腿被洞穿了一个血洞,信昌终于以鲜血为代价明白了这一点。在近侍的掩护搀扶下,信昌不得不退出战局,一边吩咐近侍准备板舆,一边坐镇指挥着最后的机动兵力——七十人的铁炮队,试图捕捉希冀的战机。
相较之下,乱战中,人数处于劣势的甲军林队精兵反而逐渐占据了上风。织田军虽然脱胎换骨般的英勇善战,可经验缺乏的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胡砍乱杀,各自为战,而身经百战的林军却在乱战中竭力保持队型的完整,即使有少数队列被冲散的士兵,他们也一边竭力抵挡着从四面八方挥砍刺杀过来的兵刃,一边大声呼唤着附近的战友过来和自己会合。
山顶的战局成了一幅奇怪的图画,在位于内寨前方的旷地上,灰黄色的织田军半包围住绿色甲胄的武田军,而织田军的阵容内部,三五成群、十来人一伙的甲军小队宛如一根根毒刺,扎在织田庞大的躯体当中,这些小刺互相呼应、互相配合,身边的织田士兵都拼命地向前冲锋,试图冲破拦截的甲军最后防线,立下大功;而小心避过织田冲锋势头的武田小刺们,则如乱流中的卵石,依靠身边同伴的有效掩护,将各自为战冲向自己的敌人一一挡住,在敌阵中寻觅战机,忽而一枪,又而一刀,不起眼地打倒身边的一个个敌人,缓慢而确实地为织田放血。
左右两翼的友军都已撤退了,而一直沉寂不动的羽柴军也开始进军。虽然眼下甲军击杀了大量敌军,可面对生力军源源不断、恢复力近于无限的强敌,信昌也不得不考虑是否该退却了。不过,即使想退兵的话,也要先将眼前的敌人赶下山去,但就在信昌部署着捉襟见肘的仅存兵力安排反击之时,浑身血污的使番摇摇晃晃跑到信昌面前,带来更坏的消息:
“大人,左寨、左寨危急!”
甲军的左寨,因为山腰间的密林有三百士兵守备,所以营寨的守军仅有二十余人,可拼死作战的池田信辉队以一比一的比例和山林间的甲军同归于尽后,还有近百人冲破了山林阻碍,杀上左寨。
虽然大腿的伤口已被包扎住,但大量失血的信昌面容腊黄,此刻的脸色更是灰沉至极。左寨直通后山,如果失守,织田就可以直接切断己军的退路,可现在自己的手中,能够抽调的机动兵力不足五十人,应付眼前的激战都不敷使用,如何能够前去支援?
“大将,让我去吧!”身中刀伤三处、刚刚从战斗中撤下来包扎伤口的林队步兵队长奥津三四郎沙哑着干涸欲燃的嗓子主动请缨。
“三四郎,你……”信昌一阵感动,但兵力依然无法调拨,要想拦住百名的虎狼之士,纵然对方久战疲敝,可己方也不是完好无缺啊。没有六七十兵力支援是不够的。
“放心吧,大将……”奥津三四郎嘿嘿一笑,三十多岁的脸庞说不尽的坚毅,“我就带我手下的士卒就可以了,他们还有十一个,大将再给我二十名铁炮众就可以了。我以‘林’队武士的名义起誓,一定守住左寨!”奥津指的是跟随自己刚刚从乱战中撤下来包扎伤口的部下,奥津队七十五名步卒,激战至今,只剩下这十一轻伤员还有一战之力。
“林”队的武士啊!信昌心中一阵莫名的感触,眼前这些英勇的将士们,都是内藤大人亲自交托给自己的武田家精锐啊!当初自己主动请命守备妙名山阵地时所要求的,只要配置普通的甲信士兵的话,恐怕自己早就败亡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些勇士活着带回给昌丰大人!
“明白了!”信昌重重低下头,“一切就拜托了,只要守住一刻时间就可以了,无论如何,请保住性命回来!”
看着奥津招呼部下奔向左翼,立下决心的信昌收回注视的目光,恢复了锐气,大声喝道:
“兼久!传令给信重大人,放弃右寨,将兵力确保后寨退路的通畅!”
“是!”守备右寨山道的岩手信重麾下上野众还有四十人左右,待会的突围就要靠这批生力军来打头阵。
“鸢之助!十郎兵卫!”信昌唤来近侍,“将后寨准备的火种、火油搬一半到前面来,快!”
接下来,就看己军如何突围的了!
当奥津三四郎带着士兵赶到左寨之时,原本守备此处的五十名兵士只剩下七八个还可以站立,他们兀自用身躯堵住残破的木栅缺口,栅栏之外,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个池田兵士,还有越来越多的池田军从山腰间的密林间钻出来。
“快,瞄准木栅外的敌人,开枪射击!”奥津三四郎焦急地大声喊着,他身边仅有十一名步卒,根本无法抵挡住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不可以啊,我们的人和织田军缠斗在一起,没法瞄准!”铁炮头大汗淋淋,他也知道一旦敌人冲入营寨,不擅近身作战的铁炮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但前方木栅遮挡住铁炮的射击角度,而缺口处又被己方同伴的身体挡住,此刻开枪的话,肯定会误伤到自己人的。
“……” 奥津三四郎稍稍犹豫了一下,看着前方岌岌可危的战局,猛一咬牙,“没办法了,只有开枪!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快点射击啊!”
“砰!”“砰!”十几声连续的铁炮轰响,聚集在木栅外的织田军倒下十来个,而三名浴血奋战的甲军士兵也被铅丸从背后击穿胸膛,不敢置信地瞪着胸口的血洞含恨倒下。被突如其来的铁炮吓住的织田军微微一愣,见木栅缺口只剩下三四名摇摇欲坠的甲军士卒,又狂呼大喊地冲了过来,但又是十来声铁炮,残存的四名甲军士兵和两倍数量的织田军又被铅丸射穿躯体,颓然倒下。如此残忍的无差别攻击,不但击垮了久战疲敝的池田士兵的士气,残存的七八个池田士兵呼啦一下转身逃下山去,而倒地的武田士兵也吃力地看着胸口仆仆冒血的伤口,明白过来什么,唇角嗫动着,似乎在诅咒什么,无比怨恨地眼光死死瞪向射击的铁炮众。
“不要瞪我!神佛啊!不是我的错!”看到死不瞑目的己方将士饱含无尽诅咒的怒目圆睛,刚刚开抢射击的铁炮众竟吓得惊惶大叫,若非是训练有素,射杀自己人的罪恶感令他们差点就要将手中的铁炮给扔弃掉。
不但铁炮众感到惶恐难安,就连追随奥津出生入死五六年的步卒们也以恐惧的眼光看着上司。甲军的凶悍天下闻名,但这凶悍,只是对敌人而言,武田军律对在战场上遗弃同伴、见死不救、彼此恶意抢夺战功等行为都有严厉的惩处,而象这种下令射杀己军的行为,只有唯一的死罪!
“看什么看!还不拿木排将缺口堵上!”恶狠狠地呼喝部下,用营寨中早就准备好的粗大木排钉在木栅的缺口上,奥津三四郎深吸一口气,在下命令只前他已有觉悟,现在他唯一希望的,只是能够战死在沙场上,以赎罪衍。
有了必死的觉悟,奥津恢复了冷静,看着惊疑惶恐的士兵边回头望向自己,边忙碌地修补残破的工事,暗叹一声,大步走到木栅后,透过间隙望向山下。山腰间,一名将领装束的武士挥动着战刀,将刚刚逃下山去的七名士兵一一斩首,接着向聚集的近百名士兵吩咐了些什么,全部白衣装束的池田军同时举起武器,呐喊一声,转即排出冲锋的队形,向山上迅猛前进。
终于来了。无论如何,都是结束的时候了。
奥津松了口气般地微笑起来,面对三倍兵力的攻击,此番定是有死无生了。生死关头,生,平经历竟一一浮现眼前:自幼生父战死,寡母改嫁,永禄二年,自己十七岁就被驹井大人征召加入武田军,,十九岁时参加了川中岛合战,隶属阵亡的信繁大人军势,一同参战的村人只有自己重伤活了下来,还拿到了五贯的功赏;翌年,自己在武田军攻打上野松山城,幸运地讨取了敌方大将上杉宪行,被内藤大人拔擢为武士,知行为十贯,领奥津姓,从此加入了林军,跟随内藤修理大人南征北讨,杀人无算,也曾数次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现在战死在这妙名山山,也不算委屈了。只可惜,自己征战十七年,先后两任妻子却无一子嗣,看来奥津的家名,仅自己一代就要终结了。
胡思乱想间,池田队已冲锋接近山顶。虽然立下死志,可奥津绝对不会主动将脑袋送给敌人去邀功,就算自己注定要战死此处,好歹还要拖几个陪自己踏上黄泉之路。
奥津舞动着长枪,将意图攀爬过木栅的池田士兵刺成一个个血葫芦。而其余的武田士兵虽然面色苍白,可也知道,自己杀了那么多的敌人,此刻就算投降,也很可能被杀红了眼的池田兵给砍下脑袋系在腰间,一个个咬紧牙关,隔着木栅拼命抵挡池田队,就连铁炮众,也站在前线,不断近距离施放枪弹,偶有来不及装填弹药的情况,铁炮众们也拾起插在身边的长枪大刀,挥砍上近身过来的敌人。就这样, 濒死奋战的奥津队一时间竟然成功堵截住了池田队的推进。
可这种拼命式的奋战只是仗着一股绝望之情,很容易松泻下来,栅栏外密密麻麻都是池田的白衣,不断有敌军翻过围栅冲进营中,几名力弱的甲军立刻被乱枪攒刺而死,神经再也无法忍受的甲军士兵们凄惨哀鸣,抛下手中的刀枪,转身就逃。
到此为止了吗?
血红的长枪在刺入第三个敌人的身体时被砍断了,而手中的单薄军刀也多次和敌人兵刃铠甲硬碰而缺口处处,终于在挡住敌人力劈一击而终于碎裂开来,看着来势不减的冷芒向自己额头劈来,奥津三四郎释然地放松身体,不躲不闪,只是闭上了眼睛。此刻,久战后的身体突然感到疲敝酸软,直想好好躺下休息,而伤口却阵阵剧痛钻心。不过,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可预料中夺命的一击并没有来,一阵铁炮大作之声,翻进木栅的池田兵倒下七八,就连差点夺走奥津性命的长刀主人也摇晃了下身体,不甘地倒下。死中脱生的奥津惊诧地睁眼望去,看到的竟然是数百名武田士兵从主寨向自己方向跑来,而主寨方向,此刻烈焰冲天,一片火海。
冲在队列最前方的,竟是一张八名士兵肩扛的粗木板舆,盘膝端座其上的,赫然是大将饭富虎二信昌,他手中还拿着一挺铁炮,黑洞洞的枪口兀自冒着青烟。
指挥己军将蒲生、不破两队暂时赶下山去,用火油将营地化为一片火海以阻拦敌军,信昌满是疲敝之容的面庞逸出一丝微笑:
“一刻时间。奥津大人,你信守了你的誓言,下面的就交给我吧!”
险死还生的奥津三四郎的心猛地被撞击了,原本的死志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唇角的肌肉抽搐着,想说什么却半个字都蹦不出来,只感觉面颊凉凉的、湿湿的……
“大人,罪身、罪身……”奥津终于哽咽出声,软瘫般跪倒在地,只懂得双手死命抓着被鲜血浸润的泥土,仿佛用尽全身气力般一把又一把地抓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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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 第二十六章 板舆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7-3 作者: 陵源
面对全力突围的饭富军,池田信辉并没有以残存不足百人的余部与敌玉碎的执念,看到突前的四五十名甲军跟着一名皓首老将,在武田铁炮队的掩护下冲锋过来,池田队迅速地向山下撤去。等到三百多甲军主力从左寨通过,撤向后山,信辉又带着兵士们向裹胁着六七百轻重伤员的甲军后队衔尾追击。池田信辉的战法极为老练,仅仅八十余人的部下也被分为三队,轮番突入甲军后队,殿后的甲军几番意图反击,但敌人却如同滑手的泥鳅,稍沾即退,着急撤退的甲军无力追赶之下,只得被池田信辉紧紧缀在后方,不时骚扰突击,着实讨厌。
后队的池田信辉在兵力不足之下,只能对撤退的饭富队起到牵制的作用,而早就阻拦在妙名后山的森长可的四百军势,也难以阻拦一心突围的饭富军。虽然森队的军力和饭富军三百主战力相比,人数还占上风,可妙名后山下山的道路不下四五条,处处设防却处处兵力不足的森队自然难以阻拦聚合了全部主力的甲军,而稍做权衡后,森长可下令将兵力主动收缩,四百军势分成左右两部,让开中央大道让甲军逃过,而森队两部则从左右两翼向饭富队夹击,和后方衔尾追击的池田队遥相呼应,倒是符合兵法“围三阙一”之道。
“真是高明的计策啊!”坐在八名士兵肩抗板舆上指挥军队撤退作战的饭富信昌面色凝重地心中叹服。如果换了普通的军势,仓皇逃命的军士们一定争着从织田军空出的缺口奔逃,队列散乱、毫无抵抗之念的己军会被有序追击的织田军轻松屠戮,可自己麾下的士兵们,可都是跟随着内藤修理大人南征北讨的百战精锐啊!他们所向披靡地打过无数胜仗,可艰苦的恶战、败北的经历也并非没有过,撤退战作为战斗中最艰难的一环,每名林军军士都以自己的鲜血或僚友的性命换得了宝贵的战斗经验,那就是越是撤退之时,越是要大军聚合在一起拼死战斗,一旦各自分散仓皇逃命,那么性命从那一刻开始就交托在敌人的手中,各人只能听凭神佛的安排,生死由天。
“油川队左转,回旋突击敌军右翼,十五步后回撤!”
“安中队退下休整,井筒队上前警戒!”
“伤兵队加紧行进,镰原队支援后队,中川,调三十挺铁炮于前方二十步外准备进行狙击,目标敌军将领,步兵队准备突击!”
“……”
叹息归叹息,肩负着千人性命的信昌,双眼冷静周详地扫视着激烈的战局,挥动着手中的军配,口中命令却一刻不停地通过使番传达给各队步兵队长。池田队和森队已经会合,近五百的军势对饭富队后尾发动连绵不断的激烈攻势。原本在后队的武田伤兵们,此刻已赶在军列的最前线,后方是三百七十多名甲军,在信昌的亲自指挥下,七支步兵队在足轻队长统领下,或是就地抵抗,或是乘隙反击,边打边撤。
织田军依靠兵力的优势,几次试图分兵从两翼绕到信昌殿后部队后侧,却被信昌下令全军反身冲锋,突击森长可和池田信辉马印将旗之所在,硬是令得二将不得不集合全军之力护卫住本阵。信昌却乘势虚晃一枪,回转板舆,全军疾走,等回过神来的织田军赶过来,却又是一番缠斗。如此打打走走,依靠精锐而有序的林军将士,信昌硬是以劣势兵力牢牢地将敌人挡住,且战且退。
从山脚下到撤向清井田山口的平原约有五里之遥,此刻饭富队撤退不过一里半左右,却和织田军进行了十九次激战,最险恶的一次森队的死士甚至突入到信昌本队附近,不但亲卫使番尽数投入了厮杀阻截,连抗着板舆的军士们也被迫将信昌放下,拔出刀枪,拼死作战。饶是如此,仍有两名森队的勇士顽强地冲到信昌的身前,大腿被刺穿的信昌无法移动,虽然以铁炮击毙了一名敌军,可剩下的一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喊,近乎嚎叫般的疯狂大笑着,满是鲜血的面庞狰狞狂喜,高举着长达四尺的野太刀对准信昌额头力劈下来。
“当!”来不及拔刀的信昌只来得及将手中的铁炮举起招架,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精铁打造的铁炮竟被太刀砍成两段,可原本要夺取信昌性命的刀势也应势偏开,只在信昌的右肩削过,一阵钻心的剧痛,信昌右肩的铠甲连同皮肉一起被削下,隐约露出连泉涌的鲜血也掩饰不住的森然白骨。
“主公!”外侧的战团处传来一声惊叫。
剧痛难忍的信昌差点昏厥过去,可军人的倔强意志使他硬是咬破唇齿维持住神智的清明,看着眼前的敌人不甘心地再度举起野太刀,信昌猛地用左手将半截铁炮枪身向敌人的面目砸去。早已杀红了眼的敌人竟不躲不闪地被砸中鼻梁,顿时面部鲜血狂涌,微微晃了晃,摇摇头脑醒过,怒气冲天的咆哮着:“无耻,身为武士大将,竟然使用飞行道具!卑劣者,受死吧,你的首级,由我福富平次贞……唔哦……”
没等敌人将名字报完,鲜红的长枪枪头透过其背脊,从其前胸心脏部位突出。死不瞑目的森队勇士重重地前倾倒在无法躲闪的饭富信昌身上,被压动伤口的信昌痛苦地呻吟出来,若不是赶来救援的中原兼久将手中长枪抛在一边,急忙将信昌从敌人的尸体下解救出来,饭富信昌大有可能极不名誉地被敌人尸体压住因失血过多而死。
“……主公、主公……”中原兼久焦急地扶坐起信昌,看着信昌疲累地微睁双眼,血泽凝凝也掩映不住大量失血的苍白,竟还有余力勉强挣出一抹笑容。
“放心吧,只是皮外伤而已……倒是你,情况倒真不妙啊……”
饭富信昌虽然左腿洞穿、右肩重创,但只是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加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而已,并无性命之忧;倒是中原兼久,适才混战时,身中四五处创伤,虽然都不是致命的伤口,可持续激战没有空隙包扎止血,使得中原兼久反倒面苍如纸、气息紊乱,连扶起信昌的双手,也一直微弱地颤抖着。
招呼来两名轻伤的士兵过来帮助中原兼久和自己包扎止血,信昌扯开挂在板舆上的水囊,咕哝咕哝地连灌几口,清润了干涸欲裂的口喉,也清醒了昏沉的大脑。
环目四周,身后的伤兵队只留下轻伤仍有一战之力的十几名兵士支援殿后部队,其本队早已又行进了约一里之遥,再有一刻左右时间,就能安全进入清井田武田本阵区域。而信昌麾下的兵士们依旧紧咬牙关,以自己最后的气力和意志,阻截住织田军的追击!
由于交战双方虽是久战之后的疲敝之师,但一方是武田名震天下的四如精兵,另一方乃织田肱股大将的近侍亲卫,两家精锐其激战的惨烈度远超常人所想象。寻常的刀砍枪刺已不足道,即使手中刀折枪断的士兵,往往抛却手中的残刃,绝望的大喝一声,不躲不避地迎着杀来的敌人,猱身扑上,双方的士兵混杂在一起扭滚扯打着,人如野兽般抓掐着对方的面部要害、死命胡乱咬着敌人的皮肉,抑或以头撞击着对方……战斗到了这一地步,一切人类的礼仪文明已消失无踪,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血冲天灵,只剩下兽性的本能,撕杀着眼前一切打着不同靠旗、穿着不同颜色具足的生灵,间中还有一些士兵的靠旗在混战中遗失、具足被鲜血泥污弄得难以辨识本色,而被同伴误杀的惨事!
被利刃一击毙命的士兵是幸运的,他们虽然永沦黄泉之国,但归属了月读命之后,这些生灵不必再忍受世间无尽的苦楚,倒也走得安逸;而那些肢残体断、身受致命之伤却一时间无法断气的将兵们,只能痛苦地在血泥之地上翻滚蜷动着,无论是大声哭喊惨叫还是微弱呻吟着,没有哪个人不在内心呐喊:“不、我不要死!救救我!”
或许,在痛苦呻吟和对死亡的畏惧双重折磨下,这些适才还英勇战斗的武士步卒们,可能会对加入了这场修罗屠场般的死斗而心生悔意。他们可能忆起家中年事已高的父母、倚门牵挂的妻子、承欢膝下的子女,无论是高贵的武门还是贫贱的农夫,其天伦之乐都是一般的扣动人心。抛却了人世间无尽的欢乐,却将鲜血无谓地抛洒在这异乡的土地上,虽说军人一旦出征,就应忘却家庭和自身的性命,但此刻,即将辜负家中亲眷苦苦的等待盼望而堕入比良之坂的这些将死之人,即使可以成佛,也难以遣去心中的不舍和憾意吧……
将死之人忍受着双重的痛苦和悔恨,而依然生存的人们依旧在互相残杀着,无数穿着草履的大脚在倒下的将士身上胡乱践踏着。无论是甲军还是织田,双方的阵容都快速地稀疏下来,饭富军依然可以站立的军士不足两百之数,而织田队中,池田信辉只余仅存的十五六个亲随,而森长可的四百军力,还有力气举起刀枪的也只有一百七八十人。如果战斗再进行一刻的话,那么饭富信昌的军势,将要被全部葬送在这三河的荒野上,虽然森和池田也势必作为陪葬肥沃这异乡的土地,但他们的背后还有正一路灭火而来的蒲生、不破队,还有一直坐镇连子川西岸毫发无上的织田信长直属军在默默等待战机啊!
绝对不能这样硬拼下去了!
信昌苦心孤诣地将阻截的阵势向中心微微凹下,引诱森队的军士如溃堤般潮水般涌入凹下的半圆。虽然仅是简单的变阵,但在军势处于殊死缠斗的状态下,要想将部队后撤而不引起战列的崩溃,却耗费了信昌全部的心力,但依然有三次,乘势冲击的森队几乎贯穿甲军的队列,全靠作为最后机动兵力的使番近侍队挡了下来。
信昌的变阵虽然幅度较小,但依然没有瞒过森长可的眼睛。这位被织田信长所倚重的年青大将并非全靠父亲的功勋而成名的,自幼追随父可成殿征伐的长可,纵在乱军中也及时发现了甲军的异样。
“快退回来,这是陷阱!”森声嘶力竭的大声喊叫着,但乱战中,杀红了眼的将兵们根本没听见森长可的命令,依旧本能地涌入甲军后撤留下的空地中,在森醒悟过来,派出所有的近侍使番到前线将一个个步兵组头和队长强召回来之前,二十步方圆的空地间已挤满了织田的将士。
“就是这个时机!前排士兵蹲下!”随着信昌一声暴喝,身侧的十多名近侍同时大声呼喊着“蹲下!”“蹲下!”十多人的同时呼喊,即使战场上的厮杀声也无法掩盖,得到讯号的甲军各部队长同时蹲坐在地,而周围不明就里的士卒也在长官的暴喝下,稀里糊涂地连砍来的刀剑也不管,或坐或跪,跌坐下来。
“一番众,开火!”信昌左手的军配轻轻挥下,位于其身旁的十三名早就瞄准好的铁炮众点燃火绳、扣动扳机,“砰!”“砰!”连声巨响,如同岩石崩塌一角般,密集的森队人丛立刻倒下了外围一排!
“二番众,开火!”跌坐在信昌左翼的十七名伤兵,其平端的枪膛火光闪现。他们都是身负轻伤的铁炮众,虽然没有能力挥刀作战,但扣动扳机的气力还是有的。
两轮射击,密集在一起的森队使得甲军的铁炮弹无虚发,瞬息间倒下了三十多名军士,隆隆的铁炮声将沉浸于血腥杀戮的织田军震醒过来,一时愣在当场。还没等他们做出下一步决断,信昌不给敌人些须思考的时机,大声下令弓箭队对敌进行漫射。
原本饭富军的编制中有一支两百五十人规模的弓箭队,但从妙名山一路激战下来,弓箭队长连同麾下大半军士都或伤或死,此刻信昌是让近侍芋川鸢之助担任弓箭队长,集合了近侍使番中会弓术的将士,三十多张藤弓呼啸出十五把长的箭雨,划出夺命的弧线,飞坠到森队当中。
“啊……”“救命啊……”
织田军中惨叫不绝。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仅穿着了单薄的御贷具足、头戴阵笠的织田足轻们是无法抵御飞驰呼啸的漫天箭雨。自天而降的箭矢贯穿竹制的具足,贯穿了兵士的肢体,虽然大多不是致命之伤,但钻心的巨痛和泉涌的鲜血令适才还杀红了眼的军士一下打回原形,受伤的人或是蜷缩在地痛苦呻吟,或是死命抱住身边的袍泽,苦苦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饭富军的猛烈铁炮虽然威力巨大、其轰鸣巨响令人色变,但其仅昙花一现即沉寂下来,而连绵不断的弓矢则不断在织田军中制造着流血,伤兵的惨叫令其余军士心惊胆战、战意消沉,制造着大范围的恐慌。原先奋战之时的气力一时间尽消逝得无影无踪,长途跋涉的腿脚蹒跚地躲避上方的箭雨、却疲累得怎么也迈不动冲锋的步伐,而沾满鲜血的刀枪又是异样的沉重,其刺鼻的血腥令久战劳饿的将士们反胃欲呕。
“弓箭队压制射击!步兵队快冲上去啊!还傻站着干什么!”
森长可心痛自己的部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呼喝作战,可士气大挫的织田军虽然又拿起刀枪,但他们面对狞笑着的甲军如林的枪阵,却面面相觑,每有哪个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少数英勇的武士凶悍突击,却被舔着唇上鲜血、眼中射出嗜血光芒的饭富军乱枪穿刺!
头顶有夺命的箭雨、面前有地狱般的枪阵,等到装填好枪弹、点好火绳的武田铁炮再度轰鸣之时,苦战至今的森队士气终于跌到谷地。随着饭富信昌军配轻轻挥下,早就被一直撤退挨打而憋气满腹的林军将士们,面庞上泛着难以形容的亮光,如出柙之兽般猛烈狂野地冲向森队,虽然只有区区一百五六十人,可其气势纵千军亦不能掩盖!
森长可绝望了,年轻的勇将望着眼前,己军的士兵被气势凶悍的甲军所震慑,一触即溃!明明双方兵力仍在伯仲之间,可已被甲军打怕了的织田军,根本没有抵抗的念头。是啊,从森队出阵伊始,先是在妙名山下为救援池田信辉而被甲军步骑联合挫退;重整旗鼓绕道妙名后山,却又与甲军马队遭遇,虽然艰难击退不过四百人的骑兵,己军却损失近千之众!等到妙名山顶的强敌终于不支撤退,本以为可以捡一个大便宜的追击战,却变成胶着难分的血腥死斗,优势兵力犹自接二连三的苦战无功,使得自森长可以下,森队将士面对兵力相拊的甲军悍勇精锐,根本没有一丝能够战胜的信心。
“长可大人,还是先撤退吧……”额头包扎着白布的池田信辉满面痛楚之色,本以为可以追击战洗刷自己败阵的污名,没想到却又吃了如此难堪的败仗!但身为年长者,必须安抚年青气盛的僚友。伸手制止森长可拼却玉碎决死一战的念头,池田信辉沉痛地劝解:“……主公此次作战,是为了消灭武田主力。眼下我们纵然与敌偕归于尽,也不过损敌一指而已;而如果我两人的首级被敌人得到,会大大打击我军士气,对决战不利!身为臣子,纵然身负污名,也要为主公尽忠。长可大人是主公青睐的英杰之才,保留有用之身,才是效忠主公啊!”
终于,无论森长可愿或不愿,甲军步卒已冲到不足十步的距离,如果不想被敌人生擒的话,也只有撤退一条路了。在近侍的掩护下,森长可、池田信辉安然无恙地摆脱了甲军的追击,辗转狼狈地撤回织田本阵领罪。一心回归本阵的饭富队也无力扩大战果,仅仅是击溃了森队的抵抗,连俘虏也没带上一个,只是将伤员和缴获的森和池田二将军旗马印带上,稍稍整队,加紧向清井田方向行进。
摆脱了尾随的敌军,还顺带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总算不用狼狈地逃回本阵被同僚嘲笑,林军将士都笑容满面,久战疲累的身躯也不怎么沉重了,踏开半人高的野草,踩着松软湿滑的土地,大步流星的向本阵前进,虽然要照顾伤员而前进速度稍慢一些,但最多两炷香的时间,大伙儿就可以舒服地躺在本阵后方的草地上,喝着清冽的溪水,吃着清香的竹叶饭团,好好休整一番了。
被士兵抬着前进的饭富信昌更是显得轻松许多,虽然身负两创,但包扎过的伤口仅是一阵阵抽搐作痛,犹有余情抬眼望向地平线附近的遮山蔽野的红色,那如火般跳跃的旗帜令信昌望之心旷神怡,信昌甚至可以望见两里外那守备大将的九连曜之旗。
“是原的旗号!”原隼人昌胤身为阵马奉行,一直是侍奉武田胜赖左右的亲卫大将,此刻被外放到前线阵地,看来中军坐镇的武田信廉和马场信春两位大人,还是对胜赖殿下有所防范啊!
上下不和,各自猜疑,如此一战,真是前途艰难!
遥望左右,甲军两翼阵地前,人喊马嘶,旌旗摇动,战做一团,显然是追击一条大人和小山田大人的织田德川军对上了从本阵中出来接应的武田军,而且看两军旗帜不断向西移动的情势,还是武田占优。苦笑一下,信昌不禁有些自哀自怨,看来胜赖公一系对自己的愤恨仍深啊!如果适才有一支兵马上前接应,哪怕是稍做接应的姿态,这撤退一战也不会打得如此艰难。
看看远方的伤兵队已经进入了武田军守备范围,一小队守备士兵出来接应了伤员回归本阵,却没有一骑迎向自己,信昌无奈地习惯性想挠挠头,却牵动了右肩的伤患,痛地他一咧牙,但转即咧牙的动作僵直住了,身侧的近侍正在暗自偷笑主将不雅之形状,信昌却沙哑着嗓子、低沉干涩地一字一顿吩咐:
“全军左转,排战行,准备战斗!”
苍莽的原野上,如飞而来的三四百棕色具足、白地木瓜靠旗的骑兵,成散线自西北向宛如一颗遗落在大地之上的小石子的饭富队包抄过来。这队羽柴骑兵早就赶到了妙名后山附近,却远远地下马隐蔽在树林杂草之中,直到森队和池田队军铩羽而归,大将蜂须贺正胜才下令攻击。
“呵呵,这可是你们自己没本事啊,现在敌将首级就让我等来拜领吧!” 远远地爬到树梢眺目观战的蜂须贺正胜对甲军战力颇为惊异,对武田本阵迟迟不派援军接应撤退的孤军的古怪行为也惊疑不定,“难道是诱敌之计吗?”但等到织田军败走,惨胜的甲军孤军仍然得不到本阵一兵一卒的接应,老练人生的蜂须贺正胜恍然大悟地惋惜感叹,原来真的是被当作弃子的孤军啊!
眼看甲军残部缓慢移向清井田武田本阵,蜂须贺正胜按奈不住内心的渴望,虽然月星曜家纹的饭富家现在没听说有什么名将,能够击退前面四番队攻击的敌将,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如此的首级,才有夺取的价值!
“全军上马!突击!”
早就在一旁观战、兴奋得摩拳擦掌的羽柴骑兵纵马飞跃。平原之上,两三里的距离,对骑兵而言不过瞬息而至,以四百骑兵冲击不足两百的步兵残余,不过是砍瓜切菜般的容易;即使武田本阵有接应出来,凭着骑兵来去如风的特性,等甲军援兵到达,羽柴军早就扬长远去。这也是蜂须贺正胜打得如意算盘。
明明已经胜利了,眼看就能得到僚友英雄般的欢呼和丰厚的奖励,却一下又要面对不可避免的败亡。如此巨大的反差,即使是坚毅如林军将士也悲愤得睚眦俱裂,却又万念俱灰,不由自主地,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奇计迭出主将。
饭富信昌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无论如何,即使此刻丢下伤员亡命奔逃,精疲力竭的众人也无法在骑兵赶上前逃到清井田本阵。看来今日,注定是自己命丧于此了!
倒也不错啊!信昌甚至唇角微微翘起,自从十年之前的变乱开始,被迫遁入空门的自己就一直寻找着最后的归宿。孑孓一生,无牵无挂,身为军人,战死沙场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看着部下都寄托着无尽希望的目光,信昌心生一丝歉意,摆手示意侍从将自己放在地上,顿时,一百七十三名刀折铠残、血战余生的勇士,都静寂下来,聆听信昌的话语。
“……木瓜旗,是织田家羽柴筑前的部队……我等现在的状况,无法抵挡骑兵的冲击……这一仗,没有获胜的希望……”
信昌低沉的话语诉说着残酷的现实,但早就有所觉悟的士兵们没有什么骚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但是,”信昌的声音逐渐响亮起来,原先柔和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大家都是尽力作战的勇士,你们的作为,已足够令‘林’之战旗威名更盛,武田家将以你等勇士为荣,不要将宝贵的性命白白浪费在没有胜算的无谓战斗中!赶快撤退,我将掩护你们!”信昌忍住钻心巨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左手擎出配刀,自幼严格的训练,使得他左右两手都能熟练地使用兵器。
“大将!”众人一阵低呼,信昌的大腿伤口又渗出血迹,近侍兴津十郎兵卫安元上前搀扶,却被信昌一手打开。
“大家都战斗得很英勇!能走的赶紧走!……前面的道路就是地狱,要跟我的到前面来。”说罢,信昌又歪歪斜斜地坐倒下来,阖上双眼。
没有一个人离开,即使是负伤的战士也扶住身边的僚友,拄着刀枪艰难而倔强的站直了腰身。白发变成红发的老将岩手信重哈哈大笑,盘膝坐下,抽出断折了锋刃的配刀,一边擦拭一边喃喃:“我老了,也累了,可没有力气再跑了……”中原兼久伸出左手,用护铠擦拭了一下眼睛附近的血圬,年轻的面庞竟露出略显稚气的笑容:“主公,听说羽柴筑前是个猴子一样的人,如此奇特的首级,就让我们一同检阅一下吧。”
“哦呵呵呵哈哈哈……”睁开双眼,环顾左右,都是一幅明悟了的决心面庞,沉寂片刻,信昌蓦的爆发出连串的大笑,甚至笑得咳嗽起来:“……咳、咳……呜恩,都是一军的傻瓜啊!好,目标是羽柴秀吉的人头,即使一步也要接近他!明白了吗?”
“噢!”全军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呐喊,原先的八名近侍立刻猫下腰身将板舆抬起。
“好,出发!”信昌军配挥向前方,两百步外,成线状散布的羽柴骑兵,正撼动大地冲锋而来!
[遗梦 第二十七章 死生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7-17 作者: 陵源
血红的视野、无边的杀场,无数人吼马嘶,不绝于耳的濒死呼喝,所有人只能凭借手中的刀枪斩戮眼前的一切生灵!
“鸢之助!”看着年轻的近卫被狰狞的战马肆意践踏,饭富信昌睚眦俱裂,不顾一切的想冲上前,但重伤的身体仿佛被禁锢住一般,连根小指也动弹不得,转眼间,又是三四骑敌骑正面冲踏而来,赤发披散的老将挣着颤巍巍的身躯意图阻拦,但缺口斑斑的战刀被轻易击飞,两杆随着战马冲刺的长枪洞穿老人的胸膛,将其身体挑在半空之中……
“岩手大人……”信昌的嗓子已喊不出声音,适才虎目中蕴藉的水波也早已干涸,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在敌人的铁骑蹄下,身侧只剩下最后十多名使番近侍,中原兼久向信昌半跪施礼,年轻的面庞有着凄美决然的笑容。这些英俊的少年在乱军战阵中有着奇异的从容,他们是最后的屏障了,纵然是死,近卫使番也要以身体护卫主将,这是武家男人的觉悟!
“不!”从没有一刻,信昌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自幼是家中的少年英杰,成年后周游天下,自认有回天之大智大能,但此刻,却是要让一群半大的孩子来舍命保护自己!如果自己有力量,有一只万人的精兵,那怕是一千武田铁骑,眼前的羽柴骑兵胆敢如此肆虐嘛!
“羽、柴、秀、吉!原、昌、胤!”
低下头,不忍去看尚带稚气的近侍使番们被敌人杀戮的模样,抛却了佛家的宽恕平和,饭富信昌的全部神情都投入到无边的愤恨中,一字一顿地念着一生中两个最大的仇敌的姓名!乘火打劫的羽柴,见死不救的原,“满天神佛在上,我饭富信昌指天发誓,纵化做厉鬼,我也不会放过此二人!”
从来无欲无求的信昌,猛地抬起头,发髻散乱,赤目如血,左手戟指,咬牙切齿地的朝天咆哮!仿佛苍天也被信昌信昌的怨气惊动,朗朗晴空的苍穹,竟响起连绵的闷雷声!
“想打雷劈我吗!呵呵呵,贼老天,你来啊!”神智已混沌不清的信昌胡乱地朝天叫骂起来,连身边近侍的呼唤都没有听见。
但身为武将,信昌的灵觉还依然保存,感觉到周围的异动,却是两只骑兵队从左右两端同时向自己冲锋过来!
“终于来了吗!”信昌低吼一声,拄着刀鞘想要站起身来,但久战失血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弯曲的膝盖摇晃两下,终于还是软倒下来。信昌重重摔倒在地,昏沉的大脑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映入双眼的影象是冲向自己的插着“二月”文字指物的骑马武将……
……
“……大人……大人……”
……自己已经到了西天净土吗?竟然在黑暗的世界中听到了战死的兼久的声音……
“快看,大人的眼睛睁动了!”
“太好了,神佛庇佑,大人平安无事……”
仿若天外传入脑中的声音嘈杂起来,饭富信昌迷离的神智逐渐被唤回复,无意识地噬咬了一下唇齿,尖锐的痛楚刺激了昏沉的意识,喉中逸出细不可闻的轻微呻吟,信昌的双眼终于睁开了。
昏暗脏臭的茅棚,浑浊湿闷的气息,隐约可闻的喊杀声从屋外传入,阵阵啜泣哽咽之声在身侧回响。
“……我的首级还没被讨取吗?真还是命硬啊……”
右肩左腿伤处阵阵抽搐的疼痛,这些提醒着饭富信昌眼前的一切并非幻境。饭富信昌挣扎着从铺满厚厚稻草的地上坐起,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而含泪的面庞,中原兼久、兴津十郎兵卫、松冈右京、松山市内……看着自己亲手挑选出的近侍使番虽然个个包扎得如同肉粽一般,但竟大多健在,信昌竟忍不住抛开一切,开起玩笑起来。
“大人……”头扎绷带的奥津三四郎虎目含泪,他随伤兵队先行回到武田本阵,简单包扎伤处后,一直守在营地前沿。远眺信昌殿后军被羽柴骑兵无情屠戮,睚眦俱裂的奥津拼命向战场冲去,却被守备的士卒摁倒制服,若非最后信昌等人被侥幸救回,奥津早已剖腹追随主将于地下。
“……喔,三四郎,男人可是流血不哭的呦!”险死还生的饭富信昌显然心情大畅,看见麾下的将士虽然死伤惨重,可还是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庞幸运地存活下来,信昌也真情流露得眼眶微红。但看着众人一个个哽咽难语,信昌心中也难掩凄凉,却不得不转移话题,打趣了奥津一番。顿时屋内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本信昌醒转之前那种兵败凄凉的气氛一扫而空。
“……主公!……”奥津三四郎也不禁面颊发热,如果不是农舍内光线昏暗,众人一定可以看见其黑脸红晕的稀奇模样。
“呵呵,说笑而已,三四郎大人可是个真正的军人啊……”信昌微笑地为奥津转圜,但猛一停顿,沉寂一下,轻声问道:“三四郎大人,你刚才称呼我……”
“主公!”奥津原本挺直的胸膛更振了起来,低首沉声断然说道:“在下奥津三四郎,求殿下您收留在下!”
“什么?!”信昌心弦一颤,不由得身体向前一倾,“你说什么?”
奥津咬了咬牙,平稳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艰难地说:“在下已是待罪之身,原本不敢玷污殿下,但……在下只希望,此战后,在下如果侥幸不死,能够、能够为主公拾履坠鞍!”说罢,一头深深埋下。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之声和屋外阵阵喊杀之声,奥津的急促呼吸更是清晰可闻。众人都在等待信昌的表态!
众人在焦急等待着信昌。信昌自己表面上不变神色,可内心却激烈翻腾着。原本有着出世之心的他,在经历了生死之变后,心态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自己捡回一命,但战阵之中向漫天神佛许下的血誓,却丝毫没有动摇之意。若要实现誓言,但靠自己的匹夫之力是无为的!
“……明白了。”信昌终于表明了态度。他左手扶住奥津的肩头,出言诚恳,“我只是一介僧侣出身,随时可能浪迹天涯,奥津大人不嫌弃嘛?”
“主、主公!”奥津三四郎欣喜若狂,抬起头来兴奋不已,“我只是农民出身,并非武田世代武士,此次战后无论罪罚,在下也不亏欠!只要主公不弃,将来无论主公到天涯海角,三四郎誓死追随!”
信昌面泛微笑,左手用力地拍了拍奥津的肩头:“好,奥津,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收的第一个家臣,你……”
信昌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周围一连串的呼喊将两人吓了一跳。
“主公!”“主公!”“主公!”……
原本跪坐在屋中的十一名使番近侍全部跪伏在地。
“十郎兵卫、兼久!你们在干什么!”
“咳,主公,奥津大人加入了饭富家臣团,可、咳、大人的首席家臣,应该还是我兴津十郎兵卫安元吧!”早就被山县昌景交托给信昌充当家臣的兴津十郎兵卫不顾右胸的伤势,一边咳嗽,一边嬉笑地为自己首席家臣的地位正名。
“对,奥津大人可是刚刚才加入的,我们赤虎使番可是在战前就被主公收下的!”连一向少年老成的中原兼久也跟着胡闹起来。
“就是,就是!”其他的使番近侍,也哄笑起来。
“胡闹些什么!”饭富信昌低声一喝,顿时众人都鸦雀无声。看着这些年轻的武士个个紧张伏倒,静默不语,却又渴望地望着自己,信昌也不禁心头一暖。
这些年青的武士,可都是武田家第一武功派大老山县一门的精英啊!
“十郎兵卫!兼久!”
“在!”“是!”被点名的两人急忙弓身应命。
“你们为什么要成为我的家臣?”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中原兼久横下心来,实话实说:“在下起先追随主公,是因为昌景大人之命!但妙名山之战,我中原源六兼久,感到主公,以少敌多,为大智大勇;无论伤卒残兵,无论局势如何危机,主公从不曾舍弃我等一兵一卒,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仁爱之心怀,才是真正值得我等臣下舍命追随的真正武士!”
“……咳。我十郎兵卫安元,百感难语,惟愿追随主公,生死无怨!”
“我九郎佑直,效死主公!”
“我半户彦左,参拜主公!”
“我……”
……
一个个年轻的武士,心甘情愿地将自身荣辱托付于饭富信昌身上。妙名山之战,一直带伤在最后掩护大队的饭富信昌其智勇仁爱的行为,深深打动了这些淳朴重义的山野武士。
“好、好!”信昌也喉头哽咽。这些青年英杰,从此就是自己的血肉肱股!今后的岁月,无论风急雨骤,无论荣辱沉浮,眼前十二名忠勇之士,将随自己共赴前途!
“多亏望月大人,咳、咳咳……是他带兵驱散羽柴军,将我等救回。”
望月远江守信雅,武田古典厩信繁公次子,今典厩信丰公胞弟,年方二十五岁,继承了信浓名门望月一族家名和北佐久郡三千七百石的望月领地,此次带领内三十五从骑、七十三步卒随从兄长出征,乃是武田胜赖最为倚重的一门肱股,也正是饭富信昌昏迷前所最后看见的背插“二月”文字指物的骑马武将。
剥离了甲胄,右胸被绷带包裹得层层密密的兴津十郎兵卫,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将信昌昏迷后的情形简单介绍,一些他也不清楚的地方,由待在本阵的奥津三四郎补充几句,片刻时间,饭富信昌总算了解了自己等人被奇迹救出的原委经过。
这一切其实还是由信昌自己提出的计策引起的,和织田军中竹中重治提出的的推测相近似,武田军的对敌之策是典型的“锤砧战术”:一万三千军势的甲军一分为二,一万主力在清井田山口布阵,并由饭富信昌、一条信龙和小山田信茂以弱势兵力部署在前哨,以吸引织田军渡河攻击,武田本阵则是承受织田大军进攻的铁砧;而在饭富昌次联络雇佣的不满织田家强势统治的甲贺忍众的掩护下,山县昌景率领突击力最强的三千武田马队绕道织田本阵后侧潜伏下来,待机而动。如果织田军主力过河作战,山县队的千钧重锤会雷霆般从隐蔽之处击出,对信长本阵予致命一击;若信长大军若磐石般无隙可乘,山县队则会乘夜奔袭三河德川根本所在,断绝织田大军的后路。
信昌提出的“锤砧战术”,其成败关键就在山县队的铁锤挥动给予织田致命一击之前,充当铁砧的武田本阵能否承受住织田三万大军的猛攻。作为计策的一部分,仅一万军势的甲军本阵还要分出五千兵力在前哨三山,以吸引织田过河进攻。
“计策是由在下提出的,自然该是由在下站在前线!”
提出整个行动计划的饭富信昌主动承担下了压力最重的中路妙名山的守备任务。果然,在织田军四番军势的强攻下,信昌所部虽斩首近两千级,并给予敌军同等数目的杀伤,可信昌麾下的一千七百步卒、两百铁炮众,还有从本阵支援五百马队,也死伤超过七成,更在撤退的最后时刻,遭遇羽柴军优势骑兵的突击。若不是本阵前哨守备副将望月信雅以一门众的身份,不顾阵马奉行原昌胤的反对,强行率领本部及时救援,饭富信昌的首级早被蜂须贺正胜砍下了。
无心与甲军本阵发生冲突的羽柴军迅速撤出战斗,而此刻还一息尚存的甲军将士只有寥寥四十三人。望月信雅将轻重伤不等的一行人安置在本阵后方堆放辎重的农家宅院中医疗休养,而还有行动能力的十多名近侍将佐则简单的包扎一下,一直守侯在昏迷的主将身边。
“……如此说来,我等是远江守大人的恩德,才得以逃生的……”听完部下的叙述,信昌静默良久,才无喜无悲地陈述结论。
众人察觉到信昌话语的异样,都静寂了下来,此次战败,归根究底还是本阵的守备队没有及时接应,远江守作为守备副将自然也有其咎。但低窄的茅棚、昏暗的光线,看不清藏在黑暗中主将的表情,不知信昌喜怒如何。中原兼久迟疑一下,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恩,我等最为军人,当有一颗磊落的心胸,恩仇定当分明!望月远江守大人的恩德,我会铭记于心。”感觉到屋内气氛的异样,信昌知道众人误解了自己话语的涵义,唇角微翘,却也不加更多的辩解。暂时搁下这件心事,耳中听着屋外的厮杀呐喊之声越来越响,信昌眉头微皱:“眼下是什么时辰?”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战败至今,他们一直心神恍惚,根本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还是跪坐在靠门口的使番岛六郎正清机灵,飞快地爬起,冲出门外,看了看西斜的日头转即折回门廊口,跪在泥地中报告:
“主公,现在已是申牌时分!”
申牌吗?自己昏迷了足足个多时辰,织田的大军一定在疯狂进攻武田本阵吧,难怪屋外杀声如此鼎盛!
摸摸左腿包扎的伤口,耸了耸右肩的伤患,感觉并无大碍,信昌扶着农舍的土板墙壁艰难站起,中原兼久和兴津十郎兵卫急忙上前搀扶。
“我们出去看看战局。”信昌示意下来。众家臣膝行分开道路,跟在弯腰谨慎前导的岛正清之后,信昌佝偻着腰身踱出狭矮的农舍,站在广阔的田地中,望着屋舍边纵横阡陌的水田,四野连绵的绿色山峦,终于得以挺直身躯贪婪地舒吸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
这是只有生者才能呼吸的人间气息啊!饭富信昌从来没有如此体会到,能够舒畅地呼吸,是多么奢侈而迷人的一件事。
西侧血红的天际边,一阵激昂高亢的鼓声从两军交战之处传来,虽然隔太远听不清楚,但其熟悉的旋律节奏却是所有甲信军士所熟知的。
“是诹访太鼓!”
信昌的心蓦的一沉。
自神话时代即流传在诹访神社的诹访太鼓,是跟随诹访神社的继承人四郎胜赖殿下出征的。诹访太鼓的敲动,表示作为胜赖殿下最亲信的、仅次于亲卫队“山”队的信浓众也投入了战斗。
自己昏睡不过一个时辰,也就是说,织田军对武田本阵的攻击最多也仅刚刚持续一个时辰,怎么局势会恶化到如此地步?
惊疑不定的信昌一边让岛正清飞跑到前方打探战况,一边坐在近侍找来的担架上向前线进发。
信昌等人所待的地方是武田辎重囤积和伤兵休养的小山谷,穿过被密林遮蔽的谷口,来到山道上,距离前线不过半里距离。坐在板舆上的信昌已然看见,理应在山道间旷地上的本阵已经移到了山口左侧的松坡上,而山道右侧樽峰的赤旗已被织田黄色的木瓜旗所替代,无数织田的士兵从樽峰上冲下,和谷外的织田军汇合成半月之势,在松坡脚下向武田军发动猛烈的攻势!
“究竟怎么回事!”
做梦也没料想到,短短时间,武田竟会居于如此劣势,信昌的声音,分外的沙哑干涩。
大汗淋淋的岛正清虽然跑得气喘吁吁,却依旧面色苍白,他带回的讯息更如晴天霹雳般将众人震得心胆俱裂!
“马场信春大人战死!穴山信君叛变!现在本阵前线,由迹部大老指挥信浓众、土屋昌次大人指挥山队,在拼命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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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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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 第二十八章 调略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8-21 作者: 陵源
迹部大炊助胜资是武田家臣中的异数。武田的家臣,从其赫赫有名者如“三弹正”、“四名臣”、“五虎”、“二十四将”等名号中就可以看出,绝大多数都是身经百战的豪勇名将。而迹部一族作为武田的谱代重臣,胜资本人也是和马场信春等同为统率五百骑的宿老,却不是那种站在阵前打头阵的武将,他的专长在外交谋略,乃是继真田一德斋之后的武田阵营中的头号人物。但在胜赖公成为武田名代之后,作为四郎公师傅的迹部更是在把持了武田家的内政外交的走向之余,开始将手插向以“四名臣”为代表的武功派所掌控的军事方面,也因此和武田武功派势成水火。但此刻,临阵受命统帅八百信浓众,在本阵正面阻止十倍于己的织田军的突破,确是迹部胜资做梦也没想到的。
迹部所在的战场是清井田入口的山道,一百八十步宽的山口开阔的水田中,数以千计的士卒在奋勇作战。山口内侧百步之遥的高地,即是飘扬着孙子军旗的武田本阵所在;而在山口外,覆盖整个原野的是如海般起伏的绘有木瓜或葵纹的军旗。
诹访明神的二十一旒神旗就在迹部胜资身后高举飘荡,十面四人合抱的诹访太鼓被头戴深红的折乌帽、身穿深红的直衣与深红的小袴、双手持阴阳一对鼓槌的诹访神社侍者敲得轰天做响,连绵不断的急促鼓声鼓舞着来自信浓的士兵们舍弃血肉之躯,为神明而战。
“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虽然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出现变数,但发展到如此恶劣的地步,令得迹部胜资也不禁暗自哀号。虽然如自己所愿,削弱了一向和自己争斗的武田武功派的实力,但早知会出现现在动辄败亡的局面,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的迹部绝对会拼命赞同山县、马场等人退兵的进谏!
现在回想起来,刚刚那半个时辰的经历,简直如同黑夜中最深可恐怖的噩梦一般,令迹部不寒而栗。战争,真的不是自己能玩的!
织田军突破了前哨三山,整合主力大军对清井田山口武田本阵发动总攻,是未初时分的事了。
由于开始的惑敌之举和前哨的阻截,使得本阵的武田军争取了近三个时辰的休整时间,并在山口修建了工事。辎重兵们砍伐树木围成了木栅,并且用草袋装土来制造沙包,堆积在木栅后以防枪弹,还抢搭起了六座简易箭楼,配合山口外泥泞难行的水田,整个清井田的山道入口变成了一座易守难攻的森严营砦!
而山口两侧的山峰,也布下了重兵。左侧的无名小山因山矮而长满松树,被武田军称为松坡,由内藤修理亮带领一千三百兵势防守;而右侧的樽峰,高达四十余丈,且山壁陡峭,难以攀缘,由穴山玄蕃头信君带领四百下山众守备,后来收拢的小山田信茂队三百七十四兵士也被安置在峰顶。
“如此的守备,纵然是一只鹿也冲不过来!绝对可以抵挡住织田军的攻势!”反复检阅了甲军防线的马场美浓守信春纵马大笑。收拢了前线三山的溃军之后,武田本阵尚有可堪一战的步卒六千三百七十多人,另有铁炮两百四十三挺,马队六百骑。
但武田的守备虽然坚固,织田军依然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和铁炮,对武田的正面阵地和两翼山坡同时发动怒淘狂澜般的攻势!为了补充在前哨战中消耗的兵力,织田信长甚至动用了本阵的铁炮二番队,在“枪之又左”的指挥下,一千织田铁炮队密集的枪弹射击给武田军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织田军的首轮攻击就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德川队、羽柴队、丹羽队、河尻队、水野队……合计一万五千多的织田德川联军主力在一千五百挺铁炮火力掩护下全军投入,在督队官的战刀下,为了十倍于平日作战的赏额,不顾生死地冲击着甲军的防线。
“报,青木队已经支持不住了,敌军突击猛烈,士兵已损失过半!”
“快让安中部前往增援!”
“报,小笠原长忠大人重伤,三号箭楼被拉倒,阵地已被敌人打开一个二十步宽的缺口!”
“没有办法,将敌人放进来,诱至本阵前。命令原大人,投入所有预备队,一定要切断敌后继,并调向井队配合支援!”
“报,安中大人请求增援!”
“那他就战死吧!我已派给他两队兵力了,本阵再没有多余兵力予他!”
“报,缺口已被堵上,四百敌军已放至本阵前五十步,正与土屋大人激战……”
“真田兄弟的马队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杀出突击敌军?!”
武田胜赖端坐本阵,面如止水,看不清喜怒。他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而叔父逍遥轩和堂兄信丰一直坐在他两侧,三人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坐着。战事由马场信春大人指挥。
织田军差一点突进了胜赖的本营,他没有动;本多忠胜的骑兵队攻上松坡,斩了他的爱将杉原日向;他也没有动,连马场信春调集了充当本阵亲卫的信浓众加入战斗,他依然没有言语。既然将兵权暂时交给了叔父和重臣,无论生死,武田胜赖都不会移动脚步分毫!
激战持续了仅半个时辰,但双方的伤亡却都令各自难以承受。本来就兵力捉襟见肘的武田军,辛苦修建的工事被摧毁了三分之一,战死者就多达五百人,轻重伤无算;而织田德川军遗下的尸体则填满了武田阵地前的水田,攻入武田本阵的四百人全军覆没,大将郡上八幡城主远藤战死。粗略估算,织田军死伤超过三千!
“是吗?大家干得不错,敌人的锐气已失,接下来的攻击就好应付了。命令各军,严密防守!下面的攻击,该轮到我们了!”
老当益壮的马场信春并不准备一味死守,这种惨烈的战斗,如果一味挨打的话,很快就会使士兵士气消沉,必须也打出己军的攻势,来振作军心士气。
在马场信春的身后,是四百名精锐的骑兵,一半黑色甲胄的骑兵人人手持十五把长的弓箭,腰间挂着三尺的长刀,跟在大将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的马后;另一半人马俱披着赤色的甲胄,单手竖举殷红的长枪,紧盯着大将真田兵部丞昌辉的每一个举动。他们刚刚消灭了远藤队的四百杂兵权充热身,每个人的血都在沸腾,在渴望着更多的奔腾厮杀。
真田兄弟对视一眼,同时拉下面甲,从马上向主将欠身颌首。马场信春端坐矮几之上,欣赏地点点头,右手军配高高举起,向着前方织田军暂时退却的庞大军势用力一挥。
“嘟——”悠长的螺号响起,武田前线的士卒如潮水般向两翼散开,原本紧闭的栅门被“咯吱”“咯吱”地缓缓推开。
上面的武士老爷们终于下令暂时撤离,早已被惨重的伤亡和难做寸进的作战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织田军纷纷后退,庆幸自己终于在这修罗屠场般的激烈混战中抽出身来。没有人愿意在战斗结束时成为铁炮弓箭命中的倒霉鬼,所有人都想尽快脱离战场,虽然各部队的长官拼命收束队伍,撤退的阵列还是混乱得不象样子。
敌阵的士卒并没有追击出来。在脱离了甲军弓箭和铁炮的最大射程之外,原本持续做响的枪弹声终于沉寂下来。一时间,整个山谷只有风的呼啸,以及人的嘈杂低语。
“抓紧时间休息一下,等下还要继续做战呢。”织田军边走边议论。但背后隆隆的轰鸣和脚下大地的震颤使他们不由回过头去。他们看了到那令人心胆俱寒的事物——金色的“孙子”军旗在武田阵营上空高高飘起,而矗立于栅门两侧的箭楼上,更是高高悬下两幅红地白字的军旗——“风”!“火”!。
“是武田骑兵!”
带着深深恐惧和不可思议的叫声中,分着黑色和红色甲胄的两员鬼神般威猛的将领,和四百精神饱满的骑兵,从山道冲了出来。原本泥泞的水田早被尸体填满,踏着死者的尸身,武田的骑兵如同黄泉收割者般贪婪地攫取更多的祭礼。弓箭齐发,慌忙转身抵挡的殿后部队倒下一大片;长刀挥处,断兵与残肢齐飞,血雾共军旗一色;而排出锋矢队形的骑兵们,平端着长枪策着战马冲入敌阵,如同一柄钢锉般将冲刺方向上的一切障碍尽数铲除!此时此地,仅仅四百骑,却似有四千骑一般的威力,劈开人海,在万人大军中纵横驰骋。
“忍住!大家稳住!”
受到攻击的军势中,织田将领拚命想稳住阵脚,但真田军攻势太猛,中路殿后的氏家行广队已开始溃散。
“后退者,就地处决!”原本尖瘦的面庞被不高兴得拖得更长,折断一小截树枝剔着黄牙,大字形撇开双脚坐在后方高地上的羽柴筑前守秀吉含混地下着冷酷的命令,“彦右卫门暂时不必出动,先让弥兵卫上!”
随着羽柴秀吉的号令,原本蓄势待发的近江骑兵失望地下马,而排出厚实的鱼鳞阵势的长枪队,在浅野长吉的指挥下,若巨岩分水般不避不退迎向溃退下的氏家队,缓慢地逼近正在乱军中肆意冲突的敌军。密集的长枪一字向前平端,溃逃的士卒若不想被自己身刺杀,只有返身与敌人拼死作战。看见一些心怀侥幸想要逃脱的士兵被羽柴队无情刺杀,绝大多数的织田兵士吓得定住了脚。氏家行广立刻聚合将士,重新激励,展开反击,舍命冲向真田军,原本动摇的军势一下稳住了。
“呔!”充作机动支援兵力的本多忠胜见猎心喜,身穿黑丝威铠甲是,头戴冲天鹿角肋立头盔,手持两丈的名枪“蜻蛉切”,带领三百德川骑兵,从左翼划出弧形包抄真田军后路。
在长官前田利家的命令下,右翼的塙九郎左卫门直政率领五百人的铁炮队,在步兵队的掩护下重新抢占原野右侧的高地,铁炮口对准了山道的木栅大门。无论是武田的援军从山道内出击,还是真田军想要从山道口撤退,都要饱受如雨枪弹的袭击。
织田德川军的反应速度虽快,真田兄弟也不是一勇匹夫。听闻了本阵箭塔上“当当当”一连串金铁交击的讯号声,正杀得兴起的真田昌辉遗憾地望着仅十步之遥的敌大将氏家行广,随即大喝一声:“走!”将朱枪高举过顶,勒转战马向回奔驰。
训练有素的武田骑兵也毫不恋战,迅速摆脱身前的对手,望着主将高擎的朱枪,拍马紧随。氏家行广还想要追击,却被殿后的真田信纲回身突击,三尺三寸的青江贞次左右翻飞,连劈七人,如同饿刹罗鬼般,吓阻住织田军。
“没那么容易让你们走的!”
真田军突围的方向并非是出击时的山道入口,而是营砦左侧的松坡,按照目前的路线行进,恰好会与本多忠胜的骑兵队在半道遭遇。一心要雪两日前被武田骑兵戏耍大败之耻的本多忠胜攥紧了手中的名枪,双腿不断夹紧马腹,身后的德川骑兵也将身体前倾贴在马背上,漆黑的长枪开始提起,半是恐怖半是兴奋地冲向撤退中的甲军马队。
疾驰的两只骑兵队眼看就要撞击在一起,忽然,“砰”、 “砰” 、“砰”连串枪声响起,本多队的骑兵当场倒下七八骑,却是松坡守备的内藤修理派出的铁炮小队从杂草中蛇行接近战场,恰好伏击了本多队。
突如其来的打击只令德川骑兵的突击速度微微一窒,无暇回头消灭铁炮队,高速行进的两军骑兵已毫无花假地生生撞击在一起,火花四溅!
一马当先的本多忠胜瞄准的对手是同样突前的真田昌辉。双方都是稀世罕有的猛将,蜻蜓切和全红朱枪火光电石般猛一碰撞,马上的武将便被高速行进的战马带得交身错过。
蜻蜓切不愧是稀世名枪,不但将真田昌辉手中的朱枪斩断,还切开了真田的胸铠,在其胸膛上留下了半尺长的伤口,险些剖开胸腹!
而甲州的豪杰也非易与之辈,双马交错之时,真田昌辉亲手将折断的半截枪尖狠狠扎入本多忠胜的小腹,其狠狠地一拧一绞,差点将忠胜的肠子绞断!
人马嘶吼着高速撞击在一起,又立刻分开。两军大将各自负伤,只能挂在马背上拼命驰出战场,而普通的兵士也无心杀敌,力图在人马交错的一瞬间保住自己的性命。被长枪洞穿的、被战刀斩落的、被大力撞落战马的骑兵还没爬起就被两军飞驰得践踏成肉泥的……数以百计的马匹在驰出战场后,只余下空荡荡的马鞍。
勇将的价值就在这里体现出来,虽然箭头的真田昌辉受伤,但真田军还有一个比弟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武田年轻一辈的第一猛将真田信纲。心牵手足的信纲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到德川将兵身上,明亮如雪的青江贞次被染上一层又一层的红色,信纲胯下名驹“黑星”所到之处,德川的人马尽数化为四散分裂的肉糜。心惊胆寒的德川骑兵拼命勒转战马,意图从杀神的两侧绕过,但失去了战马冲刺的高速,原本势均力敌的德川军被甲斐骑兵冲得四分五裂,只有寥寥五六十骑勉强跟上主将冲出重围。
远望两百多骑的甲军马队缓缓驰向松坡,山道内的武田军发出震天的欢呼。反观织田德川两军,却颜面无光,气势低沉。
离战场半里之遥,七八骑打着四目结靠旗的织田骑兵散布在左近警戒,而小土丘之上,勒马而立的两人正低声交谈。
“真是一只强悍的军队啊。就是这只军队,令得主公寝食难安。”佐佐内藏助成政面色沉凝,“看来光从正面进攻的话,很难得手啊!竹中大人,你不是有‘正’‘奇’相辅的妙计吗?快助筑前守一臂之力吧。”
胯下黑鬃骏马,内着褐色直裰,外罩黑革缝缀的涂绀丝素褂威具足,披着白色阵羽织,头戴附有五枚护颈的黑色半月前立钵形兜,配着黑漆鞘的腰刀,背后的箭筒里插着二十四根黑翎硬箭,鞍后挂着缠藤涂漆的硬弓,手中提着漆黑的十文字,为了今天的会战,佐佐成政将压箱底的家传甲胄都披挂上了,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但身为铁炮队三番队长官,佐佐成政一直负责留守本阵,没能投入眼前的激战,此刻又被织田信长主公派来“观察战况”,这一切着实令佐佐成政颇为郁郁。而且与己同行的竟然还有自己最为鄙视的猴子的手下,一向寡言守礼的佐佐成政也不由出言带刺。
骑着白驹,一身浅青的直裰,全神贯注审视战局的竹中重治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沉静神态,苍白的面庞静静含着一抹难以琢磨的笑意,但消瘦的身形在湿冷的山风中愈发显得单薄。听闻佐佐成政的询问,竹中重治也不动气,仅仅微微颌首,右手前方虚虚前指:
“甲军精锐,我军纵然兵力占优,但依然难以取胜,这一切都是在大殿的事先预料之中。”顿了顿,转睛对上佐佐质询的目光,竹中重治忽而说不尽地冷清一哂,一字一顿,“纵然我军的骸骨铺满这原野,也不可能在日落前攻克武田本阵!一旦落日,隐伏在我军后方的山县队就会对我军发动雷霆一击!”
“那你还在这磨蹭什么!”佐佐成政双目猛一收缩,精芒烁闪,握枪的左手不禁紧了紧,煞气大作。派往设乐原山丘间侦察的忍者和探马全部如泥牛入海般有去无回,潜伏在暗中的武田马队已是织田军头等的心腹大患,使得本阵时时处在武田骑兵的威胁之下,牵制得织田本阵最精锐的的九千大军不敢调动支援前线战局。现在日已西斜,还有个多时辰就将入夜,一旦给武田支撑到天黑,战局的走向就不再是己军所能掌控的了!
如果是山丘下的佐佐士兵们看到主公此刻的表情,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微睐双眼、话语低沉、光洁的额头上青筋凸挣,浑身上下充满着腾腾煞气,佐佐成政已是濒临暴怒的边缘。但竹中重治却对佐佐的迫人气势恍若未觉,依旧微笑地指点前方:
“看啊,武田的阵营是多么的坚固啊!不但甲信士兵的勇猛远在我军之上,就是那些德荣轩公留下的名将,马场美浓守、内藤修理亮、武田逍遥轩、武田今典厩、小幡上总介、一条右卫门、土屋右卫门、穴山玄蕃头、小山田兵尉卫、室贺山城守……多少忠贞大将啊!”
“竹中大人!记住你的职责!”若非信长主公命令自己“护送”竹中重治到前线协助大军作战,被竹中挑拨得怒火中烧的佐佐成政早就用手中的十文字枪洞穿竹中重治的单薄胸膛!
“呵呵……”看着佐佐成政强自按奈的怒容,竹中重治的眼中快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失望之色,转瞬回复了一贯的清明,肃容问道:
“佐佐大人,依你之见,武田的阵营最难攻克的是哪一区域?”
“那还用说嘛!”佐佐成政长枪戟指前方,略微不耐,“自然是穴山军和小山田军守备的樽峰!此山陡峭难攀,虽然守备兵力不多,但我军只有铁炮队能稍稍压制敌方,而且山上的弓箭队和掷石队居高临下,对我军进攻山口的武田本阵造成极大威胁和阻碍!”
佐佐成政正侃侃而谈,忽而心头电闪,缓缓回头,不敢置信地望向竹中重治,颤声疑问:“难道、难道,重治大人、你、能攻克这樽峰?”
“如此险恶之地,我可没本事攻克……”竹中重治含笑地摇摇头,不理佐佐成政失望的表情,转过头,望向空冥的苍穹,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轻轻阖上了双眼,脑中浮现了一张尖瘦蜡黄的阴怖面庞。轻喟一声,竹中重治摇摇头,将一切杂念抛开,悠悠地叹道:“……山石虽险,却不如人心之险……但人之心,又岂有山石之难以改易?外部的守备虽难以攻克,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调略……夺下此山!”
[遗梦 第二十九章 穴山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8-21 作者: 陵源
“信君是一个奇特的人。”
这句话,是武田德荣轩给予同族的一门重臣穴山玄蕃头信君的评价。
南巨摩郡下山城主穴山玄蕃头信君今年四十岁,是甲斐穴山家的当代家主。穴山家和武田家源於同宗,联姻数代,信君的母亲是德荣轩的胞妹,信君的妻子奈津公主又是德荣轩的爱女,四郎胜赖的三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穴山信君都可谓是武田家重臣中一门,一门中的重臣。
之所以德荣轩会说穴山信君是一个奇特的人,实在是因为不同的人对信君有不同的评价,难以公允。
比如说,武田家的家臣眼中,武功派认为信君理所当然的是武将,因为武田军历次出战,穴山的身影总是活跃在阵营之中,建功颇多;而文臣派也和信君交情颇佳,因为信君不但是内政达人,深得领民爱戴,且文才极好,时常在领地内和僧侣召开诗会。
再比如说,甲信的武门女子,一半人因穴山信君年轻时长疱疮,面容变形,尤其是笑容,令妇孺为之色变,甚至在新婚之夜将奈津公主吓昏过去,而对信君颇为嫌恶;但信君从新婚之夜起,就一直不在奈津对自己心怀厌恶的情况下近她,一直温和相待,直到结婚後一年半,信君和奈津才成为真正的夫妇,而且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不少甲信女子将此传为佳话,一心企求能嫁得如穴山般体贴的丈夫。
而自从德荣轩公逝去后,武田领内关于穴山信君的流言更是纷纭传播,有人说穴山信君自认是武田一门嫡亲,文才武略远胜匹夫之勇的四郎胜赖和乳臭未干的竹丸殿下,外结北条、上杉,内蓄叛乱,有心谋篡武田当主大位;也有人说,穴山信君名为出家入道,却尘心不息,其幼子旭日丸和胜赖之女桂公主定有婚约,穴山意图逼胜赖退位,再毒杀竹丸殿下,将己子旭日丸扶持上家主之位。
种种流言,不但在街头坊间流传开来,甚至在武田家臣中也颇有传闻。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原本不想理会这些无稽之谈的穴山信君在新年参拜时,看着胜赖那张冰冷冷的面孔,咬着牙,将年方六岁的旭日丸安置在踯躅崎馆的府邸中,自己长年待在下山城的领地中,闭门不出。
此次随军出征,实乃近两年除赴踯躅崎馆参拜外,穴山信君首次踏出领地。
现在,穴山信君奉命守备樽峰要地,他的麾下,除了穴山领的四百步卒,尚有从井尾山阵地撤回的小山田信茂军三百余人。由于小山田信茂在守备井尾山之时,身负六创,现在后阵休息,所以小山田队兵士,暂由信茂的外甥兼犹子小山田弥助指挥。
樽峰的地势易守难攻,适才织田军的大举进攻,穴山信君只是坐镇中军阵幕中,就轻易打退了织田的十多轮攻击,并凭弓箭队和小山田的掷石队对山下织田军进行了远程攻击,直到织田军的铁炮队对山顶进行密集射击,才稍稍遏制了穴山军的反击。
此刻,坐在阵幕中的穴山信君对目前的战局颇为满意。由马场老大人指挥的作战是无懈可击的,只要一到日落,那时武田进可攻、退可守,局势尽在掌握!
但为人谨慎细心的穴山信君并未放松军人的小心,织田暂时退兵之后,信君亲自巡视了整个樽峰阵地,并派出使番联络本阵,协调下一步的战略,直到一切军备完成之后,才重新回到阵幕中,端坐折凳上,卷起一本明国传来的诗钞看了起来。
刚刚咀嚼了一首李攀龙的诗作,阵幕入口的帐帘就被掀起了,白发似雪、却刚健若少年的穴山家老河原弥太郎义清弯腰进来。
“是弥太郎啊,织田军又开始进攻了吗?”穴山信君放下手中书卷,温和地笑问。因为信君年青时生庖疮而留下满脸疤痕,纵然是微笑亦如鬼怪般狰狞难看。
“不,”河原弥太郎站在门帘之旁,郑重地说道,“老臣想引见一位大人,参见主公。“
浓眉微挑,虽然疑惑,但信赖老臣的信君依旧颌首示意。
“失礼了。”苍老却依旧清朗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随即一个魁梧的身形从河原弥太郎掀起的帘幕下欠身进入。
步入到穴山信君面前的是一位手捧头盔、穿着红色具胴的武田将佐。来人的形貌相当不俗,身材魁梧,五官英挺,虽然上了年纪,但额角两边的银白鬓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衬著红润的脸庞,显得气色极佳。
“是右卫门尉老大人啊。你怎么会在这儿?是本阵有命令吗?”穴山信君眉头微微一皱。
市川十郎右卫门尉晴直,穴山家臣出身,年轻时英俊非常,尤以文才、口才著称,从信君之父信友大人参拜踯躅崎馆时,被老主公信虎大人看中留下;武田德荣轩即位后,任命其为使节联络长驻今川家,后多次出访各家大名,并曾一度留在京都担任武田家的驻京使臣。胜赖继位后,年过半百的市川被投闲散置,现仅仅是知行八十贯的中下级武士,在踯躅崎馆闲散度日。此次出兵,市川被编入了辎重队,此刻理应待在后山,却被河原弥太郎郑重其事地引见给自己。信君已经闻到蹊跷的味道。
市川右卫门尉倒也干脆,盘膝在信君面前坐下,俯首施礼之后,抬起头,直截了当地严肃说道:“梅雪大人,您也是新罗义光三郎殿下的后裔,老臣冒死拜托您,救救武田家吧!”
“你在胡说什么!”信君倒吸一口冷气,握着军配的手也不自觉得紧了紧,抬起头来,却见原本身边的近侍早就离开了阵幕,除了自己和市川外,只有河原弥太郎抱刀盘膝坐在阵幕的入口,见自己望过去,仅仅点点头,就转回头去。
“市川大人,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信君深吸一口气,虽然明知阵幕中没有别人,仍不禁压低了嗓音,可凶狠的目光已死死盯住了市川。
“胜赖主公倒行逆施,武田家的灭亡就在眼前!”市川右卫门尉毫不畏缩,昂起头,迎着信君的目光,“只有您才能拨乱反正,拯救武田家!”
“你想死吗!”信君的身体微微前倾,原本就疤痕累累的面庞上杀气腾腾,左手已按在腰间的配刀上,大拇指顶着刀锷,“咯”“咯”的响声中,从刀鞘中闪烁出冷月般的寒光。
“如果您不能站出拯救武田家的话,那么现在死还是再苟活些时日再死,对老臣而言也毫无区别!”市川右卫门尉脸上挂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您认为目前的武田家还有希望吗?”
“太放肆了!”穴山信君勃然大怒,“咣”地一声,如水月泓波的钢刀架在市川右卫门尉的左肩上,吹毛断发的锋刃紧紧贴在其项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滴落。
“主疑臣惧,离心移神。” 市川右卫门尉的白色垂眉微微一颤,却眼也不眨得冷然哂道:“其他先不论,就眼前之局势,胜赖公刚愎自用,以致重臣兵谏做反。如此乱世,家中不合即是覆灭的先兆!”
“这是非常之手段,一旦此战得胜,家中大政依旧奉还四郎公。这种军国大事,岂容尔等非议!”
穴山信君口中严厉,手中长刀依旧逼住市川颈项,心中却猛地一颤。马场、山县等大老重臣兵谏一事,穴山信君也曾事先知晓,当时即担心临阵变乱,极有可能涣散军心,甚至家中分裂!但看到逍遥轩等一门重臣都执意进行,穴山信君也只能表示赞同。天幸兵谏过程较为圆满的进行,四郎胜赖和平交出兵权,没有引起大的骚乱。但此刻,市川的言语显示,兵谏一事已然引起己军中人心的骚乱。
“哼!胜赖公心胸狭隘,一向和家中老臣不合,此次颜面大失,一旦重掌大政,必将报复!凡是牵扯到此的人等,无一能得脱,家中势必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看到穴山信君口唇微动,想要分辨,市川右卫门尉继续慷慨激昂地滔滔说道:
“老臣知道,诸位大人对武田一门忠贞不二,此次举事必是怀了必死之心,事后定然不避斧钺。但诸位大人俱是武田家的擎天栋梁,一旦因兵谏一事而无谓牺牲,武田家必将元气大伤,单靠胜赖公宠信的信浓众,如何能够在北条、上杉、织田诸强环伺下支撑武田不坠!”
“太荒谬了!四郎公胸怀天下,岂是你所能猜度的!”穴山信君面色微微发青,市川的话语,直刺他心中的深深隐忧。就他所知,至少三名臣是立下了死志,希冀以一死承担所有罪责,消弭胜赖的怨恨。至于胜赖是否会大度地饶恕其他人等,却不是信君所能猜度的。实际上,即使胜赖宽宏大量不加以追究,但主君的颜面受损,从此对臣下深怀疑戒,而主疑臣惧、臣惧则惶恐而欲设法自保,武田一族不和的种子终究已然在家中埋下。
“胸怀天下?哈哈哈……” 市川右卫门尉仿若听到了最荒唐的笑话,不顾颈间的冷冰冰的刀刃,仰天狂笑,好半晌,方才以一种讥诮的表情讽刺道,“胜赖公当真是宽广的胸怀啊,却不知梅雪大人,这两年来为何足不出下山领?而旭日丸少主又在何处!”
“混蛋!”
穴山信君终于忍不住一脚将市川踹倒,看着市川面色不变地重新爬起端跪在自己面前,看着那颗抚摩着流血的颈项倔强昂起的白头,信君的口气依旧严厉,但声音稍稍放低:
“这是为人臣子该说的话吗!身为臣下,自当尽忠报效!纵有委屈,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武田胜赖和穴山信君因武田家继承人问题而交恶是家中皆知的事实。先是太郎义信谋反未遂的事件发生后,信君坚决反对武田信玄在软禁义信的情况下,去高远参加胜赖的婚礼,以免为了争夺继承权,而导致武田家的内部纷争;另一次,是在武田信玄准备上洛前夕,胜赖想要进驻踯躅崎馆,穴山信君再次秉公反对:
“每个人都知道接四郎公进踯躅崎馆,是决定由四郎公继承武田的意思。我赞成由四郎公来当武田家的继承人,依他的人格、见识、武略、气度,都是适合继承武田的人,问题是时机适不适当而已。如果国人或他国知道四郎公被接进踯躅崎馆,他们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认为信玄公老了,或者是信玄公要隐退,抑或信玄公病重要把实权让给胜赖呢?主公即将上洛,此时此刻,一定要保证武田家内外的团结稳定,不宜别生枝节。”
穴山信君是秉公直言,武田信玄虽然最终没有采纳信君的进言,但却对其大加褒奖。武田胜赖听闻了穴山信君的进言后,虽然对外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甚至在父亲信玄的主持下,让刚刚出生的女儿和信君的两岁的独子旭日丸定下婚约,但胜赖依然心怀芥蒂。胜赖即位后,若非信君见势明哲,主动将独子安置在踯躅崎馆充当人质,自己回领内闭门不出,信君恐怕早被胜赖以叛逆论处。
“为了尽忠、为了尽忠!这种愚忠有什么用,您忘了胜赖是怎样对您没关系,但您忘了,信邦少爷是怎么去的吗!” 市川右卫门尉的额头也胀成了红色,大声的吼了起来。原本准备发怒的信君听到最后一句,顿时如泄了气的皮囊般苍白了脸。
“彦八郎,彦八郎……”穴山信君喃喃自语,原本要择人而噬的目光软和了下来,带着几分凄凉悲怆,又带着几分茫然。
穴山一族在信君一代共有男丁八人,但嫡系的却只有信君和穴山彦八郎信邦兄弟俩。父亲信友去世之时,彦八郎尚未元服,是作为兄长的信君一手将胞弟抚养成为一名英伟的武士。对尚无子息的信君来说,年龄差距达十二岁的幺弟更是如自己的骨肉子女一般。
但十年前的家中变乱,身为少主太郎义信近臣的彦八郎信邦被牵扯进谋反的旋涡。其结局自然是悲剧性的。
饭富家的兄弟,分裂为二:兄死弟留;穴山家刚好相反。
永禄九年十二月五日,明芳义觉穴山彦八郎於延山寺塔头切腹,乃兄信君为其介错。
那一天夜,从来只是浅饮小酌的穴山信君将所有侍从赶走,一个人在屋内喝得酩酊大醉,屋邸内外的家臣和仆从都能听到主公撕裂心脾的哭号,闻者无不凄然落泪。
次年,信君入道,法号梅雪斋不白。
“信邦少爷只是太郎少主的侍臣,做主公的一意孤行,身为臣子能有什么办法?可为了替太郎少主承担罪责,信邦少爷和虎昌老大人他们都切腹了!他才十九岁,刚刚完婚啊!”市川右卫门尉语带哽咽,而守在阵幕入口的河原弥太郎更是老泪纵横!穴山家的老臣们,都是看着信君兄弟长大的,对纯真质朴、温和善良的信邦少主,穴山家臣们都把他当作自己的亲骨肉般疼爱。
“……彦八郎……”纵然十年过去,纵然自己有了可爱的旭日丸,但勾起往事,信邦之死依然是信君心中最深的伤痛。每当忆及彦八郎那诀别时凄然的笑容,耳畔响起信邦那最后的嘱托“兄长,穴山家就拜托您了!”,信君总忍不住低头看看摊开的修长双手,就是这双持毛笔书卷多过刀枪的白皙手掌,却是沾满了胞弟鲜血的罪恶之手!
虽然知道,兄弟相残、夫妻反目乃至父子成仇,这是战国乱世间武家的宿命悲哀,但信君总是感觉,自己今天的平静的幸福、穴山家得以繁荣延续,却是吮吸了弟弟信邦的血肉茁壮的罪恶之花。即使是自己珍若生命的旭日丸,也好似是吞噬了彦八郎的生命才降临人间!
这种深深的自我嫌弃的罪恶感,绝不是出家入道所能摆脱的,信君不但深深厌恶软弱无力的自己,厌恶依靠牺牲人命才能延续的穴山一族,作为悲剧祸首的武田主家也是若隐若现地浮现在信君心头。同样,穴山一门对信邦少主的无辜牺牲也痛感悲惋,而信邦切腹之时,他的七名贴身侍从也一同殉难,这七人都是穴山一族中年青一代的精英,更是家中大老的嫡亲子侄,其中就有家老河原弥太郎义清的爱子。
“太郎义信少主身份尊贵,那我们穴山家的人就是卑贱不足惜的!”原本端坐在阵幕入口的河原义清老泪纵横地爬在地上,伏在信君面前,睚眦俱裂地怒喊,“主公,武田家虽为主家,可原先也只是我等甲斐各族推出的首领,怎能如此肆意妄为!主公,拨乱反正吧!”
理所当然,穴山一族上下都对主家武田的偏袒推卸的做法深深愤恨,但慑于信玄公的威望,除了私下在酒后喊些胡话之外,穴山家对武田本家倒也没有更多的抗议表示。本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深的伤口也能缓缓痊愈,可武田胜赖执掌主位后,对穴山一族处处压制,对家主信君本人更是以敌人对待,种种无礼之举一下挑动了穴山一族的新仇旧恨,但纵有滔天怒焰,面对实力千百倍的主家,穴山一族也惟有忍气吞声。此次出兵,武田宿老重臣等竟然一举剥夺了胜赖的兵权,穴山众在事后闻讯无不欣喜鼓舞,恰好市川右卫门尉前来联络,穴山众臣当即决定,力谏信君主公彻底打倒胜赖。
“弥太郎,你也跟着一起胡闹吗!”
信君终究不是可以言辞简单打动的,虽然对胜赖非常厌恶,虽然对信邦之死充满悲痛,但信君依旧不失大将的冷静沉稳。深吸一口气,穴山压下心头熊熊的火焰,勉强以平稳低沉的声音呵斥道:
“武田家的力量,是我等可以抗衡的嘛?马场老大人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胜赖公退位的,不要再说这些昏话了!”
虽然是呵斥的言语,但落在市川右卫门尉和河原义清耳中却不啻天界梵音,匆忙交换了下眼神,市川右卫门尉匍匐向前跪行两步,压低嗓音,以仅可耳语的声音向信君诡谲一笑:
“梅雪大人不必烦恼,武田家的当主是竹丸殿下,不是胜赖!辅佐竹丸殿下,与织田和睦,才是武田家的生存之道啊!”
“你、你、要我穴山信君当背主叛乱之人!”穴山蓦的站起,一脚把身前的案几踢飞,气恼得满面胀红,连庖疮也似乎涨大了许多,原本就狰狞的面孔因愤怒更是扭曲得万分可怖。握刀的手也微微发颤,刀锋向下切入市川的肩甲,又是一缕血丝缓缓染红市川甲胄下的青色缁衣。
“唔,这不是叛乱,这是在拯救武田,拯救甲信远骏四国之苍生!”市川痛苦地呻吟一声,却死命地撑住,大声分辨:
“武田家不可能是织田军的对手,连信玄公都无法击败的对手,胜赖根本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天命在织田!”
顿了顿,市川偷偷看了看信君愤怒的神情,赶忙继续说道:
“纵然此刻的战斗,武田可以获胜,但武田军要损失多少人?五千、七千,还是一万?武田家能承受得起如此损耗吗?而织田,五百万石的巨大领地,哪怕山下的军队全军覆没,织田家依旧可以再组织起第二只、第三只军队!武田家根本消耗不下去,只有与织田和睦,才是生路!”
“他有多少军队,我们就能击溃多少,甲信的男人,没有懦夫!”
“武家的男人当然不怕,可能够活命下来,为什么要白白去死!”市川也象吃错药般傲首反驳,“再说,打仗死的不光是武士,更多的是农夫、是商人、是领地的平民!身为领主,就可以为了一己之武名而驱人送死吗!”
“……说得倒是好听,市川右卫门尉,别假慈悲了,你那糟蹋村女的‘饿市川’名号,可是武家的耻辱啊!是为了织田家塞给你的黄金吧!”
市川的话,让信君心头一动,虽然口头挖苦市川,但紧握的长刀却悄悄垂了下来,人也重新坐了下来。
“没错,织田家的人,是给了我五百贯,”将得到的金额削减了八成,市川毫无羞愧之情,为了织田家许诺的一城的领地而豁出命去,“梅雪大人,你忘了德荣轩公的遗言了吗?‘武田家的上洛之梦已是破灭,今后是为了守卫领地而战斗。’胜赖违背了德荣轩公的遗嘱,要将武田家带向灭亡,给甲信远骏四国召来无尽的灾难!连逍遥轩和马场、山县等重臣都绝望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厌恶胜赖,也厌恶战争!”信君的态度非常坚决,“但我穴山梅雪绝对不是一个叛乱小人!”
“梅雪大人,你的坚持会让穴山家灭亡的!”市川毫不死心,反复向信君陈述织田家开出的种种条件,而深悉信君个性的河原义清却面色一豫,心头一阵挣扎,终于下定决心,趁信君被市川纠缠着,悄悄溜出帐外。
“……信长大人的亲笔誓文在此,织田家保证穴山家统领甲信两国,如果大人愿意助信长大人征战的话,上野、甚至骏河也是可以保留的……”市川拿出盖有织田信长“天下布武”书判的亲笔文书,弹动如簧之舌,使出全身解数劝诱着信君。
不可否认,织田信长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只要穴山家退出此战,就可在战后接掌武田家的甲信两国,织田家将和穴山家缔结和平盟约;如果穴山信君愿意出兵攻击武田或是劝诱武田军的话,织田家甚至只会将三河、远江交给德川,而其他武田领地全部由穴山家继承。当然,如果穴山信君在战后无力消灭武田家残余反抗的话,自然一切都是空无,虽然依旧可以凭借盟约求得织田援兵,但靠他人之力打下的领地,穴山家坐得恐怕也不太安稳。
织田的条件非常优渥,信君并非圣人,自然不可能一点不动心。心中飞快了计算了一下武田本家的实力,此次倾巢出战的武田军将甲信的军力抽调大半,一旦在此地被织田消灭,纵然海津尚有高坂大人的一万军力,穴山信君依旧有自信能够平定甲信之地。但与织田为盟的话,无异与虎谋皮啊,一旦背叛武田,穴山一族就等于是被牢牢栓在织田的战车上,不但武田家的人要找自己报仇,老狐狸的北条、对南信浓一直虎视眈眈的上杉,都会以大义名分来向自己开刀。飞来的庞大领地,穴山家不一定能消受得起啊!
信君在苦苦思量着。市川见状也知道自己的性命在此一举,更是拼命地劝说立誓。
“住口!”穴山信君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吓得市川立刻噤口。
信君心中挣扎犹豫着,握刀的手却逐渐用力起来,白皙的手背上逐渐浮起青筋,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而市川右卫门尉虽然跪伏在地,但脸色也苍白如纸,头上泌出层层细微的汗珠,沿着额头向下滑落,却不敢稍动,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和信君越来越重的杀气,咬着牙死死撑住,等待着信君的宣判。
“……我,……不能……背叛德荣轩主公的恩德……”
终于,信君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右手拔出长刀,左手握在右手下方的刀柄上,清泓若水的长刀在身侧高举,摆出上端架势。
“虽然……蒙你好意,但……”信君不顾如筛子般抖动的市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自说自话,长刀缓缓向上方拉起,做出挥砍的准备,可就在这关键时刻,阵幕外忽然传来连天的惨叫和喊杀之声,显然有大军在作战。
“怎么回事!”信君愕然大叫,阵幕后侧的帷角被急忙掀开,十多名信君的贴身侍从慌张地冲了进来,拔刀持枪,戒备在信君身侧,却无人能解答信君的疑问。
“是织田军攻上来了吗?还是市川的事被马场大人他们发现了?”信君头脑中各种念头纷乱电闪,却无法得出结论。原本打算出帐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解答信君疑问的人就出现了。
阵幕的入口帷幕被高高掀起,一群浑身浴血的穴山将领昂首走了进来,盘膝在信君面前施礼坐下。领头的赫然是先前溜出阵幕的河原义清,他将手中捧着的那颗还在流淌鲜血的人头摆在身前,大声喊道:
“主公,我等已经杀了小山田弥助,三百小山田军被击溃下山了,织田家的羽柴军正在上山。主公,请下命令吧!“
“对啊,主公,大干一场吧!”
“武田的日子到头了,该我们穴山家了!”
“是啊,赶快下令吧!”
穴山的武将们纷纷喊叫催促着,连原本警戒的侍卫也不由回过头望向主公。
气恼的穴山信君憋红了脸,半晌,方才恨恨地将手中长刀向地下一掷,仰天凄厉地大吼一声:
“罢了!”
那凄厉的吼声如老猿哀啼,即使兴奋若河原义清者也不禁浑身一颤,心头一阵寒意。
却看那引得穴山叛乱的功臣市川右卫门尉,此刻却如老狗一般吓得软瘫在地上,信君的长刀贴着他的面颊插入地中,一缕散乱的鬓发正从刀锋上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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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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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 第三十章 理想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9-11 作者: 陵源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下午申牌二刻时分,武田军右翼的穴山队反戈攻打武田小山田队,投向织田军。
穴山队的叛乱,无疑是对武田军的致命一击!
大声呼喝、指挥士兵登上穴山队防守的樽峰,从侧翼攻击武田本阵的羽柴筑前守秀吉,黑瘦的面庞上泛出一丝红光,连眼角的纹皱也舒展开来。羽柴秀吉的心情此刻是异常的舒畅,看到武田本阵在遭叛变后动摇的情况,一直小心谨慎的秀吉也不禁放下心来,感觉已经左券在握了!五年来的辛苦真的没有白费啊,半兵卫的眼光和计谋也真是太可怕了!
还是被称为木下秀吉的时候,负责守备京都的羽柴秀吉就暗自留心天下的大势,在首席智囊竹中重治的建议下,羽柴派遣部下伪装成商人交达各地大名驻留京都的使节,刺探各地的情报。
当时还只是天龟元年,身为武田家驻京大使的市川十郎右卫门尉晴直还对爆发户般的织田家不屑一顾,虽然在竹中重治的巧妙设计下,因留连妓馆酒肆赌场而欠下两千余贯巨额债务,但对羽柴秀吉的威逼利诱却丝毫不为所动,并将此事如实报告给主公信玄以请罪。老谋深算的武田信玄并没有怪罪市川晴直,反而拨给他棋子黄金以偿还债务。感激淋泣的市川晴直发愿誓死效忠武田。
羽柴秀吉一计不成,竹中重治却毫不灰心,继续派人严密监视市川,以期获得打入戒备森严的武田家的钉子。终于,信玄公过世,四郎胜赖即位,他对部分老家臣进行清洗,以空出职位提拔自己的亲信。京都驻留的大好职位被新进的信浓派所眼红,市川的种种旧帐被一一翻出治罪,于是,市川晴直由知行三百贯的驻京使臣被贬为知行八十贯的闲散武士,若非重臣们阻止住胜赖对家中人员的大清洗,他甚至可能会被迫切腹。
竹中重治苦苦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含恨回国的市川晴直其行为表情的异样被监视者迅速送回长滨城,当时正在静室闭目静养的竹中重治竟然兴奋地将手中的茶具都打翻了,不及更换衣物,快马赶去,终于在美浓的道路上将乔装成虚无僧的市川截住。在十七名骑兵的包围下,市川被迫和竹中进行了两个多时辰的交谈。之后,市川回国投闲散置,但另一方面,关于武田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出给竹中,而流传穴山的谣言,也悄悄地在坊间开始流传……
竹中重治的计策终于成功了,关键时刻,穴山梅雪被织田家寝返,武田本阵的右翼成了织田军进攻的前哨阵地,措不及防的甲军顿时损失惨重,阵脚动摇!
“报!青木队全灭,尾张守信时大人阵亡!”
“报!油川队进攻樽峰失利,左马助显重大人中弹昏迷,宫内显则大人指挥撤退中!”
“报!正面防线被敌军猛攻中,一号、五号箭塔被摧毁,我军伤亡太大,原隼人大人请求撤退!”
“报!松坡防线遭德川、织田骑兵计千骑攻击,内藤修理大人已亲自投入作战中,修理大人转告诸位大人:‘吾当一死以报御馆殿下,请诸位保护屋形公速退!’以上!”
蜈蚣传骑来回穿梭在武田军各个阵地之中,将不断恶化的战况报告给指挥作战的马场美浓守信春。其实,哪怕没有使番报告战况,本阵的所有将士仅看不断逼近的织田木瓜旗,也知道败亡就在眼前。
“连昌丰大人都投入作战了吗?”
但当使番传来武田肱股大将以立下战死之志冲入敌阵,众将依然感到心中难忍的绝望恶寒。
“……战败了……”短短三个字,却撕裂了所有武田兵将的心肺。
此刻,投入作战的织田军兵力依然有一万两千兵力,后方还有本阵的九千军势。而武田军除却死伤和叛乱的穴山队,尚可一战的兵力不足五千。而且,穴山的叛乱导致武田防线彻底崩溃,织田的铁炮架在樽峰上,压制了山道内的武田军无法正常作战,而源源不断从樽峰投入的织田军,随时可能切断武田撤退的后路。虽然还有山县大人的三千骑兵,但武田本阵能否支撑到天黑?没有人再有信心。
武田信廉低下头,脸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之中,虽然看不清其面部的表情,但那一种心碎若死的感觉却谁都能感觉出来。
武田信丰也是满面苍白,但攥紧的拳头却捏得咯吱做响,无比怨愤的目光投向北方的樽峰。
“背叛的穴山!你这个人面兽心之徒,竟然作祟了三年!”
信丰的怒吼道出了武田众将士的心声,如果穴山信君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话,一定会在瞬息间被愤怒的武田众人生吞活剥了吧!
但愤怒是于事无补的,既然大势已去,此刻该做的还是怎样应对战败。
一时间,众将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静坐不语,但赤红的双眸和额头暴起青筋的武田胜赖。
“……此次战役失利,全是我等叛乱之罪责,我等当一死以赎罪衍!请主公速速回到甲府,积蓄力量!”
皓首皑皑的马场信春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的诉说着,仿佛用尽了全身最的的力量。说罢,不待胜赖作出反应,马场大步踏出阵幕,从侍从手中接过头盔,戴在头上,转身大呼一声:
“全体上马!”
一百五十骑骑风骑,这是武田本阵最后保留的骑兵的半数,马场信春要凭本部人马突击织田军前锋,完成有死无生的殿后之责!
武田信丰牙根一咬,也跟随站出:
“叛徒穴山尽知我家中虚实和甲信地理,此贼不除,武田旦夕有祸!以后,武田家就要全部拜托四郎殿下了!”信丰转身离去,他也是立下死志。
“兄长……”刚刚从前线转回的望月信雅手中还持着滴血的长枪,望着带决然表情的信丰,不禁喊出声来。
武田信丰的脚步缓了一缓,粲然的微笑竟在脸上绽放开来,重重地拍了拍信雅的左肩,点头嘱咐道:
“我先走一步,母亲就由你照顾了。要好好协助主公,保卫武田家。不要坠了父亲大人的威名!”
望月信雅年青的面庞焦急地张开口,还想说些什么,一个雄浑的声音插入道:
“信雅大人是可以承担重托的年轻人,武田的未来,就要依靠你们了。山队也拜托给大人了。”
说话的魁梧大将是山队大将土屋右左卫门昌次,平常沉默寡言的他武略超人,为人沉稳可靠,被誉为武田家“一诺千金的勇者”,身为信玄公的亲卫队长,若磐石般统帅山队守卫在主君身前。
看着众人疑问的眼光,土屋昌次眼中寒光电闪,脸上却浮现出自豪的笑容,竟如农民般憨厚地笑道:
“即使是战败,也应当是堂堂正正啊!也该是让织田见识一下,我武田军志气的时候了!”
话虽是说笑,但语气中的坚决不但令众人面色一振,连立下决心的武田信丰也心中一动,哈哈笑起,伸出手来。土屋昌次也含笑地伸手迎上,两只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心意交融,武田信丰和土屋昌次两人竟然把臂长笑地走出阵幕。
“真正的武士啊!太俊美了!”
“这才是男人!对,就算是战败了,也要织田的人以后一想起这场战斗就会害怕!”
“没错,武田家可没有望敌逃遁的懦夫啊!如果在这场战斗中流下名来,即使战死也是值得的!”
“命存一世,名留万世!让这清井田成为今日的凑川!”
原本因即将战败而带来的惶恐不安的气氛在武田阵幕中被一扫而空,虽然织田的木瓜旗依旧不断逼近,喊杀声、铁炮轰鸣声越来越响亮清晰,前线不利的战报流水般传来,可武田的武将们已被马场信春、武田信丰、土屋昌次三人的慷慨之举所打动,沉寂多年的武人血性在血管中复苏起来。面对如山崩般压来的大军,众将反而兴奋起来,如同要参加一场盛宴般摩拳擦掌。
樋口下总守兼周、横田十郎兵卫纲松、米仓丹后守重继、下曾根源六郎信辰三兄弟……无论是甲斐众还是美浓众,无论是年近花甲的老将还是初阵的少年郎,一个个在胜赖面前欠身告别,转身昂首踏出阵幕,召集属下,奔赴前线。这一去,九死一生,却无人退缩。转眼间,原本挤满武将、等待撤退命令的阵幕空荡下来,只留下胜赖和信廉、信雅等一门众了。
外样的武将都冲上战场去了,留下的御亲类众则是面面相觑。负伤丧子的小山田信茂已无复战前之勇,只想尽快撤回长筱,撤回甲信;年青气盛的望月信雅、武田信光等人虽有心冲锋陷阵,一扬武田一门的武名,但人微言轻,只能干坐等待决议。而有决策之权的武田胜赖,却如着魔般冷峻着面色,只是环顾左右,一言不发。
还是武田逍遥轩信廉打破了场中的沉寂,强自振作起精神,带着三分苦涩、七分希冀,微微扯动唇角,轻声劝道:
“主公,赶快撤退吧,你是武田家的统帅,还有回甲府重整再起呢!”
“统帅?”一直沉默不语的武田胜赖仿佛被踩住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满填胸膺的怒火如火山般喷爆而出,右手戟指着武田信廉的鼻子,怒斥道:
“还有人知道我是武田的统帅吗?还有人到我是武田的统帅吗?家中事务,无论大小你们都要掣肘!出兵作战,无论胜败,你们都要反对!现在还反叛,打败了又要我夹着尾巴逃回甲府!你们当我是什么?猴子?还是木偶!”
胜赖句句诛心之言将帐内众人吓得心惊胆战,连刚刚集合了胜赖的信浓亲卫前来护卫的迹部胜资都吓得在阵幕入口小心探望,不敢进入。
胜赖的怒火虽大,可武田信廉却恍若无觉,兀自自说自话:
“四郎啊,今后武田家就全靠你了。叔父有罪,丢下了一个困局给你,但无论如何,武田的家业,是你推卸不掉的!要责怪就责怪吧!”
说着,信廉站了起来,将诹访法性头盔戴在头上,向武田胜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最后逾越一次,实在是失礼了。”转首大声呼喝:“右卫门!”
阵幕外应声进来十多名信廉的近侍,为首的堀无手右卫门欠身施礼,随即招呼同伴将阵幕中的孙武子之旗、诹访的明神旗、菱花形的武田的中军旗、两面并列的红毛布的军旗全部拔起,向帐外抗去。阵幕内外的将士被信廉侍从这无礼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但看看面上表情阴晴不定却一声不吭的武田胜赖,想要上前阻止的众人犹豫了一下,又悄悄地退下。
“快走吧,以后,一切就拜托了。”武田信廉轻轻用手拍了拍胜赖的面庞,唇角逸出一丝飘然的笑意,转身踏出帐外。
“兄长!”明悟了信廉所为的武田上野介信友凄然大叫,而信廉的身影仅稍稍一顿,又大步上前。
看着兄长远去的背影,武田信友和信实兄弟心中都有一种屈辱的凄凉愤懑,源的名门武田一氏何时有过如此的屈辱!可眼下的形式逼迫二人不得不进谏胜赖:“主公,赶快撤退吧……”
可武田胜赖却眼中精光闪动,面部肌肉不断踌躇,忽喜忽怒,半晌,似下定了决心般,抬头质问帐前的迹部:
“大炊助,信浓众兵力还有几何?”
……
后方的人虽面临危机,却还有说话的闲暇,可在乱军战阵中的军人,却面临动辄刀枪加身、肢残命陨的境地。
全身披挂着花威铠、头戴青色的星帏秋形打兜,驾着白鞍的名马加势月毛,年过花甲的武田首席宿老马场美浓守信春带着两百武田骑兵在数十倍于己的织田军中左冲右突,这位人称“不死的鬼美浓”挥动着褐红锋刃的朱枪,将阻挡在战马前进道路上的敌人一一挑飞,哈哈大笑道:
“六孙王经基之嫡孙、摄津守赖光四代孙、马场美浓守信春在此!织田的小辈,谁人前来送死!”
此刻,清井田山口的战场已是犬牙交错,武田和织田的旗帜互相混杂在对方的阵势中,来自樽峰的铁炮早就停止射击,已防误伤己军。没有铁炮、没有防马栅、没有整齐的枪阵的织田步兵队虽然兵力占优,却丝毫无法抗衡天下无双的武田马队!
马场队在织田军中所向披靡,投入战斗不过片刻,马场队只损失了不过三十多骑,但死在他们枪底蹄下的织田军却数已百计。
但区区百余骑兵,在覆盖个整片大地的黑压压的金瓜五瓣旗军阵中,只是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虽然清井田山口的战斗还在继续,甲军在各队主将的带领下对织田军势发动了自杀性的决死反扑,令织田军一时间损失惨重,但拥有足够兵力的织田获得最后的胜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了。
“想要立功的话,就要乘现在拿下敌大将的首级啊!”
无数梦想立功受赏的织田军如蚁附般聚集向己军阵势中的马场信春,毕竟“鬼美浓”可是武田首席大将,拿下他的首级可是绝世的功劳啊!而且比起还在拼死抵抗的武田本阵,陷于己军阵势中的马场孤军似乎是更易摘得的甜美果实。不但是普通的士卒想摘取讨取马场首级的大功,就连织田名将们也忍不住诱惑,靠近过来,泷川右将监、前田又左卫门、氏家内膳正、安藤伊贺守等大将的马印也不断马场队激战的场所靠近中。
织田军的注意力都被马场信春吸引过去了,甚至连正面战场的战斗都缓和下来,原本被压迫作战的武田军一阵反扑,不但接应回了一些被包围的己军,甚至将原先丢失的部分阵地也夺回一些。
小小得利的甲军并不停歇,已杀红了眼的众将正准备一鼓作气,直接攻向织田军大队,但身后连天的螺号却令他们发热的大脑微微清醒。
回身望去,松坡的高地上,武田本阵的军旗、孙子旗、诹访的明神旗、中军旗高高飘扬,身着武田世代相传的诹访法性战甲、外罩着大红阵羽织、头戴覆雪白熊蓑的诹访法性之盔的大将正如山一般屹立着。
“是信玄公!”众将一时都呆住了,不知身处何地。
“是信玄大人!”“信玄大人在我们身后呢!”普通的将士却不知个中玄机,只以为天神化身的主君依然健在,正在领导己军继续作战。一时间,武田军上下幸喜若狂,对老主公的信赖使得他们坚信,无论何种恶劣的战局,只要有信玄公在,都将反败为胜!甲军顿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呐喊欢呼之声,激战的疲惫、伤口的痛楚似乎都不翼而飞了,绝处逢生的武田军焕发出来的强大气势,令得织田军上下都为之一慑。
“一群死到临头的东西!”已经登上樽峰的羽柴秀吉早就从穴山口中证实了信玄的死讯,他正派出支队切断武田退路的山道。
“呵呵,信廉公终于爆发了,干得不错啊!”即使身处乱军重重包围中,马场队依然注意到了武田本阵的变化。心中对武田信廉暗赞一声,马场信春打量了一下清井田方向织田为防自己撤退而布下的密集人海,哂然一笑,振臂高呼道:
“织田的家伙都是一群胆小鬼,让他们见识见识甲州武士的利害!”
“嘿——嗷——!”早就立誓追随主将的马场队齐声高呼,拍马紧随马场信春,朝离己军距离最近的泷川右将监一益的马印所在冲杀过去。
刚刚被武田本阵的气势所惊慑的织田军根本没有想到马场孤军会不退反进,阻拦在马场队突击路线上的将兵们被轻易击溃。惊慌的泷川一益看着不断迫近的武田马队,距离已不足两百步,气急败坏地厉声大喝:
“铁炮队,全力射击!”
“大人,前面都是我军啊……”铁炮众们根本无法瞄准被己军层层包围的马场骑兵。
“顾不上那些杂兵了,射杀了马场,你们就立了大功!”
随着泷川一益的冷酷命令,多达七百挺铁炮开始轮番射击,前几波的弹丸全部打在了己军身上,被铁炮众从背后开枪打死的织田军人数甚至超过了死在马场骑兵手中的。但当织田兵将如鸟兽般向两侧散开之后,密集的枪弹开始洗礼马场骑兵。武田骑兵以自己的身躯将主将护卫在身后,虽然被射杀坠马者曾出,但依旧有四十骑成功突破至泷川本阵,泷川一益仓皇避走,其金之三团子马印却被马场军斩断弃于地上。
但织田的包围密不透风,铁炮如雨射杀,马场骑兵一个个在冲锋中中弹倒下,马场信春战马中枪,不得不下马作战。
刀光枪雨间,最后一名骑士也倒在马场信春身前。
仰望苍天,红霞似血。须发皆赤的老将拄枪直立,昂首望向东北甲府方向,慷然大笑高呼:
“诸君,我先走一步!他日在主公身边,我等再痛饮相会!”
铁炮轰鸣。周围织田士兵如蚁上前抢夺。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下午申时,为武田家三代效力、文武双全的老臣,风骑大将马场美浓守信春,战死于长筱清井田山口外荒原。
这位侍奉武田一门三代、自十八岁初阵以来从没负过伤的人称“不死的鬼美浓”的名将,终于为武田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享年六十一岁。
“信春大人!”
在松坡上遥望马场信春英勇战死的武田诸将睚眦俱裂,怆然大叫。
刚从乱军中杀回的内藤昌丰身中七创,连胸甲都被铁炮打得稀烂,原本正坐在折凳上直喘息。但看见敬若父兄的信春老大人力战而死,这万刃相加也毫不动容的沉稳大将愤恨得一咬牙,拄起朱枪就要上马,却被一旁的小幡备前直员死死抱住:“昌景大人,千万冷静住啊!不要让信春公白白牺牲!”
而适才被马场信春派遣前去支援内藤昌丰作战的真田信纲,早就红了眼睛,左手用力地在自己脸颊上就是重重一拳,右手提起青江贞次就往山冈下冲。
“胡闹够了没有!”充满痛楚和威严的呵斥雷霆闪电般地在山冈上响起。武田信廉缓缓地扫视着每一个人,迎着他的双眸,在场的众将都能从信廉的眼睛中看出对方内心的痛楚和挣扎。
“战死沙场是军人的宿命!马场大人求仁得仁,你们胡闹些什么!”
虽然是劝解众人的话语,可信廉那颤抖得难掩心痛的声音却是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但众将还是安静了下来,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军了,战场上的生死离别也见多了。前一刻是身边的战友倒下,也许下一刻就轮到了自己。自从走上战场,每个人都有了战死的觉悟。
今天的战斗,也已到了最后的时刻,马场大人不过是先走了一步,马上就会轮到自己了。织田军即将发动最后的总攻,还怕没有机会为信春公报仇吗?
内藤昌丰又坐了下来,抓过水囊兜头淋下,清冽的水流从闭着的双眼处流淌下来,代替了自己早已干涸的泪腺。口唇嗫嚅,默默为亡友祈求冥福。
真田信纲也仿若失去全身力气般颓然跪倒,左手死死地抓捏着地上的泥土,右拳死命地锤击着大地,无声的水滴悄悄地浸入大地,却不管剧烈颤动的双肩早已将这武田家头号猛将出卖了。
忍住失去战友的悲痛,趁织田军重新整顿阵势的间隙,武田信廉忙碌地收拾残破的甲军部队。受到樽峰上织田铁炮压制的清井田的山口已然丢弃,仅存的两千七百兵力只能收缩防守松坡一线。
“唉,能多有一支千人骑兵,不,只要步兵就行了,哪怕是五七百的步兵,我也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啊!”
负责排兵布阵的阵马奉行原隼人佐昌胤被手中单薄的军力急得焦头烂额,需要防守的地段太多了,即使拼命的收缩防线,兵力依然不敷使用。
“哦?真的再给你五七百人,你就能扭转局势?”身后有人插话问道。
“至少会比现在的局面要好!”忙得七窍生烟的原昌胤没好气地头也不回应着。但马上,他就反应过来来人的声音,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
“主、主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站立在原昌胤身后的竟然是理应先行撤退的武田当主四郎胜赖!
“你不是要兵吗?我这不是给你送兵来了?”武田胜赖手指山下,清井田的山道上,八百诹访众在迹部胜资的统率下,沿松坡靠近山口一代布防。面对一向倾向于自己的原,胜赖显得非常轻松,纵然身处险恶之境,却开起玩笑来。
只带着贴身侍从出现在松坡的胜赖也被其他人发现了,武田信廉惊讶地走来:
“四郎公,你……”
“叔父,武田家当主可以战败,但自新罗义光公以来,武田二十七代传承,可有任由家臣作战,主君逃遁的当主吗!”武田胜赖微微笑道,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不十分强硬,但却有种令人无法产生反抗意念的气度。此刻的武田胜赖,全身焕发出一种难以言语形容的英武之气,这种独特的气质,并不是身经百战的煞气,不是居高临下的威压,而是一种令信廉觉得异常熟悉的气质。
对了,对了。这不是晴信兄长那种令家臣心悦臣服的主君之气吗?这不是晴信兄长那令武田将兵踊跃奋战的大将之气吗?这不是兄长那令武田家上下为之团结一致、奋战到底的“信玄公的风范”吗?虽然现在的胜赖,和那从容不迫、谈笑间千烦万难等闲之的兄长相比,还显得略微稚嫩,但比起以前一味猜忌、试图以力服人的诹访四郎,却有着天渊之别。
经历了风雨,虽然迟了一些,但——
“四郎啊,你长大了……”
张张口,将感慨又吞回肚内。信廉捧下了自己的诹访法性头盔,递给胜赖:
“一切,由主公决断!”
武田众将也围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胜赖。老将内藤昌丰劝说道:
“主公,殿后之责由我等即可,你……”
胜赖微笑地摇头打断了内藤的劝解,沉声却不庸置疑地反问道:
“殿后?我军已经战败了吗?山县大人的骑兵还在等待战机呢!”
众将默然,纵使对甲军再有信心的人,也不能漠视双方的兵力差距。而且织田本阵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一千铁炮、八千军势,都是织田的精锐,武田铁骑虽然勇猛,但正面突击,依旧是九死一生的险行。
“难道说,大家都丧失胜利的勇气了吗?还是说,你们已经忘了我们武田的理想?”武田胜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点,但语气却强硬了许多。“眼前之敌,是我们实现理想必须击破的敌人!昌丰大人,你还愿意协助我实现武田之理想吗?”
“啊?”
武田的理想啊!自从信玄大人逝去后,武田家臣都已经多久没有认真想过信玄公的梦啊?
众将都陷入了沉思。被胜赖忽然提及的内藤昌丰的思绪也飞到了过去的时光。
永禄四年。武田信玄一行拜祭完供奉着阵亡将士灵位的神社,回城的途中。
“昌丰啊,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副将!”武田信玄骑着名驹黑云,忽然向微微落后半个马身的内藤昌丰吩咐。
“啊?是!”年仅三十九岁的内藤昌丰虽然惊讶,但依然很快恢复镇定,沉着应命,“在下一定努力!”
“担任我的副将,要知道我武田的理想。知道是什么吗?”信玄停下马来。
“是。将武田的旗帜插上京城,以武田的力量,恢复天下的秩序!”内藤昌丰斩钉截铁地回答。
“一定要将旗帜插在京都的土地上啊,这是我信玄毕生的梦想!信繁为了我的梦想,已经故去了。现在请你,为我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吧!”信玄郑重地低头拜托。
“一定!”压抑着胸中的澎湃,寡语的内藤昌丰却压抑不住发烫的双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放声大笑,眼角却泛出了同样的泪花。
回想起往日,昔日的人事虽非,拜托的主公已然故去,而原本年青力强的中年武将也班白了双鬓,但内藤心中的豪情却丝毫不减当年。
“我心中的刀还没有生锈啊!
喃喃自语着,首次,内藤昌丰以全部的心力向胜赖低头,应道: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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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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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啊,忍不住有把前面的再看了一遍
期待楼主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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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说一句~~~还有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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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 第三十一章 一线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9-18 作者: 陵源
人到了绝境,若不是意志崩溃而坐以待毙的话,常常会迸发出超乎平日所能想象的能力以求挣出生天。武田军的存亡也已到了最后决定性的关头,普通的士卒被信玄公的幻影所鼓舞,而一众将领则为脱胎换骨般的主君武田胜赖展示的大将风范所折服,在老将内藤修理的带领下,所有的武田将兵都似乎忘却了死亡的威胁,投入到与织田军的拼死作战中。
狗入穷巷尚且回头噬人,何况是名震天下的无敌甲军!原本以为大局已定、可以轻松追杀武田溃军的织田军势在松坡下碰得头破血流,四千一百武田军势,硬是杀退了一万三田德川联军的四次猛攻。被诹访太鼓所激励的八百信浓众更是视死如归,半刻时间战死者多达三百三十多人,却将织田的近江骑兵、德川的渡边守纲马队的锋锐突击挡在山下,七百骑兵除了丢下百多具尸体狼狈撤退,没有突入武田本阵半步!
武田的战力虽然惊人,但面对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怎么杀也杀不完的敌人时,也不禁有种气馁的感觉。而且,在织田军第四次也是最为猛烈血腥的攻势中,武田大将土屋右卫门尉昌次,也力战阵亡了!
土屋昌次所在的阵地,是联结左翼的内藤队和右翼的信浓众的结合部位,正面对的是织田军主力所在。而面对武名震天下的山队,织田动用了一切所能调集的精锐:铁炮前田队、马队金森队、足轻安藤队、蒲生队、丹羽队、羽柴的山内队,以及德川军的高力队、榊原队,合计四千兵力,甚至超过了此刻武田本阵的总兵力!
战斗的惨烈远远超出任何武将生平经历,甚至连川中岛的恶战与之相比也显得黯淡失色。六百山队将士,在阵地数度被敌军人海淹没后依然顽强屹立着,手刃强敌逾千,但己军也只剩下不过寥寥百人。
眼看织田的骑兵开始在远处排出冲击队形,持刀拿枪的步卒从两翼缓缓包抄,眼看不能力敌的土屋右卫门尉昌次果断下令全军后撤到半山腰防线,汇合二线守军继续作战。
负责二线防守的是一条右卫门大夫信龙的长子信就,他的身边也只有不足两百人的单薄兵力。看着织田军如山倾海覆般的气势,再看看己军刚刚在山坡上不置了不到一半的绊马索、刺桩、铁蒺藜等障碍物,一条信就苦笑道:
“时间太仓促了,没法准备好啊。”
土屋昌次却面色沉稳,抹了把溅满血肉的额头面颊,抓紧时间回气蓄力,准备迎接下一轮恶战。
织田军的进攻终究开始了,冲锋伊始,织田的骑兵就冲上了山坡,虽然被武田的陷阱阻碍损失了十多骑,却仍有近百骑冲入甲军阵地。
但很快,织田军就发现,看似单薄的武田阵地却胜似虎口狼穴般凶险。能被选入山队担任武田信玄侍卫的军士无不是在甲军中十中选一的好手,而主将土屋昌次更是连勇武超人的真田信纲都敬畏三分的鬼神般猛将,只见土屋也不骑马,徒步作战,双手各抡起一条朱枪,左右旋飞,方圆三丈内被裹进枪漩的织田骑兵无不马倒人翻。冲上山坡的织田骑兵在步卒跟进前就被消灭了,主将金森五郎八长近走在队后,见势不妙,扔下军队转身就逃,仗着一匹快马侥幸得脱。
但随后突击的织田德川步卒却比骑兵更加难缠,尤其是德川年轻猛将榊原小平太康政,异常活跃,带动了德川军士气如虹。虽然土屋昌次注意并在乱军中找上了他,交手三合后榊原康政就被昌次的怪力将手中长枪击飞遁走,但织田军的优势已无法逆转!
“全军撤退!回山顶!”一条信就大声指挥士卒撤退,而土屋昌次则带领十名麾下将士断后。
看着山腰间仅存的几面赤旗在织田的木瓜旗海中忽隐忽现,一条信就站在撤退的山道上大声呐喊:
“昌次大人,快点上来啊!”
“大人,这里有我们顶着,你快到山上护卫主公吧!”誓死追随在土屋昌次身边的,是同为山队将士的几名勇士,个个都是可以力敌百人的豪杰。
拒绝了手下撤退的劝告,土屋昌次怪吼一声,长枪将两名迫近的杂兵拦腰扫飞,一时间周围织田军被这满身沾满鲜红血肉的武勇大将吓得不敢靠近。虎目寻扫了织田的将兵,威棱四射,吓得一人竟跌坐下来,昌次哈哈大笑,高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一条信就耳中:“某于先月御馆公法事时欲殉死遂报御馆公之大恩,奈何高坂弹正大人万分劝告,遂留命今日。今日此地,便是某弃身之所!”
“昌次大人!千万保留有用之身啊!”一条信就焦急地在山上大叫。
“呵呵,某只一勇武夫,蒙御馆公拔擢,名附骥尾得传天下,某生死早已托付于御馆公!”未等信就回话,长枪倒转挑飞一名骑马武士,抢上坐骑,身后七名勇士徒步紧随,冲开织田军围困,杀向山下蒲生忠三郎氏乡阵中,斩骑十余名后大声音名乘:“金丸虎义之子金丸平八郎、土屋右卫门尉昌次在此!对面的敌军,谁人能来取某首级!”,一时惹恼了织田德川的众多豪杰。
“对方是以武士的身份挑战的, 应当以武者的方式对待!”织田名武士汤浅甚助直宗大声阻止士兵上前围攻土屋昌次,自己上前挑战,却被土屋刷刷两枪就以枪尾扫落马下。
轻易获胜的土屋昌次并没有追击夺取汤浅的性命,仅是挂着一丝冷笑看着汤浅狼狈地踉跄爬起。而他身边的七名将士,则毫不客气地指着织田军的鼻子哈哈狂笑。
如此势单力孤的敌军竟敢在战场上如此嘲笑百倍的大军!自绝颜面受损的织田将领又羞又恼,而且土屋昌次的武田信玄侍卫长之名,实在是无比勇猛的象征,杀死他的人,自然可以得到极高的名声,所以织田德川的名武将层出不穷地拍马上前想要讨取昌次首级,可在昌次“呵呵”大笑声中,织田德川家的名武士竟一一败阵,甚至后来在三打一、五站一、甚至十对一的局面下仍被土屋秋风狂扫,连自负武勇的织田家第一枪术高手“枪之又左”前田利家也不敌败下阵来。
看着土屋昌次以非人的武勇横扫敌千军,山顶的武田军齐声欢呼呐喊,原本衰落的士气再度高涨,反而织田德川的将士自觉颜面无光,原本猛烈的攻势竟不自觉的停顿下来。此消彼长下,山顶的武田军集合力量,发动了猛烈的反攻,竟然将半山腰的阵地重新夺回。
“上当了!他是在拖延时间!”终于察觉了己军攻势停顿的织田军恼羞成怒地全军扑上,却已冲击不动已然恢复士气的武田防线。而成为众矢之的的土屋昌次却酣畅大笑,和身边将士左冲右突,当者披靡。
但任凭土屋昌次的武勇如何超人,始终仍是血肉之躯,再怎么厉害都敌不过子弹这样东西。恐惧于土屋武勇的前田利家下令铁炮众队密集射击,身中数十弹的无敌猛将也象前辈一样,力竭倒在弹雨之中。信玄时代的亲卫队长,武田军头号猛将,屋右卫门尉昌次,阵亡于松坡山脚,终年仅三十一岁。
土屋昌次终于倒下了,负责指挥作战的织田众将还没来得及抹去额头的冷汗,一个坏消息传到战场:
武田的援兵已到!
此刻,织田大将羽柴筑前守秀吉的心情可以说得上是极度恶劣,虽然成功地以调略夺得了樽峰要地,立下了无可比拟的大功,但接下的情势发展却着实远超出秀吉的预料。
虽然早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但战败已成定局的武田军却赴隅顽抗,给织田军造成的损失远超想象,连自己心血打造的近江骑兵也遭到重创。原本这些损失还在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但盏茶前,负责切断甲军撤退山道的浅野长吉队传来噩耗:
“我队遭到长筱方向甲军突袭!敌势大,即将突破我军防线!望速支援!”
长筱甲军!敌势大!即将突破我军防线!
接到急报后,无视身边将领的焦急神情,羽柴秀吉闭上双眼,看上去毫无所动。但他眼帘下却眼球极速转动,心中如翻江倒海般焦虑!
长筱甲军!长筱甲军!穴山不是说长筱只有区区两千左右士兵,而且柴田权六不早就出发奔袭长筱了?怎么还会出现长筱的援军!难道是权六失利了吗?
对于柴田胜家的失利,羽柴秀吉与其说是担心更不如说是幸灾乐祸,如果柴田在长筱把老命都送掉就更好了。但此刻理应被消灭或牵制住了的甲军却出现在战场附近,而且即将突破浅野队的防线,却令秀吉心惊肉跳。
浅野队足足有两千五百兵力啊,长吉又非庸才,且有生驹等将辅佐,怎么可能会被不到两千人甲军死死压制呢?而且使番报告甲军是近乎同时从山道的东、南两侧同时突击,漫山遍野都是武田的赤旗,显然是早有计划、兵分两路,只顾着防守东西走向的浅野长吉才被打得措手不及,刚一交战就损失惨重。
浅野队需要支援,可士兵早就派到松坡山下参战,现在自己身边只有三百侍卫,其他的都是不可靠的穴山军,拿什么去支援!而且,到现在连敌人的实情都不知道,如何能妄动!
“……远远望去,狭长的山道中,都是打着九曜旗的土黄装束的海津士兵!甲军中还到处高呼着‘高坂弹正参上!’的呼号!……”
仔细品味着使番的描述,羽柴秀吉心中掠过一丝阴影:难道真的是武田家那位大将带援兵来了吗?如果真是他的话,那权六的失利和浅野队被压制就有很好的解释了。
但被请来参谋的穴山信君却一脸疲惫无力地表示反对:“虎纲大人是受信玄公之命镇守海津的,他不会离开海津来援!”但对长筱甲军的异样,没有深入参加三重臣兵谏事宜的穴山自然不知道,饭富信昌这新人在其中的作用。
羽柴秀吉被长筱援军的战果所迷惑,而匆忙求援的使番也并没有看清,打着海津旗号的只是从东方山道中杀来的甲军,而从南侧隐秘的山谷中突袭的甲军,则是个个甲残体伤,不过是一群伤兵而已,而冲在伤兵队前方的,则是坐在肩抗板舆上的饭富虎二信昌。
原本看到本阵被围的饭富信昌已是近于绝望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消匿踪迹多日的饭富家中忍者菱神秘出现在信昌身边,带来了一封书信。看过信涵后的信昌大笑若狂,急忙转返自己昏迷时养伤的隐蔽山谷。这个小山谷出口是一处树林,谷内方圆不过七百步左右,稀稀疏疏坐落了七八间破败草舍,原来居住在此的农民早就被过境的大军吓得躲到山间,空下的房舍便成了武田军堆放辎重、安置伤员的良好场所。
由于战事激烈,武田军此役战死负伤者达七成以上。轻伤员包扎一下又回到战场,而两千七百多重伤难起的伤患则由被甲军征抓而来的民夫,趁着战斗的间隙向前线运输武器辎重的同时,从阵地上背抗下来,安置在此。
武田军阵势被突破了,惊慌失措的民夫们吓得躲在谷中噤若寒蝉,而一心围攻武田本阵的织田军并没有发现入口隐秘的伤兵谷。至于心有惭愧的穴山诸将,也无心主动告诉织田军甲军的伤员所在,唯一可能彻底出卖武田一切的市川,却被信君吓得昏死过去,还未醒过来。诸多巧合,使得这个山谷中甲军伤员得以暂时逃脱织田军的屠戮。饭富信昌回到谷中,其目的是为了召集还有一战之力的士兵。三言两语将谷外的战况向伤员介绍一番,末了信昌充满悲愤地总结:
“此次战斗,是决定家国兴亡的时刻!若我军战败,织田军就会攻入甲信,那时家园就会被敌人烧毁,亲人被敌人屠戮!我等纵不死在此地,也要被残暴的织田奴役终生!家人也会遭到不幸!是甲信男儿的,大家说该怎么做!”
“跟织田拼了!”
“对,织田杀人如草,凡是佛徒俱被杀害,是天下大害!怎么能容许这种魔王进入甲信!”
“伤成这样,我也活够了,出去和织田拼了!绝不能放他们进到信浓半步!”
在这时刻,织田信长残暴的“佛敌”名声帮了信昌大忙。身为武田军人的甲军将士自然深知胜利者会在侵占的土地上做些什么,一想到素以凶残著名的织田军如何在自己的家乡杀烧抢掠,想到父母妻女在敌人的嚎笑中哭喊被杀,一一个睚眦俱裂,不顾钻心的伤痛,纷纷挣扎站起就要杀出去。
按下心中一丝不忍,信昌挑选出还能挥起刀枪的甲军伤兵三百人,而谷中五百三十多名被甲军在三河攻略期间四处抓来的健壮民夫在信昌的十贯赏钱和周围包围的伤兵们明晃晃的刀枪利诱威逼下,也咬着牙横下心,灌下几大碗清酒,壮着酒胆穿上了皮甲,拿起竹枪,冲在军队最前线。
在忍者的联络下,从长筱出击的高坂昌澄和三枝守友军先行向拦截在山道中的浅野长吉队发动攻击。用了两个时辰才彻底清剿完长筱附近的残敌,原本准备立刻出发的高坂、三枝两人也只能让劳累了大半天士兵进食休息,直到未时才来得及从长筱出发。这支援军可是将甲军的后方守备队抽调一空,共集结了一千一百名士兵,其中还有马队一百三十骑。想来此刻,守备在长筱城内的小山田昌行大人只能依靠麾下百人的侍卫队和三百名伤兵,看管近千的织田、德川俘虏。
在接近清井田的附近,饭富信昌的忍者拦截了援军大队,将饭富信昌的书信交给了高坂三枝两人。信昌在信中描述的武田军不利战况令两人心急如焚,恨不能肋插双翅飞到战场,但衡量轻重,却不得不按信昌书信上的要求,点起两倍的火把,以海津队士兵为前队,虚张声势大举攻击浅野队。
浅野长吉果然中计,他只顾住严防死守东面阵地,弓箭队、长柄队、拔刀队……阵势严谨坚固,却不防饭富队从南方的侧翼杀出。昏暗的山道中,忽然在南方的山间燃起无数火把——那是无法上战场的伤兵点燃的——而不知多少的敌人呐喊着从背后杀出,任何人遇到此种情形都会慌乱。而且虽说是伤兵队,但在保卫家园亲人的鼓动下,甲军的伤员如同负伤的恶狼猛虎般更加勇猛,将混乱一团的浅野右翼冲得四分五裂,而身强力壮的民夫们在每枚敌首级换一贯钱、五枚首级就可晋级为武士的许诺下,烧灼着三分醉意大口喷着酒气胡乱挥动着竹枪,痛赶落水狗。浅野队顿时阵脚动摇。
浅野长吉的武运并未在清井田的山道中向其微笑,大队的人马不但在狭窄的山道中难以调动,而且昏暗中更是混乱倍添。当三枝三兄弟跃马横枪带领骑兵突破前线、冲入浅野的本队时,再也无法承受甲军前后夹击的羽柴军开始溃退了,而秀吉派来的使番传达了“保存兵力,将敌人诱到山口加以歼灭”的命令,浅野长吉无奈地下令撤退。
羽柴军丢下五百多具尸体仓皇退走,来不及为成功会合而欢呼的饭富信昌留下伤兵队保护山谷,驱赶着被血腥的战场刺激得呕吐不止的民夫队,引领高坂和三枝兄弟衔尾追击,成功进到松坡附近。
此刻,日已半落大地。西侧的群山间,峰峦叠嶂间已看见见赤丸般的落日,只余下西天的红霞映照着小半个天际。
已经打起火把照明的武田本阵在松坡上看到援军的旗号,欢欣鼓舞之余向海津军方向织田军势发动反攻。黑暗中,受到腹背夹击的德川菅沼新八郎定盈和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见势不妙,两队主动撤离,被单独撇下孤军支撑的织田军水野下野守信元含恨溃走,等到来援的近江马队前导冲锋、武仪郡上有知城主佐藤六左卫门方秀七百军势跟进堵上缺口时,海津军已成功突入了松坡,与本阵汇合。
本来兵力逐渐枯竭的武田本阵得到千余生力军支援,军势为之一振。但织田的威胁却却丝毫没有减轻。将松坡团团围住的一万两千织田德川军,将久战疲敝的四千武田孤军尽数消灭,只是时间早迟的问题。
但在战场上,决定战斗胜利的关键往往是顷刻间的一线之差。
“武田本阵得到信昌少主的支援,至少还可以捱得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就能决定武田和织田这天下两强的胜负,决定日本的未来。主公真是神人啊!”
清井田附近靠近连子川的高岗上,一位姿容清癯中年长者手捋短须,对身侧矮矮胖胖的家臣满口的奉承之言不置一言,也不望着火光遍野、杀声震天的清井田战场,反到是目光投向了连子川水面。
宽达十丈的连子川上,织田军早已用木筏搭起了一座简易浮桥,前线的伤员经过浮桥上被运回本阵治疗,而弓箭枪弹等军械物资则源源不断地从本阵输送往前方阵地。
一丝恶意的冷笑溢出,中年男子哂道:“大军未动,须粮草先行。但军资粮饷之前,还要有准确周密的情报。当年信玄公,乱波遍天下,所以武田战必胜、攻必克,实在是在战前就已庙算而胜!那信长,耳目忍者何其之多?昔日田乐狭今川殒命,并非偶然啊!今日织田武田两强相争,胜赖不知织田之实力如何之强劲,为粮饷领地而倾国一博;信长也算露了我饭富家的变数,虽明知事有蹊跷,却为消灭心腹之患的难觅良机所诱,毅然下赌。反而我家卧薪尝胆十年,织田武田举动尽在掌握,有心算无心,纵然两家名将云集、智士如雨,如何不虞他们不坠我毂中!“
滔滔说了半晌,豪情壮志逸天,将平日郁积在心中的磊块宣泄一番,中年男子只觉心头一畅,转睛一看却见身侧的矮胖家臣听得瞠目结舌,顿时哑然失笑:“我怎么会想起来跟你说这些?这些事,应该是对虎二说的,你只要负责好资金运做就行了。”
“是是。”矮胖男子自知自己不是当武士的材料,也不因主公之言而灰心。
恰好高岗下黑暗中,跑上来一名魁梧大汉禀报:“兄长,适才火光讯号,昌景大人的马队已进入阵地,随时可以发动攻击。岩室坊明算大人泉识坊平次大人也已准备妥当了,宫乡、中乡、南乡的人虽然闹腾了一阵子,居作老大人提出增加五百贯军费,他们也都安静下来了。”
“哼,一群鼠辈,难怪会被杂贺庄和十乡压在身下,不用理他们,等此战过后再慢慢收拾。”中年男子不屑地啐骂一声。却借着月光看见魁梧大汉满脸犹豫之色,顿时明白了大汉心意,低声喝道:
“昌义!你忘了家族的血仇吗!”
“旦夕不敢或忘!”被称为昌义的大汉条件反射地怒吼着,老母被赶回娘家受气而终;爱妻沦为农民,在荒野茅舍中艰难度日,终于在他潜回家前半月时贫病而死,贪婪的流浪汉将家什掠夺一空,却将妻子尸身抛弃在荒野中,被野狗啃食尸骨无存;爱子从襁褓间开始就被关在寺庙中,至今不得出庙半步!家族中所有的亲人都罹遭类似惨祸。如此大仇,每日每夜都在梦中交织成无尽血泪,他怎可能须臾忘却!
“可、可……”昌义犹豫半晌,方才横下心直言道:“我饭富家的血已经流够了,六哥,是你教育我们活着的族人一定要团结的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昌景兄长去送死……”
“住口!”仿若被触动了逆鳞,中年男子原本温文尔雅的面庞被冲得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大喝:“我家的饭富四郎兵卫早就死了,早在十年前,他背叛家族时就死了!现在的山县昌景是敌人!敌人!懂嘛?是我饭富昌次不惜一切手段去消灭的敌人!”
“昌景兄长的做法也是大兄的意思啊……”
“胡说!兄长只是找他来询问策略,没有让他背叛家族!我的四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无论任何情况都不会出卖抚养我们长大的大兄的!”
饭富昌次声嘶力竭,他身边的矮胖家臣早在两人争执前就躲下山冈去了,眼前的争执早就多次发生,聪明的人早就学会如何躲避主家的内部纠纷。
和以往的历次争论一样,饭富昌次性格外和内刚,昌义也脾气执拗,两人都无法说服对方。末了,还是年长的昌次先收拾起情绪,吩咐说:
“战事当前,还是以大战为重吧。无论如何,现在山县昌景都要打头阵的,你要争的话,还是先联络好我们的人,看看能不能给他添几分生机。以后的事,等那家伙活下来再说吧。唉……”
饭富昌义也无语,沉默一下,应道:“是。”转身奔下山冈。
看着昌义在黑暗中逐渐消失的身影,再远眺被织田层层包围的松坡,饭富昌次忽然鼻头一酸,咽喉一阵滚动,望向天空中初升的明月,口唇嗫动:
“武田……武田……这就是我饭富家为之骨肉相残的武田?也有今天的惨状啊!兄长,你若在天上看见,一定也会后悔的吧!”
[遗梦 第三十二章 乱夜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9-25 作者: 陵源
银白的弯月在稀疏云层的夜幕中斜斜升起,青白色的月光细纱似地笼罩天地。那哗哗流逝的连子川上,银光粼粼,映着水面浮桥上的点点火把,宛如无数火焱在水中燃烧,在暗夜中显得颇为温暖;而如蚁般或奔或立的士兵们穿戴的甲胄、手持的兵刃,却泛出阵阵寒光,给这初夏的夜晚,带来沁人心骨的丝丝凉意。
苍茫的山原上,夜风轻啸,穿越了起伏的山丘,抚过了摇曳的草木,也招展着如林矗立的旌旗,啪啦啪啦作响着。
刃光烁闪、旌旗林立的极乐寺山,一圈人高的木栅将山脚围成一圈,栅墙外是遍地的陷阱和壕沟,栅栏后,养精蓄锐的步卒们将长枪抗于肩头,盘坐待命;骑兵们将战马牵于身侧,随时准备上马作战;而织田军中最引以为傲的铁炮众们,则小心地检视手中的枪支铅药;而辎重兵们则忙碌地将本阵处堆积的武器给养运送到河对岸的清井田战场,补给己;而山原间来回奔驰的使番,毫不体恤马力地以最快速度将情报命令传达各方。所有的将士们都在努力地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着最后的准备,极乐寺山的织田本阵笼罩在大战前的紧张而静默地气氛中。
但就在这静寂得只能听到风声、草木摇曳声、火把燃烧声、人马的粗重喘息声的天地间,划破了这战前异样寂静的运输车辆和使番急促的马蹄声,却不如山顶上传下来的那一连串大笑声来得突兀。无数的人都扭转头望向山顶,但却也只能望见山头照明的火光和护卫的本阵侍从的身影,就在各自将领的低声呵斥下扭回头来:
“别东张西望的!那是主公的笑声。干好各人自己的事吧!”
极乐寺山的山顶是一块方圆四十多步的平地,草木大石早已被织田军清理了,在空地上搭起了织田军本阵的阵幕。微寒的夜风中,金瓜五瓣的木瓜旗和信长本人的“永乐通宝”大旗猎猎做响,从帷幕的缝隙中透入的冷风也将阵幕四角啪啪燃烧的火盆吹得忽明忽暗,帐中的人物的身影也被映得扭曲摇曳,而铺满了大半个阵幕的黄色的南蛮羊毛地毯,一盏晶莹剃透的水晶琉璃盏端放在地毯中央的黑色的矮几上,盏中大半杯的红色液体,在这异样的时空中显得分外诡谲。
“呵呵,这种液体,颜色象是血,却是南蛮人的酒啊。”
盘坐在矮几上首的织田信长轻袍宽袖,左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几沿,右手轻轻握住侍童奉上的酒盏,端在身前,悠然自得地审视着在火光映照下分外夺目的红色酒液,鹰隼一般的锐目中不经意的扫向坐在矮几下首的盟友德川家康,略带庸懒地介绍着。
“呵呵,我也听过这种红色的南蛮酒啊。”德川家康也是头戴折乌帽子,直垂装束,胖硕的面庞上堆出醇和的笑容,“是从界那儿来的吗?”
“是今井献上的。”织田信长瘦削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笑容,将酒盏举到口前,深抿一口,随即长出一气,有意无意地赞叹道:
“好啊!要是平定近江时有这种酒就好了……可惜啊……”
德川家康的脸上笑容依旧,细眯的双眸深处却电闪而过不忍和惊恐之色,随即恢复正常。当他看到信长将酒盏放下,随侍在一旁的侍童森兰丸双手将酒盏移到自己面前时,急忙欠身答谢,双手将酒盏捧起,举杯就饮。
“哈哈哈……”看到对南蛮酒异样的味道极不适应的德川家康皱眉苦脸,条件反射想要吐出却有及时强吞下去的狼狈样子,终是小孩儿的森兰丸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但刚笑出声,森兰丸顿时察觉自己的逾越失礼,急忙收声,忐忑不安地转头看向信长主公。却见一向面目严肃的主公,已然被德川家康咳嗽得沁出眼泪的模样引得哈哈大笑,左手的折扇大力地敲打着案几,右手指向兰丸,又指向德川家康。森兰丸微微一怔,随即会意地对着德川家康也放声大笑起来。
“咳、咳……”
看着因呛酒而咳嗽不已的德川家康,织田信长哈哈大笑道:
“怎么,你不喜欢这种酒?”
“咳……哦唔”好不容易喘息平定下来的德川接过森兰丸递过的白绢,拭去眼角的泪花,一副不堪回首、心有余悸的模样叹息道:
“我还是喜欢三河的土酒啊!南蛮酒也好,其他的酒也好,还是兄长自己品尝吧,我是不行的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啊。”织田信长满意地接过家康递过的酒杯,浅抿一口,微笑道:“至少,诹访的美酒,你可不能错过啊。此次出兵,无论最终如何,你我都能放心了。”
“我也有同感。”德川家康郑重地点头,“虽然我不会因为敌将死去的消息而幸灾乐祸,但确实了信玄的死讯,我终于可以在晚上安稳地入眠了。”
“信玄死了,你我都有好处。”织田信长也回复了严肃的表情,锐目盯住家康,直截地说道:“‘三河以西,归我织田家;三河以东,归属德川家’。这是我俩当初的誓约。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尽心竭力地帮助我,现在轮到我来为你实现誓言了!”
“兄长!”德川家康似乎也被信长直率真诚的话语所感动,正想说些什么,帷幕外的侍从报告声传来:
“主公,明智日向大人求见!”
“进来。”织田信长放下酒盏,眉目稍缓。
“拜见主公。”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色阵羽织的中年大将,以略微尖细的嗓音首先拜谒了主君之后,又向家康点头示意:“德川殿下,你也在啊,真是太好了。”
“惟任大人,有什么事吗?”德川家康对这位织田家有数的重臣丝毫不敢怠慢,就是这个梳着高沿的发髻,总是紧抿双唇、勾勒出刚劲有力的下颚,显得沉默而又固执的男子,一手扶植了起足利幕府的末代将军,转又投到信长麾下,为其南征北讨,文韬武略在人才济济的织田家俱是杰出的惟任日向守光秀。
“不敢。”被信长赐氏惟任的明智十兵卫光秀并没有搭理德川家康的问询,而是严肃地向织田信长沉声禀报:
“主公!派出的探马已经回来了!“
“哦?”信长抚着唇上的短须,目光冷峻地问道:“几骑?”
“五批探马共一百五十骑,仅有四骑回返。”明智光秀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但他那淡漠地扫向德川家康的那种眼神,却令家康心头一寒,但接下来的话语更是令德川家康如坠冰窖。
“……我方将士在设乐原西方丘陵地带遭武田山县队伏击,但拼死逃回的将士报告说,在武田的军队中,有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三河一向宗门徒。”
“这不可能!”一向冷静沉稳的德川家康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微微下垂的腮帮阵阵抽搐着,大声分辩道:“早在永禄七年,我就平定了三河的一向一揆!怎么可能现在还有什么三河一向宗呢!”
“这是逃回的武士舍命带回的情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正想向家康殿下请教呢。”明智光秀两颊肌肉抽动,做出一个笑的动作,眼中却蕴育起浓烈的风暴,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
“我方将士舍命突入了甲军的防线,发现在一处丘陵之后,有四五百名装备杂乱的农兵在接受武田军的训练,他们打的旗号上分明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字样,还有‘吉良’、‘荒川’的旗帜;在撤退时,我方将士又遭到了操三河口音的农兵以竹枪袭击,才被甲军追上,仅有四人逃回。如果不是三河的一向众起事,山县昌景这次,倒真是狡猾得让人无法置信呢!”
吉良、荒川!
德川家康如遭雷殛!元东条城主吉良义昭、荒川义广正是十一年前那席卷三河全境的一向一揆的武士首领,虽然自己最终将一向宗门徒的暴动平息,煽动暴乱的吉良、荒川等人也早就逃出领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作为三河国人两百多年的吉良、荒川等族,早就在三河扎下根来,和本多、土屋等豪族错综连接,并非自己所能彻底铲除的。这十多年来,吉良等人在长岛一向宗支持下,常常潜回领内煽动百姓闹事,德川家康屡次想抓捕诸人,却因信奉一向宗的家臣的牵制而总是无功而返。因为家臣大多和一向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德川家康统治下的三河,虽然表面上没有公开的一向宗寺院和门徒活动,但暗地里,三河的一向众势力却颇为庞大,连家康也忌惮三分。
此次在邀请织田援军之前,了解信长脾气的德川家康在领地内事先就进行了严格的搜查,拘押了数十名一向宗头目,大革城主松平昌平、六栗城主夏目吉信、上野城主酒井忠尚,还有本多正信、鸟居忠广等一向宗的武士首领达成一致,向家康保证在信长出兵三河期间,一向众不会有任何活动,但没料想到这关键时刻,又有这么多一向众出来搅局!
心中虽然天翻地覆,悔恨早该不惜一切将吉良等人彻底铲除,外表上德川家康却反而稍微平静下来,呵呵笑道:
“吉良、荒川等人早就被赶到伊势长岛去了,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了?去年惟任大人才和他们交过手呀,长岛势已是苟延残喘,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余力出现在三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希望如此吧。”出乎家康的意料,明智光秀并没有在一向众的问题上过多纠缠,反而赞同似地点点头,转向信长进言:
“主公,现在天已入夜,我军被连子川分割成两块,首尾难以接应,正便于敌人逐个攻击!我已下令本阵各队准备作战,并在连子川上增设了浮桥,方便两军互相支援。”
“做得好,光秀!”织田信长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问道:“我让你守备本阵,看着僚友在前线建功,你一定是非常羡慕吧?”
“在下并无这种想法。”明智光秀却是一脸郑重严肃之色,“两军交战,大将安危关系全局。纵然己军暂时处于劣势,但只要大将能坚持指挥,终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若大将被袭,纵然军势完整,我方也是败了。此次与武田作战,正是如此。我以为,此战我军的成败关键,不在前线,而在本阵。光秀被主公托以本阵守备的重任,正兴奋荣耀得全身激颤呢!”
“说得好,不愧是大将之材啊!”信长啪的一声将折扇敲在案几上,面泛欣赏之色,将手中的琉璃盏递了出去。
“谢主公。”明智光秀面色如常,接过酒盏后浅抿一口,微微皱眉,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将酒盏放在案几上。
织田信长转头向德川家康呵呵笑道:
“怎么样?光秀可是我织田家的栋梁啊,朝仓足利空有如此人才却不能使用,若不为我所灭,岂不是违逆了天理,哈哈哈……”
“这是兄长的雄才大志,才能得到天下豪杰的效命啊!真真令小弟羡慕不已。”德川家康满面堆笑地半真半假恭维着,“如果我德川的家臣也能有惟任大人、惟住大人等的六七分本事,小弟也不用为武田欺侮至此了。”
“没关系,”信长似乎酒兴上来了,将几上的红酒仰天一尽,挥手上森兰丸另行奉上一杯,身体斜倚过去,左手搭在家康的肩膀上,喷着轻微的酒气大声笑道:“等此战结束,我会帮你把无用的臣子都处理掉,胆敢勾结一向宗的,全族上下一个不留!我织田家的家臣,都必须是忠贞的武士,你是我盟弟,将来日本东方的主人!德川的家臣,也不能有贰心者!哈哈哈……”
“兄长!”德川家康被信长的话语惊得魂飞天外,分不清信长是醉语还是真心想法,急忙想要分辩,却被东首天际传来的轰隆巨响所打断!
“怎么回事!”适才还是醉眼朦胧地织田信长一把推开德川家康,长身站立而起,神情严肃而清明,哪有丝毫的醉意!
而跪坐在案几前的明智光秀早就起身走出阵幕外,等到信长和家康联袂来到山顶东侧,明智光秀正指着火光熊熊的连子川大声地对传令使番吼些什么。
远远望去只见原本该是浮桥位置的河面上散落着无数燃火的木栅,河中落水的士兵拼命在水火间挣扎着,而浮桥两岸的士兵们大声呼喊、惊慌奔走着,乱成一团。
“是火攻吗?”刚才被信长惊吓住的德川家康一时间反应迟钝起来。
“不是火攻,是水攻!”明智光秀吩咐完使番后,适时地回答起疑问:“敌人从连子川上游放下巨大的木阀,暗夜中士兵们没有防备,被木筏将三条浮桥全部冲断了,这时上游又漂下了带火的小木筏,点燃了堵塞在河面的乱木,一起燃烧起来。显然敌人施放的木料都是浸过油脂的,燃起大火是为了引起我军的恐慌。”
“恩,不错,这只是骚扰性质的佯攻。否则的话,就该是由人乘坐木筏漂下,向两岸施放火箭或铁炮,这样我军的损失更大!”信长冷静地分析着敌人的举动,“他们是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光秀,传令全军警备!派出斥候!敌人已经潜到本阵附近了!”
“是,主公。我已下令准备作战了,这就派出斥……”明智光秀低头应命,但他的话语却被山脚附近“砰”的一声铁炮枪响所打断。
“是哪里的铁炮声?敌人还是我军?”紧紧跟随在信长身后的侧近堀久太郎秀政不待信长发话,就向山腰间的了望哨大声询问。
“不清楚!可能是士兵走火了!”
等紧接着,在山脚北侧的荒野上,“砰!”“砰!”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山腰间蓦的响起一声织田士兵的惨叫,和物体的碰然倒地声。
“看见了,是敌人的铁炮队!”了望哨声嘶力竭地报告着。
“数量多少?具体方位在哪里?”明智光秀厉声喝问道,他的面上也浮现出一丝紧张之色。
“好象有十几个人!位置在……啊——”
随着三四声密集的枪响,半山腰木塔上眺望远处黑夜的了望哨应声倒地。他身侧的火盆也被打翻,炭火洒落一地。周围士兵急忙上去拖抬尸体,但山下铁炮声密集大作,暴露在火光下的织田兵顿时倒下七八个。
“注意隐蔽!敌人在北侧,一番队出击!”指挥骑兵队的佐久间盛政大声呼喝,两百骑兵翻身上马,从大开的木栅间呼啸而出。
敌人的铁炮射击停止下来,估计正在趁着黑色的夜幕躲闪逃命吧。
“终究只是一群鼠辈!武田军气数已尽了,只能玩弄这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同为信长侧近的矢部家定小声向同伴嘀咕着,但耳朵灵敏地明智光秀眉头紧缩,郑重地向信长道:
“主公,敌人行动诡谲,一定有诈!”
“没错,武田的行动不会计仅于此的。”信长眉梢微翘,呵呵冷笑道:“这次的对手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啊,我都可以闻到空气中阴谋的浓重气味了。长赖!”
“是,主公!”侧近菅屋长赖恭声应命。
“去山下,好好检查一下刚才从浮桥渡口撤回的士兵们,一一盘查,凡是口令答不出的一律斩首,检查过的也要暂时隔离起来,派人严密看守!”
“是!”
吩咐完侍从去剔除可能混在己军中的奸细,信长心头稍安,放眼望去,只见北侧的荒野中,织田骑兵来回奔驰着,却找不到早先的埋伏的敌人。信长冷冷一笑,向一直沉寂的德川家康问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啊。家康殿下,你以为敌人会在什么地方出现?”
“呃?”被信长的问话微微一怔,但家康转即明白过来,呵呵答到:“应该是在西、南两侧吧,总之是在东、北两侧之外的地方。”
“果然是英雄所见啊!”仿佛是印证信长自傲的言语,在极乐寺山南方,暴豆子般响起连串密集的枪声,怕没有三四十挺铁炮在齐射。相应的,山南的织田军中惨叫不断,显然是被敌人铁炮所击中。
“熄灭灯火!敌人是靠我们的火光指引射击的!”明智光秀大声下令,顿时,极乐寺山南侧灯火全部熄灭。敌军的铁炮也仿佛因失去目标而静止了下来。
“一番队,向南!向南!”佐久间盛政那粗野的嗓音在山野间清晰回响,顿时,配合南方敌军的铁炮声,织田骑兵杂沓的马蹄声沿着山脚向西南方向绕去。
“主公,玄蕃大人中计了,请下令制止吧。”对这年轻的猛将,温文尔雅的明智光秀更多的是对其粗野行径的反感,但为了保存宝贵的兵力,光秀还是撇开个人的好恶向信长进言。
“唔?制止盛政吗?没关系,就让他尝尝苦头吧,也正好借他将敌人的招数都逼出来。”信长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抱起双手,笼袖静观。
果然,在佐久间的骑兵队经过西南侧的山脚时,遭到了荒原一侧密集的铁炮攒射,瞬息间怒吼的铁炮竟多达百挺,正在高速奔驰的马队立刻倒下近三成!被一枚枪弹擦破左肩的佐久间盛政毫无畏惧,绰号“鬼玄蕃”的他怒吼连天地率领着骑兵转向向铁炮射来的方向突击。但不知何时在草原上布下的层层绊马索严重迟滞了骑兵的突击速度,信盛等人刚刚靠近敌人的伏击阵地,对方早已装填好第二发枪弹。在猛烈的铁炮声中,制止住拼命叫嚣着“前进!”“突击!”的主将,残存不足四十骑的织田骑兵丢下受伤的僚友,狼狈地折逃回本阵的木栅后。
一时间,仿佛为了庆祝打退了织田骑兵的攻击,围绕着极乐寺山的敌军开始用铁炮不停的轰击着山上的织田军。纵然织田军上下除了山顶本阵因在铁炮的射程之外,全部熄灭了照明的灯火,敌军依旧不知疲倦地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射击着,仔细听了一会儿的信长等人早就分辨出敌人的铁炮总数不过两百多挺,但分散在荒野各处,难以集结兵力将之围歼消灭,八千织田将士只能躲在黑暗中,祈求神明庇佑飕飕呼啸的流弹不要命中自己。
“不能这样继续挨打下去,主公!”听着山间不绝于耳的枪弹声和不时响起的士兵负伤痛呼声,堀久太郎秀政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敌人是在消磨我军士气!如果我军被敌人的铁炮所威吓住,山县的骑兵就会乘机进攻!让在下出击消灭这些捣乱的蝼蚁吧!”
“不可以!”持反对意见的明智光秀的理由也很充分,慢条斯理地分析反驳着,“此次与武田作战,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前方的将士已将甲军团团围住,即将攻克敌军最后的阵地,我等本阵无论伤亡如何,只要能支撑到前方取下武田胜赖的首级,就是获胜了!此刻要做的,就是守备!没有必要冒险出击!”
“如果士气被夺,那么士兵怎样作战?守备的事,交给步兵队就可以了,在下只要带两百骑兵出击即可,不会影响本阵的防卫!” 堀秀政被信长授命暂时统领柴田胜家麾下的北陆骑兵一部,一心想要趁此良机建立功业。
“黑夜荒野,如何寻觅敌踪?不见佐久间的前车之鉴吗?如果再被敌人伏击,挫动了我军士气反倒大事不妙了……”
一个是家中重臣,一个是信长宠信的侧近,两人激烈地争辩,除了信长外,没人能够劝解。场中的众人目光都投向了一直静默微笑的织田信长,但没等信长开口,西侧的天地间传来隆隆的动地蹄声。
“终于出现了!”所有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都松了口气似地闪过如此念头。但明智光秀依旧例行公事地向了望哨询问:
“是什么军势?旗徽如何?”
“天太黑,对方没打火把,看不清楚!但有大量的骑兵!”
仿佛是被突然到来又早有预期的大军所震撼,织田军的将士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最后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
而一直开枪骚扰的铁炮众们似乎也感觉到,眼前两军决战大场面,已不是适合自己小打小闹的地方,也停止射击,静寂下来。
武田的最后的突击力量——山县昌景骑兵队迅速突进,在离极乐寺山三百步外停了下来,整顿阵形,做着冲锋的准备。
而织田军的铁炮众也屏息凝气,近千挺铁炮从栅墙的缝隙中架了出去,瞄准了黑暗的虚空;五千足轻端起肩头的长枪,斜指着无尽的苍穹;而作为信长亲卫的两千母衣众骑兵,则在半山腰上集结起来。连织田信长面上也停滞了讥诮般的冷笑,默默等待着那决定天下命运的冲锋时刻!
盏茶功夫,停止在原地的武田军开始缓缓前进,大地再度震动起来。
织田军铁炮众的手心中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那大地的每一下震动都向铁蹄踏在他们心头。
“预备——”当武田军缓缓推进到离最前哨阵地还有一里左右时,织田的铁炮指挥佐佐内藏助成政举起采配。
“前进——”“冲啊!”随着武田阵势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呐喊声,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武田骑兵冲锋了!
“射击!”佐佐成政采配重重挥下,“砰”“砰”“砰”!顿时,千挺铁炮齐射,宛如天崩地裂般,织田阵地的木栅上空顿时腾起一团团烟雾。
等到烟雾散开,原本期待着看到武田骑兵尸横遍野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在织田将兵们的眼前,数千武田精骑从左右两翼风驰电掣地冲出,宛如地狱中的恶刹罗鬼般从黑暗中向织田军阵地杀来。而被织田铁炮队密集射击的突击正面,数百的一向宗步卒抛下手中刚刚挡却无数枪弹的木束,大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厌离秽土、欣求乐土”的佛号杀奔过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山脚下的佐佐成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喝令铁炮众赶紧撤到第二层防线,阻截武田军突击的重担的就交给三千长枪步卒了。
而山顶上,织田诸将面色沉凝。明智光秀眼中精光烁闪,低声喃道:“看来会有场苦战啊!”随即大声命令:“侍卫队排成人墙,保护主公!备马,我到下面去指挥!”
三百名近侍立刻围了过来,长刀铁炮擎在手中,以身体屏护住织田信长。而刚刚回到阵幕换上一身紫花胴的德川家康看着山下的战况,面有忧色,却欲言又止。惟有信长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双手抱胸地冷静扫视着脚下的生灵在舍生厮杀,眼中精光冷酷平静,看不出丝毫动摇。
明智光秀对战局不利己方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半里的距离,对全力冲刺的骑兵来说不过息即至,虽然荒原起伏,沟壑众多,但却丝毫无法迟滞来自多山的甲信马队的迅速突进。织田军威力强大的铁炮齐射,大部分都被一向众的木束所吸引,几乎是毫发未损的山县队顺利地突击到织田阵地的木栅外,而此时,惊慌失措的织田军正手忙脚乱地把前方的铁炮众后撤,让后侧的步兵队顶上前来,四千多人挤成一团,正是武田乘隙进攻的大好时机。
但就在这木栅外,武田骑兵付出了百倍于先前的伤亡,织田军在白昼修建的简陋防御工事,此刻成了甲信精骑的最大敌人:遍地的鹿砦严重阻碍了骑兵的行进,勉强推进到木栅外,正准备冲刺撞击木墙,当先奔驰的十多骑悲嘶一声,蓦的陷入木墙外三尺宽的壕沟中,人倒马翻。后方的骑士来不及勒马,干脆横下心来双腿用力一催马腹,战马腾空跃起,越过壕堑,重重撞在人高的木墙上。喀嚓声响,坚固的木栅只是摇晃几下,却没有倾倒,而冲击的人马却筋断骨折,倒入栅外的壕堑中。
匆忙赶到木栅之后持枪守备的织田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第二匹、第三匹战马连续高速冲撞过来,马上的骑士悍不畏死地嘶吼着,在半空中就将手中的长枪投掷下去,一些想要靠近栅栏的织田足轻立刻被穿刺钉死在地上,惊恐的士兵畏惧地向后稍退几步。一时间,只看见木栅外武田的骑兵自杀性地猛烈撞击着木栅,短短十息间,二十步长度的木栅遭到了近百骑的连环冲撞,大半的武田骑兵撞落跌进壕堑,再也没有爬起。但这些勇士的牺牲并非白费,原本宽深的壕堑被人马的尸体填没了,儿臂粗细的木栅也经不起高速奔驰的战马反复冲撞,咔嚓几声,折断倾倒。无数的甲信骑兵,踏着同伴用尸体和鲜血铺就的缺口冲进织田阵营之中。
“长枪平端!枪阵推进!将敌人赶出去!”留守本阵的织田精锐也不是泛泛之辈,虽然战场四周早就熄灭了一切灯火,但借助朦胧的月光,三千织田步卒依旧排出厚实的枪阵,三间半的长枪呐喊着一字向前突刺!任凭对方的骑兵如何勇猛,三千杆长枪将会将任何接近的人马攒刺挑落!
织田的战法似乎奏效了,当先冲进织田阵营中的百多骑兵在接近敌阵前,都是身中十多枪,连冲刺的战马都被枪阵硬生生的挡了下来。但没等织田军从尸体上将长枪抽拔出来,第二波、第三波的甲军马队又冲锋过来!没有武器的织田军慌忙回走,后方的将士有的前冲突刺,有的待在黑暗的原地彷徨顾盼着,原本严整的枪阵出现了混乱。不顾生死的武田骑兵们狂嘶乱吼地冲入织田军中,在黑暗中胡乱挥动着刀枪,斩杀着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徒步黑影。而在黑暗中,织田军的兵力优势根本无法发挥,站在前面的将士陷入艰苦的混战,后排的士兵无法看到前方的战局,等到冲到半山腰的明智光秀呼喊重新点燃火把照明时,整个极乐寺山东侧的木栅防线以被突破,过千武田骑兵冲进山脚下的织田步兵队中,发动强攻。
等到火把重新点燃后,织田军总算可以借助火光看到战场的清楚景象,但随即到来的强烈悔意让一向冷静的明智光秀差点下令再度熄灭火把:
昏暗的红色火光映照中,红盔红甲的武田赤备骑兵们如同炼狱中冲到人间的火焰妖魔,正仗着战马的高速在人海中来回冲刺斩杀。火光摇曳跳动中,武田骑兵那红色的甲胄犹如鲜血凝结成的,在一片昏暗中显得异样的刺目;偶尔有一张沾满鲜血的面孔暴露在火光的照耀下,那扭曲的肌肉、诡谲而满足的笑容,在乍明乍暗的光线勾勒下,简直就是黄泉的饿鬼满足于血肉的饕餮!
“这不是人!”
“鬼!甲州来的饿鬼!”
织田的士卒们没有看见不时有骑兵被长枪刺倒,大多数人只注意到了那如饿鬼般杀人吮血的红色魔鬼们肆虐在己军之中。
夜晚,本就是百鬼出行的时刻。这些织田家的士兵,无论是来自大和还是尾张,无论是农夫出身的军役众还是精锐骁勇的武士,对鬼神的传说自自儿时起就深铭于脑海深处。看着红色的鬼怪在己军中肆意地收割着人的性命,无数同伴的血肉四散飞溅成恶魔的祭品,无数的人面色苍白地念叨着:“鬼啊!鬼啊!”
人的勇气在欺凌弱小时会充分发挥,在面对强大敌手时也会斗志燃烧,但面对人力无法抗拒的鬼怪时,织田军的勇气迅速消失了!
看着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奔跑着,甚至身畔的侍从也被甲军的勇猛惊吓得苍白的面孔,明智光秀心头一阵怒火,他尖细着嗓子厉声喝道:
“慌乱什么?敌人不过两三千人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骑兵队,准备!”
随着明智光秀战刀举起,山腰间左右两翼的织田骑兵平端起长枪,排出冲锋的队形。这些骑兵是织田信长以其最强军团母衣众为基础编制而成的,两千骑兵都是有身份的武士。他们的战力,远非织田家其他骑兵所能比拟,即使面对同等数量甲州越后的精骑,织田信长也有自信能不落下风!
统率两翼骑兵的分别是蜂屋赖隆和刚刚撤回的佐佐成政,他麾下的铁炮众已被山下的乱军冲溃了,只有不到两百人聚集在山腰间重新整顿,出身自黑母衣众的佐佐成政只有依靠骑兵来洗雪自己蒙受的耻辱。
“骑兵队,突击!”明智光秀战刀猛地斩下。虽然山下还有近两千左右步兵,但已溃乱胆寒的他们已经没有继续作战的能力了,纵然死在己方骑兵的冲锋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两千母衣众骑兵能够顺利杀到山下战场,应该可以顺利歼灭这支武田最后的骑兵队吧?但激战一天的织田军武运似乎到了尽头了,骑兵刚刚开始冲锋,极乐寺山东侧忽然发出猛烈的爆炸声,那巨大的声响震得明智光秀耳膜一痛,眼前一阵发黑,连胯下的战马都惊嘶人立,险些将他抛下马来。如此轰隆巨响的爆炸声连绵不绝,一连数十声巨大的爆炸,连极乐寺山的山体都震动起来!
奔驰的织田战马似乎被剧烈的爆炸和大地的震动所惊吓住了,不受主人的控制,部分战马前蹄跪倒下来,马上的骑士被甩出老远;一些战马胡乱地跑开,将原本整齐的队列冲撞得乱七八糟。能够顺利冲下山脚的骑兵不过七八百人,而且战马都在悲嘶踯躅,根本没法投入战斗。
山脚下的武田军也吃了不少苦头,战马跌倒、胡冲乱撞的景象同样在他们身上出现,冲杀的态势顿时受阻,大多数人都在忙着重新控制马匹。如果这时织田的步兵们发动攻击的话,名震天下的赤备骑兵可能就会覆灭在织田的足轻手中。但早被赤备饿鬼武勇吓破胆的织田足轻们怎么惊得起如此惊吓?大地的震动唬得不少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胡乱叫喊着:“恶鬼发怒了!”“山神震怒了!”神智稍微清明的人大声呼喊着:“地震了!快逃命啊!”四散奔逃。两千织田军转眼间作鸟兽散,剩下百多名孤零零的足轻组头或步兵队长面面相觑,不知该何去何从。
紧贴马背、死死抱紧战马的脖子冲到山脚的佐佐成政用手甲用力拍拍自己的额头,他那附有五枚护颈的黑色半月前立钵形兜早就不知丢到哪去了,手中的十文字长枪也在下山的奔驰中丢弃了。惊魂甫定的佐佐成政顾不上兀自昏胀的头脑和嗡嗡作响的耳鼓,惊恐不已地望着腾起浓浓黑烟的极乐寺西山,睁圆双眼:
“是火药库!铁炮众的火药库被引爆了!”
随即想起什么,佐佐成政急忙望向山顶。昏暗的月光下,织田的旗帜依旧飘扬在山头,佐佐成政甚至可以望见灯火的映照下影影绰绰的人影活动,适才震撼天地的剧烈爆炸似乎并没有给山顶的织田本阵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天幸主公无恙!”
佐佐成政长出一气,只要信长主公健在,将兵的损失再大都微不足道。但一阵山风自东吹来,除了卷来浓重的硝烟气味,一些杂乱的口音隐隐传来,让佐佐的心脾手足顿时冻结:
“……死了!……织田信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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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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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梦 第一卷 尾声 ]
返回书目 收藏本章(Ctrl+D) 更新时间: 2004-10-7 作者: 陵源
“慌乱什幺?那只是敌人的胡言乱语罢了!不要慌张!”从剧烈的爆炸声中恢复过来的织田诸将大声地呼喊着,意图收束慌乱的部队,但在黑夜中,原本就士气低沉的织田军依旧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叫喊奔逃着,只有最为精锐的母衣众们勉强重新集合起来,却又陷入了新一轮苦战!
昏暗的夜幕中,黑底白桔梗马印从武田赤备骑兵群中冲了出来,还剩下千多骑的武田骑兵兴奋不已地呐喊欢呼着跟随主将向极乐寺山顶冲锋过去。
“是山县昌景!”原本准备拍马赶回山顶探视主公安危的佐佐成政猛一咬牙,不理在极乐寺东山响起的喊杀声和铁炮激战声,抛开对山顶本阵的担心,拔出黑漆鞘的腰刀,斜指前方,厉声激励身旁的将士:
“织田家的勇士们,此次合战,成败在此一举!取下敌人大将山县的首级,无论何人,都可成为一城一国之主!母衣众,前进!”
“嗥——!”
若群狼望月嘶吼般,跟随着身先士卒冲向敌骑的佐佐成政,织田军的八百母衣众骑兵们也被忠贞武勇之心和建功扬名之念刺激得双目赤红。他们多般都是中下级武士家的庶子,是无法继承家业的,都是抱着建功立业之心投入母衣众。如果想要出人头地,最终成为一国诸侯,那幺此刻则是这些年青武士赌上性命的最好机会!
红色和黑色两股铁流猛烈地撞击到一起,刹那间,无数人仰马翻。甲军赤备的威名天下无双,自信玄公时代就殚力打造的精锐骑兵们勇悍绝伦,倚着人数的优势更是势不可当!而清一色骑马武士组成的母衣众则是织田家十几万大军中有数的精锐,自小练习刀枪骑术的年轻武士们绝非农兵所能比拟,长刀挥砍下,当者无不枪断肢残!
两军从冲锋交兵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决死缠斗,骑兵的队形早就不复存在,所有人都是在乱军中策马冲杀,连大将也陷入了第一线苦战。不将一方的鲜血流尽,不彻底地分出胜负,这山脚下的骑兵死斗是无法休止的。
纵然陷入了如此的恶战,佐佐成政却心头一松,他最担心的就是甲军骑兵根本不理睬己方的拦截,不惜代价强行冲锋山顶的本阵。而此刻,虽然母衣众骑兵暂时陷入了苦战,可逐渐聚集起来的织田步兵们已在将领的驱使下冲了过来,和一直跟随在甲军之后的一向宗徒进行交战;被山前剧烈的爆炸声惊散战马的母衣众们,也徒步奔跑过来,逐一投入作战!这可是近千人的精锐武士啊,纵使是步战,也是足以扭转战局的一股强大助力。
佐佐成政随着己方兵力地不断增加而心头渐宽,但身处激战中他好却没有注意到,连天的剧烈爆炸声刚刚停下,拼命控制住惊吓的战马的织田本阵指挥明智日向守光秀,根本没有顾及西山的战局,反而匆忙向山顶奔驰去!
武田的进攻并不是仅仅是西侧这一路人马而已,在东山那一侧,一直在暗中算计着交战三国的饭富一族,正在将夺命的黑手攫向织田本阵!
极乐寺山东侧是靠近连子川的武田军势方向,自前日起,织田信长决定将本阵定于极乐寺山之时,东山的防御工事就在不断兴建之中。比起西、南、北三侧匆匆挖掘的壕沟、单层的木栅,东山却是鹿砦密布、刁斗森严。不但有三层防马栅外加三重沟壑,还在半山腰间筑起了土墙,搭起了箭楼,使得东山一侧与其说是阵地,倒不如说是一座简易的城砦,配合上数千守军,即使甲军倾全军来攻,也非旦夕可以突破的。
到了夜间,为了阻挡山县队骑兵的突袭,织田本阵的守军大多调集到西侧,但东山却因半山的极乐寺山门中坐镇着织田德川两家的继承人织田勘九郎信忠和德川信康,依旧是有两千守军护卫着。
“真是无趣啊,后山在激战,前方的清井田也在激战。父亲大人一心想让我建立武勋,却又将我安置在如此无趣的地方。”
寺院的偏殿中,年方十七的织田信忠小声地向自己的师傅正六位下长门守、官拜京都所司代,负责京都的治安村井吉兵卫贞胜抱怨着。
“呵呵,少主还是不了解主公的心意啊。”鬓发斑白、腰背微驼的村井贞胜含笑地望着面前盘坐于蒲团上的英俊少年,那黑浓的劲眉、刚瘦的面庞,真是酷似年青时的主公啊。
织田信忠微微皱眉,小心地从门缝中看了一眼昏暗的大殿,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德川信康正在大声欢笑地和侍从们以木剑比试,门外守备的贞胜两子贞成、传次颌首会意,将纸门掩上。织田信忠方才提出疑问:
“父亲大人是担心我无法压制住柴田、丹羽等家中重臣,所以希望我能建立足够的武勋来让重臣们无话可说。但每次出阵,我都留在后方,这没有关系嘛?”
织田信忠自从元服以后,攻打浅井及朝仓两家的联军、镇压伊势长岛的一向揆等重大军事行动,信长都将他带在身边。有时候甚至信长本人进到前线督战,而让信忠留守本阵。这样做,也是为了提升信忠的威望,使他将来可以顺利继承织田家的家督时,不被家中重臣所压制,甚至发生下克上的悲剧。
能被信长所选中作为继承人的织田信忠也非平常之辈,心思聪慧的他自然懂得父亲安排的涵义,在历次作战中的表现也是中规中矩。但每次作战总是待在后方,看着同龄的武士们一个个在战场上杀敌扬名,信忠的内心总有点心虚的感觉。
“少主还是不了解战争啊,呵呵。”信忠的小心思怎能瞒过奸猾若狐的村井贞胜,饱阅世情的村井意味深长的劝说着年青人,“大军作战,要建立功业并不一定非要亲自上阵的。上杉家的当主谦信公,常常冲锋在己军阵前,世间赞叹他为毗沙门天转世;而武田的信玄公,总是坐镇本阵后方,指挥大军作战,却是令我家寝食难安。少主只要在本阵中决定好作战的策略,调拨好兵马,厮杀的事自有下面的武士们去做。”
看见织田信忠先是信服地点点头,但又想起什幺欲言又止,村井贞胜顿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糊涂,急忙向信忠低声问道:“少主可是担心茶筅丸与三七丸两位?”
见信忠赧颜地点点头,村井贞胜心中暗喜,少主终究是有着与其地位相符的雄心和警觉啊!
小名奇妙丸的织田信忠与茶筅丸的母亲都是生驹家的吉乃,相差不过一岁;三七丸是坂氏之女所出,与茶筅丸同年出生。因为正室浓姬并未生下男孩,因此这年龄最大的三个庶子,就成为织田家督继承人宝座的主要争夺者。
虽然织田信长选中了长子信忠作为继承人,但为了避免家中纷争,依然是让次子茶筅丸娶伊势国司北畠具教之女,以女婿和养子的双重身份继承北畠家,起名北畠具丰,后改为北畠三介信雄;而三男三七丸继承神户家族,即起大名为神户三七郎信孝。
信忠、信雄、信孝三人皆为庶出,年龄差距也不过一岁而已,虽然织田信长一力培植信忠,把次子、三子改姓过继给别家,却依旧无法打消信雄和信孝二人深藏的野心。两兄弟都在不断地拉拢着家中重臣在信长面前为其张目,此次三河出阵,信长更是同意了两兄弟带兵出战,反而是嗣子的信忠困坐本阵,这如何不让一直对两个弟弟心怀警觉的信忠焦虑。
村井贞胜正欲向信忠剖析情由,却听得寺庙外“轰隆窿”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巨响,大地都在剧烈地震动着,老旧的寺院墙体咯吱做响,屋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
“怎幺回事?是地震吗?”缺乏经验的织田信忠惊吓得面色苍白,双手撑住不断晃动的地面,努力稳住身形。从门外踉跄冲入的村井贞成、村井传次急忙以身体掩住信忠。
“不!是火药库爆炸了!这怎幺可能!”虽是文臣身份,村井贞胜也是久经战阵的老武士了,立刻分辨出爆炸的声响来源。但和信忠不同的是,深悉织田军虚实的他无法相信,小心摆放、重兵守护的火药库如何会一起被引爆?
此次从岐阜出阵,织田军调集了三千多挺铁炮,相对应的火药弹丸也是准备了充足的分量,光是从界镇收购的黑火药就多达万斤,装载了两百多辆辎重车。等到了设乐原阵地,德川家也运来了三千多斤火药。两家的火药库就安置在极乐寺山东南山脚,三层木栅壕沟之后,两百五十多辆辎重车被五百织田守军严密护卫着,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就是辎重兵也只能在库区外等待守卫将一辆辆火药车推出来再行搬运。
如此严密的守备,怎幺可能发生如此剧烈的爆炸?村井贞胜百思难解,但情势的发展已不由他慢慢思索了。爆炸声余音未歇,原本守备在寺庙外的侍从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报告:
“大人,火药库突然爆炸,我方士兵死伤惨重!敌人乘机进攻,现在三层防线都已被突破了!”
“什幺!”一波又一波的突然打击令村井贞胜头晕目眩,他晃了两晃,刚刚站起又跌坐下来,无力地问道:
“是什幺人?有多少”
“有骑兵、有步兵,还有铁炮手,来势不明!现在是黑夜,而且山下的硝烟未散,难以确切敌人数目,但估计有数百人!”
惊魂甫定的织田信忠气恼地大叫:“这是怎幺回事?几百杂兵就想进攻我织田家本阵吗?集合士兵,将敌人消灭!”
织田信忠虽然叫嚷着要消灭敌人,但他的命令根本无法实施。
黑夜中前线的战斗已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中,凡是点燃火把的织田军都成为了敌人铁炮队最易射击的靶子,而昏黑的夜幕中,将领找不到部下,足轻寻不见组头,拼命呐喊寻找己方军势的使番更是成了武田军优先狙击的目标。失去统一指挥的织田军行动出现了分歧,有的拼命向战斗声最激烈的战场靠近;有的反向行之,直接攀向主峰去守备本阵;更有部分拿不定主意的军势干脆原地戒备,任凭周围沸反连天,死守己队防区。
一千五百军势的织田军象无头苍蝇般胡乱冲突着,而突袭的武田军势却藉着朦胧的月色,向着火光通明的山顶杀去,当先的一百多骑兵更是如同钢刀般切开沿途的敌军。从爆炸至今不过盏茶工夫,黑暗中人影蹿动、杀声震天的甲军已突入至极乐寺山门前,而守备在山门附近的织田德川的侍卫队合计不过两三百人,根本无法阻拦潮水般汹涌仰攻上来的敌军。
尤其在一马当先的敌将冲入己军阵势,大声报出名乘后,纵然是德川骁将鸟居彦右卫门元忠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德川织田的军队听好了,我就是武田的山县三郎兵卫昌景!”
随着敌将的大喝以及过百红色甲胄的骑兵呐喊突击之声,德川军的士气一瞬间就跌至了谷底,三方原、连子川两场会战,德川家上下吃尽了武田赤备的苦头,那血红的魔影如同最深的梦魇般深深缠绕在德川家众人的心中。虽然是不利骑兵突击的山地,但人数占优却斗志低落的德川军却反而处于下风!
“该死的胆小鬼!”河合三十郎不屑地暗骂一声。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年青人是铁炮大将塙九郎左卫门直政之子,作为信忠少主的炮术侍从随军出阵,此刻他自告奋勇地带领麾下的三十挺铁炮众掩护少主撤退。
上山的山道已被德川队堵截住,而极乐寺山门前的入口也是由织田队守备着,河合三十郎的铁炮众就布置在破旧低矮的寺庙院墙之后。这些守军,已经是通往山顶织田本阵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收回思绪,河合三十郎盯着在乱军中骑着战马奋力挥砍的高大身影,心中快速计算着,口中大声报出指令:
“一番队,左前方三十步,铲形兜敌将,开火!”
“砰砰砰——”
接连十五声急促的轰响,骑马武将应声落马,在后方押阵的织田军顿时兴奋地大声欢呼:“死了!死了!山县昌景死了!”
织田德川军顷刻间士气大振,但还没来得及发动反攻,却见武田军势丝毫不乱,当中一骑冲出大声喝骂道:
“胡言乱语的贼子们!山县三郎在此,纳命来吧!”
“嚎呜——”甲军齐声呐喊,连同后方跟上的步兵队也振臂高喊,兴奋地加入战团。
“刚才的是替身吗?”随同父亲征战了已经三年多的河合三十郎明白现在不是思考的时间,压下心中的疑问,挥动采配:“一番队清理枪膛、压装火药弹丸,二番队上前!瞄准敌大将,正前方二十五步左右,开火!”
连环枪响,透过枪膛口腾起的袅袅轻烟望去,刚才自认是山县昌景的敌将也被一击毙命,但这次织田军还未来得及欢呼,甲军中五六骑奋力突出,纵马横枪,放声高喝:
“山县昌景在此!”“我是庵原郡江尻城代山县三郎兵卫!”“武田赤备大将山县昌景参上!”“……”
来骑竟然个个自称是山县昌景!原本就狐疑不定的河合三十郎终究是年青,脑中顿时糊涂了:他们哪个才是真的山县?抑或全部都是假的?那真的山县究竟在哪儿?……
主将已经是头大如斗了,织田的铁炮众更是不知所措,木楞点的瞅着河合三十郎等他下命令,机灵点的不待指挥就冲着不断迫近的敌人开枪射击。但黑夜中要想准确射中不断行动的敌人确实是件困难的事情,没有了密集射击的铁炮已很难将敌人一击毙命,除了几个被流弹击中倒霉鬼,武田军势已成功地将德川军击溃,豪不理睬仓皇逃入山门中死守的织田军,趁势向山顶掩杀过去。
极乐寺山顶。织田本阵。
铁架支撑的火盆中烈焰伸缩不定,忽而黯淡无光,整个天地仿若都被黑暗所笼罩,忽而又长炎奔腾,欲烧尽世间万物般明亮炽热。
火光闪烁摇摆,山顶众人的面色也在光暗闪烁间阴晴不定,每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快速地蹦跳着,纵然山风扯动着旌旗猎猎做响,却依旧掩盖不住众人粗重的呼吸之声。
沉寂。
任凭山下东西两侧如何激烈地喊杀声直冲云霄,山顶的世界却仿佛处于另一个天地般沉寂一片。众人都在瞪大了双眼,透过无尽黑暗死死盯着山下的战局,虽然只是隐隐绰绰的黑影在晃动着,但每一声惨嘶、每一声大吼都牵动着众人的心弦。
渐渐地,西山的喊杀声还在激烈响起,而东山的铁炮声却逐渐平息下来,纵然山脚下依旧人声鼎沸,但从半山腰不断迫近的动地马蹄声却如同惊雷般声声震动回响于众人的心间。
绑着被枪弹击伤的左臂,人称“鬼玄蕃”的佐久间盛政面色苍白;少年俊杰的堀秀政,紧咬住下唇,却浑然未觉已然有鲜血渗出;灰头土脸的明智光秀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沉稳表情,但紧攥配刀的手背上暴起的根根青筋却将主人的心境出卖无遗;不到十岁、稚气未脱的森兰丸,看看山下无尽的黑暗,又看看主公信长,明亮的眼眸中,已是水光盈盈,却强忍住不哭出来。
反倒是一向被织田众将讥诮的德川家康却面色沉凝,虽然额头密布着细小的汗珠,但盘膝静坐的他却不失大将风范,低声呵斥了侍从立即撤退的主张,转而向信长进言道:
“兄长,让我下去指挥作战吧。只要坚持一下,前方的主力大军很快就可以回援的。”
“胡说些什么?我织田的本阵,却要劳动老弟你作战,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呵呵……”如果从面色上来判断的话,此刻神清气闲的织田信长可能是众人中心情最好的一个,但纵然是含笑答话,那冰冷冷的声音和鹰眸中彻骨的严寒,却令在场的织田众将羞愧交集。
“主公责罚的是,如此之战局,是我织田军上下的耻辱,我等自当拼死,以敌人之血来洗刷!”明智光秀低头谢罪,但随后却昂起头颅,诚挚地劝说道:“但此刻兵凶战危,还请主公暂时撤退到安全之处,我等家臣好放手一战!”
“光秀大人所言极是,主公还是先转移本阵吧!”
“请主公先行撤离,我等当拼死断后!”
织田众臣纷纷进言,却被信长一声断喝所打断:
“有什么好躲的!人间五十年,终有一死,这是必然的事!连敌人的旗帜还没看到就仓皇逃跑,你们是兔子吗!”
“主公!当进则进,当退则退,这是大将之道!”织田诸将被信长训斥得噤若寒蝉,惟有明智光秀昂首抗辩,他那尖细的嗓音在一片静寂中显得异常刺耳,“眼下我军战况确实不利,望主公速退,与前军主力会合!”
“混蛋!敌人来袭,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乘机消灭敌军,武田就彻底完了!你懂不懂!”
信长微睐着双眼,黑色的瞳子间跳动着危险的光芒。
“没错,武田会灭亡,可在胜赖的首级被讨取前,极乐寺山早就成了今日之田乐狭了!”
“混——蛋——”织田信长眼中的怒炎终于爆发出来,伸脚将明智光秀踹倒在地,“近在咫尺的胜利,你竟要我逃跑?”
伸手摸去口唇中的鲜血,明智光秀从地上挣扎爬起,低头看了看掌心折断的半截门齿,压抑着心中的怨怒,将口中的血沫吐掉,含糊不清地大声骂道:“大蠢蛋!没了脑袋,还谈什么胜利吗!”
“你想死是吗?”信长不怒反笑,但拔出的长刀却清泓胜水,寒光迫人。
“主公!” 堀秀政等侧近急忙架住信长,一边向明智光秀喝道,“太失礼了,光秀大人,快向主公赔罪啊!”
“哼,要杀就杀吧!不过早死一会儿罢了!武田军马上就要杀上来了,送死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一向绵里藏针、锋芒内敛的明智光秀似乎自度难逃一死,横下心来,放声怒斥,“武田的精锐早被我军消灭殆尽了,即使放走残敌,也不过逃走三五千残兵而已,胜赖和重臣又有内乱,武田已经无力再起了!即使全歼敌军,难道我军还有余力追击进入甲信吗?海津的一万高坂军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唇亡齿寒,东国的北条不会坐视盟友灭亡。我家四面强敌环伺,西国的毛利一直蠢蠢欲动,北陆的上杉又被足利鼓动,随时可能出兵;伊势长岛心腹未灭,朝仓旧领一向宗蜂拥而起,石山更是威胁京畿的心腹大患,我军根本没有余力扩大战果!冒着动辄败亡的大险去追杀几千残军,主公已经被欲望蒙蔽了双眼!”
“混帐!”被触怒的织田信长怒吼一声,双臂猛一用力,将侍从都掀倒在地,他大步上前,纠住明智光秀胸口的阵羽织,鹰目危险地眯睐起来,闪动着慑人的寒光,压抑着微微嘶哑的嗓音喝道:
“光秀,你真的想死吗?”
此时的信长宛如地狱中走出的魔王,那慑人的杀气,迫得身边的诸将面色苍白,但被信长危险喝问的明智光秀却眼也不眨地死死反瞪着信长,气愤说道:
“光秀自幼信奉八幡大菩萨,立誓不动刀兵,但为了寻找能够拯救天下苍生的王者,才投奔各家,辅佐将军。当我看到主公身禀天人之姿,胸怀‘天下布武’的宏图伟略,光秀欣喜若狂,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统一战乱不休的日本,救赎万民的主君,这才舍弃足利,一心奋战在主公麾下,只希望能早日统一天下,让百姓从此可以安居乐业。所以,一切阻碍主公布武大业的人与国都是我光秀之敌,是天下之大敌。
正是抱着这种信念,无论主公火烧根本中堂山王二十一社,杀害比睿山中的僧侣,放逐将军,剿灭一向宗徒,以浅井、朝仓的头盖骨为酒器,世人皆以为主公是魔鬼,但光秀却以为太过了,这些人皆是天下布武之大敌,一切的牺牲皆是为了天下之大义,纵有一二过分之处,也是无可奈何的。但眼下,我家已经三分日本有其一,眼看天下平靖有望,主公却意气用事,轻身蹈险,如此轻率之举的人,根本没有资格统治天下!我们、我们……以前一切的牺牲,都白费了!”
话到最后,明智光秀已是哽咽难语,而织田信长却依旧是满面讥诮之色,嘿声笑道:“牺牲?哈哈哈哈,牺牲?光秀,你牺牲了什么?是朝仓,还是足利?抑或是新罗三郎义光后裔的武田?”
“主公!……”明智光秀面色大变,愤懑之情形于颜表。
“够了,兄长。”一直冷眼旁观的德川家康终于拿定主意上前分开两人,真挚地对信长说道,“光秀大人可是无比忠贞的能臣啊,能有诤臣若此,确是兄长的鸿福啊!眼下敌军将至,无论进退,还是请兄长先行示下吧。”
就在本阵信长君臣争执之时,东面的武田支队已杀奔近峰顶了,“目标是织田信长!杀死信长就能夺得天下!向山顶进攻!”“杀啊!”之类的喊杀声清晰传来。
无尽的黑暗中,赤红的骑兵挥动着长枪,毫不体恤马力地拼命冲刺出来。织田军的铁炮众们拼命开枪,却仅仅摞倒不过十多骑,余下的骑兵们呼啸着冲上山头,数以百计的步卒们也大口喘息着迈动步伐,杀向山头。本阵的守卫虽然奋勇抵抗,但兵力单薄,实在是坚持不了多久。实际上,武田的箭矢已然有几枝射到阵幕之中,幸被侍从们组成的人墙挡了下来。
“哼!”信长不满地冷哼一声,虽然不甘,但眼下形式以无可选择,松开明智的阵羽织,大喝下令:
“光秀!”
“在!”虽然不满信长刚才的言语,但紧要关头,明智光秀也无暇继续负气下去,收拾心境,伏首应命。
“你适才令我非常不满。你将功赎罪吧。我这里的骑兵都交给你,当先开路,会合西山的佐佐势,接应本队!”
“是!”明智光秀大声应诺,起身飞跨上侍从牵来的马匹,带着三十多骑,向西山奔下。
“菅屋长赖!东山是你的防区,被敌人突破了,你就殿后吧。”
“臣……当赌命……阻挡敌军,谢主公厚爱!”被信长命令巡查东山区域的菅屋长赖泪流满面,既悲又喜。他在巡视东山防区时,搜捕出七八名混入军中的奸细,但火药库却依然被炸了,以至大军陷入如此险恶的境地,自己理当为此切腹谢罪。现在主公给了自己殿后之重责,虽然是有死无生之举,却是挽回了自己的武名和家族的荣誉。菅屋长赖重重叩首,含泪大喝一声:“祝主公武运昌隆!”随即起身,呼喝召集侍卫,向步步逼近的武田军杀去。
“堀久太郎!本队的护卫,就交给你了!”安排好撤退事宜,织田信长呵呵轻笑,“家康老弟,看来武田的运数还没有尽啊!”
“是啊,如此撤退,确实可惜了。”家康早就牵过坐骑,却不得不一边不断用眼角余光扫视三十步外的惨烈战局,一边恭敬地向信长低头致意道,“但兄长的天下布武之大势,乃是天道,武田已是风中残烛,比之刀弥坂的朝仓尚且不如,早晚会被兄长所灭,就让他们再苟延残喘数月吧。”
“呵呵哈哈……”信长仰天长笑一声,飞身上马,却将马旁的兰丸一把抱起,至于身前,不顾兰丸那苍白的面色和诸将诧讶的眼光,策马前冲,纵声高呼:“说得好啊!武田已不足道,天下虽大,却是我信长的天下!哈哈哈”
“主公!”侧近们急忙跟随上去,留下的德川家康面色微微一沉,转而也泛出笑容,策马追赶,高声笑道:“祝贺兄长,早日得尝天下布武之宏愿……”
黑色的夜幕中,人马飞驰,纵声笑谈,说不尽的意兴风发;但朦胧的月色下,无尽的鲜血却在依旧飞洒。
西山脚下,尸横遍野,杀红了眼的织田军和武田军们都奋起最后的力量想给予强敌致命一击。
来自三河的一向宗徒早就血洒大地,人疲马乏的赤备们剧烈喘息着,在主将小菅忠元的指挥下,从织田军人海中转身冲出,聚集收拢到西面稍稍开阔的土坡上,排列出冲击的队形。
纵然精锐如赤备,长途奔袭、从早转战至夜,不断地和敌人进行作战,随着伤亡人数的迭增,人马体力的快速消耗,赤备的战力已接近极限,但是他们依然咬紧牙根,奋勇作战,准备给予敌人最后一击。
“诸君多多努力啊!山县大人的支队已经攻克了织田本阵,很快就要出现在敌人的背后了。”
这便是赤备的口号与希望,而极乐寺山顶上映天的火光和隐隐传来的激烈厮杀声也似乎印证了他们的乐观希望。
一向趾高气昂的母衣众们也狼狈不堪地聚拢在山脚下。佐佐成政清点手下的将士们,虽然仍有近两千之众,但前方强敌虎视,身后杀声盈天,再忠勇的武士也不禁面泛惶恐之色。
“本阵被攻破了吗?那我还在这里拼杀做什么?”
就连佐佐成政也心怀两难,是死命阻击眼前的赤备,还是赶回本阵救援主公?
赤备的骑兵动了,七百多骑排出一个密集的菱形突击阵容,先缓后急,向织田军发动最后一波冲击。
“拼了!”佐佐成政猛一咬牙,带头杀出。生与死的关头,眼前的敌人已不容他们有任何犹豫了!
织田军却迟疑不决,有些人跟随佐佐杀出,有些却悄悄趁着夜幕,顺着山边潜逃而走。
如果局势就此发展下去,兵力占优的织田军会彻底崩溃掉。但在这决定胜负的一刻,明智光秀的三十骑改变了战斗的走向。
“大胜!大胜!本阵的卫队已击退敌军,主公正亲自前来支援!”
两军正在苦战,明智光秀一眼看出此情形之后,并没有投入人海混战之中,而是带领从骑一面高声吆喝,一面在甲军的外围纵横奔驰。
虽然人数只有三十骑,而马上的骑手都是信长亲卫中的精锐高手,战马也都是百中挑一的难得骏马。他们手持长枪在战团周围奔驰呐喊着,鼓舞己军士气,不时冲向战阵边缘,刺倒一两名甲军骑士之后,拔马继续奔走吆喝。
“织田的援军来了吗?”
明智光秀的骑兵小队旋风般在战场上来回奔驰。黑夜中,甲军看不清敌势,只能从身边将士愤怒的呼喝声中分辨出四处都有敌骑攻击着己方的突击队形,就好象是有大队人马在进行包围作战一般。
“没办法了,无法突破敌人的阵势啊!”被明智光秀鼓舞起来的织田军仿佛泥沼般地死死拖住赤备前进的步伐,甲军的体力和斗志都被看不到尽头的苦战飞速消耗着,敌人援兵到来的消息终于成为了压断甲军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开始有三三两两的骑手掉转战马冲离战场,等到织田信长本队的火把从山腰蜿蜒映照下来时,小菅忠元终于咬牙大喊:
“全军撤退!”
织田信长在五十名侍从的护卫下,终于和佐佐成政的九百军势会合了。面对部下不甘心地提出杀回极乐寺山的建议,刚才还为撤退事宜和明智光秀反目的织田信长却破口大骂:
“笨蛋!战争打到这种时候已经够了,你还想带着这群疲惫之众回去送死吗!敌人可是有超过两百的铁炮众啊!”
于是,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一行向三河奔去,而他们身后的极乐寺主峰,血污满身的菅屋长赖痛嘶一声,身中七枪,颓然倒地,欢呼的甲军们砍倒织田的大旗,肆意抢夺着本阵的物品。
“啊,这可是上好的银制南蛮酒皿啊!至少能值五贯钱!”两眼笑成一条细缝的是来自伊势中乡的铁炮手,战前甲军将领就答应他们,所有的战利品可以任由他们优先选择。
“看啊,金佛!纯金的金佛啊!”“好大的珍珠啊!三颗、四颗、五颗……哈哈哈,发财了……”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士兵们,一个个被精美名贵的战利品晃花了眼睛,黄澄澄的金子、雪白明亮的银器、名贵的瓷器茶具、样式希奇的南蛮物什,被士兵们贪婪地拥在怀里。这些来自伊势的铁炮佣兵们,早就忘却了外界的一切,只懂得用沾满鲜血的大手反复摩挲着怀中的财宝,发出外人难以明喻的含糊呓语和狼枭般的狂笑,直到甲信的军士们将缴获物什匆忙搬到一旁的旷地上,以火把引燃织田的本阵帷幕时,才惊觉地尖叫着抱着财宝狼狈逃出。
“烧吧!烧吧!烧得越大越好!”
乱军中,被铁炮击伤右肩的山县昌景,望着越烧越大、火势冲天的极乐寺山顶,含泪的虎目中散发出炽烈的光芒,面部岩石般坚毅的肌肉在火光的映照下怪异扭曲着,口中大声喊着:
“看吧,这把大火,是甲信将士英灵汇集的火焰,是武田家百战不殆的武名的怒焰!任何挑战武田军的人,都要有被烈炎化为灰烬的觉悟!你说是不是,昌义?”
搀扶着负伤的兄长的饭富昌义,心不在焉地随口敷衍着,头脑中却在急速飞转着该怎样弥合昌景兄长和昌次兄长两人之间的裂隙。
冲天的大火,焚烧了织田的本阵,也将清井田前线织田德川联军最后一丝士气烧尽了。早在极乐寺山夜战之初,织田德川联军的部分将士就焦急地想要回援本阵,但联军前线诸将面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武田本阵,却着实难以舍弃。
金森长近带着两千人马回援了,但他的士兵刚刚泅渡过连子川,织田本阵已化为一片火海。
“佛敌信长终于死了!”“德川家康的首级找到了!”
极乐寺山腰上,甲军虚张声势的呐喊声摧毁了金森队的士气,还没等金森长近做出试探性的攻击,遥远的山腰间一阵铁炮轰鸣声,武田的骑兵发出冲锋的呐喊,金森队立刻四散奔逃了。
“主公已经身亡了!我还在为什么作战?”激战一天,斗志体力都极端低落的织田军瞬息间作鸟兽散。金森长近也被迫逃亡。
金森队的快速崩溃和极乐寺山的火光似乎印证着在清井田织田德川联军中的流言:
“武田的大军从远江出兵了,高坂弹正的一万大军已扫灭了三河,正在杀奔过来!”
“主公不知所踪!可能战死了!”
“我们的后路被敌人切断了!敌人已将我们包围了!”
诸如此类的流言眨眼间传遍了全军,任凭各部队的主官如何弹压,至少有一个事实是任何人也掩盖不了的——极乐寺山本阵已经失守了。
这时候的战国战争,无论其他部队战斗状况如何,只要一方本阵被攻破或总大将阵亡,战斗立刻宣告结束。
望着极乐寺山冲天的火光,看着三五十人成群、上百人结队的不断逃离队列,织田德川的将领们也只能无奈地大声呼喝:
“全军撤退!”
联军主力溃退了,但依然有人拼命挣扎,企图将唾手可得的巨大功勋攫于掌中!
“只要再给我一刻时间便够了!我们可以将武田家上下的首级都漆成溺器献给主公!”
羽柴筑前守秀吉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向要撤退的诸将大声叫嚷着,他的近江士卒在付出惨痛的伤亡后,已然攻到武田中军军旗所在,据说连武田胜赖都亲自参加了作战。
但其他的将领部队都在溃逃般地向西撤逃,没有任何援军协助自己一臂之力,攻进去的近江士兵被迫退了回来,损失超过七成。羽柴队已失去了战斗力,但武田军也被逼到了风吹就倒的绝境。
“五郎左大人,助小猴一臂之力吧!”
丹羽长秀身边还保留着一百多人的侍从,如果和羽柴秀吉的残余兵力合力进攻的话,大有可能一举取下武田胜赖的首级。
但一向温和的丹羽长秀却铁青着脸破口大骂:
“做人有点分寸,猴子!”
“什么?”羽柴秀吉心中火起,表面上却强自压抑住。
“你真的是猴子吗?”丹羽长秀心焦于织田信长主公的安危,忍不住对不分轻重缓急的羽柴秀吉怒斥:“猴子最重视是当天打架的胜败,但人不同,只要保住性命,即使今天战败了,明天依然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现在最重要的是主公的安危,其他的事统统闪开!”
说罢,丹羽猛抽马鞭,纵骑飞奔而去。
羽柴秀吉目瞪口呆地看着丹羽远去的身影,耳畔却传来竹中重治微微叹息的声音:
“如果大殿有不测的话,我军当须立即脱离战斗,赶回近江以应大变;而若大殿无恙,主公即使拿下了武田,他日若有人追究起主公致大殿安危于不顾,一心立功的话……”
“撤退!撤退!”羽柴秀吉如同火烧屁股般蹦了起来。
连子川两岸,背负木瓜旗和葵纹旗的溃兵漫山遍野,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而死守松坡,险死还生的武田本阵中,适才还绝望搏杀的将士们被这惊天大逆转弄得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拜谢神佛庇佑,众人就失去了所有气力般瘫坐在地。饭富信昌大字形地软倒下来,头刚枕地就发出呼哧的鼾声;武田胜赖也毫无当主风范,仰望苍穹,木楞发呆,似乎还不明白织田军为何会在将刀架在己军颈上之时突然溃逃;就连最悍勇的真田信纲也只能拄着爱刀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说不出一句话……
月夜下,芸芸苍生在为着各自的生存而拼命挣扎着,看着七郎昌义小心搀扶着负伤的山县昌景,孤立山头的饭富昌次忽然心头一阵茫然。自己十年心血,积聚钱粮,蓄养死士,终于笼络了纪伊豪强的支援,鼓动三河一向门徒的暴动,甚至搭进了花了七年时间投入织田家中的心腹死士去炸毁织田军火药库,换得这长筱惨烈的人间屠狱,所为究竟是什么?家仇,还是其他?
黑夜无语,冷月无言。只有这血腥的寒风,在长筱的人间呼啸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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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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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楼主的好文~~~~过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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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6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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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后面还有几章,不过看来和原文脱离的很严重,我觉得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如果你们想看我就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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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06-1-16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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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是长莜之战以后的吗?那么就没有必要了,感觉这篇文章作为一场假想的长莜之战构思很棒,人物渲染的也很鲜明,确实是好文,画蛇添足的作品确实只能给人遗憾罢了,再次感谢楼主的分享~~~~~^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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