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战国名将录--伊达 政宗--, 讲述"奥羽之龙"完整的一生
性别:女-离线 蒂法
(蕾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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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最终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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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6罗马之道与大坂之道===============



虽然身为女人,但是五郎八姬却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弱女子。在性格方面,她和父亲政宗非常相似。不,与其说是像父亲政宗,倒不如说是像政宗之母最上氏。
在她那娇美如花的脸庞上,有著一双翦水秋瞳,裹面经常闪耀著光芒,令人一见就知道她的个性和祖母一样,颇具男儿气概。如果是在战国时代,那么她很可能身披甲胄、手持大刀,毫不畏惧地冲入敌阵当中。
整个返回越後的途中,五郎八姬几乎从未开口说话,脸上也不再出现笑容。
在从板桥取道中山,经由高崎越过碓冰岭,通过小诸、上田、善光寺到达高田的七十二里旅途中,她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洋娃娃一般,带著冷漠的表情随队伍前进。
当一行人抵达高田时,已是动员筑城进行到高峰时期、最为繁忙的阶段。在众多的工人之中,伊达藩也有五百名以上的人夫在此工作。
在五郎八姬通过高田时,政宗的土木奉行川村孙兵卫元吉特地来到轿前请安致意,然而五郎八姬却只是掀起轿帘,淡然说道:
「辛苦了!」
然後就一句话也不说地回到了福岛城。
当轿子抵达时,忠辉正全身赤裸地跃入池中,一边发出像孩子般地叫声,一边追逐著池中的锦鲤。
在暑热未退的天气裏,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消暑方法。当然,他早就知道公主将在今天回到城裏。
「公主,你就这么直接跳进水裏来吧!」
忠辉大声地在中岛附近的水裹大声叫唤妻子。
「现在的忠辉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呢!船造好了、城建好了,而你也回来了。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没关系,你就这么穿著衣服跳进水裏来吧!」
这时,所有的近身侍卫和侍女全都并排站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著这位肌肤白皙的公子在水中嬉戏。当然,已经移居南部之方的阿刈,也眯著眼睛混在人群之中。当她发现五郎八姬已经抵达时,随即低下头来向夫人致意。不过,张开舞扇遮蔽阳光的五郎八姬却对她视若无睹,只是匆匆地向前走去,然後毫不犹豫地跃入池中。
「啊!」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池水的深度仅达公主的腰际,因此绫罗制成的衣裳很快地浮在水面,有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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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打大坂之卷



===================NO.1大阪城===================



即使是个性豪放的政宗,在听到要将家康监禁於小田原城,并且把将军秀忠的政治顾问本多佐渡守正信及骏府执政本多正纯父子流放的政变计划之後,也不能和以往一样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
「就这麽办吧!」
(这个政变计划有可能成功吗?)
(如果被本多父子发现,那该如何是好呢?)
不,更重要的是,一旦家康果真为家臣所监禁,那麽他肯平心静气地聆听忠邻的申诉吗?这才是真正问题的所在。
对於这一点,大久保忠邻在拟定计划时,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
「是吗?事情真如你所说的这样吗?好吧!那麽就依你所言,流放本多父子、重新考虑大坂方面的问题,并且重新展开交涉吧!」
如果家康这麽说的话,那麽事情就简单了。但是,有时也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换言之,家康可能因为遭到监禁而恼羞成怒,结果非但不听忠邻的解释,反而还怒气冲冲地斥责他。
「既然你有意见,为什麽不光明正大地到骏府来告诉我呢?你忘记了家臣的分际,竟敢监禁主君,真是一个莽撞的家伙。你认为家康是那种因为受到胁迫而轻易屈服的人吗?笨蛋!你要杀就杀吧!总之我是不会接受你的要挟的。」
如此一来,事情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在当时,犯下监禁主上这种大逆不道之罪者,按律应当处以极刑,当然大久保忠邻也不例外。但是,万一杀了忠邻仍不能消去将军家的心头之恨,那麽必然会派兵攻打小田原,於是在攻打大坂之前,便需先行展开讨伐小田原之役。而奉命担任先锋的,当然就是伊达政宗……
如果这事发生在十年前……
(真有趣!好,那麽就点燃导致天下大乱的火苗吧!)
也许政宗会高兴得反过来煽动忠邻也说不定,但是现在的他却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那是因为,政宗的另一项大赌已经开始了。
「大久保大人,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
政宗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後,终於开口低声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依大御所那种执拗的脾气来看,即使你把他监禁在小田原,他也绝对不会因为顾念个人的生死,而任由你摆布的。假设……假设你的行为激怒了大御所,使得他完全豁出去了,并说出要杀、要剐任由你处置的话时,你有什么打算呢?」
忠邻闻言下由得脸色大变。
看来,这个正直的三河武士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什么?大御所会不在乎个人的生死?」
「是啊!万一大御所认为自己天寿将尽,而且死後的一切又都安排好了,因而对你的胁迫一笑置之时,那么你该如何是好呢?」
「呃,到时候……到时候我……我就陪他一起死吧!」
「等等,相模守!你认为就这么让本多父子继续留在世上,是一件好事吗?」
「呃……」
「当然,大久保家很可能会被贬为平民,而大久保忠邻和大御所也将从这个世上消失……但是万一拥有将军家的本多父子仍在世上,则必造成极大的困扰,更何况他们很可能会强迫我伊达政宗或松平忠辉担任先锋,领兵攻打大坂……这么一来,你的计划不是两头都落空了吗?……所以对於这件事情,你是不是稍欠考虑呢?」
面对政宗的追问,忠邻下禁哑口无言。
「相模守大人,这件事情除了政宗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呢?」
「当然没有!这种事情我是不会随便说出去的。」
「那么,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否则一旦真的做出监禁大御所的事情来,那就悔之晚矣!」
「……」
「关於大御所的心境,我非常了解。事实上,他也希望尽可能不要攻打大坂,而且这种心态永远都不会改变。不瞒你说,大御所早就觉悟到自己天寿将尽,很可能会在进攻大坂之前与世长辞,因此曾经再三地向我交代遗言……在此情况下,即使你如愿地监禁了他,他也会认为这是天意。你知道吗?如今大御所每天都要做六万遍的日课念佛哩!」
「这、这我当然知道!」
「此人都已经年逾七十了,却还下辞辛劳地每天戴著老花眼镜念完六万细字,由此可见他的心境绝非常人所能比拟。因此,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件事情。至於今天的事情,我就当作从来没有听说过。」
政宗的话刚说完,忠邻突然下停地耸动双肩,并且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政宗的脸庞。
「你说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是啊!最好不要采取像监禁大御所这么强烈的手段……」
「你是说,直接斩杀白蚁父子?」
「呃,这件事嘛……」
「嗯,我懂了……」
忠邻以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完以後,突然极其慎重地向政宗施了一礼,随即激动得呜咽不已。
「这样也好!」
政宗想道。事实上,既然已经有监禁家康的觉悟,那么应该还可以采取其他的手段。
怨恨本多父子的人,除了如今被迫挤在牛棚裹的一大群天主教徒以外,在旗本之中、诸大名及关原的余党当中,甚至大坂方面也为数颇众。因此,只要略施小计从旁煽火,就可以使这些星星之火顿时变成燎原之势:如此一来,这对父子便会处於精神危机之中,不敢轻易外出。
(忠邻居然认为除了监禁家康之外别无良策,真是一个正直的三河武士啊……)
「明天我就要离开江户到越後去了。在这段时间裏,我希望你能仔细地想一想,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请立刻告诉我,好吗?相模大人!」
政宗软言安慰忠邻,然後拍手叫道:
「阿波,大久保相模守大人这次到我们家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要一块伊豆的名石罢了。你赶快派人准备些酒菜来,我先陪相模大人到庭院裹逛逛。」
他以爽朗的语气吩咐阿波,然後又对忠邻说道:
「既然你对营造庭院有兴趣,那么改天一定要到仙台来参观、参观,我要让你看看由我亲自设计的松岛景观。那座庭院不仅充满天然意趣,而且还非常宽敞呢!哈哈哈……」
忠邻慌忙擦乾眼泪,以严肃的表情看著庭院。
一块伊豆的名石……当政宗这么说时,的确转移了大久保忠邻的注意力。


在一个真正正直的人眼中看来,那些有各自立场或才干的人,如果不能产生心灵的交会,而只是一味地卖弄技巧的话,那么他们也只不过是一群「恶人」罢了。
此外,才能和智识的差异,也往往在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厚墙。
除了父子之情的断绝之外,派系的对立、阶级之间的憎恶及种族之争,也都由此而生。
因此,置身於利己的小世界裏的人,可能会认为伊达政宗、信长、秀吉和家康都是恶人。因为他们是挑起国家与国家之间、大名与大名之间纷争的极端恶徒,同时也是使得战争无法断绝的罪魁祸首。
政宗认为,大久保忠邻和本多正纯、正信父子之间的对立,原是愚不可及之事,因此只要双方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谈、把酒言欢,则任何问题都能立刻烟消云散、迎刃而解了。
他们双方都深爱德川家,也都拥有三河人顽固的诚意(?),以忠义之士自居,因此绝对不会原谅对方的。
但是在政宗这个第三者的眼中看来,他们的言行举止却是那么地怪异。事实上,不论是本多父子或大久保忠邻,都不是能够开创天下的大人物。
与秀吉、家康相比,他们的价值只不过是根小指头罢了。更正确地说,本多父子只不过是德川家的看门人,而大久保忠邻则不过是打扫屋内的仆役罢了。
但是,当家康得到天下以後,他们也跟著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是天下的第一等人,於是便结合党徒,企图妄动,进而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当然,大坂城内也有相同的情形。
如今大坂的真正价值所在,仅限於城郭本身。当这个城郭内有秀吉坐镇时,则天下大治;反之,一旦失去了秀吉,则会成为导致天下动乱的根源。
人类的历史,必须是由人类的才干所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所创造的历史,都具有同样的价值。
正因为人与人之间会互相憎恨,会基於利己观点而产生对立、抗争,所以不能创造出具有伟大价值的历史。
有监於此,如果能将眼界抬高、重新估量局势,也就是古人所谓的「站在高处」,那么必然能为社会带来进步。如此一来,那些站在高处的人,就可以针对情势而加以「利用」或「活用」了。
例如,懂得利用土地之後,就可以用来耕种「稻米」,使人类脱离不安定的狩猎时期,逐渐迈向已开化时代。
在巧妙利用情势方面,信长有信长的方法,而家康也有家康自己的方法。当然,他们也都知道,唯有巧妙地结合旧时代人类的优点,并加以利用,才能使未来更加繁荣。反之,如果不具有这种智慧,则必招致祸乱。
(所以,不论是对家康、秀忠、忠辉或秀赖,我都必须好好加以活用才行……)
翌日一早,政宗就朝越後出发了。
此外,他还派遣伊达阿波前往本多正信处传达口信:
「大久保相模守大人此次来到家中,只是为了索讨一块庭石。待政宗告诉他翌日就要出发前往越後时,他什么也没说就打道回府了。」
这就是政宗对本多正信的回答。
站在政宗的立场,当然希望忠邻对这件事情能够多加考虑。事实上,除了监禁家康以外,应该还有很多方法才对。值得庆幸的是,忠邻对这句话也有了充份的反应。
(人类不论是在何种年龄,智慧都会不断地成长:因此,人类必须随时随地自我反省。)
如果能够经由反省而重新考虑的话,那么个人就可以不断地成长。能够成长一寸,即可拓展一寸的视野:能够成长一尺,便可以知道利己思想的毫无意义,进而改变以往的观点。因此政宗深信,届时大久保忠邻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的。
对政宗而言,目前的当务之急,当然就是了解大坂城内的事情。在支仓六右卫门的船到达西班牙以前,如果大坂方面有人妄动而挑起战火的话,那么政宗的一切计划就全部泡汤了。一旦家康果真认真地动员所有的部队,则大坂方面根本毫无胜算。
「如果有万一的情况发生,那么政宗当然必须略尽棉薄之力,因此绝对不能疏忽大意。」
於是政宗除了光明正大地派遣使者前往织田有乐斋处之外,又暗中派了两名间谍由高田潜往大坂。
这两名使者一位是汤殿山的修验者宗月院,另外一位则是秘密来到高田的天主敦徒,过去曾经在大久保长安手下工作的马场八左卫门。其中,八左卫门打扮成贩卖杂货的商人,宗月院则扮成长相滑稽、还跛著一只脚的苦行僧,两人一前一後由高田朝大坂出发。当然,这件事情是瞒着忠辉和五郎八姬暗中进行的。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从知道航行世界的愿望无法实现以後,忠辉便像是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非常安静,一心一意地等待高田城早日完工。


这裏是被大坂的家老们当成会议室使用的「七贤厅」。
由於伊达政宗公然派遣使者来见织田有乐斋,再加上幕府内部似乎经常有密使出入,因此大老们当然不能不闻不问。政宗固然狡猾,但是有乐狡猾的程度,却绝对下在政宗之下。因此,对於这些狡猾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恶人」,一定要随时随地保持警戒才行。
有关这些狡猾者如何交换情报的问题,重臣们实在无法表现出毫不关心的态度来。
其时,许多天主教徒和下满德川政治的牢人们,就像平静的潮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涌进了大坂城内。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有人进入城内,则必然会引起某种程度的波动。
目前城内所面临的问题,是加贺前田利长的动向。由於利长最近的健康状态欠佳,因而立其弟利常为世子,由他管理百万石的内政工作。而对丰臣家而言,前田家乃是硕果仅存的大老。
然而,此刻在前田的家中,却有原为天主教大名的高山右近友祥及小西如安等人以客将的身份暂居於此。在禁止天主教之风吹逼国内之时,这些人究竟该如何处理呢?
在大坂方面,对於已经在前田家生根的这两个人的入城,当然衷心地感到欢迎,但是一旦消息传了出去,则必导致幕府的不悦,甚至横加干涉。
因此,大老们计划将高山右近及小西如安两人由前田家流放到长崎,然後再由长崎赶到吕宋去。
「德川家中有许多不容忽视的才智之士,因此如果就这么把高山等二人接到大坂,则必引起很大的骚动。」
「但是,现在也不是我们将其拱手让人的时候啊!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赶快从金泽把他们接到大坂城来。」
「那么,应该派谁到前田家去交涉呢?」
「嗯,还是暗中拜托大久保忠邻大人帮忙较好。」
「对,如果要拜托他人帮忙的话,那么除了大久保相模以外,还可以拜托忠辉殿下的岳父伊达大人……」
正当大老们议论纷纷之际,突然得知政宗密使来到大坂的消息,於是众人立刻变得既紧张又兴奋。
当日聚集在七贤厅的,共有片桐且元、大野治长、大野治房、织田常真(信雄)、郡主马、浅井长房、细川赖范等,恰好是七个人。
「哦,大坂城的七贤居然群聚一堂,真是难得啊!」
满脸怒容来到厅内的织田有乐斋,一开口便语带嘲讽。
「你们知道吗?那些画在图画上的七贤人,最後都逃到竹林裏去了哩聚集於此,到底是要谈论些什么呢?」
「听大野大人说,伊达政宗曾经派遣使者到你那儿去,是真的吗?」
「哦,这件事啊!不错,伊达大人是派了人到我那儿去,不过那个人并不能称为使者。事实上,对方只是向我打听是否已经完成开战的准备罢了。」
有乐话中的讽刺意味变得更加明显了。
「什么?对方向你打听有关开战的事?」
继片桐且元之後,大野治长很快地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关东已经拟好出兵的计划喽?」
「哈哈哈……事情没有你所想像的那么紧急。不瞒各位,骏府那只老狐狸似乎根本没有作战的意思。」
「那么……可是……」
「虽然老狐狸并不想开战,但是我们这儿却雇请了大批牢人,又收容了数以万计的天主教徒,因此他当然无法继续保持沈默了。可悲复可笑的是,我们明知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却还故意去触怒那只可怕的大狐狸。」
「有乐大人,你说这话未免太过份了。」
有乐斋的侄儿织田常真再也无法忍耐地开口说道:
「你说大坂故意向关东挑战……根本没有这回事。为了祈求太平,前不久我们才在大坂城内建造了一座高达十七丈三尺、规模之大为历代罕见的大佛殿,以及高约六丈的卢遮那佛及一丈八寸的巨钟,难道你都忘了吗?」
一听这话,有乐的睑上立即泛起一阵冷笑。
「你是指那口动用了三千多名铸造师、一百三十余梃大风箱及耗费了一万九千万贯铜所铸成的大钟吗?」
「是啊!这口重达十万六千二百五十斤的巨大梵钟,是天下第一大的巨钟呢!再说,它原本就是为了祈求安泰而铸造的,你怎么反倒说它会引起战争呢?……」
「哈哈哈……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贤人啊!要不是你太过贤良,怎么会无法振兴父亲信长的家业,到现在还必须在表妹淀君家寄人篱下呢?我看你还是少开尊口吧!」
「叔父,你实在太无礼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会原谅我吗?坦白说,既然你寄食在别人家中,按理应该非常珍惜主人家才对呀!否则一旦城池被人攻陷,那么你就没有安身立命之处了。你知道吗?骏府裹的那只大狐狸认为最难处理的,不是我们和秀赖殿下,而是这座偌大的城堡。」
「你不认为只要有这座大城存在,丰家的基础就不会发生动摇吗?」
「哈哈哈……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正因为城堡太大,所以反而容易招致他人的觊觎之心。如今,居住在这座豪华大城裏的主人,又兴建了日本第一的寺庙、铸造了天下第一的巨钟,你想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我下是说了吗?这都是为了祈求天下安泰……」
「哈哈哈……不要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以为光是建造寺庙、铸造梵钟,就可以使天下安泰了吗?我相信神佛绝对不会因此而眷顾我们的。事实上,这种做法只是为了向世人表示丰家还有余力做困兽之斗罢了,殊不知这么做只会招致大狐狸的愤怒。请问,如此一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说……你是说伊达大人派人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吗?」
由於两人的表情都相当不友善,因此片桐且元只好赶快介入协调。然而,有乐斋脸上的冷笑却仍未散去。
「正是如此!伊达大人认为我们这伟大的大坂七贤人,竟然想要去踩那只大狐狸的尾巴,真是自不量力的行为。」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故意挑起战端……?」
「光是拉满弓并不会引发战争,就像对空发炮并不能击溃敌军一样。大家都知道,现在正是南蛮和红毛交替的时候,因此日本难免会遭到波及。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稍有疏忽,则红毛和南蛮的船只便会立刻开到我国来,引发惨烈的战争。如此一来,日本的征夷大将军就下得不重新评估我们的实力了……」
「哦?」
「为了进行武力演习,首先必须找一个假想敌。但是,万一因此而触怒了那只沈睡的大狐狸,迫使他把大坂当成对手,发动全国各大名出兵攻打大坂……那该如何是好呢?在座的七位贤人,是否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呢?所以伊达大人特地派人来提醒我,我们正在触弄那只沈睡的大狐狸的胡须呢!」
「可是……兴建方广寺大佛殿和铸造梵钟之前,都曾事先通知大御所,而且大御所也衷心表示赞同……」
「喔,那是因为大御所是个老好人。既然你说建造大佛殿是为了供养亡父,他当然不能斥责或表示反对。事实上,如果只是为了配合身份,那么只需建造太阁所建大佛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就可以了。然而,各位却一心想要建造日本第一的大佛,难道是想和已故的太阁比较才干吗?」
「这……太阁殿下是世所罕见的伟大人物啊!」
「正是如此!在这座由千古罕见的太合殿下所建造的城堡中,正有一群小人居住著,因而引起了红毛与南蛮之间的争执,致使南蛮有意前来狙击这座城堡……想必各位都已看出了这一点。例如,红毛人在淀屋桥附近所建造的英国商馆,是事先得到大狐狸的允许的,然而自从该馆设立以後,即每天晚上都遭到天主教徒的破坏。直到後来被巡夜的人发现,并且加以驱散,他们才不再做相同的事。而且据我所知,其中有数十人已经逃到了这座城裏。」
说到这儿,有乐斋突然将视线移向大野治长。
「当那些天主教徒逃到大坂城的城门口时,每个人都说自己是修理大人新聘的家臣,要求守门的士兵让他们进城。请问修理大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大野治长显得十分狼狈:
「这、这件事我一直……」
「你是说你毫不知情吗?既然你不知道,那么今天我倒要好好地问问你。这些南蛮派的天主教徒原本只是一些小人物,如今你却特意地把他们纳入这座大城堡之中,准备加以利用,并且建造规模远超过太合时代的大寺庙及巨型梵钟;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你认为这种做法适当吗?你认为一口十万六千斤的大钟,真能发出招来太平的声音吗?或者反而会使天下大乱呢?於是我在对伊达使者说出以下的话後,就让他回去了。我说,请伊达大人放心吧!大坂城内的贤人很多,这点光看他们肯花数百万两建造大佛殿的做法,就足以证明了。」
「……」
「你们的做法不但会使太阁殿下所留下的遗产泄了底,而且还会很快地花费一空……以後的事情我都不管了,随你们自己决定吧!哈哈哈……」
刹那间重臣们全都低头不语。当然,这是因为有乐的讽刺远非他们的智识所能招架,以致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不论是在京都或大坂,都已建造了英国商馆。曾经先後前往骏府谒见家康、至江户谒见将军秀忠的英国使者戴利斯在获得治外法权的朱印之後,於归途中即立刻筹划设置商馆事宜,并且设立了许多据点。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於三浦按针的智慧。虽然这么做很可能会使市井之间的天主教徒和传教士们的信心发生动摇,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事实上,家康不但是要流放天主教徒,甚至还准备将南蛮势力赶出日本。
这些受到传教士煽动的信徒们,偶尔会攻击新近建好的英国商馆,或是投掷石块,或是放火;但是这些行为的背後,却有相当充份的理由。
不过,大坂城民在不知不觉当中燃起的反关东热,却是毫无理由、而且非常怪异的举动。
「家康父子一定会击溃丰家。」
「是啊!我们这些曾受丰家恩顾的人,务必要下定决心,与关东背水一战才行。」
「所以,我们应该尽可能召集关原以来所有反对德川政治的大名和牢人们,大家一起来守护大坂城才对。」
「不,光召集关原之役以来的大名和牢人还不够,必须再加上天主教徒才行。」
这些看起来会造成一股声势的行动和呼声,结果却变成毫无实际行动的表面功夫,使人无所适从。
如果家康真的憎恨秀赖,那么为什么在关原之役时要帮助秀赖母子呢?
如果他真的憎恨秀赖,那么又何必一再地帮助秀赖,将孙女千姬嫁与秀赖为妻,并且屡次和秀赖在江户、京都等地见面呢?
此外,他还在秀吉的第七次忌辰时,於京都举行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盛大之「丰国祭」,甚至自行辞去将军之职,隐居於骏府城内。
对於这些好意,淀君应该知之甚详,而且秀赖也应充份表达感谢之心才对。
换句话说,两者之间应该没有特殊的憎恶之情存在,而家康对於秀赖母子的存在,事实上根本毫不在意。
不,除了秀赖母子之外,大坂城内的重臣们应该没有人会对家康个人抱持憎恶与反感才对……
以大野治长为例,他曾因为和淀君之间的暧昧行为而遭到流放,但是首先允许他回到大坂城的,就是家康。由於考虑到丰家与淀君之间的关系,因此家康特意将秀赖托付给片桐且元及织田有乐斋。由此可见,双方的关系於公、於私都有超过亲藩以上的恩爱。这种在战国时代极为罕见的亲密程度,是属於保护者与被保护者之间的关系。
此外,在年纪较大的侍女之间还有以下的传闻:
「大御所其实很喜欢我们家主母(淀君)。」
「是啊!主母也是如此!听说当大御所住在大坂的二之丸时,他们两人之间相处得很好……」
由于这类谣传时有所闻,因此很多人都认为家康和淀君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
但是,为什么双方的感情会在这一、两年内迅速恶化呢?
人们曾经设想了各种情况,但是始终都无法找出真正的原因。当然,如果真要说有原因的话,那么或许应该说是受到这批新近涌入大坂城内之异议份子的影响吧?事实上,促使这些异议份子不断涌进大坂城内的,不是人类本身,而是这座巨大的城郭。而且,除了伊达政宗以外,织田有乐斋最近也开始有这种想法。
由於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
「只要能够固守城池、背水一战……」
因此战国武士的内心开始产生妄想:
「一旦在这裏举旗谋叛,必然可以打倒德川政权……」
也许这就是南蛮派天主教徒的自救之道吧?
令人感到下可思议的是,属於七贤之一的大野治长虽然被织田有乐斋当众讽刺,但是却好像一点也不生气。
「现在你知道了吧?伊达大人认为,关东、关西之间的战火,是由我们自己点燃的。换言之,是我们故意要去捋那只沈睡狐狸的大胡须的。」
虽然有乐斋瞪视著治长,并且以严肃的口吻说道,但是治长却仍面带微笑地回视著他。由此即可证明,治长的内心深处并没有憎恶或怨恨。
治长走出了七贤厅,经过长廊来到淀君的宫殿。
和往常一样,今天这裏仍然充满了女子的笑声。由此可见,淀君对於关东和关西之间的紧张态势,并没有产生危机意识……
(也许男人太过劳心劳力了……?)
一看到治长进入屋内,淀君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说道:
「修理,赶快过来!我从来不曾看过这么有趣的事情呢!你相信吗?这位修验者居然具有能够透视三世的神奇法术。」
听到淀君这么说时,治长立即放眼望去,才知道今天被召进宫的,除了舞者和杂耍艺人之外,还有一位长得很像鼯鼠、表情非常滑稽的修验者。
「这个人说我是历经数千年劫难的天竺白狐,你说好不好笑?而且他还说,凡是见到我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我……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修理。」
看来今天她已经喝了不少酒。
修理扬起双眉,很认真地看著那名修验者。
「请问阁下是何方人氏?」
「真是惶恐之至!」
对方收起滑稽的表情,正准备开口说话,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将右手拳头塞进口中。
「你到底是何方人氏?」
「启禀大人,我出生於大口国的金鬼山。」
「大口国位於何处?」
「在唐与天竺之间。」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你这么严肃地问我,实在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叫宗月院,今年四十二岁。」
「哦?那么方才你说出生在大口国,也是胡诌的喽?」
「是的,我指的是前世。至於今生嘛,则是出生在只有一只眼睛的可怕大将伊达政宗之领地裏。
「哦,又是伊达……」
「正是!据传伊达大将乃是万海上人转世投胎,因此一旦被他仅有的一只眼睛瞪视著,那么即使是黑沼地区的鱼,也会变成独眼鱼。」
「这么说来,你是伊达方面派来的间谍喽?」
「正是如此!事实上,凡是日本国内的修法行脚僧,都会将其所见所闻一一向大将报告。」
修验者说完以後,突然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该称他为伊达,而应该称为伊达大人。不瞒你说,伊达大人乃是位居韦驮天神明之列的大将。而我的双眼之所以至今仍能平安无事,就是因为我从未违背他的命令,不曾被他瞪视过的缘故。」
「哼,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刚才你自己不是说,某个地方的鱼都只有一只眼睛吗?」
「是啊!黑沼的鱼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那么黑沼究竟在什么地方?」
「启禀大人,那是一个位於仙台附近、经峰之间的黑色沼泽。对了,在你进来之前,我已经占卜过你的前世,现在我就把结果告诉你吧!事实上,你的前世乃是一条黄颔蛇。」
一言甫毕,他又张大了嘴,把左手放进了口中。



「你这个骗人的家伙!通常间谍都会千方百计地隐藏身份,然而你却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是伊达家所派来的间谍。」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骗人啊!」
「哦?那么你骗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把拳头塞进嘴裏,并没有说出骗人的话啊!我是生性顽固的宗月院,虽然是个间谍,但是并非一般的间谍。」
「什么?不是一般的间谍?」
「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位独眼大将乃是通过修验道的师匠与弟子,因此我必须将映在法镜中的前世、今生、今生与来世相关的事情及现世的大事,一一向他报告。」
「哦?那么,你是怎么混进主母身边来的呢?」
「混进来……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我是被飨庭局等女侍带进来的。」
宗月院以认真的表情回答道。这时,一旁的淀君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开口说话了:
「呵呵呵……真有意思!修理严肃的表情,法印滑稽的表现,听你们两个人说话真有趣。法印,你说修理的前世是一条黄颔蛇,是吗?」
「是的。此蛇住在经峰的蟹泽沿岸,身躯相当肥硕。事实上,我曾经在该地区看过它两、三次。」
「什么?你见过那条黄颔蛇?」
「正是!虽然它只是一条黄颔蛇,但是身长却超过一尺,看起来有如一条大蛇。如果它能潜心修行的话,那么必能长出角来,甚至像栖息在池中的龙一样升天而去。」
「哦?结果他没有变成龙,反倒变成人了。」
「正是如此!由於它的性情驯良、害怕与人类接近,因此一直躲在驹木树的洞穴裏,於是我的主人万海上人就把它变成人了。」
「哦,越说越有趣了。这么说来,如果它能潜心修行,就可以生出角来,然後像栖息在池中的龙一样地升天喽?但是,升天以後又如何呢?」
「嗯,关於这件事嘛……」
宗月院非常认真地侧著头细想:
「关於这件事嘛,那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也许会成为拥有二十万石左右的大名吧?」
「听见了吧?修理。你啊!打从前生就是个懒惰虫……那么,你知道修理的来生吗?」
「呃,这个嘛……修理大人的来生会变成一名女子。」
「什么?修理变成女人……这么说来,不是又低一等了吗?」
「是啊!由於他在今生和一个运势极强的人争夺爱人,结果获胜,因而招致嫉妒,在来生变成一个女人……可能是一位住在富庶山谷中的庄稼汉的女儿。」
「蠢、蠢货!」
治长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放声大叫。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是不会相信你这一派胡言的。不过,你居然胆敢把我比为女性,如此地侮辱我,简直是不知死活嘛!」
「不要生气嘛!修理。我和侍女们问得正高兴,你又何必扫大家的兴呢?反正下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就好了嘛!」
「这怎么可以!他居然把我治长说成是庄稼汉的女儿……如果……万一……」
说到这儿,治长铁青著脸色站了起来。
他想到万一对方也直言无讳地说出秀赖和淀君的来世,那么事情可就不妙了。
「这个狡猾的家伙是个不祥之人,还下快把他带离这间屋子!」
「是!」
在座的人全都被他那严峻的语气吓得脸色发白,唯独宗月院依然面下改色。事实上,即使是在被侍卫强行带走之际,宗月院还是一如往常般地露出那滑稽的表情。
「唉,没想到我的话竟会让他生这么大的气。所谓祸从口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人哪!实在不能说老实话……」


另一方面,扮成卖杂货小贩的另一名间谍马场八左卫门,也在同一时刻来到了二条城傍所司代的家中,在板仓伊贺守胜重的侍女面前摆好商品做起生意来了。
他所贩卖的物品,包括各式各样的梳子、发簪、发髻及鬓发油等,都是女孩子最喜欢的东西。然而,他们所谈论的,却是有关天主教的问题。
原来天主教徒们为了泄恨,竟然自贱岳抓来了数百只长有毒瘤的大蟾蜍,放进四条的英国商馆裏去。
「红毛人最讨厌的就是蟾蜍。」
「是啊!他们一看到蟾蜍就吓得鸡飞狗跳,碧绿的眼眸裏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们的身体那么高大,胆子却那么小,真是可笑极了。我相信下久以後,他们就会逃离京裏了。」
「为什么南蛮人和红毛人不能和睦相处呢?」
「那是因为听说一旦红毛人进入都城以後,会带来流行性的恶疾。」
「你知道那是什么病吗?」
「就是黑发会变成红发的病嘛!」
「喔,会使头发变色的流行病?真是可怕啊!」
五、六名侍女围在八左卫门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这时,管家布村与平也踱著步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杂货郎,你可曾到东山去看过了?」
「有啊!老实说,我还真是大吃一惊呢!方广寺裏的那尊大佛……就像一座城池似地。」
「你形容得对极了!它的高度约十七丈三尺,而且预计明年三月就可以完工了。除此之外,城内还打算铸造一口梵钟呢!」
「我知道!不过,我听到了许多有关这件事情的可怕传闻喔!」
「什么?可怕的传闻……?究竟是怎样的传闻呢?」
「听说一待那座寺庙落成以後、天主教徒立刻就要放火烧了寺庙。」
「哈哈哈……这点小谣言就让你感到害怕了吗?事实上,还有许多比这更可怕的传闻流传著呢?」
「哦?……是怎样的传闻呢?」
「有人说,万一关东和关西真的要作战时,那么丰臣方面必然会以那儿作为攻打京城的大本营,也就是攻打二条城、焚烧京城的大本营。」
八左卫门故意作出讶异的表情,然後屏气凝神地说道: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难道你还听到了其他的传闻?」
「是的。事实上……有人说现在是德川的天下,因此丰臣家在京裏连安置军兵的住宅都没有,於是命所司代大人建筑城堡和住宅。某个聪明人说,一旦建好了寺院、重建大佛殿以後,则不但军队可以进驻大佛殿,甚至还可以用来藏匿天主教徒。」
「哦,你说这话倒是很有意思,请问,所谓的聪明人是指谁呢?」
「听说就是伊达政宗大人。」
八左卫门毫不在乎地说出政宗的名字,然後又以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
「如今坊间盛传大坂方面将太阁所留下的金块全部铸成金币,然後用这些金币购进了大量的铜。虽然对外宣称是为了铸造大梵钟,但实际上却是藉口……」
「什么?藉口?」
「正是!在南蛮传教上当中,有人对於此事非常了解。据那名传教士表示,大坂方面所购买的铜,实际上是用来制造洋枪和大炮的……如今,那些铜都已经运到边界制造洋枪的师父手中了。等到梵钟铸好,京师的街道就会立刻化为灰烬了。所以,现在我必须努力多赚点钱,将来好移居他处……」
八左卫门的话还未说完,布村与平立即打岔道:
「这、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显得非常急迫。
「是一个很奇怪的和尚告诉我的。」
「和尚告诉你这个杂货郎……那么,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这个和尚的?」
「当我前往祗园的茶屋做生意时,一位坐在那儿的和尚向我买了一把鳌甲制成的梳子,并且告诉我这些话。」
「和尚买梳子……那名和尚是从哪裏来的?」
「他自称是一名隐居的和尚……是南禅寺中最德高望重的寺僧清韩长老。不过,现在他却成了一位破戒和尚。」
「哼,真是可疑!」
「是呀,那个和尚的确十分可疑。」
「我说的不是和尚,而是你!你想,和尚怎么会买那么昂贵的鳌甲梳子呢?」
八左卫门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後像是要掩饰什么似地垂下眼帘,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布村与平倏地伸手紧紧抓住八左卫门的右手手腕。
「侍女们,赶快叫侍卫来!告诉他们,有名意图不明的天主教徒潜进了所司代的家中,叫他们快来把他带走。」
他的话刚说完,侍女们立即惊叫著站了起来。这时,与平将八左卫门的手反转至背後,而自己则伸手探向他的怀中。
突然「吧哒」一声,八左卫门胸前的链子被扯断了,而与平的手中则多了一个闪著银光的十字架。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还在身上藏了竹剑呢!难道你认为板仓伊贺守的家臣全是一群轻易上当的乌合之众吗?你以为京师的街道,会这么轻易地被人放火烧毁吗?」
八左卫门不再顽强抵抗,只是扭曲著嘴角说道:
「女士们,这些杂货就送给你们好了,你们自己分一分吧!」
也许这一切早在八左卫门的预料当中吧?总之,虽然他被侍卫们强行架走,但是却仍不慌不忙地紧闭双眼,丝毫没有惧色。


这一年(庆长十八年,一六一三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家康在江户城的西之丸会晤伊达政宗。之後一直到十一月为止,都停留在江户处理身边的琐碎杂务。
(现在随时都可以死了!)
也许这就是大丈夫晚年时的心境吧?唯有逐渐接近死神之际,才会发现身边居然有这么多繁琐的事情割舍不掉。
(从今以後,我再也不必再到江户来了……)
家康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主要是因为他认为如果和大坂之间下发生战争,那么在自己天寿将终的情况下,一切的事情都可以算是已经处理完毕了。美中不足的是,由於将军秀忠目前所做的事情仍有不足之处,以致家康不得不出面干预。
秀忠认为大久保长安事件及由红毛国取代南蛮国的外交事宜都已处理完毕,因而将全副心力投注於大坂方面的事情。然而在家康的眼裹看来,这却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做法。
事实上,大坂方面之所以突然表现出不驯的态度,主要原因即是由於长安事件的余波所致。
原来被本多正信父子用来作为击溃大久保长安的证据——「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在长安死後下久,又以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复活了。
因此,家康认为秀忠的作法,是忘记了活用人类之道,而以杀生为第一的错误行为。
(不知活用人类之道的结果,将会使你在该杀人的时候,不知道应该给予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所谓的妄杀生。虽然长安一族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但是与长安交情深厚、具有相同信仰的亲戚、大名,却因疑心生暗鬼而出现动摇的现象。遗憾的是,秀忠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长安之子藤十郎的岳父石川康长及其子石川数矩、堺地奉行细井正成、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及江户附近的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等人,都是曾在绿色小盒内的联名书上签名的大名。但是,如今由於深恐自己会受到连累,因此早已纷纷展开离间之计。
当然,长安必定曾经私下借给他们很多钱,因此他们才会担心引起幕府的注意,以致到最後竟然无处可以倚靠。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被大坂城内的天主教徒所诱,采取可怕的行动。
「这个没有大脑的家伙,应该把那些人召集起来,说明自己知道他们和长安并无任何关联,不就好了吗?」
只要在言语上稍加宽慰,让他们因为感念自己的恩德而奉公守法,那么就不致产生太多的顾虑了。然而,这位年轻的将军却反其道而行,以致树立了更多敌人。
「毕竟还太年轻了!」
这是家康斥责秀忠和本多正信的话。不过,由於这些人都已经和大坂密谋,加入反德川的煽动势力当中了,因此家康当然下能坐视下管。
从十月一日没收里见忠赖的封地开始,十月十九日流放石川康长抄丰後的佐伯,十月二十四日没收富田信高及高桥元种的封地,接著又将石川数炬流放至他处。此外,堺地奉行亦以秘密手法加以处理。
虽然秀忠所持的理由是,他们和大久保长安连成一气,企图鼓动丰臣秀赖谋叛,但是仍应查探有无其他过失再施予惩罚,否则将难以服众。
主意既定,秀忠随即不遗余力地设法找出这些繁杂的过失,诅料如此反而使得社会局势更加灰暗。
「治理政事的第一要件,就是不能使社会变得更加黑暗。换句话说,必须在各处点起明亮的灯火,否则便会因为疑心生暗鬼而产生许多困扰。别忘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暗鬼栖息著,随时准备伺机而出。」
这是家康命人将本多正信及土井利胜叫到江户,故意在秀忠面前所说的一番话。之後,由於家康打算在骏府过年,因此特地选定於十二月三日由江户出发。
当家康走出城门,经过重新改建过的增上寺时,内心充满了无限感慨。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当家康初次入城时,这裹只是一个名下见经传的海滨村落,然而如今却已成为日本第一的大都会。
(如果还不知满足的话,恐怕就会招致神佛的惩罚了……)
这裏能有这么惊人的发展,完全是拜上天所赐,因此我应该抱持著感谢的心情,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家康抱持著这种心情与前来送行的秀忠在增上寺话别。
当时一般人所走的道路有两条,其一是自品川沿著沿海的东海道前进,另一条则是从大井车站沿著中原道二名御殿导前进。
其中,後者是经由大井渡过多摩川,自小田中经小杉、中原,抵达相模的高座郡滨田。
之所以称为御殿道,主要是因为在小杉和中原建有将军行营的御殿。为了避免打扰庶民通行,家康特地选择中原道,其间并在中原御殿住了两夜。
整个旅程安排得并不急迫。由於不赶时间,因此当道路因下雨而变得泥泞下堪时,家康就下令在中原暂住两天,待天气放晴之後再继续前进。
十二月六日这天,是一个充满寒意的晴天。
「已经过了一个月了,相信梅子都已长成,而且多了许多猎物。」
当奉秀忠之命护送家康回府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跟在轿旁,一起走出中原御殿的大门时。
「有事上告!有事上告!」
在一连几声尖锐的叫声之後,家康的轿前出现了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
柳生又右卫门慌忙站在轿子和男子之间,
「大胆!竟敢拦轿直诉。」
他大手一挥,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我有事情要上告大御所啊!」
所谓的上告,就是指递诉状,依照往例应该先把状纸递交奉行,待奉行加注「已经批阅」等字样後,再进行裁决。
但是,这名男子却不按牌理出牌,居然在家康的旅途中拦轿上告。
家康掀起轿帘:
「又右卫门,让他说吧!」
家康轻声说道。
「好了,大御所已经特准你上告了,还下赶快报出身份、姓名。」
「是!启禀大人,我是已故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见守的手下大场八左卫门。」
「原来是大场八左卫门!那么,为什么这一身商人打扮呢?你家住何处?」
「我出生於武藏的荏原郡,是世田谷乡的代官大场一族。」
「好,准你上告,下过态度要谨慎点。」
又右卫门接过诉状,然後极其恭敬地递给了坐在轿中的家康。
「我有大事要告诉大御所。」
虽然来人如此表示,但是又右卫门内心却嗤之以鼻,认为对方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可以告诉大御所的。
然而,轿中的家康却久久未曾作声。一般而言,诉状通常是以条列要点的方式书写,照说应该下必花太多时间就可看完才对。
依照一般的顺序,在接到诉状之後,应该将其交给代官或是奉行,由他们决定起诉或下起诉。
(这么说来,那不是一份普通的诉状喽?)
当又右卫门这么想时,
「又右卫门,回轿!」
家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看到这份状纸之後,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情忘了做。先把这个人带到庭院裹去……不过现在庭院裏都结霜了,让他待在那裹未免太可怜了。好吧!那么就让他坐在走廊上,顺便给他一盆火取取暖吧!你叫他放心,我会好好调查这件事的。」
「遵命!来人哪!把轿子抬回屋内,顺便带大场八左卫门到内玄关去把脚洗乾净,然後再到我又右卫门这儿来。」
此时又右卫门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份普通的诉状,因而心情显得格外激动。当然,跟著轿子一起回到屋内的八左卫门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那个过去在京都所司代家中所看到的杂货郎了。
他的左脸从太阳穴到鬓脚一带,全是被大刀及鞭子抽打的痕迹。由他那坚毅的眼光及挺直的身躯,令人不禁联想起忍者。
(原来他是长安以前的手下,来自荏原的侍卫……)
虽然又右卫门并不知道他是伊达政宗所派来的间谍,但是对於八左卫门的素性却能一目了然。
「八左卫门,没事了,大御所会好好调查的。」
他轻轻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然後命人将其带进了内玄关。


调查诉人和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有些人是一开始就采取威胁的手段:有些人则是不先抱持敌意,然後努力地设法找出事情的真相。此外,还有人喜欢佯装不知,故作思考状,让对方逐渐感到焦躁不安而自动吐露实情……
家康所经常采用的,是第三种方法。
「我要写封忘了写的信,让那个人先在外头候著吧!」
於是家康命人在走廊上放个小火炉,让八左卫门坐在旁边,然後把诉状递给站在一旁的又右卫门看。
又右卫门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诉状上是这么写的:
大久保相模守意图谋叛,企图将大御所监禁於小田原城内,请大人明察。
大久保相模守与大坂城内之天主教徒合谋。
大久保相模守意图讨伐大御所身边之本多佐渡守等人。
大久保相模守有意攻讨上州廐桥之城。
大久保相模守……
诉状上所列举的八条罪状,每一条都和大久保忠邻的谋叛有关。
(……此人何以如此憎恨忠邻呢?)
柳生又右卫门呆然地望著坐在廊下的八左卫门,一时之间无法言语。就在此刻,家康突然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殿下,小人名叫大场八左卫门。」
「什么大场……?我看不是大场,而是马场吧?」
八左卫门不禁显得迟疑起来。
「又右卫门,你看我说得对不对?这家伙应该不是武藏世田谷的大场一族,而是属於甲州的马场信房一族才对。」
「何以见得?」
「据我所知,大久保长安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而且他又曾经在武田家做事,因此他的手代、手下一定也都来自甲州,对不对呀?马场八左卫门?」
「正是如此,属下惶恐之至!」
「很好!从现在开始,绝对不可以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知道吗?想不到你连名字都是揑造的,如果让我发现你的话有半点虚假,那么我就再也不会听你的申诉了,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过,也许你是为了对故主尽忠尽义,所以才不得不说谎吧?」
「是……是的,我保证不再犯了。」
「好。那么,是谁命你把诉状送来的?」
「呃、是……」
「你不必害怕!快点老实告诉我,究竟是伊达政宗、本多正信或是藤堂高虎呢?」
「呃,事实上……是板仓伊贺守大人。」
「什么?是京都的所司代命你……」
「是的!我到京都调查事情……准备制作一份天主教徒的名册。」
「奉谁之命?」
「这、一定要说吗?」
「是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事实上,即使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伊贺,我也会命令他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你就赶快告诉我,到底是谁命令你的吧!」
「好,我说,是伊达大人。」
「名册……已经被所司代大人拿走了。」
「哦?这么说来,你身上的这些伤痕,是因为遭到伊贺守的严刑审问而来的喽?好,我完全了解了。对了,你这太阳穴上的伤口,也是遭到刑求的结果吧?很好、很好,我会给你一些刀伤药的。怎么样?伊贺的刑求手段到底高不高明呢?」
八左卫门默默地看著家康,眼眶裏蓦地盈满泪水。由此即可看出,他对伊贺的拷问仍然心有余悸。
「好吧!既然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又右卫门,把八左卫门带到厨房去,先让他吃点东西,然後给他一笔旅费,让他回家去吧!不过,这并不是奖赏他,而只是一笔旅费。虽然我认为大久保忠邻绝无谋叛之心,但是这毕竟是一件大事,而他肯大老远地从京师跑到这裏来告诉我,可见对我还是相当忠诚的。很好、很好,待会儿记得给他一些刀伤药。八左卫门,不必我说,你也知道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的,对吧?关於政宗所交代你的任务,既然已经失败,我看你就直接返回大场,不必再回到伊达家去了。还是做个平平凡凡的八左卫门,多为长安烧几柱香吧!」
言罢,家康又再度戴起老花眼镜,以若无其事的表情伏案振笔疾书。
这封信是写给将军秀忠的,而秀忠在接信後赶至中原御殿时,已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了。这时,家康已称病移居小杉茶屋,静待秀忠的到来。


将此事件泄露出去,以致造成无可挽救的情势,是将军秀忠的一大失策。
不知道自己的重臣居然会反目成仇,以致大御所面临被禁於小田原城的威胁,这无疑是天下的一大笑柄。
「将军,大久保忠邻是不是还在江户住宅呢?」
当起居室内只剩下柳生又右卫门时,家康突然以平稳的语气向秀忠问道。
「是的!不……他未曾向我请示,就以生病为由,自行返回小田原养病去了。」
「哦?那么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呢?」
「自从其子死後,他就一直萎靡不振,而且最近气喘的毛病愈来愈严重了
家康以不为然的表情看看又右卫门,然後摇头说道:
「将军对医药方面的常识实在太过欠缺了。」
「啊……?」
「只要你肯用心地看看忠邻那生病的脸色,就可以一目了然了。看来,你似乎不太适合担任将军之职。」
秀忠不停地眨著双眼:
「孩儿惶恐之至!」
站在家康背後的柳生又右卫门眨了一下眼睛,向秀忠传递危险的信号,但是生性耿直的秀忠却浑然下觉。
「据我猜测,忠邻的病是在看到你时会呼吸急促,而看到本多佐渡却会心跳停止吧?」
「啊?有、有这种病吗?」
「当然有喽!事实上,由他未曾事先请示就自行返回小田原的行为来看,可见他根本无视於你的存在。现在,你仔细看看这样东西吧!」
家康把诉状递给秀忠。
秀忠定晴一看,刹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而且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不已。
「这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过去,这种病人大约每隔十天或一个月就会发病一次。再说,你这个一等一的天下人,正是治疗这种病的名医呢!」
「是……是的!」
「回到江户之後,立即对旗本展开调查,千万下能让他们也感染到忠邻的病。据我估计,到箱根、热海一带养病的人……应该有十五、六个人吧!」
「真是惶恐之至!」
「光说惶恐并下能断绝病根!赶快回到江户去,派人至这些不在家中的重臣家去慰问,这才是治疗疾病的仙丹妙药。」
「派人慰问……这么做好吗?」
「当然好喽!这种病会使他们逐渐远离将军……如此一来,这种寂寞之病将会日益蔓延。对於这种疾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多给一些津贴,并且不时地派人前去慰问他们。」
「那么,忠邻就这样……?」
「不要再谈忠邻的事情了。这次的事情完全是由於你自己处理不当所引起,如果你再放任不管的话,那么威令就无法施行於天下了。好啦,我并没有给你任何特别的指示,不过等我和利胜、佐渡商谈之後,还需藉助你这将军之手来完成此事。」
「是!」
「连这件事情都需要我家康出面解决,你到底把我这大御所当成什么呢?」
父亲故意以讽刺的口吻对儿子说道。不过,当家康看到儿子露出狼狈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颇有悔意之後,又改以温和的语气安抚道:
这样好了。我们对外宣称,由於我在返回骏府的途中染患了风寒,所以必须在小杉茶屋待到正月,然後再度回到江户去,好吗?」
「你、你是说……」
「或是你要佯装不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我住进小田原城去,一直待到春天为止呢?
柳生又右卫门再也按捺不住地瞪视著秀忠,示意他不要轻率地发言。
「是……是的!不……当然不是这样。好吧!我们就说你在路上染患风寒,所以我特地赶来迎接你……不、不、不!我赶快地追上你,并陪著你一起进入江户城。」
「哦,这么说来,我得待在江户城直到感冒痊愈为止喽?」
「正是如此!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过年了,相信竹千代和国松都会非常高兴的。而且城内有很多名医,所以我想我还是早点陪您回去吧!」
「又右卫门,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为了治疗感冒,我们还是再次回到江户去吧?」
「遵命!事实上,又右卫门早已命人在您的轿中放好暖脚壶了。」
「嗯,你的脑筋确实动得很快。这么一来,我就下会再感染风寒了。坦白说,我还真想再看看我那小孙子们哩!」
这天的午後,天空又降下了大雪。而在大雪纷飞之际,土井利胜却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朝江户城直奔而去。
当家康的轿子再度进入江户城的西之丸时,已是正月十四日的黄昏时刻……
当天夜裹,秀忠在江户城的本丸召开了极机密的重臣会议。由於听说家康下幸在小杉茶屋病倒,因此与会者的眼中全都布满了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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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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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5 12:12 资料 主页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ICQ 状态 Yahoo!
==================NO.02.开战前夜==================



这场在深夜裏於江户城举行的重臣会议,是在佑笔(秘书)房间隔了一条走道的土井利胜之会议厅中召开。
纸门上那幅芦雁为大雪所掩盖的绘画,令人望而萌生寒意。与会的八人面色凝重地围坐在三个火盆边,一语不发地望著不停跃动的火苗。
秀忠并未出现在大厅裏,而坐在中央位置、俨然议长的土井利胜,则以和年轻时的家康完全一样的姿态控制全场。坐在左侧的,是本多正信:坐在右侧的,则是旗本监督大久保彦左卫门。此外,还有酒井忠世、青山忠俊、井伊直政、酒井忠利、安藤重长等颇具战国时代乾草风味之面貌的重臣们也在座上。
不可否认的,他们对於土井利胜和家康如此神似,确实感到吃惊。
表面上他是土井小左卫门利昌之子,但是不论体型、面貌或声音,却都是家康的翻版。他出生於滨松城,母亲乃叶佐田美作守则胜之女。
则胜之女虽然怀了家康的孩子,却因为遭到筑山御前(信康正室)的嫉妒,所以在怀孕期间即被迫嫁给土井小左卫门。事实上,这也就是为什么利胜的体型不像其父利昌那么矮小,却和家康十分神似的原因。
由於身为将军秀忠的庶兄,因此利胜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为众人仰望的目标,而他本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家康并不好女色,所以二代将军才能拥有众多难得的家臣,而这正是巩固幕府基础的重要柱石之一。
如果这类人物出生於大坂方面,那么丰臣家就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击溃了……想到这裏,我们不禁怀疑这或许是神明的恶作剧吧?
利胜一边伸手至火盆上方烤火,一边说道:
「请你先到外面去!」
他轻声吩咐大久保彦左卫门。
「为什么?」
「不必问理由……如果你不在,会议将会进行得比较顺利。」
「你下要在我面前摆出趾高气昂的样子!难道只因为你和大御所长得很像,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吗?不,我绝对不会因此而退缩的。」
「如果你不是那么容易退缩的人,那才真是令人困扰呢!从表面上看起来,你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欲望,然而没有欲望的人实际上才是最麻烦的,所以你还是赶快出去吧!」
「我才不会听你的吩咐哩!我连兄长的遗领沼津三万石都可以放弃,你又如何能排挤我呢?」
「是啊!你宁可在旗本之间耀武扬威,也下想当个大名……像你这种任性的人,是最令人头痛的。」
「总而言之,你休想把我排开!看你如此小心谨慎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要商量大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必须走开呢?不,我就坐在这裹,说什么也不走!只要我的头还在,谁也不能叫我走开!」
於是土井利胜突然扯开喉咙,高声召唤在另一间屋内担任警戒任务的柳生又右卫门。
「柳生,彦左大爷说只要他的头还在,就绝对不肯离开,你快进来把他的头砍下吧!」
「遵命!」
「先把你的头砍了,你再和他们好好地商量吧!」
「什么?你要砍我的头?」
「是的!把砍下来的头再接回你的脖子上,这么一来即使你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也不可能泄露出去。」
彦左卫门下禁瞠目结舌地站了起来。
「为了商量事情,你们甚至不惜砍下我的头?好吧!我走,一切都任由你们去做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事实上,利胜之所以坚持要彦左卫门回避,乃是由於小田原是大久保一族的本家。因此,当彦左卫门离开之後,土井利胜这才将家康交给他的诉状拿了出来。
「我所要谈的就是这个,请各位过目一下。」
他把诉状一丢,以淡然的语气对众人说道。
待本多正信大声地宣读过後,酒井忠世随即按捺下住似地率先开口:
「这么说来,大御所因为染患风寒而返回江户的消息是假的喽?」
土井利胜的脸上露出多此一问的表情、然後转身对本多正信说道:
「佐渡大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由这份诉状看来,你已被列为暗杀的目标,因此我想你应该下会再掉以轻心吧?」
这是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问题。
然而,正信却只是略略扭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讽刺。
「这么说来,我是大久保相模守一心想要大卸八块的怨敌喽?」
「此话怎讲?」
「我想现在根本不需多作说明了。事实上,相模守自一开始就下喜欢将军家。」
「佐渡大人,既然你早就了解这一点,那么这就是你的过失了。」
「喔?为什么是我的过失呢?」
「不但是你的过失,而且还是一个很大的过失。利胜一向认为,你和相模守乃吾家之柱石,因此双方必须努力建立良好的关系才行。诅料关系未见改善,却先成了怨敌……而且你还把这个仇敌派在大御所往返江户必经的途中——小田原城一地,这不是你的过失吗?」
「这真是非常严厉的指责啊!坦白说,对目前当家的人而言,大久保家是一个无法割舍的族谱,而且一向深受大御所信任及厚爱……」
他的话还未说完,土井利胜就伸手制止道:
「不必多说了!你愈说,愈显示出你的过失很大……你不认为由於你和相模守之间的不睦,会导致大御所遭到监禁……你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就是你的疏忽!这就是你的过失!如果你还不赶快承认错误,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难处理了。」
「嗯,的确如此……不过,那个呈递诉状的人是否可信呢?……」
「那人名叫马场八左卫门,甲州人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这么说来,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他喽?」
「那当然!」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据说是京师裹的所司代板仓伊贺守……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吗?……板仓伊贺守人在京城,却知道相模守意志坚决地返回小田原城,是为了准备监禁大御所。反观我们,却粗心大意地丝毫未曾察觉,甚至还纵虎归山,让他离开江户城回家过年,难怪板仓伊贺守会对我们产生不信任感,因而写了这封诉状来诘问我们。对於这些情势一无所知,却还急著想要攻打大坂。佐渡大人,我想你大概是老眼昏花了吧?像你这样对於对手的动静一点也不了解,怎么能够担当重任呢?」
尽管利胜一直用严厉的语气指责自己,但是本多佐渡却只是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上,一语不发地紧闭双眼。
「你了解了吧?这是我们大家的错误!」
「的确如此!但问题是,在错误发生之後,必须尽快找出补救之道。」
酒井忠世很快地随声附和,然而青山忠俊却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绝对不饶他!这种叛徒理应千刀万剐,怎么可以轻易地原谅他呢?大家等著瞧吧,我非得要一举踏平小田原城不可!」
「还有其他意见吗?」
「我认为应该先请示大御所的意见再做决定,毕竟大久保家历代以来皆为忠勤之士。」
酒井忠利认为应该慎重其事。
「这样未免太便宜他了!」
青山忠俊忿忿不平地说道。事实上,在与会的重臣当中,属於激烈的武断派者就是他。
「大久保相模守是天主教徒,而且还和大坂方面互通声息,因此若不尽早加以处置,必将在四面八方燃起战火。一旦任由事情发展至此,即使全力扑灭火苗,恐怕也扑灭下了了。是吧?佐渡大人。」
佐渡依然闭目不答。



仔细回想起来,本多正信的立场确实十分尴尬。
(真的要将大御所……)
对於大久保忠邻,正信一直抱持著相当的警戒,但是他怎么也无法想像,对方居然想要挟持家康为人质,从事叛乱活动。
恐怕家康本人对此消息也会大吃一惊吧?
一旦家康派出追捕的人马,那么事情很快就可以定案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许家康对於个人的生死根本毫不在意,甚至认为:
「既然他要如此,那么就随他去吧!」
由於他很可能会对秀忠或利胜说出这样的话来,因此这是一个无法转嫁的责任。
「佐渡大人,大家都已经提出自己的意见了,请你不要再像只贪睡的狐狸般地沈默下语,光这样是不能解决事情的。」
「喔,大炊头,你的话未免太难听了……他不是一只贪睡的狐狸,而是像个老糊涂一般,正为了如何切腹自尽而犹豫不决哩!」
「他那肚子都已经皱垮垮的了,即使切腹也无济於事。我倒认为,如果他的智慧袋已经枯竭,那么就坦白地告诉我们吧!」
「真是惶恐之至……」
虽然利胜正面向他挑拨,但是佐渡这个老奸巨滑的进攻大坂之主谋者,却毫不在意地付诸一笑。
「将军的意见如何?」
「不要把责任推到将军的身上。事实上,将军已经下令要我们共同想出几个解决方案,然後由他来裁决,因此我认为至少必须找出三种方案,否则便下算是尽责。
佐渡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地接口道:
「大御所对於大久保的家业一向非常珍惜。」
「这点我也知道。长久以来,大御所一直念念下忘大久保一族的代代忠勤。」
「因此,如果我们将这件事情以谋叛罪名来处理,那么岂下是与大御所的心意相违背了吗?」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呢?」
「暂且稍安勿躁。总之,一切都是我的过失。如果我和相模守和睦相处,那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各位请放心,我一定会当面向大御所和将军请罪的。」
「真是罗嗦!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是这样的呢?事实上,我们所要讨论的是:请罪以後你要怎么做呢?」
「我们就当没发生这件事情好了。如果大家都能这么想的话,那么心情就会比较轻松一点。」
「什么?当作没有发生过?」
利胜不禁瞪大了双眼。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能这么想吗?大御所都已经回到西之丸了呀!」
正信避而不答:
「大炊头大人,你毕竟还太年轻了。在决定重要事情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使心情保持轻松。唯有在心情轻松的情况下,才能想出奸的解决方案。」
说到这儿,他再度以茫然的眼神环视在座诸人。
「值得庆幸的是,大御所由於受到神佛的保护,因而得以平安无事地返回西之丸。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呢?这么一来,相模守绝对不会注意到我们已经察觉此事,而以为大御所真是因为在中途染患风寒而折返江户……让他信以为真之後,事情很快就可以做个了结了。」
「住口,佐渡大人!」
青山忠俊气得双肩不停地颤抖。
「你认为大御所会就此安居在江户城吗?你怎可如此一味姑息呢?像你这样,如何能够率领旗本呢?」
正信对他的指责充耳不闻。
「大炊头,我们就当作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吧!这么一来,大久保忠邻依然是历代忠勤的德川家之重臣。让这位重臣担任攻打大坂的开路先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什么?担任进攻大坂的开路先锋……?」
原本瞪大了双眼的土井利胜,此时突然停住了口,拍膝说道:
「的确如此……佐渡大人毕竟比较老谋深算。虽然派他担任进攻大坂的先头部队稍嫌残酷了点,但是如果我们假装没有发生这次事件,那么他当然就不是谋叛者。既然不是叛徒,则当然就是德川家的重臣:重臣必须尽到身为重臣的责任,因此指派他担任攻打大坂的先头部队倒也合情合理。」
对於利胜突如其来的转变,众人都觉得满头雾水。
「除此以外,还有非大久保忠邻不能办到的事情吗?」
当井伊直政开口说话时,本多正信依然闭目不语。事实上,他认为接下来的事情只要交给土井利胜去做,就可以了。
「正是如此!如果现在定他谋叛之罪而施予惩罚,那么其族人之中必有人感到不平。所以,不如就当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吧!」
「真是愚蠢之至!难道你也被佐渡迷惑了吗?」
青山忠俊怒不可遏地说道。
「古人不是说吗?君子必须像豹一般地富於变化。」
说罢,土井利胜很快地转移话题。正因为他具有这种过人的气魄,因此凡是在利胜身边的人,都能立即感受到他的威严。
「我们再来谈谈其他的问题吧!毕竟,议论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可说是愚蠢之至!现在我要请问各位,目前迫在眉睫、急待解决的事情是什么呢?」
「下用说当然是处理前田家内部的天主教问题喽!此外,还有应该如何放逐高山右近及小西如安?」
「其次呢?」
「其次是逮捕京都、大坂等地的天主教徒……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则大家都有可能进入大坂城。」
听完酒井忠世的话後,土井利胜再次用力一拍膝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好,就这么决定了!各位都没有异议吧?对於进攻大坂之事,我打算指派大久保相模守忠邻担任两项重要任务,相信将军也不会反对才是。不过,今天的提案却不能就此草草结束。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下令捉拿大坂城内的天主教徒为时尚早,所以不妨先从京师下手。」
「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大坂离京城较近,所以一旦天主教徒们听说幕府方面已经下达逮捕令,必然会以雪崩之势四处逃窜。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特意把他们赶往穷途末路上去呢?」
「的确如此……」
「首先,我们可以派遣忠邻前往前田家,阻止高山和小西逃入大坂城,然後将其送往长崎,再流放到吕宋岛去。其次再命他赶赴京都,大力破坏教堂,并且严格禁止所有天主教徒的活动……」
「这么重要的事情,相模守做得到吗?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天主教徒。」
「现在已经是他不得下这么做的时候了。」
土井利胜未加思索地反驳道,但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笑却使得忠世、忠利、直政及重长等人全都噤若寒蝉。
「这的确是个相当高明的策略。嗯,如果忠邻做不到的话,那么就把他由京裏放逐出去吧?」
「嗯,这个方法比利用今年年末到过年前的这段期间攻打小田原城更好,而且……」
说到这儿,利胜再次露齿一笑。
「虽然他隐居起来,但是或许现在正是他认为可以表现父祖之忠勤、重新振作大久保家的最好时机,因此我相信他一定会很高兴地接受这个安排。如果各位没有异议的话,那么我就把这些意见送请将军裁夺。」
这时,在座诸人全都默然不语。
「呃、这件事情……还是让佐渡大人和大炊头大人先商量一下的好。哈哈哈……」
忠利若无其事的讽刺,使得本多正信猛然睁开了双眼。
「哦,怎么样?事情都决定好了吗?」
他的表现,正是政治家狡猾的典型。
另一方面,大久保忠邻并未察觉自己意图监禁家康的计划已经曝光。换句话说,他是在不知自己身陷险境的情况下,被赋予逮捕京都裏的天主教徒之特别任务。


其时,有关京都裏的天主教徒名册,已由所司代板仓伊贺守向幕府提出。
根据当时幕府方面的记录,显示大久保忠邻的计划已经被巧妙地隐藏起来,并且加以运用。
「十二月十九日派遣大久保忠邻前往京都,执行禁止天主教及流放传教士、教徒之任务。」
在这短短的记录当中,隐藏了与本多父子政争失败的大久保忠邻之万斛清泪。
换言之,接到命令而自江户出发时的忠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被流放的旅程。
对於自己的计划遭到挫折,他认为是由於家康突然染患风寒之故,同时内心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因此,他是怀著轻松的心情率领了一千五百名士兵上京,准备将幕府的本意告诉前田家。
到达京城之後,他含泪破坏自信长以来所建造的教堂、大肆逮捕信奉天主教的信徒。
此一破坏及逮捕教徒的计划,是由视天主教为邪教、并且极度憎恶的金地院崇传所提出。
对於教义产生共鸣的忠邻,虽然遵照命令严格逮捕天主教徒,但是对於崇传等人却一点也下欣赏。
尽管忠邻已经将许多天主教徒及高山右近、小西如安、加贺隼人一族全部放逐到吕宋、澳门一带,但是崇传却还认为他的做法太过宽容,因而向上方提出申诉。
崇传认为,天主教徒之所以能够避开追捕而逃进大坂城内,完全是由於忠邻的过失所致。
由於这是有计划的陷害,因此幕府的记录也就转趋严苛。
「正月十九日,将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邻贬为平民。」
换言之,在破坏京都裏的耶稣教堂之後,忠邻也经由所司代之手遭到了监禁。
距离这件事两天之後,也就是正月二十一日当天,家康再度由江户出发,以致整个事件还来不及表面化,就宣告结束了。
「正月二十一日,家康自江户出发。」
「正月二十四日,家康抵达小田原。」
「正月二十五日,德川秀忠抵达小田原与家康会面。」
「正月二十六日,家康下令踏平小田原城。」
二十六日当天,在加贺前田家被视为信奉邪教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亦遭逮捕。
「二月一日,将高山友祥、小西如安等人送至长崎。」
「二月二日,将大久保忠邻由京都流放至近江一带。」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同为大久保一族的忠佐之居城,也就是骏河的沼津城,也在本多正信及安藤直次的手中遭到摧毁。
当大久保忠佐去世之後,家康原希望由其弟彦左卫门忠敦继任沼津城城主,但是彦左卫门却以无意成为大名为由,断然予以拒绝。
资质聪颖的彦左卫门,或许早已察觉此次事件的内情也未可知。不过,由於沼津也是大久保一族的居城,因此,将小田原和沼津一起加以破坏,可说是秀忠和土井利胜对父亲家康表示歉意的决心。
家康视察遭到破坏的小田原城以後,於正月二十九日返回骏府。
「二月十四日,幕府、老臣及奉行等一同奉上呈请书。」
所谓的呈请书,即相当於老臣、奉行等人的请罪状。既然已经提出了请罪状,这次的事件也就至此告一段落了。


大久保忠邻的政变事件已经完全结束。
从客观的立场来看,幕府在处理这次事件所采取的方法,确实相当高明。
虽然忠邻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但是内心裏却已经有了监禁家康的想法,因此当然会不由分说地被视为叛乱的行为。按照当时的律令,叛乱罪名是要诛连九族的。然而幕府却在这件事情尚未表面化之前即加以处理,主要即是考虑到大久保家的存续问题,故可以说是极富人情味的裁夺方式。
当然,被流放至近江一带的忠邻依旧保有食邑,因而日後才得以重振大久保的声威。总之,为了给大久保家留下一条生路,幕府方面对於其叛逆罪嫌只好采取从轻发落的方式。
关於这些事情,政宗是在越後听闻。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以後,他的人已经到了仙台。
这时,政宗的身边也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这年(庆长十九年)的正月十八日,由於年已六十九岁的舅父最上义光死去,因此义光之子义俊前来和政宗商量,希望政宗能将原本寄居在舅父家中的母亲保春院接回仙台奉养。
然而,事情并不是单凭两个人的会谈就可以决定。生性骄傲的保春院对於自己曾经企图毒杀政宗的行为一直感到非常羞愧,因此不肯返回仙台。
(像我这样的母亲,怎么能取得他的谅解呢?……)
「不论何时、何地,政宗都会很高兴地在城内迎接母亲,并且为她准备好居馆,希望她能前来……」
政宗特地派人前去表达自己的心意,并且来到白石城拜访久未晤面的片仓景纲。
然而,原为政宗得力助手的片仓小十郎景纲,此时却因健康状况不佳而卧病在床。政宗在听到此一消息之後,立即赶来探视。
「景纲,你现在死未免太早了,我要让你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呢!」
沿途欣赏著桃花、樱花盛开的故乡之春而来到白石城後,政宗发现小十郎景纲竟然比自己所想像的要老了许多。
「想不到你会到这么美的地方来看我,快进来吧!」
「嗯,这的确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据我猜测,战事将在今年秋天爆发,因此我来的目的,主要是和你商量应该动员多少兵力。」
「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让你见一个人。」
「什么?让我见一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这并不是别人的事情。既然殿下已经亲自前来,那么我希望你能见见他。」
「原来如此!我与生俱来就有对抗恶运的力量,因此不会那么轻易就变老的。」
政宗一边说笑,一边信步来到景纲居室的门口。就在这时,政宗突然停住了脚步。
屋内两手平伏在地、向他行跪拜之礼的,正是他从越後派往大坂、生性异常顽固的宗月院。
「啊,你是……?」
「是……是的。今天我特地来此拜访你的家老,真是惶恐之至。」
「喔!我想你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特地来找他商量的吧?不过,即使你到白石城来,也没有什么关系。真正令我在意的是,我命令你去办的事情,你却不曾向我提出任何报告。」
「真是惶恐之至!」
「我知道!宗月院,你赶快把详情向殿下报告吧!」
「是……是的!那个杂货郎被所司代捉住,而我……」
「我知道,大坂的和久半左卫门已经通知我了。不过,他有他的工作。他的任务是要解救大御所的危急,而且他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责任。至於在东山建造大佛的事情,是否很顺利地进行呢?」
「是……是的,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不过,大坂那位主母可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女性。」
「不可思议的女性……这世上真有不可思议的人吗?我想,她只是善於伪装、做做表面工夫罢了。怎么样?你认为她和大御所还合得来吗?」
「是的,那位主母并未特别憎恶或怨恨大御所。」
「哦……你是说,她跟任何人都能处得很好喽?」
「是的。不过,这得看她当天的心情而定。她是一个没有心机的女人,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女性而言,她是属於个性比较耿直的人。」
「我觉得所有的女人个性都很耿直啊!以比较温和的说法,她也是一个很适合留在大御所身边充当人质的人喽!」
「正是!而且,她非常重视自己的心情。她曾经下只一次用戏谵的语气告诉我,她认为大御所其实是深爱著她的。」
「哦?难道这就是你所办的事吗?」
「呃、是的……不过……我所要告诉你的,是在那座重达十万六千斤的大梵钟上,已经奉命刻上了诅呪大御所的钟铭。」
「什么?诅呪大御所的钟铭?你还说她并不怨恨或憎恶大御所?」
「不,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淀夫人表示,由於这是一座流传永世的大梵钟,因此为了祈求丰家安泰、降伏敌人,她只好出此下策。」
「哼,这只不过是她表现憎恨的另一种方式罢了……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那么,究竟是谁建议她这么做的呢?」
「是天主教徒明石、速水两人。可以想见的是,两人的提议必然也对片桐及大野大人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原来如此!好,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论如何,我不认为她是那种会为了诅呪大御所而刻意命人铸造铭文的人。更何况,现在根本没有人敢写这种铭文。即使她亲自开口请托,也会当场遭到拒绝。不!不仅是拒绝而已,甚至可能向金地院密报……」
「嗯,那又怎么样呢?」
「那位主母既已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她又是一位性情耿直的人。因此她认为,为了祈求丰家的荣耀,必须由当代一流的高僧在这座即将流传万世的大梵钟上书写铭文,否则便会降低这口钟的品位……」
「那么她准备找谁呢?是东福寺的守藤、相国寺的端保或南禅寺的景洪呢?」
宗月院缓缓地摇头说道:
「除了这三个人以外,还有很多的学者啊!例如天龙寺的令彰、建仁寺的慈稽、胜林寺的圣澄等,只是这些人都不会接受她的请求。因此,在南禅寺景洪禅师的介绍下,终於选出了来自肥後乡下地区的清韩长老。」
「南禅寺的清韩……我下认识。」
「我想你应该不认识才对。此人长久以来一直受到肥後熊本的加藤清正之照顾……但也因为这层缘故,所以於情於理他都必须接受这个请托……这是那个杂货郎所探听出来的消息。遗憾的是,他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之後不久,就被所司代的手下给逮捕了。」
「喔,是吗?这么说来,那座将要用来降伏大御所的钟已经造好喽?对了,你知不知道她准备在什么时候把钟挂上去呢?」
「听说是在八朔(八月一日)……当然,片桐大人一定会立刻赶往骏府,乞求大御所的宽恕……」
说到这儿,宗月院又习惯性地将右手拳头塞进他的大嘴裹。
「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大嘴!」
「不,我正准备告诉你一件大事……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事实上,我曾经为了告诉殿下这件事而赶往越後,但是你已经离开了,所以我又立刻赶到高田。」
「这么说来,你和我是在路上错过了……」
说到这儿,政宗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告诉我。快说,是不是越後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的……实际上,那是一件大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来找你的家老商量。」
看他那严肃、认真的表情,政宗的心底突然产生一股不安。
「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事情是这样的:当我知道殿下已经返回仙台後,於是就顺道转往上总介大人的宫殿向他表达问候之意。然而,当我抵达新城之後,才知道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什么?忠辉不在城内……?难道他也到江户去了吗?」
「听说他是朝骏府的方向急驰而去,而且满面怒容,似乎准备和大御所谈判。」
「什、什么?为什么要去谈判呢?」
「这应该是发生在殿下返回仙台以後的事情。听说在你走後下久,就有大久保相模守的家臣来到城裏,泪眼婆娑地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关於这点,方才我已经从你家老的口中知道了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幕府方面故意派遣相模守上京逮捕天主教徒,另一方面却趁他不在的时候将其城池攻灭……上总大人认为这全是大御所身边的执政本多正纯一手搞的鬼,因此义愤填膺,当下决定赶往骏府去找大御所理论,并且扬言如果大御所不肯还大久保家一个公道,他就要亲手杀了执政……事实上,我也……」
「你是说,你也跟在上总介大人的身後追去吗?」
「是……是的。只可惜事与愿违,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像我所想的那么顺利地进行……」
「哦,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上总介大人抵达骏府之後,由於其生母居中调解,因而使得本多正纯大人得以化险为夷。诅料上总介大人他……在返家的途中,却於小田原和将军家的旗本发生了争执,并且一怒之下,杀了那名旗本。」
「你、你说什么?忠辉他杀了将军的家臣……」
「是的。他认为那位名叫野村吉弥的三河旗本太过无礼,因而一刀将其劈成两半,然後若无其事地回到江户,进入了浅草住宅……这件事情远非我这大嘴和拳头的智慧所能处理,所以只好赶快来找你的家老商量。」
政宗茫然地瞪著前方,一句话也不说。原先他以为大久保事件已经完全结束,没想到实际上却是余音缭绕,甚至可能成为引发将军秀忠和上总介忠辉兄弟阋墙的导火线。
片仓小十郎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政宗,静待政宗开口说话……


在这同时——
当事人上总介忠辉却在浅草住宅内的一间屋裏,一边欣赏隅田川上明媚的风光,一边饮酒作乐。
在这煦阳普照的春日裏,杨柳纷纷冒出了新芽,碧绿的山光水色令人心旷神恰。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忠辉特别喜欢召集乐队演奏热闹的音乐,或是一群人共同登船赏花。
「你知道吗?我认为人类全是一群毫无道理可言的蛆虫。快,快点倒酒!」
已经烂醉如泥的忠辉,勉强用手支起上半身,将用黄金打造而成的大酒杯递给站在一旁的侍女。
「这个黄金酒杯是已故的石见守命人打造的:但是,不论是黄金酒杯或木杯,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只能饮下杯中的酒,而不能吃下黄金。」
今天陪他喝酒的,既不是五郎八姬也不是阿刈,因为两人都留在高田城。
「於竹!为什么你只看江面而不看我呢?你真的这么喜欢江面的风景吗?」
被唤作於竹的女子淡然地瞄了黄金酒杯一眼,并未依言为他斟酒。
「我不是要你为我倒酒吗?」
「没错,但你认为我於竹也是蛆虫吗?」
「你当然不是……我从来不曾这么想过。」
「是啊!我一向都侍奉著茶阿之局,现在却被派到你的身边来照顾你,因此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蛆虫。」
「你真是一个狡猾的女子。你想藉著和我说话,而让我忘了喝酒,对不对?」
「是的!」
「我叫你倒酒,你没听见吗?」
「哈哈哈……杯中的酒早就已经满了。你连杯中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是不是该罚呢?」
「该罚……?谁来罚我呢?」
「当然是令堂茶阿喽……」
「住口,不要再说了!茶阿并非能够处罚我的神佛,更不是我的生母。」
「那么她是什么呢?」
「她只是父亲的奴隶。不论他说什么、不论有理、无理,她都必须匍匐在地遵从他的命令。像她这种既不敢诉说内心的不平,又不敢拥有自我的人,在我眼裹看来只不过是条蛆虫而已。」
「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母亲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即使有,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所以她只是一个可怜虫……」
忠辉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喝下金黄色的液体,而女子则在一旁捧腹笑著。
「殿下,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居然还说茶阿是个可怜虫。哈哈哈……」
「我的耳朵都快聋了,不许笑!」
「呵呵呵……你知道吗?大御所经常被令堂叱责呢!如果叱责的一方是可怜虫,那么被叱责的大御所又算什么呢?」
「什么?你说家母经常叱责父亲……?」
「是啊!她经常指责大御所年纪这么大了,不该再耽於女色,并且警告他若再不收敛一点,势必无法获得长寿。大御所每次听到她的责駡,总是说你……我实在辩不过你……好吧!我就答应你的要求。於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把一切事情都交由茶阿管理。」
「交给她……?你的意思是说,父亲十分依赖家母?」
「正是如此!如果有年轻女子想要进入大御所的房间……没有茶阿的允许,她们绝对不敢妄自行动。换言之,这些年轻侧室们畏惧茶阿的程度,远胜於大御所本身。」
忠辉不经意地放下了酒杯。
「这是真的吗?」
「是的。茶阿经常训示我,身为女人,不要光是学会嫉妒。」
「对……对谁?」
「对我说啊!她说嫉妒只会招致失败,唯有以不嫉不妒之心,才能胜过殿下。换句话说,女子必须设法从败中求胜,才能赢得殿下的欢心……」
「茶阿……家母她……居然如此训示你,并且还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听到忠辉的话後,这名女子蓦地羞得满脸通红。但很快地,她那含羞带怯的脸庞上,便又再度展露了美丽的笑靥,令人无限神往。
「哦?」
放下酒杯的忠辉,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这名被母亲硬塞进自己怀中的女子。
忠辉和夫人五郎八姬、侧室阿刈,都不会生下一男半女。至於後来的庶子德松和一名女儿,则全为於竹所生。
於竹的本性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么豁达、爽朗。由於一直负责服侍留在骏府的忠辉之生母茶阿,且深获主母喜爱,因此当忠辉怒气冲冲地赶来骏府找家康理论时,她就将这名侍女送到他的身边,企图藉此缓和他的心情。这种母亲为儿子设想的心情,即使是不相干的外人,也不难想像得出。
忠辉以慑人的眼神紧盯著於竹。
「原来如此……对於这件事情,我已经有点了解了。这么说来,母亲仍然认为本多正纯是个好人喽?」
「她并没有这么说。不过,凡是在骏府裏的人都知道,任何人想要动大御所一根汗毛,首先必须通过茶阿,其次是本多上野这两关。」
「哦?你叫於竹,是吗?」
「是的,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的父母是谁?是武士,还是平民?」
问完以後,忠辉又摇摇头说道:
「算了,我才不管你的出身呢!对了,你了解本多上野这个人吗?」
「是……是的。本多大人有时会来拜访茶阿局……」
「我知道了!和你在一起,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大的错误,因为你是母亲特意安排到我身边来的人。」
「不!这是……」
「是本多正纯的意思,对吗?他想要利用你的美色,尽快将我带离骏府,否则我忠辉很可能会杀了他……一旦我为你的美色所惑,你就会乘机要求我赶快带你返回江户,这就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对不对?」
於竹用茫然的眼神望著忠辉,对於忠辉所说的话,似乎并不完全了解。
但是,当忠辉略一思索过後又重新拿起酒杯时,於竹却很快地抢过黄金酒杯,并且把它放进箱中。
「你干什么?」
「殿……殿下,你不能喝太多酒的……临走之前,茶阿曾经再三这么交待。」
「什么?我现在问的不是家母,而是有关正纯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是茶阿……我只是代替茶阿……代替茶阿来……是的……我是奉命来照顾殿下的……令堂日夜所悬念的,就是你的身体……她要我好好地照顾你……」
忠辉怒不可遏地举脚踢翻桌前的碗盘。但是在那同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扬声大笑起来。
他的脸上涕泪纵横,表情显得非常痛苦。
「唉!真是奇怪,你……究竟是个呆子,还是聪明人呢?」
於竹不觉浑身一震。
「不,於竹是殿下的……」
「什么?你还不能算是我的侧室呢!你这条蛆虫!」
「是……是的。不过,茶阿说……她说……」
「笨蛋,不要再说了!哈哈哈……现在我已经确定,你不是本多正纯故意安排在我身边的间谍了。哈哈哈……」
「我是茶阿安排在你身边的人……希望殿下允许我来服侍你。」
「你真希望待在我的身边?」
「是的……茶阿非常希望我这么做。」
「哎,你怎么又提茶阿的名字了呢?从现在开始,不许再提茶阿的事了。」
「遵……遵命!」
说罢,於竹突然两手支地,轻声地啜泣著。
一旁的忠辉却毫不在乎地放声大笑。


忠辉的骏府之行,使得他在高田修身养性、培养忍耐工夫的努力完全粉碎了。
继伊达政宗之後来到高田的大久保家之家臣,只说明了忠邻出事的经过,对於他意图监禁家康一事,却故意只字不提。
一下派他人而执意派遗相模守上京,命他大肆破坏所有的天主教堂。一
相模守接到命令之後,立即率领手下西行。然而他的前脚刚走,立刻就有无数的兵马杀到居城,不由分说地将小田原城踏平。所持的理由的是: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在逮捕遭到禁止的邪教徒时,未能克尽职守,以致无数的信徒逃到长崎及大坂,罪该万死!」
事实上,这完全是本多父子一手设下的陷阱。
由於石见守长安事件的发生,忠辉对於本多父子一直怀恨在心。
「好,我这就赶往骏府和父亲当面交涉。如果父亲不听的话,那么我就亲手砍下正纯的首级上他很生气地赶到骏府,但是却由母亲的口中,知道了去年所发生的事情。
事实证明,这次事件并非正纯的阴谋:有过失的,确实是忠邻本身。
家康在含泪处置之余,还必须为了保存大久保的家业,严令禁止家人将此事件的始末向外界泄露。正因为考虑到大久保家历代以来所表现的忠诚,所以整个事件的处理方式显得极富人情味。
「父亲答应让你建造一座豪华、气派的城堡,你应该当面向他道谢才对。再说,你也已经好久没有看到父亲了吧?」
虽然内心并不想和父亲打照面,但是在母亲的敦促下,他却不得下去见父亲。在这场父子相对而坐的宴席上,还有正纯、成濑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在旁作陪。结束了久违的父子之宴以後,忠辉带著苍白的表情回到茶阿处。
茶阿非常担心忠辉,因此特地派遣於竹到忠辉的寝室去安慰他……
但是忠辉对於本多正纯的愤怒,却始终无法消除。
事实上,忠辉之所以在返回江户的途中,於经过小田原时斩杀了直参的旗本野村吉弥,就是因为吉弥当著他的面前说出了正纯的名字。
在已经失陷的小田原城下,举凡箱根口、滨口及街道,都设下了重重路障,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当忠辉一行十三人来到箱根口时,只需亮出忠辉的字号,守卫即应立刻予以放行。但是,当他们来到街道口时,守卫在听到忠辉的名字之後,不仅未立刻放行,甚至还更严格地加以盘查。
当然,这并不表示对方有其他意图,而是因为担心有人冒用将军之弟的名号,藉此躲避盘查……其他人在听到忠辉的名字之後,或许会毫下考虑地予以放行,但是野村吉弥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三河武士,因此当然不希望自己被人愚弄。
「既然你自称是上总介大人,那么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听说你这次是从江户到骏府去,但是这条路却是由骏府通往江户的路,所以我觉得你似乎走错路了。」
看来,他既不知道忠辉已经去过骏府,而且也没有人事先和他联络过,难怪他会认为忠辉就这样回到江户,是非常可疑的事情。
事实上,当时负责守护箱根口的是安藤直次(后来成为纪州家的家老),而他已经得知忠辉即将返回江户的消息。只是,当他和本多正纯的手下交代联络事宜时,却忘了说明这件事情。
此外,由於跟在忠辉座骑後面还有於竹的轿子,因此野村吉弥才会觉得可疑而急欲追查原因。
「我从来不会见过上总介大人,也不知道轿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因此请你在此稍待一会儿,我立刻找人前来辨明身份。」
「你、你说什么?你根本不认识将军的弟弟?」
「是的,我不认识。」
「真是个无礼的家伙!快说,你究竟是谁的手下?」
「我是负责接收此城的骏府执政之手下。」
「你所说的骏府执政,是指正纯吗?」
「正是!本多上野介正纯大人曾经一再吩咐,要我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在提到正纯的名字时,野村吉弥不自觉地抬头挺胸,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由於他那小人得志的猥琐模样,再加上咄咄逼人的盘查态度,使得忠辉积压已久的怒气终於在顷刻间爆发了。
坐在马背上的忠辉二话不说,很快地拔出大刀朝对方砍去。
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野村吉弥还来不及闪躲,从右肩到胸即被大刀劈成两半,只发出了两声悲鸣,即倒在血泊之中当场死亡。
四溅的鲜血,沾污了忠辉的胸前和脸庞。
「凡是对我无礼的人,一律杀无赦!你们去告诉正纯,是我松平上总介忠辉把这个阻挠我去路的无礼家伙斩死的。」
忠辉对茫然站著的吉弥手下丢下这句话,然後就头也不回地策马前进了。
在从大矶到平冢的一路上,忠辉仍然态度昂扬,一点也不感到後悔。但是,当他从藤泽经过户冢,再度过吉田桥时,
(这件事会就这么算了吗?……)
想到自己特意以「无礼」为口实而杀了野村吉弥,忠辉的心情下觉愈发沉重起来。
如果只是悄然通过,那么或许还有申辩的余地。然而,由於自己已经清楚地表示是因为对方「太过无礼,所以才杀了他」,因此忠辉根本毫无立场可言。
被自己杀死的,是负责守护街道口的人,同时也是哥哥将军的旗本。按照常理,纵使哥哥的家人表现出无礼的态度……自己也不该擅自施予惩罚,而应和哥哥交涉,请他加以管教。更何况,真正负责的人是本多上野介,因此自己应该透过正纯和哥哥交涉,请他将这无礼的家伙引渡到自己的手中:如此一来,事情就没有可议之处了。
一旦把对方交到自己的手中以後,则要杀、要剐都是忠辉的自由,谁也无权置喙。然而,如今他却因为对方无礼而当场将其斩杀:如此一来,无异是侵犯了其主家的裁判权。更重要的是,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假定忠辉的家臣也被其他大臣以无礼为由而将其斩杀,那么忠辉又岂能保持沉默呢?
忠辉在进入浅草住宅以後,之所以并未立刻出发返回越後,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哥哥一定会对我说些什么……)
因此他的心中一直像有块大石压著般地异常沉重。
原本当他从越後出发之後,应该先向哥哥将军打个招呼,然後再到骏府去。这么一来,幕府方面当然会就他在路上的行止下达旨意了。
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即使身为将军的弟弟,这种无礼、犯上的行为也轻饶不得,因此所有的过失全都应该归於忠辉一人。
在现场目击整个事情经过的人,当然会一五一十地将这次事件向本多正纯报告。同理,正纯当然也不可能对将军秀忠隐藏这个秘密。
自己这种无礼的表现,很可能会遭到斩刑,或者被认为是为了争著继承家业,因而促使将军决定没收新近筑好的高田城。
更教忠辉担心的是,万一这件事情传进了父亲家康或生母茶阿的耳中,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孩子真是一个独断独行、无法无天的人。」
早先家康就是以他尚未成熟为由,不许他航行海外,如今又发生了这种事情,岂不是正好验证了父亲所说的话吗?想到这点,忠辉不禁深感後悔。至於母亲,当她得知此事之後,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的。
(为什么同是像蛆虫一般的人类,却必须依附特意编织的秩序之网而生存呢?……)
由於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把他召去,因此忠辉只好乖乖地守在家裹,一步也不敢外出。但是,每当想到自己把自己陷入这种窘境时,忠辉真是悔恨交加。随著时日的增加,这种悔恨逐渐变成了自嘲和愤怒,於是忠辉只好镇日耽溺於醇酒之中,企图藉此麻痹自己。此外,他的性情也逐渐变得暴躁易怒,甚至以虐待於竹为乐。
陪在忠辉身旁的於竹,很快地收起黄金酒杯。
她之所以不让忠辉饮酒过量,除了是由於女性对丈夫的情爱之外,同时也是基於不愿辜负主母重托的强烈使命感。
「你已经喝醉了,快躺下来好好休息吧……我已经把睡房整理好了,现在就扶你过去。」
於竹搀住忠辉的手臂。
这时屋外依然艳阳高照。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不时可以听见赏花船摇桨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政宗形色匆忙地赶抵江户之後,立刻来到道三河岸住宅拜访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如今柳生是将军秀忠跟前的红人,不但能够正确地掌握所有情报,而且对於秀忠的政策、方针也都知之甚详,因此政宗特地来到此地,希望能由他的口中得到一些情报。
事实上,伊达家留在江户住宅的人,并不知道忠辉正困在浅草住宅裏,整天坐立不安。换句话说,忠辉因为「对方太过无礼而予以斩杀」的事件尚未表面化,而只是在内部形成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头上戴著头巾,一副寻常百姓打扮的政宗,一大早就来到了柳生的练武场,迳自进入他的家中。
「我是伊达,希望能和柳生大人见上一面。」
政宗站在内玄关处,对又右卫门的妻子阿苓高声说道。阿苓在吃惊之余,很快地将政宗请到客厅就坐,而自己则慌忙赶往练武场去通报。
今天早上的练武场显得格外热闹,嘈杂的声音充斥著整个家中。
这种意气风发的气势,使得政宗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不久之後,又右卫门宗矩脸上带著一贯的浅笑走了进来。
「最近旗本们全都蠢蠢欲动,看来我也不免要忙於奔波了。」
说完以後,又右卫门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陆奥守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对政宗寒喧道。
如果是在平时,政宗当然会和他谈笑应酬一番,然後再巧妙地进入主题,但是今天他却没有心情这么做。
「我才离开了一会儿,回来一看,却发现江户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是啊!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的。」
「将军仍然决定在今秋开战吗?」
「或许是吧?……毕竟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啊!」
「大坂方面还是继续雇用牢人吗?」
政宗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而不直接谈论有关忠辉的事情。
「是的。虽然这不是大御所所乐意看到的结果,但是大坂的片桐却始终无法与淀夫人沟通。不过,世事本来就是如此,总是事与愿违嘛!」
「事与愿违?」
「是的。不瞒你说,大御所所介意的,是那强大的大坂城。」
「说得也是!如果他们肯自动献出城池,那么根本不会有这场战争。」
「但是片桐大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知道吗?他居然将二十八个黄金秤陀,重新打造成大金币。」
「什么?那些太阁最喜爱的秤陀?」
「正是!据说一共打造成三万九千七百六十六枚金币: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失策之处。」
「哦?片桐这个人真的这么不学无术吗?」
「正是如此!片桐大人认为,如果没有了太阁的遗产,那么这个充满战争梦想的大坂城内,也就不会有战意了。」
「也许真是如此吧?」
「或许吧!这次建造大佛殿耗费了大笔的费用,其中光是由水路运送建材及修补工事的费用,就已经使得城内入不敷出了。不过,只要配合原先贮存在城内的大小金币一起运用,也就足供所需了……根本不需将黄金秤陀改铸成通用货币。或许他认为把这些秤陀重新铸成将近四万枚的金币,会令大御所龙心大悦……真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家伙。」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他居然把那些秤陀改铸成大金币?」
「陆奥守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大御所向来以俭约为要,认为这是人类最崇高的道德。」
「我知道!如果说蒲生氏乡是个小器鬼,那么家康便称得上是个吝啬的人。而且他最讨厌的,就是奢侈、浪费。」
「想不到蒲生之流的商人个性,居然在大坂城活跃起来。不过,他们根本不了解大御所的想法。」
「嗯,的确如此!」
「大御所认为凡事均应以俭约为主,财宝乃天下之物,而我们只是暂且代为管理的人……这就是他的真正想法。由此可见,在大御所的心裏,根本没有所谓丰家的财产或德川家的财产:相反地,他认为天下的财产,完全是由人们辛勤工作而来,然後由上天从中挑选一个人代为管理。虽说是管理,但是到了必要时刻,仍然必须还诸於民。因此,如果负责管理财宝的人太过浪费……事实上,大御所认为财宝是百姓寄放在他身边的重要食粮。对於任何想要吃掉这些食粮的武士或大名,他是绝对不会加以宽贷的。但是,片桐大人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好好地使用黄金,就可以使战争消弭於无形。只要没有战争,那么秀赖君是否仍能待在大坂城内就不是如此重要了。」
听到又右卫门的这番话,政宗也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的确,家康和片桐两人之间的才干和思想,实在相去太远了。
站在家康的立场,是绝对不许任何人随便浪费的。因为每一分每一毫,都是百姓挥汗辛勤工作所得。至於片桐且元,则是具有将资金和物资加以巧妙运用,藉以从中赚取利润的商人性格。
只是,这种商人性格未免表现得太过拙劣了。
为了秀赖,他一心一意想要讨好家康,甚至不惜将黄金秤陀重新打造……
想到片桐这种不经大脑的做法,又右卫门不禁长叹一声。看来,这场战争是无可避免的了……
片桐打造了每枚约重七十两以上、共约四万枚的大金币,准备用来建造大佛殿及开眼供养,真是愚下可及的想法。
如今,这笔庞大的积蓄,已经被用掉了八、九分。事实上,片桐的做法只是为了告诉家康,如果他想把秀赖自大坂城栘至他处,那么这笔钱将被用作军事资金。
「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发生战争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作法却反而产生了一种煽动的反效果。
藉著四万枚大金币的诱惑,大坂城内很快地聚集了十几万个牢人。
不过,目前政宗所想的并不是这件事。
因为他早就知道,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了。
「柳生大人,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当我不在家中的期间,上总介忠辉大人是否来到了浅草住宅?」
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忠辉的事後,政宗又悠然地拿起一袋烟来抽。
「喔、上总介大人现在可能已经回到领国了。」
「什么?已经回去了?」
「是啊!不……也许现在他正准备由浅草住宅出发吧?在将军特别的顾虑之下,我想他不会一直待在江户的。」
又右卫门故意轻声说道,然後又笑了起来。
「哦?你说他可能已经动身了,是真的吗?」
「难道你认为我柳生在说谎吗?虽然上总介大人动身的消息尚未传达此地,但是我确知他在拜晤久违的大御所的归途中,曾经在江户住宅稍作停留,不过现在应该已经走了……」
「你对将军也这么说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
这时政宗突然笑著说道:
「如果说柳生大人有对顺风耳,那么政宗的耳力绝对不比你差。听说昨天夜裏你到浅草住宅去了,是真的吗?」
「哈哈哈……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了。伊达大人,你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没错,昨晚我是到浅草住宅去了,而且也见到了上总介大人。不瞒你说,我是在他答应今天一早就启程返回高田以後,才回家来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必特地询问你有关此事了。此外,我听说将军的家臣於小田原的街道口被杀……这应该只是传闻吧?」
「呃,关於这件事嘛!事实上……」
「是传闻吧?不论如何,本多正纯毕竟是大御所最为欣赏的执政,同时也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呢!」
「你说的固然没错,但是本多上野大人最近在骏府的公务繁忙,其中光是片桐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将近四万枚大金币一事,就够他忙得晕头转向的了。为了这件事,他得不时跑到怒气冲冲的大御所那儿去,设法加以安抚。此外,他还必须就大佛开眼仪式及挂钟仪式前往大坂和片桐市正商量。上野介大人光是为了这两件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哪还有余力去处理其他的事呢? 」
「的确如此!如果将军兄弟在此时此刻爆发争执,那真是愚不可及的事。」
「啊?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有关小田原的传闻,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对了,听说那儿出现了一只猪?」
「在小田原的街道口……你是指这件事吗?是的,据说那儿有位一百五十石的旗本遭到猪的攻击,结果因为肩膀至胸部一带被猪的利牙咬得逼体鳞伤,以致当场毙命。」
「哦?原来是受到猪的攻击啊?」
「是啊!猪……猪……事实上,猪的智慧不见得比人类低。听说死者的名字叫野村什么的,由於对野猪突如其来的攻击不知所措,所以才会死於非命啊!不过,野村平常的表现非常优异,因此将军乃决定将其家业由其子继承。」
听到这儿,政宗突然放下烟袋,再度改变话题。
「柳生大人,你认为大坂的家老们会将三万九千七百枚的黄金藏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说他们打算把它当成军费使用,我是绝对下会相信的。这就好像把鱼放在猫的面前一样,猫怎么可能舍弃鱼儿不吃呢?既然舍不得,当然只有尽快找个地方藏起来一途。你想,他们会把它藏在哪儿呢?」
事实上,这时政宗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万里之外。
(支仓六右卫门这家伙,现在到底到了西班牙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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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宗从不认为自己特别狡猾。
他认为,所谓狡猾的狐狸,应该是指那些缺乏生活智慧的人,因为太过羡慕他人而产生的一种愚痴之表现。
人类真正的价值,在於自己的一举一动,能在他日为他人带来多大的喜悦。因此,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必须经常集中实践力。
「怎么样?你觉得幸福吗?」
政宗经常扪心自问,好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似地。
「我觉得很幸福。」
如果自己能够作出这样的回答,那么他就会感到无比地满足。
每当他的内心感到满足时,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往往是家康的脸庞,其次则是爱夫人的脸庞。
两人的脸庞不断地交错,经常令他为之眩目不已。家康和自己的妻子,政宗很惭愧地承认,自己时常在欺骗他们。
(他们经常受我欺骗……)
家康并不知道政宗私下向菲利浦三世借用军舰和大炮的事,而爱夫人则一直相信,政宗虽然拥有众多妻妾,但真正最爱的却是自己。
「真是这样吗?」
仔细想想,事实真是如此吗?政宗自己也感到非常迷惘。
(总之,只要不背叛对方对我的信赖,那么就可以无愧於天地之间了。)
政宗悠闲地坐在马背上,一边用心细想、一边越过了箱根。这一天,由於天际有薄薄的云层遮蔽,以致无法看到富土山美丽的风景。不过,路旁的野姜花和蒲公英,却开得绚丽无比。
(真希望能够看看躲在云层背後的太阳……)
当这么想著的同时,政宗突然觉得心胸为之豁然开朗。他愉快地发现到,截至目前为止,自己的所作所为既非存心欺骗家康、使其悲伤,更未背叛爱夫人的信任,喜欢上其他女人。
当然,有时他也会冲动地想要:
(做一些好事!)
这种称为本能的意志,一直深藏在政宗的心裏。因此,他努力地设法弥补家康所忽略的过失,并且尝试著把爱夫人当成其他女人,与之相处。
也许这么做会招致不幸的後果,但是行动的本身却丝毫没有恶意。不!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冲动的表现:总之,政宗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想要成就善事的本能。
(人类确实具有成就善事的本能。所有的人都……)
政宗觉得这真是一大发现。与世上到处充满了罪恶的被害妄想相比,这种发现是多么地明朗啊!
自幼修习禅宗哲学的政宗,心中全然没有人格神或偶像神的信仰。相反地,他认为即使人世间真有人格神及偶像神,也是出自宇宙之本然、大自然之现实,是调和与进化的不变法则。
而人类就在这种法则之中孕育而生。因之,太阳能使路旁的杂草、花朵盛开,正如人类自始就具有行善的本能存在。
(的确如此!由此看来,人类确实是神佛之子……)
他沉醉在自己的思潮当中,浑然不觉即将接近通往三岛神社的那片森林。
这时,政宗突然又想起家康那下论如何敲打,都不会出现凹痕的柔软大脸。
此刻家康已经不在骏府了。
为了九子义直,他特地来到新建不久的名古屋城,亲自主持义直和浅野幸长之长女的婚礼。一待婚礼结束之後,立刻就要朝二条城出发。
(也许他已经抵达京城了呢……?)
抵达京城以後,接著上京的义直、赖将(后之纪州赖宣)及义直之兄忠辉都会前去与他见面。
(当他们父子相会时,真希望我也能在场……)
但是如今最令他牵肠挂肚的,却是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的任务是否已经完成了?
他们是否已经达成此行的目的了呢?如果已经达成,那么自己精心构思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但是,万一没有达成目的,那该如何是好呢……?
事实上,政宗此刻一直想要确定自己良心的反应。或许,这就是人类善意的表现吧?
「嗯,我知道了。政宗也是神佛之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才对。」
「啊,你说什么?」
骑在马上从背後追来的片仓小十郎开口问道。不过,这个片仓小十郎是指第二代的小十郎重纲。
「嗄……我并没有叫你啊!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么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你想,这次的战役会在何时停止呢?」
「我想,五月间我应该就能回去探望生病的父亲了吧……?」
「哦?这么说来,还需等到四十天以後喽?」
「是的。不过,我认为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才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尽快结束才行呢?」
「因为负责指挥的大御所年事已高,万一在作战期间发生意外状况,那该如何是好?因此我认为,速战速决乃是当务之急。」
「喔?你认为大御所已经老得不能长征久战了?很好!你赶快派大嘴宗月院到上总介大人的阵中走一趟。另外,你去告诉系鱼川的花井主水正,当前能够控制越後军队的,只有系鱼川。至於上总介忠辉大人方面,在没有接到我的指示之前,行军速度切勿过於急迫。」
「啊?不能过於急迫?」
小十郎大惑不解地反问道。
「你是要上总大人故意优哉游哉地行军吗?」
「那倒不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凡事太过急迫,反而容易招致失败。再说,我的年纪也大了,再不会像年轻人般地卤莽行事。因此,现在我必须气喘咻咻地跟在背後,随时提醒他稍安勿躁,要表现出大将之风……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是将军家的弟弟、大御所最重视的儿子,因此必须慢慢地率领部队前进。还有,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花井主水正大人,知道吗?」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正因为他的个性太过急躁,所以你要他放慢脚步……」
於是小十郎很快地策马前进,离开了政宗身边。接著他来到大嘴宗月院的面前,交代他立刻成立一组特别工作部队,秘密潜行至最前列去。
在小十郎策马离去之後,政宗突然仰天大笑。
这时,三岛神社的青叶已经映入眼帘了。


松平上总介忠辉的军队,正兵分二路,在伊达军队之前迅速地向京城前进。至於信浓、越後的後继部队则自中山道经由美浓,与忠辉前後自江户出发的部队一样,此伊达军队提早两天出发,目前正逐渐接近名古屋。
由於一旦抵达战场之後,政宗就会在背後监视著自己,因此忠辉的内心极感不悦。
毕竟他已经超过二十岁了,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
(怎么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呢?……)
他的身材比父亲家康高出一个头,眼光看得比身为将军的哥哥还远,结果却必须留守西之丸,难怪他会为此感到愤恨不平。事实上,这也正是为什么当他自江户出发时,两眼会布满血丝的原因。
「单凭我一个人,就可以冲进大坂城裏,砍下秀赖那家伙的脑袋。毕竟,我和被当成玩偶的秀赖,是在不同的教育方式下长大的。」
在豪语当中,当然也潜藏著对生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其生母茶阿虽然常伴家康身边,但她原本是滨松一名焊锅匠的妻子,却是不容抹煞的事实。或许就是因为母亲的出身卑微,所以家康才不肯让他前往海外,甚至连在战场上也要派人在一旁监视……忠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偏见,追本溯源是由於当初父亲禁止他航行海外,而在冬之阵裏又命令他留守江户之故。
(现在,我要让你们瞧瞧忠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关於忠辉的领地,在现存的记录当中记载得并不很详尽。目前所能确定的部份,计有取代上杉景胜进入越後之堀忠俊的旧领为七十万石。当然,这其中并未包括村上周防守的九万石及沟口伯耆守的六万石,因此後来忠辉实际获得的封地,只有五十五万石。如果再加上信州川中岛的十八万石旧领地,则忠辉的领地总计为七十三万石。下过,根据《清流记》、《御九族记》及《越後外记》等书的记载,他的领地应该少於七十三万石才对。
不论如何,在众多兄弟当中,他是仅次於将军的大名。至於大久保长安死後,幕府方面所派来的家老为大番头松平重胜,目前正住在三条城内。
其时,松平重胜并未陪在忠辉身边,取而代之的,是忠辉生母的外孙,名叫花井主水正义雄。主水正之父,乃是忠辉同母异父姊姊的丈夫,亦即拥有系鱼川三万五千石的花井远江守。关於这点,根据《将军御外戚传》的记载:
「随侍忠辉卿身旁之长臣,一意孤行,恶逆无道。」
或许是因为他是茶阿的前夫八五郎之孙,出身极其低微却能建立如此伟大的功业,所以才会招致人们的嫉妒而留下这样的评语吧?
政宗认为,唯有透过花井主水正,才能牵制忠辉过於暴躁的个性。
对政宗而言,其一生命运的开端,就是派遣支仓六右卫门前往欧洲。唯有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才能如愿以偿地改造天下。
既然家康可以执英国、荷兰等新教国家之牛耳,那么伊达政宗当然也能掌握西班牙、葡萄牙等旧教国家。
换言之,两者是站在均衡的地位上,合力拯救濒临毁灭边缘的丰家、完全掌握世界及日本,并且进行新旧将军交替的任务,让各方面都足以胜任将军之职的忠辉,顺利地成为三代将军。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就可以使天下昌盛、繁荣的大革命政策。届时,不论是红毛、南蛮或家康、秀赖,都能面向太阳,迅速地成长。另一方面,秀忠会成为最幸福的大御所,而秀忠之子则可以成为忠辉的养子,继承第四代将军的家业。
(能够订定此一计划的人,必然能够上达於天、下通於地。因此,相信太阳之神也会同意我政宗的做法……)
於是他乃派遣大嘴宗月院前去拜访花井主水正。由於了解政宗的计划,因此宗月院鼓起如簧之舌,不断地吹嘘,使得主水正内心欣喜莫名。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在忠辉位於尾张守山的旅馆内。
当花井主水正满心喜悦地送走了宗月院时,其主人忠辉却正暴跳如雷,不断地催促一行人尽快出发。
导致忠辉生气的原因,是由於前夜他原本打算住在今金屋坊·大永寺,未料将军秀忠的部队却抢先一步住了进去,以致他的希望再度落空。
各藩的军队必须陆续西下,途中绝对不能有所混杂:对於这一点,忠辉早已有所觉悟。
问题是,这两个地方已经被人占去,但是他却无法确定将军是否真的住在该处。身为将军之弟,却连借住一宿都被无礼地回绝,难怪忠辉会气得火冒三丈。
据事後得知,占据这两寺之宿舍的,是身为旗本的长坂信时。信时乃德川家的名物男长坂血鎚九郎之弟。当时,松平家曾经派出安西右马允正重这个拥有三百石领地的监督官前去交涉,希望长坂能让出一个地方来,但是对方却坚决不肯答应。
更有甚者,长坂信时当时只派出一名僧侣来回覆正重的请求,并说明这是将军指定的住所,因此不论是谁来借宿都必须一概回绝。
「虽然这是将军的旨意,但是目前将军并未住宿在此嘛!更何况,有意借住的人也是一位贵族呢!」
「我说过了,不论是谁想要借宿,敞寺都下能答应,因为将军并没有吩咐。再说,我们并不了解要求借宿者的身份。」
於是忠辉只好转而借宿民家,而这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当花井主水正带著按捺不住的笑意进入内室时,忠辉立即劈头駡道: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像你这样,怎么成得了大事呢?快点行动啊!笨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知道吗?真正的大将是绝对不会焦躁的。」
「哦?不是你要我快速前进的吗?对啦,到底是谁派使者来了?」
「大人的观察果然十分透彻。不瞒你说,是伊达中纳言派了密使前来。」
「哦!既然是伊达叫我不要急躁,那么我就非要赶快进军不可。快点!马上行动二丛刻出发!」
忠辉很快地穿好鞋袜,然後由起居室冲到了门外。


「将军,你这种故意反抗中纳言的行为,筒直就是小大名的作风嘛!」
「你说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为了父亲和兄长而马不停蹄……根本不曾想过有关伊达的问题。别忘了,伊达只是家臣一脉,而我却是将军的连枝。」
「哦!既是连枝,那么你更应该以悠闲的态度,带领部队缓缓前行。」
「不!我怎么可以落在义直和赖将之後呢?届时那些麻雀又要在背後饶舌……说我忠辉因为母亲是土民出身,所以害怕战争。快,赶快出发到二条城去,我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父亲面前,聆听他的指示。记住,没有伊达家作为後盾,忠辉一样可以作战。」
忠辉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後,比他年长两岁的花井主水正随即笑著接口道:
「将军,你毕竟还太年轻了!既然你是大名的连枝,怎么可以亲自持枪上阵呢?……如果你存有这种想法,那就未免太过幼稚了……来人,赶快搬张矮桌来!将军要先坐下来喝杯茶,而我则在这儿陪著他,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後,我们再出发。」
说完以後,他又看著忠辉说道:
「将军!事实上那些麻雀饶舌的内容,与你所听到的恰好相反……」
「什么?恰好相反……」
「是的。将军,你不是那些穷居陋巷的豪杰或牢人,因此万一将军家不幸阵亡……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则你必然会立即继承他的职位。由此看来,你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为了方便日後继承将军职务,现在你必须耐心地坐在桌前品茗,并且听从伊达中纳言的吩咐,优哉游哉地率领部队前进。」
忠辉唬地从矮桌前站了起来。
「不,我要赶快前进!另外,你还没有回答方才我所提出的问题。你所谓恰巧相反的说法,究竟是指什么?」
「将军,不要表现得太过急躁啊!否则路上的麻雀们看到你这副急躁的模样,也许又要怀疑你所接受的养育方式是不是有问题了呢!」
「什么?养育方式使我行军急躁……!」
「正是如此!你必须重新调整步伐,让那些喜欢饶舌的麻雀们大吃一惊才行……大御所年事已高,因此一旦我们一路上急行而去,必然又会出现很多传闻。例如,敌人也许会以为大御所卧病在床,所以你才如此匆忙地赶往二条城去。这么一来,势必会使敌军的士气大振。」
「你是说,如果我行军的速度太过急躁……」
忠辉哑口无言地跌坐桌前。
忠辉之所以行军急躁,是因为年老的家康已经病倒……对一向处於劣势的敌军而言,这的确是一项最有利的宣传。
「嗯,我气得喉咙都乾了,赶快端茶来喝吧!对了,伊达派来的使者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来告诉你方才所说的传闻呢?」
「正是如此……路上行军也是战术的运用之一,必须特别注意。当然,到达战场以後和敌人正面交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牢人大名之中,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狡诈之徒,而其诱敌的方法更是千变万化……因此,身为大名大将的你,绝对不能亲自披甲上阵。记住,强逞英雄绝非上策,而功勋则必须由家臣来建立。反之,如果一味冒进,则往往给予敌人自背後偷袭的可乘之机,这就是野战的第一要领。至於密使所谈之事,则是希望你在行军之前,能够先和伊达家的先锋取得联络。」
「哦,故意在我面前卖弄小聪明?当今世上,难道只有我的岳父懂得行军吗?」
「正是!如果行进速度太过急躁,那么在同志之中,或许也会有人从背後袭击我们……伊达大人担心你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特地派遣密使前来提出忠告。总之,当发生意外状况时,你必须取代将军家而治理天下,这一点千万不可忘记。毕竟,伊达大人是非常诚恳地派人来通知我们这件事。」
当近侍终於把茶端过来时,忠辉立刻仰头喝乾了杯中的茶。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想不到,居然连伊达也有这种癖性!罢了、罢了,反正如今洋船都已经建造好了……」
当忠辉这么说时,主水正又在一旁窃笑不已。
「不准笑,主水!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堂堂的将军,怎么会被人当成小孩呢?只是,由於你的性情天生就比较急躁,因此伊达中纳言认为,如果想要统治天下的话,那么首先必须使你的心情保持宽裕……所以他才提出这个忠告。既然你自认为是将军家的连枝,那么就必须配合自己的身份行事。以昨日住宿的事件为例,很可能就是对方所设下的阴谋,然而你却没有察觉到……」
「什、什么?昨天住宿的事……」
「是的!有人故意要激怒你,进而引发兄弟之间的争吵。在当今世上,很多人都可能有此企图。他们故意制造事端来激怒双方,然後利用双方忙於争吵之际从背後发动狙击,坐收渔翁之利。在战国时代裏,这就是执行暗杀行动的初步。假如昨天我们有任何不当行为,而让对方逮住机会,那么後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因此,你必须具有大将的才干,不能给予对方任何可乘之机……昨夜所碰到的长坂信时,乃粗暴者血鎚九郎之弟,而你居然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委实令人佩服。这类事件日後必然会层出不穷,到时我希望你……」
这时忠辉的视线早已不在花井主水正的脸上。
「哦?他是血鎚的弟弟……」
遍洒院内各处的阳光,正穿越结实累累的枇杷树梢,笔直地照在两人的脸上。
「哦?原来那家伙想要让我们兄弟之间发生争吵?」
想到这儿,他那原本充满怒气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和主水正同样带有年轻气息的微笑。


三天之後,伊达部队来到了近江附近的水口驿。
抵达此地以後,经过石部到京城只有十二里二十五町的距离,因此政宗和小十郎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他们进入鹈饲嘉左卫门的宅邸时,天色已经微暗。至於陆续抵达的军队,则分别住宿
在栗村及月上之间的徒手道一带。
「啊!终於可以稍作休息了。对啦!越後部队的先锋,是否已经平安无事地抵达京都了呢?」
他和小十郎一起坐在庭院的走廊上,悠闲地眺望周遭的景物。就在这时,两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
「是谁?谁躲在柿子树下?」
小十郎朝阴暗的树影喊道。
「是我!宗月院和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快倦。」
话声甫落,两道黑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啊!你们两人怎么都作僧侣打扮呢?是下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大人呢?你们快说,我会把消息转达给大人知道的。」
小十郎站在坐在走廊上的政宗与另外两人之间,催促著宗月院。
「遵命!片仓大人,相信你也已经察觉到,此地的气氛非常吵杂吧?事实上,我已经命人在住所周围布下了严密的警备。」
「哦?非常吵杂?为什么呢?」
「据说将军的家臣长坂信时,今天早上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杀的。有关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从观音寺住持的口中……」
宗月院一边说道,一边拉了拉那位名叫快倦的僧侣的衣袖。
「好,让我来说吧!据说杀死将军家臣的,是伊达的军队,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快倦的年纪虽然已经老迈,甚至连站著都会下停地颤动,但是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简洁有力。
「什么?将军的家臣被伊达军队杀死……」
「不!这只是传闻而已,和事实相去甚远。」
小十郎吃惊地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然静静地盘坐在走廊上。
「是吗?那么将军的家臣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是越後的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忠辉大人自称是伊达家的人……然後就头也不回地朝石部的方向去了。事发之後,当然引起了一场大骚动……被杀的旗本之家臣们,很可能会在今晚突袭此地。」
听完快倦的叙述之後,小十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走在伊达部队之前的松平忠辉,不但杀了哥哥将军手下的旗本,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自称是伊达家的人……
(这件事情恐怕很难收拾了……)
小十郎再次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旧沈默不语。当然,他之所以保持沈默,一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是这样吗?对了,你叫快罗是吧?你说杀死将军家臣的,不是伊达家人,而是松平……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你怎么知道杀死长坂信时的,是忠辉大人呢?」
「是这样的:三天前的早上,我曾经在守山的大永寺见过忠辉大人。」
「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这件事情一定下会就此结束的。上总介大人和将军家是兄弟,为什么要斩杀将军家的旗本呢?原因不外是兄弟之间发生争吵。可是,为什么又要扯上伊达军队呢?……你最好说清楚一点。因为,上总大人不会无缘无故杀死别人的家臣,其中必然有什么理由。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些理由呢?……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一点的话,那么这次的事件必将引起将军家和伊达家的纠纷。」
小十郎的语气愈来愈激动。因为他愈是深入思考,愈觉得这是引起烦恼、纠纷的原因。
「现在,我们当然不能让你这个活生生的证人回到寺内。所以你还是把详细经过从实招来,就从你在大永寺见到上总介大人时说起吧!」
「遵……遵命!事实上,宗月院大人早就告诉过我,我再也不能回到寺内了……」
这位芦浦观音寺的住持以沈稳的声音说道。此时他已经摘下斗笠,用哀怨的眼眸望著小十郎。


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和守山大永寺的住持之间,存在著一份俗缘。
当快价抵达大永寺时,正好目睹忠辉的监督家臣安西右马允为了宿舍的问题出现在大永寺。
安西右马允的交涉,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大永寺方面无法处理此一问题,所以才请观音寺的人前来商量对策。
快倦认为,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交涉的贵人究竟是谁。後来他知道是越後军队,但是却不知道带领的大将是否真是上总介忠辉?
当他出面应对时,正好看见忠辉打门前经过……
但是松平家的交涉依然没有成功。当天晚上住在大永寺的,是长坂信时所带来的旗本部队,人数将近百人。
翌日清晨,快倦用罢早餐後即准备踏上归途。
而纠纷的地点就在他返寺的途中。
发生纠纷的两方分别是旗本部队及威风凛凛的上总介忠辉之行列。忠辉戴著镶有金皮的斗笠、脚上穿著鹿皮靴,一副大大名出外狩猎的打扮。骑马陪在他身旁的,是带头寻找猎物的杉浦甚兵卫及花井主水正。後来,主水正下马持枪站在忠辉身边,另两名陪在上总介身边的人,则是矢濑九左卫门及快倦所见过的安西右马允。
带头的甚兵卫首先和旗本的徒士侍发生口角。而停在路旁等待军队通过的快倦发现,争端是由甚兵卫所引起的。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之际,骑在马上的忠辉突然大声地说了些话,於是花井主水正立刻应声举起短矛,朝旗本的先锋刺去。
刹时只见短矛的光芒一闪,原本态度恶劣的旗本立即「哇!」地惨叫一声,跌到路旁的桑叶堆裏。
跌落地上以後,这名旗本心有不甘地嘟囔道:
「焊锅匠的儿子居然也敢突袭侍卫?」
花井的这一枪,使得双方的先头部队立刻拔刀相向,一时呈现剑拔弩张的情势。眼见两、三名手下相继挂彩,长坂信时很快地赶了过来,高声制止了旗本部队的行动,这才使得械斗的场面暂告结束。
双方就此离开守山,而快倦也认为事情就此结束了。
诅料当天夜裏,双方又不知为了何故,再次在水口驿发生了激烈冲突。
「或许是因为大家吃了太多水口驿站的名产泥鳅汁,以致精力过於旺盛的缘故吧?总之,今天早上的上总介大人和长坂大人,都和平常判若两人。而花井大人也是如此……总共有四、五个人被砍,其中三人已经死去。一名死者在临终之前表示,杀死长坂大人的,是松平家的上总介大人。」
一名武者对陆续赶来的旗本叫道:
「你们还想发什么牢骚吗?我是伊达家的人。」
说完以後就很快地钻进行列之中,朝石部里的方向奔去。
快倦的描述非常详尽。不过,由於旗本之中有数人在这次事件裏死去,因此事情绝对不会就此结束。为了防患未然,已经有人去请近江代官长野友业及小野贞则前去探查情形。
「好,事情的始末我已经知道了。宗月院,这个人暂时交给你,千万不能让他逃走。」
小十郎接著又说道:
「哦,泥鳅汁啊?我也想喝一碗试试看呢!」
他大笑著望向政宗。


政宗命家臣们提早用餐,而自己则在大本营内和小十郎相对而坐。
「看来,这次的争吵是无法避免的了。」
政宗不经意地说道。
「我不在他的身旁,的确是一大失误。这家伙,真是个麻烦人物!想到明天就要到二条城大御所那儿去和他见面,我就觉得头痛。」
「据我所知,将军家已经在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进入伏见城了。」
「是啊!虽然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尽快前往,设法让将军认为这只是旗本之间的争执。」
「不过,既然有胆子杀害知名的旗本,为什么又要假称是伊达家的人呢?上总介大人的这种作法,也未免太过卑怯了吧?」
政宗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不是卑怯,而是因为我叫他放慢行军的速度,因而令他怀恨在心的缘故。此外,他还蓄意要在我抵达之前,让这件事情传进伏见的将军及二条城的大御所耳中。」
「哦?他故意让消息传进他们耳中,好让殿下感到困扰吗?」
「正是如此!由於这一路行来,我不断地对他下达命令,因此他想要藉著这个方法,把我撇在一旁……这位年轻人在向我挑战呢!」
「挑战……但是他的作法未免太恶劣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政宗沉默不语。他默默地吃著侍者送上来的饭菜,当看到此地的名产泥鳅汁时,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这些黏糊糊的泥鳅汁,看起来十分美味可口嘛!」
「啊……?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解开他们兄弟之间的仇恨才行。因为,上总大人毕竟是我的女婿啊!」
「什么?殿下为了疼爱女婿,宁愿将斩杀将军家臣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那倒不是!根据方才那位僧人所言,已经有代官前去查验死因了。如此一来,我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不过果真如此,那么事情可就麻烦了。」
小十郎一边品尝泥鳅汁,一边摇头说道:
「我还是不懂。快倦是现场的目击证人,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说谎的。因此,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你会觉得事情很麻烦呢?……」
「一旦真相大白,那么即使是像我政宗这么有智慧的人,恐怕也包庇不了上总大人。唉!他虽然聪明,但是年纪毕竟还轻。上总大人一心想要反抗我,让我勒住自己的脖子……」
「……」
「你也要好好地学会这一点。年轻人固然活力充沛,但是千万不可故意背向太阳去发展。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草木能够背向太阳而成长、茁壮的。尽管现在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先行一步,赶去向对方表示歉意……否则上总大人的性命恐怕难保了。」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又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一切毕竟都是由於我的疏忽而引起的。当然,主水正也还太年轻了。世间的年轻人经常会做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以为这是自我的表现:但事实上,这只下过是自掘坟墓罢了。……不要笑了,赶快附耳过来吧!」
「耳朵……你是说我的耳朵吗?」
小十郎慌忙放下碗筷,挨近政宗的身旁。这时,政宗带著神妙的表情对他轻声耳语道:
「由於旗本方面对我产生很大的误解,因此他们很可能会趁我入睡之际前来偷袭。现在你马上去通知负责守卫的士兵,要他们特别注意吧!」
然後他离开小十郎的耳边,故意模仿野战时杂兵们吃东西的方式,一边大声地喝著泥鳅汁,一边不停地扒著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家康进入京都的二条城,是在四月十八日。三天之後,也就是四月二十一日当天,将军秀忠也进入了伏见城。
「在我到达之前,暂且不要开战。」
秀忠派人告诉家康,以示对老父的体恤。
「我知道。毕竟,他的作法和我是不同的。」
紧跟在家康身後来到二条城的,是尾张的义直和赖将(后来的纪州赖宣)。二十六日这天,家康露出不悦的表情,故意当著儿子面前这么说道。
当时义直刚满十六,而赖将则年仅十五岁。
「将军家的想法和父亲不同吗?」
面对赖将的询问,家康突然露出狼狈的神色。那是因为,家康一心想要救助秀赖的性命,但是此时将军秀忠却认为,一定要讨伐秀赖才行。
这种情形就好像当年声势如日中天的平清盛一心想要辅佐孤儿赖朝,结果却导致平家惨遭灭门之祸的绪端一般。总之,不论是非、对错……如今家康已不能再决定一切了。
清盛将赖朝流放到伊豆,把他当流人般地处置。然而家康却把秀赖安置在大坂城裏,并且让太政大臣陪在他的身边,希望能帮助他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出世之道。同样是基於辅佐遗孤的心理,平清盛所采取的,是态度傲然的帮助方式,而家康则是劳心劳力的细心照顾法。其中的对错,相信只有神佛才能知道。不过,对於自己能够采取和清盛全然不同的作法,家康一向颇为自豪。
只是,对於一个即将赶赴战场的少年而言,这种心理上的感受是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另一方面,假若无端地意气用事,则反而会影响士气,导致士兵们勇气尽失。
「为父和将军家的差别在於,将军害怕秀赖,但是我家康却不怕。当你临场上阵之际,一旦对你的对手怀有惧意,则必招致失败。因此致胜的方法就是,必须经常背对著阳光前进。」
「你、你是说,不能面对著太阳发箭吗?」
「正是!一旦有太阳在我的背後,那么自然就会产生自信。反之,面对阳光发箭的人,不但会成为他人的笑柄,而且容易成为炮弹攻击的目标。」
「父亲的意思是指,这样会丧失正义吗?」
在所有的兄弟当中,赖将是最像家康的一个。
後来他跟随熊泽了介、山鹿素行等学者及神道家吉川惟足等人热心地寻道:这种性格的表现,此时已可看出一丝端倪。
「这么说来,将军家是略嫌胆怯,而上总大人是太过勇猛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在行事时更必须小心、谨慎才行。是不是这样呢?哥哥。」
赖将慎重其事地询问义直。这时,义直的家老成濑正成突然说道:
「启禀大御所,伊达政宗满面怒容地前来,似乎有事要和你商谈。」
「什么?商谈?哼,他倒想反咬我一口呢!好,让他进来,我也有事情要问他呢!」
这时,跟随赖将前来的安藤带刀说道:
「那么,我们是下是应该回避呢?」
他小声地询问道。
「不必回避,大家都坐在这儿听他说吧!从聆听我们的谈话之中,或许可以让你们学到一点东西。等谈话结束之後,我要问问义直和赖将的感想。现在,大家都回到原座吧!」
这时,家康用手指了指赖将的胸前,示意他把衣襟扣上。
赖将和义直很快地整理衣冠,正襟危坐地等待政宗进来。


政宗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瞪著家康,两脚像跺步似地走了进来。大踏步似地走进房内以後,他并没有立刻坐下,反而挺身瞪著家康。
「哦,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会立刻从奈良出发哩!不过,我也正在等你。」
家康率先开口招呼过後,政宗这才悻幸然坐了下来。
「我无法安心地出发!」
他斩钉载铁地向家康表示。
「大御所,你听说过有关水口驿的事情了吧?」
「哦?你是指有人偷袭你的大本营这件事吗?」
「正是!同为盟友,居然有人乘我熟睡之际偷袭我……我怎么能和这些人一起行动呢?」
「据说偷袭你的,是将军家的旗本?」
「正是!」
「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言,因为你指使忠辉杀死旗本,所以他们才愤而偷袭你……是吧?」
「正是!」
「这么说来,你认为旗本是奉了将军家的命令而来偷袭你的喽?因为将军家是个任意杀人的人,理由是他甚至想要杀死秀赖,所以你想倒打一耙,先到我这儿来兴师问罪吗?」
安藤直次不觉噗哧地笑了出来。
由於家康故意以议论的方式,很有技巧地进行谈话,因此直次认为在家康的逼问下,独眼龙很快就会哑口无言了。
然而,政宗却依然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瞪著家康。
「正是!」
他特意大声地回答道:
「如今在战场上,多半是以炮弹为主力。在炮弹落地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飞过来。不知道是飞向我这儿,还是飞向越後军队那儿?不知道是发自敌人的阵营,还是发自我方的部队?在这种情况下,大御所,你想我能安心地带兵打头阵吗?」
「嗯,这件事……你尽管放、心。离开二条城以後,将军家会和我一起行动,而我也会经常陪在他的身边,因此绝对不会干扰你的行动。怎么样?你还会感到不安而拒绝领兵打头阵吗?」
「我不是不想行动,而是要知道我能不能自由行动。毕竟,伊达的士兵也是人,当有人自前後左右向我们发射炮弹时,我必须立刻下令全军分散躲藏,以避免无谓的伤亡。关於这一点,我认为应该先问清楚。」
「喔!那当然、那当然!」
家康眯著眼睛不停地点头。
「在战场上,同志之间挟怨报仇的事情时有所闻。在一片混乱之中,这种同志倒戈相向的行为,确实会造成很大的遗憾。对於这些事情,我当然也很了解。因此,万一有事时,你尽管来找我仲裁,不必有所顾虑。现在,该我问你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先缓和一下心情,说话态度不要太过尖锐。来,先吃点点心吧!」
政宗依言放松了心情。因为,他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这件事已经成功了!)
他暗自想道。由於上总介忠辉和政宗先後在水口驿的下榻处遭到狙击,因此忠辉乃愤而杀死对方,也就是三河旗本长坂信时……政宗以此为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
「事实上,在我抵达二条城以後,即先後逮捕了两、三名行迹可疑的人。其中还包括了传教士……以及试图纵火焚毁京都的大野治房之手下……」
家康一边舒坦胸襟,一边说道:
「希望大家多多提高警觉。在开战之前,必然会有各种流言传出。但是,如果你们听信流言的话,则反而会被敌人所利用。像这次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家康说完以後,两眼笔直地看著义直、赖将及其身边的随从。然而,当视线再度回到政宗的身上时,家康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笑意。
「被捕的那位传教士,告诉我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说,大坂的秀赖也是传教士的同志,因此如果我们决定再次开战的话,那么所有隐藏在近畿附近的教徒们,都会进入大坂城。不过,如今即使是在城内,他们也无法安心。因为,大坂城的战壕已经被我方填平,所以一旦遭到攻击,那么这座原本固若金汤的城堡,立刻就会陷入岌岌可危的险境当中。为此,这个眼眸、肤色都和我们不同的传教士,也感到非常担心。」
「的确,这毕竟是关系著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政宗接过小厮送来的烟袋,大口大口地抽著。
「关於这件事嘛!那位传教士表示,万一大坂城陷入危急状态……那么他打算逃入越後或伊达军队当中……」
政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猛地放下了烟袋。
「这种说法的确令我家康感到十分震惊。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关於你和旗本在水口驿发生冲突的传闻……」
家康轻笑道:
「这也就是说,忠辉和伊达都是秀赖的同志。正因为将军家的旗本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和你们发生争执。为了掩盖女婿忠辉的过错,伊达於是教唆自己的军队在水口驿袭击自己。哈哈哈……真是有趣!他说是你自己袭击自己。当然,忠辉杀了那个态度无礼的旗本并无可议之处,但是为了处理善後,伊达一定会赶到二条城来向我告状。对於这种传闻,甚至连我也都几乎要信以为真了呢!」
政宗不停地猛吸著烟袋。待抽完之後,随即又命人换了一个烟袋。
在座者的眼光,全都集中在政宗脸上。
如果此刻他的脸色稍有变化,那么众人必定会认为他是心中有鬼。因此,这对家康、义直,甚至是赖将来说,都是他们终生难忘的事情。
「怎么样?伊达大人,你对传教士的说法有何感想?」
「总括一句话,这个流言实在太奇怪了。」
「关於这件事情,我已经命板仓彻底地调查了。至於传教士所说的内容,你有没有什么要申诉的?」
「这……我当然不会让他躲进伊达军队裏。」
政宗脸不红、气不喘地抽完第二烟袋,然後慢条斯理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中。
「如果这真是导致将军家与上总大人发生争吵的原因,那么必将成为天下的笑柄。」
「或许吧?这位传教士也认识索提洛,并且自称从索提洛那儿听到了一个秘密。当他说出这个秘密以後,连我家康都忍不住瞠目结舌呢!他说,索提洛和政宗经过商量之後,已决定邀请菲利浦三世的舰队前来日本。」
「啊!?他、他说索提洛和我……」
「是啊!他还说,如今菲利浦三世的舰队正浩浩荡荡地航向我国呢!在这同时,伊达政宗、上总介忠辉及大坂城的秀赖,都在引颈盼望他们早日前来。」
「哦!」
「事实上,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板仓大人比我还要惊讶。为了查明此事,他不但立即询问其他的传教士,而且还召唤亚当前来,调查英国商馆裏的红毛人,引起了一场很大的骚动。」
政宗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掏出怀纸,匆匆擦拭额上的汗珠。
这应该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结果却被人泄露出去。索提洛是政宗信仰上的密友,未料此事居然是由他口中泄露出去,难怪政宗会感到不可思议。如果现在他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那么家康会作何反应呢……?
政宗不禁犹豫不决了。以他的个性,现在绝对不会保持沈默的。
「哈哈哈……这真是太可笑了。政宗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谎言。」
他丝毫不理会家康递过来的警戒眼色,依然以轻松的表情谈笑自若。
(对於这件事情,老太爷到底会不会信以为真呢?……不论如何,我必须先让他大吃一惊才行。)
主意既定,政宗立即用双手摸了摸肚子。
「如果西班牙的舰队果真前来,那么政宗一定会率先去和他们交涉的。不过,大御所,不,各位,我想大家的肚子应该都很饿了吧?我想先享用一顿二条城的美食,然後再来讨论事情。」
「啊!的确如此,是我疏忽了。来人哪!赶快准备饭菜,不久就要进行野战了。成濑,拿点酒来!」
家康以愉悦的声音吩咐道。


饭菜很快地端上桌来,而且还附带有酒。
不过,即使是在酒足饭饱之後,政宗依然不能自先前的话题解脱出来。
「大御所,那个自称是索提洛朋友的传教士,现在怎么样呢?」
「喔!我把他交给板仓了。你放心,重宗会好好地处理他的。」
「哦?是不是要处以火刑呢?」
「火刑……重宗并不是笨蛋。我想,也许是把他放回市内吧?」
「放他回去?重宗大人会这么宽大吗?」
「这算什么宽大呢?事实上,重宗之所以放他回去,是为了观察这位传教士究竟会进入大坂城,或是去上总介的阵屋,抑是前往伊达的阵屋求助呢?」
「原来如此!大御所果然厉害。」
政宗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传教士也可能会跑到自己的阵营裏去求助。
「关於这次的野战,我们绝对不能有半点疏忽。虽然大坂已经不能进行守城战,但是牢人大名们却都聚在外围伺机而动。」
「正是如此!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进行我最拿手的野战了。」
「是啊!对了,上总介还是留在你的身边吧……正因为他确实非常麻烦,所以我只好拜托你了。」
「我知道。那么,有关他和将军家的过节,就此作罢喽?」
「关於这件事嘛……」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後对众人说道:
「义直和成濑一组,赖将和安藤一组,上总介则由伊达陪同,再加上猛牛忠直、将军家的一族全都加入战争了。两相比较之下,太阁家的人全是一群乌合之众……」
听到家康这话,政宗又犹豫不决了。
「哈哈哈……不知事实会不会真如那名传教士所言,届时菲利浦三世的舰队会前来参战?没关系,如果他们真的来了,就通通把他们丢到海底吧!哈哈哈……」
「这没什么好笑的啊!政宗。溺水的人甚至连一根稻草也会紧抓著不放……相信大坂城内一定有很多人认为这个消息是真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泫然欲涕。」
「是吗?或许真的有人会这么想吧?」
「人类的力量固然很强,但其实也是最脆弱的。更何况,在每一个人的身边,都会有一些无法察觉的幻影。不瞒你说,当所司代板仓针对英国商馆的红毛人进行调查时,就很意外地发现到,南蛮的传教士们由於离开故国已久,因此对於西班牙的现况几乎一无所知。」
「啊?西班牙的现况?」
政宗若无其事地反问道。
「在短短数年之内,我国也有很大的改变。例如,太阁的天下转移到我的手中,而我则宣布隐居,改由秀忠继任将军之职。同样地,西班牙的情形也和数年前不太一样了。比方说,现在的菲利浦三世和继位之初已经截然不同了。」
「哦?……」
「当然,他们会对外界隐瞒这一切。因此,散居世界各地的传教士和游子,依然认为他们的祖国是拥有世界第一大舰队的王国。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以往的梦想罢了,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察觉到。」
「你、你说什么?世界第一的大舰队只是以往的梦想?」
由於被酒呛到,因此政宗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
「是啊!事实上,菲利浦二世,也就是现任国王的父亲……在战事失利的情况下,意图再度挑起战争,以便重振声威。於是他以国家的命运作为赌注,向英国舰队挑战,但结果却惨遭败北,而他也就此抑郁以终。因此,菲利浦三世在即位之初,就察觉到情势不像以前那么乐观了。」
「原、原来如此……」
政宗喃喃说完以後,突然感觉头痛欲裂。
「这、这件事索提洛一点也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嘛!」
「不,不只是索提洛而已,甚至连这名传教士也不知道。虽然他们知道祖国在陆地上吃过几次败仗,但是对於海军的溃败,由於不曾亲眼目睹,因此一直被蒙在鼓裏。为了寻求精神支柱,作为在异国奋斗的动力,他们一直幻想西班牙有支超强的大舰队,但实际上他们早已沈入大海了。」
「哦!」
「真是一群可怜虫!当然,任何国家都可能发生重大的变故。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一次的失败不足为惜,但若还要勉强挑起二次战争……那就意味著国运即将结束。这种勉强挑起的战争,会使国家走向灭亡,因此他们再也无法恢复昔日大西班牙王国的声威了……这是红毛人的说法。不过,如今却还有很多人在等待幻想中的舰队,认为他们一定会来到日本……世界看起来非常宽阔,但其实却非常狭窄。」
家康似乎一点也没有怀疑政宗的样子,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像尖锐的刺刀似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刺向政宗的心坎。
当然,政宗原就不认为自己的计划百分之百能够成功。
如果成功,那么或许他会很冷静地把经过写成一篇故事。然而,他在一开始时,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犯的是和太阁远征完全相同的错误……)
太阁的错误,在於自己的情报网不够健全。而政宗的错误,则在於全然没有察觉到,索提洛的世界观,是建立在古色苍然的乡愁及信仰上面……
诚然,太阁不能及时察觉小西行长及宗对马守掩护走私贸易,藉以从中获得暴利的罪行,也是一大过失。
「伊达大人,你的脸色怎么变得那么苍白呢?快把杯子放下,不要勉强行军了。我这裹有药,快拿水来、拿水来……」
精通医术的家康,很快地示意成濑正成拿著药笼来到政宗身边。
「你的情绪太激动了。放心吧!没有人会相信是你唆使上总介和将军发生争吵的……你满怀怒气,因此心跳急促、胸口郁闷、呼吸不顺。来,这是我亲自炼制的药丸,赶快吞下去吧!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只管安心地休养。」
政宗依言吞下药丸,然後摇摇手说道:
「独眼龙被一杯酒给醉倒了……到时一定会有这样的传闻。唉!我真没用、真没用……好,现在我就回到伏见去待命。请不必顾虑我的健康情形,尽管下命令吧!明天一早,我就能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似地领兵出发了……现在我觉得好累……浑身好像被人拆散了一般,真是可笑、真是可笑极了!哈哈哈……」
尽管笑声依然豪放,但事实上政宗此刻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脏和背骨之间的肌肉紧紧箍住他的胸膛,使他觉得呼吸格外困难。


政宗回到伏见住宅以後,立刻吩咐片仓小十郎重纲下令全军保持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出发,然後就把自己关在房内。
「我觉得不太舒服,想好好休息一下。」
此时政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会在伊达军队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
不过仔细想想,这倒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在此之前,政宗经常告诉家臣们:
「绝对不让你们看到我睡觉的姿态。」
事实上,这是生长在战国之中的政宗所奉行不渝的信条。以往,不论是发烧或头晕目眩,政宗都只需靠在床边,稍作休息就能立刻恢复元气。政宗认为,身为把杀人当成家常便饭的战国人,如果连这点力气也没有,怎么能指挥如此庞大的军队呢?换言之,气力横溢乃是活动力的根源,因而纵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躺下来的,这才是真正的政宗。
然而,今天政宗却忘了他曾表示要终生奉行的信条。
(难道存在我内心深处的,也只是一支幻想的舰队吗?……)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愚不可及、悲哀的人。由於全身像被人撕碎般地狼狈,因此他很自然地会产生这种联想。
(或许家康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菲利浦三世的情形……?)
他的内心有些疑惑。
一向小心谨慎的家康,怎可能骤然改变外交路线,一下子由旧教国家转而与英国、荷兰等新教国家建交呢?……想到这儿,政宗全身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
没错,家康当然会知道一切详情。在他的身旁,有改名为三浦按针的威廉·亚当,以及住在八重洲町的船长杨·约斯。
他们初抵日本之时,或许真的不知道祖国的情形。但是当捧著詹姆士王国书的戴利斯来到以後,荷兰王的使节也接踵而至。从这些纷至沓来的红毛人口中,他们当然也听说了祖国在海上所获得的大胜利。
(家康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情。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变外交路线……)
尽管已经知道这一点,但是对於目前所发生的事情,却仍然命令所司代详加调查。由此可见,家康的确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我必须好好地照顾他。」
万一家康抱持这种心态,而把自己视为囊中之物,那该如何是好呢?
如果家康轻视自己,那么政宗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反抗他。即使家康派大军来攻,他也会不惜一战。对政宗这样的人来说:
(必须接受家康的照顾……)
想到这点,他就觉得非常懊恼。
(家康一定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经常以悠闲的口气来教训我……)
当政宗终於放心地躺在床上时,突然又觉得头痛不已。用手一摸,赫然发现双颊发烫,而对这一切的虚空,也愈来愈无法忍受了。
(到底我和家康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难道自己真的必须乖乖地接受家康的指挥,天生就该当他的家臣吗……?
直到此刻,政宗仍然下承认自己处於家康之下。但是,经过今天的屈辱以後,他就像是一只突然被人赶到阳光底下的土龙一样,在年逾五十之後,首次对人生感到绝望。
任何事都能洞烛机先的家康,明天也会巧妙地利用自己……不,我还是立刻带兵攻打二条城吧?……
「不行!这下是以往那个明智的政宗的作风……」
当年光秀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率兵偷袭本能寺……
经过一阵辗转反侧之後,政宗猛然坐起身来。
「不行……我不能再作出蠢事了。」
正当他自言自语之际,
「报告,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到!」
小姓头原田直市的话声甫落,穿著战袍的忠辉立即出现在政宗的门前。
「啊……等一下!」
政宗这才回过神来。
「快把棉被叠好,请客人入座吧!」
他摇摇晃晃地把背抵在床柱,然後坐直了身子。
忠辉依言在矮桌前落座,两眼炯炯有神地直视著政宗。
「听说岳父大人贵体微恙,小婿特地前来探望。」
「没什么,你也看到了……我随时都能奉命出发的,放心吧!」
忠辉并未回答政宗的话。
「岳父大人,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父亲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呢?忠辉已经二十一岁了,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来开创自己的人生。」
「哦?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开创自己的人生……」
「希望你不要对我横加干涉。」
这种各人独特性格的表现,就好像炼铁厂裏那能够喷出灿烂火花的风箱一样。
面对忠辉如此激动的神态,政宗也不禁退缩了。
「哦,这也正是我的希望。」
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用别人的铁鎚是锻炼不出名刀的,还是用自己的好。」
政宗平静地告诉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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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4钟声齐响==================




「以一两的小金币来估算,那么将近四万枚的大金币,合起来约有四、五十万两哩!你想有什么地方能够藏匿这笔庞大的金币呢?……」
柳生又右卫门宗矩以严肃的表情望著伊达政宗,然後侧著头陷入沉思当中。
(一旦拥有了这笔庞大的资金,那么就可以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了……)
事实上,在二十余年後的宽永年间,第三代将军家光所建造的大日光庙,即花费了将近六十万两。由於这次大手笔的支出,不但使得国库元气大伤,而且还导致了民间物价暴涨。由此可见,大坂城拥有如此庞大的金额,是相当惊人的。
「对我又右卫门这种穷人而言,这实在是一笔令人无法想像的天文数字。如今,大坂方面却特意将其改造,使之无法恢复原本黄金的形态重新埋回地下……依我之见,再也没有比把这些黄金交给大御所,由他亲手加上封印更好的处理办法了。」
政宗闻言不由得扬声笑道:
「哈哈哈……结果他们却把这些特意铸造的庆长大金币,全部送给与大御所为敌的总大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如此一来,战争是绝对避免不了的。」
「是的。很遗憾的是,事实的确如此。」
「目前大御所眼中的毒瘤,只有大坂城,但实际上却已经出现第二颗毒瘤了。在和两颗毒瘤作战的情况下,你认为我们能有几分胜算呢?」
「恐怕……由於大坂城难攻易守,又拥有庞大的军费,因此也许有很多人认为它会赢得最後的胜利。不过,我认为结果正好相反。事实上,即使是片桐且元本人,也想不到这一点。」
「哦?这么说来,当代第一的战术名家柳生宗矩大人,是认为大坂方面会失败喽?」
「正是!不过,他们还是有一个能够转败为胜的方法……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什么?反败为胜的方法?你是说,大坂方面仍有几分胜算喽?」
「是的,不能说完全没有。」
又右卫门这才终於露出了微笑。
「例如:大坂方面找到一位足智多谋的将才,或是自英国、西班牙国王处借得军舰。」
「你、你说什么?」
「随著大舰队而来的,必然还包括了在吕宋、暹逻、安南等地工作的日本牢人。如果他们由大坂湾上岸,朝京师前进,然後伺机由关东军的背後发动奇袭,那么整个情势就会急转直下了。
「问题是,大坂方面真的会有这种人才吗?」
「哦!」
这时,连政宗也不禁慌张地眨著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
(这家伙难道真能看透我内心的想法……?)
既然如此,政宗当然也不甘示弱。
「嗯,的确如此,你想得很对。依你看来,谁有这种本事去进行这项大计划呢?是龟井琉球守,还是大友、有马之流呢?」
面对政宗佯装认真的询问,又右卫门轻声笑道:
「你放心吧!足以胜任这等大事的,当今日本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另外一人则是一直住在北方,和你非常熟悉的人……哈哈哈……此人可以说是关东方面的柱石。」
「哦?一直住在北方的人?你是指我政宗吗?」
「正是!此外,你也是大御所最重要的谘询对象。」
「柳生大人!」
「什么事?」
「假设我有这种企图……你认为我会成功吗?」
如果说政宗狡猾,那么柳生便称得上是个相当奸诈的人。面对政宗的询问,只见他别有意味地侧著头说道:
「我认为陆奥守大人应该建议大御所向荷兰人购买大炮。」
「什么?大炮……你是指那种名叫国崩的大炮吗?」
「正是!有了国崩,我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使炮弹飞越大坂城那么大的壕沟,直接攻击城阁。我认为一旦我方购进了这种武器,必然可以立於不败之地。」
「你说什么?柳生大人……刚才你不是说关东方面会获胜吗?」
「那当然!不过,如果有人萌生叛意,而乘著胜利之际从背後发动奇袭,那么关东军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政宗慌忙摇手说道: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成为大坂的盟友呢?玩笑归玩笑,这话可不能当真。好吧!我就依你所言,建议大御所向荷兰人购买国崩大炮吧!」
事实上,当这十门购自荷兰的大炮出现在大坂冬之阵的最後时刻时,的确使得大坂方面的淀君及其妹常高院(京极家的未亡人)吓得肝胆俱裂。
炮弹一经射出,则南由藤堂高虎到松平忠直的阵地、北由备前岛到城中一带,全都在射程之内。
当时大坂城壕沟的宽度,将近有二十町之远,因此一般洋枪的火力根本无法到达。然而,当十门国崩大炮一齐朝城内发射时,瞬间即击碎了天守阁的脊柱及无数的豪门巨宅。在炮弹命中目标的刹那之间,断垣残壁、泥灰四起,间中还夹杂著妇女、孩童的悲鸣,令人不忍卒闻。实际上,这也正是促使淀君答应议和的主要原因。
「既然以往的洋枪都未能发挥攻效,那么我们就建议大御所购买大炮吧!」
柳生宗矩欣然表示同意。
事情至此总算告一段落了。
又右卫门认为,即使政宗真有背叛之心,但是一旦大御所决定购进这种威力惊人的武器,那么必然可以对政宗产生吓阻之效,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他的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正确。


这世间的人形形色色,我们是无法完全了解的。例如,有些人在遭到外来的压力时,会慎重地重新思考、调整自己的步调,这种人即属於稳重型。相反地,也有人在遭到压力时,会产生数十倍的反弹力,这种人即属於天生叛逆型。
不用说,伊达政宗当然是属於後者。
当政宗离开了柳生家中,很快地来到忠辉的浅草住宅时,胸中燃烧著一股不可思议的叛逆火焰。
(柳生这个奸诈的家伙,难道真以为我政宗敌不过家康吗……?)
这个念头使得他更下定决心向前挺进、绝不後退。
(你们等著瞧吧!一旦支仓六右卫门平安无事地到了西班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凭支仓六右卫门的正直,再加上索提洛的雄辩和深谋远虑,相信一定可以顺利地说服菲利浦派遣军舰前来援助政宗。如此一来,这个从来没有人能办得到的破天荒伟大计划,就可以藉由欧、亚两方面的大结合而一一实现了。
当然,军舰上还载满了散居亚洲各国、生性粗暴的日本牢人。
届时,经由南蛮人高超的枪法,必然可以使海上、堺地及大坂一带陷入枪林弹雨之中。如果再加上勇猛无比的大刀队,那么这场战争的惨烈,就不难想像了。
事实上,支仓六右卫门早在庆长十九年的夏天,就已经自墨西哥的圣·裘安廸威尔港启程航向西班牙,沿途并且做好了各项准备。
一行人抵达吕宋(菲律宾),是在去年的十月二十八日,从这个时候开始,航路便向东转,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奔驰於海上。
在海上度过新年之後,一行人终於在一月二十五日抵达墨西哥的阿卡皮耳科港。另一方面,一月二十五日这天,也是家康和秀忠来到大久保忠邻的小田原城,下令毁城之日。此外,也是在加贺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因为信奉天主教而被捕的日子。
六右卫门等人决定在此登陆。
在受到阿卡皮耳科港官方及民间的热烈欢迎之後,支仓六右卫门等人很快地被送往墨西哥府。
在墨西哥府中,一行人中有六十八名随员受洗而成为天主教徒。当然,其中绝大部份都是虔诚的敦徒,不过六右卫门常长却坚持不肯受洗。
事实上,他是准备到达西班牙以後,在西班牙王的建议之下,慎重地受洗而成为教徒。
六月十日,一行人在圣·裘安廸威尔港再度登船,并於七月二十三日经过古巴岛的哈瓦那。之後即沿著大西洋航向西班牙,并且在十月五日抵达了目的地。
另一方面,当伊达政宗到达忠辉的浅草住宅时,
(原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地返回越後了……)
当他为忠辉的平安无事而感到松了一口气时,支仓一行人正停留在墨西哥府。
换言之,大坂冬之阵和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的西班牙之行,是以同步竞争的速度在进行著。
(全日本国内没有人可以办到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做!)
从留守的家臣口中证实忠辉已经出发返回高田之後,政宗信步来到池边的庭院,坐在矮桌之前,静静地观赏待乳山至御竹藏一带的风景。
当他凝视著隅田川面上随风扬起的波纹时,心中突然浮现了汪洋大海上波涛汹涌的景象。至於那不停地翱翔於川面上的小鸟,则令他想起了即将到来的大舰队。
(柳生这家伙!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居然设计我去做……)
政宗听著不时传进耳中的橹声,脸上不觉泛起一丝微笑。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很快站了起来,高声命人备轿,准备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之後,政宗很快地换上朝服,然後上京谒见将军秀忠。
既然连柳生和土井都不能向家康和秀忠表达意见,那么这件事情还是得要慎重处理才行。
(原来如此!荷兰人为了一举消灭南蛮,所以才答应把大炮卖给家康……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说服家康购买大炮才行。)
不过,纵使家康是在政宗的建议下答应购买大炮,事情的本质却仍然不会改变。
另一方面,政宗本人也可以运用其他方法将购得的大炮纳入自己的手中。
一旦让家康对自己放心、取得家康的信任,那么新买回来的大炮,或许会原封下动地交给伊达军队使用呢!
(是的!为了让家康购买大炮,首先必须找秀忠谈一谈……)
如果说柳生是眼光敏锐的小狐狸,那么政宗就可以算是历经数千年劫难的金毛九尾大狐。把天下事当成整个日本的事来考虑,和器量狭窄之男子的考虑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伊达政宗手中的玩具毕竟是很大的。
一旦计划已定,那么不论是关东、大坂、南蛮、红毛、菲利浦(西班牙国王)或詹姆士(英国国王)等,全都不在他的眼裏。
如此一来,片桐且元及本多正信两人,也只下过是他那玩弄计策中的小玩偶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很快地我就会让你们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主意既定,政宗当即更衣,准备登城拜谒将军。在这同时,集大坂之信赖於一身的片桐市正且元,也於挥汗赶往骏府的途中,借宿於已经辟为鞠子宿舍的誓愿寺。


以生产山药汁闻名的鞠子宿之誓愿寺,乃後奈良院的勅愿所、植有众多梅树的禅寺。
其时,梅树上的花蕊已经结成青色的小果实,而著名的奈良樱也已摇身一变,成为美丽的叶樱。
於客殿脱下草鞋之後,这位相当於大坂城执政的统领片桐且元,很快地坐在桌前整理带来的文件。
片桐且元所擅长的,是有关财政方面的事务。不过,自从石田三成於关原之役死後,他便责无旁贷地担负起政治及军事方面的一切责任。
因此,表面上他是秀吉的家臣,但实际上却是家康赋予重任的丰家之「托孤家老」。
为什么家康会如此信任他呢?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将自己的弟弟贞隆及儿子采女送往伏见充当人质,以便家康可以安心地进入大坂城。
或许这一切全是出自北政所宁宁(秀吉夫人)的指示也未可知。不过,片桐且元极其用心地进行工作,并且逐步接近淀君而至获致今日的地位,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他的辛勤耕耘之下,原本於关原之役後由家康处所获得的一万石,已经增加为一万八干石,而他本人也跃升为大和龙田的城主,跻身於大名之列。
如今,他和胞弟贞隆共同负责大坂城的警备工作。因此,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建造大佛殿及大梵钟、雇用大批牢人等一连串的举动,表面上看起来是他的责任,但实际上他只是负责执行而已。
当然,片桐本人也一直以为,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的措施,必然可以获得家康的赞赏。这是因为,一旦黄金变成通用货币而流人民间,那么丰臣家的财力就会逐渐削弱了。
(一旦丰臣家的财力大不如前,则一向节俭的家康自然会比较安心。只要他感到安心,那么就不会执意要将秀赖赶出大坂城了……)
基於关西人只重表面的判断方式,片桐且元深信自己的作法一定可以赢得家康的欢心。
想到这裏,且元更加有劲地拨弄算盘、准备呈给家康的报告文件。正当他埋首工作之际,骏府城内的本多上野介正纯突然来访。
「什么?执政大人亲自来到此地……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之至!」
由於骏府之事向来由上野介正纯负责,而大坂方面的事务则委由自己负责,因此片桐且元对自己充满自信。
「哦!是本多大人来了,快请进来吧!」
在此之前,两人早已十分熟稔。事实上,且元之子孝利是在本多的居中撮合之下,迎娶幕府权臣伊奈忠政之女为妻:而胞弟贞隆之女则被且元收为养女,送给正纯之弟忠乡。
令人不解的是,尽管且元不停地陪著笑容,但是正纯却始终下曾露出半点笑意。
「片桐大人这次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略表寒喧之後,正纯接著又说道:
「敢问片桐大人,此次兼程赶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他以冷峻的语气询问对方。
「这个嘛!想必正纯大人也知道,我家主君已经决定於八月一日举行建造大佛殿的庆祝仪式,因此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徵得大御所的同意。」
「哦?你认为那么轻易就能够获得许可吗?」
「是啊!难道大御所没有这种想法吗?」
「事实上,大御所自始至终都感到很不高兴。」
「自始至终……?你、你是指哪一件事呢?」
「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不过,由於我们之间的交情不同,因此我可以透露一点消息给你……大御所绝对不会对你说些什么的。不论你做什么,他都会回答:【随便你吧!】然後很快地把你赶回去。」
「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们这些留在大坂城内、曾受大御所恩顾的人认为,凡事均应以太平为先,而且任何事情均参酌大御所的心意而采取行动,因此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感到不高兴的呢?」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高兴过!」
正纯以严厉的口吻重复先前所说的话。
「贵主人将太阁所留下的黄金秤陀重新改铸成大金币的举动,是令大御所不高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委托三条釜座的名护屋越前掾所铸造的一万九千贯大梵钟上之钟铭,居然不请当代一流的学者撰写,而在南禅寺大长老的建议之下,委由一个名叫清韩的乡巴佬来书写,这是多么草率的决定啊!」
听到这番话後,且元不禁微笑起来,内心暗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是这件事啊!那我就安心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把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主要是为了让秀赖公母子觉醒。至於有关清韩的事情……」
片桐洋洋自得地说著。
「住口!」
正纯不耐地厉声害喝阻道。
「够了!你也知道,大御所是个非常节俭的人。因此,一旦这些金币流通到市面上以後,那就大事不妙了。你想,对於改铸大金币的这件事情,他会高兴吗?」
「这只是一件小事嘛!关於这件事情,我会亲自向大御所说明,相信他一定会转怒为喜的。一旦大坂的财富削减之後,不就意味著秀赖母子的野心已经消失了吗?」
「事实上,是你的做法令大御所感到不悦,而且他已经无法忍耐了。大御所认为,一旦任由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大金币流通到市面上,那么必将导致物价暴涨。如今,百姓们尚且必须为了生活而从事粮食、衣物的生产,一旦物价暴涨以後,谁还来做这些事呢?可以确定的是,秀赖公是绝对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了。」
「这、这真是……」
「大御所打从心底厌恶通货膨胀。那些商人不需流血、流汗,就可以聚积大笔财富,进而使天下为其所操纵。如此一来,岂不是因为财富过於集中而引起天下大乱吗?不重金钱而倚靠汗水……这才是人类真正的生活方式。说来也许你不相信,大御所至今依然每天粗茶淡饭,过著非常简朴的生活呢!因此,即使是财富不敷使用,重新铸造金币一事也应事先和大御所商量才对。有关大御所是否允许寺院的落成仪式如期举行,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允许你们重新铸造金币的。就这点而言,可说是贵上最大的失败。」
「喔……」
且元在瞠目结舌之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者之间的意见如此分歧,看来已经没有沟通的余地了。
以现代的情势而言,如果家康是毛泽东的话,那么片桐且元就是奉行自由主义经济的美国。
农民出身的家康,十分了解国内食粮、衣物普遍不足的情形。因此,一旦发生通货膨胀的现象,则全国百姓必将投入金钱游戏当中,藉以搏取暴利:如此一来,天下必将为商人所操纵……换言之,资本主义将会从此根深柢固,深植於人们心中。
家康的理念和资本主义回然不同。他认为,一个人若是想要多聚金钱,就必须努力耕种,如此才能符合庶民的愿望。
当然,以当时片桐且元的见识来说,并不能了解这件事情,因此整件事情和他的计算完全不同。
「你还不了解吗?」
头脑灵活的正纯,以严肃的表情问著且元。
「贵上将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金币,如今已被移作军费……既然眼前已有堆积如山的军费,那还谈什么和平、太平呢?……由此可见,秀赖公必然有长居此城的打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你不认为贵上的做法,会令人误以为大坂方面意图藉著财力来引导叛乱吗?」
「不!这不是事实……」
「你认为人们的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得令人生气吗?事实上,这也正是大御所的想法。如今,即使大御所亲自面见贵上,也会觉得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你是指会挑起战争吗?」
「除了作战之外,已经别无他法可想了。毕竟,贵上和大御所的想法南辕北辙,纵使见面,也谈不出结果来。因此,大御所必然会尽快赶他回去的。现在你什么话也不必多说,还是赶快返回大坂,把这件事情告诉秀赖公母子吧!」
「可是,这场战争……」
「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了,你可以这么告诉贵上。一旦他举兵叛乱,大御所一定会出兵讨伐,所以请他尽快做个决定较好。」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的眼中立即闪现不安及惶恐的神色。
「这、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那些大金币……」
「既然已经铸造好了,你还是赶快回去数数看数目对不对吧?搞不好现在已经少了很多呢!如果减少了,那么很可能是被人移作军费使用了。」
本多正纯以严峻的口气说完之後,随即又压低声音说道:
「片桐大人……你的计算可是大错特错了。听说大坂方面对於八月一日举行上栋式、八月三日举行大佛开眼的供养式及十八日在秀吉逝世十七周年忌日这天举行堂供养的事情,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不是吗?」
「啊!连这么细微的小事都……」
「正是!不必贵上特意派人前来通知,我们也能知道大坂方面的一举一动。别忘了二乐师方面还有名所司代的板仓及崇传师呢!至於你们召唤天台、真言的僧侣某某人前来,供养用的饼六百石、酒两千樽等事情,我们当然也都一清二楚。坦白说,这些事情确实令我们感到非常困扰。」
片桐且元刹时血色全无。
(原来他们什么事都知道了……)
虽然自己并没有想要刻意隐瞒,但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大御所对於这些细节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为此,且元不禁对没有事先和大御所商量,就迳自决定改铸大金币一事,感到万分後悔、苦恼。
本多正纯也不停地长吁短叹。
此时,屋外的艳阳依旧展现无比的热力,照在客殿的长廊上……


每天不停地做日课念佛的家康,内心一直存有一个愿望:
「最好能够想个办法,将秀赖母子移出大坂城……」
在这么想著的同时,家康也已经觉悟到,现在已是非动用武力不可的时候了。
导致此一觉悟的主因,当然是由於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的这件事情。
对资本主义日益发达备感忧心的家康,当然不可能忽视四万枚大金币的魔力。一旦拥有这笔财富,便可以雇用大批一心想要挑起战争的牢人大名和失业武士:如此一来,战乱就永无休止之日了。
虽然片桐且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这些「丰家的大金币」所带来的影响力,却将成为扰乱治安的决定性要因。
「是的,虽说领地较少,但是大坂却拥有比关东多出数倍的黄金。」
这种想法必将很快地溶入庶民之间。
截至目前为止,百姓们的生活一直都靠领地所收获的米谷来维持。然而,在当前这种太平盛世裏,却出现了比米谷更重要的黄金。
一旦百姓们知道大坂城内蕴藏著大批黄金,那么两者之间均衡的态势便会为之逆转。
只要有钱,再多的米谷都可以到手……一旦庶民有了这种想法以後,就会开始认为:
「只要有钱,军备和兵力自然会相当齐全。」
如此一来,京都、大坂原有的生活方式,整个都会为之混乱。而且人们也将因而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武力就是「强权」的象徵。
对家康而言,这是他所不乐意见到的结果。在他的观念裏,只知道运用武力的政治家,无疑是失败的。因此,如果任由这个失败的根源留到自己死後,那么德川家到了秀忠这一代,就很可能会烟消云散了。
家康不但是个劳碌命,同时也和赖朝、北条氏、信长和秀吉等人一样,是个颇具政治头脑的人。
正因为非常了解秀忠的实力,所以家康认为自己必须再度兴兵,扫除日本国内叛乱的势力,否则情况将会演变至无法收拾的地步。
当然,他不是真的想要打倒秀赖。尽管千姬和秀赖之间并未生育子女,但是家康却一直将丰家和德川家视为一族。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唯有扫除障碍,确保秀赖及秀忠的安泰,自己才能安心地死去……
「上野大人……」
家康对正纯说道。
「我不得不进攻大坂了。关於开战时刻,我已决定在今年的秋收季节。从现在起,你必须和片桐保持距离,任由他去撒下战争的种籽吧!」
「我懂你的意思了,那么现在我就到誓愿寺走一趟,当面把你的意思告诉他。」
「好吧!也许他根本不会了解,但是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对於这场战争……我仍存著一丝希望。」
「愿闻其详。」
「虽然战争已是在所难免,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秀赖。」
「遵命!」
「只要去除那些聚集在秀赖身边、对大金币虎视眈眈的恶虫,那么便可恪遵和太阁的约定,使丰臣的家名继续留存於世。因此,这场障碍扫除战绝对下能以一般的战争来看待。」
「我了解。」
「一旦掉以轻心的话,那么我们将会输掉这场战争。关於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记在心,而且充份鼓舞士气才行。」
「遵命!」
「此外,一旦我下令停战,那么纵使当时士气如虹,也必须立刻付诸实行。总之,一定要养成军令如山的风气,成为後世的典范。」
「我会用心去做!」
正纯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後说道:
「如果片桐大人完全了解我所说的话,那么你是否愿意再见他一面呢?」
这时家康突然长叹一声说道:
「我不见他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走的。但是,我也不会再特意地对他说些什么了。因为,不管我说些什么都於事无补……好吧、好吧,我只会这么回答他。不过,你倒是可以把事实告诉他。」
「那么,关於战争的事呢?」
「他会当面问我这件事吗?」
「恐怕会的。」
「纵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待片桐且元回去以後,我会立即命令所司代阻止大佛殿的供养仪式。如此一来,大坂方面必然会很快地做好战争的准备,将牢人们全部引进大坂城。」
虽然家康故意若无其事地说,但是正纯却极其谨慎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我全部都了解了。」
事实上,正纯早在半年以前,就预测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今,情势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时刻了。
因此,当片桐且元来到家康的面前时,两人之间的对话,只不过是一般的问答罢了。
两人始终不曾提及有关大金币的问题。
「启禀大御所,我家主人已决定在八月一日举行上栋式。」
「是吗?」
「大佛的开眼供养则在八月三日。」
「嗯,这是一个良辰吉日吗?」
「正是如此!至於太阁的供养仪式,则决定在八月十八日他的忌日当天举行。用作供养的饼有六百石、酒两千樽。」
「哦?那倒是很热闹嘛!」
「除此之外,不知大御所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且元原以为家康会提出许多意见,诅料他非但绝口不提任何意见,反而还命人拿酒出来款待他。然後,家康很快地就藉故退席了。面对这种情形,且元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侧头细想……
事实上,当且元从骏府再度来到誓愿寺时,就已经开始著手收拾行囊,准备动身返回大坂城了。
(本多正纯那家伙竟敢威胁我!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在他准备好出发所需的物品时,本多正纯再度来到片桐的下榻处。
对正纯而言,此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给且元一点「临别赠言」。
「市正大人,你千万不能招致大御所的怨恨,知道吗?」
「什么?我招致大御所的……?」
「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那就算了。对贵上而言,目前正处於三面受敌的窘境裏。」
「什么?三面受敌……」
「是的!对德川家来说,大坂现在已经形同仇敌了。而对大坂方面而言,家康则是寄生在其心灵的虫。如此一来,你想秀赖母子会怎么做呢?」
且元知道,一旦秀赖母子真有这种想法,那么必然会诉诸一战……但是这时且元却不认为秀赖母子会这么做。
其时且元正因为热闹的供养仪式能够如他原先所计划的一般,平安无事地进行而激动莫名,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我怎么会招致大御所的怨恨呢?你放心好了,市正这就立刻回去,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主上知道……上野介大人,祝你政躬康泰、万事如意。」
市正打过招呼以後,就带著愉悦的心情离开了誓愿寺。


两人之间思想上的差异,往往容易导致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的结果。
片桐且元始终认为,眼见丰家所拥有的巨额黄金日益减少,对家康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喜悦才对……诅料这种源自商人本性的想法,却反而使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接到家康旨意的本多正纯,在片桐且元得意洋洋地返回大坂之後,立刻在骏府与板仓重宗举行密谈。不久,重宗又匆匆地赶回京都,将此次密谈的结果告诉其父胜重。
有关两人密谈的内容为何,外界始终无从得知。下过根据片桐且元的报告,右大臣秀赖决定为京都大佛殿的新钟举行撞钟典礼,是在六月二十八日。
接著秀赖又决定委派仁和寺宫的觉深法亲王担任大佛开眼及供养的导师,并且派人将此稍息报告给家康知道。
其时,正纯对於且元的回答是:「这点我倒不知道了。」事实上,正纯的内心一直在考虑著,究竟该如何做,才能给予大坂方面较大的冲击。
关於同意导师人选的回答,是在七月三日公布。
到了七月六日,且元又再度派遣使者前来,将参加大佛供养仪式的人名及自关白以下的参加人数向骏府方面提出报告。
至於全部事宜完全底定,则是在七月十八日。
本多正纯这时才觉悟到,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大佛的钟铭裏有不祥之语,而且上栋日期亦非吉日,如欲勉强举行,必将招致大御所的愤怒,因此大佛殿的上栋及供养仪式必须延期。」
这个以家康的名义所发布之中止命令,是在七月二十六日发出,而到达大坂城时,已是七月二十九日。当命令送达之後,截至八月一日为止的这两天裏,大坂城内可说是一片哗然。
由於六百石饼及两千樽酒都已运抵京城,而基於安全的理由,大佛殿内甚至加派了三千名士兵,日夜下停地巡逻著,因此这项中止命令对他们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对每一个人都造成了无比的冲击。
「什么?停止供养仪式?」
「这怎么可以!列席的高僧们都已经到达京裏了呀!」
「就是说嘛!甚至从导师的宫院到禁内……所有的席次都已经排定了,怎么可以突然喊停呢?」
「我们应该明白地告诉对方,德川只不过是丰家的家臣而已,请他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事已至此,我们当然不能退让。换句话说,即使骏府方面不准,我们也要如期举行供养仪式。既然我们拥有三千名兵力,那么何不让他们护卫大佛殿,和德川家展开作战呢?」
当此时刻,整个大坂城内已弥漫著一股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
片桐且元的狼狈相可想而知,因此他很快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赶快设法制止这些跃跃欲试的武者。
在当时,大多数的人都认为片桐且元是一位深谋远虑的忠臣。当然,也有人抱持相反的看法,认为他是狡猾的家康的走狗,为了求得自我的生存,他甚至不惜出卖丰臣家,因此可以说是一位奸佞的小人。
但是,後者的想法并不正确。
事实上,问题的症结在於:究竟是家康勤劳第一主义的政治方向正确呢?抑是且元的资本主义理念正确呢?这也正是两者思想上的冲突所在。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且元当时已经知道「权力」的强大,但是他仍然认为:
「看来一定得要互相争斗不可了。不过,互相竞争的结果,绝非丰家之福。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因此我必须重新展开交涉才行。」
於是他决定将举行供养仪式的日期延後,并且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藉以了解家康生气的原因。
如果所司代能够诚恳地向他说明两者之间见解的差异,那么且元或许就会体认到事态有多么严重。
然而,板仓胜重却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他和德川家的其他重臣一样,对大坂方面的无礼极为愤怒。
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事实上,德川家在关原一役中,原本可以将秀赖一举歼灭,然而家康却一味地加以袒护,并且为他保留了走向关白的道路。
除此之外,家康甚至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千姬嫁给秀赖、自动让出右大臣的席位,把秀赖当成自己孩子般地疼爱。但是,当秀忠继任将军之职时,秀赖非但没有上京祝贺,反而还一再地拒绝与家康会面,处处表现出一意孤行、胡作非为的态度。除了经常表露出来的敌意之外,秀赖并且派遣刺客潜伏在骏府城内,意图夺取家康的性命。
如此一来,德川方面的重臣和家臣们当然会十分愤怒。
而这次的冲突也就因此产生。
有趣的是,对於导致这次冲突的原因,德川方面和片桐且元的想法完全不同。
片桐认为,由於大佛殿的再兴展现了丰家的威力并不亚於德川家,因而激怒了对方。也就是说,是秀赖的自我表现欲,引发了德川家的诅呪。
而产生此一传闻的决定性关键,是由受到熊本的加藤清正照顾之乡巴佬清韩长老被选为钟铭撰写人开始。
「如果是其他的人,一定会拒绝书写这些诅呪德川的铭文。」
「是啊!为了达到目的,他们甚至利用已经死去的清正。」
事实上,这件事不只是德川家内部的传闻而已,就连市井之间也早已广为流传了。
因此,禁止供养的命令甫一发布,很快地大佛殿的山门上就出现了一首讽刺诗:
好坏事不知韩长老,
命运尽头之钟秀赖。
意思是指韩长老根本不辨事情轻重,就贸然答应撰写钟铭,而这也正意味著秀赖命运的尽头。
所司代板仓胜重对片桐且元所说的话,不外是像讽刺诗之类的话语:但是,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每天晚上都听到用来降伏德川家的钟声,你想有谁能受得了呢?」
当对方这么反问时,片桐且元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且元非常清楚,淀君并不是真的想要诅呪家康,而只是出自女性莫名的妒恨之心罢了。因此只要能够充份地加以解释,相信误会很快就可以冰释了。
「我们怎会故意书写诅呪的铭文呢?」
「虽然贵上也曾这么说,但是一般的人都不相信。」
所司代列举了铭文中所使用的文字,来证明自己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第一是「国家安康」四字,故意将家康的名字分成两段来使用。其次是「君臣丰乐、子孙殷昌」八字……
这段话的意思,暗指丰臣才是真正的君,唯有丰家才能使子孙殷昌、和乐。
第三是「东迎素月、西送斜阳」等字。文中暗指关东为阴、大坂为阳,诅呪之意甚明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刹时觉得毛骨悚然。事实上,淀君夫人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
「哪裏有诅呪的文字呢?」
当然,淀君也可以反驳这些全是牵强附会的解释。但平心而论,这些说法倒也颇能合乎情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一篇罗列著许多庆贺文词的文章罢了,根本不必如此担心。
「家康是当代罕见的博学之人。」
於是且元只好将清韩长老当成人证,把他带往骏府,请他当著家康的面前解说全文。
在这同时,家康也已接到本多正纯的报告,因而特地邀请偶尔会到骏府阐扬教义的天海僧正前来,以便判断铭文之中究竟有无诅呪之意。
天海僧正乃是一手创立日光庙及上野宽永寺的大政僧。
他非常了解家康的本意,因此在聆听清韩的解释之後,立刻表示:
「没错,这的确是一篇诅呪的撰文。」
接著他又指出了几个和京中传闻相同的疑点,好为自己的评语做佐证。
这种蓄意逢迎的作法非但没有取悦家康,反而令他极感愤怒,於是当场命令所司代前去邀请京都的五山长老来到骏府,再次评断钟铭是否含有诅呪之意。
於是乎有关钟铭的可否,就成了一个学问和政治错综复杂的问题。
假定钟铭果真含有诅呪德川家的意味,那么家康当然会毫不考虑地命人打破此钟。
问题是,这座钟至今依然留存,而且每天不停地发出咚咚的响声,持续著对敌人家的诅呪。依此看来,未尝不能解释为家康根本就明白,这不是针对他的诅呪。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的说法。
此外,还有人认为,如果说这座钟根本没有诅呪之意的话,那么家康一定会立刻命人将它打破。
「只是把它留下来当作诅呪德川家的证据罢了。」
他们认为,家康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毁钟,主要是因为家康深信钟铭含有诅呪之意,因而想要把钟留著作为证据。
在众多的说法当中,可以看出由於批判者头脑聪明的程度下同,因而有许多不同的看法。至於家康真正的想法,则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对於鸣钟和证据等,家康并不认为是个问题,而真正的问题是在将黄金秤陀改铸成黄金作为军费一事,以及由黄金所引起的战争。
因此,如果片桐且元不对他表示:
「将秀赖母子移往他处,把大坂城让给你。」
那么家康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片桐且元风尘朴朴地带著清韩东来,但是家康却不予理会。不久之後,五山长老们也陆续发表了判断的结果。
「这的确是一篇诅呪的文章。」
这么一来,事态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下,军费充足的大坂方面终於自八月十七日起,陆陆续续地雇用了大批牢人。在此之前,牢人们还会小心翼翼地潜入大坂,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却是大摇大摆地公然进城。眼见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且元不禁更加忧心仲仲。
正当忧心忡仲的且元在誓愿寺的房内不停地来回踱步时,家康突然派了两名使者本多正纯及金地院崇传来到这裏。这一天,已是秋意渐浓的九月七日。


综观此次事件的产生,主要关键即在於片桐且元和本多正纯两人在思想方面的差异。本多正纯早已觉悟到,甚至连家康都已决心开战;然而片桐且元却认为一旦发生战争,必将导致失败,因此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想要避免战争。
「今天我俩以使者的身份前来,目的不是为了和你和谈,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正纯率先开口说明来意,但是且元却困惑地摇头说道:
「兴师问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这次的事情我已钜细靡遗地向大御所报告,而且也获得了大御所的允许……」
「总之,我们是奉大御所之命而来的。首先我要问你,为什么钟铭、栋札和往例截然不同呢?」
「但是,清韩所撰写的钟铭,全都是於典有据的祝词啊!」
「这么说来,你认为天海僧正、林罗山等五山长老全都是文盲喽?如果你要这么想,那也无所谓:但是你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所撰写的钟铭,根本无法使人信服。如今,清韩在京裏的住宅已经遭到破坏,而且我们也已决定对他施予惩罚。事实上,我们也知道这篇诅呪文章很可能是由大坂的主母亲自授意,而清韩只不过是代人捉刀罢了。由於这篇铭文兹事体大,如果是其他大儒,断然不敢接受这项邀请,因此你们众人乃一致决议,改由清韩来执行这件工作。此外,你们又打破前例,故意不把大御所亲自遴选的工匠栋梁中井主水正的名字书写於栋札之上,而代之以秀赖公的名字。」
「关于这一点嘛,完全是出自栋札笔者昭高院兴意法亲王的意见。据法亲王表示,不论是日本或唐朝,都不会在大佛的栋札写上工匠的名字……」
「住口!唐朝有唐朝的习惯,日本有日本的习惯,两者怎能混为一谈呢?关於贵上故意不把大御所推荐的工匠之名写在栋札之上一事,不管你们如何巧辩,也不能使大御所完全释疑。第二个要请教你的问题是,据说大坂城内最近陆陆续续雇用了许多牢人,是吧?第三个问题是有关铸造大金币的事情。经过这段时间以来,想必大坂城内的军费、人力及住宅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在这些严厉的指责之後,正纯又特意加上一项:
「既然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当初又何必假惺惺地向大御所表示愿意让出大坂城呢?如今,大御所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听贵上的辩解了。」
「这、这个难题……」
「既是难题,想必你是无法回答的了。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就赶快回去吧!」
「不!关於铸造金币一事,原是为了德川家著想……」
「住口!太阁死後所留下的遗产当中,由秀赖君继承的部份包括金子九万枚、银子十六万枚、金钱五万两、银钱二百万两及总数约在一、二千枚之谱的黄金秤陀,这是天下周知的事实,谁也狡赖不得。然而,如今你们却擅自将黄金秤陀变造为大金币,而且拒绝转封、私下储备黄金四万枚,到底是要做什么用呢?如果不是用来扩充军备的话,那么又是做什么的呢?更何况,即使你们矢口否认,当今日本国内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你还是省点口舌,不必做无谓的申辩了,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接受。我们的诘问就到此为止,你还是赶快回到大坂,把大御所的决定传达给秀赖知道吧!」
平心而论,这实在是一个颇堪玩味的谜团。
看来,想要以黄金消费来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已经是行不通的了。的确,如果下是有意谋叛的话,那么为什么要一再地拒绝转封呢?……
当诘问使启程返回骏府之後,且元依然留在誓愿寺的住所,并未立即动身赶回大坂。
当然,关於交涉过程中所遭遇的难题,他已先後向大坂方面提出了报告。
在提出报告的同时,他还是不肯死心地想著要如何才能直接与家康会晤、如何才能避免这场战争。不过他的心底也十分清楚,获得家康允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事实上,此时大坂城内的气氛也完全下同於以往了。由於城内的人都已决心和关东一战,因此对且元的意见根本充耳不闻。
「千万不能相信片桐市正!」
「是啊!他原本就是家康派来的间谍,怎么可以把事情交给这样的人呢?一旦错失了战机,那么可就大事不妙了。」
「总之,片桐已经不值得信任了。还是赶快找个主母所信任的人,由他去询问家康的意见吧!」
经过审议之後,终於决定由三老女,亦即淀君的贴身侍女大藏卿局(大野治长之母)、正荣尼(渡边内藏助之母)及二位局(渡边筑後守之母)担任使者。
三老女很快地来到骏府,并且透过与她们熟识的茶阿之局的关系,和家康直接面对面举行会谈。
双方的见面,可以说是决定是否开战的重要关键。
在家康方面认为,既然片桐且元已经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秀赖母子,那么这三人必然是来等候回答的……不过,这只是家康的错觉而已。
事实上,此时此刻能让家康停止开战的回答只有一个:
「秀赖大人愿意遵照大御所的意思,自动让出大坂城、接受转封。」
但是这三个老女人当然不可能答应。
实际上,她们只是不断地重复淀君和秀赖有多么怀念家康,并且经常问候家康之类的话语。
事实上也是如此。她们一致认为片桐且元是家康派在大坂的间谍……由於三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她们认为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缓和双方紧张的气氛。
在此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展开真正的外交交涉。
家康察觉到三老女的想法之後,当即决定不将三人当成交涉对象,而以片桐且元为主要的交涉对象。
「这些大坂的亲戚远道而来,一定要好好地款待,让她们尽兴而归。」
於是由忠辉之母负起款待来客之职,之後并且派人护送她们回去。
「家康大人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嘛?」
「嗯,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担心什么呢?真不知道片桐大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三人在沉思当中由骏府回到了大坂。
其时,且元依旧忧心忡忡地停留在誓愿寺裹,并且设法和三老女取得联络。
当他得知三老女已经带著愉快的心情返回大坂时,立刻动身由後追赶。
(她们到底获得了怎样的回答而返回大坂的呢?)
到了九月十六日,且元终於在近江的土山宿所追上了大藏卿局等人。
由於当时这三位老女已经不再信任片桐,因此双方的谈话始终不得要领。
翌日,也就是九月十七日当天,且元在进入京都以後,立即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将事情的始末详细告知对方,以作为向秀赖提出报告的参考。接著,复於九月二十日向秀赖提出下列三项策略:
一、以淀君为人质,将其送往江户或骏府。
二、秀赖自动让出大坂城,移居他国。
三、秀赖直接向将军秀忠乞和。
上述三项当中的任何一项,都必须立刻施行,否则战争就无法避免。事实上,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份非常中肯、正确的报告。
但是要将这三项策略付诸行动,实际上却有很大的困难。
片桐认为,只要实行三项之中的任何一项,就可以使战争消弭於无形。
不过,接到这份报告的淀君和秀赖,却感到震惊不已。
十六日仍停留在近江土山宿所的三老女,终於在十八日回到了大坂城。
「家康大人很愉快地和我们见面,并且非常热情地款待我们,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两天之後,三老女提出了这样的报告。
平心而论,这份报告并没有错误。由於家康原本就不憎恨秀赖母子,因此大坂方面的重臣当然无法察觉出家康的心意。
「家康根本没有想过要攻打我们,这一切完全是片桐大人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
大藏卿局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么说来,想要把主君赶出大坂的人,是片桐喽?」
「正是如此!事实上,片桐且元所提出的三项策略,每一项都是他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大御所的本意。」
如此一来,众人更加肯定片桐且元是和所司代板仓胜重共谋,意图颠覆丰家的叛徒。
「绝对不能原谅片桐!」
「是的!我们一定要尽快讨伐片桐,然後和骏府方面重新展开交涉。这样好了,我们不如等他亲自前来提出报告时,再乘机讨伐他。」
「不!我认为应该立刻命令他切腹自尽。」
经过热烈的讨论之後,众人一致决定弹劾片桐,并且藉故把他召至本丸,然後命其切腹自尽。
不过,这个计划却经由时常受到且元照顾的茶坊主口中泄露出去,因而使得原本准备奉召前往本丸的且元,在惊愕之余不得不违抗命令,拒绝登城谒见秀赖。
眼见计谋无法得逞,秀赖和淀君又派人将亲笔函送至且元家中,希望能够诱使且元来到本丸,然而且元却称病躲在二之丸家中闭门不出,甚至为了预防对方使用武力,还在住宅周围布下重兵,严阵以待。
世上再也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更可怕的了。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秀赖只好派遣使者分别前往骏府和江户:
「且元身为人臣却对主上不忠,於法应当施予处分。」
消息传出之後,大坂城内的激烈份子随即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且元的住宅团团围住。
一旦城内爆发战事,那么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於是以速水甲斐守为主的七手组(旗本组)的头头们很快地将且元送往其弟主膳正贞隆处,然後要他们撤到居城茨木。
撤退行动当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顺利。
十月一日当天,三百名身著甲胄的士兵,扛著火枪堂而皇之地离开了二之丸。
在撤退的同时,自始至终都本著一片忠诚的片桐且元,心头不觉感到一阵茫然。
事到如今,开战已是无可避免的了。了解到这个事实以後,首先逃离大坂城的,是信长之孙织田常真。当他於二十七日出城之後,即迅速地赶往位於京都的龙安寺,并且建议叔父织田有乐斋和他一起逃走。


家康接获片桐且元自大坂城退去的消息之後,立即发布了征讨大坂的命令。
大坂城内开始购人大批粮食,是在十月二日。同时,大坂城内囤有米粮的诸大名也立即响应这项行动,很快地就聚集了将近二十五万石的米谷。一时之间,米价不断地暴涨,光是一石就涨到一百三十两(银)以上。十月六日,秀赖为了进行守城战,特地下令大坂城郭内的各个城堡开始修筑工事。在修筑工事进行期间,真田幸村、长曾我部盛亲、後藤又兵卫、仙石宗也等人也相继进入城内。
至於家康方面,则已下令桑名的本多忠政、伊势龟山的松山清匡等人率兵进入濑田,同时并命令东北诸大名率军聚集於江户。
有关开战的时期,可说完全符合伊达政宗当初的计划。
政宗是在仙台的追回观赏诸士的马术表演时,接到了家康的征讨令。
当时已是十月七日,马场四周布满了红色的枫叶。
「哦?战争即将开始了吗?」
政宗很快地屈指计算:
「十一月下旬就会出现市街的包围战,因此诸将必须事先在城内集合。」
之後并於当晚召开军事会议,待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以後,终於在十月十日由仙台出发。


对政宗而言,除了恩师虎哉禅师以外,最能与他心灵契合的人,就是白石城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可惜的是,景纲却在一年以後,也就是元和元年(一六一五)的十月十四日因病去世。当然,此时的景纲早已因为病魔缠身而无法随同政宗一起出征。虽然他年仅五十八岁,但是在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足足多活了八年。事实上,像家康那样年逾七十三岁还能率兵打头阵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因此,当政宗在出征途中特地前来探望他时,他还能起身相迎,已经是十分难得可贵的了。
「真是遗憾,这次我恐怕无法陪你前去了。不过,让我派遣小犬重纲陪你一起去吧!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请求,那么请让重纲担任先锋,好吗?」
景纲似乎将一切事情都计划好了,因此特意当著政宗面前,将大战十四回、小战数十回等历次战役的马印及政宗赐给他的文原真守刀转交给其子重纲。
「重纲啊!这次的战事到了十二月底,必然会暂时议和,等到明年春天才又再度兴兵作战。关於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千万不可辱没片仓家的威名。」
有关再度兴兵这句话,与其说是告诉重纲,倒不如说是对政宗说的。
待将片仓军队一千两百名士兵一并交由重纲统领之後,主从二人来到景纲的起居室裏举行密谈。
「殿下!担任留守工作的是铃木重信吧?」
「是的!我不在时,只有他能胜任监督之职。」
「那么此次率领的兵力共有多少呢?」
「约有一万八千人吧!再加上越後的兵力……」
他的话尚未说完,景纲就缓缓地摇了摇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上总介大人的兵力不能计算在内。」
「啊……不能计算在内?没有我在一旁监督,他们怎能成事呢?」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危险了。因为这么一来,你必然会遭到家康公的轻视。」
「你说……我会被大御所轻视?」
「是的。小十郎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情。在海外有支仓六右卫门,而手边又有越後的军力……如此一来,家康公一定会对殿下保持戒心,绝对不会让你带兵打头阵的。」
「关於这件事情,我有自信可以运用一点技巧或手腕……」
这时景纲慌忙摇手说道:
「殿下和家康公的经验是不同的。对於这句话,请你把它当成我的遗言,好好地考虑一下……总之,家康公在这次的冬之阵裏,是绝对不会把指挥越後部队的兵权交给殿下的。」
「你的意思是说,家康根本不会借重忠辉的兵力吗?难道忠辉真的连将军家的马夫都不如吗?」
景纲凄然一笑。
「像他那种性情刚烈的人,将军家当然不愿意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否则必然会让敌人洞悉军情。」
「我也是这么想。照这么说来,他们应该会把忠辉交给我喽?……」
「不!只有一个地方才能让他下再打扰别人。一旦到了那个地方,就算他要打扰也没有关系。」
「什么?只有一个地方……你是指他会留守在江户城吗?」
「是的,正是如此!他必须留在江户城,而且身边还要有鸟居忠政、奥平家昌等德川家的猛将在旁监督,否则根本无法压制住他。关於这件事情,家康公一定也非常清楚,因此届时殿下绝对不能表示反对。」
「嗯,你说的没错……不过,家康真的会这么做吗?」
「是的,而且届时殿下务必要拍膝表示赞同。这么一来,等到明年春天再度开战时,家康公才会安心地把忠辉大人及其势力庞大的军队交到殿下手中。坦白说,这也是我最後的心愿。」
尽管长年卧病在床,片仓小十郎的眼光却依然锐利如昔。
事实上,政宗的心裏也有一个腹案。那就是:在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动向之前,他绝对不会让忠辉打扰自己的计划。
「是吗?好,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在这次的冬之战裹,对大御所所说的话完全表示赞同,对吧?」
「正是如此!记住,即使在路上接到丰家送来的劝降状,你也不能发生动摇。」
政宗大笑著点了点头。
「你果然十分了解我的心意。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了,完全知道了。哈哈哈……」
连丰家可能采取的行动,也逃不过景纲那锐利的双眼。
於是政宗以景纲之子重纲担任先锋,率领伊达军队於十月十五日通过下野。这时,秀赖的密使和久半左卫门宗友也来到了政宗处。
其时,秀赖派遣大批密使前往各处,意图诱使其加入大坂阵营的大名除了政宗以外,还包括福岛正则(广岛)、刚田利常(金泽)、岛津家久(鹿儿岛)、浅野长晟(和歌山)、加藤嘉明(松山)、黑田长政(博多)等人。只是,诸大名之中并没有人答应加入大坂阵营。
政宗当然也是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对目前的政宗而言,松平忠辉将会受到家康怎样的对待,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十月十七日当天,政宗甫一进入江户城,就立刻前去谒见将军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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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5大坂冬之阵=================



「战争到底会在何时终止呢?」
缺乏这种考虑而迳自投入战局的人,往往容易沦为不知战争之徒。
由此更可以显示出,家康的计划的确称得上是尽善尽美。
(老太爷果然老谋深算,连一点小细节也不会疏忽……)
了解到这一点後,政宗果然依照宗矩所言,来到藤堂高虎及越前忠直的阵地之间,准备观看炮弹发射的情形。
十二月十六日这一天——
经过精挑细选的炮手笔直地站在大炮後方,前面并有石垣阶梯来缓冲炮弹发射後所产生的後座力,而炮口则对准城内。
队伍以备前岛为基准,共分为两个部分,每一部分各有五门青铜制成、口径为六寸的国崩大炮。
「发射!」
在松平忠直的号令之下,第一发炮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凄厉声响,笔直地越过内藤忠丰、长曾我部盛亲、木村重成及石川贞矩等敌人阵营的上方,飞向大坂城内。
当、当!
刹那之间响起了一声敌我双方都是初次体验到的巨大声响,接著则是一阵地动天摇。
第一发炮弹命中高耸於蓝天白云之间的天守阁,将其左方的梁柱打了个粉碎。
松平忠直不禁拍手叫好,随即准备发射第二发炮弹。
这次炮弹是以弧形的曲线发射出去,迅速地朝太阁引以为傲的千叠敷飞去……
当大地再次产生剧烈的摇动时,甚至连伊达政宗也不禁蒙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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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战略之卷


==================NO.01战争与命运=================


「什么?你说用别人的铁鎚锻链下出名刀……?」
在人世之间,所有曾经相遇的人,必然都有一份奇缘。因此,对方的鎚子很可能会成为你的良师益友,但也可能是你的绊脚石;总之,它会对你的一生造成很多意想不到的影响。
松平忠辉对伊达政宗若无其事地说出的这一番话,产生了相当激烈的反应,但是政宗却依然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不过,不论你的鎚子有多么好,最後还是得要由我来锻链才行。」
「真可笑!你的意思是说,忠辉没有岳父大人的帮助,就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吗?」
「正是如此!」
政宗确实打从心底这么想。
「政宗一直认为,普天之下能够锻链你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希望你也能了解这一点。」
说完以後,政宗即不再表示任何意见。不过,由於他知道自己的话让对方感到非常迷惑,而他自己也有些想法急待澄清,因此政宗很快地便又开口说道:
「上总大人,政宗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有如陷入泥沼之中,每次一有行动,烂泥就会逐渐从膝盖及於腰部,再由腰部淹至胸口,不久之後我就会被烂泥给吞没了。对於这种处境自危的身躯……我又有什么力量去帮助你呢?……」
「什么?你说自己陷入泥沼之中?」
「正是!今晚大御所可能会命令我即刻向大和路出兵,但是处在这种境地当中,唯一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明智日秀守光秀的去就。」
「那个……光秀?你是说,你打算背叛父亲吗?」
「正是如此!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要背叛他呢?或是终生臣服於他……?因此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一听这话,忠辉突然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敢把如此重要的大事告诉我呢?」
「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是我最重视的女婿。」
说完之後,政宗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以往那种挥之不去的自我孤独感,突然像是找到了明灯一般,终於可以确定自己的方向了。
「上总大人,索提洛的船可能赶不及了,更何况支仓也可能根本不会回来……虽然我们很想帮助秀赖大人,但事实上菲利浦三世的强大舰队,只不过是昔日的幻想罢了。大御所就是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和英、荷兰等国亲近。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幻想罢了……但是我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甚至还在一个空幻的梦想上描绘我的计划……如今我伊达政宗……今晚我可能会率兵前往伏见,攻击大御所所在的二条城。当然,我也可能会乖乖地听从指示,向奈良出兵。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呢?我感到非常迷惘。而现在占据我整个心灵的,就只有这件事情而已。」
「喔!」
「另外,当初大御所禁止上总大人渡航的决定,也许会令你感到怨恨、气怒,但是反过来想想,若不是他颁布了禁止令,如今你哪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儿呢?……这就是大御所对你悉心呵护之处。我要告诉你的是,万一我真的发兵攻打二条城,那么你大可不必有所顾虑,可以在任何地方出兵袭击我。」
忠辉用他那锐利的眼神看了政宗一眼,然後不断地在矮桌前来回踱步。对於政宗居然会找自己商量谋叛之事,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他怒气冲冲地绕著桌子走了两圈。当终於停下脚步时,整个房内只听见他那急促的喘息声和拍打耳膜的声响。
「岳父大人,我决定遵从你的指示!」
「你、你说什么?」
「忠辉愿意遵照你的指示作战。不论敌人是二条城或大和路,我都不会心存畏惧。」
说完,他用手中的军扇敲打自己的膝盖,然後再次抬头挺胸地坐在桌前。
令政宗感到讶异的是,忠辉在表明态度之後,居然像是要拒绝所有思考似地,紧皱著双眉一语不发。
(不论这个年轻人做了什么选择,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空罢了。)
对於忠辉的表现,政宗感到深切地怀疑,同时还有一股虚无之感。这种奇异的感觉,使得他全身汗毛直立。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哦?你的意思是说,不论讨伐的对象是令尊或秀赖,都无所谓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反正这也只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差罢了。」
「咦?一方是你的骨肉至亲,一方是丰家的曹司,怎么会没有区别呢?……」
忠辉突然用力地摇摇头。
「我不想再提到有关秀赖这个丰家曹司的事了。想到他,只会徒增烦恼。」
「如果你为了避免烦恼而拒绝思考,那么就等於舍弃人类一样。倘若你有这种想法,那么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我赞同你的做法喽?」
「正是!不管我的内心何等迷惘,我伊达政宗毕竟是大名出身的长老。」
「那么我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吧!当我前往伏见拜谒兄长时,哥哥曾经亲口向我表示,此次非要讨伐秀赖不可。不过,父亲却极力主张不要讨伐秀赖。伊达大人,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喔,关於这个问题啊……只能说将军家做事比较小心、谨慎吧!和令尊相比,他的胸襟确实比较狭窄。」
「不对,不对!伊达大人,你错了。目前在哥哥的家臣中流传著一项传闻,指称父亲根本不愿意讨伐秀赖。他是不愿意讨伐秀赖,你懂吗?」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因为他和已故太阁之间有过约定,绝对不轻言讨伐秀赖,所以他必须遵照约定,信守情义之理……」
政宗说到这儿,忠辉再度用力地摇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的!伊达大人,你不觉得秀赖一点都不像已故的太阁吗?根据传闻指出,他那肥胖的身躯和家父非常相似。难道你从来没听过这种传闻?」
「你、你说什么?你说秀赖大人是大御所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只要确定母亲是谁就可以了,因为想要知道亲生父亲是谁,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时候,连我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出身为何……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亲生父亲绝对不会去讨伐自己的骨肉的。更何况,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个必须完全遵照父亲所想、生杀大权完全掌握在父亲手中的孩子更可怜的了。」
「这、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不论这件事是否出人意表,总之我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正确。对於那些一心想要狙击他人的人,即使全死光也无所谓,我的想法你能了解吗?」
政宗哑口无言。
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偏激的人。
忠辉认为秀赖是家康孩子的想法,固然可以说是出自妄想,但是仔细想想,其中倒也不无可疑之处。的确,秀赖的风采与太阁毫无相似之处:而家康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太过偏袒秀赖。
尽管如此,这个假想却依然在政宗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你真的在伏见听见这项传闻……?」
政宗怃然望著忠辉。


是夜,大坂城内的客厅裏灯火通明,重臣们正漏夜召开最後一次的军事会议。
由大野治房提供的焚烧京都之计,结果却因所司代板仓胜重而横遭挫折,於是治房只好带著两万余骑(事实上只有三千余人)转向纪州路前进。
最令治房生气的是,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居然带领五千名精兵出城,自佐野朝岸和田进发。
「这个奸诈的浅野,竟敢忘却丰家的恩德,甘心成为敌人的鹰犬。对於这种忘恩负义之徒,我怎么能让他自眼前通过呢?」
於是由大野治房担任总大将,阵中战将包括大野道犬、塙团右卫门、冈部则纲、御宿堪兵卫、长冈正近等人在内的大坂军队,於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四月二十八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了堺地,与岸和田城小出吉英的军队正面交锋。这是大坂夏之阵裹,双方最早的一次激烈冲突。当大野道犬抵达堺街道的同时,随即命人在大凑町四处放火,此时正是午後四点。在日暮黄昏之际,只见天边一片通红、一阵浓烟不断地向上窜升,甚至连远在彼端的大坂城也清晰可见。
当此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盘坐在杨榻米上的秀赖那凝重的表情。
端坐在秀赖面前的,是甫自二条城回到大坂的常高院及二位局、大藏卿局、正荣尼等四老女。
四人分坐在秀赖两侧,脸上全都带著严肃的神情。
「你们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现在开始进行军事评定会议吧!下过,在诸将到齐之前,你们有任何意见尽管提出来吧!」
事实上,秀赖对於甫自二条城回来的四女之报告,早已无心理会。
这是因为,先锋部队都已经出城了。
「请你三思而後行吧!事实上,家康根本不想攻灭将军,只是希望你能移到大和去。」
经过一番思考之後,常高院终於开口说道。这时,大藏卿之局也随声附和道:
「对呀!大御所对於将军一向视如己出,他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世上哪有杀害自己子女的父亲呢?……此外,郡山城的松平大人也会很高兴地迎接你的到来,因此……因此在军事会议召开之前……我衷心希望你能三思而行。」
秀赖皱著眉移开视线。
「大御所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他说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帮助将军的方法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只有离开大坂,移往郡山城,才能保持丰家的安泰。」
「将军!当大御所说到一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时……他的眼中噙著泪水……的确,想要将聚集在城内的牢人和你分开,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所以,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考虑一番。」
年纪老迈的二位局双掌合什,诚挚地向秀赖提出请求。然而,秀赖那坚决的眼神,却再次刺伤了这位老尼的心。
「老尼!你认为我是大御所的儿子吗?」
「啊……?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大御所不但对你视如己出,甚至还作主把他最疼爱的孙女嫁给你。」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我该移往郡山城喽?下!此地是家父已故太阁殿下花费毕生精力所建造的城堡,我怎么能轻言舍弃呢?」
「可是,如果你执意留在大坂的话,那就没有其他解救之道了呀!」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受到轻视。常高院,你听好……已故太阁共有十几名侧室,为什么只有我的母亲怀孕呢?」
刹时常高院脸上的血色尽失。
一种女性的直觉……一种姊妹之间骨肉亲情的直觉……令她突然意识到秀赖将要说些什么。
「那么、那……将军你……?」
秀赖微笑著点了点头,但是眼眸之中却射出了两道冷冽的寒光。
常高院几乎要停止呼吸了。这孩子居然怀疑自己母亲的贞节……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吗?
平心而论,在没有子嗣的太阁後宫中,为什么唯独自己的姊姊能够先後产下二子呢?对常高院而言,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当然,常高院也承认姊姊并不是一个贞节女子,甚至可以说在三个姊妹当中,她是最重男色的一个。除了和石田三成有一手以外,大野治长为其入幕之宾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及至太阁亡故之後,她更肆无忌惮地自京都召唤名古屋山三或市井之间的不良少年来到宫中侍寝。
「将军……你说的是……好可怕的事哦!」
常高院放弃为秀赖请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由於母亲的品性不佳而扼杀了孩子……)
这个残酷的事实,居然发生在自己的同胞姊姊和外甥之间……
秀赖脸色苍白地笑著。
「我也经常在想这件事情。世间的人都以为,我只是一个光会听从母亲吩咐行事的木偶。殊不知木偶也有它自己说不出来的苦。」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那么你先退下吧!无处可去的,并不只是牢人而已。事实上,我也不想离开大坂。因此,如果我不能守住父亲最心爱的大坂……那么必然会使母亲受人轻视。更不幸的是,我似乎愈来愈像江户的那个老太爷了。」
大藏卿局用力拉拉常高院的衣袖。
「真田大人和重成大人正站在门口呢!」
常高院吃惊地回过头来。
这时,众人眼前的杉木门再度打开,而後藤又兵卫基次则提著大刀,旋风似地跑了进来。
「将军!堺地上方的天空出现了熊熊火光,据报是由於我方的兵器库被烧所致。对於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方的先锋感到非常惊讶。」
看样子,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并没有听到老女所说的话。
秀赖挥动著军扇召唤基次。
「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立刻召开军事评定会议。」


堺地上方的天空被熊熊大火染成一片通红。
藉著火光,大野道犬迅速地自堺地通过大岛,朝贝冢前进。殊料当此之际,塙团右卫门直次和冈部则纲竟然因意见不合而发生了争吵。
而在翌日的樫井之战当中,猛将塙团右卫门及淡轮重政的战亡,更意味著大坂城的末日即将到来……
是故,当夜大坂城内的军事会议席上,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由於向为自由城市的堺地遭人纵火焚毁,因此市民的怨恨刹时像洪水般地爆发开来。对於这种粗暴的拙劣战略,後藤又兵卫和真田幸村都感到非常失望。
「首先应该朝和歌山、奈良前进,然後放火烧城再撤兵才对,但是他们却笨得从堺地开始。」
「不烧京都,不烧奈良,这场遭遇战不正摆明了是家康最拿手的野战吗?」
「是啊!由於战壕已被对方填平,不适合采取守城战略,因此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聚集在秀赖面前的诸将耳语,乍听之下有如自暴自弃的感怀。
在这当中,只有後藤又兵卫基次独排众议。
「由於策略运用上的错误,我方在绪战之初就已经显露了败象。再加上无法采取守城策略,因此这无疑是一场必须抱持必死决心的大战。」
「抱持必死的决心……?」
真田幸村低声笑道:
「哈哈哈……後藤大人真下愧是天下名士,所说的话果然十分有趣。问题是,有多少人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意苟活於世呢?」
他边说边回头看看站在身旁的重成及薄田兼相:
「我想,两位大概都不想平凡地死去吧?」
「那当然喽!我希望能亲手割下大御所的白发之首及将军家的首级:如此一来,地狱的逻卒必然会打开大门迎接我们的。」
薄田兼相大笑著回答道。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场非常奇怪的战争。在座诸将除了真田幸村、後藤基次之外,其他如薄田兼相、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正则之弟)、明石守重、木村重成、山川贤信、渡边纪、长冈兴秋等人,全都是以一当十的作战好手。然而,现在他们所说的话,却将理性完全抛在脑後。
(如今再也没有退路了……)
想到这儿,秀赖反倒觉得安心。
事实上,在四、五天前秀赖仍然抱著获胜的希望。
为了获得胜利,秀赖甚至打算把庶子国松丸和京极家的家臣田中六左卫门一起藏起来。
当时,身为母亲的淀君不但极力反对,而且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真的这么在乎那个孩子吗?」
「是的,父母为子女设想是人之常情嘛!」
诅料淀君却紧咬双唇,不怀好意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认为国松丸真是你的孩子喽?」
「那当然!除了我以外,伊势从来不曾接近过其他男子。母亲大人,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嘿嘿嘿……」
淀君藉著衣袖掩口窃笑。
「殿下,你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哪!就一个丈夫而言,你忽略了很多事情。事实上,国松很可能是某个不良少年的孩子哩!」
「你、你说什么?母亲,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实而已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这个母亲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将军著想。因此,伊势暗中和不良少年来往的事情,我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别忘了,当初是我把她送给你的。」
「……?」
「事实上,你和千姬赶快生儿育女才是最重要的事。但是你却不这么想,反而先和伊势生了一个男孩。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当初伊势之所以接近你,很可能就是基於这个目的,只可惜伊势她不知检点……所以我认为这个孩子未必就是将军的亲生骨肉。你最好多加注意一点,也许不久之後她就会带著孩子逃走呢!」
秀赖之所以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这无疑是一个决定性的关键。
(女人真是可怕……)
具有德川血统的千姬,不正是母亲胞妹的女儿吗?然而自己的母亲却一再地诅呪她。如今,她又言之凿凿地说伊势所生之子,是身份不明的孩子,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後来秀赖曾就此事责问伊势,而在这责问行为的背後,即意味著他完全相信母亲所说的话。
事实上,淀君对伊势的指控,只有最初的部份符合真实。换言之,在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两名侍寝小厮之中,的确有一人曾和伊势发生过暧昧关系……从得知这项事实的那一刻起,秀赖就完全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
去除了对形躯我的执著之後,秀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必须像「丰太虚要阁之子」般地光荣死去才行。
在这同时,他对自己的身世也感到非常怀疑。由於想到原本应该成为自己同志的浅野、上杉、黑田、毛利、细川、京极等人,可能就是因怀疑自己的身世而拒绝加入大坂阵营,因此秀赖对自己的出身也逐渐产生了不信任感。
秀赖那盈眶的泪水,大半是为丰太阁而流。和对父亲的怜悯相比,城池和胜利根本不足为道。
(还是死了吧!和这座城池共存亡,像父亲的孩子一样……)
由於怀疑自己的出身,因此认为这是丰太阁之耻的想法愈来愈加强烈。
於是他决定国松丸仍然留在城内。由此看来,如今的秀赖,已经蜕变成一个泰山崩於前亦面不改色的勇者。
大坂军队固然没有获胜的希望,但是自己仍需背水一战,藉以挽救父母的声誉。总之,对身为太阁之子的秀赖而言,这是一场毫无胜算、但又无法逃避的战争……
不过,也正因为聚集在战壕已被填平的大坂城内之刚猛勇者,全都抱著视死如归的心情,因而使得战争的气氛显得十分怪异。
「重成,对於这场战争你有什么意见呢?你认为应该以何处作为主战场呢?」
当秀赖以明快的表情询问时,与之同年的重成突然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明朗微笑。
「将军,你应该先问真田大人才对。毕竟,我并不想亲自选择战死的地点。」
「哦,这么说来,你已经在等待死亡喽?」
「是的,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秀赖侧头沉思道:
「觉悟……」
「正是!身为武人之子,原就应该战死沙场才对!和寿终正寝相比,轰轰烈烈地战死更能符合自然之道。」
「是吗?是吗?身为地狱之子,真的就应该死於地狱吗?好吧,真田你说,你会因为我答应给你的五十万石即将烟消云散,而舍弃大坂吗?」
真田幸村猛然大笑起来。
「将军!幸村认为,人世间只不过是个地狱罢了,因此生或死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么说来,你一点也不怕战死沙场喽?」
「不,我只是不愿意输给大御所。由於大御所认为人类都是被鬼缠身,因此我认为这个世上免不了要发生战争。」
「的确如此!」
「不论我们如何努力,战争终究还是无法避免的。由於人类的欲望和执著,因此这个世上始终免不了要发生战争:换句话说,是人类本身使得战争永无休止的。」
说到这儿,幸村突然露出一个爽朗的微笑。
幸村的哥哥真田伊豆守信幸,乃是家康身边的一名大将。因之,市井之间盛传,这是其父昌幸故意将兄弟二人分为两边作战,届时不论哪一方获胜,真田家的命脉都得以延续下去。
事实上,这并不是其父的深谋远虑。兄弟两人之所以各奉其主,主要是由於思想上的差异。
身为兄长的信幸支持家康意图创造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之理想,然而弟弟幸村却认为:
「人生在世当然免不了战争。」
正因为两人具有完全对立的世界观,因而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不过,在秀赖的眼中看来,这对兄弟对侄儿们的浓郁亲情,却相当令人感动。
哥哥信幸的妻子为本多忠胜之女,其子真田河内守信吉现年十六岁,另一子内记则年仅十五,但均参与此次战役。此外,幸村之子大助也成为秀赖的小厮,加入了这场战争。
这也就是说,不论是在敌人或自己这一方,到处都可以看到由父子二代率领的真田家六文钱的旗帜。
幸村从未当众称扬自己的兄长,但是对於兄长之子河内守及内记两兄弟,却是赞誉有加。
「他们虽然年轻,但是在战场上却能展现出横扫千军的气势,真不愧是真田家的後代。」
同样地,哥哥信幸也经常称赞弟弟幸村之子大助。
「此子虽然年少,但是才干并下亚於其父幸村,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成为秀赖君的得力助手。」
对於武者这种豁达的表现,秀赖不禁感到迷惘。不,应该说是非常羡慕。当然,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父亲经常抱持疑惑感所致。
「是吗?既然如此,那么我一定会遵从真田大人的指挥,绝对不辱太阁之名。是吧?基次。」
「那真是太好了!後藤又兵卫终於可以如愿地加入这场战争了。」
「那么,真田大人,就由你来决定此次战役的主战场吧?」
「奸,我们先看看地图……」
幸村把地图放在秀赖面前,而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
「万一战况不利,敌军必然会选择退往郡山,然後沿著大和路向道明寺碛前进。因此,如果我们利用天险来设立防线,在国分村阻断奈良街道,则获胜的机会很大。」
「哦?你的意思是想要在小松山到片山、玉手一带作战喽?」
「正是此意!在野战方面固然是家康比较拿手,但是平地作战则对我方比较有利。因此,我们可以利用与大和川之间的狭窄山间迎击敌军,一旦对方的先头部队为我军所制,那么敌人就无法动弹了。届时,他们必然会转而朝郡山撤退。等他们再度攻来时,可能需要花上几天的时间,到时我们一定也可以想出临机应变的良策。换言之,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攻破道明寺口。」
「後藤,你有没有任何异议?」
「没有!」
「重成呢?」
「我觉得这个方法很好。不过,首先必须分派人数,然後派人通知修理(治长)大人。」
军事会议就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结束了。
的确,想要破除家康野战策略,除了小松山至片山、玉手一带之外,再也没有更适合的场所了。
经过分配之後,各队分组的情况大致如下:
前队後藤又兵卫、薄田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横岛重利、明石守重等,合计约六千四百人。
後队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渡边礼、小仓行春、大谷吉久、长冈兴秋、宫田时定等,合计约一万二千人。
阵势决定之後,小厮立即用白木盘盛著胜栗及清酒,由总大将秀赖开始,诸将们依序喝著淡而无味的出阵酒。


夏之阵的绪战,是由樫井的和歌山部队揭开序幕。不过,当时大坂方面所采取的战术,坦白说并不是非常巧妙。因之,当大野治房率领部队赶到樫井时,和歌山的部队立即下令撤退,而附近则是大坂士兵的死尸遍布。
待在众多死尸当中找到了塙团右卫门直次的尸体,并予以火化之後,侥幸逃过一劫的治房立刻带领手下返回大坂。诅料在返回大坂的途中,又遭岸和田城主小出吉英率领部队自背後偷袭,以致伤亡及被俘人数骤然大增。
另一方面,甫由樫井班师回朝的浅野长晟,在敉平了由大坂方面在和歌山全境所制造的暴动之後,特地割下三十余名主谋者的首级,派人送往家康的本营。
在这两次战役之後,大和道明寺的血战也随之登场。
道明寺属河内志纪郡的一村,位於大坂城东南二十公里处。其东的国分村,乃位於丰臣家领地的东南端,是奈良通往边界的街道及纪伊(和歌山县)通往山城(京都)的街道交会之处。
换言之,此地即相当於大和及国内的国境。至於形成天然国界的山脉,则包括生驹山、葛城山及金刚山,其间并有大和川的水流经过。由於地形高低起伏下定,因此是一处绝佳的自然天险。
东军的第一队到达道明寺碛东端的国分村,是在五月五日的七刻(下午四点)——
第一队水野胜成(组长)、堀直寄、松仓重政、别所孙次郎、奥田忠次、丹羽氏信、中山照守、村濑重治等,合计约三千人。
第二队本多忠政,兵约五千人。
第三队松平忠明,兵约三千八百人。
第四队伊达政宗,兵约一万人。
第五队松平忠辉,兵约一万二千人。
这是当时所留下的记录。
不过,部队抵达当地的顺序,并未依照各队的编号。其中最早的是水野胜成,於下午四点抵达国分村,其次是第四队的伊达政宗,於日暮时分抵达小松山的东南方。接著是第二队的本多忠政、第三队的松平忠明依序到达,而第五队的松平忠辉在五月五日当天,仍然留在奈良,并未来到道明寺附近。
当东军第一队至第四队合计约两万两千人的部队陆续抵达以後,东、西军的冲突就已经决定了。
尽管如此,大坂军队到达的时间,仍然略嫌迟了一点。
如果他们早到一步的话,那么就可以分成数处设下伏兵,伺机袭击陆续抵达的东军。
但是,一直到五日当晚,大坂方面还是没有任何人来到战场。原来,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後藤基次等人,都聚集在大坂的天王寺裏举行会商。
「今天半夜裏,我们三人在道明寺会面,趁著黎明之前越过国分山,然後前、後队会合,一起在道路的狭窄入口处迎击东军,看看到时究竟是我们三人战死,还是一举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级。」
後藤基次得意洋洋地对幸村和胜永如此说道,但是从现实观点来看,他的想法也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当时家康人在星田而非国分,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割下他的首级。更何况从国分到小松山一带,关东军早已先到一步,并且布署完毕,故而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了先机。
虽然其时世间谣传後藤又兵卫基次有谋叛之心,但事实上他早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世间之所以盛传基次包藏叛心,主要是因为当他还在大坂时,家康曾经派遣僧人杨西堂充当使者,劝诱又兵卫加入东军的行列。
「胜败早已决定,现在就看你的去就问题了。不瞒你说,大御所非常希望你能成为东军的同志。」
面对杨西堂的劝诱,又兵卫基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错,如今大坂的确面临城陷的危机,但是如果我因为眼见城池将陷而舍弱就强,那还配称为武者吗?请你回去转告大御所,从开战之日起,又兵卫必当全力冲锋陷阵,直到阵亡为止,藉此报答关东方面对我的厚爱。」
这就是战国儿女毫不虚矫的真情表现。
面对一件事情,谁都没有想到一定要获胜下可。这与其说是珍惜名誉,还不如说是希望把自己正直、无愧於心的一面,坦然地表现出来。正因为当时的男子都具有这种想法,所以他们敢於从容就死。
对大坂而言,事已至此,一切都太迟了。在天王山上,幸村、胜永与後藤又兵卫基次喝著饯别酒,互祝彼此在这场战役中能够旗开得胜。之後,基次於九刻(午夜零点)展开行动,率领两千八百名士兵连夜朝大和街道进军,并於黎明时分抵达藤井寺。
不过,应该跟在其後抵达的真田军队,却未准时出现,因而使得整个计划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如此一来,基次只好独自带著军队越过誉田,朝道明寺前进。
在这同时,伊达政宗又在想些什么、在期待些什么呢……?
政宗带著复杂的情感,由伏见朝奈良出兵。所幸在抵达奈良之後,他终於逐渐从迷惘之中清醒过来。因为战场武者的直觉和斗志,是不容许他长久沈溺於幽暗的幻想中的。
(敌军一定会到道明寺来!)
这个想法出自他那动物性的直觉。此刻的政宗,有如准备狙击猎物的巨鹰一般。
(绝对不能输给水野胜成!)
胜成是颇受家康信任的智将及猛将。由於他及时制止了大野治房的诡计,使奈良免於被人纵火焚毁的命运,因而获得黄金五十枚的特别恩赐,并且被将军秀忠选为第一队的组长。
生性不肯服输的政宗,虽然被编为第四队,但是却很快地超越了第二队的本多忠政和第三队的松平忠明,以风驰电掣之势向道明寺出发。
为此之故,他必须设法安抚女婿忠辉,暂时不能展现出对家康的谋叛之心。
(在此地讨伐家康就有如孩童一般……)
当队伍前进时,政宗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自己真的在此讨伐家康,则必导致天下大乱。
因此,与其讨伐家康,还下如讨伐秀忠、讨伐秀赖来得正确。
(怎么可以做出这种蠢事呢?……)
想要自家康和秀忠的手中夺得天下,首先必须建立一些伟大的功勋才行。
(对,正是如此!这场战争是日本第一的独眼龙之战……)
因之,当水野所率领的第一队抵达国分时,伊达军队的先锋片仓小十郎也将部队一分为二,埋伏在小松山的山腰处。
从此地的地势可以知道,一旦敌军来到此地之後,必然会利用天然地形展开攻击。
「小十郎,我猜敌军可能会在半夜或黎明之前来到此地。这座山是绝佳的天然阵地,因此不妨先让士兵们攀登上山,能进到何处就进到何处,然後立刻摆好阵势,严阵以待,知道吗?」
「遵命!」
「还有,攻击时必须全力以赴,因为我们的对手很可能是真田、後藤或毛利胜永等大坂方面最强的军队。唯有把他们一举击溃,我们才有喘息的机会。」
来到战场之後,政宗整个人脱胎换骨,有如一只翱翔於天际的飞龙一般。
就这样地,政宗下令全军一分为二,各自埋伏在小松山的山腰处。不久,於午夜零时自平野出发的後藤又兵卫及其手下的两千八百名士兵,在藤井寺丢弃火把,然後渡过石川,迅速地由西侧爬上小松山。
从小松山顶上向东一看,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可以看到山道上满布著旗印。
那是东军水野胜成的旗印。此时,水野胜成已由堀队和丹羽所派出的斥候口中得知,敌人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西军主将後藤又兵卫认为水野胜成是东军的先锋,为了一举将其击溃,因而决定带领西军由东侧下山。当然,这时他并不知道伊达军队已兵分二路,正埋伏在山腰处等待西军前来自投罗网。
凌晨四点之际,两军的先锋终於在东侧山道下正面交锋。
属於水野部队的松仓重政由田间开始,而奥田忠次则在山腰附近与後藤军队正面相遇。
後藤部队的骁勇善战是远近知名的,因此刹时只听见枪声隆隆,整个战场立即陷於一片枪林弹雨之中。
「哼!战争是急不得的,一定要先好好地观察一番才行。」
伊达政宗指示片仓部队暂且不要加入战局,待黎明之际再说。不久之後,率先与後藤部队开打的奥田忠次不幸战死,而忠次的郎党也纷纷倒下,於是水野胜成立即下令:
「进攻,进攻!」
他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带领士兵从北侧攻向後藤部队。
不绝於耳的枪声、咆哮声,使得战场上的人们都失去了理性,变得有如疯子一般。
既已陷於疯狂状态,当然也就下可能再冷静地计划下一步的行动。因此,尽管前面有敌人的洋枪队带头迎击,但是水野部队却仍下断地向前冲去。
「危险哪!再这么下去,水野会全军覆没的呀!」
政宗可以感觉得到,水野已经濒临疯狂状态了。另一方面,在发现水野队正陷入危急状态之後,藤堂高虎及天野可古也立即下令部队开始攻击,於是刹那之间山道上枪声大作。
就在间下容发之际,伊达部队的一万名士兵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分从两路配合队友的阵势,由後藤部队的两翼发动攻击。
受到伊达士兵呐喊声的鼓舞,东军顿时士气大作。其中,堀之队及水野的残兵,更是如阿修罗一般地展开反噬。其时,政宗亦置身於敌阵之中。在一阵砍杀之後,包括握著洋枪倒地死去的西军洋枪队长平尾久左卫门在内,总共斩杀了两百多名敌军。
「嗯,这么一来水野和堀的部队终於可以松一口气了。好,现在立刻抽出一队人马立刻由西侧下山,截断西军的後援。唯有截断後援,才能取得後藤的首级。」
在混乱之中,政宗仅有的一只眼睛比几十个人的双眼都来得明亮、锐利。
他让一队士兵在山顶插上旗帜,另外一队则下山阻断敌军猛将後藤又兵卫的退路。
这时,又兵卫则改采前进、後退交叉并行的方式,粗暴地攻击伊达军队。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作战策略,而西军也应该因而获得大胜。下过,由於事前不知道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而原应紧跟其後到达的真田及毛利胜永部队又未准时出现,因此结果当然出人意料之外。
尽管如此,後藤又兵卫仍然不改其猛将本色,在五刻半(上午九点)以前,来来回回进攻了十余次,亲手杀死了七、八十名敌兵。直到最後体力耗尽,才在小松山的西侧山麓稍作休息。
就在这时,除了伊达军队以外,松平忠明的军队也从东侧攀登上来予以追击。
「噢,大家听著!」
四十五岁的又兵卫勉强撑起六尺之躯,站在丛林後的菜园中对手下说道:
「如今我们既已陷入三面受敌的窘境,再作困兽之斗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各位要走、要降,悉听尊便!」
话声甫落,他突然瘫软地倒在地上。由零时开始不断地奔驰作战,此时他的疲劳已经超越了体力所能负荷的程度。
担任先锋副手的山田外记及古泽满兴很快地跑到他的身边。
「大将,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必须立刻整兵渡河才行,赶快站起来吧!」
但是就在这时,从川原左前方出现的伊达洋枪队早已排成一列,对准又兵卫的方向开始射击。
「我!」
又兵卫低吟道。
「怎么还躺在地上呢?赶快起来吧!」
他的随从士兵金方平左卫门使尽吃奶之力,想要把又兵卫扶起来,但是不论他如何努力,身高六尺、而且身上扫满旗帜的又兵卫却依然纹风不动。
「你走吧!伊达军队的枪弹已经打中我了。不论如何,伤者总是敌不过身体完好的人,哈哈哈……我的身体终究敌不过枪炮,唉……」
说完,他用双手除去铠甲,并且用力地把它丢到一旁。
「就让我死在这儿、让我死在这儿吧!平左,你快走,千万不能让敌军抓到。」
根据《北川觉书》的记载,平左卫门并未遵从又兵卫之言迳自离去。相反地,他哭著割下了又兵卫的首级,然後用战袍包好,偷偷地把它埋在田中。
当然,又兵卫的首级最後仍然落入了伊达军队的手中。至於西军的後续部队来到战场,则是在这场战役完全结束以後。
正当西军因後藤又兵卫战死而濒临崩溃,而残兵也在水野部队的追击下逐步由道明寺碛向誉田村撤退时,西军的後援部队终於来到了战场。
然而,当时来到的部队,却是由薄田兼相、山川贤信、北川宣胜、井上时利、明石守重、棋岛重利及长冈兴秋等人所率领,而政宗原先以为的毛利胜永及真田幸村等人,则依然没有出现。
为什么西军会延迟到达呢……?
原来毛利胜永所率领的三千名士兵,是在黎明时分才从天王寺出发,比後藤又兵卫出发的时间足足晚了六个小时,因此当又兵卫陷入苦战时,他们还没有到达。事实上,他们是在四刻半(十一点)
以後才到达战场的。不过,等到真田的部队抵达时,不但是後藤又兵卫,甚至连第二批抵达的薄田隼人正兼相及水野家臣河村重长等人,也都已经溃不成军了。
未能按照约定准时到达的幸村表示:
「在途中因为浓雾而迷路了,以致延迟到达,真是对不起後藤大人。」
他懊恼地说道。
这一战,不但意味著秀赖命运的终结,同时也意味著大坂方面缺少武运。
这场足以展现战国人心术竞争的道明寺碛决战,则由黎明前一直持续到午後才告结束。


在这场战役当中,政宗、又兵卫、幸村、兼相、水野等人,都极其用心地展开一场生死之斗。
其中,以政宗的用心最为特殊。
(家康那家伙真能了解我的想法吗?……)
如果他能看透政宗的想法,那么政宗的性命必然不保。
(我能乖乖地在这儿等待吗?)
想到这儿,攻打二条城的念头再度袭上政宗的心灵。不过,聪明才智高人一等的政宗也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在战事进行至高潮时期,如果任由这种爱恨纠结的情感左右个人的意志,进而贸然倒戈相向,那么必然会使战场变得更加混乱,而日本国内也会因而强敌环伺,招致更大的危机。因之,一个聪明的武者,绝对下会在临兵对阵之际,使自己陷於危机当中。
但是忠辉并不了解政宗的心意,依然好整以暇地边走边停^尽管今日就要面临决战,但是他所率领的一万两千名士兵,却还是在奈良休息了好一阵子,以致白天时仍未抵达战场。
政宗认为,唯有展现伊达军队的强大武力,才能让家康、秀忠和日本国内的战国人士对自己刮目相看。
(伊达军队之强大,堪称日本第一!)
由於具有这种想法,因此他不断地催促军队前进。结果,不但顺利地驱散了後藤又兵卫基次的部队,而且在正午之前就取得了他的首级。
但是,光是这样还是不够。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唯有将素有日本第一之称的真田部队驱散,否则就不能扬名立万。
(除了展现伊达军队的强大力量之外,别无压制家康阴谋的方法,而这也是求取生存的不二法门。)
当真田军队与渡边纪的军队一同出现在战场时,由道明寺碛到誉田村之间,刹时布满了双方的部队。
西军除了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伊木远雄之外,其他如真田、渡边、明石、毛利、宫田等人都已来到,所有的人全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混战。
「喔,我看到真田家的六文钱了!对方的标帜为红印,赶快派人去撕破他们的红巾。」
由於已经年逾五十,再加上自半夜两点就展开行动,其间毫不间歇地持续作战,因此这时的政宗照理应该已经非常疲倦才对。
但是政宗却依然神采奕奕地对片仓小十郎下达命令。
「红印代表真田部队,因此我要你们全力攻打带有鲤鱼旗帜及甲胄上绑著红布帛的士兵。」
「在红队之中,有一部份是自我方逃脱的叛徒。对於这些叛徒,一律格杀勿论!」
当然,这些都是在战场上所容许的谎言。临场作战之际,唯有不断地挑起士兵的斗志,才能赢得最後的胜利。因此,只要是陌生的脸庞,而且是在敌军的队伍当中,就必须毫不犹豫地加以攻击。这种作法虽然有失厚道,但是在面对生死关头之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扫平他们!扫平真田军队!」
幸村的作战技巧如何,政宗早已知之甚详。因之,只要能够藉由力气压倒对方,那么在遭遇战的战术运用方面大可不必多费脑筋。
当政宗下令士兵朝六文钱的旗帜攻向敌阵时,敌军也以凌厉的攻势朝伊达部队的前锋直逼而来。
「绝对不能退却!超越他们、杀死他们!」
在高声喊叫之际,政宗本身也接连刺死了三名敌军。当第四个人来到身旁时,他正准备举枪刺去,但是等到抬头一看,却倏地停住了动作。
原来对方胸前的布帛并非红色,而是沾满了红土的蓝布。
事实上,这是东军神保出羽守的手下。神保出羽守是一名领地不足一万石的大臣,此次所率领的人数,总计不超过二百五十~三百人之间。
他们甫一抵达战场,就和真田军队展开激战。由於担心被敌军杀害,因而四处逃窜,未料反被政宗误为敌军而予以格杀。
当然,战场上「同志之间互相挟怨报复……」的情形时有所闻,因此政宗的错认倒也无可厚非。不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往往会使得战场情势为之一变。换言之,刹时的退缩,极可能使得作战气氛完全改变。
不过,此时政宗却认为:
(这样才能获胜!)
他挥舞著手中的长矛高声吼道:
「赶快进攻!」
为了让军队尽快前进,他不惜杀死三百名自己的同志。
对於政宗的作法,神保军队自然极感错愕。原先他们是想逃回东军之中,未料非但不被饶恕,反而还被自己的同志斩杀。
政宗的作法,当然会引发很大的问题。如果只是斩杀五或十名同志,倒还情有可原,但是一连杀死了三百名同志,目的却只是为了便於攻入真田部队,则必然会遭到家康的责问。
「伊达,听说你把神保的军队全部斩杀了,是吗?」
当家康这么间道时,
「我不知道!」
政宗必然会抬头挺胸,佯装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两军会战之际,我的眼中只看见敌人。更何况这些都是临阵脱逃的叛徒,即使是自己同志,也不能饶恕。」
由於神保军队只剩下了四、五人,因此自然没有人能和政宗抗辩。
「战场上是不论是非的。」
因此家康当然也不能责怪政宗。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家康和秀忠见识、见识伊达军队的可怕之处。
总之,由於伊达军队不断地向前挺进,真田幸村终於觉悟到自己不可能在道明寺碛建立功勋,因而很快地撤往誉田之西。
政宗的志得意满,自然不在话下。在这场战役当中,他不但很有技巧地向家康表明了自己的用心,同时也确保了此地的胜利。不过,此时由松平忠辉所率领的一万两千名士兵仍然优哉游哉地缓缓前进,而当他们抵达小松山北侧的片山时,却又引起了纠纷。


属於东军第五队的松平忠辉於五日当天很晚才自奈良出发,直到中途才知道东、西军已在道明寺碛开战的消息。
既然知道双方已经开战,当然不能再故意优哉游哉地行军。不过,由於忠辉估计这次大会战至少要花上两天的时间,因此纵使是在午後到达也不算太迟。
然而,等他来到战场以後,才知道双方的胜负已定。西军已自誉田之西撤退至天王寺,而自己的同志则自前一夜的午夜开始,即掌握了制胜先机,如今则正好整以暇地稍作休息。
这对忠辉而言,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这是敌我双方的主力会战,然而自己却错过了这场战场。就一名武将来说,这是一项不可原谅的轻忽。
於是忠辉很快地在片山的野阵之中召开军事会议。
对於这次的过失,兼具家老及表兄身份的花井主水正表现得非常急躁。因为其他的部队都已经先一步抵达,而且在这次的战役中伤亡惨重,最後并获得了胜利,而後来抵达的忠辉不但毫发无伤,甚至还安然自若地命令士兵升火煮饭。
可以想见的是,家康对於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否建立功勋,必然相当在意。
依照家康在战场上所表现的赏罚态度来看,自己的儿子对於战事如此怠忽,自己的部将战功居然不及他人,这对一向律己甚严的家康无异是当头一棒,因此他一定会施予严厉的处罚。
正因为主水正非常了解这一点,因此在抵达战场以後,他立刻派遣使者飞奔前往政宗的阵营。
「由於我等在这次战役中延误了战机,因此自愿前去追击敌人,并於今晚攻入天王寺,不知各位大人对於此事有何指示?」
在军事会议召开之时,主水正首先当众宣布此事。
「在座各位的裹马腹带都已松弛不堪,因此一定要立刻进击才行。假若各位同意进攻大坂和天王寺,那么我军愿意担任先锋。」
这时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说道:
「这次军事会议该由谁来做决定呢?」
「我正在就这个问题和各位商量呢!」
主水正在军事会议之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无疑是一种越权的表现。
忠辉之所以表情凝重、沈默地坐在一旁,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由於岳父已经当面向自己表明背叛的决心,因此在前往道明寺的途中,忠辉经常藉故和哥哥的部下发生冲突。
更令忠辉懊恼的是,代替自己前往西班牙的支仓六右卫门,实际上是为了秀赖和天主教徒而向菲利浦三世商借军舰。
父亲一直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而岳父伊达政宗也只是顾著实践个人的愿望,不肯把真相告诉自己。
忠辉是个任性的孩子,因此对於受到这种待遇,当然会觉得不舒服,并且对这些人产生不信任感。
所以,尽管明知敌军已自道明寺碛退去,忠辉仍然坐在马上不断地嘲笑对方。
「什么?是我延迟战机……快别说这些蠢话了。敌人是因为知道我的大军即将到来,所以才慌忙四处逃窜的。光是名字就足以令敌人退却,这才是真正的武将,你要记住这一点。」
接著他又说道:
「像我这样的大将,怎么可以担任先锋部队呢?以将军和大御所为例,不都是优哉游哉地在背後指挥全军吗?」
这番话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不过,以忠辉的情形来说,则是由於他太过慌乱而致发言不当。
不知道这种情形的随从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却以为不会再有追击行动,因而擅自将马鞍丢在一旁。
当此之际,花井主水正突然拍桌大叫:
「既然如此,我们还开什么军事会议呢?如果现在我们还若无其事地待在这儿休息,那么将军家和大御所一定会责备我们太过怠慢。在有伊达军队作为後盾的情况下,我们担任追击敌人的主力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你们真的如此胆小吗? 」
「不许在我面前提到胆小这个字眼!虽然家老你把敌人视为败军,但是别忘了在敌军之中,还有真田、毛利、福岛等大将。一旦贸然前进,很可能会遭到熟悉当地地形的敌人之伏兵攻击,那该如何是好呢?届时不但无法成为扬名立万的大名,万一将军的胞弟,也就是我们的主君有任何损伤,那岂不是有损德川家的威名吗?」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记住,负责指挥全军的人是我。平心而论,我们的表现确实像个胆小鬼一样,毕竟战机早已成熟了。既然我们迟来,当然就应该带头打先锋:更何况,我们的迟到是有理由的。」
当此之际,忠辉依然现出苦涩的表情,沈默地坐在一旁。由於忠辉始终默不作声,因此花井和玉虫都认为主君赞同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伊达的阵营裏。
奉花井主水正前往伊达阵中的使者,为户田采女。
在某些年代比较久远的战记当中,记载当时的使者是忠辉的师父皆川广照,但是根据後人考证的结果,证明这是错误的记录。因为,当时皆川广照已因和花井争宠失利,而被赶离忠辉的身边。
当户田来到伊达阵中拜访政宗时,政宗正在誉田和古市村之间的野阵裏,解除全副武装地坐在椅上,一边命令小厮挥动大团扇为他场凉,一边吃著饭团,喝著青竹筒裏的水,悠闲地享用迟来的午餐。
「哦,上总介大人已经到啦?听说他在途中不幸跌倒,没有受伤吧?」
政宗的话刚说完,采女立即开门见山地表示忠辉自愿率兵前往天王寺攻打敌军,届时希望伊达军队能够为其後盾。诅料政宗听完以後,却以茫然的眼神看著采女。
「忠辉他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主人认为唯有如此,才能追上各队,由後援部队摇身变成先锋。我们知道此刻伊达大人必然已经精疲力尽,但是仍然希望你能答应做我军的後盾……」
在采女说话的当儿,政宗依然不停地大口吃著饭团。
「不行,恕难从命!」
「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答应……过去,政宗对於任何战争都不会吝於贡献一己之力,但是昨夜为了赶来此地,我已一夜没睡,再加上来到此地以後,就立刻展开作战,一心想要尽快驱散後藤和真田军队,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想要在紧急时刻派上用场,那么就必须事先经过一番休养,否则怎能储备足够的体力呢?请你回去告诉上总大人,我不是不想当他的後盾,只是现在我太累了,一心只想睡觉。」
「这么说来,你是要眼睁睁地看著我家主君被杀喽?……」
「被杀……快别说这些儍话了。没有我在背後就无法作战……如果忠辉真的这么软弱,那么在这次乱战之中,又怎能攻入敌人的领域呢?上总大人一向认为我把他当孩子看待,并且对此深恶痛绝:但是,如果这次我再出力相助的话,也许反而会害他战死沙场。我的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可是,主人他,日後可能会遭到大御所斥责……」
「笨蛋!如果对大御所心存畏惧,那么如何能加入这场战争呢?因为担心被大御所斥责,听以自愿请缨上阵去追击敌人,甚至不惜战死:如此一来,纵使得到了大御所的褒扬,那又怎么样呢?像他这种卤莽的行为,不要说是大御所,就连我政宗也会感到生气。我的军队是因为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所以才有今日的成绩。倘若凡事都要遵照他人的指示去做,那么怎能讨取又兵卫、驱散真田左卫门督呢?你们自己仔细想想吧!我猜想这下是上总大人的意思,而是花井的主意,对不对?你回去告诉花井,战争必须自己去打:倘若想要借助他人之力的话,那么挥舞指挥刀的,只需总大将一个人就够了。」
户田采女再三地请求,然而政宗却充耳不闻。事实上,在这次的激战当中,政宗又有另一种新的体悟。促使他有此体悟的原因,和女婿忠辉的言行不无关联。
(一寸之虫也有五分魂……)
不论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幼稚,人类都不会注意到本身的不成熟。因之,如果想要勉强推进,使其超越目前这种不成熟的阶段,则反而会增加其反抗心理,进而落入一种无法挽救的虚无境界。
(随他去吧!)
这是政宗几经思量之後,从近乎自暴自弃当中所想出来的釜底抽薪之法。
十八岁有十八岁的想法、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想法。如果太过性急地想要缩短这种心智的成长,则反而会使其思想发生偏差。
这种情形当然不只是发生在忠辉的身上而已。事实上,在七十五岁的家康和五十岁的政宗之间,也有一段心智成熟的距离。
以往一心只想尽快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因而态度不免显得太过焦急。结果证明,操之过急只会产生反效果。此刻政宗终於体认到,这一切都是神佛所制造的奇迹。
家康能够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实际情形,然而政宗却始终无法看破这一点。个中的差别,即在於五十岁和七十五岁之间的年龄差距。而且,这种差别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
因之,政宗只能竭尽所能来控制自己的行动。这个想法早在昨夜就浮现在他的脑海裏,而当今日午後狙击自己的同志时,他更加确认到这一点。
换句话说,如今坐在户田采女面前吃饭的政宗,和以往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
不论是在道明寺碛、天王寺或大坂城内,除了自己以外,政宗还要设法让所有重要的部下都能保存性命。
一待战争结束以後,政宗立刻就要率领大军班师返回江户。
(到时只要家康或秀忠有半句牢骚,自己就能堂而皇之地举旗叛变,於江户市街展开另一场战争。在此之前,自己所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想到这儿,对於忠辉的事情反倒能够以轻松的心情来面对。政宗知道,即使是他这个岳父所说的话,女婿忠辉也不会轻易听进耳中的。
也许忠辉的表现正是神佛的旨意吧?总之,虽然自己不能放手下管,但是如果能够改变以往的态度,凡事让他自己取舍,则或许能使他早日成熟。
「好了,你就把我的话告诉上总大人吧!你知道吗?我绝对不会成为越後军的後盾的。如果你懂了的话,那么不妨去请求水野或藤堂相助。万一所有的人都拒绝了,他一个人同样可以率兵挺进。至於我嘛,我已决定今晚留在此地好好休息……哈哈哈……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唯一指示,赶快回去吧!」
当使者回到松平军的阵屋以後,阵中的纷乱可想而知。
忠辉二话不说,立刻派人前往水野的阵屋徵询对方的意见。诅料藤堂高虎和水野胜成等人均拒绝加入忠辉的追击战:如此一来,忠辉的计划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事实上,忠辉本身对於此次计划也感到相当不安。因为在不了解地理形势的情况下,贸然攻入敌人的领内确实太过冒险。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不论是忠辉、政宗、秀赖、真田,甚至是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被一条叫做命运的线给牢牢绑住,任何行动都为其所控制,而人类本身则是像傀儡一般,丝毫没有个人的意志。
在搦搦炊烟当中,冷冽的月光逼洒在战场四周的尸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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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道明寺碛激战同一天的五月六日,东、西两军在八尾和若江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八尾、若江两村位於道明寺碛北边八公里处。其中,从八尾向西经久宝、平野,有条道路以通向大坂,两地的距离只有八公里。
在八尾村、若江村附近,也就是长濑川及玉串川之间,地势低洼,是一处深泥型的水田地带率领部队来到此地的西军大将,是长曾我部盛亲(六千人)及木村重成(四千七百人)两人。
这附近当然是属於河内领域。因此,像家康这种老谋深算、工於心计的人,自然要经常藉著猎鹰之名,趁机观察此地的地形。不过,盛亲和重成并不如家康那么深谋远虑,故而对於当地的地形并不熟悉。
由於这裹是一片低洼、泥土很深的水田地带,因此大军在五月时来到此地,无异是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脚。
既然後藤、真田、毛利等大将已在道明寺碛展开作战,那么自己再随後跟去,岂不是有凑热闹之嫌吗?因此盛亲和重成乃转而向高野街道前进,企图突袭家康、秀忠的本阵——砂田和星田两地。
两人於破晓时刻自大坂城出发。不过,当大军来到田中的一本道时,由於为泥田所阻,因而无法继续前进。结果,木村部队的先锋在抵达若江之前,就已经听到了道明寺方面传来的隆隆枪声。
年轻气盛的武者木村重成因而斗志昂扬,不断地催促大军挺进,而长曾我部盛亲也以猛将的姿态,迅速地朝八尾村前进。
长曾我部的先锋部队首先和藤堂高虎所率领的东军(五千)正面相遇。这时,藤堂高虎立即下令两百挺洋枪成一纵列,朝敌军的先头部队射击。
由於正走在无法分散士兵的泥田中之一本道上,因此以三十~四十人为一队的长曾我部军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刹那间只听见哀嚎之声此起彼落,而士兵们则应声倒地,以致部队无法快速地通过一本道。至於西军的洋枪队,则因为走在队伍的後方,所以无法向前发射,对敌军展开反击。
另一方面,在来到若江的木村重成部队之正前方,则有井伊直政(三千两百人)在前阻挡。
其时,重成所率领的军队共分为三队。右翼是为了预防藤堂军队的後援部队,左翼两百人则自岩田村出发,负责守护奈良街道。而由他所率领的本队,则单独应付井伊的部队。就阵备而言,重成的布署确实称得上是铜墙铁壁。
但是,战斗甫一开始,情势就明显地对他不利。因为他不但不了解当地的地形,而且派出斥候的时机也相嫌太晚。
由於士兵们无法自由地进退,因而西军可说完全陷於挨打的局面。
在骁勇善战方面,两军可说势均力敌:但是由於西军不甚了解当地地形,因此在战绩方面自然比较吃亏。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这场战役的胜负早已决定了。在前进不得、後退无门的情况下,西军是自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了的。
木村重成这位令家康无限惋惜、与秀赖同年的大将,就是在这种进退不利的情况下,於西郡的土堤之上被井伊部队的庵原朝昌杀死。
如果木村军队的右翼能在当天早上的战役中,一举击溃藤堂的部队,那么全军就可自由进退,或是迅速地撤回大坂城了。
事实上,当时弓箭队队长饭岛庄左卫门就曾经如此建议重成。
但是重成却充耳不闻。
「我还没有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级哩!这种小局面的胜利,怎么能建立功勋呢?」
这番话具有一种悲壮的意味。由此可见,重成早已抱著必死的决心来参加这场战争。
重成非常清楚,纵使自己打败了眼前的井伊部队,也不能一举割下家康和秀忠的首级。
在井伊势的背後,必然还会有东军的第一队榊原康胜及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诹访忠澄、保科正光、藤田重信、丹羽长重等人的部队陆陆续续地涌上来。
总之,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绝对无法接近家康或秀忠。
尽管如此,重成却依然坚持己见,不肯撤退,因为他自一开始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如果抱持著必死之心的是士兵,那么这支军队必将所向无敌。但一旦抱持必死决心的是大将,则整个部队就会不可思议地变得格外不堪一击。
後藤基次如此,木村重成的部队也是如此。
当井伊部队的庵原朝昌下令开始射击时,站在玉串川左岸堤上的木村军队立即陷入一团混乱当中。在此之前,他们是一支非常勇猛、可怕的部队。
在亲眼目睹军队溃散的景况之後,早川、青木两名随从立即警觉地拉住木村重成座骑的繮绳。
「既然今日无法战胜,我们不如赶快退回城中吧!」
「将军还在城内等著你呢!大人,如今只有你才是他的依靠啊!」
重成当然也了解这一点。事实上,秀赖内心最依赖的,就是重成自幼所表现的忠诚。
在这世上,或许只有重成才能真正了解秀赖的心意。
「不要阻止我!灰头土脸地战败而回,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将军呢?下,在我亲手取下家康的首级之前,说什么也不撤退!」
他高举马鞭对准两人的手打去,然後头也不回地朝庵原朝昌冲去。
朝昌正站在仅容旋身的堤上,低头观看混战的情形。这时,他看到了杂兵们被重成以排山倒海之气势一路驱散,因而纷纷掉落川原及泥田的景象。
但是——
重成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在经过一场激战之後,木村长门守重成终於死在庵原朝昌的刀下,结束他短短的二十三年人生旅程。当自安藤长三郎的手中接过重成那年轻的首级时,年逾古稀的家康不禁潸然泪下。
另一方面,此时长曾我部盛亲则和已经占领八尾的藤堂军队之渡边了於久宝寺村形成对峙之势。当他得知重成战死的消息以後,立刻决定撤兵回到大坂城内。不过,尽管他是个沙场老将,但是命运的丝线却紧紧地缠绕在他退却的脚步上。


这天晚上伊达政宗睡得并不好。由於住宿地点是在誉田村裹的一间柴房,再加上天气燠热、蚊蝇丛生,因此小厮们只好不停地挥动扇子,以防蚊子叮咬主人。
「这样更吵,你还是休息去吧!」
他将枕边的钟柜当作屏风,以免灯火被风吹灭。
尽管肉体的疲劳能够藉著休息而恢复,但是内心深处那双充满邪佞的眼睛,却依然睁开著。
寤寐之际,他突然发现灯火斜向一边。
「谁?」
没有人回答。政宗睁开眼睛一看,赫然发现有个人影站在距离自己三、四公尺远的樟树下。
「是小十郎吗?我正梦见你们父子呢!即使是在此刻,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梦裏的情景。不过,你应该比我更累了才对,赶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不要随便离开队伍。」
政宗说完以後,对方立即出声回答道:
「大人,你也赶快睡吧!」
「你真的是小十郎?」
「是的。方才我睡得正熟时,父亲备中守景纲把我从梦中叫醒。」
「什么?你说远在白石城的景纲把你叫醒?」
「是的。他说你是他呕心沥血所培育出来的天下第一大将,而他之所以把我安置在这位大将的身边,就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安全。如今战争尚未结束,我怎么可以在战场上睡著呢?」
政宗终於清醒过来了。
「哦?这么说来,我政宗得要靠你这个小鬼的保护,才能安心睡觉喽?」
「不,我只是来查看一下敌人的主力如何?」
「原来如此!你放心,这件事情我自有打算。」
「殿下,你的声音太大了。大家都还在睡梦当中,如果被你吵醒,那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对了,我可以到你的枕边和你说话吗?」
「好,你过来吧……」
「残余的敌军已经撤退,但是并没有回到城内。」
「是啊!进去以後就再也无法作战了。因此,他们必然会沿著天王寺到茶磨山之间,不时地发动攻势。」
「这种作战方式真是前所未闻的死斗。」
「什么?前所未闻……」
「是的。据我所知,除了敌军以外,我方的同志今晚也可能会无视於军令的存在,抱持必死的决心率领大军出发。」
「什么?你是说我的女婿上总介仍然想去攻打敌人吗?」
政宗立刻联想到忠辉。
然而,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却见小十郎重纲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下是越後军队,而是大御所之孙、越前的忠直大人。」
「越前的忠直大人……」
「正是!由於先前他曾遭大御所严厉地斥责,内心害怕被骏府方面撤封,因此认为与其坐等撤封,不如抱持必死之心,与敌军决一死战。基於这个原因,我想他一定会设法超越目前停留在久宝寺、明天将会成为先锋部队的前田军队,率先攻打驻在天王寺的真田军队。」
「哦?那个狡猾的大御所居然不斥责自己的儿子忠辉,而去斥责孙子忠直?」
「正是!年仅十七岁的忠直大人认为,自己在今日的战役当中并未建立足以傲人的功勋,因而自动提出请求,希望明天能由他担任先锋部队……结果反而遭到大御所严厉的斥责。」
「原来是这么回事!对了,大御所是怎么駡他的?」
「大御所说,忠直居然在今天的战役之中午睡,真是个愚蠢的家伙。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担任先锋呢?於是决定由前田担任先头部队,并且大声命他退下。」
「哦,所以忠直才抱持必死的决心,是吗?」
「当时将军也在一旁,但是却没有帮他说话。於是忠直大人认为,既然已被两位将军舍弃,那么纵使活著,也是一种耻辱,因此他宁可掉落地狱之中。在和家老本多(富正)会商之後,他决定进攻天王寺。」
政宗惨然一笑。
这正是家康一贯的手法。他不会勉强他人作战,但是一旦发现士气不振,他一定会藉故处罚自己的骨肉。
对於白天的这场战争,恐怕家康真正感到气愤的是忠辉。但是由於忠辉的个性太过刚烈,因此如果加以斥责的话,忠辉必然会采取敌对的态度。下论如何,忠辉所率领的毕竟是一万两千名的越後部队,一旦有叛变的事情发生,必然会在阵中引起很大的骚动。因此,他只好转而叱责秀康之子忠直,藉以向全军展现自己军规之严正。
这一点的确很像做事从下留下任何空隙的家康之作风。
「这么一来,他对忠辉大人的愤怒必将倍增……」
「啊?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放心吧!明天的战事会比今天轻松得多。既然越前大人有意进攻天王寺,那么真田幸村必然也不甘示弱。而在敌阵之中,较难对付的强手就只有真田一人而已。」
「那么,我们要不要出兵帮助越前军队呢?」
「到时候再说吧!我相信除了出兵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帮忙的方法。事实上,我也梦见令尊了。我梦见他送你出白石城时,那副认真的表情。」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
尽管病魔缠身,但是身为人父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却依然拖著蹒跚的步履,亲自送儿子远赴战场。
当他把白底撞钟纹的马印交给儿子时,眼光变得无比锐利。
「如果你不能建立像我一样的战功,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又把昔日的战利品分送给儿子身旁的人。
给予六十名骑马侍从的,是和其子小十郎重纲完全相同的金制爱宕旗帜;给予一百名步行士兵的,是政宗最喜欢的红色尖帽及配上纯白单羽织的甲胄。在单羽织的背後,写有龙飞凤舞的「爱宕大权现守护处」等字,空白处并以细字写上了心经及观音经。
不了解战场心理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的。
男人一旦上了战场,就不再是寻常的人类,也不再是充满正义感、身心健全的人了。在战场上,人们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特殊的狂人待质,内心深信自己「一定会死」,因而无法获得神佛的庇护,只能任由澎湃的血气之勇操纵自己的思维,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在这种狂乱的行动下,往往只有百分之几或百分之十几的人,能够侥幸地逃过一死。
一谈到病父的事情,小十郎立即精神抖擞。
「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呢?你说吧!」
「大御所是一个深谙作战技巧的老手。因此,在天王寺到冈山的林中,他早就派遣忍者斥候将树枝全部朝固定的方向砍断,以便作为前进的标记。」
「是吗?那么此役东军是必胜无疑的了。」
政宗故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不久之後,大御所会进驻天王寺,冈山为将军家的大本营,而我则准备进军纪州街道。既然越前的忠直大人是抱著必死之心去攻打真田部队,那么双方的胜败就隐然可见了。至於我军嘛,则准备在一刻半(三小时)後出发,所以你还是赶快退下,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吧!」
「遵命!不过,等到我军进入大坂以後,必然有某些人会带来困扰。」
「你是说,有人会狙击我吗?」
「我指的不是军队。根据忍者斥候送来的清息,为数众多的敌人已经决定围城。果真如此,那么城内、城外双方都会有人向你提出请求。」
「什么?向我提出请求……?」
「是的。例如那些苟延残喘的传教士和天主教徒们。他们认为你是天主教徒,而且大坂方面也相信这一点……因此一旦知道大坂将被攻陷,所有的人都会转而想要投靠伊达军队。这么一来,殿下如何向大御所解释呢?」
「原来如此!」
政宗依然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道。但是,此刻他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一刻也不得平息。即使聪明如政宗,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这场战争绝对不能失败!)
问题是,谁也不敢保证那些把索提洛的话当真的传教士和天主教徒们会不全部死於这场战争。
(也许这也在家康的计算当中呢!)
夜晚的寒气突然降临身上,使得政宗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十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不可疏忽的一大陷阱。
(所以他故意不去斥责忠辉,转而斥责忠直,藉以振奋他的士气……)
当然,这都是为了战争……然而现在的家康,就宛如站在政宗面前的巨人一样,是个孔武有力的魔神。
「哈哈哈……我知道了!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忘记的,你安心地休息吧!」
「但是,还有一刻之久呢!」
「所以你必须好好休息才行啊!记住,休息也是很重要的战略之一。」
於是小十郎弯身行礼,很快地自政宗的眼前消失了。
就在这时,政宗突然听到士兵们在熟睡中所发出来的磨牙声。
政宗纹风不动地凝视著黑暗中的一切。


这是庆长二十年五月七日——
各路神明对於加入这场战争者的智力、战力及各自所将面临的命运,都已经在人生织布机上编织完成。
乍看之下,在一匹布帛完全织好以前,其花样似乎尚未决定,但事实上却非如此。
这也就是说,当线按在织布机上时,布的花样就已经决定了。
谁会胜利、谁会失败:谁会死去、谁能存活、谁会受伤等,全都依照神明的安排而二实现;因之,谓「大坂夏之阵」的战争情形,事实上早已编织完成。
而这个编织的行动,即是所谓的「历史法则」。在此历史法则之下,不论是胜利、失败、生存或死亡,每个人都会依照自己的命运而行动,其理由乃是由於神明事先早已做好安排。从某一方面来看,这的确是非常严苛的安排。
胜利的一方可以享受荣耀,而失败的一方则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因此,这场战役和关原之役是本质各异的战争。
关原之役是重新改写日本地图的大规模战争,但是这一次的战争,却只是为了争夺丰家六十余万石的封地罢了。
在关原之役中,日本国内的大名共分成两派。由於胜利者有权没收战败者的领地,因此作为奖赏的领地不虞匮乏。反之,大坂夏之阵则除了秀赖以外,其他都是家无恒产的牢人大名。如果他们骁勇善战而使东军陷於苦战,那么用为奖赏的土地必将严重不足。就这点而言,此乃对幕府方面极为不利的战争。
所以,家康当然必须极力避免发生这种情形。
战争除了必须耗费庞大的军费之外,同时还必须具有足够作为奖赏的领地,否则必将导致诸大名产生不满情绪。更何况,秀赖所遗下的丰家财产,将来能否作为国家经营的经费还在未定之数呢!如果家康连这点都计算下到,那么他就不配称为头脑聪明的人了。
某些以学者自居的人士认为,家康之所以引发这次战争,目的是为了掌握灭亡丰家的机会。
不过,我认为这种说法未免太过草率。
政宗当然也了解这一点。
(东军一定能赢得胜利……)
问题是,一旦获胜以後,家康至少必须拨出相当於一百五十万石的领地,以作为奖赏诸将之用。
除了丰家所领的六十万石之外,还少了将近一百万石的领地,那么家康究竟要从哪裹变出来呢?
当政宗领兵进入纪州街道、正打算进攻大坂时,赫然发现秀吉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天守阁居然为大火所包围。而当侍卫前来禀报,许多金发碧眼的传教士奔入伊达阵中求救时,政宗不禁吓了一跳。
「当初言神父告诉我们,万一情况危急时,就跑到伊达阵中向政宗大人求救。」
传教士口中的言神父,当然就是指索提洛。
如果政宗是真正的信徒,那么他一定会不计任何後果而收留他们。
但是政宗并非天主教徒。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既然你们前来找我,我也不好杀了你们,但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必须尽快把你们赶走。」
其时最令政宗悬念的,是家康到底会把那不足的一百万石奖赏藏在何处呢?
(如果我是家康的话……)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击溃伊达和忠辉。更何况,不像忠直那样抱持必死之心勇往直前的忠辉,早已具备了被击溃的口实。
而忠辉和政宗之间具有翁婿之情。
只要看看大久保长安的遭遇,就不难了解一旦忠辉有事,则政宗必也难逃其咎。更何况在表面上,政宗这次乃是忠辉的监督人。
如今已经放弃驰骋疆场的忠辉,在决定大坂命运的五月七日这天,跟在以片仓重纲为先锋,由纪州口出兵的政宗及沟口宣胜、村上义明等人之後,带著部队缓缓地向前推进。
光是如此,家康就可以振振有辞地说:
「身为我的儿子,是不容许没有战功的。」
只要秉持这个藉口,就足以名正言顺地讨伐忠辉了。这么一来,身为监督人的政宗当然也必须负起责任。总之,假借理由讨伐忠辉和政宗,乃是家康获取百万石领地的最快方法。
(如果是我,一定会毫下犹豫地这么做……)
万一除了伊达和忠辉之外,还必须有另一个牺牲者,那么领有广岛四十九万八千石的福岛正则及领有肥後熊本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加藤肥後守忠广(清正之子)两人可说是最佳人选。家康可以失职为由,趁机削去他们的封地。
只是,如此一来必将导致全国总动员的诸大名心生不满,进而对幕府抱持反感,使得秀忠无法顺利地统治天下。
(果真如此,纵使胜利又有何用呢?……)
在凝望著象徵丰太阁梦想的大坂城之天守阁被熊熊大火焚烧之际,政宗突然有种讽刺的感觉。
(不论如何,我一定是被削去封地的头号大名。)
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吧?对於这个命运:
(……政宗,你要如何处理呢?)
把它当成别人的事情来考虑,是自幼接受虎哉禅师教育的政宗独特之处事态度。
因之,当大坂城内的厨房开始起火燃烧时,伊达政宗已经脱下了心灵的战衣,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保持某种程度的心灵距离静观事情的发展。
(是的,我是万海上人转世、是梵天丸……)
(这个万海上人转世的梵天丸,当然不可能轻易毁在家康的手中。)
或许家康真的具有他累积七十五年经验的智慧,但是政宗是万海上人转世,因此必然也具备了非常人所能及的才能及胸襟。
(如果只因为不能在家康面前大展身手,就自认为无计可施的话,那么怎么对得起祖先呢?)
此时出现在政宗脑海裏的「常识都是恶智恶觉」的想法,乃是属於禅者目空一切的思想方式。
(的确!今天是信长的三男信孝因顿悟而切腹远离尘世的日子……)
当政宗察觉到这一点时,顿时明白这是信孝看透人世的表达方法。
决定丰家命运的这一天,正巧也是藉秀吉之手自我毁灭的织田信长之子三七郎信孝的忌辰。
信孝毙命的场所,是在知多半岛的内海田野间,时间则是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年)五月七日。
当时信长的三男三七郎信孝因为成为柴田胜家的内应而触怒了秀吉,以致被当作人质的生母於安土城下被处以磔刑,而他自己则由岐阜城逃往内海,藏匿在野间的正法寺。
既然秀吉已经将信孝的生母处以磔刑,就表示他绝对不会原谅这位织田信长的三男。
「你们看吧!秀吉这次举兵绝对不是为了义理,而是为了篡夺父亲的天下。」
留下了这句话後,信孝随即愤而自杀身亡。
讨伐昔日之主於内海野间,
等待报应吧!羽柴筑前。
位於知多半岛最南端的内海,乃是昔日自京都逃出的源义朝(赖朝之父)汤殿山为家臣长田庄司忠致所围,後来突围而出的藏身之处。
「你们看吧!筑前这家伙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信孝在留下了「秀吉和讨伐义朝的清盛入道一样,最後必将自取灭亡」的诅呪之後,随即气绝身亡。也许这纯粹只是偶然,但是在信孝第三十三周年忌辰的当天,丰家最足以自豪的名城却在瞬间化为灰烬……
(人世间还有很多超越人类智慧范围的事物……)
想到这儿,政宗的心情不觉豁然开朗,同时还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兴奋感。
政宗凝视著夜空中的红色火焰奸一会儿之後,突然出声召唤骑马侍从白石将监。
「我有一项特别任务要交给你办。对於明天大御所的一举一动,希望你能密切地加以注意。」
「一举一动?你是指?」
「例如他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或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去等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因此必须找个机会去见他,知道吗?」


战争果然如政宗所料,已经结束了。
德川军队自三面逐步接近大坂城,中途虽曾遭遇出乎意料之外的苦战,但是随著真田幸村的阵亡,东军终能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西军席卷而去。
当家康的旗本离开之後,秀忠的本阵曾经遭到袭击。在危急之际,一向甚少杀人的柳生宗矩却接连斩杀了八名敌军,这才终於化解了危机。由此即可证明,武运并未舍弃他们。
当天建立第一功勋的,正如预料是勇猛无比的越前忠直。
「进攻!进攻!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他发了疯似地嘶吼著。事实上,正因为他抱持著必死的决心,所以反而能够毫无顾忌地向前冲,乃至於获得了胜利。
这种不顾一切的拚命战法,使得真田精心筹划的战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应该如何进攻、敌人会从何处攻来等名将的计算及战术,都被忠直这种有勇无谋的战法给打得七零八落。
尽管起初越前军队曾在真田军的手下吃过败仗,但是由於将士们个个视死如归,因而终能反败为胜,将真田部队打得溃不成军。
这支有如疯狂狼群的军队随後又在途中遇到了毛利胜永的部队。面对越前军的疯狂战法,毛利势的行动也逐渐趋於疯狂。
战争一直从早上打到下午三点为止。
家康由平野前往桑津之西,跟随在越前兵的背後前进。当他於途中得知忠直这种有勇无谋的战法後,不禁大吃一惊。
即使是面对配置有洋枪队的真田部队及随後赶来的本多丹下、吉田贞重、松平忠昌、监使丰岛主膳、城昌茂等军队,越前兵依然毫无惧色地展开猛烈的攻势。由於这个有勇无谋的敌军主将是大御所的孙子,因此西军在气愤之下,也开始不顾一切地予以反击。
不久之後,越前军队将矛头由逐渐退却的真田军转向毛利部队,而毛利部队也全力迎战。就在此时,真田幸村突然下令:
「立刻停止射击,赶快撤退!」
虽然他当机立断地派遣使者飞奔至毛利部队传达此一消息,但是毛利胜永却充耳不闻,完全无视於军令的存在。
此时,不但攻击的一方毫无章法可言,甚至连应战的一方也已不按牌理出牌。双方愈打火气愈大,以致战争始终无法停止。
「唉!今天真是诸事不顺。看来,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罢了、罢了,吾命休矣!」
接获甫自西军巡视回来的军监伊木远雄的报告後,真田幸村无限感伤地说道。
之後,他又对其子大助幸纲说道:
「你一定要待在秀赖大人的身边,直到死去为止。」
说完,他便率兵回到了城中。此时越前军队的猛攻已经奏效,而在当天夜裏,原本预定作为家康本阵的茶磨山方面,也取下了真田的六文钱旗帜,代之以越前的三叶葵旗帜。
真田军已经承认失败,并且让出了茶磨山方面,而幸村也退到了安居天神准备稍作休息,但是最後却在此地被越前的士西尾仁左卫门用枪刺死。另外,和後藤又兵卫一样勇猛的御宿政友也在从冈山(后来成为秀忠的本阵)赶赴茶磨山参加真田所召开的军事会议途中,被越前军队杀成重伤。
消息传出以後,西军的士气更是一败涂地。
於是家康按照预定的计划,在茶磨山建立大本营,而将军秀忠也在将负隅顽抗至最後的大野治长败军追到玉造口後,於冈山设立本阵。
至此,东军终於在这场战役中获得了完全的胜利。
但是,战争的胜利并不等於政治上的胜利。
就战功而言,我们可以说越前的松平忠直已完全洗刷了昨日的污名。
紧接著而来的问题,是秀赖是否会向家康乞命?
如果秀赖肯乖乖地低头认错,那么家康一定会全力为他求情。
「这一切不能完全归咎於秀赖和淀君。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把秀赖当成人质以进行这场战争的牢人大名们。」
家康一定会这么说:
「我曾经和已故太阁有过约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击溃秀赖,希望大家也能答应我这一点。」
话虽如此,却仍必须对各大名的战功进行封赏。即使移封秀赖能使德川增加三十万石的领土,但是就这次的战功而言,却仍嫌僧多粥少。因此,在瓜分丰家的财产之余,势必还要牺牲一个人才行。
(到底谁会是那个牺牲者呢?)
不论世间有何传言,这是政宗当前最急切的政治考虑。
是忠辉?伊达政宗?或是加上福岛、加藤等人呢?
但是,如果秀赖自杀的话,那就不需要牺牲任何人了。当然,纵使不需顾虑和太阁之间的约定、不需宥於大义名份,家康仍然必须设法找出相当於一百五十万石的奖赏封地。
(今晚对获胜者而言,必然也是相当头痛的一晚。)
这天夜裏,政宗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两点才悄然入睡。就在此时,片仓小十郎重纲却突然出现在松屋口的阵屋内。而在重纲的身边,还有一名手持用白布包著刀柄的大刀之蒙面武士。
「此人是谁?」
「哦,你不认识他了吗?这位是将军家的师父柳生但马守宗矩大人啊!」
「什么?是柳生大人?」
政宗以锐利的眼神望著对方,而对方则若无其事地用手摸摸鼻尖。
「不,我不是柳生。今天我是代表巷内的牢人来和你打个招呼,另外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这时政宗突然大喝一声:
「大胆!如此无礼的巷内牢人,凭什么和我见面呢?还不快走!」
武士嘿嘿笑了两声,随即施上一礼,然後便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天际依然可以看到炽热的火焰。


「慢著!」
宗矩依言退下之时,政宗却又突然出声喝止。
於是宗矩又慢条斯理地踱了回来。
「是你叫住我的吗?」
「是的。都已经半夜了,你还在这附近徘徊,行迹未免太可疑了。好吧!你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帮助千姬公主自城内逃了出来,并且把她送往茶磨山的本阵……只是这件事情而已。」
「什么?千姬逃出来了?」
「是的。她首先前往茶磨山,然然又到冈山的本阵去见将军,为秀赖大人请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等等!」
「怎么?你对我这行迹可疑的人有何吩咐呢?」
「嗯,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那么,大御所是否接受她的请求呢?」
「那当然!不接受的结果,只会招致更大的损失。问题是,虽然大御所很高兴地接受了请求,但是将军家却严厉地斥责公主。」
「什么?将军是如何斥责公主的呢?」
「他说,既然你已嫁入大坂城,为什么不留在城裏和丈夫一起自杀呢?你以为这样就能帮助秀赖吗?还不退下!」
「哦,所以你才到这儿来,是吗?你告诉我大御所虽然想要帮助秀赖,但是将军却极力反对,目的就是让我知道目前事情尚未明朗,要我不可贸然行事……这就是你的来意,对吧?」
「正是如此!」
「那么,关於上总介忠辉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啊!」
「哦,有?是什么事呢?」
「在我看来,忠辉真是古今罕见的麻烦人物。也许你还不知道,在作战的途中,他居然举兵叛变,意图袭击哥哥将军。」
「什么?举兵叛变……」
「是的。要想摆平此事,只能靠伊达大人了……只要伊达大人能够按捺住他的谋叛之心,那么就不会再有意外的情况产生了。这一次的功勋,表面上看起来是忠直居首,但是我却认为伊达政宗私底下所做的事,才真正称得上是居功厥伟。」
「居功厥伟……」
政宗像鹦鹉似地重复对方所说的话,然後又突然大声喝道:
「快走吧!你这个行迹可疑的家伙。你以为这么做大御所就会夸奖你吗?事实上,大御所和我都不会称许你的作法的。小十郎,快把这个家伙带出去!」
「遵命……」
在重纲回答的当儿,宗矩早已转身走了出去。


由於白石将监的尽忠职守,政宗对於翌日家康的一举一动可说是了若指掌。
在这期间,藤堂高虎也曾派人来邀请政宗一起前去本阵参加庆祝胜利的仪式。不过,政宗却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了。
把千姬带出城外,让她为丈夫乞命这场好戏的策划者,无疑就是柳生宗矩。
宗矩除了事先安排同族的奥原丰政进入丰家之外,其他如侍女刑部卿之局、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及其妻子、丰家的部将速水守久、堀内代久等人,也都是他所安排的内应。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很快把千姬自淀君那儿带走,并在大坂城陷入一片火海之际把她送出城外。当时负责这项任务的,据传是东军的坂崎出羽守。
至於家康方面,当然也会派遣旗下的加贺瓜忠澄、丰岛刑部等人前去通知大野治长:「一定会帮助秀赖母子」。
总之,在成功地救出千姬之後,宗矩转而导演拯救秀赖的这幕好戏。
问题是,淀君和秀赖是否会自已被焚烧殆尽的大坂城中,乖乖地开城投降呢?……
如果他肯开城投降,那么或许伊达家也能因而保持安泰。
但是如果他拒绝出城的话,那么首先遭殃的,必然是忠辉和伊达家。
对家康而言,这种微妙的关系必定令他感到非常矛盾、痛苦。
如今大坂城几乎已经付之一炬,而比较著名的大将,也都相继切腹或是逃亡。在逃亡的部将之中,包括治长之弟大野治房、大野道犬、仙石宗也、长曾我部盛亲、山川带刀、北川次郎兵卫等人;至於其他的人,则几乎全部选择了与大坂城共存亡一途。例如郡良列和津川亲行等人,就曾在千叠敷的地板上竖起秀赖的旗帜:
「原本我等应该是挥舞著旗帜战死於城外,但是如今却无法做到,因此只好将这旗帜奉还主上。」
良列脱下铠甲置於地上,然後举刀自杀。在旁目睹父亲此举之後,其子兵藏也追随其父自杀身亡。
另外,渡边纪及其二子也在千叠敷切腹自尽,其母正荣尼则在子、孙之後,举刀刺胸而死。之後包括真野赖包、中岛氏种及成田兵藏等人在内的大名,也相继在太阁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千叠敷举刀自尽,刹时之间鲜血染红了地面,但随即又被熊熊的大火给吞没了。
到了五月八日的黎明时分,秀赖及其母在四十名近臣及侍女的簇拥之下,来到芦田曲轮的粮仓裏避难。
自始至终守在一旁制止秀赖自杀的,是速水守久。守久认为,除了家康会设法援助之外,再加上千姬的请求,相信将军一定会原谅秀赖的。另外,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也认为家康一定会出手相助,因此特地透过本多正信向秀忠乞命。
至於二位夫人,则奉了淀君之旨,直接前往家康面前为秀赖乞命。
「在这些人还没有回来之前,绝对不能自杀。」
除速水守久之外,大野治长、毛利胜永及荻野道喜也一致阻止秀赖采取自杀行动。
因此,秀赖只得苟延残喘地活著。
当白石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达政宗时,後者不禁觉得松了一口气。
「是吗?现在最感到安心的,应该是大御所才对。对了,大御所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说完,政宗立即斥退将监,并且命人备马。
将秀赖迎接至茶磨山的本阵以後,家康会把他带到哪裏去呢?
(一定是京裏的二条城……)
政宗突然察觉到这一点。
时间已经超过四刻半(上午十一时)了。被迎往茶磨山的秀赖,不可能一直待在阵屋裹。更何况,将军秀忠想要命他切腹自尽的心意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我和将军的意见不合。)
家康一定会这么想,因而在秀赖到来的同时,
「跟我到二条城去吧!」
他一定会尽快把秀赖带往秀忠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正当政宗如此想时,将监又神色仓惶地跑了进来。
「报告大人,大御所已经骑马朝樱御门出发了。」
「什么?他要亲自到大手门去?」
「是的。看来,他似乎打算亲自去迎接败将太阁之子呢!」
「什么?亲自去迎接……好,快把我的战袍和枪拿来,我要跟在大御所的身後前去。」
政宗对於必须去迎接秀赖的家康之心情,可说了若指掌。
对家康而言,这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重的政治及军略计算。
(真不愧是大御所,果然自始至终都秉持著道义之理。)
政宗对他的作法感到十分佩服。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以使奖赏的增封减半,并且赢得诸侯的信赖,真可说是一举两得。平心而论,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争端的智慧,的确是古今少有。
当然,这么一来就连政宗也必须拱手向大御所道谢。不过,由於事先早巳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被削去封地,因此必须尽速寻求解决之道才行。
急急命人备马、正准备跨上马时,突然听见城内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啊!那是什么……?难道现在还有必须使用枪弹作战的战争吗?」
「是……奸像是由井伊军队守备处传来的。」
「哦,那么我必须赶快前往茶磨山才行。对了,你赶快去查清楚枪声的来源。」
政宗的话刚说完,立刻又有四、五十挺枪炮一齐发射的「当、当、当」声划过了天际,传进政宗等人的耳中。
政宗立即策马狂奔。当此之际,家康和政宗的计算早已在疯狂的井伊直政毫不考虑的枪炮声中,被打得粉碎了,但是政宗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如果说导致秀赖母子自杀身亡的直接原因,是由於井伊军队的一连串盲目射击,那么人们是否会相信这种说法呢?……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次狙击行动,而是一种毫无杀气的射击。
虽然没有人知道真实的情形如何,但是在政宗看来,这无异是所谓战术家井伊直政对丰臣家的致命一击……
当时躲在芦田曲轮粮仓裹的淀君和秀赖,获救的机会很大。
在祝融肆虐之下,大坂城早已面目全非。因此,谁也不敢保证秀赖还能拥有六十余万石的旧领,或是移居大和的郡山城。
由於这次战争招致了附近居民的怨恨,因此势必无法顺利地推行民政。家康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後,
「不能击溃秀赖,绝对不能击溃秀赖!把他安置在下总或信浓吧……」
他并且对米村和常高院泄露了自己的心意。
(或者是从忠辉的俸禄当中,把信浓的川中岛一带割给秀赖……)
政宗内心这么想道。
但是,井伊的炮弹却使得所有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淀君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两顶轿子。她希望能和秀赖共同乘著轿子,穿梭於敌阵之间,只要不被敌军看到他们的脸,就一定可以免去一死。虽然这个希望不太切合实际,但是当人处於绝望之际,下也都会有些异想天开的幻想吗?淀君所没有料到的是,她这仅存的最後一线希望,竟然在井伊直政的炮枪攻击下,给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当然,在秀赖的周围,也有很多人认为他应该投降。
另外,也有人想要建议大家一起自杀。只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即使秀赖母子真能找到两顶轿子,但是想要瞒过敌人回到满目疮痍的大坂城内,却下是那么简单。
「如今我和将军都已精疲力尽,怎么还能骑马呢?不过,坐轿子倒是可以。」
「再说,只要我们躲在轿子裏,敌人根本看不到我们的脸。」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粮仓外有杂兵的叫嚣声:
「那么就用枪炮吓吓他们,让他们乖乖地自动投降吧!」
由於井伊直政并未制止,因此士兵们立刻将枪口对准芦田曲轮,随时准备发射。不过,他们的本意只是吓吓秀赖母子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要狙击对方。
话虽如此……但可以想见的是,这一连串的盲目射击必然是出自井伊直政的授意。对於一群不曾亲临战场的人来说,最初的射击一定会让他们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你看!当初还说要帮助我们活命,事实上全都是谎言!」
「对方一定是想把我们诱出这座仓库,然後再开枪杀死我们。」
「那么,我们到底是要出去受死,还是在这儿切腹自杀呢?」
要死是很简单的……这句话经常可以在战场上听到。
反之,要活下来战斗,才是最困难的。
对於躲在粮仓中的这些人来说,由於早就有战败之後从容就死的决心,因此现身让敌军射死并不足为惧。更何况,与其活著忍受仓外那些杂兵们的谩駡、唾弃,倒下如一死来得轻松自在。
正因为非常了解对方的想法,所以和秀忠一样,认为丰家不值得同情的井伊直政才会放任手下发射枪炮……
当家康骑著马来到樱御门时,城内粮仓中唯一还活著的,就只剩下蟋蟀了。
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
速水守久及其子出来麿
毛利胜永及其弟勘解由
真田大助、荻野道喜、堀对马守、伊藤武藏守、高桥半三郎、高桥十三郎……
从留著发髻的小厮到大藏卿局、右京大夫局(木村重成之母、秀赖的乳母)、宫内局、飨庭局、阿玉等男女老幼共三十余人,全部围绕在淀君及秀赖身旁自杀而死。


当家康来到相当於大坂城大门的樱御门时,已是午後一点。
先前他曾和秀赖母子於正午在粮仓外碰面。家康希望自己和从粮仓出来的秀赖母子能在不必等待对方的情况下,很自然地相遇。
政宗也跟随在这一百五十人行列的背後。当然,此时他还不知道秀赖母子已经自杀身亡。
(秀赖母子到底会以何种表情出现在家康面前呢?家康一开始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对政宗而言,此事关系甚大。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一直很想靠近家康身边,以便一观究竟,但是为了避免暴露行迹,他只好勉强按捺住这股冲动。
总之,家康一定会带著秀赖回到茶磨山。
接著,他会要求将军秀忠平安无事地把这对母子交到自己的手中。
「野阵之中不适合问讯,还是由我带他回到二条城好好地加以调查吧!至於将军,则等到这裏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後,再回到伏见城吧!」
然後家康就会优哉游哉地踏上返京之路了。
至於政宗本身,则打算以「跟随在大御所的身边守护」为由从後追赶。如此一来,政宗就可以在任何人的意见都还没有进入家康的脑海中时,单独和他见面,试著探探家康的口气,以便了解自己是否还能保有家业。
然而,当家康抵达樱御门时,情形却完全改观了。
井伊直政理所当然地会出来迎接他,其次则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政宗远远瞧见胜重特地下马跪在家康面前,好像非常困扰似地对家康说了些什么。
五分、十分、十五分——
家康突然用激昂的语调询问著板仓,并且不时地用力敲打马鞍。
「报告!」
白石将监连滚带爬地来到政宗面前。
「躲在芦田曲轮粮仓中的秀赖母子,已经切腹自杀了。」
「什么?切腹?」
「是的。殉死的家臣约有四十人。据我所知,他们并非被刺身亡,而是自杀……」
「这么说来,先前的枪声是?」
「正是!由於秀赖母子迟迟不肯出来,因此井伊乃下令士兵开枪射击,目的只是催催他们,而不是想要狙击他们……」
「住口!那些枪声是否真的只是为了催促他们,目前还不得而知呢!但,但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政宗惊愕不已。
他很快地跃下马来,把繮绳交给站在一旁的马夫。
在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政宗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脑也不听使唤了。
「啊!大御所向前走了。也许他想要进入城内,亲自察看秀赖是否真的死了吧?」
负责照顾马匹的小厮轻声叫道,但是政宗却似乎充耳不闻。
「是吗?……全都自杀了吗?……」
「是的。大人,你要上马吗?」
「是吗?……大御所的智慧和我的精心计算,全都被井伊直政的枪炮射击给打得粉碎了。」
「呃,大人,你要不要上马……大御所已经进入门内了。」
「这一切都是命!是的……谁也无法挽回……或许织田三七的幽灵正在这附近飘荡呢!」
「啊?你、你说什么?」
「今天是五月八日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不,即使是五月七日,也一样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或许伊达政宗的命运早巳决定了亦未可知……等待报应吧!羽柴筑前……」
说到这儿,素有猛将之称的伊达政宗突然抱著头,剧烈地喘息著。
「椅子……椅子……啊,我的头好晕哪!」
在这同时,家康任由马儿带著他穿过已被大火烧成灰烬的大坂城,脸上的表情一片茫然。跟在他身後的,是低著头徒步前进的板仓胜重。
「胜重,我们要到哪裏……到哪裹去呢?这匹马……」
「我们现在正要去芦田曲轮的粮仓。」
「是吗?我不去!」
「好吧!」
「立刻调转马头,朝京城出发!」
「你不想检查一下尸体吗?」
「笨蛋!什么检查尸体,不许你再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我……我……」
家康欲言又止。
「我无法遵守和太阁的约定……」
他所迟迟未能开口的,一定是这句话。
「胜重!」
「在!」
「你去冈山告诉将军家,我不许他高奏胜利的凯歌。一旦听到凯歌,秀赖和淀君的灵魂必然会哭泣不已,知道吗?……」
「是,我知道。」
「好,回二条城吧……我累了。」
此时出现在胜重眼中的,确实是一位身心俱疲的七十五岁老人。
在这同时,杜鹃的啼声突然划过天际,尖锐的声音下时地由南向北传来,声声憾动家康等人的心弦。


家康并没有再回到茶磨山,而是直接从大坂返回二条城。对於他的作法,政宗颇能理解。
他知道此刻的家康,必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那是因为,家康所希望的结果,居然在最後的一瞬间化为幻影。
「不论何时何地,家康都会遵守和太阁之间的约定。」
这下但是家康最大的政治理想,同时也是一种战术、一种道德。
如果这个最後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家康将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豪杰,永远受人景仰。
但是,命运之神却不容许他达到自己的理想。
家康的愿望之所以无法如其所愿地实现,主要是由於将军秀忠、本多正信父子及井伊直政等身边的近臣,并不能了解他的想法。
在没有明确的指示下,身心俱疲的家康於五月八日的亥刻(晚上十点)进入了二条城。
因此,翌日五月九旦最初的战後处理命令,几乎全都是由将军秀忠下达的。
负责守备城池者,为松平忠明。
负责看守金银者,为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及安藤重信。
此外,秀忠又命西国、中国诸将在百日期限之限,整理火烧之後的大坂遗迹,并且负责修复城池。至於城下所留下的武器和马具等,则按照部署分配给各家守将。
负责指挥全军的将军秀忠,首先当然应该班师返回伏见,接受诸将的祝贺,然後再和家康会面。
由於心中有鬼,因此政宗乃决定跟在家康的身後来到二条城。所持的理由是:护送跟在家康後面上京的千姬一行人。
(现在并不是颓丧的时候!)
不论家康是否放心,但是战後的赏罚完全由将军负责处理,却是不争的事实。
问题是:不管执行战後封赏的人是将军或家康,在削去丰家俸禄的同时,必然也会派兵狙击忠辉和政宗的领地。
一旦等到土地被没收以後才要采取行动,那就来不及了。
如今,自父祖以来代代相传的伊达一族共三百数十家的命运,全都系在政宗一人身上。
政宗计划在九日当天一早,趁家康还在梦中时展开攻击。
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希望自己可以下必这么做。在他和家康之间,到底谁的实力较强呢?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如果政宗不能以强大的力量压倒家康,那么这次的事件绝对不会就此结束。
「战胜事实上也是一种烦恼。」
政宗突然产生这种体悟。在这个想法之後:
「由於一连串意外的发生,使得整个计划都崩溃了。当然,政宗的计划也无法幸免。只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呢?」
政宗当然不想坐以待毙。
「如果秀赖不死,那么不但忠辉可以平安无事,甚至连伊达家也能够确保平安。但是,如今却因为某人的疯狂举动,而使得我们必须面临死亡的抉择。应该袭击二条城吗?或是包围伏见,实践明智光秀的梦想呢?抑或是就这样回到江户,自己在八百八町附近找个葬身之所呢?」
抱著必死之心举旗谋叛的方法,大致可分为三种。但先决条件是:政宗必须有所决定、有所觉悟才行。
目前光是政宗和忠辉的军队,合起来就有将近两万人,若再加上西军的散兵游勇及天主教徒,则叛军人数之庞大,想必家康心裏有数。
因此,如果家康想要削去伊达家的封地,那么政宗就会抱持必死的决心,和幕府决一死战。
「人一旦有了必死的决心以後,那么纵使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值得庆幸的是,我把片仓景纲留在国内:这么一来,万一果真发生事端,他必然会在当地煽起凶猛的火势。面对京城和伊达家的紧张情势,大将军是否能够加以平定呢?那就得看他的手腕高不高明了。对此,大御所势必得要多加考虑才行。」
如果家康对这番话报以大笑,那么政宗当然也会放声大笑。
但是,光笑并不能解决问题。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切入正题,和家康商讨有关奖赏的封地问题。
总而言之,不论是举兵进攻或乖乖地听候指示,都必须等见到家康以後再作决定。
主意既定,当天夜裏政宗在伏见住宅中略事休息,随後并於翌日一早陪同千姬一行人进入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内,除了家康和板仓胜重的部队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军队驻扎此地。
原来名古屋的义直、後来纪州的赖宣和藤堂高虎等人,都还和秀忠一起留在冈山呢!
「板仓大人,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当政宗取下头巾後,板仓胜重不禁惊讶地低呼一声。当然,那是因为他以为政宗此刻应该和藤堂高虎等人一起待在大坂才对。
「哦,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为了千姬而来的。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和他谈谈。」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为了千姬而来找大御所帮忙的吗?……」
「难道你认为我不该出面替她求情吗?你要这么想也行,总之请你代为通报一声,就说天下的副将军要见大御所吧!如果大御所不肯见我,那么你就告诉他,我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向他禀告,那就是伊达这位拥有六十二万石的太守想要举旗叛变,但却为了是否要采取行动而感到迷惘,所以请他一定要见我。哈哈哈……」
板仓胜重果然大吃一惊。事实上,不论是胜重或本多父子,都不曾对政宗抱持好感。甚至,他们还可能把自己的感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家康。
「那么,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胜重以僵硬的语气说道。
「大御所已经起床了……不,应该说他昨天夜裏根本不曾真正地躺下来休息。」
「哦,大御所整夜都没睡吗?」
「是的。有你这样的人想要谋叛,他怎么能好好地休息呢?」
胜重忍不住挖苦伊达政宗。
「启禀大御所,伊达大人门外求见。」
但是家康却好像充耳不闻似地。
「噢,於千来了吗?」
家康喃喃自语道。
於是胜重曲膝前行,态度恭谨地打开画有鹤鸟的纸门。
在一片纯白的屋内,只见家康疲惫不堪地坐在床上,用手支撑著上半身。
「大御所,伊达大人来了。」
「什么伊达……他、他来做什么?」
当政宗看到家康那空洞的眼神时,不禁悚然一惊。
以往那个统御三军、叱咜风云的武将、那个背负日本国运的大御所,似乎已经凭空消失了。
如今站在政宗面前的,是一个孱弱得不堪一击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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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3政治胸襟==================






「哦,是仙台的……」
虽然家康努力地想要集中视线,但是那乏力的眼神,却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气力耗尽的病人。
政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家康。
以往那股在接待异国使臣时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早已不复可寻;此刻的他,就好像一座被太阳晒乾了的五轮塔一样。
只见他以虚弱的眼神看著政宗说道:
「呃、这是、这是……」
待视力逐渐恢复之後,家康一边对著政宗点头,一边乏力地挥了挥手。
「哦,你也到京裏来啦?来,到我身边来说话吧……」
目睹家康这副模样,政宗突然觉得不知如何开口告诉对方自己的计划。
「大御所,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别笑我,政宗,这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我老了。不过,你来得可真早啊!」
「不要装得这么脆弱!我不要听你说这种儍话!」
「谢谢你!不瞒你说,江户方面对伊达有很多批评。」
「江户对我有所批评……」
「是啊!他们说伊达军队一回到江户,就会立刻放火焚烧市街。因此,比较性急的人早已准备要逃走了。」
「哦?你是说政宗有意要谋叛吗?」
家康依然撑著上半身点头说道:
「我既不能保全秀赖母子的生命,自己的儿子忠辉又意图举兵谋叛……这样的家康和将军,如何能保有天下呢?难怪伊达会感到生气。不过,这种谋叛在性质方面和明智的谋叛全然不同。」
「你、你说什么?」
「明智是因为害怕织田而起兵谋叛,因此他的天下只能保有三天,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伊达知道德川家的大限将至,乃决定起兵谋叛,因此伊达一定会获胜……」
「大、大御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家康乏力地轻咳著。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难道你忘了要谋叛的人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没忘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和你商量。」
刹时政宗觉得全身汗毛直立。
在短短的一夜之间,家康似乎突然变得老迈、昏聩了。
「你要和伊达政宗商量有关伊达政宗谋叛的事情……大御所,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伊达政宗啊!」
「哦,我知道。就因为你是政宗,所以我觉得应该和你商量才对。坦白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吃惊的事情。虽然他一向自诩具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气度,但是面对家康如此骇人的转变,政宗也不禁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十分苍白。
(他的言谈之间丝毫没有威胁之意。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一股突然升起的警觉,使得他再度充满了斗志。
「大御所!你是因为无法帮助秀赖母子而太过伤心,以致失去了理智。请你赶快清醒过来,发兵讨伐我这个意图谋叛的罪臣吧!」
「哦,你也这么想吗?老实说,我也认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这么说来,你要立刻派人巩固江户的防务喽?」
「不,还不到时候呢!在此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大御所,你又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想要谋叛的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当然知道是你,政宗。」
「那么,你还要和我商量有关讨伐政宗的问题?」
「是的,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正因为是你要谋叛,所以我认为和你商量是最方便。怎么?难道你认为我的作法太不合常理?」
「呃!这个、你的作法……」
「如果我只有四、五十岁,还有讨伐你的力量,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发兵讨伐你。但是,如今我已年逾七十,因此想法自然有所不同。」
「哦!」
「在你眼中看来,德川父子的确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如果你因此而想要讨伐我,那么我
还能表示什么意见呢?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如今能够取代我掌理天下的,只有伊达政宗。你必须相信我的眼光,因为我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想。」
「……」
「你知道吗?我对你说的句句实话。对於一个无法救助秀赖母子的失德之人,你怎能期望他会使天下归於太平呢?我最清楚自己的力量……因此,政宗的谋叛还是由政宗自己来做较好……如此才能在牺牲最少的情况下,成就大事。讨伐秀忠的方法很多,例如你可以在这一、二天内趁他返回伏见城时,亲自前去迎接,然後强迫他切腹自杀……至於以後的事,那就必须运用你自己的智慧了。」
政宗下禁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著家康。
这的确是出自家康之口。
现在要杀死家康,可说易如反掌。
当然,让忠辉提早一步回到伏见,然後迫使秀忠切腹自杀的方法确实不只一种。
等到秀忠切腹之後,忠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外宣称:
「虽然导致秀赖母子自尽身亡是将军一人的过错,但是大御所却因为觉得愧对已故太阁而引咎自杀。将军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後,也因深感内疚而在伏见切腹自杀……因而由我继承将军之职。」
如此一来,忠辉就可以顺利继承将军之职,而下致引起大乱。
(一切不可能的计划都变成可能了……)
尽管如此,政宗却打从心底感到战栗不已。
这个外表看起来老迈、昏聩的家康,事实上对任何事情看得非常透彻。
「伊达啊!不瞒你说,我还想多知道一点有关这世间的事情呢!」
「噢!」
「我无意盗取天下,只想配合万民的希望,创造一个太平之世。我这一生都在为太平而努力,但却也不免害怕因而背上盗取天下之名……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事实上,神佛并不了解我的心意。虽然他们把天下交给我……但是最後却因为我的骄傲、自大,而使得神佛决定收回成命。」
「……」
「一个背负深重罪孽的人,怎可能瞒得过上天雪亮的眼睛呢?」
政宗不禁低下头来。一股激荡、澎湃的情感冲激著政宗的内心,令他感受到一种强力的震撼。


政宗一直守在解除全副武装的家康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服下汤药,然後又假装严厉地斥责他脆弱的表现。
「祝贺战胜的人很快就会陆陆续续地到来,因此你必须尽快对褒赏封地之事做好安排才行。」
听到这话之後,家康茫然地看著政宗,然後微微地点点头。
「是吗?那么你愿意为我讨伐那些意图谋叛的人吗?」
「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你可以就此和伊达一刀两断。」
政宗激动的说完之後,才发现泪流满面的不是家康,而是自己。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神佛认为大御所没有统御天下的资格,那么政宗又怎会有能力去治理万民呢?对於所谓的天命,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么说来,你不会讨伐德川家喽?」
「那当然!现在我们所要做的,是有关战争的善後处理,因此你必须赶快下定决心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了,伊达……」
服下汤药之後,家康的脸上终於逐渐恢复血色,并且安静地睡著了。
家康正式於二条城接见诸大名,是在五月十日。至於和将军秀忠单独会谈,则是在十一日。
到了五月十二日,将军正式命令高力忠房、板仓重宗等人,开始全力追缉大坂余党。
在政宗的眼裏,家康已经从打击当中重新站了起来……因为当他接见将军秀忠时,态度显得从容不迫。在这之前,家康的脸上始终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惘神色。
「这是家康吗?」
当回到二条城後首次看到家康时,藤堂高虎和锅岛胜重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在这同时,世间也相继传出了许多谣言。
「家康已经战死了。现在活著的那个不是家康,而是从骏府带来的影武者(替身)。
当然,这些传闻很快就不攻自破了。因为,当家康於十三日接见前来拜谒的毛利宗瑞(辉元)之子秀就、中川久盛、寺泽广高及来到二条城表达问候之意的大批侩众时,已经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而当十五日会见公家众及门迹、在城内聆听天台宗论义及会见细川忠兴之于忠利时,家康已经又是以往那个颇具威严的大御所了。
在这段期间,政宗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
(家康并没有灭掉伊达家的想法……)
由於已经了解家康的心意,因此政宗的想法也随之改变。
俗话所说的「英雄知英雄」,或许就是政宗和家康的最佳写照吧?总之,当政宗不再视家康为敌人时,内心的叛骨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随著心境的改变,政宗愈发能够体会家康之所以必须扶持秀吉後代的想法。.
(愈是想要夺取天下,就愈难到手……)
在超越智略及才干处,有一个由命运所形成的巨大根源根深柢固地存活著。这个巨大的根源,即是一般所谓的「德之根」。
历代祖先所默默累积的德之根,往往关系著後代子孙的盛衰。如果根源不够深、下够大,那么夺取天下便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这也意味著,信长和秀吉的梦之所以破灭,主要是由於德之根不够深远。
政宗也是如此!事实上,他并没有非要打倒家康不可的理由。没有理由而意图叛乱,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
(是的!不论是在何时、何地,叛乱终究还是叛乱,而天下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手的……)
因此政宗认为,如果想要求得天下,就必须站在无私的立场,默默地为民众谋福、积德才行。
换言之,唯有树立道德之根,并令其延及子孙,天下才会展现在自己面前。
(现在天下应该交给家康才对……)
政宗终於体悟到这个事实。
一旦觉悟以後,则最令他挂心的,莫过於上总介忠辉的事情。
(家康到底打算如何处理呢?)
首先接受家康表扬的,是战功彪炳的越前忠直和纪州的浅野长晟。不过,由於这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当然没有人会表示异议。
问题是,既然褒奖忠直,当然就得要责罚忠辉。因为年幼的义直(尾张)和赖宣(后来的纪伊)都能在家老的帮助下建立功勋,而年长的忠辉却丝毫没有建树。
(在这次战役之中,一定要有人受到责罚、减封……)
话虽如此,但是政宗却不会贸然开口询问。由於政宗本身是继越前、浅野之後的大功臣,因此对於未能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辉,自然不好说出任何帮助的话来……
忠辉於二条城首次会见家康,是在十一日秀忠与家康的秘密会议结束以後。
当时家康并未劈头责骂忠辉,反而是没有建立任何功勋的忠辉出言顶撞父亲。
「父亲大人,恭喜你得胜了。」
虽然嘴裏这么说,但是他的脸上并未露出喜悦的神色。
「哦,你到啦?义直和赖宣也到了。我看,你就暂时待在城内休息吧!」
「休息……你是说,没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去做的,是吗?」
「你想做事?好,那么你就去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吧!你只要帮助那些人就可以了。」
「父亲!」
「怎么?你不服吗?」
「我当然不服!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是迟到战场的大名们该做的事情。换言之,这是一种惩罚。」
「哦,你也知道这一点吗?」
「是的。不过,我希望能担任盘点大坂城金银的工作。」
「这项工作已经有人做了,是我和将军家商量之後决定的。」
「哦,那个人是谁呢?」
「是後藤光次和安藤重信。毕竟,有关金银之事是草率不得的。」
忠辉呼呼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认为我会和大久保长安一样,偷偷地把钱藏起来吗?事实上,我对大坂城的金银总数,早已了若指掌了。」
「哦,你已经计算过了?那么,总数是多少呢?」
「黄金大约有三万枚,白银则将近两万五千枚。」
政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知忠辉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居然会提起金银的问题。
事实上,此时後藤光次早已进入大坂城,对金银的总数重新加以调查。
根据他向秀忠所提出的报告,实际上黄金总数为两万八千六十枚,白银为两万四千枚。
他所提出的总数与忠辉大致吻合。但是,忠辉并不是应该做这项工作的人。
家康直到这时才开始斥责忠辉。
「你给我小心一点,不要故意去搅乱将军家的工作。这种习惯并不好,上总介。」
「哦?这种习惯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像金银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详细点检……」
「住口!如果你去点检金银,则只会招致他人的误解。人们会以为你想偷取大坂城的金银作为军费,以便推翻将军……一旦江户出现了这种传闻,你该如何是好呢?」
「父亲,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呢?」
「所有的误解都是从愚蠢的行为当中产生出来的。再说,这究竟是传闻或是你真的有这种想法,目前还不知道呢!如果你真想背叛将军家,不,即使你只是想要威胁他,一样会做出这种事情。由於你担心自己因为没有建立功劳而遭到指责,因而决定只要我一斥责,你就要表现出背叛之意……我早就看透你的意图了。因此,如果你还一意孤行,终必会导致身败名裂的下场。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你最好谨慎一点。」
事实上,家康的这一番话并非全然没有根据。
(真的吗?……江户所盛传的叛乱谣言,真的是忠辉所散播的吗?……)
政宗不禁闭目沈思。此刻在他的眼中看来,忠辉那充满叛逆性格的动作,只不过是令人困扰的霸气罢了。
如果他再继续这么率性而为,那么无异是自取灭亡。
「我才不要担任道路修筑的工作呢!算了,我还是待在城裏算了。」
忠辉态度傲然地说道。


忠辉顶撞父亲的理由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秀赖母子自杀,因而使得这位御曹司感到非常气愤。
忠辉认为,井伊直政之所以会向粮仓发炮,是由於父亲家康和哥哥将军商量之後做成的决定。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帮助秀赖,但暗底裏却使用阴险的手段将他杀害。既然一开始就准备杀害秀赖母子,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亲自派遣使者前去呢?或者也可以采取说服的方式,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开城投降的……
在忠辉的眼中,家康这种「明为帮助,实为杀害」的作法,就好像对乳臭未乾的越前忠直一样。换言之,他认为家康将重要的政务问题弃之不顾,反而玩著这种欺骗小孩的游戏。
不论何时何地,大将都应该站在最前面: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如此才能有效地鼓舞士气,获得最後的胜利。但是,如果只是躲在背後玩弄技巧而歼灭敌人,那么纵使胜了也没什么光彩可言。
此外,当天的先锋明明是前田部队,结果忠直却故意违背将军和家康的决定,率先攻打敌军:这种违反军令的作法非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还被大御所当众表扬,这叫忠辉如何能心服呢?
家康的作法,令忠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般地受人欺骗……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商人出身,所以才会招致这种屈辱……?
同样是自己的儿子,家康既不派他航行海外,又不肯把大坂城交给他,甚至还把他赶到越後,而先前的冬之阵又命他留守江户……这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使得忠辉的内心产生一股压迫感。
不,不只是我。连和我有关的伊达家,也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这事可以原谅吗?)
一股不平的情绪下断地冲激著忠辉的内心。
从第三者的眼中看来,这种不平的情绪乃是出自毫无道理可言的妄想。或许我们可以说,这只是忠辉比其他小孩更希望能获得父亲关心的一种任性表现罢了。
但是忠辉所没有想到的是,一旦心中有了这种想法在作祟,则父子之间的距离反而会愈来愈大。
在忠辉的眼中,父亲是个凡事都深思熟虑的阴险谋略家,而秀忠哥哥则只是一味想要讨好父亲的傀儡罢了。
(这样的父亲,怎会容许有一个霸气的孩子呢?……)
忠辉的想法与政宗完全不同。在政宗的眼裏,忠辉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含有太多想要亲近父亲、想要向父亲撒娇的任性行为。
从第二天开始,忠辉即经常到义直和赖宣的房间去,恣意地批评他人。
对於这件事情,义直的家臣成濑正臣及赖宣的家臣安藤带刀等人,都忍不住大发牢骚。
两位家臣经常建议主人不要和忠辉太过接近。但是,家康对於此事却始终保持沈默。
这时,家康已将一切政务完全委任秀忠,而自己则专注於三件事情。
第一是推行一国一城制。其次是为了保持永世偃武之年,因而决定将庆长二十年的年号改元。第三是在改元的同时,颁布武家法度。为了制定公家法度,家康以无比的热心致力於研究。
「总之,这是为老死以後所作的准备……」
政宗也了解这一点,因而经常向家康提供建议。
「大御所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主要是由於神佛的宠护。因此,为了使往後的公家和武家不致迷惑,应该明确地奠立一条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是的。我们应该制定法度,以防止公家和武家背离这条道路,并且让他们知道,一旦背离这条道路,就会引起战争:一旦发生战争,就会招致不幸。换言之,只有走在这条道路上……大御所可以用你毕生所累积的经验,制定一套偃武法度。」
「喔,是吗?我能做得到吗?」
「当然喽!信长公和太阁都还来不及做到这一点,就被神佛舍弃了。但是大御所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可见神佛并没有舍弃你……因此我希望你能为後世开创出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家康未置可否。不过,这个建议却决定了家康往後所要从事的工作。
首先,家康将後藤光次自丰家找到的黄金,拨出一万两交给秀忠,让他在入内参拜时献给朝廷,同时自己也献上银一千两、绵两百匹,作为颂布法度的准备。
此外,在接见来访的岛津、细川等地诸侯时,也刻意地不谈政务问题。
毕竟,家康不可能长生不死,因此他尽可能把有关战後处理的问题。完全交由将军秀忠裁夺。
在这之後,家康即经常召见高僧及学者,做其一生当中最後的学问研究。
同时,他还经常召集高野众进行讨论、辨明因明之理,并在兴福寺信尊的监督下完成受戒仪式。
闰六月十三日,家康宣布实施一国一城制,并下令诸大名自行拆毁居城以外的堡垒。至於武家法度十三条的草稿,则是在七月七日完成。
将偃武年号由庆长二十年改元为元和元年,是在七月十三日。
制定了相当於皇室宪法的公家法度以後,除了家康、秀忠以外,还有左大臣二条昭实在上面签名连署,之後并於七月十七日正式公布……在此之前家康个人最介意的有关松平上总介忠辉之处理,这时也应该有所决定了。
在六月十五日家康亲自入内参拜天皇、呈献白银千两的这天早上,他特地命人召唤忠辉前来。
「也许你还不知道吧?大内可说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因此今天我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
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忠辉,方才是由射箭场上赶过来的。
当时政宗并未陪在家康身边,因此这件事情是从板仓重昌那儿听来的……
「哦,生命的根源是来自大内吗?我还以为自己的生命是来自父亲大人及生母茶阿呢!」
忠辉丝毫不曾隐藏内心的反感,甚至故意以半嘲讽的口气对家康说道。
「总之,大内是日本百姓生命的根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历代先人中,不但信长公尊信这一点,甚至连太阁也矢志遵奉此一志愿。因此,我希望你能牢记此事,否则百姓们就无法永世得到安泰。事实上,我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才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你赶快准备一下吧!」
「那么,父亲大人准备何时出城呢?」
「预定在巳时(早上十点)出发,你赶快去准备吧!」
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
但是,当家康走出大厅之後,忠辉却以嘲讽的口吻说出了令人愕然的话来。
「哈哈……板仓,你听到了没?当今天于是德川家的侄女婿,而这个侄女婿竟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哈哈哈……我看大御所真的是年老昏庸了!」
如果只是发发牢骚倒也罢了,但是一直到巳时已过,忠辉却仍未出现在家康面前。不,他不只是没有出现在家康面前,而且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根本无视於入内参拜这等大事。
「真是遗憾……」
板仓重昌带著幸灾乐祸的表情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如此一来,忠辉大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故意离开家中,跑到桂川去晒太阳……知道这件事情以後,大御所气得脸色都变了,并且忍不住老泪纵横。事实上,原先他是打算乘入内参拜之便,和天皇讨论有关忠辉大人晋升之事……」
这时政宗只能轻轻地点点头。
「不能光责怪忠辉……」
当一个人一心只想求得生存时,往往会无视於天壤无穷的国体之尊严。
(问题是,这件事绝对不会就此结束的……)
也许家康认为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可以为天皇尽忠,因而才致力於制定公家法度吧?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也许忠辉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政宗所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罢了。不可否认的,忠辉这种目无法纪、年轻气盛的任性作法,已经使得他的人生出现了一大危机……


政宗真的了解皇室的尊严吗?
他扪心自问,但是却得不到答案。不过,如果说在天上闪耀光辉、赐给万物生命的太阳,是生命的根源的话,那么政宗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接受这种说法。
因为有了太阳的普照世间,政宗才得以生存下来。由於政宗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地活在世上,因此对於人类的远祖为天照大神之说法,当然无法加以否认。
而天照大神对後世子民的训示,就是:朝廷的天皇是继承万世系统的重要生命带之中心。信长相信这一点,秀吉也接受这一点,而家康更是诚惶诚恐地信奉这一点,甚至将其视为宇宙间的神秘现实。
同样地,即使是天生傲骨的政宗,也会在仙台筑城时,率先於帝王宝座上雕刻菊样花纹。
没有太阳,就没有人类……後代子民遵奉这个道理,因此将人类始祖供奉在伊势神宫之中,并且恪遵绝对不能背叛三种神器的大自然法则。对於这个以万世为一系统,代代相传的国家之理,任何人都不会贸然去打破它,因为其中自有一种悠远、长久的道理存在。
但是,现代的年轻人对於这一点,却无法立即体会。
「你是太阳之子。」
虽然知道自己不能违反生命自然延续的道理,但是由於对母亲出身低微抱持著强烈的自卑感,因而忠辉对直接生下自己的母亲茶阿,始终怀有一股反叛之情。
如果忠辉能了解自己是太阳之子、天照大神之子,乃至天皇之子,那么自然可以成为达人、真人。
家康已经有了这种体悟。因为他知道掌握生命根源的太阳,是永世不灭的,所以他随时随地在督促自己,必须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
但是,忠辉却还不能领悟到这一点。因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进入自我与自我产生激烈冲突的修罗场。在修罗场中,为了战胜同侪,不论为善、为恶,都必须强过他人才行,而这也正是忠辉不断地打击父亲的原因所在。
这种有勇无谋的任性作法,和昨天以前的政宗非常相似。
(我对他的开导毕竟还是下够……)
政宗暗自想道。
如果忠辉肯将家康视为自己的後盾,或者家康认为自己的孩子还很幼稚,那么也许能够原谅忠辉的行为。
如今,忠辉对於信长、秀吉及父亲家康为了追求最高理想为朝廷所付出的努力,居然表现出毫不恭敬的态度。这种任性的行为,终必会自食恶果。
换言之,如果你对著太阳高喊:
「什么是真理?」
并因此而唾弃真理的话,那么谁也救不了你。事实上,这也是家康之所以心裏已经有所决定,却始终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
(时不我予!)
政宗这么想道。
必须确实遵守人与人之间的约定——这是身为太阳之子的基本责任……家康在因为自己做法不当而致失去了秀赖以後,内心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了不再重复相同的失败,为了在人生的最後旅途上再为社会尽点力量,家康决定制定公家法度。
由此可见,这套公家法度绝对不是在寻常的觉悟当中制定出来的。
「家康这家伙!居然连朝廷的事都想管。」
也许有些人会认为他的作法太过专横、无礼,是典型的逆臣作风。
但是,如果当初家康就任由朝廷维持现状,眼睁睁地看著它逐渐衰颓而不力图改进,那么今日的日本是否还能这么繁荣呢?
单说当时吧!如果家康放任不管,那么恐怕延续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乱还会持续下去,而公卿公家也会相继离开京城,在自己的领国自立门户、各自为政。如此一来,经过数千年文化所孕育的皇室教养和理想,必将从此荡然无存。
再崇高的理想和传统,如果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安定,则终究无法发扬光大。
值得庆幸的是,由於信长所奉献的供御(天皇的生活费),再加上秀吉的诚意,朝臣们终於又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京都。
尽管家康一心想要以道义立国,但是国家的中心毕竟是朝中的大臣们,因此如果他们忘却了理想和传统,那么必将导致民心混乱。
为了让长达一百二十年的战乱不再持续下去,当务之急就是使这个国家的传统立刻苏醒。
简而言之,对於无法习得典礼和作法的朝臣们,首先必须指示他们一条该走的路,这才是治国的根本。
为此,家康特意命将军秀忠献上黄金一万两,而隐居的自己也携带白银千两前去献给皇室,藉以显示皇室的重要性。未料,家康的作法却遭到这位御曹司的嘲笑,甚至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打猎……
这一天家康仍然若无其事地照原订计划,入内参拜天皇。之後一直等到闰六月三日,才首次对政宗提起这件事情。
当时,政宗是在已经分家至伊予的庶长子秀宗之陪伴下,来到了二条城。在和秀宗说过话後,家康有感而发地说道:
「秀宗这孩子真不错!和他相比……」
政宗知道家康是指和秀宗相比,女婿忠辉无疑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人物。
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後,政宗立即摒退秀宗,然後再回到家康的房内。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是的。我不想隐瞒你任何事情,因此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是有关上总大人的事吗?」
「不……是……有关令嫒的事。」
「五郎八姬?她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她是一个好女孩,因此我不希望眼睁睁地看著她切腹自杀。」
「你、你是说……」
「回到江户以後,我希望你能把女儿接回身边。不要再说了,现在我必须让大家了解,大内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以外,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你还是要……是吗?」
「就算我不说,相信你也会了解的。不论是於千或五郎八姬,总之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她们都是无辜的啊!」
政宗噤口不语。家康的意思,是要五郎八姬和忠辉离婚……这也意味著他很可能已经决定要将忠辉贬为平民或命其切腹自杀。
(如果忠辉切腹,那么我的女儿还能活下去吗?……)
对政宗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的内心刺痛不已。
就在这时,板仓重昌入内通报金地院崇传登城来访。


其时崇传经常往来奔波於诸寺院及公卿公家之间,并且协助家康撰写公家法度的条文。
「真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
在看到家康的同时,崇传首先摸摸自己那光秃秃的和尚头。
「堂上人之中,有人想要为典侍付文。是的,就是大御所你亲自撰写的典侍……依我看,他们是有意要和你一别苗头呢!这件事……」
政宗听见两人所谈的是有关宫廷内部之事,於是起身准备避开:
「那么,我先告退了。」
正当他起身准备向外走时,家康突然轻声地制止他。
「你等等,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你想听我的意见?……」
「是的。在这次拟定的公家法度当中,我想再列入下面这一条。崇传,把有关第十四条的草稿拿来。」
家康的话刚说完,崇传立刻自身边带著的一叠草稿当中抽出一张来,然後恭恭谨谨地递到家康面前。
家康戴起老花眼镜看了一逼,然後说道:
「关於这一条,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因为副将军并不只一人。」
「副将军……你是说?」
所谓的副将军,通常是指镇守府将军政宗的别称。因之,当看到家康手中的文案时,政宗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
「公武法制、庆长二十年七月应勅」
文案之首写有这几个大字,之後便是法制的前文。
「倭朝、天神地神十二代、天照大神宫、国政明白由神代所赐予的三种神器,是为了抚育天子四海万民。按照往例,神国是指天魂,皇帝则为地魂,天魂地魂形成日月。日月行动之心,乃守护天子敔心的根本。因此,宫中必须遵奉九天之意、九重内裏、十二门、六十段……」
政宗只看完了上半段,随即抬起头来看著家康。
(这的确是煞费苦心的安排……)
想要奉行大自然的法则,首先当然必须了解国体,因此家康的这种说法完全合乎道理。既然已经决定太阳之心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那么就必须指示人们抚育皇室之心的方向。然而,这一点信长和秀吉却始终无法做到。
「你已经开始看了吗?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不释手,事实上,我想让你看的是第十四条。不,还是先让你看看第十二条吧!」
「第十二条?」
「是的,裏面主要是写有关德川三家的事。」
「啊!你是指……尾张大纳言义直、纪伊大纳言赖宣及将军家这三家吗?……」
「是的,正是这三家。」
「除了原先的将军家以外,再加上义直、赖宣合为三家。如此一来,万一日後将军做出旁若无人的举动,以致国内百姓怨声载道时,其他两家便可取而代之……」
「是的,三家是指将军、义直和赖宣。如果现在不这么做,那么万一将来出现恶政时,很可能会累及大内。」
「正是如此!十全的大君绝对不能发生过失……这也可以说是你的遗言吧?」
「接下来你再看看第十四条。」
「是!水户宰相赖房晋升为副将军……你是说,副将军……?」
政宗不禁屏气凝神。目前赖房并不在京裏,而是待在骏府担任留守之职。但真正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现在的赖房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一旦以赖房为副将军,那么政宗的立场无疑将会变得非常暧昧。
(让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担任副将军?)
正当政宗这么想时,家康又再次轻声说道:
「也许你会觉得自己的立场变得非常暧昧,不过为了大内著想,我不得不制定这条法令。为此,我特别写下了这一条。」
「原来如此……晋升赖房为副将军的用意,主要是当将军的施政有失当之处时,就可以在水户家的指示之下,由老中诸役人评定,并且负责监督义直、赖宣两家,经常向将军提出奏章。万一两家无法胜任其职责时,那么他可以在诸侯当中,选择具有治理天下之才干者,推荐给将军裁夺……」
说到这儿,政宗又忍不发出了一声低吟。
当时世间盛传家康早已确立了御三家的人选,以便为幕府的基业谋长久之计。
然而,政宗知道家康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如外传只是为了延续德川的家业。原先政宗以为家康所选定的御三家,是在将军家以外,另外设立义直(尾张)、赖宣(纪州)及赖房(水户)等三家。
如今事实证明,家康心目中所想的御三家,绝对不是只为了继承德川家的家业。将军家和义直、赖宣……此即意味著将军家本身也被归於臣下之属,不但必须接受监督,而且还清楚地和大内划分开来。
接著又任么儿水户为副将军,以便严密地监督将军的人品、才干。
如果没有了这个监督役的设立,那么将军家极可能成为专政、独裁的暴君。
因之,唯一能够直接向大内呈献奏闻的,仅限於水户家。
换言之,水户家有权批评任何人、有权向大内呈献奏闻。这么一来,大内就能很快地察觉其他诸侯的阴谋及不轨行为。
「嗯!」
「怎么样?政宗。这就是我希望天皇能册立赖房为副将军的原因,你了解吗?」
「是……是的,我完全了解。」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如果选的不是赖房而是忠辉……那该如何是好呢?
家康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赖房由我一手带大,因此我很清楚他的个性。今後他不但是日本政治的监督人,同时也是将军的监视役,为了使他能善尽职责,首先必须让他了解这个国家的整个历史才行。」
「大御所所言甚是……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克尽评断将军政治善恶之职责了。」
「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尽快让水户了解日本的国体。在对本国的了解不输给大内的情况下,双方必然可以携手合作,建立一个适合全民的国体。我相信这么一来,日本一定可以迅速地成长、繁荣……而我也能够瞑目於九泉之下。」
政宗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点著头。
家康的想法是,如果御三家当中没有杰出的人才出现,那么就可以自诸侯当中,选出一个优秀的人担任将军之职。而能够担任此项奏闻工作的,仅限於水户家。这种开阔的胸襟,令政宗不由得肃然起敬。
不论何等大公无私的人,也都下免会有一些私心,总是希望自家的血脉能够代代流传、总是希望家中能够出现伟大人物……但是家康却完全没有这种自私的想法。
在代代世袭的日本国内,能够坦然将这些事情告诸旁人的,唯独人生经验丰富、处事冷静的家康而已。
「我实在非常惊讶!哈哈哈……」
政宗纵声大笑。
「起初我确实十分震惊,认为年仅十五岁的赖房居然要取代我政宗……不,现在我终於也能敞开心胸,做一个好大名了。毕竟,天下是大家所共有的。很高兴大御所後继有人,这是值得夸耀的事呢!」
「是吗?你真的了解吗?事实上,秀赖的事情对我而言,是这一生当中最大的失败,我到现在还一直耿耿於怀。」
说到这儿,家康又轻声催促崇传:
「快把後文拿给伊达大人过目,也许他有更好的建议呢!」


在前文中清楚地披沥自己之国体观的家康,於後文中则坦诚地阐述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这些文章可以说是对江户时代封建时期根本精神的探讨。
後文上写著「家康百条」。由其内容可见,这个昭示大内公家的诸条文,主要是针对为了让子孙长久处在自己理想祖国而做的苦心建议。在阅读之际,政宗几度凝神叹息,深受感动。
唯有深入体味,才能了解家康忧国忧民的心情及崇传的文章是多么地用心。
一、威武不屈,遵奉帝位,不可逾越天地君臣之礼。国之职分,旨在促使全民安详,而非光耀祖先、荣显子孙。汤武圣德,後世之人宜加奉行。
这是列於後文当中的第一条。本段的大意,在於阐明政治并非为了光耀自己的祖先、荣显自己的子孙:国家是为了确保全民安详而产生的。事实上,这是能够确实掌握国体的家康,对於民主主义的根本所下之结论。
二、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亦非自己之天下,故凡事均应归於仁而深入研究。仁之本身,即已具备四径、九径,故不可一日背离其旨。
三、本朝乃神武显明之地,绝不亚於文学异域(外国),故宜设立学校,以使国家昌盛。
四、不可违背吾所订立之各项条目。不论嫡予、实予,若有不能延续家督之职之情节时,应由大老及老臣会商评定,於家中挑选具有才干者继任之。
五、武者不遵武道,士人昧於士道,即世俗所谓之愚将、鄙将,非为良将。此革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亦不足以担任征夷大将军之职。
综观这洋洋洒洒的一百项条文,无一不是家康的精心创见,因而每一条均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当读到「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时,政宗不禁放下草案,低头沈思起来。
(是了,毕竟我并没有成为征夷大将军的才干……)
谈到智略,太阁绝对不亚於家康。但也正因为他自认不亚於他人,因而离仁愈来愈远。一个缺乏仁心的人,如何能君临天下、统领万民呢?……
(是的!我也只能竭尽自己所能,全力辅佐为政者罢了……)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经验到「知我」的大悟。
政宗觉得全身麻痹。而当他逐渐从麻痹当中苏醒过来时,一个洗练、沈静的政宗诞生了。
政宗很郑重地把草案交还给家康。
「真是谢谢你,政宗终於了解真正的自我了。」
「哦,有没有你不喜欢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
「哦?还是有吗?」
「是的,那就是这一百条似乎和上总介忠辉大人全然无关。」
说完以後,连政宗自己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贸然提起忠辉的事呢……?)
家康的眉间刹时堆起一团乌云。
但是,他那平淡的语气却依然没变。
「政宗啊!」
「在!」
「天下并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成就的。有关上总介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说……」
「为了对太阁有所交代……不,为了向大内谢罪,我决定一待回到江户,就立刻将他流放到高田。」
「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是的。如果不这么做,我家康就会沦为一个道貌岸然的愚蠢之人。毕竟,我还是很害旧遭到後世万民的指责的。」
「可是,除了高田以外,其他的地方……」
「我是把他贬为平民,不是更改封地。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把他监禁在武藏的深谷裏了。」
说到这儿,家康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一丝光芒。
「崇传,你是此事的秘密证人。一个违反天地之道的人,怎么能拥有领地呢?所以我要让他闭居於深谷之中……这是我对世人的一个交代。至於其他的事情,我会完全交给将军家处理,再也不会过问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可悲的凡夫俗子而已。」
政宗紧咬双唇,黯然地把视线移向庭院裹的石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他那即将爆发的呜咽之声……


除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以外,家康还加上大内及公家法度,并且制定了诸法本山、本寺的法度。之後又推举左大臣二条昭实为关白,并於改元(七月十三日)後的元和元年八月四日自京城出发。
至於秀忠,则已经在十五天以前,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由伏见朝江户出发了。
宛如恶梦一般的大坂冬、夏之阵,至此终於宣告落幕。这时,大坂和堺地又再度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景况,而历经战火洗礼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故居,开始重整家园。
但是,因为这场战争而从世上消失的,并不只是秀赖母子,还有很多无辜的百姓也和他们遭到相同的命运。
那些逃出城的百姓及长曾我部盛亲、伊势局所生的国松丸等,最後都被逮捕处刑。
此外,丰家的旧臣增田长盛,也以七十一岁之高龄自戕身亡。在这出悲剧当中,最早离开大坂的片桐且元於五月二十八日病死,享年六十三岁。
丰家唯一幸存的,只有和千姬一起移往江户的国松丸之妹……至此,丰家的血脉随著太阁的辞世,像梦一般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大坂城代由伊势龟山的城主松平忠明担任,并负超重建之责。不过,对於包括战後行赏在内的诸大名之分封,却遭遇了很多困难。
首先遭到削夺封地以资惩罚的,是家康之子忠辉。但是,事情并未因此而宣告结束。
经过这次战役以後,大坂城改为幕府直辖,而浅野长晟移居他处,赖宣则内定封於纪州。
紧接著下来的,就是讨论有关没收福岛正则安艺的问题了。
正则之弟正守因为兄长授意而为丰家作战,而正则本身更是暗中运送兵粮接济大坂,所以招致了谱代众(众家臣)的愤怒。为了平抚谱代众的不满,幕府方面决定没收其安艺领地。
政宗自京城出发返回江户的时间,足足比秀忠晚了五天,也就是在七月二十四日。
当时有关忠辉被贬为平民的命令尚未宣布,因而忠辉仍然和将军二刚一後朝江户出发。
在这段期间,政宗一直刻意避开忠辉及其家臣。因为一旦见到了他们,就免不了要提到有关五郎八姬及忠辉被流放的事情,而这是政宗引以为虑,并且不愿提及的事。
(真是奇怪……)
在前往江户的路上政宗经常这么想。
(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许因为他们没有获得支援,因此菲利浦三世的军舰才没有来到日本。
但是,现在的政宗和出征大坂时的政宗,早已判若两人。
现在的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了。政宗心想:这或许是由於自己从失败当中所获得的经验所致吧?
不,应该说现在的政宗,已经从胜败及成功与否这个小框框裏跳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了。
在越过箱根时,政宗突然想起了病中的片仓景纲。
虽然自己已在闰六月十九日敍任正四位参议,而且自己的领地和宇和岛的十万石也都安然无恙,但是在归国的路上,政宗的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
那是因为,他一直挂念著五郎八姬和忠辉的事……
(也许片仓景纲不久之後就会死去……)
一股奇异的不安,促使他很快地越过箱根、大矶及平冢,然後又马不停蹄地乘船渡过了马入川。
「将军家有话传来,赶快出来接旨吧!」
当柳生又右卫门宗矩站在伊达军队的前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时,政宗不禁悚然一惊,手上的繮绳差点掉落地上。
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宗矩会在这裹出现,更没有料到他会是将军派来的使臣。惊讶之余,政宗的行动也变得出人意料。
「哦,是宗矩啊!你来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边说边看看四周的景色。
「你看到了没?那棵高耸入云的六本松?」
「是的,我看到了。」
「将军的口谕待会儿再说,我要先和你较量一番。」
「啊……?你、你说什么?」
「我想赢过你啊!伊达政宗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但是自认并未变得老迈、昏庸。现在我必须先确定这一点,否则我是不会停下队伍来接你的口谕的。」
宗矩哑然地和他并辔而行,脸上先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但随即又摘下斗笠点头说道:
「如果你希望,那就这么做吧!」
他轻松地接受了政宗的挑战。
「好、很好!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产生无比的斗志。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放马过来吧!」
「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
「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你说这样会让我高兴呢?」
「不,没什么。」
「好,那么我们就来比划一下吧!」
说完,政宗突然朝街道右侧的松林挥去一鞭。
由於他的举动太过突然,因此在宗矩身後为他搬来桌椅的小厮,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听到宗炬所带来的口谕。他认为宗矩要自己出来迎接口谕只是一个藉口,真正的目的是要和自己讨论有关对忠辉的处分或领回五郎八姬的事情。
(五郎八姬现在正在江户的浅草住宅,等待夫婿忠辉归来……)
政宗很快地跑到六本松下,然後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拔出腰际的大刀。
「我是很认真地要和你比划一下。来吧!宗矩。」
「太危险了,这不像平常的你。我只是前来传达将军的口谕罢了,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什么?改变心意……」
「是的。实不相瞒,将军家曾经明令禁止我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或比试,因此恕我无法奉陪。再说,你这种在战场上动不动就挥刀相向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
「废话少说!」
政宗的双脚用力一跺,然後猛地冲向宗矩。


结果可想而知。
宗矩用双掌夹住对方刺来的大刀,好像膜拜似地回视著政宗。
「这不像平常的你。伊达大人,为什么你会变得如此急躁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以低沈、明朗的声音说道:
「不要再说要和我比试的话了。现在我放开你,请你好好地听我说吧!伊达大人,你还看得到我吗?如果可以,那么我们就回到桌前坐下来谈吧!」
「哦……」
「这裹一共有六棵松树呢!看看时辰,现在都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从风中所夹带的海水味道来看,我想汀川之水不久就会涨到这儿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大刀收起来,好好地和你谈谈。对了,你是要谈上总介大人,还是我的女儿?」
「都不是!事实上,我此行的目的,只是希望你这位正四位参议能够前去迎接天下的副将军……这是将军要我转达的口谕,你接不接受呢?」
政宗悲鸣似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收起大刀。经过了好一会儿之後,他才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给我好好听著,再也不要用使者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所希望的,是久别重逢的知己柳生但马守能说出他的真心话。」
「我知道!不过,你能不能先让我坐下来呢?」
「噢,请坐,坐下来说话吧!这样才好……」
政宗大声召唤侍卫前来,接著又命白石将监下令全军称作休息。
「对於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首先我必须向你道贺。」
「我知道你也尽了很大的努力,想必你也松了一口气吧?」
「伊达大人,你是不是想要就这么带著大军通过江户呢?」
「哦?难道你要我绕道而行?」
「是的。我认为,避开江户市中的谣言是很重要的。毕竟,谣言止於智者。」
「什么?谣言……江户又传出什么谣言了呢?」
「大意是说上总介忠辉大人所带领的军队将和伊达军队连成一气,放火烧毁江户,使之成为—片火海。」
「这、这种谣言是谁……是谁故意散播的?难道是……」
说到这儿,政宗慌忙咽住即将出口的话。
(一定是忠辉!)
他觉得非常狼狈。
(对了!一定是忠辉故意散播这个谣言,想要藉此威胁将军,然後再和我进行交涉。而宗矩此来,则是为了保我平安无事……)
忠辉的策略犹如临死前的挣扎,令人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是的……我必须先到江户才行……)
「伊达大人,你知道吗?在你的故国之内,有人正殷切地等你回去呢!」
「哦,你是指我的妻子,还是……」
「不,是片仓景纲大人。片仓大人病势沉重,随时都可能撒手归西,但是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你凯旋归来,并当面向你致上祝贺之意,他怎么也死不瞑目……」
「柳生,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带领军队,就只身前往江户吧!」
「嗯,我会到江户和将军打个招呼……後然赶快回国探望景纲。嗯,就这么办吧!关於上总大人的事,我也无计可施了。」
「你放心,等到谣言平息以後,忠辉大人自然会乖乖地回到他的领国去。至於以後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政宗略微调整一下坐姿,用力地呼吸著潮水的香味。在潮香当中,洋溢著智慧、友谊及至高无上的理性。
(是的,我必须体恤在上位者的爱民之心,不能再让天下陷於混乱……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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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政宗的眼神为之一变,而他对世间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
在今天以前,他的看法和战国人并无两样,是属於喜好夺取功名的奸雄看法。从世俗观点来看,我相信大多数的人会倾向於认同改变之前的政宗,因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化身。不过,政宗的改变却也富含了一种趣味。当然,在大乘佛学当中,这个饶富趣味的变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小恶魔的跳梁罢了。只是在这跳梁行为的背後,不知有多少善良的百姓为此而哭泣。
(的确如此……连年号都改为元和了。)
虽然政宗只有一只眼睛,但是他的看法却比正常人更加豁达。
(战争与和平是无法共存的……)
尽管战争与和平的界线相当模糊,但是政宗却能用自己的方法,清楚地加以区别……这种出自昔日的霸气,实际上是掺杂著矛盾的错觉……政宗突然产生这种觉悟。
如果自己希望和平来到,那么和平就会来到。反之,如果自己生性好战,那么和平是不会自动来的。
(是的!我完全了解了……)
信长笃信战争,认为除了战胜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终止战国的混乱,因此他彻底实施「天下布武」之道。
结果可想而知。在所谓「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以四十九岁的英年被自己的同志歼灭。
秀吉的才智,远在信长之上。但是,他却比信长更加彻底地奉行征服主义,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为了征服,他时而和对方握手言和,时而以武力来压倒对方。
昨天以前的伊达政宗,和秀吉极为酷似。
「不论战与不战,都必须要能征服对方,令其遵照你的指示去做。」
因之,直到出兵朝鲜以前,秀吉的计划都能顺利地进行。
但事实上,这种自信只不过是上天所设下的陷阱罢了。由於自信,秀吉决定以相同的手法,迅速地占领朝鲜和大明国。
然而,世事并非全然那么轻松、愉快的。因为战场上的庶民会倒戈相向,进行无言的抗议,而这也正是导致秀吉之死的主因。由此可见,焦躁行事的结果,只会招致痛苦的回应。
「阿拾拜托你了!阿拾拜托你了……」
临终之前秀吉如此哀切地恳求道。
尽管这是一种无理的要求,但是家康却基於义理、人情而坚持必须贯彻实行。因为,他认为这是贯彻信义者的印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世人的褒奖。
不过,上天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毕竟,天理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理解的。当家康领悟到这一点时,上天才真正地把天下交给他。
(是吗?……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成为一个致力於使天下太平的使徒才行……)
於是政宗自动将军队由谣言鼎沸的江户栘驻千住,然後只身前往江户城谒见秀忠。
秀忠所表现出来的喜悦,远超乎政宗所能想像。秀忠牵著他的手进入内室,然後命令使者柳生宗矩充当陪客,宴请政宗。
「把世间的传闻都搁到脑後吧!毕竟你一个人来了。从今以後,我的父兄都会遵从你的意见。」
当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非常惭愧。
「在年号改为元和以後,我也觉得今後可以不再运用兵力了。毕竟,用武力来统治国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正是如此!神武大帝就是因为在大和檀原解除武装,所以能够登上帝位。将军只要仿效他的行迹,一定也能施行仁政。」
「我知道。不过,在道德方面我自认尚未成熟,因此日後若有任何失当之处,希望你能当场指正我。」
「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对於这次改元,政宗也是感触良多。我觉悟到要想使天下太平,就必须努力开创偃武之世,因此我绝对不会让将军你重新披上战袍的。只要你是基於和平之心,那么伊达自当效犬马之力……」
政宗对於自己说出这番真挚的言辞,也不禁感到大吃一惊。
(是的!真正的偃武之世已经到来了……)
政宗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人也对「元和元年」所带来的太平新气象寄予无限厚望,并且以愉快的心情迎接它的到来。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觉得将军秀忠的正直非常可爱。
(一定要帮助这个好人,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这样做才是对的,因此……)
不过,真正让政宗感觉到时代已经从战国移至太平之世的,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从江户出发返回仙台,途中特地经过白石城探望片仓景纲时。
当时景纲病势沉重,甚至已经无法亲自出迎,只能由两名小厮扶著,坐在床上迎接政宗。当他看见政宗的身影来到房内时,不由得泪流满面。


「噢,是殿下!我的殿下……」
片仓景纲死於距离这次会面一个月後的十月十四日。由此看来,他确实是为了等著见政宗的最後一面,而勉强鼓起求生意志支撑下去的。
「爷啊!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疲倦呢?你是我们家的柱石,绝对不能倒啊!一旦柱石倒了,屋子哪还能存在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老泪纵横的景纲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殿下,你今年几岁了?」
「我四十九,再过三个月就五十了。你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我比殿下年长十一岁……因此我的天寿也该终了了。殿下……我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什么……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看,大御所都已经活到七十五岁了呢!」
这时景纲又发出一声乾笑。
「殿下,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我没发现什么?」
「你到现在还不能分别自己所拥有的和向上天借来的有何不同吗?」
「哦,你说这话真是奇妙!那么,什么是自己的东西,什么是借来的呢?」
「那就是人类的身体和身体裏面的心。」
「你是说,身体和心这两样东西……」
「是的……其中,属於自己的是心……身体则自一开始就是向老天借来的,因此它会毁坏。心灵归自己所有,因而只要锻链有方,就可以存活几百年、几千年,像释尊、大神宫一样……但是身体却无法如此。如果不能善加利用,则可能十年就会毁坏。不过,纵使能够保有五十年、六十年,也绝对下能保有百年、千年。」
「嗯,所言甚是……」
「我一直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但是打从战国时候开始,你就过度地使用身体,因此身体本身必已遭到某种程度的毁坏。」
「是吗?……身体是借来的,所以它会毁坏?」
「是的!当它遭到破坏以後,你就必须很快地把它还给原主,而不能和心灵一样永久保存。」
政宗兀自低声重复道:
「是吗?心是自己的东西,身体是向天借来的……」
「是的……这个借来的身体,最初是接受心灵的指使而运作。但是,一旦过度使用,则必然会加快其毁坏的速度。哈哈哈……拥有粗暴心灵的人,可能是在幼年时期从树上掉下来,或者是不知水火之无情而投身其间,因而身体很快地就被原主收回。坦白说,起初我也不知道身体是向天借来的,因此不论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所幸我并未因而战死,甚至至今仍能保有这副躯壳。对於上天的厚爱,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能够活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你能够平安无事地穿梭於战场之中……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因此我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我会带著微笑将这已经毁坏的身体还诸大地。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叹息……」
「……」
「但是,对於直到现在仍未毁坏的你的身体,我希望你能重视它、珍惜它,并且好好地运用你的心灵,为促进世界和平而努力,这是我最後的心愿……」
「我知道!」
政宗慌忙用手扶住景纲的上半身,让他坐正。
「是吗?心灵是你自己所有,而身体却是向天借来的,是吧?」
「是的。心灵是景纲的,而身体虽然看不见了,但是我却一定会随时在殿下身边守护著你……」
景纲轻轻地咳了起来。
「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哦?你也厌恶战争吗?」
「是啊!没有人会喜欢战争的……大家都是不得已而参加战争……你能和了解这种悲哀的德川大人成为同志,相信日後一定也能得到太平……这也是领民们衷心所期望的,因此希望你能努力地维护这一点,顺应民情、时势去做。」
对政宗而言,片仓景纲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忠臣。
他不是战略家或战术家,但是对於人类本身的存在,却能以温情的观点来加以探察,故可以说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哲人。
在借自上天的身体当中,人类仍能拥有不致发生偏颇的自己的心灵而存活著。虽然政宗了解这种物、心两方面的观察,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因此景纲所表现的,乃是一种独特的真实。
尽管身体早死,但是心灵却仍能竭尽天寿之年——这个结论对现在的政宗来说,无异是生活方向的一大指标。
(是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家康能活到七十五岁……)
此时在景纲的白石城之庭院中,早已呈现出一片秋意。满山遍野的漆树叶及七度竈的果实,使远处的山色变成一片火红,其间则零星地点缀著几朵白菊花。
最後景纲说道:
「备中(景纲)只是一个凡人,因此即使是在临死之前,心中仍然悬念著五件事情。」
「你尽管说吧!否则等你把身体还给上天以後,嘴巴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你放心,我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毕竟……殿下和我是心意相通的。不必我说,你也应该了解……」
「第一件事是不论家康是否尚在人世,政宗都必须竭尽全力去辅佐秀忠这一代,绝对不能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
「你放心,我一定会劳动我这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这个技术我还没忘呢!好了,你所担心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上总介忠辉大人……他毕竟是你的女婿。」
听到这话,政宗慌忙移开视线。
「第三件呢?你……你说吧!」
「好的,第三件是有关你那目前仍然留在山形最上家的母亲保春院的事。」
「哦!」
「伊达政宗是个不折不扣的猛将,但是一生当中却始终不曾与母亲接近……这种传闻自是其来有自。只是,大多数的领民并不了解个中原由。再者,我认为不久的将来最上家必将发生一场巨变……」
「什么?巨变……」
「是的,他们将会被击溃。这是因为,最上家不能把家中治理好……不,实际上是因为大坂之役後作为恩赏的领地不足之故。其後为了防止奥羽发生骚动,幕府方面可能会找其他人来担任谱代(家臣)之职……」
「的确如此,我了解了……最上家会被狙击……好,我知道了。那么,第四项呢?」
「第四是有关你那位眼眸、肤色都和我们不同的爱妾之事。在当今日本国内,只有你拥有一名南蛮女子当作爱妾,因此世人的眼光不免会集中於你的身上。」
政宗不禁大吃一惊。
的确,玛丽亚对政宗而言,是一种无法追回的青春之悔恨。透过玛丽亚,世人必然认为政宗依旧充满霸气和野心。
「不必担心!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她之间并未生下孩子……那么,你所担心的第五件事是什么?」
「最後一件令我挂心的事……是有关支仓常长的事。常长远离故国已久,不知元和偃武之风,仍然把殿下的密令视为必须完成的使命,因此一定会带著满怀的斗志归来。万一他落在德川家谱代的手中,那么後果将不堪设想……」
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於这个问题,他早就已经有了腹案。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从南蛮来的船只,一定会先在吕宋靠岸,因此我可以派遣使者到吕宋去迎接他们,好好地和他们商量。至於人选方面,我会从长计议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当晚景纲命人将晚膳端来枕边,然後和政宗举杯互敬。
当然,这很可能就是两人之间的诀别酒。为此,政宗不时地安慰景纲:
「你放心,我在太平之世仍能保有强大的力量。我会为了大御所和领民们,而不断地施行善政,成为一个在善政上开花结果的领主。关於你所交待的事情,我一定会设法做到,你放心吧!」
事实上,政宗心知想要做到绝非易事。但是对政宗的一生来说,实现相当於景纲遗言的最後五件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当知道了久别不归的政宗即将返回仙台以後,期盼之心最为殷切的,莫过於那个眼眸、肤色和日本人截然不同的南蛮爱妾玛丽亚。
其时猫夫人饭坂氏已经随著其子秀宗前往宇和岛,因此玛丽亚乃被称为「南树」,移居宫内一角的荻御殿。
根据世间的说法,由於猫夫人不在宫中,因而玛丽亚终於重获自由。
直到现在为止,玛丽亚对日本武家的作法仍然无法适应。因此,当政宗来到大厅接受留守家臣的问候时,她不顾横泽将监及柳生权右卫门的制止。
「大人!」
她兴高采烈地飞奔进来,然而政宗却高声斥责道:
「退下去,这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是话刚说完,政宗脸上的表情却又整个改变了。
原想飞奔过来抱住政宗亲吻的玛丽亚,在距离政宗仅仅一尺之外猛然停住了脚步,好像被击溃似地瞪大了双眼望著政宗。那种混和著悲伤及错愕的表情,犹如天真少女一般,令人产生一股我见犹怜的柔情。
(是啊!我凭什么斥责她呢……?)
这时他突然想起在大坂自尽身亡的淀君那丰艳的身影,只是政宗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淀君和玛丽亚属於同一类型的女孩。她们认为,女性就像茑草一样,必须依赖大树才能生存,并且毫无异议地认为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因此,当秀吉这棵大树死去以後,淀君就很自然地想要攀附家康以求得生存。
(但是家康却始终以礼相待,对她敬而远之……)
於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茑草,至死仍然挣扎在对家康的爱欲、憎恨之中。
了解这个事实以後,政宗的内心感到非常狼狈。
(怎么可以让她变成我的敌人呢?我的心裏到底有何打算呢?……)
政宗突然豪爽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原来是南树啊!真对不起,害你吓了一跳。嗯,现在你可以先来吻我一下,等我和大臣们谈完大事以後,我再去找你,你乖乖地回去等我,好吗?」
玛丽亚这才从错愕当中恢复过来,并且伸出双手抱住政宗。
她那抱住政宗的双手和亲吻著政宗的双唇,都像火一般地燃烧著。
(是了……这是女子的热情……)
突然,这具景纲所谓借自上天的身体产生了一股奇异的疼痛感。
心灵固然具有永生的意志,但是暂时向上天借来的肉体本身,却也有它的欲求。
在肉体不断地运作之际,人生产生了许多矛盾。
「这裹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因此我把你想成男的,并且愤怒地斥责你,没想到原来是你。既然是你,我当然就不会生气了。你自幼生长在异国,自然不了解日本的规矩。好,现在你已经亲过我了,赶快乖乖地回御殿等我吧!」
「是、是的!」
尽管体内热情澎湃,但是玛丽亚却能体会政宗所说的这一番话,於是她温驯地走了出去。
政宗知道她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不久之後,重臣们对政宗的问候终於结束了。
待重臣们相继告退以後,政宗在柳生权右卫门及岸井采女等两位美貌小厮的引导下,来到另外一间房内喝茶、休息。
略事休息过後,他在柳生和采女之外,又增加了两名小厮,然後一起前往玛丽亚所在的荻御殿。
玛丽亚显得无比兴奋,全身燃烧著一股如火般的热情。
「啊!好久不见了!」
政宗吩咐小厮把晚膳设在此处。
之後,他让权右卫门等四位美貌小厮一字排开站在自己面前,并且说道:
「玛丽亚,我必须向你道歉!」
玛丽亚微微地侧著头。久别的丈夫归来……使她沉醉於满足感当中。
「这裏有四个美男子,而且全都是当今日本无人能敌的伊达男子,你可以自其中挑选一人。」
「啊?自其中挑选一人……为什么?」
「这个人将用来代替我。」
「代替你……?」
「是的,也可以说是我的代理人。总之,你可以凭自己的喜好从其中挑选一人。」
「好……那么我就选喽!嗯,这个孩子很好。」
「哦,你选的是井原新兵卫。新兵卫,你有没有什么异议啊?」
一旁的权右卫门和采女面面相觑,不停地点头。
「新兵卫没有任何异议,新兵卫衷心感激。」
这个名叫新兵卫的美少年刹时双颊绋红,无限感激地跪了下来。於是,政宗极其认真地来到玛丽亚面前伸出双手。
「我还是必须向你道歉才行。总之,你一定要定下心来听我说。」
「好……好的。」
「在这次战役裏,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第二样东西。」
「啊!第二样东西?」
「是啊!第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头。如今我的头还好好地留在脖子上,这全是出自上帝的恩德。」
政宗以严肃的表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玛丽亚见状也立即仿效政宗的动作。
「一旦没有了头,就不能走路了。但是,已经失去的那样东西,却再也追不回了,这或许也是上帝的恩德吧?」
「是吗?……你所说的第二样东西是指什么呢?」
政宗一边划著十字,一边用手指指著自己的两腿之间。
「我失去了原本坐镇在此的性器。」
「啊!」
「那是在我沿著纪州路即将到达今宫村时,於一心寺附近所发生的事。真田部队自天王寺内发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双腿之间。你也知道,不论面对多么险恶的环境,我的性器都会依然挺立……但这一次如果它萎蹶不振的话,或许反而对我有利……我惊叫一声『糟了!』,这才发现它依然挺立著……在下一秒间,我失去了身为男人最重要的性器。」
「啊?你是说,那……」
「哇哈哈哈……一般人也许会痛得倒地哀嚎不已,但是我却依然屹立不摇。不,不只是屹立不摇而已!我立刻拔出大刀……」
正当说得眉飞色舞之际,政宗突然摊开军扇。
「我对来袭的敌将说:慢著,你这个拿枪射我的家伙,我要报仇、我要一刀砍死你……」
「你真的杀了他吗?」
「是的,你忘了我是一名武将吗?我大刀一挥,对方的人头随即应声落地,而他的妻子也就此成为寡妇了。但这是战争,根本没有是非可言……现在我把新兵卫交给你,你可以尽情地使用。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官,知道吗?」
玛丽亚瞪大了双眼,不停地来回看著政宗和双颊绋红的新兵卫。
这时井原新兵卫年仅十七岁。由於是生长在兵荒马乱时代裏的孩子,因此他从未想要追求色欲,而是只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为了主人,纵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政宗突然放声大笑。
在大笑的同时,政宗心想:
(是的!这真是荒谬的藉口……)
他似乎有所觉悟了。
(泰平之世就这么到来了……)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器量狭窄的人,更不是一个故作潇洒的伪君子。直到这时,他终于能够脱去世俗的束缚,悠然地通往自在心境。
「好,新兵卫、玛丽亚,你们都伸出手来。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人,玛丽亚可以把他当成我来使用。」
两人的手都变得十分躁热。热,是这具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自然的反应……政宗这么想道。
正当他这么想时,原本严肃的表情逐渐从脸上淡去,代之以沈静的神色。
「好,今晚我们就以一杯水酒来悼念那些死去的亡魂吧!」


支仓常长在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实力以後,非常失望地来到了罗马。就在他把政宗的亲笔函呈给罗马教宗保罗五世的这一天(阳历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日本阴历的十月十四日,片仓备中景纲於白石城宣告死亡。景纲之死对政宗所造成的打击,是笔墨所难以形容的。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唯一能够令他以诚相待,而又抱持著尊敬态度的,只有虎哉禅师和景纲两人。
因此,有人认为景纲之死,是使政宗去除天生叛骨、真心帮助家康的关键……但是这种第三者的看法并不正确。因为,这并不是政宗真实的一面。
政宗并不是那种个性偏激、性情暴躁的独裁者,更不会因周遭环境改变而改变。
「片仓备中已经死了。」
当横泽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政宗时,他以为政宗一定会脸色大变、悲恸不已。
「不,他没有死,他只是把借来的肉体还给上天罢了。」
政宗一脸茫然的表情说道:
「将监,你先准备一下,不久后就到南蛮去迎接支仓常长吧!」
他说的竟是全然不相干的事。
「什么?到南蛮去……我吗?」
「是的,你到南蛮去迎接他。当然,这只是欺骗大御所的说法,事实上你只要到达吕宋就可以了。总之,对於这个年纪老迈、不久就将登上极乐世界的大御所,我们应该找个藉口让他安心,不致产生怀疑才行。」
「可是,殿下不是说今後要完全遵奉大御所之命令,共同为太平之世而努力吗……?」
「是啊!我之所以要你去迎接他,只是为了大家的方便而随口揑造一个谎言罢了。事实上,这个谎言也是为了太平之世而不得不捏造的。」
「殿下!请你不要再说谎言、谎言这两个字,以免招致世人的误解。」
「哪有这种事!在这世上,没有比谎言更真实的事了。战争是谎言、善政是谎言、太平是谎言、幸福是谎言,甚至连不幸也是谎言。因此,所谓的战争,与其说是比军略,不如说是比谎言、比欺骗,善政当然也不例外。到底什么是善政,什么是恶政呢?我们并不能清楚地加以区别。如果缴纳的年贡被人拿去中饱私囊,那么还有谁愿意认真地工作呢?因此,为了避免百姓流於怠惰,在上位者必须找些理由来运用年贡,但是这些理由绝大部份都只是谎言而已。换言之,谎言也有谎言的功能。」
将监不禁瞠目结舌。
「领民和家臣知道这些事吗?」
「我不像释迦佛祖那样善於吹嘘,但是我知道佛教经典是最方便的大谎言。也许我这么说会招致释迦佛祖的愤怒,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虽然谎言的产生只是为了一时方便,但它根本上还是出自慈悲喽?」
「如果对於谎言毫不介意,那么真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等正直者。你下要太介意先前我所说的话,先派个使者到白石城去吧!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眼中钉死去了……即使他们这么想也无所谓。不过,在到抵那儿之後,还是得要编些谎言才行。或许你会真的流下悲伤的眼泪,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我所说的话……」
将监摇著头走了出去。听完政宗的话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言行之中充满了谎言。
难道这世上真的到处充斥著谎言吗?这是谎言,那也是谎言,这个世界无疑是一个谎言世界了。
(哈哈哈,我懂了!殿下之所以告诉我这些话,就是要让我知道,如果不能看清这一点,就不能施行真正慈悲的善政了……)
「当我想要用言语来掩饰我的行为时,我的心中非常清楚,这只不过是个谎言罢了。」
由此可见,政宗对於谎言的理论,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家臣们过於骄傲、自满。
因之,对於片仓景纲的死,政宗舍弃了以往那种用言语来表达悲叹,转而以真正的怀念来追思他。
政宗的这种作法,即相当於「战胜了就高挂战袍」这句俗谚一样,用意在於昭示领民们应该抱持自我戒慎的心理,奸好地尽到自己的责任。
後来,当铃木元信为了增进领民财富而建议种植漆树时:
「这全都是为了领内百姓及地方的繁荣……」
他的话尚未说完,政宗立即打断道:
「不要再说谎了。种植漆树的目的,应该是先帮助领主富裕,其次才是领民吧?一开始你就应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如此建议反倒容易产生作用。」
元和二年,政宗在仙台城度过了久未在家中度过的正月。
到了二月十日,由於接获家康在骏府狩猎时不幸病倒的消息,因此政宗乃立刻自仙台城出发,赶往骏府探望家康。在这期间,他又编造了一个漫天大谎。
虽然政宗很技巧地解决了玛丽亚的事,但是有关自己撒谎的这一部份,却绝对不能对家臣明言。毕竟,她是日本国内唯一成为大名爱妾的南蛮女子,因此大臣们对於此事大多三缄其口,一直到过了几年玛丽亚死去以後,才有人再度提起。
元和二年二月初,发生了一件令玛丽亚无比震惊的事情。
政宗的女人,大多住在江户。而自称失去了男性最重要器物的政宗,却又堂而皇之地纳了一名爱妾。
这名爱妾即是後来生下千菊姬的村上氏。当时村上氏年仅十七岁,还是一个鲜嫩欲滴的少女。
然而这个小女孩却怀孕了。当然,女人怀孕并不是什么天下秘闻,但是这名女子的受孕,却是来自自称已经失去性器的殿下……这个消息在年轻武者和家臣之间,引起了一股骚动。
「殿下先前所说的,难道是谎话吗?」
「怎么会呢?也许是他的性器被打掉以後,自己又长了出来吧?」
「即使性器能够重新生长,但是睾丸已经不见了呀!」
「没有睾丸怎么能生儿育女呢?」
「嗯,更重要的是,一旦南树听到这件事情,必定会非常生气。」
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面。尤其,家臣们对於玛丽亚和赶来向她解释此事的政宗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更是倍感兴趣。
一待庆祝正月的活动结束以後,向玛丽亚解释这项传闻便成了不可避免的事了。人们对於此事的兴趣,是难以想像的。据说当时伊达家中的某些老侍女,甚至还央求侍奉政宗入浴的小婢们证实政宗的性器是否真的被切断了。
就在这时,「家康生病」的消息由留守江户的伊达阿波那儿传来。
仙台城内的人,全都屏气凝神,静观事情的发展。如果用正确的字眼来形容,则可以说大家都捏著冷汗等待台风来袭。
「大人!」
所有的人都期待著玛丽亚的尖叫声在长廊响起,然後冲进政宗的房内向他兴师问罪,但是这个期待最後却落空了。
政宗在被称为绫衣的村上氏陪伴下,来到了玛丽亚的居处,将这件事情做个处理……
「情形到底怎么样啊?」
「当时你一定在场,赶快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们吧!」
当所有的疑问全都集中於陪伴在玛丽亚身边的井原新兵卫身上时,政宗已经由仙台出发,朝骏府的方向急驰而去了。
经不起老侍女们的一再追问,新兵卫终於漏了口风,透露了一些消息。


当政宗带著身怀六甲的绫衣来到玛丽亚的荻御殿时,
「新兵卫,你暂且不用退下!你看,绫衣已经怀孕了。」
政宗大声说道。
而在他开口以前,玛丽亚和新兵卫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绫衣那褂衣下的腹部。
「南树,你附耳过来。我刚接到大御所生病的消息,必须立刻赶到骏府去,但是有件事情一定得要先向你说个明白。总之,这是天下一大事。」
附耳过来……当这么说时,政宗的语调显得极不稳定,甚至连跪在门边迎接他的新兵卫也一听就听出来了。
「我知道你对处女怀孕一事感到十分惊讶,不过我曾经自索提洛口中听说过一段有关圣灵降世的传说。玛丽亚,难道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你所指的是哪件事?」
「天父是耶稣基督的父亲:不,也可以说是它的母亲。」
「耶稣基督没有父亲。」
「是吗?这么说,他是天上的精灵投胎在凡间处女玛丽亚的腹中而降世的喽?……是不是?对!正是如此,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也发生在日本国内。玛丽亚,我们必须向上帝膜拜,新兵卫,你也一样。」
新兵卫在讶异之余,很快地模仿政宗的动作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并且深深地低下头来。
由於他已经低下头来,因此有关玛丽亚是否依言行礼膜拜,他并不十分清楚。
另一方面,政宗在说完了这番有关圣灵降世的话後,就带著绫衣风也似地走了出去。
当然,谁也无法证实凡间圣洁的处女怀了天上精灵这种天下罕见的奇迹,是否真的降临在仙台城中。
尽管信仰颇深,但是玛丽亚对政宗所说的话却依然半信半疑。不过,为了得到上帝的欢心,她不得不暂且收起妒意,一改先前睥睨的眼神,谦和有礼地对待绫衣。
那么,玛丽亚究竟是如何回答政宗所说的问题呢?新兵卫早已不记得了。
那是因为,根本没有记住的必要。
其时玛丽亚似乎显得非常茫然。但是从那以後,她就一改以往率性的作风,对於自己的言行十分谨慎,不再轻易说出嫉妒的言语,并且衷心期盼著精灵能够平安无事地诞生。
直到胎儿呱呱坠地以後,人们才知道原来诞生的不是耶稣基督,而是一名女孩。
即使如此,当千菊姬的姊姊菊姬诞生後,玛丽亚却一点也不感到失望或怀疑。
「的确应该如此!」
玛丽亚淡然说道:
「像这种兵荒马乱的国家,耶稣基督当然不愿意降临。」
依照上帝的旨意,首先应该生下玛丽亚,然後再由菊姬的腹中生下救世主。
当然,後来菊姬并未生下基督,而是生下了一名後来成为南树之养女的女儿。只是,这名女孩只活到四岁便告夭折,而菊姬也从此未再怀孕,於是有关救世主的问题就这么被抛置脑後了。
对於这个由政宗一手所捏造的谎言,後来奉命前往吕宋迎接支仓常长的横泽将监由衷感到佩服。
「的确,这就是谎言所具备的方便功能。」
我的主君果真仿效释迦佛祖的作法。不……也许他真的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对於这个说法,如今将监更是深信不疑。


由仙台出发以後,一路上政宗的心中可说波涛起伏,丝毫没有半刻停息。
他已经认可了家康的天下,而且决心在有生之年全力帮助家康。
(家康年事已高,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毕竟家康已经七十六岁了。
但是一旦家康死去,天下还能维持稳定的局面吗?
政宗已经相继失去了虎哉和片仓景纲这两名人才:同样地,家康身边能够帮助他的谱代贤臣们,也都已经年迈不堪了。
在外家大名中,唯一能够帮助家康的,只有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而秀忠的心腹之中,除了土井大炊头利胜和酒井雅乐头忠世之外,其他人根本无足轻重。
因此,如果这时政宗萌生野心,那么天下又将如何呢?
现在的二代将军秀忠有如走在地雷区一般,随时都有被炸成粉碎的可能。而唯一能够点燃地雷的引信,却掌握在政宗的手中。更令人担心的是,政宗也可能把引信交给自己的女婿松平忠辉。
自从去年(元和元年)的九月十日起,忠辉即被逐出越後的居城高田,闭居於武藏的深谷中。
而其夫人五郎八姬并未返回伊达家中,仍然滞留在江户住宅。
因此,政宗不时地提醒自己不可贸然开口。虽然家康已经决定没收越後的七十万石领土,但是将军秀忠的决定却尚未明朗化。
正直的秀忠并不了解父亲内心的想法,因而迟迟无法决定该对忠辉处以切腹、减封或流放之罪。
也许,他正暗中期待政宗能够给他一个好的建议吧?
(如果家康在这个时候死了,哪该怎么办呢……?)
政宗无法确定船的重心将会偏向哪一侧。
(不,现在已经不容许我再迷惘不定了。我必须表现得像个屹立不倒的不倒翁一样,为了天下安泰,天下安泰而努力!)
政宗努力压抑住内心不断涌现的思潮。当他抵达江户以後,赫然发现江户市内已是人心惶惶,一副动乱又将到来的景象。
「政宗终於来了!」
人们都猜想他一定会趁此机会发动伊达部队攻打江户,以便夺取天下。
(他毕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城内的百姓们一看到我来到江户,就变得人心浮动、终日惴惴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宜在江户久留……在自我戒慎之余,政宗不禁感到一股寒颤。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纵使政宗本身有意效法「不倒翁」来为创造太平之世而努力,但是世人却仍然会怀疑在他的法衣之下,是否还穿了一件铠甲准备谋叛?……
(如果人们真有这种想法,那么无疑将会成为为伊达家招致祸端的祸根……)
既然百姓们都有这种看法,那么旗本和谱代大名们必然也会如此认为。如此一来,纵使自己真心想要帮助家康和秀忠,但是周围的人却会不时对他抱持警戒之心,甚至故意设下陷阱来诬陷自己。
(对这些事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而目前所要做的,就是设法消除这类传闻。
於是政宗在抵达江户的同时,立刻暗中派遗伊达阿波前去召请柳生宗矩来到自己的住处。
其时宗矩正好接获急行赶去骏府的秀忠之通知,正准备动身赶去骏府。
「柳生,首先我要问你的是,这次江户市民的不安和骚动,是否与大御所的病情有关呢?」
当政宗这么问道时,宗矩突然以咄咄逼人的眼神直视著政宗。
「如果我说没有,那是骗人的。但是如果说有,却又会伤害到你。总之,这真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这次市民们的骚动是无法枚平的喽?」
「正是如此!」
「那么一待大御所死去以後,国内必然又会再起战乱。太阁时期不也正是如此吗?当时伏见城内的暗斗,如今再度发生於江户……现在有很多人都急著要离开这裏,你知道吗?」
这时宗矩露出比政宗还要镇定的微笑。
「一切正如你所观察到的……不过,我认为这次的情形和上次稍有不同。」
「哦,哪裏不同?」
「据说引起这次骚动的,只是诸大名中的伊达一人……而其他大名则避之唯恐不及似地忙著和你划清界线……」
「是吗?他们真的认为大御所死去以後,唯一可能起兵谋叛的只有我伊达……?」
「正是!」
「当然不是!你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请恕我直言!」
「就凭我俩之间的交情,你大可不必有所顾忌。」
「那么我就直说了。首先,我想是由於你自己的心态问题。」
「哦,你看得出我有谋叛的想法吗?」
「其次是由於有人故意揑造流言。不过,所谓无风不起浪,如果你自己没有这种想法,别人又怎会凭空捏造呢?」
「哦,这一点我倒真该多加注意。你的意思是说,这次的骚动完全是由於传闻所引起?」
「正是如此!最初散播这项谣言的是上总介忠辉大人,而这次散布导致民心浮动之谣言者,则是土井大炊头。」
「什么?是土井利胜大人?」
「是的。土井大炊头自诏是当代第一策士,因而对你这位前任第一策士始终抱持著戒心。为了了解市民对你的观感,於是他故意散布此一谣言。」
「原来如此!」
「结果,市民们的表现和上次一模一样……因而导致今日这种混乱的局面。」
政宗低吟一声,随後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吗?民心果然不容轻忽。他们真的认为会谋叛的人是我伊达吗?哈哈哈……」
「你自己也这么想吗?」
「不,当然不是!事实上,我早就打消谋叛的意念了。但是柳生,现在我该怎么做才能解除人们的疑虑呢?我想问你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
宗矩再次逼视著政宗。大约经过了一、两分钟,他才移开那双有如老虎探寻猎物般的慑人视线。
经过短暂的沈默之後,宗矩终於开口说道:
「哈哈哈……伊达大人真是狡猾之至!」
「不要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嘛,柳生!假如大御所不幸病逝,那么你和土井利胜无疑将会成为将军的智慧双璧。因此,我认为问你是最快捷的方法。」
「那么,你不介意我直言无讳喽?」
「那当然,我会虚心地听你解说。不,不只是虚心聆听,而且还会遵照你的意见去做。」
「那么,舍去谋叛之心乃是第一要件。」
「当然、当然!」
「其次是由我宗矩来解开将军家和土井大人的心结,解除他们对你的疑虑……我说你狡猾,指的就是这件事。」
政宗不觉微微一笑。事实上,他之所以接近柳生宗矩,的确正如柳生宗矩的推算一样。
由於政宗深信这一点,因此特意自柳生家雇请权右卫门担任近侍及狭川新三郎担任武术指导老师。
政宗用力地点点头,然後改变话题。
「我一直提到大御所死去……这绝对不是故意触他霉头。事实上,我衷心期待他能康复。」
「我知道!」
「不论如何,第三代的接班人毕竟都还尚未施行元服仪式呢!如果他能和大御所一起前往京都,在天子面前举行元服仪式,那么大御所所制定的公家法度精神,就能贯彻到底。当然,大御所能否度过此劫,还需仰赖医疗技术的帮助。」
「是的。据我所知,幕府方面已於三日自京城延聘名医前来为大御所治病。四日当天,大御所於病床上接见藤堂高虎和金地院崇传两人,进行一项秘密会谈。」
「喔,有这回事?如果这次密谈是交代遗言,那么事情就下太乐观了。因为武家法度才刚颁布,根本还不能深植於诸大名的心中。」
「对於这件事情,我想他一定会命令崇传……我知道他会怎么做。首先,当然是编纂治要群书,以作为治理领民的大纲。」
「哦,原来这件事……」
「是的,已经开始做了。在这同时,不但诸寺社一致祈祷大御所能早日痊愈,甚至大内也派遣钦差前去问候。」
「什么?连大内也派了钦差……」
「是的,是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两位卿家。」
「是吗?那么我也必须赶快出发才行。好,我决定明日一早就从江户出发。在出发之前,还有什么必须做的事吗?」
「我想……在你出发之後,最好立刻宣布和上总介忠辉大人断绝翁婿关系。」
「这么做是为了要稳住江户居民的心吗?」
「是的。如果你能和那个生性叛逆、以反对将军家为乐的旗头,也就是令婿上总介大人……断绝关系,我相信一定可以安定民心。为了大局著想,你必须忍痛割舍翁婿之情……」
「柳生!」
「什么事?」
「对於上总介大人的事,你有没有什么妙案呢?」
政宗对上总介依然十分关心。
事实上,在片仓景纲死去之後,唯一能够将此事坦诚相告的,就只有柳生宗矩了。
宗矩很快地点头说道:
「我也必须即刻赶往骏府,但是在此之前……」
「骏府方面有上总介的生母茶阿随侍在大御所身边!」
「正是!不过,活人剑必须用得十分巧妙,才能一举奏效。」
「一切拜托你了,柳生!」
由於对忠辉的同情、对五郎八姬的爱怜,以致政宗在送走宗矩以後,只能怔怔地凝视著桌上的蜡烛,一动也不动。这一天,已经是二月二十日。


和高田城相比,忠辉幽居深谷所住的小屋,简直简朴到令人难以想像的地步。
除了两间大约六~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之外,唯一的建筑物,就是对面走廊上那栋武士、从越後迁来的忠辉近臣及负责监视忠辉的本多正纯之家臣等人杂居一处的小屋了。
在青竹围绕的庭园及孟宗竹林外,有二、三株野梅盛开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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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5忠辉始末==================





伊达政宗和柳生宗矩的好意,忠辉当然十分清楚。
宗矩风尘仆仆来到深谷之中,建议自己仿照太郎冠者的愚蠢行为……要他假扮成一个放浪形骸的呆子,藉以解除监视者的戒心,然後乘机飞奔前往骏府,央求生母让他见父亲家康的最後一面……这个计划的原始构想,当然也包含了一种视忠辉为愚蠢小儿的失礼想法在内。
如果是以前的忠辉,必然会怒不可遏地厉声斥责道:
「你这家伙,居然把我当成一个智能不足的婴儿!我不会饶了你的,还不快滚!」
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地责骂对方。
但是,现在的忠辉已经没有表示愤怒的力气了。
「是吗?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可以见到父亲的方法了吗?」
说到这儿,他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宗矩之所以微服来到深谷,并非由於对忠辉抱持著特殊的好意。恐怕除了伊达政宗以外,他还事先和天海上人商量过,在听取对方的意见之後才决定来到此地。生性聪明的忠辉,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政宗和天海都为我绞尽脑汁……因此,我除了仰赖日夜看护父亲的亲生母亲之外,别无他法可想……)
由这件事情不难想见,父兄对於处分自己的方式恐怕已经作成决定,而且很难动摇了。
「是吗?这么说来,父亲的死期将近喽?」
「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
「我知道了……今天的谈话内容,我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
宗矩离去之後,足足有半刻的时间,忠辉不停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
时而放声哭泣,时而暴躁易怒,在土井利胜所派遣的监视者眼中,忠辉的表现实在太不寻常了。
在忠辉逃走之後,监视者在报告书中写道:
「因为过度悲伤而导致心智紊乱。」
即使是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他也会拉著身边的人翩翩起舞;一旦对方稍有不从,他就会大声叫嚷著要杀了他们,因此小厮们只好陪著他不停地跳舞。一天夜裏,他以如厕为由骗开了监视的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报告书的最後写道:忠辉的行为可能是受到伊达政宗或天海上人的指导……
「抵达江户以後,他偷偷地潜入仙台住宅,令为丈夫的遭遇感到悲伤而卧病在床的五郎八姬惊喜万分。」
这是後人的记录。
至於忠辉在由江户前往骏府的途中,究竟是如何越过箱根的问题,至今依然成谜。据笔者猜想,或许是柳生宗矩事先通知了留守关所的阿部,特地予以放行吧?甚至,我们也不排除秀忠和宗矩曾经谈过此事的可能性。
总之,忠辉连夜来到了骏府城下,并且透过御用商人的帮助,在其家中与生母茶阿见面。当时的忠辉,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趾高气昂的忠辉了。
或许是由於宗矩和伊达阿波的设计,因此在忠辉见过五郎八姬以後,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尽管後来重臣及御台所不断地建议她再婚,但是五郎八姬却始终笑而不答。当然,这一方面是为了遵守宗教上的戒律,一方面则是虽然被通知已经和忠辉正式离婚,然而:
「这只是一般人的想法,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上帝为我挑选的丈夫离婚的。」
五郎八姬斩钉截铁地表示,并且终生不曾再婚。
因之,当两人於江户的仙台住宅秘密相会时,也正是改变忠辉之人生观的关键时刻。否则,忠辉将永远是那个不断地走向死亡深渊的自我毁灭型之忠辉……
在见到母亲时,忠辉首先说道:
「母亲,他……他怎么样了?」
透过曦微的灯光,他发现母亲的鬓脚点缀著斑斑白发,看起来显得格外苍老。
「母亲,你不舒服吗?」
「不,我没什么。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自己能代替你的父亲和你,让死神把我带走。」
「这么说来,父亲真的没救了?」
「是……是的。他的寿命已经……不过,在他临死之前,曾经向天海上人和将军家表示,他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
「哦?他怎么告诉将军家和天海……」
「你先不要生气,耐心地听我说完。父亲对你的慈爱和其他孩子并没有两样,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尽管他对你所做的事情稍嫌过份了点。」
「哦,真的?父亲对我仍然有所期待?」
母亲的话令忠辉感到意外、难以置信。
「是的。你的个性和父亲非常相似……也许是太过相似了。你的父亲曾经好几次向我表示,你的个性和已故的嫡男信康几乎是一模一样。」
「哦,父亲他……」
「偏激的个性……好强的个性……要想锻链到完全成熟,至少要等到三十岁以後……但是信康却还来不及成熟就死去了。为此,你的父亲十分担心你会步上信康的後尘……」
「真是奇怪,五郎八姬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母亲,你真觉得我是一个孤僻的人吗?」
「是……是的。因为你每次只会向我发牢骚,令我无比心痛……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毕竟你已经千里迢迢地赶来这裏。我知道你想见父亲一面,所以才来拜托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在清见寺或临济寺住下,等我把你身边的事情安排妥当再说。将军家和本多正纯都知道这件事了,因此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你的行踪。此外寺院方面也必须稍作安排:总之,任何事情都必须经过审慎的计划之後,才能著手进行。」
忠辉出其不意地啜泣起来。
「母亲……忠辉、忠辉真是世上大不孝的人,而我却直到现在才了解这一点。」
「不,你能这么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也会喜极而泣的。」
说到这儿,茶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才又继续说道:
「当你和父亲见面时,千万不要再惹他生气了,毕竟这是你们父子最後一次相见了。」
忠辉慌忙拉住母亲的手,再次像孩子般地痛哭失声。


这时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
来自大内的钦差——武家传奏的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及三条西实条抵达骏府,是在二月二十三日。为了表示尊敬,家康特地命人扶他离开病床,偕同将军秀忠来到正门迎接天皇所派来的钦差。
家康开始出现的异常表现,是三月十七日以处置不当为由,将侍医片山宗哲流放到信州高岛,接著又将诅呪其健康的东福寺清韩长老拘禁於骏府。就在同一天,晋升家康为太政大臣的圣旨於家康的病榻前宣读。
在怀著感激的心情聆听圣旨时,家康也自觉到自己即将不久於人世了。但是,他却还是毫不通融地处罚侍医片山宗哲,并且下令监禁清韩长老。对於他的作法,我们只能说或许是因为他厌恶死亡,因而在面对死亡之际,心绪变得格外混乱的缘故吧?
透过茶阿的通报,伊达政宗来到了家康的枕边表达问候之意。
当然,也许政宗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能够见到意识逐渐混乱的家康,以便真正地放心。
三月十八日这天将近正午时分。
「伊达大人来看你了。」
茶阿来到家康的枕边,轻轻地摇晃他的肩膀。这时,家康缓缓地睁开双眼,看著天花板说道:
「谁要见我?啊,不论是谁都无所谓,先叫正纯来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马上告诉正纯才行。」
茶阿看了政宗一眼,示意他先稍作等待,然後到隔壁的房间把正纯找来。
「本多上野介来了!」
正纯取出纸笔。
「哦,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是……是的。」
「那么,我就说了。首先,我要你把越後饭山的堀直寄叫到骏府来,立刻叫他前来。」
「是堀直寄吗?」
「是的。我要教他治理越後的秘诀,至於方法则和忠辉略有不同。」
「只有这件事吗?」
「不,还有呢!立刻把水野忠清叫来,我要加封他一万石的领地。而且,我要你在我的枕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是!是上野小幡城的水野忠清,对吧?」
「是的。除了水野的旧领之外,再把三河的刈谷还给忠清,如此不就有两万石了吗?水野毕竟是家母的娘家,而我之所以把忠清移到刈谷,就是希望他能诚诚恳恳地祭祀祖灵。」
「遵命!」
「之後,再让大垣的石川忠总继承家成的家业。另外,大垣附近还必须安排一些跟随忠总的人。」
「跟随石川忠总的人……?」
「是的,我打算由大久保之子担任。这个孩子好像是叫忠为吧?如果我忘了安排大久保家的事就死去,那么世人将会批评我家康不知人情。为了让忠为日後能够安身立命,我决定在大垣附近为他开辟新田领地,你就这么告诉石川忠总吧!当然,这件事可以过一阵子再说。接著就是将军家……」
说到这儿,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因此只好暂时保持沈默,以便调整呼吸。
(原来现在家康所挂念的是这些事情……)
必须为大久保忠邻的後人寻个安身立命之所,并将母亲的娘家水野家移回刈谷……这个老人的遗言,无一不是人性化的表现。不过,对於侍医和清韩长老的处分,就未免太过奇怪了……
(……家康真的是因为对宗哲无法将其疾病治愈而生气,并且认为是清韩的钟铭作祟而使他生病,所以才处分他们的吗?)
正纯的事情结束以後,政宗再度坐在家康的枕边。当政宗微微一笑时,家康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哦,你又来到骏府啦……?」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说你讨厌看到我,希望我赶快回去吗?」
「怎么会呢?我正想著你哩!」
「你即将把这具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还给上天了吗?」
「这件事啊、这件事!事实上,我全身唯一仅剩的,就只有这颗心而已。」
「哦,只剩下一颗心吗?那么,你认为应该把它放在哪裏供人祭祀较好呢?是放在寺庙,还是按照丰国大明神的往例呢?」
「哈哈哈……」
家康纵声长笑。
「心不必执著於放在某处供人祭祀,还是让它自由自在地飘荡在虚空之中较好。有时,它会任意地进入你的心中。不,不只是你的心中而已,当我的儿子们处事不当时,我也会进入他们的心中。当然,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探视我所喜爱的女子们。总之,凡是碍於身体而无法做成的事,只有心能自由自在地去做。对你们来说,死亡也许是充满血腥的事,是一种令人忧虑的事情,但是我却认为这是大往生的表现。」
「有时候,大御所……」
「你看,你的表情都变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你真的那么憎恨侍医和和尚吗……?」
「噢,你是指清韩和宗哲吗?不,我怎么会憎恨他们呢?相反地,我很疼爱他们哪!」
「你疼爱他们吗?」
「是啊!不过因为他们太不努力,所以我才感到生气。」
「原来如此……」
「医生不能了解人的生命,和尚不懂镇静灵魂的方法,如此怎能使国家安康呢?」
「哦,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
「是的。总之,伊达啊……如果有人告诉你吃了某种药就能使你长命百岁,或者说佛教经典能够让你通往极乐世界、天下大治,那么你绝对不能让怀有这种想法的痴呆者靠近身边。」
「哦!」
「因此,我必须表现得十分愤怒,而且把我的愤怒昭告天下。不过,我的愤怒并不等於将军家的愤怒,所以以後你还是得要全力帮助将军家才行。当然,对他的作为感到愤怒是你的自由,要不要帮助他更是你的自由……」
家康笑得脸都扭曲了。之後,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露出那口几乎已经掉光的牙齿来。
「伊达,我想睡了、想睡了。」
政宗听到家康含混的话後,很快地离开了他的枕边。
当天夜裏,茶阿告诉家康,忠辉已经来到了兴津的清见寺……


「什么?他从深谷来到了清见寺……」
家康显得非常兴奋似地坐直了身体。这时他正靠在枕上,喝著茶阿送来的汤药。
陪侍的小厮、婢女都已经退到其他房间,而白天经常守在父亲床前的将军秀忠、义直、赖宣、赖房等人,也都回到了西之丸的寝所。
随著季节的演变,天气也愈来愈温暖了。庭院中绽放的八重樱,使得家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但是对於天寿将尽的人来说,这并非大自然的恩惠,而是提醒他将肉体奉还上天的日子正一天天接近。
「拜托你!虽然他明知你会生气,但是却仍然坚持要来看你,请你允许他来探视你吧!」
家康以半梦半醒般的眼神看著茶阿之局,口中嘟囔了好一会儿之後才说道:
「清见寺离这儿太远了。」
他似乎又想起了忠辉的事。
「清见寺离我太远了,还是叫他移居临济寺吧!」
「啊……你说什么?叫他移到距离骏府较近的临济寺来吗?」
「是啊……因为我有东西要交给他。在那个书架上,有一把放在蓝底织锦袋中的笛子,你把它拿过来吧!」
「啊!架子上的笛子……」
「是的。那不是一把普通的笛子,而是信长公送给我的,名叫野风的名笛。」
「哦,是这个吗?」
「是的,把绳子解开……」
「噢,真漂亮的笛子!」
「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再看一次。那个勇猛无比的信长公经常站在野风之中,静静地吹奏笛子。」
「哦,拿出来了,你看!」
但是家康并未伸手接过笛子。或许,是因为害怕看到自己那不停颤抖的双手吧?
「不,我不拿了。这把笛子就送给忠辉,当作一个纪念品吧!」
「什么?你要这笛子……送给忠辉?」
「是的。我相信和平一定会来到人世,因为连信长这样的人,都认为笛子比刀更好……他不喜欢人类互相杀伐的嘶吼声,而喜欢聆听搦搦笛音。」
「哦……」
「把这个……把这个送给忠辉当作纪念品……告诉他,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还有,在我死後,务必要把这笛子拿给将军家看……告诉他是父亲特别交待的,一定要拿给将军家……」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伸手握住了茶阿的双手。
茶阿慌忙反手握住了家康的手。
直到此刻,茶阿仍然认为家康会把忠辉叫到枕边,再由她亲手把笛子交给忠辉。
但是,当家康那双颤抖的手碰到茶阿的双手时,却突然说道:
「这把笛子……应该叫谁送到临济寺去呢?」
「啊?你、你说什么?」
「我说,应该叫谁将这把笛子送到临济寺去呢?是上野介?还是松平胜隆、柳生宗矩?……」
茶阿猛地高声说道:
「这么说来……你、你……是不愿意直接和上总介会面喽?」
家康用仅剩的一丝力量握了握茶阿的手,然後点头称是。
「不,这样……忠辉未免太可怜了!现在他只想见你一面……他明知道你会骂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自深谷赶来……拜托你,见他一面吧!就在这裏……」
「不可以,不可以的……」
「你真是太冷酷、无情了!上总大人也是你的孩子,如果是在平常,你不见他倒也无所谓,但是这一次很可能是你们父子俩最後一次见面,难道你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他吗?你这么做未免太绝情了……」
「茶阿,你不要胡闹……在这世上,没有不疼爱自己子女的父母。」
「就是因为如此……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请求你的呀!」
「但是,我有不能见他的理由……你知道吗?……我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由於我的疏忽而导致太阁之子切腹自尽,因此……相信你也能了解吧?」
茶阿的眼光刹时变得无比锐利。她用哀怨的眼神望向家康的眼眸深处,而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或许,这种敌意的表现,正是她发自母性本能的强烈抗议吧?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只因为太阁之子被杀,所以我的孩子也要被杀吗?)
她那喷火似的眼眸笔直地凝视著家康,似乎正向他提出无言的诘问。
在她的逼视之下,家康的眼眸刹时濡湿,而颤抖也由双手扩展到整个肩部。
「茶阿,原谅我……唯有我派人把笛子送到临济寺,忠辉才能逃过将军的制裁。」
「啊!你是说……」
「是的!一旦法令稍有偏颇,便不能建立太平之世。忠辉无视於法令的存在,以待罪之身擅自来到此地,我又怎么能一味地庇护他呢?基於法令必须遵守的原则,将军家必然会派人包围临济寺。」
「……」
「但是,即使是遭到包围,为了顾及忠辉的安全……如果将这把笛子拿给将军家看,那么将军家会作何感想呢?……茶阿,这是我这为人父的,唯一能为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你能了解吗?你能了解吗?……藉由这把笛子,忠辉自然会了解父亲的想法。他会顿时醒悟笛子比大刀、洋枪更重要,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了解这一点的。」
说完,家康似乎全身虚脱般地倒在枕上,失声哭了起来。
但是,茶阿却依然噤口不语。她依旧握著家康的手,眼眸也依旧咄咄逼人,但是却只是怔怔地望著某处。这个看顾家康直到他生命结束的女性,浑身充满了像男人一般的强劲力量。


家康於元和二年四月十七日巳时(上午十点)去世。
他在意识清醒时所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将林道春召至枕边,命他整理自城内收集而来的万卷之书,编为「骏府文库」以供後人参考。在这之後,由於意识逐渐模糊,因此其所下的命令大多不具意义。
後人认为,家康和临死之际一再嚷著:「阿拾就拜托你了,阿拾(秀赖)就拜托你了……」的秀吉人性上之差异,在这一点上就清楚地表现出来了。
尽管後人认为秀吉和家康之间,一方是过度疼爱自己的子女,另一方则是对自己的血肉至亲极为冷淡,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肤浅的看法。
通常人类在进入衰老时期以後,大都会变得「精神恍惚」,说话颠三倒四。当然,其中也有少数人直到死前,都能一直保持冷静的思考,这就是所谓的通达之人。
家康崩殂之後,家人遵照其遗言漏夜将灵柩栘往久能山,在此设立灵堂,由神龙院梵舜及榊原内记清久为他斋祀。
於久能山举行神式祭祀,是在四月十九日,而将军秀忠回到江户是在四月二十四日。一个月後,也就是五月十七日时,复於江户增上寺举行佛式的大法要修行。其时,伊达政宗已经不在江户了。
五月四日,政宗和佐竹义宣、上杉景胜一同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仙台。据此推算,秀忠於江户城内召他前去会面,应该是在四月底的事情。
当时是柳生宗矩来到江户住宅,告诉政宗秀忠有事要和他密谈。
「柳生,大风已经过去了。」
政宗坦率地说出自己对家康之死的感想,但是宗矩却连忙修正他的话说:
「这话不像是伊达大人所说的嘛!事实上,大风才刚要来呢!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我觉得你是想要这么说。」
「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纵使真的有暴风雨,也必须立刻使它停止才行。再说,当今天下除了我伊达以外,还有谁能煽起大风呢?」
宗矩用手指摸摸自己的鼻尖。
「大风会逐渐吹起,而且会使目前的情势完全改变……大御所身边的近臣和将军家身边的近臣,都各自拥有一个自认为满意的风袋,因此很快就会玩起刮大风的游戏了。」
「别说儍话了!如果这些人真要玩刮大风的游戏,我伊达怎可能假装视若无睹呢?」
「这才像是副将军所说的话!但是,如果要照顾你的脚下,那么首先必须除去每一颗绊脚石,否则在视线不明的夜道上行走,随时都可能摔跤。」
之後宗矩便将将军秀忠有事相告的事情告诉政宗,并且要他在两、三日内登城。
「将军家私下告诉我,希望你以有要事和他商谈为由登城,以便掩人耳目。」
「什么?由我……」
「是的。首先,是有关对越後(忠辉)大人的处分……」
政宗不禁摇头苦笑。
「是吗?我和忠辉的缘还没尽吗?尽管我和他已经正式脱离翁婿关系了。」
「有没有脱离关系是另一回事,越後毕竟是大大名,对於这个大大名,究竟应该斩首、切腹或是帮助他,实在不是一件轻易就能做成决定的事情。大御所真是狡猾之至……他自己蛰居骏府,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将军家来做,如今又两腿一蹬死了……」
「那么,将军家是否有意要帮助上总大人呢?」
「关於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将军家应该会当面向伊达大人说明的。」
「那当然!不过,如果你问他,难道他会不告诉你吗?」
「正是!毕竟,我只是他身边的一名武术师父而已。」
「柳生大人,你怎么这么说呢?当今日本谁下知道柳生家三代都是师范呢?令尊是家康公的师范,而身为其子的你则是二代大人、三代大人最重要的指导师父……因此他一定会询问你的意见的。柳生啊!你真不愧是大和的老狐狸……」
政宗的话还未说完,柳生宗矩立刻以认真的表情挥手说道:
「我怎么算得上是大和的老狐狸呢?和你这只陆奥的大狐狸相比,我只不过是只幼稚的小狐狸罢了。」
「哈哈哈……你怎么会幼稚呢?好吧!你这只幼稚的小狐狸,现在我这只陆奥的大狐狸有话要问你。怎样?你认为我们该不该砍下忠辉的首级呢?」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完这句话後,宗矩不禁讶然色变。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他斩杀了哥哥的家臣,又藐视进大内伺候的命令,擅自跑到河边打猎。之後,又无视於谨慎蛰居的命令,特意自深谷跑到骏府来……让这种人继续活在世上,只会成为将军家缔造治世的阻碍。」
「瞧你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想,你这只陆奥的大狐狸恐怕是患了健忘症吧?」
「哦?难道他还有不能原谅的大罪吗?」
「是的。这条大罪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完全来自伊达大人所提供的智慧,这一点你千万不可忘记。」
「喔!」
政宗的眼珠滴溜溜地直打转。
「你是说,他所做的一切坏事,全都是由伊达的智慧所产生出来的?这么一来,必然会为我伊达带来很大的困扰,所以我必须帮助他才行喽?」
「是的。否则就有失你大狐狸的身份了。」
「你说得真好,真不愧是个军师!那么,我就以这种心态去见将军吧!不过,柳生啊!我觉得人世真是变幻无常。」
「啊?你、你说什么?」
「我是指五体的寿命啊!人不可能勉强自己的寿命无限地延续下去,因此即使是名震日本的大御所,对此也感到莫可奈何。」
「大狐狸大人,你到底要对我这只小狐狸说些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我希望你在策马狂奔之际,要特别小心一点,千万不要摔下马来。」
「哦!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会特别小心的。」
「由於家中还有一些事情令我挂心不下,因此一等见过将军家以後,我就要立刻赶回奥州去了。看到大御所死前的情形,令我突然想起家母来。家母年事已高,我不知道还能见她几次,但是如今我却弃她不顾,不知把握所有可能见到她的机会,这真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疏忽。」
就在这时,宗矩突然「啊!」地叫了出来。
「大狐狸大人,你是说你要尽快自江户逃走吗?」
「不,你不要这么说。我只是想在母亲有生之年略尽人子之孝罢了,如此才能在世人面前建立信用……其他事情就拜托你了,柳生。」
宗矩不禁瞠目结舌。
事实上,这时宗矩的心中还有一事想要借重政宗的智慧和力量呢!
那就是坂崎出羽守和如今回到江户住在清水谷御殿的千姬之事。
当家康攻陷大坂城时,自熊熊大火中救出千姬的是坂崎出羽守。因之,家康拜托坂崎出羽守照顾千姬这件事,早已为世人所知。
当然,这并非一般男女之间的恋情,而是一种责任。事实上,家康所指的乃是干姬再婚之事。
坂崎对家康的托负极为感动,因而决心不负大御所之托,并经常往来於江户和京都的伏见住宅之间。过了一段时间以後,他决定向大纳言提出和千姬结婚的要求。
但是在这同时,却另有一人也提出和千姬结婚的请求,此人即是桑名的本多忠刻。
「这不是开玩笑吗?我接受了大御所的命令,不时地往来两地之间,难道这样还不够确定吗?现在怎么可以由本多来取代我呢?」
一心贯彻战国武士之道的坂崎认为「身为武士,绝对不向对手退让!」,因此他对本多忠刻的作法极为愤怒,只好赶来找土井利胜商量。
虽然宗矩想要提出此事和政宗商量,但是如今政宗为了避开忠辉事件,却决心尽快离开江户了。
(既然政宗有此打算,那么我又何必提起这件事呢?还是让他先去见秀忠吧!)
由於政宗已经表示要尽快赶回仙台对母亲尽孝,宗矩只好打消请他帮忙解决坂崎出羽守和千姬婚事的念头。
「既然大御所的死令你想到该对母亲尽孝……那么我柳生这只小狐狸还能说什么呢?今天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传达将军家的旨意。现在任务既已完成,我也该告退了。」
「哈哈哈……这是什么话嘛!不过,虽然你乘坐的是健步如飞的骏马,但是可千万不要像暴虎凭河一样喔!当心掉落激流之中,人和马都会一起溺毙。记住,一定要小心地策马前进才行。」
政宗这番寓意颇深的话刚说完。宗矩随即起身告退了。翌日巳刻(早上十点),政宗带著神妙的表情登城,於黑书院谒见秀忠。


「看来你似乎已经心力交瘁的样子。我想,大御所的死一定令你非常心痛。事实上,政宗也对此感到十分悲伤。」
当政宗非常郑重地握拳向将军家作揖行礼时,秀忠不禁感到十分狼狈,於是连忙整理衣冠、重新调整坐姿,然後才开口说道:
「以後还要请你多费心哩!」
「怎么这么说呢?……我还担心这把老骨头不能对你有所帮助呢!真是惭愧。不过,将军,
大御所生前曾经告诉过我,你的身边有当代第一的智者,只是你自己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你说什么?当代第一的智者?」
「是的。而且他就是你的近臣之一,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的近臣之一……?你是指土井利胜吗?」
「不是他!」
「那么,是伊达你喽?」
「当然不是,是比我更亲近你的人。」
「哦,不是老臣?更亲近的人……?」
「是的,那就是柳生宗矩。坦白说,我认为他是古今少有的大智慧者。过去我因为年轻气盛,不免对大御所和将军抱持著不平的想法,但是柳生总能看穿我的心思,诚恳地和我交换意见,使我不致犯下大错。」
「哦,柳生甚至连你也……」
「是的,将军。今後希望你能善用这块难得的至宝……事实上,这次我也曾经和柳生恳切地……」
「这么说来,这次他也对你表示意见喽?」
「是的。根据柳生大人的说法,大御所死去之後,伊达政宗应该代替他监视天下的外家大名才对!」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而且他还说,我把母亲舍弃在最上家是不合乎孝道的做法,如此怎能使外样大名信服呢?经过深思之後,我发现他的话很有道理,因此我希望能够尽快返回仙台,把母亲接回家中奉养。」
「什么?你想赶快返回仙台?」
「正是如此!虽然我认为这件事情再延几天也无所谓……但是宗矩大人却不这么想。事实上,我认为对上总介忠辉大人的处分还必须仰赖将军的裁夺,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
「哦!」
刹那间秀忠的脸色大变。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所倚重的使者柳生,居然将自己想要询问政宗的事情泄露出去,所以觉得生气吧?……
政宗以谨慎的语气说道:
「结果我被他駡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你被柳生?……」
「他指责我不能帮助将军处理忠辉大人的事情,而且毫不留情地駡了我一顿。」
「柳生连这种事也说了?」
「是的。当我问他是关於上总大人的什么事呢?他说大御所送给忠辉大人的遗物,是信长公生前最喜欢的野风名笛,因此如果将军想要处决上总介大人,那么无异是蓄意违反大御所的遗志。
宗矩认为我不该有将军可能会违抗亡父遗志的想法……所以他非常严厉地斥责我。」
秀忠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么说来,这把野风名笛果真含有亡父的遗志喽?」
「正是如此!人类展现霸气、任意杀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太平之世裏,必须求诸风雅,因此大御所特地把名笛送给忠辉大人。而且他认为将军一定能够体会他的用心,不会随意处分忠辉大人……所以宗矩大人认为我尽早返回仙台去迎接老母,才是正确的做法……他的话确实非常正确。死人是不会吹笛子的,因此他把信长公生前最喜爱的名笛当成遗物送给忠辉大人,即在於告诉人们,虽然他并没有赐给忠辉封禄,但是基于身为人父的立场,他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迫切腹……对於大御所的想法,我政宗颇为了解。因此很抱歉,我必须尽快赶回仙台,把母亲接回家中奉养。我不得不承认,柳生大人的见识确实十分睿智。」
「哦,是吗?柳生真的这么对你说?」
「是的。虽说上总大人屡次破坏你和大御所所制定的法律,於理不应获得宽恕,但是他毕竟是你的兄弟啊!因此,我希望你把他放逐到高野山去,留他一条生路吧!」
「哦!」
「一提到高野山,相信很多人都会想起诛杀关白秀次公的事情。」
「的确如此!」
「太阁殿下特意把秀次公召至高野山,之後又拒绝听从木食上人的谏言,於当地斩杀了他……但是将军却不会采取相同的作法,这就是太合与当今将军的不同……如此不但上总大人可以免於一死,而且风雅之道也会顺势流传各地……这么一来,正好符合元和偃武之风,也就是大御所衷
心期待的名君政道。从这一点看来,柳生真不愧是当代第一名臣。」
「嗯,的确如此!」
将军秀忠正襟危坐地思考著。
「这么说来,只有这么做才救得了忠辉喽?」
「是的,同时也能达成大御所元和偃武之志。」
话刚说完,政宗随即又加上自己的意见。
「如果将军决定要这么做,那么首先应该把他流放至高野山,然後再经由上人们的乞命,把
他流放到伊势神社附近。」
「哦,为什么要选在伊势这个地方呢?」
「那是因为……有神明共鉴。藉此昭告世人……秀忠随时不忘神佛的恩惠及人命的重要……这是表面上的意义……」
「表面……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喽?」
「是的。我相信此刻有很多人都正蠢蠢欲动,准备伺机夺取天下,而这些人一定会利用上总大人。当然,这也是为政者不可或忘的事情之一。」
「是吗?事实上,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
「所以才要把他移到伊势去。」
「你认为移到伊势去就没事了吗?」
「正好相反。伊势有大神宫,所以一定会有很多人以参拜为由,乘机接近上总大人。」
「哦……」
秀忠不禁轻声叹息。
「这么一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忠辉聚在一起共商大计了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伊达大人?」
「哈哈哈……正如你所说的。不过,心怀不轨是一回事,但想要付诸行动却不是那么容易。从上总大人那儿,我们可以知道有哪些人前去找他商谈、有哪些人意图接近上总大人……而且,如果上总大人能够体会大御所的心意,那么他一定会将那些人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向将军报告……将军,这就是不杀之剑、活用人类的秘诀啊!」
「言之有理!」
(一旦你把上总大人送往高野山後,世间一定会以为将军有意效法诛杀关白事件,命令上总大人切腹自杀。当然,上总大人本身一定有这种想法。但是结果你不但没有杀他,反而还把他送往伊势的极乐净土……届时事情必将产生很大的变化。而在上总方面,不但能够了解到将军的手足情谊,同时也能真正了解到野风名笛的价值。」
一言甫毕,行事谨慎的秀忠不禁拍膝叫道:
「我了解了!我终於了解了……」
「那么,你是否准我告假呢?」
「为了迎回令堂……为了善尽人子之孝,我当然不能阻止你。幸好佐竹和上杉也要返回自己的领地去,因此伊达家当然也可以仿效。」
「真是不胜感激!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那就是今後最上家恐怕很难保持安泰了。」
秀忠突然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把视线移开。
他以为是宗矩把这件事泄露给政宗知道,因而表情显得十分狼狈。
「哈哈哈……」
政宗挥挥手笑道:
「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既然决心自元和偃武出发,那么必定会发生恩赏之地不足的情形。据我估计,大概还缺一百万石……」
真不愧是伊达政宗,居然连这种事都计算出来了。更令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能在褒奖柳生的话中,不著痕迹地试探出将军的心意。
「不,我别无所求……请你原谅!只是我知道,在不足百万石领地的情况下,你既不能像太阁一样藉由侵略外国来扩增领地,当然只有将不谙治民之道的大名革爵,削去其封地——这是我个人的见解。既是如此,那么首当其冲的,很可能是广岛或山形……总之,这些不足以为天下楷模的统治者确实不配治民统兵,因此我特地前来请示将军,希望你早日削去其封地吧!」
听到这儿,秀忠再次拍膝表示赞同,但是并没有开口说话。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必再说什么了。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政宗才急著要把母亲自最上家接走……)
秀忠终於恍然大悟。
但事实上,政宗将母亲保春院自山形的最上家接回仙台,是在最上义俊除封的元和八年初秋。
在这同时,幕府方面却对伊达和有母系关系的最上家往来频仍备感困扰,并且抱持著警戒之心。
而这一次政宗却在投下了一颗定心丸後,施施然回到了仙台。对於忠辉的事情,他不但巧妙地化解了可能发生的流血场面,同时也成功地挽救了忠辉的性命。


松平忠辉被削去封地、贬为平民,并且流放至伊势朝熊(限)的命令,於七月六日(元和二年)正式颁布。
当时,将军秀忠早已派人把忠辉从骏府悄悄地移往江户的浅草住宅中。
奉命执行此一任务的,是旗本神尾刑部少辅守也及近藤石见守信用两人。由於忠辉当时已经觉悟到自己所可能遭遇的命运,因此表情格外从容,一副大丈夫凛然就义的样子。
他面不改色地聆听神尾刑部宣读自己的「罪状」。
一、在大坂夏之阵中怠忽职守,复因不能体察父亲的心意,以致父亲直到死前,仍然拒绝与之会面。
二、於征途中任意新杀将军家之旗本,完全无视於将军家的存在。此种公私混同、骄矜狂傲之态度罪无可逭。
三、日常行径偏颇,并且企图引登德川家内部互相对立之局势,导致国内陷於混乱之中。
四、综合上述罪状及亡父之遗言,特没收其领国,即日谪居於伊势朝熊。
除了上述四大罪状之外,秀忠又在末尾加上了一段附言:
「遵照大御所之遗言,将其流放至势州朝熊,并且没收其领国,以资惩罚。为了感念大御所之恩德,今後当致力於天下和平,切勿自误!」
忠辉双手置於膝上,默默地聆听完毕之後:
「上使,我知道了!」
他惨然一笑。
「请你代我转告兄长,我会用心观察,致力於天下和平的。」
「我会转达你的意思的。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不,我还有一句话要说。由於我的胡闹,才会酿成这么大的错误,哥哥应该杀了我才对,怎么还把我流放到势州去呢?这么一来,法令如何昭信於天下呢?人情和政道原本就是互相对立的,但是哥哥的做法,不也是耽於人情,而致公私混同了吗?不论如何,忠辉一定会把父亲视为父亲、兄长视为兄长,平心静气地为自己的错误赎罪的……请你把这些话转达给将军知道。」
「这么说来,你甘心接受这个处分喽?」
「是的。左京亮……把东西拿来。」
忠辉命令等在房外的征木左京亮将父亲送给他的名物、相国寺的茶叶罐及波游的古刀拿来。
「这两样东西对我而言,是已经不合身份的天下名物,因此烦请土井利胜大人把它们交给将军家。」
「遵命!」
「此外,关於父亲临死之前送给我的野风名笛,在我这一生当中,只有这样东西……对我最为重要,我会好好地把它带在身边的。只有野风名笛……」
说到这儿,忠辉不禁哽咽,但是却强忍著没有落泪。只见他拚命地紧咬双唇,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关於接收高田城的人选,是否已经决定了呢?」
「是的,已经决定由堀丹後守直寄、小笠原右近大夫忠政及安倍四郎五郎殿等三人接管。」
「噢,那很好。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希望他们能暗中巩固上州横川关所的防务,以免近国大名们引发骚动。」
「我知道!」
「哈哈哈……事实上,将军身边的人最害怕的,是我和越前的忠直联手引发暴乱。如果再加上伊达家,那么势必会导致天下大乱……一旦我到了朝熊,忠直是绝对不会来拜访我的,希望你能告诉将军家这一点。因为一旦忠直前来拜访我,那么他将会遭到和我一样的处分。哈哈哈……你知道了吗?」
说完,忠辉大步走出客厅,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幢由大久保长安一手所建於隅田川沿岸的住宅,至今仍然留有许多美丽的玻璃窗,再加上不时传入耳中的橹声、都鸟鸣啼声及薰人欲醉的川风,在在令忠辉眷恋不已。
「是吗?现在我无事一身轻了……」
说到这儿,忠辉猛地投身於榻榻米上。
在这间房内,每个角落都有五郎八姬所留下来的余香,而下断吹拂的和风似乎也夹杂著公主特有的体香,令忠辉兴起一股思念之情。
「哈哈哈……人类果真十分渺小。虽然喜欢大海,但却不能投身海中:虽然向往蓝空,但是却不能展翅高飞……秋天很快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玄关处突然响起上使打道回府的吵杂声。忠辉再次抬头望著天花板,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恣意地放声大笑。


回到仙台以後,政宗首先挑选出两组使者。
其中一组由横泽将监率领,前往吕宋迎接支仓常长。另一组则是前往山形去见母亲保春院,由在藩中素有老将之称的山冈志摩率领。
山冈志摩重长原先叫做小成田总右卫门,曾经在太阁征韩之役中,於韩国的山冈一地逮捕了国王之女献给政宗,是个非常勇猛的武者。
之後政宗又将国王之女送给总右卫门为妻,并将其姓氏改为山冈。
山冈志摩的威名远播,不但秀吉认识,甚至连家康也在进攻大坂时特地召见他。
此人後来於宽永三年去世,享年七十三岁。由於他较政宗年长十三岁,因此大坂之役时应该已经六十二岁了。
但是,家康问及他的年龄时,
「我七十六岁。」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
「真是令人感到惊讶!我想,在参与这次战役的三十万人当中,你应该是年纪最大的吧?但是,你看起来却仍然老当益壮。」
「於是当即命人赐予酒饭。对於此人的豪迈,家康在吃惊之余也感到相当佩服。
当酒食送来时,山冈站著暍下三碗浊酒,然後又用同一个大碗连吃三碗饭。
「真是好食量!不过,你吃了这么多以後,待会儿还能骑马吗?」
「那有什么困难的呢?」
山冈未置可否地跃上马背,马鞭一挥,随即风一般地向前疾奔而去。
家康深深为他过人的体力所折服,於是当场脱下身上所穿的鹅毛阵羽织披在他的肩上,作为对他的奖赏。
如今,这件「鹅毛战袍」已成为志摩家的传家之宝。
对於自己的手下谎报年龄而获得家康的赐与,政宗著实感到十分惊讶。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增加了十四岁呢?」
他大惑不解地询问志摩,然而志摩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战争本身就是一种欺骗的行为,因此我为什么不能欺骗大御所呢?」
他坦然辩称。
「哦?这么说来,你的妻子是国王之女的说法也很值得怀疑喽?」
「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多半出自王土,因此她当然是国王的女儿。」
听到志摩的回答,政宗不禁对他的大胆言论感到惊异,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因此,这次甫由江户返回仙台,政宗就立刻把志摩召至面前,对他说道:
「我要你立刻到山形去,运用技巧将家母保春院骗到这儿来。因为她的个性十分倔强,而你扯谎的本领又高人一等,所以我想利用你的长处,看看能否令她改变心意。」
「遵命!可是大人,志摩是从来不说谎的。」
「当初在大御所面前,你不是骗他说你已经七十六岁了吗?」
「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很小声地说:再过十四年我就七十六岁了,谁知大御所耳朵不好,听错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再编谎言了。总之,你赶快到山形去把家母接回来吧!记住,绝对不能惹她生气。至於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计划一番吧!」
「遵命!」
而当山冈志摩得意洋洋地来到山形时,已经是七月初的事了。
他带著政宗送给母亲保春院的牡丹杏,来到了她的馆中。
「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在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山冈突然蹙眉说道:
「那就是,最近山形将会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大地震。」
「哦?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是真的,你千万不能大意!保春院大人,从你的面相来看,恐怕最近你会历经一次大灾难喔!你是我家主君的母亲,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赶快走吧!这个地方太危险、太危险了。」
头发已经斑白,但是看起来并不像七十岁的志摩,光是「老将」这个绰号,就会令人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信赖感。
「保春院大人,我因为娶了韩国国王的女儿,因而学会了该国的天文地理、人相等秘法。」
「哦,这么说来,尊夫人是韩国的贵族喽?」
「是的。长久以来,我的预言从来没有失误过,因此你必须立刻离开此地才行。还是回仙台去吧!我相信殿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志摩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保春院觉得有如被人当胸刺了一刀似地。
但是,志摩却意犹未尽似地加重语气说道:
「你是殿下的母亲,他怎么能把你丢在这儿不管呢?我这就命人备马,我们一起出发吧?」
「你说什么?要我这年迈的母亲骑马?」
「是的。保春院当年也是一个不亚於令兄义光公的勇者,虽然身为女性,但却驰骋於沙场之中,砍下无数敌人的首级,因此我想骑马应该难不倒你……」
保春院脸上的表情顿时紧绷。一种紧张、不安和不肯服输的表情,清楚地映在志摩那双老花眼中。
「保春院大人,我是曾经打败大明朝的山冈志摩,因此对於你的事当然也能清楚地预知。正因如此,我绝对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我怎么称得上是伊达的武将呢?如果你不想骑马,那么就让志摩背你到仙台去吧!」
「志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说出这种话来!你知道我生於何地?长於何地吗?告诉你,我是生於斯、长於斯的呀!」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小心你的用词!这个地方是家父、家母、家兄,甚至是义俊的终老之所,而我则是曾经想要杀死政宗,使最上家扬名立万的女子,怎么可能因为畏惧地震就舍弃了父祖代代相传的土地呢?」
志摩为之语塞。他原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未料却反而招致保春院的反感。
「你马上回去告诉政宗,保春院收下他所送来的牡丹杏,但是却绝对不会回到伊达家的。即使这裏真的会发生大地震,我宁愿死在地震当中,也不愿为了求得生存而舍弃历代祖先的尊灵……」
说到这儿,这位性格与政宗如出一辙的老母亲突然拍膝说道:
「志摩!你是不是故意骗我?」
「啊!志摩怎敢欺骗主母呢?……只是为了顾全主上对你的孝心,所以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罢了……」
「住口!」
保春院厉声喝道。
「你是不是想把我抬出去,然後放火烧了义俊的馆舍?」
「这么愚蠢的事……现在是元和偃武时代,而不是战国世纪呀!」
「你以为你随便说说,就能瞒过我保春院吗?我身上所流的,是代代注重名誉的最上家的血,而且生下了仙台的伊达政宗。我是一个知耻、知义的寡妇,你想我能容许你卖弄技巧,放火烧了这座馆舍,趁机讨伐义俊吗?牡丹杏我已经收下了,你赶快回去吧!回去以後别忘了告诉政宗,他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至於到老迈、昏庸的地步。当然,你也可以告诉他我狠狠地駡了你一顿。」
事已至此,志摩也无计可施。
(糟了!)
这时保春院又继续说道:
「居然以为我是一个连地震都会害怕的寻常女子!你这面目可憎的家伙,还不赶快退下!」
被赶出客厅之後,志摩顿时方寸大乱。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对於人类的个性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这个问题,实在有必要重新加以考虑。
(对这个精明的老女人,绝对不能用谎言来欺骗她……)
如果一开始就坦白说出详情,并且低头恳求她前往仙台,那么她也许会答应。想到这裏,志摩对於自己的孟浪深感後悔。
(回去以後该怎么对殿下说呢?)
在仙台还有一位个性和这位老太婆一样刚烈的政宗,正翘首期待他回去呢!志摩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返回仙台以後,必然会遭到比保春院更严厉的嘲讽和谩骂。
但是既然已经被赶了出来,当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因此山冈志摩决定返回仙台接受政宗的责骂。
志摩知道,政宗一定正在家中等待著他。但是事已至此,总得有一方率先打破僵局才行。即使明知返回仙台以後会遭到责骂,自己还是必须硬著头皮回去覆命……
主意既定,志摩当即漏夜赶路,并於翌日正午时分越过山岭回到了仙台。
「怎么样?这次回来是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呢?」
志摩来到仙台城内政宗专用的小房间裹。
政宗每天都会花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待在这间房内,静静地思考领内的各项问题,并且严禁任何人前来打扰。事实上,这裏不但是一个专用道场,同时也是书斋和坐禅之所。
这一天,政宗极不寻常地命人拿了一面镜于摆在这个只有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裏,然後弯著腰看著镜子裏的自己,专心一志地修剪鼻毛。
「哇哈哈哈……」
志摩突然放声大笑。
「主母果真是老当益壮!当我告诉她山形最近将会发生一次大地震,为了担心她受到伤害,所以我自愿背她离开山形时,她却断然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因为害怕地震而仓惶逃走的寻常女子,更不会为了求生而舍弃了父祖代代相传的土地,并且駡我是面目可憎的家伙,最後甚至还把我赶了出来。」
说到这儿,志摩屏气等待即将爆发出来的怒斥声。
「地震……真是好拙劣的谎言啊!」
令人意外的是,政宗并没有表现出非常生气的样子。
「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必须立刻出府,你先回去休息吧!」
政宗和颜悦色地说道。
「啊?我没能把保春院接回来,而你却一点也没有怪我的意思……」
「如果是去年以前的政宗,也许会非常生气,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因为,我比大御所更有耐心。不!我甚至不输给释迦佛祖。更何况,真要生气的话,那也是以後的事情……」
「嗯,这真是奇怪的事……你所谓的很有耐心,究竟是指什么呢?」
政宗把脸凑近镜子。
「今後我必须以天壤无穷的大内作为对手,因此我下会急躁地和人交谈。毕竟,那是天壤无穷的大内,同时也是系万世系统於一身的地方:换言之,不论是大神宫或太阳,都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生气,而把一切事物归诸神的旨意。如果保春院不肯回来,那么我们当然不能勉强她,因为天早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决定。志摩,没有人能战胜天意的。由此我终於领悟到,人必须耐心地等待。」
但是就在这时——
大地突然剧烈地摇动著。
「这、真是大地震……」
「大概是吧?毕竟你并没有说谎。」
正当政宗笑著回答时,放在他面前的镜台却突然向前倾倒。
这就是事前没有任何徵兆的奥州·羽州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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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6大智若愚==================





这次地震对山形城造成多大的损害,文献上并没有详细的记录。不过,留在城内馆中的保春院对於这次地震感到多么地吃惊,却是可以想见的。
因为山冈志摩的预言果真实现了。面对此一情形,就连志摩本身也不禁瞠目结舌。
「哇哈哈哈……」
政宗突然爆发的笑声不断地涌进志摩的耳中。
「志摩啊!你这次吹牛可真吹对了。这么一来,保春院一定会回来的。你安心地去巡视城内的厨房吧!小心发生火灾,千万不能发生火灾喔!」
「遵命!」
不知何处的墙壁倒塌下来,以致走廊上一片烟尘迷蒙。而当山冈志摩走出房外时,亘理城主伊达成实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殿下,你受惊了吧!」
成实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冲了进来。
「这次地震使得城壁楼橹全都倾倒毁坏,所幸人畜并无伤亡,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安房,你太夸张了吧!怎么说城楼全都倾倒毁坏了呢?……我怎么都没看到有被震坏的现象呢?你看,只不过是镜台倒了而已。」
「不,不只如此!城楼全都被震坏了,赶快准备进行修城吧!」
听到成实一再重复相同的话,政宗也开始感到不安了。於是他很快地奔出房间,沿著走廊来到内庭,但是却只看到墙上的泥土零星掉落而已,甚至连石灯笼也下曾倾倒。
「哦?这样就叫城楼全都倾倒毁坏吗?成实。」
「当然喽!在这之前的庆长十六(一六一一)年的一次大地震中,连带掀起一次大海啸,结果造成了男女一千七百八十三人、牛马八十五头溺毙的惨剧。这次没有发生海啸,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已经倾倒的城楼还是应该尽早修复才行。」
政宗在吃惊之余,不禁瞪大了双眼再度检视兵器库和附近的建筑物。
廊下到处一片断垣残壁,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更严重的损坏现象。而且,随著地震的平息,墙上的泥土已经不再掉落,庭院中的树木也渐渐地停止了晃动。
「哦,原来如此!对了,城郭全都倾倒了吗?」
「是啊!必须赶快进行筑城工作才行。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可平白错失。我的意思是说,在目前这种新旧交替的时刻,不论是你或最上家都可能遭到严重的打击。因此,你必须藉著这次地震的机会,让江户知道你们修城的决心。」
「成实!」
「什么事啊?殿下!」
「听说你派遣家臣前往播州的赤穗学习制盐技术,是真的吗?」
「是的!光是食用海水煮成的盐,并下能使兵力增强。制盐及防止阿武隈川泛滥成灾,是我毕生的两大事业。」
「你有这种志愿确实值得嘉奖。不过,大御所和将军家是不许大名筑城的。」
「不,不是这样的!修筑被地震毁坏的部份,是不会受到禁止的,所以我说这是天赐的大好良机。」
「哦……原来这儿还有人喜欢地震啊!我在想,你是不是也从朝鲜找到了一名公主呢?」
「什么……捡到公主而将其据为己妻的是山冈志摩。而我捡到的,是韩国某地的贵族,一个名叫摩海的七岁孤儿。如今我已为他取名为杉山越中,在亘理是家喻户晓的名臣呢!」
「是的、是的,就是这件事情。听说他曾培育了一批医术十分高明的医生,我想这次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啊……很幸运的是,这次地震并没有人受伤……」
「那是因为发生地震的时间恰到好处!好啦,现在我要出府一趟,不要再提筑城的事了。如果执意举行筑城,则反而可能因为破坏法度而遭到被贬为平民的处分,聪明的人是绝对不会做这种儍事的。所以,你只要专心於培育医生和学习制盐技术就行了!不过平心而论,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名君。」
「殿下,你到江户有什么事呢?凡事要特别小心才行,否则一旦稍有疏忽,就会落入敌人的陷阱……」
「我和将军家有约,所以非去不可。我要演奏大鼓,而将军家则演奏小鼓……」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笑著说道:
「是啊!那谁演奏长笛呢?应该让松平上总介忠辉吹笛子才对。哈哈哈……在元和偃武之世当中,与其杀伐,不如从事乐器演奏。这些演奏者全都是洒脱之士,有空你也不妨多学学。哈哈哈……」


政宗应秀忠之召来到江户,是在元和三年(一六一七)的五月十六日。
当时忠辉已经栘往伊势的朝熊,而家康也被赐予「东照大权现」之勅号,灵柩并於同年的三月十五日自久能山出发,於四月十四日改葬於日光山。因此,政宗特地於前往江户的途中到日光山参拜,并呈献第一座由外家大名奉献的铁灯笼。
「东照大权现啊!你的梦想很快就可以实现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无比洒脱的人。」
当时的社殿,并不是三代将军家光所建、连接阳明门的社殿。
家光所建的社殿,位於上州的得川。
站在社殿之前,政宗首次感受到家康当年所描绘的梦想。
就某一方面而言,家康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在时刻想著要偷盗国土的战国武将当中,他可以说是独树一格的异类。和丰太阁相比,两人的差别犹如筑波山和富士山一般。
政宗站在社前,口中喃喃念著家康於去年秋天所制定之公家法度的第一条:
「倭朝、天神地神十二代、天照大神宫为求国政明白由神代所赐予的三种神器,是为了抚育天子四海万民。」
念到这儿,政宗不禁眯起眼睛望著自枝叶缝隙间穿射过来的阳光,然後微笑著叹息道:
「真是伟大!山冈志摩和伊达成实的谎言怎么能和你相比呢?」
所谓的三种神器,乃是指皇位而言。日本的皇位究竟是为何而设的呢?家康斩钉截铁地表示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个包含宇宙在内的大谎言罢了。
丰太阁也说过同样的谎言,但是他只说自己是太阳之子日吉丸。然而,他的梦想却只能发展到伴随天皇前往北京,使其成为大明朝的国王而已。如今家康却说:
「皇位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而设。」
可以肯定的是,太阳是为了抚育世界之民而形成的。因此,从太阳是生命之根源这种大自然形态化生的天照大神及被称为其子孙,拥有万世一统的天皇本质,就被家康简单的一句话给囊括在内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就是「必须达到忘我的境界,成为一个抚育世界之民的天皇才行。一直言之,就是「天皇是绝对不可侵犯的」,同时也包含了「天皇是为民而设」的这种彻底的民主主义思想。
(因之,一个只为自己著想的天皇、只为自己著想的太阳,终必会遭到人民的背弃……)
政宗再度叹息,然後又暗诵以下的条例。
「依神国之例形成天魂,皇帝为地魂,天魂、地魂形成日月。日月行动之心为固守天子散心之根本……」
政宗曾经认为丰太阁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与之相比,家康可以说是一个务实型的人……但是,这种想法实际上是错误的。因为丰太阁还在睥睨高丽及大明朝时,家康早就已经悄悄地把眼光移往更远大的宇宙之上了。
丰太阁的志向,只是让天皇在大明朝的北京登临帝位,然而家康却认为天皇应该成为日月行动之心,亦即所谓的睿心(大御心),成为大自然的地魂。
(这两个人的想法到底哪一个比较伟大呢……?)
天皇就像太阳一样,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回报,总是将无私的爱永无止息地赐给宇宙万物……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家康认为必须对宫廷方面加强这种训示才行。极言之,践祚皇位者既非寻常之人,当然不能行使普通之情爱,否则日本就不能成为神国,就会违反大自然之心、无法保有一个受到太阳恩泽覆盖的天壤无穷之境,更不能保有万世一统之生命……
(也许,能够将这等大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只有天照大神宫吧?)
政宗伫足社前,口中再度喃喃念著公家法度的前章。
「因此,宫中应顺九天之意,皇居中应当仿效九重的内裏、十二门、方十段,皇帝为十善万乘。故,仁孝、聪明、至刚、研学等,均必须订立一定之标准。此外,还必须每天向天朝拜,不可有怠惰学习之情形。换言之,使万民无愁色、四海太平、昭显明德以固守三种神器,方为第一要件……」
在缓缓步下阶梯之际,政宗再次回头看著社殿最高处那口装有家康遗骸的圆形石柜。
「的确,这个地方今後将会散发出万丈光芒。当然,那不会是出现在北京,用以显示现世苦患的晦涩光芒,而是显示出位於宇宙间的九重皇居,拥有与太阳共荣之道……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时政宗更深深地体会到,自己此次出府责任重大。
当政宗到达时,秀忠应该立刻准备上京才对。
将军这次上京,包含著多重意义。
其中之一,当然就是向天皇叩谢赐予其父「东照大权现」神号之恩德。至於政宗,虽然是以随员身份参与这次活动,但实际上却是取代家康的位置,担任秀忠的监护人。
第二重意义,是商讨有关已於庆长十九(一六一四)年四月二十日奉旨进京的将军秀忠之女和子的事。
和子在庆长十二(一六零七)年十月四日出生於江户,这时已经十一岁了。
事实上,早在三年前,钦差广桥权大纳言、三条西实条、薮少将嗣良、日野左中弁光庆等人,即曾经建议天皇命其入宫,并且将旨意传达至德川家。
「什么时候进宫呢?」
在公主进宫之前,首先必须在皇居内为其建造住所,同时女官及侍婢也必须挑选齐备。
由於已经有将千姬送入大坂城的前例,因此将军夫人阿江与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此外,当时宫廷内也正弥漫著一股阴郁的气氛。
当时年纪街轻的後水尾天皇与其父後阳成上皇之间的感情不睦,然而这次将军秀忠却是以探视上皇为由进京的。
但真正令政宗在意的是,宫廷内公卿们的教养及身份问题。
家康正是因为想到这些问题,所以才刻意在死前制定了公家法度。而家康之所以会有这层顾虑,主要是因为当时宫廷内部早已不再沿袭传统的礼仪及做法。
「因此宫中必须遵循九天之意……」
这是家康对於宫廷方面的理想,但是在历经战国时代长时期的流浪生活之後,公卿们早已抛却了昔日的固有传统。
因此对政宗而言,如何使家康的理想在宫廷复活,他甚至比天皇还要介意。
这天夜裏,政宗借住在秋元但马守的官邸,心中不停地想到家康的「公家法度」与自己的看法。
(在这种情况下,大自然能够告诉我,我和家康的才干到底有何不同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会是成为真正日本人的最大、最高、最後的条件。
家康为了使朝廷进至天壤无穷的境界,因而认为恩怨分明的现实政治和九重理想不应混同,於是乃建立了幕府。
在家康的观念裏,现实政治和私愤、私欲、憎恶、怨恨等俗事是密不可分的。因而,两者一旦混同,则天皇的命运将会和武将的命运一样,最後都成为梦幻。
家康将此道理铭记在心,因此特地将时时意识到敌人存在的武将城郭和为了抚育万民而建的皇居,清楚地划分开来。
(原来这就是家康建国的想法吗……?)
这就好像不论流了多少血也要在地上筑城的丰太阁一样,理想终将如浪花般地逝去……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果朝廷方面也赞同这种梦幻,那么万民不论身在何世都会为暴力所驱使,成为无处安身的浮萍。
因此家康认为必须实践太阳之道(天皇之道),让万民自朝廷的传统当中接受其遗嘱,进而生活於一个崭新的现世政治当中……这就是家康道德立国的主要目标。
「东照大权现啊!对我来说,你虽然死了,但是却比活著时更具挑战性。因此,我伊达政宗绝对不会掉以轻心的。」
在不知不觉中,原本只是大地武将的伊达政宗,也投身於哲学的大纲之中。
(任何人都不能违反大自然法则而继续存活……)
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大悟」吧?……当政宗想到这裏时,才发现窗外早已泛白……


「真是令人困扰!宫中的礼仪实在太过靡烂了。看来,传统学问早已被长达一百多年的战国风云给破坏无遗了。」
来到江户以後,政宗立刻登城谒见秀忠。而当看到政宗的身影时,秀忠随即迫不及待地说道。
由於这些事情早在预料之中,因此政宗若无其事地微微笑道:
「哦?到底是怎么个靡烂法呢……?」
「第一,有关和子进宫的事,公卿们似乎都不太高兴。他们认为武家人宫和清盛入道一样,将会导致天下大乱,因而大都抱持排斥的态度。」
「换言之,武家们年龄相当的公主都不能入宫喽?」
「正是如此!这种情形和当年的千姬、秀赖一样,若想凭藉武力让她进宫,则结果只会招致更大的祸患。关东就是因为忽略了这一点,才不得不以武力征讨关西,以致公主成为无辜的牺牲品。现在,我们一心想要开创太平之世,但是却有公卿私下向我的家臣表示,我之所以要把公主送入宫中,目的是为了保持德川家的权力。」
「哦?是谁把这件事告诉将军的?」
「那还用问,当然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喽!」
「这么看来,你得立刻免除板仓的职务才行。」
「啊!为什么……?胜重颇受大御所信赖……」
「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难道大御所真是为了政略,而把千姬嫁入大坂吗?不,他只是为了完成丰太阁的心愿……首先提出让和姬入宫的是谁呢?是一直想要和关东携手合作,否则就寝食不安的公卿们啊!」
「这么说来,我不该在意这件事喽?」
「关於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并不太了解。不过,既然想要和关东紧密结合,那么上皇身边的人必须会找将军身边的人商谈,最後才向你提出这个请求,不是吗?」
「的确如此!而当时我也非常感激地接受了,但是……」
「那么,所司代何以容许某些公卿们如此窃窃私语呢?他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疏忽,反而还把这件事传进将军的耳中,令人不禁怀疑,难道胜重大人想要重蹈重宗大人的覆辙吗?因此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撤换他的工作……」
秀忠面有难色,沈默地看著政宗。对他来说,政宗不但没有责备公卿,反而怪其所司代,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将军!听说在我出府之前,将军曾在城内宴请诸大名,召开散乐宴,是吗?」
「是啊!难道你不高兴吗?虽然你已经出府,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应该立刻上京。」
「将军,三月底时你曾答应庄司甚内的请求,给他吉原二町四方之地作为游廓,是吗?」
「是啊!为了改变杀伐之气,建立太平之世,所以我答应让他这么做,而且大御所生前也曾经考虑过这件事呢!江户是新开发的地区,由於女子不足,因此必须自各地招集娼妓才行。我想,这应该不至於导致风纪紊乱吧?」
「除了这件事情以外,将军,听说你还当众褒奖放火的贼人?」
「是啊!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哈哈哈……不瞒你说,我在前来江户的途中,曾经前往日光山参拜,并且和东照大权现进行对谈。」
「你和亡父……?」
「是的。我和大御所一问一答,逐条讨论他所制定的公武法度。天朝应该怎么做?副将军应该由谁担任?大名如何?公家如何?武士如何?僧侣如何?很多事情我们都讨论到了。」
「嗯!家父曾经说过,政治必须谨守一个仁字。」
「将军,仁之一字就好像太阳的光辉一般,能够孕育宇宙万物,你能了解它的意义吗?」
「当然喽!所以我才会不辞辛劳地这么做……」
「问题就在这裏!」
政宗大喝一声。
当时陪在秀忠身旁的,还有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及柳生宗矩等人。而当政宗暴喝一声时,三人都不禁瞪大了双眼。
「将军!你认为太阳对你召请大名、举行散乐、听信父亲所信赖之所司代对你所说的事情等行为感到高兴吗?对你褒奖纵火的盗贼及其同党感到欣慰吗?难道太阳会因为你照顾娼妇而受到感动吗?」
「这……」
「我想,将军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虽然我们希望太阳能够永远照耀大地,但是它却不可能永不降落。因此,有时会刮大风,有时会下大雨,甚或引发洪水,而地震也会引起海啸,只是最後天空仍然会再度恢复澄净。总之,四时循环乃是依循常轨而进行的。所以,不论是清盛从旁煽惑,或是人们苦苦哀求,你都应该按照常理行事,不该耳根太软,否则只会让人觉得你昏庸无能……」
这时酒井忠世赶忙出来打圆场。
「伊达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将军太过劳心劳力了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但下是过度劳心劳力,而且还嫌使用不足呢!一个不肯使用心力的统治者,如何能发挥仁德及慈悲之心呢?怎么能建立忠义之世呢?……」
「哦?那么能否请你告诉我们,将军要怎么做才能建立忠义之世呢?」
「如果他再这么无端耗费体力,那么最後一定会生病的。」
政宗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看著宗矩。
「柳生,我想你应该了解吧?你一向专注於观察四面八方,因此一定知道,如果将军连盗贼和买卖娼女的事也要插手,那么必将致使心智濒於崩溃,对吧?」
「伊达大人,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土井利胜说道。
「你认为这次将军根本不该上京吗?」
「不,我没有这么想。从大御所生病到移灵至日光山,天皇曾数度派遣钦差前来探视,因此将军当然应该进京向天皇表达感谢之意。」
「那么,对於公卿们的窃窃私语,将军是否应该表示愤怒呢?……」
「当然要喽!觉得不顺耳,就应该当场加以斥责:是优点,就该立刻予以褒奖。法度立於地上就好像太阳之道……必须视人民为至宝。如果接受小人的话媚,那无疑是愚蠢至极的表现。因为,政治可能会因为盗贼或哀求者而发生偏颇。」
政宗表情严肃地说完以後,自己却又忍不住似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事实上,这是东照大权现对我的叱责。当时我因为非常惶恐,所以急忙离开了日光山。不过,我一定会遵照大权现的吩咐,彻底地实践太阳之道。总之,凡事都要小心谨慎才行。在上位者所应做的,是褒奖良民,而不是受顽民所愚弄。」
秀忠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政治生涯中已经留下了「受人语媚」的一大败笔。
「好,既然伊达参议已经到了,那么我们就照预定计划於六月十四日自江户出发上京,大家好好准备一下吧!」
酒井忠世恭谨地伏地说道:「是!」
这一天正是暑热异常的六月四日。


这裏是庄司甚内(亦称甚右卫门)所得到的二町四方之葭原游廓的领地内。
甚内将连接日本桥与京桥的入江葭原,改名为「吉原」,并在此建造了一座前所未有的不夜城。
其时从大门到毗邻的城市之间,已经建造了四、五座妓院。此外,甚内又在葭原上广植树木、花草,并且沿著石墙挖了一条水沟,而大门内侧则种了大批柳树及樱树苗。
「现在还没有开始营业呢!最近将军就要上京,可能要到九月才会回来。在此之前二乐都的六条和大坂新地也都会建造城廓。为了不让将军家觉得有失颜面,我们一定要好好工作才行。不过,在开始营业之前,首先必须订立法规才行。」
当大御所街在人世时,甚内在关东即因被冠以「游女之父」的称号而颇负盛名,如今在城下的镰仓河岸及常盘桥外都拥有大店。至於地方上的人,则喜欢称他为「大亲分」。
所谓的「亲分」,并不是轻易就能为自己冠上的称号。
一般人眼中的「亲分」,唯有舍弃自身的利益,富有侠气及丰富的感情,能将他人的子女视如己出,对於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付出爱心,成为他们的父母,具有同情孤弱的慈悲心及牺牲精神的人,才有资格被冠上这个封号。
在缺乏女子的江户地区裏,要想为这些在母鸟羽翼下成长的雏鸟们找到幸福的归宿,除了从事与客商送往迎来的生意之外,别无他法。
在送往迎来的生涯中,一旦碰到性情合适、彼此中意的对象,那么甚内就会毫下刁难地让他们携手共组家庭。
当家康首次进入江户时,庄司甚内曾经带领旗下的女子们前往大森之滨迎接家康。其时家康已经认识了丰太阁,正逐渐迈向成熟的阶段,而甚内则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此家康只看了一眼,就完全了解了甚内的人品。
世上有很多不幸的人,而甚内则责无旁贷地成为这些人的养父。如果没有这位养父,那么这些不幸的人就会像掉进蜘蛛网中的飞虫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沼裏。
於是家康乃允许他在江户建造游廓。
当然,甚内的游廓并不同於一般所谓的卖淫窟。为了配合不同身份的客人,例如人足、旗本或大名,这些女子往往必须接受各种技艺训练。
姑且不论是否了解甚内的心愿,总之吉原在开业之前,就已经有大批的江户男子慕名而来了。
「这绝对不是色情行业,因为我们是在白天工作,是可以在阳光下进行的行业。当然,夜晚也欢迎各位到此一游。」
由於甚内的宣传,因此吉原不分昼夜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再加上甚内的风头颇健,因此早在开业之前,就已经吸引了无数男子想要到此一探究竟。基於这个原因,町奉行也经常派遣官差来此巡查,未料此举反而使得吉原更加声名大噪。
在柳生权右卫门的陪伴下,已经准备好上京事宜的伊达政宗也来到了这裏。政宗在头上包著头巾,穿著一件绣有蓝色波涛的单衣、黄底麻纱外衣,手持画有日本旗帜的大团扇,施施然来到了吉原。
「权右卫门,这个吉原游廓可真生意兴隆啊!」
「是啊!真是令人目不暇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好,我先露一手伊达购买美人的方法让你瞧瞧!」
於是主从相偕来到了店门口。
「喔,这家店已经开始营业啦?」
权右卫门停住了脚步,於是政宗很快地走近他。
「权右,你跟我来!」
「你……你是哪位?」
「这是我带来的人。请你带我们到先前那位客人的位置上去。」
他的话刚说完,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十分恭谨。
「呃,是,请跟我来!」
政宗主从二人很快地通过点有六根百两蜡烛的大厅。
正当柳生权右卫门瞠目结舌之际,刚刚踏进房内的政宗已经开始和对方谈起来了。
「连个招呼也不打,你是谁啊?」
对方头上包著头巾,坐在红色坐垫上,右手拿著一只大酒杯。
「咦?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这个城廓裏有很多家店呢!」
「少在我面前逞口舌之便,你到底是谁?」
「真是个蠢才!既然来到城廓,却连城廓的礼仪都不知道!不先报上自己的名号,却反去盘问对方,由此可见你一定是来自乡间的大名。看你,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土臭味,快去洗洗再来吧!」
对方突然暴喝一声,而其身边的两名侍从也抽出了大刀,对著政宗怒目而视。
「哈哈哈……」
政宗见状不禁笑了出来。
「喔,这是野暮刀吗?权右卫门,把你的刀拿出来,我的也一样。这裏是和姑娘们谈心的地方,怎么可以随便动刀动枪呢?」
对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而其两名随从也高声叫道:
「再敢如此放肆,马上就让你瞧瞧我们的厉害。」
当政宗发现一旁悄悄将双方的刀收起来的男子正是家康颇为欣赏的庄司甚内时,立刻明白先前来到的这位客人并下是普通的人。
此时除了楼主庄司甚内之外,还有七、八名游女花容失色地呆立一旁。
「各位请勿动怒,先把刀交给我吧!既然来到这裏,就应该尽情享受才对,何必一定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呢?」
说到这裏,甚内突然拍了拍手:
「快,快为这位後来的大人设座啊!」
先前进来的那名年轻的座上客突然放声大笑。
「後来的大人?哈哈哈……这么说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应该也和他一样,全都是後来的人喽?甚内,你真是会说话!不过,连这位後来的大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不是很不方便吗?你最好还是先问问他的名字吧!」
「原该如此,原该如此,请你不要生气。那么请问这位先来的大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时年轻男子突然面有得色地说道:
「听了可别害怕,我是当今天下的副将军。」
「是的,我知道了。」
「那么,请问你是?」
「听了可别害怕,我是当今天下的副将军。」
政宗模仿对方的语气说道,然後一屁股坐在女侍送来的坐垫上。
「哈哈哈……真有趣。请问,你是仙台的大人吗?」
「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水户的参议确实是公家法度中所决定的天下副将军。但是,现在这个副将军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
政宗说到这裏,甚内立即举杯打断他的话:
「我有项要求,希望将军答应。」
「甚内,不要故意找理由打断我的话。」
「是、是的。」
「甚内也曾要求我对他这座新建的城廓提供意见,但是我自认为个人的智慧仍嫌不足,因此没有答应。」
「原来如此!难道你也要我提供意见吗?对了,你觉得哪裹还有不足之处呢?」
「事实上,庄司甚内一直希望城廓内的女子们能够具有足以和十万石大名之身份相匹配的见识,但问题是,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的女子呢?再加上将军家已经下令设立松、竹、梅等不同阶级的游女身份,因此希望能够借重仙台大人的智慧。」
「哈哈哈……真是佩服之至。甚内,年轻的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的确十分难得。我认为城廓之内即相当於天国,在天国裏区分阶级、地位,不是太可笑了吗?和太阳普照万物的道理一样,每个人都处在平等地位,因此你又何必一定要这些游女们去配合大名的身份呢?」
「正是如此,所以身为游女之父的甚内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甚内告诉我……对客人而言,在同一格调的天国当中,如何享受到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但是,游女们如何才能让客人们觉得这裏就是极乐之地呢?希望你能提供智慧。」
「我知道了!」
政宗再次放声大笑。
「我也会让水户大人开开眼界的。身为老年人的我,虽然充满智慧,但却缺乏勇气:而身为年轻人的你,却是空有勇气而缺乏智慧,因此我们应该截长补短,充份发挥互补的功效才对,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真好。老实说,我很希望能够借重你的智慧。」
「哈哈哈……老年人的智慧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下过先别急,我们先暍一杯再说吧!」
「你一直自称是老年人,未免太可笑了!甚内,快过来斟酒。」
「遵命!请伊达大人指教。」
在了解政宗的弦外之意後,甚内举筷挟起鲤鱼眼下的肉送到政宗的鼻端。
政宗眯著眼睛吃下了鱼肉。
「嗯,客人很好、主人很好、菜很好,酒也很好……剩下的只有贡献智慧喽!奸吧,主人,你附耳过来。」
「是,甚内洗耳恭听。」
待甚内附耳过来之後,政宗只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甩掉」,然後就抽开身子,用左肘轻轻撞向甚内的脇腹。
「啊!甩掉……甩……掉……那是……」
甚内缓缓地摸著脇腹,一边喃喃念著政宗所说的话,不久突然拍膝大叫。
「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那就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姑娘们吧!」
「是的!女儿们,你们一定要听从为父所说的话。」
游女们露出惊讶的眼光看著甚内。
「对我而言,你们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因此这个大江户的极乐地和京城、浪花游廓不同,绝对不是用来出卖你们的地方。」
「啊……?」
「一旦看到不喜欢的客人,就立刻离席。是的,甩掉!对於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你们不必勉强陪他睡觉。这裏和江户不同,既不贩卖色情,更不能用钱买到爱情。总之,一切都照你们的心意去做,只要不是你们所喜欢的男子,都可以把他甩掉!」
说到这儿,甚内那一团和气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但是声音却哽咽得几乎不能言语。
「谢谢你……使游廓这个苦海变成天国,让身为父亲的我……也能为子女尽一份心力……我终於知道了。不喜欢就把他们甩掉!对,就是这样!如此一来,客人们也会端正自己的行止,不会再做出无礼的举动。从今以後,庄司甚内终於也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了。」
政宗瞥了坐在身旁的水户赖房一眼。然而,赖房对於政宗所提供的建议却似乎半知半解,因此捧著红色的大酒杯,兀自侧著头细想。


将军秀忠於六月十四日自江户出发,於六月二十九日进入伏见城。
至於政宗,则以将军供奉的身份担任先驱,於六月六日自江户出发,於六月二十日抵达伏见城。
其时坂崎出羽守和千姬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而位於伏见伊达住宅附近的旧坂崎住宅,则为协助解决此一问题的柳生宗矩接收。
「权右卫门!柳生宗矩可能会跟在我後面来到伏见,你去看看他来了没?」
这时权右卫门突然嗫嚅著说道:
「启禀大人,他已经来了。昨天(二十二日)他到东海道诸驿巡视,并且决定人马的住宿费用。」
「哦,你已经到过柳生那儿了?真是一个细心的人哪!」
「不,不是这样的!在旅途之中,我必须格外小心殿下的安全,以免发生意外啊!为了确定是否安全,所以我先到柳生大人那儿去了。」
「哈哈哈……不要再说了,即使你真是柳生的间谍也无所谓。对啦!柳生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要特别注意安艺的侍卫。」
「什么?安艺……你是指福岛正则的家臣吗?」
「正是!福岛大人已於前天(二十一日)接获叙任参议的命令,今後和殿下处於同一阶级。」
「什么?福岛成为参议?……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这是柳生大人向所司代板仓大人打听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才对。」
「哦,福岛成为参议……要我注意福岛的家臣……?」
「是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好,我现在就去见柳生,你也一起来吧!」
「遵命!你放心,不论你到哪裏,我都会跟在你的身边的。不过,我权右卫门绝对不是柳生派来的间谍。」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一天到晚说些严肃的话题并不表示成熟。更何况,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开玩笑。一个人的价值,端视其开玩笑的技巧高不高明来决定,而装疯卖儍也正是我伊达的拿手绝活。」
笑著走出大门以後,政宗朝与柳生所在的旧坂崎住宅相反的方向走去。
「殿下,你的方向……?」
「这也是装疯卖儍的技巧之一,你安安静静地跟著我走就对了。」
走了一段路後,他停下来望著对面的伏见城。
「人心应该经常保持稳定,如此才能日益华美。不过,另外还有两个方法可以达到华美的境界,其中之一是安心,另外一个则是自暴自弃……」
说到这儿,政宗又突然笑著说道:
「当今日本国内最劳心劳力的,莫过於将军家了。」
他边说边转向柳生家的方向。
门房一眼就认出了权右卫门,因此并未加以盘问。
「有人在吗?」
来到玄关以後,政宗随即大声叫唤著。
「哦,是伊达大人……」
出来迎接政宗的,不是小厮,而是宗炬本身。
「怎么没有人为你通报呢?真是失礼之至。」
「没什么啦!凭你我两人的交情,何必还要人来通报呢?」
「你看,这屋于裏的枪、雍刀、铠柜,都还留著坂崎的二盖笠花纹呢!」
「这么一来,岂不是美中不足了吗?」
「听这话,站在柜前的宗矩突然伸直双手,像鹏鸟般地摊开衣袖。
「哦,连衣服上都留有出羽的记号!你真可以说是日本第一模仿高手。」
「这个二盖笠以後就是我宗炬的标帜了。」
「哦,既然从房子到什物都是得自出羽手中,那么为何不改为你的记号呢?」
「正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得自出羽,所以我认为还是让它们保持原状较好。」
「真是愚蠢的想法。好了,我们进去吧!」
「是的,请进!」
走进客厅一看,不但盖钉铁片上漆有二盖笠,甚至连茶具、被褥也都有二盖笠的记号。
「柳生,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我不是到你的家,而是到出羽的家中来了。」
「这就是我的目的。当初我为了解决他和千姬的婚事而强迫他切腹自尽,如今虽然得到了他的住宅和一切什物,但是心中却始终无法忘怀对出羽的义理,因此我决定改变自己的标帜,承受出羽的二盖笠花纹,藉以表达对他的歉意。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出羽家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是的。如果这是发生在伊达大人的身上,那么我也无法顾及我俩之间的友谊了。总之,我必须遵从义理行事……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作法太过冷酷无情,但是我却毫不在意。人类原本就没有完全属於自己的东西,一旦死了,甚至连身体都必须舍弃,因此又何必拘泥於记号这些表面的事物呢?」
「嗯,这番话说得真好。现在我们先不谈义理的事,因为我完全能够了解你的心意。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建议将军家夺去某个大名的封地。」
宗矩突然脸色大变。
「这件事:…这件事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因为全都写在你脸上了嘛!将军家生性正直,因此对於大坂之阵後的褒赏一定非常困扰。」
「噢!」
宗矩低声呻吟。
「伊达大人真不愧是个达人。」
「那倒不是,只不过最近我的心法又进步了一点。」
「真是惶恐之至。仔细想来,政治真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明明心裏并不憎恨对方,但是却必须想尽办法削去对方的官位或是移封或将其贬为平民,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於此。」
「关於贬为平民这件事,我自己也有家臣,因此很能体会将军家的苦恼。对了,将军家最近瘦了吧?」
「连这一点你也看出来了?」
「是啊!如果我是将军家的话,我一定会生病的。对了,这次你们是要击溃最上家呢?还是暗杀我伊达?或是先封福岛为参议,然後再削去其封地……这些都是恶人所做的事。」
宗矩再次大惊失色。
「伊达殿下,如果一定要削去一个人的封地,才能化解大坂之阵所造成的疙瘩,那么你认为应该削去谁的封地较好呢?」
「哦,你竟然拿这件事来反问我?目前最容易削去封地的,当然是最上家。最上家的主君已於今年三月死去,而家臣当中又没有真正肯为其尽忠的人。」
「哈哈哈……」
宗矩笑了起来。
「欺负弱者?真是不近人情的作法!你是不是要这么说呢?」
「你少装蒜了。你我都很清楚,政治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强凌弱、众暴寡、弱肉强食的嘛!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狮子、老虎呢?」
「那么,如果换作是伊达大人来决定,你会选择击溃谁呢?请你告诉我,如何在不致引发战争的情况下,顺利地狙击老虎或兔子呢?……」
「你又在说废话了!在每一个时代裏,都会有人对当前的政治感到不满,因此一定要运用良好的政治手腕才行。」
「正因为你了解这一点,所以大刀才不会指向你啊!否则必将造成很大的伤害。」
「这么说来,我的家业可以保住喽?」
「不,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事实上,安艺太守福岛大人在将军家到达以前,就已经成为参议了。这个建议是由土井大炊头所提出的。」
「哦,原来这不是出自你的智慧啊!」
「什么!我怎么会是这么吝啬的小免子呢?一方面让对方升任参议,一方面却又眼睁睁地看著他被老虎生吞活剥……我怎么会提出这种愚蠢的建议呢?」
政宗这才大梦初醒似地拍膝叫道: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哇哈哈哈……所以你才要我小心安艺的侍从。哎呀!军师,你真是天下最棒的军师!」
「伊达大人,你在说些什么啊?经过你的褒奖以後,柳生终於又从免子变回狐狸了吗?」
「不,不是如此!你知道在福岛的侍从当中,也有些人是相当懂得精打细算的。目前除了大坂之役的善後处理以外,那些进京参拜的人也必须加以扶持,因而总共不足约五十万石的封赏……」
「正是如此!」
「所以让福岛和我一样,晋升参议之职,而福岛则对此突如其来的晋升感到非常吃惊。事实上,福岛本身有不少把柄落在幕府手中。第一是偷偷将兵粮送往大坂城内。第二是命其弟正守入城作战。此外,正则又在战况最激烈时,利用留守江户期间偷偷建造禁制的大船,而且满载兵士和兵粮送进了大坂城。对於居中策划这些事情的福岛非但毫不怀疑,而且擢升他为参议……这种作法未免太明显了吧?」
「正是如此!伊达大人果然眼光锐利。」
「不要模仿我的样子,狐狸!福岛家犯了如此重大的错误,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呢?……」
般人必然会以为这是伊达的智慧……等等!是土井?还是你?也许你们是故意要让人们产生这种错觉的吧?这么一来,我的性命随时都会发生危险。只要杀了伊达,就可以解救福岛,是吧?哈哈哈……或许我真的老了,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通。政治确实相当可怕,看来我也得多多注意身边的人了。不过,应该注意的并不只是我而已,你也一样。」
言毕,政宗再次拍膝叫道:
「你这只老狐狸!居然连记号都改为二盖笠。」
「哦,那又如何呢?」
「少装蒜了!你漂亮地解决了坂崎事件,又拒绝将军加封……如果是丰太阁的话,一定会先赏你十万石,然而你却巧妙地加以拒绝。因为这么一来,你就可以成为出世的大名。不过,对於没有战争而感到失望的大名之旗本们,则感到十分不平、不满。於是便有人趁机煽动旗本,迫使你不得不远离将军的身边。换言之,你将从此失势。」
「哦,谁会这么做呢……?」
「别装蒜了,不用说也知道是土井大炊头利胜。」
政宗轻松地用白扇敲打榻榻米,而宗矩则双肩颤抖,扬眉说道:
「伊达大人,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虽然宗矩拒绝了将军家自大和领地所分出来的五万石封赏,但是却接受了坂崎出羽所持的天下名枪、山姥的长矛。究竟是要接受五万石的封赏,或是接受武器呢?对我宗矩而言,这只不过是表示武士的决心罢了,而你还要为此嘲笑我吗?」
宗矩单膝跪在榻榻米上,语气当中带著腾腾的杀气。


政宗的双颊骤然紧绷。
「喔,你为这件事情感到生气吗?」
「先父石舟斋曾经告诉过我,一旦有人敢卑视我的士道,就一定要立刻表示愤怒才行。」
「原来如此!既是柳生的家训,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么你就生气吧!」
政宗若无其事地凝视著天空。
「每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也许自己没有注意到,但是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打算,因此对任何人都必须抱持怀疑的态度——这是我伊达的家训。当然,过度怀疑他人是非常愚蠢的事,但既然是家训,我也只好奉行到底喽!好,那么你就生气吧!你尽管生气,因为我还是会继续怀疑你的。」
对政宗的话感到吃惊的,是和他一道前来的柳生权右卫门。这两个人一旦发生争吵,则後果将会不堪设想。虽然两人的聪明才智不相上下,但是自己现在吃的是伊达家的俸禄,如果眼睁睁地看著政宗被杀,那么怎能符合士道呢?
「怎么样?柳生,你还在生气吗?」
「叔父!」
权右卫门大叫:
「请你你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如果你要我默默地看著你杀了我的主人,那么无异是要我权右卫门违背祖父的教训。」
「……」
「怎么样?柳生。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家训,都有他生存的意义。但是,意义总是会有互相抵触的时候,能够加以区别才是真正的兵法,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
「这一次,那些刚从乡下回来、行为放荡的公卿们和一本正经的将军家,必然会在大内内外发生冲突。而避免双方有人受伤、使事情圆满落幕,不正是你的工作吗?你是将军家的师范,既是师范,就应该教导自己的弟子,对不对?」
「……」
「因此,我特意到这儿来提醒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教导将军家了?毕竟,大内的家训也是非常重要的。那是持续了数千年之久的家训,绝对不容受到公卿们低劣智慧的影响。如果不能巧妙地加以区别,那么将军家的遭遇将会和昔日的木曾义仲一样。万一你的考虑太过轻率,则结果必将招致失败。与此相比,你我之间的冲突根本不算什么。」
柳生宗矩置於膝上的双拳不停地颤抖。
「不,你不必说谁胜谁败……我伊达政宗绝对不会夹著尾巴自你面前逃走。你不但是深受大御所赏识、将军家信赖的狐狸,而且身上还长了银毛哩!」
就在这时,柳生宗矩突然将手中的白扇放在榻杨米上……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教训。」
「你真的明白了吗?哈哈哈……」
政宗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再回到原先的话题吧!既然你是将军家的师范,那么对於这次上京你有何指导呢?」
「关於这一点,还需领教伊达的心法呢!」
「真是狡猾的人!如果就这样向你这位天下军师低头,那岂不是显得我太软弱了?不过,我还是必须向你道谢。」
「什么?向我这只小狐狸道谢?」
「是啊!毕竟你救了我一条命。如果下是你提醒我多加注意,那么我就会对安艺方面放松戒心,以致在京师面临被狙击的危险。不过,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出这五十万石的封赏。」
这时宗矩也已经回复到原先愉快的心情。
「那么我老实告诉你吧!我认为福岛根本不成问题。」
「哦,是吗?」
「在安艺刮起的反德川风,反而会吹倒安艺。因此即使我宗矩亲自出马,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原来如此!」
「由於这次土井大炊头推荐福岛正则敍任参议,因此重臣们一定会进行广岛城的改建工作。」
政宗不禁拍膝大叫。如今伊达家和同族的成实正准备以地震为由,大肆改建城郭……这也意味著,日本国内的大城,本身都有很多缺陷。家康在世时由於考虑太多,因此众人都不能专心地建造家康所讨厌的城郭。从某一方面来说,丰太阁所建造的大坂城由於太过气派,因而招致大名们的觊觎,甚至造成了大坂城陷落的命运。所以,既然幕府方面粗心大意地答应让正则敍任参议,那么这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绝对下能轻易放过。而首先要做的,就是改造城郭。
(原来这就是土井利胜的真正目的……)
家康死去以後,天下再度陷於大乱……客观地说,这是战国以来的一种常识。
「是吗?安艺真的会因造城的事,而导致反德川风日益增强吗?」
「是的。不过对於这一点,柳生宗矩并不特别感到担心。事实上,我只担心将军家和公家众之间相处的情形。不论如何,大御所所制定的公家法度绝对必须遵守。」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
「因此必须借重智慧……」
他的话尚未说完,政宗即轻声制止道:
「将军家一定会借重你的智慧。毕竟,目前他的身体并不太健康。」
「所以我更必须竭尽心力。」
「问题的症结在於他太过注重道义。你不妨告诉将军家,这次抵达京都以後,不论是对公家或大名们,他都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去叱责他们……」
「随自己的意思去叱责……?」
「是的。完全不必有所顾虑,照自己的意思去叱责他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乖乖地接受的。一旦他们能够乖乖地接受,那么对将军家而言就是最好的良药。」
「的确如此!」
「如果连京都都不能安抚好,那么软弱的将不只是将军家的身体,而是整个日本……你就这么告诉他吧!」
「言之有理!」
「不论将军家如何严厉地叱责公卿众和大名,土井、酒井三家、伊达、藤堂和你都会作为其後盾的。」
「话虽如此,但是他的个性……」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别忘了还有一个三代将军。这是自大御所以来,德川家与生俱来的工作。万一叱责过严而致对方恼羞成怒,那么可以效法大御所的故智,让将军家宣布隐居,然後转而扶助三代将军,如此必然能够使事情圆满解决。现在的将军家必须仿效大御所的作法,该叱责时就严厉地叱责对方才行。你知道反德川风是从何处吹来的吗……?将军家的过度软弱,是导致这场风暴的根源。太过软弱的人无法使人安心:一旦不能安心,则终必形成一种不信任感。政治和兵法一样,必须有强而有力的支柱,才能赢得众人的信服。因此,太平之世的安心,是绝对不会从屁道理中产生出来的。」
「哦!」
「我认为将军家再怎么严厉地叱责他人,也不至於过度,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这种觉悟罢了。事实上,不论他怎么做,都不会有不良影响的。」
「……」
「目前最令将军家感到忧心的,是公卿们违背了古老传统,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导正他们。」
「伊达大人所言甚是。」
「既然如此,将军家就应该严厉地叱责公卿们,以免他们意图利用将军家软弱的个性起而谋叛。此外,为了让公卿众们真心服从大内,首先必须恢复举办大尝会(天皇即位大祭)。依我看来,这才是大家最重要的工作。」
「大尝会……?」
「是的。自後柏原天皇以来,这项行事已经废止了将近一百二十年。唯有恢复举办这个堪称大内规模最大的式典,大内才能成为万民之亲。当朝臣不能善尽朝臣之礼、武士不能善尽职责时,就必须加以叱责……如果他们不喜欢公家法度,那么就可以利用举办大尝会之际,引用公家法度来叱责他们。愈是严厉叱责,愈能使大内和日本变得更好,同时也能使将军家变得更有自信。」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政宗感觉到一股久未出现的热血,再度奔窜於体内各处,使得他的全身又像年轻人般地开始沸腾起来。真正具有叱责天下人之才干者,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他人……一股强烈的自信自丹田涌现。
政宗重新调整呼吸,然後缓缓说道:
「啊!我竟然对日本第一的军师大人……不,竟然对释迦说法,真是太自不量力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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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之卷--旅情大悟之卷--


===================NO.01新宠儿===================



身为人类,往往必须顺应「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地改变。然而,随著各个时代的不同,所要求的东西自然也就有所差异。
也许昨天以前,人类还必须是一个粗暴、逞强、好勇斗狠、活力横溢的加害者型或豪杰型的人物,否则便不配称为战国武者,不能赢得他人的尊敬与信赖。
但是到了今日,却必须完全脱去以往的暴戾之气,致力於追求和平。一切犹如反掌一般,人们的喜好和价值观都完全改变了。
因此,昨天以前仍被称为武人中之落伍者的游艺型男子们,如今却纷纷穿起华服,成为当世的宠儿。
所幸直到目前为止,江户并没有非常剧烈的改变,但是在京都这种情形却已经非常明显。从三条到四条河原一带,群众的风俗、衣著色彩,都和以往截然不同。
女子的装扮也逐渐变得奢华。
这一天,在沿著河原漫步的人群中,有一名穿著铁灰色粗布野袴的男子,看起来显得鄙俗不堪。
「权右卫门,那是谁啊?」
「啊……那、那是福岛大人。」
「什么?新任参议正则那家伙也到四条河原来了?」
「嘘!殿下,虽然你故意穿得很邋遢,而且又戴著斗笠,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在这附近,也许到处都有福岛大人的家臣混在人群当中呢!」
「哦,柳生要我注意的就是这件事吗?」
「是的。听说福岛新参议打算一回到领国以後,就立刻进行筑城……他就好像逐步踏入陷阱的老虎一样,真是可怜哪!」
正当权右卫门这么说时,政宗突然改变方向,故意朝福岛正则走去,并且用身体撞击对方腰间佩刀的刀柄。
「来者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两人不约而同地掀起斗笠。
「咦,这不是仙台大人吗?今天怎么作这身年轻人的打扮呢?」
「哈哈哈……原来是安艺大人啊!」
政宗很快地放开斗笠,高声笑道。
「安艺啊!你的装扮未免太过显眼了?」
「什么?我的装扮太过显眼……显眼的人恐怕是你吧?」
正当两人你来我往之际,柳生权右卫门和正则的随从连忙围成一堵人墙,将群众隔绝於外。
政宗状至愉快似地笑道:
「安艺大人,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如今,像你这种满目髭须的豪杰型人物,是非常醒目的喔!更何况,你又穿著这么鲜艳的服装。」
「这件事啊!坦白说,你这身流浪汉似的装扮,真令人觉得恶心。难道你是个胆小鬼吗?」
「胆小鬼?……难道你不知道在这些人群当中,有多少我的家臣混在裏面吗?」
「什么?仙台的家臣……?」
「是啊!如果有人想要狙击我,那么只要看看过往行人的脸色,就可以知道我的家臣们绝对不会让对方得逞的。哈哈哈……这是我伊达的功德呢!因此,你在微服出巡时也必须小心一点才行,再见喽!」
政宗很快地转身离去,而比他年轻许多的柳生权右卫门则慌忙追了上去。但是走了不到几步,政宗却又突然转身来到正则面前。
福岛正则本能地伸手握著刀柄。或许是由於政宗的暗示,以致他在不知不觉中对意图靠近自己的陌生人抱持著警戒之心吧?
「什么事?你还有事吗?仙台大人。」
「是的,我有件大事忘了告诉你。最近安艺有没有发生地震呢?」
「什么?地震……?」
「是的。地震使得城墙都崩塌了,有没有?」
「你这话真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人都被倒塌的石墙压住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呢?我劝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地震吧!」
说完他又很快地转身离去。当正则的随从正准备追上去时,正则却伸手制止道:「慢著。」
「原来如此,我确实太过显眼了……不用追了。」
他低声笑了起来。
「是吗?地震,原来伊达这家伙是特地来向我提出忠告的。秀忠大人可能会狙击我……哈哈哈……秀忠就是地震吗?那个秀忠……」
事实上,正则根本不把将军秀忠看在眼裏。在战国时代裏,政治权力只不过是戏言而已,唯有腕力、实力才是最重要的。换言之,这是一个比腕力、比实力的时代。
「杀了一个在混乱当中还郑重地赶来向我提出忠告的人,将会有损於我福岛正则的威名,还是放过他吧!哈哈哈……」


福岛正则和将军秀忠一前一後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领国视察国政。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是土井利胜所故意设下的陷阱。但是,为什么伊达政宗要特地跑去向正则提出忠告呢……?
(难道不怕正则乘机杀了他吗?)
尽管可能受到对方的威胁,但是政宗却仍然冒险前去向他提出忠告。
如果利胜不能击溃安艺,那么必然会将矛头转向伊达。政宗明知如此,却还若无其事地向安艺提出忠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总之,由於伊达政宗的忠告,因此正则更加积极地进行自己的计划。
(如果对手是家康的话,也许真的应该提高警觉,但如今却是那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秀忠……)
福岛正则一点也不怕秀忠对付自己,因此在敍任参议之後,便很快地回到广岛城,立刻著手进行筑城事宜。
至於正式向幕府提出修筑城墙的报告,则是在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等到修筑结束,他以参觐为由再次由广岛来到江户,是在樱花盛开的三月九日。在这期间,他并不知道自己被土井利胜用作削爵去封的藉口都已经齐全,不过这是以後的事——
「福岛大人放弃暗杀殿下的计划,已经从广岛出发了。」
当柳生权右卫门把这个稍息通知政宗时,政宗说道:
「原该如此!」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淡然。
正则在性格方面有个很大的特徵。在关原之役中,他性格上的特徵一览无遗地表现出来。话说当时镇守在清洲城的正则,由於并不准备立刻进军岐阜,因此家康乃在他的面前演了一场好戏。
「我之所以讨伐三成,完全是为了各位。当然,各位因为秀赖被三成掳为人质而宁愿守在清洲,不肯继续前进的心理,我完全能够体会。如果各位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么我就停止征讨三成。」
对於家康的这一番话,正则在感动之余,当即下令出兵攻打岐阜。
世间有人称此种个性为「别扭」,然而也有人赞为「豪爽男儿」。但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此种表现无疑是战国气质的一种。只是正则并不知道,虽然自己攻城有功,但一旦行事过於疏忽,则仍会招致身败名裂的下场。
(正则曾经仔细地反省自己的个性吗……?)
如果有,那么在政宗向他提出忠告以後,他应该会派遣使者到政宗这儿来才对。
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正则依然是个固执己见、拘泥於士道、不知自我反省的任性之人。
(像他这种任性的人,富贵往往只限於一代……)
不论他把自己看得多么尊贵,但是其幸福和光荣却无法延及子孙。对於这一点,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三者之间还是略微有点差别。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法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天道。人类乃是系於天道生命之所产,因此一旦缺乏敬天、畏天之心,那么不久的将来必将招致灭亡。
这次秀忠的上京,实际上也就是为了这一点。换言之,主要是为了实践家康所训示的「公家法度」精神。
「三种神器(皇位)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而设!」
而由万世一统的天皇直接授予政权的政府(即武家统领,又称为幕府),首先必须确信公家法度是否能够贯彻、实行……
由於确信乃是勇气的泉源,因此在位者必须自觉到「则天去私」的反省是绝对必要的。
秀忠随後抵达伏见城,是在六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自江户出发的十五天以後。
七月七日,秀忠於伏见城宴请随行而来的诸大名。另一方面,当时刚被任命为参议的福岛正则,也已离开京城,向广岛出发了。
当然,这是由於土井利胜特意不让他与众人同席之故。反之,利胜却对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两人,给予特殊的礼遇。
利胜的作法,主要是让诸大名们了解,幕府方面已经将福岛正则自目前仍然存活之战国武将的最长老席间除名。
席间,秀忠宣布将池田光政移往因幡的鸟取城,而本多忠政则由桑名栘至播磨的淡路城。
这一连串的行政措施,固然是为了向武将们展现幕府的威严,但同时也隐然显示出击溃安艺的前兆。
紧接著秀忠又於七月二十一日颁布诸寺法度。此一作法,无疑是对秩序紊乱的公家投出了一个牵制球。
透过学问和习惯,公家和寺社的关系向来十分密切。因此在动学不足的情况下,寺社往往会和公卿们连成一气,恣意地巴结、奉承主上,进而导致国体紊乱。
打自源平时代开始,和尚介入政治,导致国体紊乱的例子即屡见不鲜。由於和尚们完全忘却了「则天去私」中去私(抛去私心)的戒律,一个个蠢蠢欲动,因而使得宗教权威荡然无存。
在颁布寺社法度的同一天,秀忠把握入宫参拜天皇的机会,将此法度作为探视天皇的献礼。
当然,这些行动全是由於藤堂高虎的情报及伊达政宗的建言而产生的。
在秀忠的眼裏,土井利胜是一个现实政治家。
因此,对於想要接近朝廷以获得利益的寺社,当然必须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八月十三日,秀忠於伏见城接见荷兰人。
为什么当时秀忠没有召唤政宗陪侍一旁呢?事实上,这是由於秀忠和荷兰使者所要谈的,是和政宗有关的大事,同时和西班牙人索提洛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因而故意不让政宗同席。
八月十六日,秀忠再度会见荷兰使节,并且授予渡海的朱印状。此外,又将肥前平户城主松浦隆信召来,告知今後荷兰人之贸易范围限於平户一带,同时严格取缔旧教徒。
禁止旧教是家康生前的决定,因此尽管政宗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止,但是却始终无法如愿。
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又发生了一件令政宗深感不安的事情。
当时政宗正陪在秀忠身边,讨论在以前所颁布的寺社法度以外,是否还需颁布真言宗诸法度等问题。
由来处理宗教问题就是非常困难的。具有法度的形而上之行为固然需要加以抑制,但是人类心中究竟相信些什么,却有如大海取水般地深不可测。
然而,目前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介入了宫廷内。由於上皇卧病不起,因而产生了加持祈祷的影响。
正当政宗和秀忠讨论得正热烈时,英国的船长理查·柯克斯突然来到门外求见。原来他是带著英王的国书,前来请求扩张英国商馆之特权的。
当金地院崇传将此消息通知秀忠时,秀忠的表情刹时改变。
「伊达大人,请你回避一下。」
「你、你是说……?」
「我有一些问题要问柯克斯,但是如果有第三者在场的话,恐怕他会觉得不便。」
「原来如此!伊达政宗是南蛮派,甚至还派遣使者前往旧教的根据地罗马……你的顾虑很对,我这就离开。」
政宗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席,但是当他看到进来的人时,却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因为当奉召前来的土井利胜与政宗擦肩而过时,突然回头对政宗微微一笑。
(这?他的笑……)
不论是在何种场合,利胜都不像是会露出这种笑容的人。然而,如今利胜却露出了一个宛如耻笑般的微笑,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在政宗进入会客室的同时,立刻一迭声召唤茶坊主前来。
「请问柳生大人住在哪一间房呢?我有事要和他商量,快带我去见他。」
这个由江户前来的茶坊主佐野福阿弥说道:
「啊!柳生大人陪土井大人到将军那儿去了呢!」
「什么?柳生也在将军那儿……」
「是的。今天红毛的……呃,英国的使者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将军……」
「很重要的消息……?」
「是的。听说国内还有很多不可忽视的天主教徒藏匿各地,而他查出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因此特地赶来通知将军。」
(糟了!)
政宗这才发觉事态严重。
原来,土井利胜并不是只想狙击福岛正则而已。他知道正则会毫不顾禁令地进行修筑城池,因而设下了陷阱等著正则自投罗网,但同时又把触角偷偷地伸入伊达领域……
一旦狙击伊达,那么尚未返回的支仓六右卫门、索提洛一行及领内不断增加的旧敦徒,都会成为他的攻击目标。
为了争夺世界霸权,英国、荷兰等红毛人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南蛮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处於敌对状态。
因此,在荷兰人取得渡海的朱印状後,英国也立刻派遣船长为国使来到日本。
(是这样吗?土井利胜这家伙居然想利用英国人理查·柯克斯来揭发我的过失……?)
对政宗而言,他的致命伤无疑就是支仓六右卫门。
「尽快带领三艘军舰返回日本!」
他甚至还写了一封密函,准备交给菲利浦三世。一旦这件事情曝光了,那么罪责必然比广岛城增建还要严重得多。
(这个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的土井利胜!)
不论如何,直到现在还不能和支仓六右卫门联络上,实在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英国方面必然是想藉著这次事件和幕府建立良好关系,趁机将西班牙的势力赶出日本。因此,如果他们在海上抓住了支仓或索提洛:
「这些家伙就是意图颠覆幕府的最佳人证……」
如此一来,不论政宗如何辩解也无济於事了。
正因如此,当得知英国使者前来的消息後,秀忠会脸色大变,而土井利胜也对著政宗露出冷笑。
(利胜这家伙现在一定很想指著我的鼻尖大笑。)
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若无其事地自怀中掏出一枚金币,并且用纸仔细地包好。
「福阿弥,政宗经常受你照顾,请你收下这个吧!」
福阿弥不禁瞪大了双眼。
「殿下!这、这么丰厚的赏赐……」
「这没什么!黄金对我而言,有如粪土一般。」
「那、那我就收下喽!」
「你不必怕得发抖嘛,只不过是一枚金币而已。对了,等土井大炊头自将军那儿回来以後,你立刻来通知我,我要见他。」
「是,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去做……谢谢你了。」
「喔,没什么!打从很久以前开始,你不就一直受到我的照顾吗?」
政宗轻笑著遣退了福阿弥,两手闲适地交叉在胸前。
「哦,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这样不行啊!独眼龙。」
与其说这是自嘲,还不如说是政宗希望能够鼓励自己发挥旺盛的斗志。


福阿弥带著政宗来到土井利胜的住所,是在一刻钟以後的事。
当时在会见外国使臣以後,将军并没有和使臣会餐的习惯。
捧著英王的国书,使者再次回到下榻处,恭谨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当政宗出现在名为五贤间的土井利胜之房间时,
「大炊头大人,你未免太不谨慎了。别忘了,现在你不但是东照权现的代理人,同时也是政治的指南针喔!」
政宗首先为大炊头戴了一顶高帽,然後在他面前落坐。
柳生宗矩也在席上。
「喔……真是惶恐之至!」
土井利胜微微一惊,随即又充满自信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烟盒推到政宗面前。
「来,先抽一袋烟吧!」
政宗用白扇的尖端使劲地把烟盒推回去。
「大人,在你去见使者之前,为什么要回头对我一笑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有这回事吗?」
「子虚乌有的事我是不会说的。像你这么不谨慎、不小心的态度,很容易让对方识破你的心机。如此在国与国交涉时,怎么能成就大事呢?」
「的确如此!」
「东照大权现绝对不会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事实上,他总是表现得谦和、有礼,绝对不会让他人看到这种类似欺骗的笑容的。你知道今天你去谒见将军一事,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吗?」
利胜轻声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很在意我的笑容吗?」
「我当然在意!别忘了,现在可是和异邦人士交际的重要关键时刻哪!」
「你说得对。」
「今天以前,我国一直都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维持所谓的南蛮外交,未料结果却遭到宗教侵略,因而才决心转而和英国、荷兰建立外交关系。但是,你知道这些红毛人为什么要接近幕府吗?」
「可能是……我想伊达大人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才对。」
「那么你就应该格外谨慎啊!一旦我们有所疏忽而让对方的谄媚战术得逞,那後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因此一定要谨慎从事才行。换言之,我们必须随时随地表现出公平无私的态度,耐心听取双方的说法,绝对不可贸然采取行动。如果不能表现出稳重的态度,则对方就会轻视你,进而产生觊觎之心。由此可见,轻薄就等於刺向自己的利刃一般。」
「真是惶恐之至……」
「光说惶恐於事无补。毕竟,方才你已经对我露出了假笑。事实上,我是在和东照权现商量过後,才特地派遣使臣前往罗马的。至於其中的真意,你能了解吗?」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自先前被他推开的烟盒中取出一袋烟,开始呼噜噜地抽了起来。
「我的想法不像你那么肤浅。随著国家的外交政策改变,我们更必须小心从事,为改变做好充份的准备才行。试想,如果我派遗使节前往红毛人所下喜欢的南蛮人之根据地罗马,那么红毛国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我必须了解他们的想法,而且只有我伊达能做这种事……因此我才派出使者。支仓就是我所派遣的使者,至於索提洛,则只不过是趁机把他流放至国外去罢了……」
「……」
「可是你却自以为抓住了伊达的狐狸尾巴,而在那儿冷笑不已。或许我无权责怪你的行为吧?因为你认为我是要使臣带著军舰、军队和大炮回到日本,与丰家结盟,共同对抗关东,对吗?」
政宗毫不隐讳地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秘密。
反观土井利胜,则瞪大了双眼,震惊得无法言语。
「哈哈哈……」
政宗眯著眼吐出了一口烟圈。
「你了解我的战略技巧吗?其实,我早就知道对方绝对不会派遣军舰和军队前来的。但是我必须让世人知道日本具有这种势力,否则红毛人必然会轻视我们、舔舐我们。如此一来,我们的外交就只有投降的份儿了。」
「嗯!」
「当然,红毛方面一定知道我派使臣到罗马去的事。也许他们认为自己砍下魔鬼的首级,并且通知幕府,是表现忠义的行为,认为自己揪出了意图推翻幕府的叛徒……哈哈哈……这真是一个重要时刻。事实上,他们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找出可以舔舐我们的藉口。因为一般人在听到他人的告密之後,一定会立刻发兵攻打伊达: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回到战国时代了吗?没有战争,红毛人就不能吸吮甜汁,哈哈哈……东照权现认为,政治必须包含深厚的仁心,因此派遣使臣前往罗马的任务,既不交给岛津,也不交给毛利,而认为只有伊达才能办到,进而把任务交给了我。诅料你不明其意,以致在看到我时故意露出嘲讽的笑容。土井大人,难道你没有察觉到,你的笑容可能会使他们的谋略得逞吗?」
「……」
「坦白说,我的思虑比你细腻得多,所以我又再次派遣密使到吕宋去了。」
政宗再次将自己的计划向对方透露,意图展开绝地大反攻。
「哦,再次派遣使臣……」
「是的。支仓六右卫门前往罗马,或许真的成了天主教徒也未可知。但是我国的政策已然改变,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予这些狂热的教徒可乘之机。」
「哦!」
「因此一旦支仓真的成为天主教徒,就必须立刻杀了他。」
「这、这是真的吗?伊达大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事实上,你也知道我暗中派人到吕宋去了呀!」
「这件事……这件事我的确注意到了……」
「这就对啦!不,不只如此。在我上京之前,就已经指示家臣必须严格取缔、管束领内不断扩增的天主教徒。你知道吗?大炊头。不论是红毛人或南蛮人,都一心想要成为将世界玩弄於股掌之间的强者,因此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让对方有机可乘。这么一来,你就不再适合担任辅佐将军家的职务了。」
土井利胜露出茫然的表情。
经由柯克斯的报告,土井利胜确实已经知道政宗派遣使者前往西班牙商借军舰和武器的事情。但是经政宗这么一说,他也无法确定这到底真是为了幕府而做,或者只是纯粹谋叛的行为了。
政宗又慢条斯理地抽起了第二袋烟。


「啊,真是令人惊讶!」
宗矩开口道。
这是次日於伏见的伊达宅邸。
「土井利胜大人昨晚一整夜都在太阳穴上贴著梅干,从来不曾有的头痛毛病居然也出现了。」
「哦,你是来责怪我的吗?」
「不,你能够击中要害,让大炊头思绪紊乱,实在令人佩服。不过伊达大人,你认为你的这一番话究竟是成功呢?还是失败?」
「你、你说什么?柳生。难道我的话终究还是失败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如此!兵法上有所谓虽胜犹败……你该知道,这种情形是经常可见的。」
「哦!柳生大人真下愧是个军师。那么,你认为我是在打草惊蛇喽?」
柳生宗矩气定神闲地啜著茶。
「我不了解政治世界,但是我觉得你和土井就好像龟免赛跑一样……」
「哦?」
「可能伊达大人是兔子,而大炊头是乌龟吧?」
「的确如此!」
「已经死去的东照大权现,真的对伊达大人说过些什么吗?在这世上谁也无法确知真相。」
「等等,柳生!你、你该不会认为我政宗在说谎吧?」
「当然不是!柳生宗矩向来十分相信伊达大人。在当今日本国内,你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土井大炊头是不是相信你,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往来,完全凭一个信字。没有了信,则双方都会产生异心。」
「信字……」
「是的。我是一个兵法家,除了兵法以外,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不过,我却拥有一个相信我是优秀老师的门人。」
「……」
「这位门人接受我的指导,学习了许多事情。如果他不相信我,那么将来可能会对我这个师父倒打一耙或是背叛我。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则我就会遭到敌视,甚至自取其辱。」
政宗沈默不语。
「你了解了吗?伊达大人的确是给了大炊头当头一棒,但是乌龟是绝对不会因而丧失斗志的。相反地,他会想尽各种方法来打击你。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像得意洋洋的兔子一样,在赛跑途中躺在树下睡著了。今天早上当我到将军家的寝室向他问安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是的,就是在吃早餐以前。柳生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件事,所以一大早就来打扰你。」
瞬间政宗哑然望著宗矩,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是我自己使自己处於这种狼狈的处境吗……?)
土井利胜会不断地耍弄阴谋,使自己陷於万劫不复之地,然而自己却依然自负,忘记人与人之间相互沟通的管道——「信」……
所幸熟谙兵法的宗矩,能够一眼看穿「虽胜犹败」的真相,并且前来向自己提出忠告。
在此之前,土井利胜由於对政宗心存顾忌,因而迟迟不敢击溃最上家。但是经过昨日政宗的一席话後,却反而使他下定决心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果真如此,那么的确是政宗的失败。
(虽然伊达家脱离了危机,但是母亲的娘家最上家……)
对於比丰太阁更好强的政宗而言,此刻他内心的挫败感是外人所无法体会的。
「是吗?那只乌龟会用其他的方法来打击我吗……?」
柳生宗矩突然将话锋一转,对政宗的问题避而不答。
「根据施药院的典医透露,上皇将不久於人世……虽然他只有四十七岁……实在令人惋惜。」
「所司代板仓大人等人,都已经被召去商量天皇崩殂後供奉灵寝的地点了。据我所知,也许会选在泉涌寺吧?他和我们不同,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却这么早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
「总之,伊达大人,希望你设法让将军家早日回府,然後再好好地劝劝他。在我看来,他的身心都太过劳累了。」
然而政宗对於宗矩所说的话却似乎充耳不闻。
(是吗?根本是建立在信字上吗?信……)


对於理查·柯克斯所提出扩张英国商馆特权的要求,将军秀忠毫不考虑地拒绝了。
如果他没有拒绝的话,那么打从江户时代的初期开始,英国可能就在日本各地拥有属於治外法权的租界了。
秀忠之所以把他们的活动范围限於平户一地,可能是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自动离开日本。
而日後只允许荷兰人居留长崎的锁国政策(实际上并非锁国),即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其根本精神是在抵抗侵略,是一种独立独步的作法,而明确订立此一国策的,是宽永年代的三代将军家光……
总之,此时二代将军的上京,是为了实践初代将军家康的遗言,亦即「公家法度」中清楚地揭橥世人的尊皇精神。
也许有人认为秀忠是想要藉著和子姬,在皇族血统中融入自己的血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首先,当时朝廷本身并不具有权威和实力:比朝廷更为人们所憧憬和信仰的对象,亦即受到全日本民众尊敬和聚集全国文化的伊势大神宫,也几乎完全荒废,仅由庆光院的尼僧们保存祭祀的命脉。在这种情况下,秀忠当然下会刻意把和子姬送入宫中,让她步上长姊千姬的後尘。
因之,这些做法应该说是那些心术耿直的公卿和学者们基於忧国忧民的情怀,再加上身为日本人的家康对国家之认同感等因素,所逐步演进的历史法则。
当家康仍在人世时,後阳成上皇和後水尾天皇父子之间的不和令他感到痛心。因此到了秀忠之时,当然希望能够尽早恢复陪侍天皇身边之公卿们的传统礼仪和教养。
然而,身为恢复朝仪之重心的後阳成上皇,却在接受了将军秀忠的探视之後,於八月二十六日驾崩,享年四十七岁。
秀忠於元和三年(一六一七)的上京途中,也展现出异於往常性格的威武姿态。而他之所以会在武将、大名面前展现威武气势,主要是希望能够重振日益衰微的朝廷威信。
具有君临天下之实力的将军家,却在来到朝廷面圣之际,态度恭谨地行臣子之礼。秀忠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在不必动用权威和实力的情况下,使国家臻於理想境界。然而,光凭真理却不足以保住理性的命脉,此一道理用在公卿身上也是一样。
因此,公卿当中对秀忠抱持反感者不乏其人。
但不论如何,将军毕竟是天皇的执政。除了政略方面有土井利胜的铁腕作风之外,精神方面又有:
「绝对不能宽容,一有不顺心处就加以叱责。」
伊达政宗的充份支持。
秀忠果然不负众人的期待,经常於二条城和伏见接见外国使臣。
授予荷兰人渡海朱印、接见英国使节,并且刻意安排朝鲜信使吴允谦、李珲、朴柠住在大德寺,复於伏见城招待他们……
「外国人的行列通过街道……」
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市民和大名们充份感受到新时代的到来了。当时,同时也能显示出幕府的威严及朝廷的存在意义。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将军之所以赶在上京以前营建成为全国人民总镇守,亦即相当於朝廷祖庙的伊势内外神宫之用意了。
在这同时,当然也有许多短视者抱持反对的论调。在他们眼裏看来,这些行为全都是为了夸大宣传德川家的存在,是一种威压政策的表现。
总之,一个国家要想成为一个井然有序的集团,往往必须付出极大的心血。
经过商讨之後,上皇的陵寝已决定设在泉涌寺。另一方面,在决定送和子姬入宫的日期以後,秀忠於九月十三日自京城出发,并於二十日抵达江户。
至於伊达政宗,则在处理完一些琐事後,较秀忠迟约五日,亦即十八日当天自伏见出发。
「这次上京,一切都必须视将军的情况而定。」
在对近臣们透露这个消息时,政宗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
与土井利胜斗志,结果虽胜犹败,导致最上家被削封去爵一事,使政宗的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不,绝对不能再让这个家伙抓住我的把柄。)
於是在预计支仓六右卫门即将到达吕宋之前,政宗於二十四日暗中派遣快使自京城赶去。但是直到此刻为止,政宗仍末在领内发布禁止旧教的命令。
(如果让利胜抓住了小辫子……)
想到这儿,政宗也无心顾及最上家的事了。如果此时贸然出口为最上家说情,那么利胜又有藉口来攻击自己了。此外,对於天主教的问题,也必须格外慎重处理才行。
关於信仰方面的问题,政宗很有技巧地瞒过了家人和领民们。
除了自己以外,政宗的夫人和侧室都相信他是个信徒,而且他允许教士在领内传教。这是因为,当初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瞒过索提洛。就战国谋略而言,这只不过是战略战术的一种罢了。
身为现代人的我们,一定很能体会这种情形。
人类的本质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因此我们也不能过於苛责政宗。
不过,由於当时的时代已经改变,因而这种作战方式反而为他带来很大的损失。
关於政宗的一片苦心,虽然伊达方面并未留下记录,但是法人里昂·帕基耶斯在以日本基督教史为骨干所写成的《鲜血的遗书》当中,却有非常详尽的记载。
根据此书的记载,政宗正式於领内颁布禁令,是在支仓六右卫门回到月之浦的元和六年(一六二零)年八月二十六日以後的事,但是事实却非如此。
当六右卫门在到达月之浦以外的其他领地时,就知道再也无法维护自身的安全了。而政宗也曾派人前往吕宋和他联络,由此可见当时伊达领内应该已经颁布禁令了才对。
关於禁令的内容,《鲜血的遗书》中有如下的记载:
「(前面省略)政宗蒙上了擅自派遣使臣前往他国之嫌疑,并且被指为其目的是向西班牙帝国求援,以便打倒日本将军。为了洗脱罪嫌,他乃一改往常的作法,全力迫害教徒,并於领内颁布了三条严苛的法令。第一违反将军禁令之天主教徒,一律按以大罪,如不立即弃教,则富者没收其财产、贫者处死。第二告发天主教徒者,一律发给重酬。第三——传教士若不立即弃教,则处以流放之罪。」
此外,书中对於支仓六右卫门回到日本以後的情形也有所记载。
「——使节六右卫门虽然已经正式受洗,而且在外国备受礼遇,但是却依旧认为宗教乃是虚无之物,故而宣布弃教,不久後死去。信徒当中有很多人不肯弃教,为了死後得进天国,有人不惜离乡背井,远赴他国,也有人为了信仰而不惜一战……」
在为了信仰而战死的信徒当中,有一位名叫约翰後藤,据说乃是政宗的近侍。
当时,政宗曾特地将担任教会长老的後藤召至面前说道:
「——我很欣赏你,更不想处罚你。当然,我绝对不会强迫你弃教。你可以在心中信仰天主教,但是以下的三个条件希望你能确实遵守。第一,最近不准让传教士进入我的家中。第二,不准说服他人信奉天主教。第三,我保护天主教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根据记载,当时後藤并未答应政宗的要求。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保有自己的信仰,那么君主的宠遇和个人的生命财产,又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於是政宗只好杀了他。不过,由政宗向後藤提出的这三个条件看来,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禁教。
信仰虔诚的人,当然不可能背弃教义。虽然政宗了解这一点,也不想勉强他们弃教,但是由於来自幕府方面的压力,使得他不得不开始采取禁教的行动。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伊达领内还是藏匿了大批的天主教徒。
总之,政宗抵达江户以後,并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领国。
「一路辛苦了,赶快回去整顿、整顿领国的内政吧!」
当秀忠这么对他说时,
「我想再在江户待一阵子。」
政宗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如果现在回国,那么最上家的人一定会不停地来找我。家母目前仍在山形,我实在不能弃她不顾啊……」
秀忠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并不知道政宗早已得知处分最上家的事情。
「是吗?这么说来,你还是不回去较好喽?」
「是的。你的身边已经有了土井利胜这个名相,天下之事自然可以安心,因此我想要做些我自己想做的事,请将军成全。」
世人认为豪放不羁的政宗,其实情感上也有他的弱点,那就是爱哭癖。
或许是因为当时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裏早已蓄满了泪水,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模样触动了秀忠的感情吧?於是秀忠很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按照往例,再在江户待一年吧!」
「真是非常感谢!你放心,政宗绝对不会平白浪费时间的。我计划整治神田川的沙土,并且督造连接武藏和下总两国间的桥梁。」
「既然你有此意,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一切都交给你了。」
在获得了将军的允许之後,直到翌年,也就是元和四年(一六一八)闰三月二十六日为止,政宗都一直留在江户。
在滞留江户的这段期间,领内的事务主要交由铃木元信负责处理。而这段期间对政宗而言,由於必须想尽各种方法转移土井利胜的注意,因此可以说是他内心最艰苦、最紧张的一段时间。


吉原游廓於这一年的十月中旬正式开幕。
虽然秀忠本身并未前去,但是却曾数度命令柳生宗矩到游廓去视察其繁荣景象。
结果证明,先前的风评是过於高估了。不过,秀忠的本意是希望当大名、旗本上京时,能够让他们了解到京都的繁荣,并藉著激发游兴来削弱他们的斗志。换言之,秀忠希望能藉著美色冲淡大名们的杀伐之气。
基於这个原因,庄司甚内并不希望旗下的女子具有乡土气息。因此,他不但严禁来自关东各地的游女们做出粗野的举动,而且禁止她们说方言。
身为客人,当然喜欢女子们的莺声软语。因此,女子们的音调是否悦耳动听、遣词用句是否高雅,便成为吸引客人的重要条件。此外,女子们即使遇到自己欣赏的客人,也不能紧缠著不放,而应在一开始时就说「我不要」,以拒绝的方式来吸引客人的注意。
「这裹是展现女性媚力的场所,绝对不能做出像妓女般的粗俗举动。」
此外,甚内又规定女子们在初次会客时,绝对不许答应客人的要求。
「你是新来的客人,我跟你还不熟呢!怎么能答应你的要求呢?」
这就是令秀吉大吃一惊的伊达智慧。而甚内对於伊达所提供的智慧,更是如奉圣旨般地全盘接受。
因此,不论是来自江户的侍卫、特立独行的町民或旗本、大名,都在初次见面时遭到了女子们的拒绝。当然,这件事很快地就传进了秀忠的耳裏。
宗矩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这些太夫(妓女)和大名一样,都拥有十万石、五万石的头衔。十万石的太夫能够吟咏和歌,而烹茶的手艺更是一流。虽然身入娼门,但是她们却以平等之礼对待客人,只有赢得其喜爱的男子,才能被奉为上宾。」
秀忠闻言不禁蹙眉。凡事一本正经的秀忠,认为太夫们仿效大名定立阶级,是大下敬的行为。
「这些都是甚内的主意吗?」
「才不是呢!此人的智慧远在甚内之上。」
「哦?此人到底是谁?」
「我可以说吗?」
宗矩更加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好吧!既然将军问我,那么我就直说了。事实上,那是拥有将军的特志,并且在江户城内获赐宅邸的你的三位胞弟中的一位。」
「哦,是义直?还是赖宣?难道会是赖房?」
「不瞒你说,正是遵照东照神君的遗言,成为天下副将军的赖房大人。」
「什么?是水户……那个年轻人?」
「是的。他虽然年轻,但是却很有智慧,因而令甚内对他极为佩服。」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对他非常担心呢!」
「其实你不用担心。事实上,甚内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将军的指示。如果不是你允许他辟建游廓,他又怎能放手去做,丝毫不必在意他人呢?」
「得到我的允许……?」
「是的,得到你的允许建造游廓,而赖房大人则被甚内视为代替将军监督他的人。」
秀忠不禁哑然失笑。
「但马,你对这件事有何想法?」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天生的智慧型人物。按照他的做法,今後游廓内的任何事情,都会钜细靡遗地传进你的耳中……」
「但马!」
「在!」
「我还是非常担心。在这种场所裏,万一赖房和旗本们拔刀相向,那该怎么办呢?岂不是又要重蹈忠辉的覆辙了吗?不行,你立刻叫他来见我。不,还是你去见他吧……」
「我知道,我会把查探的结果告诉将军的。」
「就这么办吧!也许有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人呢!」
秀忠的想法并没有错。
自己的么弟跑到游廓那种地方去,极可能落入游女之父的陷阱当中,难怪秀忠会如此担心。
当然,宗矩并没有将赖房背後还有伊达政宗一事,坦白告诉秀忠。
而宗矩在廓内发现赖房,是在第三天晚上。
当时赖房是由三名侍卫陪同前来,不过赖房并没有注意到宗矩的存在。他摘下紫色头巾,仰头望著常夜灯光。
「少将大人,今天来得好晚啊!」
「啊……你是谁?」
「我是柳生。」
「哦,你也喜欢女人吗?」
「我和少将一样。」
「喔,那么你也是精力旺盛喽?好,你跟我来吧!」
他边走边说道:
「你知不知道在大坂的新町,竟然有人将秀吉的马印千成瓢当成店招,经营色情行业呢!」
「有这种人吗?」
「是的。据说那人就是在大坂之役失败後扛著马印逃走的男子,名叫木村某某的。」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是甚内告诉你的吗?」
赖房轻轻地摇摇头。
「甚内怎会知道这件事呢?他只不过是个老好人而已。你知道吗?这老好人哪!居然把我常去的茶屋命名为葵呢!」
「哦,你是在葵茶屋中……」
「是啊,我经常在那儿思考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因为这件事情而斥责他。」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盯著常夜灯瞧?」
「是呀!我们先到葵茶屋去暍一杯吧?然後再四处巡视游廓,如果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放把火把它烧了吧!」
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却使得宗矩的内心剧烈起伏不定。
(年轻真是可怕!对於如此重要的事情,都能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来……)
「你看,这就是太平盛世!连千成瓢和葵花纹,都被人堂而皇之地用来装饰商店,也许这样
很好吧?到底好不好,我也下太清楚。」
赖房边说边掀起蓝底绣有白色葵花纹的帘子,走进了茶屋。
虽然进到茶屋後备受礼遇,但是赖房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高兴。此时陪同前来的家臣都已自动退下,而房内则有三名女子很快地拿著酒瓶走了出来。
「来,我们喝一杯吧!」
赖房毫不做作地率先拿起酒杯:
「你告诉将军家,最近我要去见他。」
「遵命!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啦!我只是想跟他谈谈越後大人(忠辉)不能再留在伊势的问题。」
「的确如此!那么,你认为应该把他从朝熊移往其他的地方喽?」
「是的。很多人都会到伊势参拜,例如伊达家的人、最上家及福岛家的人。这些奇怪的人经常出入其间,未免太引人侧目,所以我认为不应该把他放在那个地方。」
「的确如此!」
「听说你和伊达大人的交情不错,但是当我见到他时,却很想朝他的脸上吐口水。」
「你是说,你认为他是一只狐狸?」
「是的。他是当今日本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大爷,甚至连将军家都会受他愚弄。」
说到这儿,赖房突然摒退陪侍在旁的女子们。
「你们退下吧!小狐狸们。否则一旦听了某些不该听的话,恐怕会被削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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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户的修史事业,主要是从相当於家康遗言的「公家法度」中衍生出来,但是却很少有历史家能够正确地指出这一点。
历史家们之所以疏忽了这一点,是因为江户时代只不过是一个缺乏传统支柱的偶然之「太平时代」罢了。
不论是人类也好,时代也好,如果没有支柱,就必然无法自立。
目前导致人类之间发生战争的最大原因,即是由於国家主义的自私自利。尽管人们努力地想要改正此一缺点,但是却始终无法解决国境的问题,因而令人困扰不已。
就这点而言,我们对於长达三百年不曾遭到异国侵略,也不曾侵略他国的日本之封建制度,应该从另一个不同的观点来看。
如果地球上的人类真能摒弃国境的限制,亦即形成所谓的世界国家,那么江户时代当然也就会有所不同了。
换言之,对於现代人用来形容愚昧之人的「封建」一诃,我们应该以一种新的价值观来加以估量。
「哦,这个人具有很好的封建思想。」
也许,每个人都应重新修正对封建一词的想法吧?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近代人权主义者的说法,即等於无法弥补之时代错误的同义语。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游廓的先知先觉者,亦即人称「游女之父」的庄司甚内和太平盛世的代表人物——年轻的水户赖房之间的问答吧!
庄司甚内以夸大的表情平伏在赖房面前,而赖房则不以为然地蹙眉说道:
「你这么做是不是故意奉承我呢?」
他用叱责的语气对甚内说。
不过虽说是叱责,但是赖房的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你对男女之间的技法和心法仍嫌不足哩!」
「哦?但是我自认为对游廓的管理小有心得。」
「还是不够!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你的思虑都嫌不足。虽然你自称是游女们的父亲,但是一个堂堂男子,怎么可以在女人面前向他人跪拜呢?」
「话是不错,但……因为对方是你啊!」
「话虽如此,但如果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这么没骨气,那么情形又将如何呢?」
「所有的男人都像我这么没有骨气……?」
「是的。如果所有的男人全都变得如此懦弱,那么将会是身为女人的损失。因为,世间会不断地发生战乱、纷争,届时女子们就只得自己挺身作战了。如此一来,世界将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呢?纵使这些女子们能在战场上赢得胜利,但终归还是失败的,是吧?青蛙。」
当听到对方称自己为青蛙时,柳生宗矩不禁瞪大了双眼。
「青蛙……你、你是指我吗?」
「正是!不过你放心,我只会在游廓当中称你为青蛙的。甚内,对於游廓的管理,你还得多下一番工夫才行。」
「是……是!」
「你不要老是认为自己做得很好。虽然男人都喜欢流连於游廓这种地方,因此女子们可以在初会时拒绝对方的要求,而不必刻意奉承,但是到後来就不能再这么骄纵了。一旦熟识以後,则女人的地位就不再那么受尊重了。」
「的确如此。」
「女人的心思最为单纯,多半只知满足眼前的欲望,不知如何区别他人的煽惑之词……而且她们的嫉妒之心极强,根本不可能代替男人,挥舞著大刀驰骋於战场上。」
「哦?照你的说法,女子们只不过是飘浮在水上的一叶孤舟喽?」
「所以我说你所下的工夫还不够。在开始喝酒以前,天下仍然属於妓女们的,但一等酒过三巡,则情况就完全改变了。按照往常的情形,只要天下一有动乱,女子们就会瑟缩地躲在一旁……事实难道不是如此吗?」
甚内满脸通红地摸著鬓脚。
「正是如此……你的意思是说,男人可以任意在此做出粗暴的举动吗?」
「所以我要把自己的智慧告诉你。现在,你给我仔细听著。既然武家的住所表裏都要严格地加以区分,那么这裏当然也要如法炮制才行。」
「的确如此。这也就是说……表是男人的世界,而女人则只有在裏才能表现出得意洋洋的姿态,是吗?」
「如果你无法了解这一点的话,那么我也只好放弃你了。听著,我的意思是说,这座酒肆必须建造成像武家的表一样。」
说到这儿,赖房的语气愈加激昂,并且很快地下了结论。
「正是如此!以游玩为主的茶屋和以嫖妓为主的妓院,在建筑方面应该清楚地加以区别才对。」
「你、你是说……?」
「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我是说,茶屋和妓院的建筑必须区分清楚……在这座城裏,光有茶屋就够了。」
「光有茶屋……?」
「是啊!你可以仿照唐人建筑。在茶屋裏饮酒作乐,是男人的世界,但一旦走出茶屋、进入妓院,那就是女人的世界了。如果没有这种区别,那么妓女们岂不是毫无喘息的余地了吗?」
赖房兀自说道,丝毫不曾留意甚内的反应。
突然,他用力一拍膝盖,然後迅速地转头望著宗矩。
「真是好计划!青蛙,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计划。」
「哦,你要把它区分成两种建筑物吗?」
「妓女们只不过是这儿的装饰品罢了。她们在妓馆及茶屋之间往来穿梭,客人可以自茶屋扬声召唤妓女前来……因此茶屋也可以称为召妓屋。奉召前来的女子可以依其阶级,带著男女仆人堂而皇之地自馆中出来。当然,她们也可以持灯而来。」
宗矩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赖房幻想时的神情。
「呵呵呵……」赖房笑著。
「应客人之召前来的太夫,往来於茶屋和妓馆之间的道上。当此之际,茶屋为表,客人可以和朋友在此饮酒作乐,但一旦酒宴结束,回到妓馆以後,就是女人的世界了……青蛙。」
「什么事?」
「男女的交往必须循礼而行,因此进入室内以後,你也必须听从女掌柜的话喔!」
「哦,是吗?」
「那当然、那当然喽!在男人的眼中,女人原本就是天真浪漫的爱奴。」
「的确如此!」
「一旦回到馆内能够获得男女平等的待遇,则女子们在表所受的气必然能够消除……就是这样,真是太好了!甚内,这个智慧十分重要,甚至足以作为世间男女交往的典范。表面上是征夷大将军,但是一回到室内,就必须听从妻子的指示。甚内,你必须好好地做才行……怎么样?青蛙。现在你去建议大将军,请他把阿振(池田的振姬)送到仙台去了吧?唯有如此,才能巩固德川家的家业啊!你能了解吗?」
赖房这番天衣无缝的谈话,使得宗矩的内心波涛汹涌。


在柳营的黑木御殿中,将军秀忠带著沈痛的表情低头深思。
坐在下方的柳生宗矩,则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此时庭院内早已覆上一片白霜,而中庭墙角处的红叶及其下方的草菊叶,也都显现出冬天的景象。
不过,室内并未点上炉火。那是因为秀忠为了要表示对父亲之死的哀悼,所以特意命人不准在其房内点上炉火。生性严谨的秀忠认为,自己必须持续对亡父的孝养才行。
「你觉得自己已经对我尽到忠义了吗?宗矩。」
宗矩沈默不语。
最近,宗矩经常保持沈默,而脸上则带著笑容。
当然,他的笑容招致了大老阶级的土井利胜之厌恶。因为,那是一种似乎完全看透对方内心想法而露出来的微笑。
「我命你去观察赖房的行为,但是你并没有据实向我提出报告。」
「你是说……」
「原先有关政治方面的问题,我一向先徵询大炊头的意见。但是,如果事情不宜传进大炊头的耳中,则我一定会询问你。对於我的作法,你是不是觉得太过冒失了呢?」
「呃,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么你有话就应该坦白告诉我呀!万一我的行为过於冒失,你可以叱责我嘛!」
这时宗矩真正地微笑起来。
「真是惶恐之至。将军,政治的根本早就已经决定了。朝廷必须尽仁慈之心……来实践这个根本,此乃任何人都必须考虑到的问题。赖房大人认为,伊势大庙的修建工作既已结束,参诣者必将络绎不绝:对一心想要建立太平之世的幕府而言,这个现象是很值得庆贺的。但是为了避免发生不测,赖房大人希望你把越後(忠辉)大人自朝熊移往飞弹……我认为在询问大炊头的意见及向将军禀报之前,应该事先徵求飞弹城主金森的意见……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不只如此而已。对於与伊达家缔结姻缘之事,你不觉得决定得太早了吗?」
「的确是太早了点。」
宗矩仍然满面笑容。
「将军之所以将和子姬送入宫中,不也是希望能使天下臻於太平吗?因此,游说池田大人把振姬送给将军当养女,然後下嫁伊达家……如果坦白这么告诉池田大人,相信他应该不会反对,但是……」
「但是什么?」
「万一他反对,而且断然地加以拒绝,那么我伯将军的颜面会挂不住,所以我必须事先去探探他的意思。」
秀忠沉默良久。
「这么说来,池田家并没有异议喽?」
「正是如此。而且,伊达大人也感到十分高兴。」
「什么?伊达也很高兴……?」
「毕竟,姻缘是双方面的事。如果不能获得彼此的认同,那么往往可能导致婚姻破裂。因此,在这个消息传进将军和大炊头耳中之前,我必须谨慎从事才行。更何况,我相信不论何时向将军你提出这桩婚事,你都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宗矩。」
「在!」
「这件事你做得可真好啊!不论是忠辉或振姬的事,你都做得很好。」
「承蒙将军过奖,宗矩不胜惶恐。」
「蠢蛋!我并不是在夸奖你。」
「啊……?」
「在你做这么详细的调查之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呢?在这件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不正是我的意见吗?你把我当成用来装饰的玩偶,什么都想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吗?」
宗矩茫然地瞪大了双眼。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这么说来,将军并不同意把忠辉大人从伊势移到其他地方,也不赞成把振姬嫁给伊达忠宗喽?」
「如果我说是,那么你有何感觉呢?」
「我感到十分吃惊!噢,原来如此……真是这样吗,既然你反对,那么我立刻取消这个计划。不论是什么事情,最後的决定权仍在将军身上。如果将军反对,那么我们就不做。好,现在我就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伊达家。请你原谅我……」
「欵,等等!」
「是!还有什么事吗……?」
「你刚才说政宗也很高兴,是吗?」
「是的,正是如此!」
「为什么他会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呢?如果他真的感到高兴,那么此时加以拒绝反而会招致他的愤怒。」
宗矩侧著头,两眼不停地眨动。
「这么说来,将军是认为只要伊达家高兴,我们就应该把振姬嫁过去喽?……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用温和的语气反问将军秀忠。


(秀忠对於重臣依然心存忌惮……)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不好的事情。事实上,不论是土井利胜或酒井忠世,只要是好的家臣,都应该加以褒奖。但是,如果任由家臣率性而为,那么将军家终究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毕竟他的自信还不够……)
宗矩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不论家臣们评议的结果,最後的决定权仍应掌握在将军家的手中。如果没有这种见识和果断,那么势必无法实现东照大权现的理想,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东照权现认为天皇是为了抚育万民而设,因而必须具备太阳的仁慈,才能统御四海之民,而这也正是日本政治的真谛。在还没有达到此一理想之前,如果智识和自信都不足以成为幕府的支柱,则政治必将再次沦为武力及谋略的斗争工具。
宗矩知道,秀忠之所以如此忌惮家臣,主要是由於懦弱的个性使然。不,不只是宗矩,就连忠辉、伊达政宗、福岛正则、尾张的义直、骏府的赖宣(后之纪州)及水户的赖房等人,也都知道他个性上的弱点。
或许土井利胜之所以作风强悍,就是为了弥补秀忠个性上的不足吧?
「将军一方面想要讨好伊达家,一方面却又憎恶伊达家,这不是太矛盾了吗?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把政宗杀死不就好了吗?是的,赖房大人也向我提出了这个建议。如果你赞同赖房大人的意见,那么我自愿前去为你砍下他的首级。对宗矩而言,杀死政宗犹如探囊取物。」
刹时秀忠的脸色大变,不但血色尽失,同时太阳穴上的青筋也不停暴动著。
「谁……谁说要杀政宗了?政宗是亡父的亲密战友,更是我最重要的家臣。」
「但是,他会做一些将军不喜欢的事情。因此,你不妨断绝和他的关系,伺机杀了他……宗矩自愿为你执行这项任务。」
「够了,不要再说了!」
秀忠抖动著双层暴喝道。
「你这种专横的态度,实在令人厌恶,不准再说了。」
「啊!我?专横?……事实上,我的话不是正合你意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事先加以调查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决定啊!这样怎能称为专横呢?更何况,调查的结果是要作为将军做决定的参考资料啊!如果你因此而认为我越权……那么我向你道歉。」
「哦!」
「不,我应该说这是由於将军的个性使然……将军对周遭的人未免太过诚惶诚恐了……你最害怕的,首推权现大人,其次是御台所(将军夫人阿江与)、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伊达大人、越後大人及尾张以下的弟弟们……还包括我在内。不,也许你根本不怕我。毕竟,我只是一介兵法者,是奉权现大人之命来指导你的师范而已。在你的眼中,或许我比蚊蝇还不如吧?」
秀忠的脸色再度变得异常苍白。严肃、耐性极佳的秀忠,一向具有略带神经质的理性性格。
宗矩看看秀忠的反应,然後继续说道:
「这就好像煮饭一样,并不是光看米的好、坏,就能煮出可口的饭来。还必须配合米的份量加入适量的水,才能煮出乾、湿合宜的米饭。如果水的份量有误,那么煮出来的饭不是太焦,就是变成粥了。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而将军你……我认为将军应该好好地自我反省才行。你经常在做决定时感到犹豫不决,这是为什么呢?一旦将军感到迷惘,则身边的人也会随之陷於迷惘之中。如此一来,政治必将和水份太少的米一样,变成一片焦炭。找寻好米、好锅、好水、好的柴火,是我的责任,但是如何烹煮、该放多少水、该加多少柴,则是由将军自己来决定。」
「……」
「将军,你觉得我的话对吗?你是不是要把寄养在妙真院比丘尼(指家康的爱妾阿端)那儿的幸松丸一事,坦白告诉御台所呢?……如果你能这么做的话,相信一定会觉得无比轻松……你必须先从对御台所的恐惧当中解放出来……」
宗矩的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居然连导致秀忠焦躁不安的原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将此智慧告诉我的,是伊达大人。」
说完以後,他静静地观察正在那儿喃喃自语的秀忠之反应。
秀忠的脸色依然苍白,身体也不停地颤抖著。


有关和子姬入宫一事,在秀忠宣布将没收福岛正则的封地、将浅野长晟移至广岛、骏河的赖宣移往纪州以巩固京城周围之後,也终於有所决定。
当然,在此之前必须先行发布改封条令,以便确立封建基础。
过去,大名们习惯称自己的领地为「我国」,以致私有和公有混淆不清,很难加以区别,而这也正是导致叛乱、斗争不断产生的原因。
为了根本解决此一问题,家康创建了幕府。
土地和水、阳光、空气一样,均不容为个人所拥有。换言之,国土乃天所拥有,只是统治日本一天万乘的大君天皇,暂时将其交由藩主及土著之民共同经营罢了。
以此方式来经营国家,有助於彻底防止侵略。而这种新秩序则能将「任意斩杀、掠夺」的战国时代特色一扫而空,奠立封建基础。
此种严禁土地私有的形式,一直延续到明治新政府才告终止,长久以来已然成为日本法律上的不成文规定。
这就好像征收地盘租税的西洋方式一样,将各分辖区统有的领地交由领主管理,以作为征税基点。
因之,国土完全归天皇所有,只是暂时把它交由武家统领征夷大将军执行实际政治罢了。此种政治形式要想长久持续下去,首先必须确立朝廷的威信。如果朝廷不能确立威信,则德川政权的存在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事实上,这一点正是将军秀忠最大的隐忧。遍布国内各地的诸大名不但拥有武力,同时还具有充份的威势,以致朝廷不敢对其稍有忽视。
位於九重之上的理想支柱为朝廷,然而朝廷本身并没有武力。因此秀忠除了将天子所想要的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以外,还必须多多运用智慧,才能帮助朝廷顺利地统领各家诸侯。
被柳生宗矩一语道破具有惧内性格的秀忠,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自己个性上的一大弱点。
「将军首先必须从对御台所的恐惧当中解放出来……这是伊达大人告诉我的。」
「……」
「导致你害怕的第一个原因,是幸松丸的诞生。将军也是人,因此除了御台所以外,当然可以和其他女子交欢。但是,如果这件事不及早解决,那么无异是把身边的人都当成瞎了。日後御台所获知此事,必然会严厉地叱责宗矩。」
「……」
「正因为你的内心深处有不为人知的自责,因而才会经常感到焦躁不安,甚至延误了决定大事的重要时机。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识破,我怎么能够担任你的兵法老师呢?恐怕只会徒然招致你的嘲讽罢了。」
「哦,伊达大人对这件事也……?」
「是的。伊达大人不愧是个达人,甚至连幸松丸的事都顾虑到了。他认为如果不先把幸松丸的事情解决,怎么能送和子姬入宫呢?万一公主入宫後不甚如意,而家中的问题又逼得你喘不过气来,届时将军必然会变得更加无所适从。实际上,对许多事情考虑太多,也是导致你焦躁不安的原因。如果我连这点都不了解,又有什么资格当你的老师呢……?」
「这也是伊达大人说的吗?」
「是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我自己的意见。总之,我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详细调查过才行,不过决定权还是在将军你的手上。」
「哦!」
秀忠再度蹙眉深思。
仔细想想,宗矩的一番话的确颇能切中秀忠的弱点。
目前最令秀忠感到困扰的,就是他在汤殿和侍奉他入浴的下女阿静交欢,以致受孕而产下幸松丸一事。
阿静是武藏板桥乡一名贫苦工匠的女儿,於庆长十五年(一六一零)被对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感到厌倦的秀忠看上,两人在汤殿交欢,因而怀孕。
当患有严重惧内症的秀忠得知此一消息时,内心的惶恐不难想像。於是,秀忠只好私下和家康的侧室阿端商量。这个阿端,就是过继给水户家的武田信吉之生母秋山氏。
阿端在得知此事之後,立刻将阿静接到自己的身边,暂时隐居於大间木村的一户百姓家,直到生下幸松丸为止。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因为,身为将军的秀忠既不能让自己的骨肉沦为寻常百姓,更不能弃之不顾。
後来由於家康亡故,阿端削发入妙真院为尼,於是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武田信玄之女、八王子的信胜院比丘尼。
如此一来,事机终告外泄,而重臣们也都知道了幸松丸的事情。不,不只是重臣而已,甚至连家康的侧室见性院及其他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不过,由於众人知道御台所阿江与的妒性极强,因而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是吗?幸松丸的事连伊达也知道……?」
「是的。他说这件事会令将军焦躁不安,甚至为了一点小事就怒声斥责他人。事实上,水户的赖房大人也知道这件事情。」
「噢!」
「因此,也许忠宗大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振姬。」
秀忠不禁闭上双眼,全身不停地颤抖著。
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年轻时所做的糊涂事感到後悔吧?
「将军,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我立刻就到伊达家去,告诉政宗大人两家联姻之事就此作罢。」
「慢、慢著!」
「哦,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不必去了。毕竟,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经过慎重考虑之後,秀忠终於缓缓说道:
「不,你还是去一趟吧!但是,你先不要告诉他有关联姻的事情,只要告诉政宗,近日内我会到江户住宅去拜访他……请他不必刻意准备盛宴来招待我,就说我是为了上次入京之事而去向他致谢的吧。」
这时宗矩突然轻声笑道:
「真的只是这样吗?好,这次总算不是我宗矩做出冒失的举动了。为了创造太平之世,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本意:想到这点,令人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正是如此!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
秀忠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秀忠内心最害怕的,莫过於御台所的嫉妒。一旦和子姬入宫以後,幸松丸的事情又东窗事发,那么她的嫉妒必然会如火山般地爆发开来。想到御台所火冒三丈的情景,秀忠愈发感到害怕。
由於他的个性太过严肃,因此当然不能和重臣们商量这件事情。
就某一方面而言,嫉妒可以称为精神疾病的一种。由於自己较丈夫年长,加上又是再嫁夫人,难怪阿江与的嫉妒心会格外强烈。
事实上,目前令她感到可疑的,并不只是寄养在妙真院的幸松丸而已。
有时,阿江与甚至也会怀疑三代将军家光的身世。
家康为家光选择的乳母阿福(后来的春日局),一直以超乎寻常的忠诚态度服侍著竹千代(家光)。
(阿福是不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孩子来取代竹千代呢?)
换言之,她认为阿福私下将自己的孩子和她的亲生子竹千代交换。在常人的眼中,这种疑惑未免太过超乎常轨。
如果阿江与在和子入宫以後,知道了幸松丸的事情,那么她将会说些什么呢……?这个想法使得秀忠的内心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惧。
(立於云端的兄弟关系,竟然也卷进了这种半狂乱的自家骚动当中……)
万一此事成为事实,那么很可能在自己的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就先摔了一个大筋斗。想到这个可能的情形,秀忠的思绪愈加混乱了。
另一方面,对於解决幸松丸的问题,宗矩早已拟好了腹案。那就是明白宣示由家光继任将军之职,然後再由家光当众承认幸松丸为其兄弟。
不过,土井利胜却有不同的看法。利胜认为,为了让将军家的骨肉拥有确切名份,首先必须给予数十万石的封地才行。问题是,当时日本国内并没有这么多领土……
事情只要一涉及国家的财政问题,则任何想法都会立即变得毫无意义。
因此——
将军家拜访伊达住宅的行列,规模比预期中小了许多。由於将军是微服出巡,因此柳生宗矩特别提醒政宗,不必刻意安排招待将军的事宜。
在将军即将到来的前一天,宗矩特地来到伊达住宅和政宗商讨明日会见将军的细节。当时,政宗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玛丽亚病倒了。」
他对宗矩说道。
「你说的玛丽亚,是不是指耶稣基督的母亲呢?」
宗矩以严肃的表情反问道。事实上,他早已从权右卫门的口中,得知政宗拥有一个肤色、眼眸都与国人互异的南蛮侧室,但是此刻他却佯装不知。
「是的,就是这件事。」
政宗语焉不详。
「这个木雕的玛丽亚,竟然像人一般地因中风而倒地不起。」
「原来如此!可能是因为你禁止天主教,所以某个家臣故意破坏雕像以泄愤吧?」
「也许吧?我也这么认为……可能是有人为了我的家业,而故意去破坏她吧?」
政宗哽咽道:
「人类真是罪孽深重的动物呀!柳生。当我们还活著时,总是遍洒罪恶的种籽。」
「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始终沈溺於罪恶的深渊当中。对了,这个遭到破坏的木像,是不是已经都收拾好了呢?」
政宗毫不掩饰内心的悲愁,他轻轻地点头叹道:
「我把她放到公会堂裏用火烧了,和玛丽亚像一起回归大地。」
「也许这是你和她生前的约定吧?……毕竟,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仔细想想,人生说短其实很长,说长其实又很短。在这段旅程当中,人类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因此,明天见面时,我打算好好地斥责将军一番。」
「随你的便!」
宗矩毫不在乎地回应道。
「如果你的人生之旅只是想要斥责他人,而不是想要谄媚他人……那么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人生在世,也许有时真的应该要好好地斥责他人一顿,纵使会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经常会屈指计算自己应该斩杀和应该救助的人数,而少杀一点人,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是我生存的主要目标。」
「哦,难道你认为自己的想法不对……?」
「不,我只是认为自己的想法太过卖弄聪明了。大自然本身自有其计算,而且计算的任务是由天担任,然而我们却以为自己在这段人生旅途当中,能够自由自在、挥洒自如……你觉得我的说法很奇怪吗?柳生。看你那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你不必有所顾虑,我的脸乃是自然所赐。因此,虽说有时候哭起来像笑,而笑起来却又像哭,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吗?这也是旅途的脸吗?哈哈哈……很好。我想,这张脸明天应该也会陪在将军的身边吗?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柳生。你放心好了,我既不会掩饰神情,更不会藉言语来掩饰自己的感受。也许我的人生旅程很快就要结束,因此我必须在它结束以前做些有意义的事才行。」
「这也随你高兴喽!」
宗矩笑著回答道。
「柳生不但无法了解伊达大人的心意,甚至连将军家的想法也摸不透。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们双方都有话要说,那么就应该坦白地说出来,如此才能使心情保持轻松。」
「是吗?那么就明天巳刻(上午十点)见吧!」
「好的,届时我一定会陪同将军前来。」
宗矩刻意避而不谈忠宗和振姬的婚事。因为,他担心如此会使秀忠更加焦躁不安……而且他也清楚地看出,政宗并不想谈论这件事情。
这天午後,天空开始降下冰霰,因此当宗矩走出室外时,连呼吸的气息都化成了一阵白烟。


翌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由於霜柱被骄阳溶解,因而地面显得格外潮湿。
当将军秀忠一行由芝口进入伊达家时,早已过了巳刻。
陪同秀忠来到伊达客厅的随行人员,包括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等二人。
如果是正式访问,通常还会加上土井大炊头利胜和酒井雅乐头忠世;但因为这次是微服出巡,所以土井和忠世并未随行前来。
步出柳营之际,位居三重臣之一的井伊扫部头直孝附在柳生宗矩的耳边轻声说道:
「伊达那只老狐狸可能又要诳骗将军了,你可千万下能掉以轻心啊!」
宗矩微微颔首示意,然後很快地加入将军秀忠的行列。事实上,这句话令他十分介意。
看来,横亘於家臣和伊达家之间的藩篱,是永远也无法撤除的了。或许,他们早已在土井利胜的领导下,秘密召开如何一举击溃伊达家的会议了。
(这么一来,刚刚稳住的阵脚又要崩溃了……)
虽然目前幕府并没有企图打倒外家大名的迹象,但是为了维持德川家的太平局势,利胜等人可能会煽惑将军采取行动……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宗矩坐在伊达家附有茶枱的客厅裏时,心情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将军今日特地前来,令政宗备感殊荣。为了报答将军的厚爱,政宗决定献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宴,还望将军笑纳。」
当政宗这么说时,秀忠正用柔软的双掌捧著政宗最引以为傲的木叶天目(茶碗)。
「啊?我不是特别吩咐不要准备盛筵款待我吗?」
「不,如果不准备这场盛筵的话,那么政宗将无颜面对权现大人。」
「哦?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权现大人一向是十分节俭的。」
「可是,这场盛筵并非山珍海味……也许你还会觉得味道苦涩呢!」
说到这儿,秀忠终於有点明白政宗的话意了。
「哦,那么你就直说好了,不必有所顾虑。不论是多么刺耳的话,我都会非常高兴地接受的。」
「将军,你知道自己有五大缺点吗?」
酒井忠利惊呼一声。忠利乃是後来成为三代将军家光股肱的赞岐守忠胜之父,是武藏川越三万七千石的城主,素有「人事的酒井」之称,是一个温厚、练达的人。
不过对一个臣下而言,当面指责将军的缺点,实在是不可原谅的无礼行为。
「哦,我有五大缺点?」
「是的。第一就是胆怯。」
政宗毫不在意地说道。
「人一旦胆怯,则遇到任何事情都会变得胆怯。这就是我要献给你的第一道菜。其次要献给你的菜色,是咬不动的豆腐。」
「你说什么?咬不动的豆腐……?」
「一般的豆腐都很柔软,唯独将军给我的豆腐怎么也咬不动。」
「哦?」
「第三就是将军谄媚的个性。故意把咬不动的豆腐送给家臣,而且还用柔和的声音殷慰地劝家臣们吃下。」
听到这裏,酒井忠利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拍膝叫道:
「伊达大人,你太无礼了……」
「不,没关系!备後守,你稍安勿躁。好,你说我胆怯、假意用温柔的声音叫你们吃下像石头一样的豆腐,还有呢?」
「第四就是将军喜欢说谎。」
「什么?我说谎……你这么说我就不能原谅你了。将军怎么会说谎呢?……不,我不生气!你所谓的第四道菜,就是我会说谎?好,最後一项是什么?……最後一个缺点是什么呢?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说出来吧?」
「遵命!根据我的观察,将军之所以会说谎,完全是由於太过正直了。一旦心中产生某种想法,就再也不肯看看周围的情形,一味地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我不懂你的意思,能否详细加以说明呢?」
「好,我就以谱代直臣(嫡系家臣)和像我一样受权现大人之德感召而来的外家大名为例。将军对两者施予个别待遇,相信谱代而防备外家……如此一来,终必铸成大错。」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事实上,早些时候谱代也是外人,只是後来因为信义而结盟……既是如此,又何必有新旧之别呢?到了现在,难道将军还没发现谱代正是导致谋叛的根源吗?」
听到这儿,柳生宗矩不觉发出一声呻吟。
(原来这就是政宗所谓的大餐……)
这顿大餐也可以说是根本下把秀忠放在眼裏的大胆直言。
(如果激怒了秀忠,那么必然会下令讨伐伊达家!)
但是,这与其说是政宗大胆的表现,不如说是以父亲对待子女般的心情苦口婆心地规劝将军秀忠。
秀忠放下茶碗,默不作声。
这时,连一向温厚、老练的忠利也悄悄地把刀放在膝上。
「是吗?这么说来,我是一无可取的男子……因此才会导致忠辉谋叛喽?」
政宗噤口不语。
他既不曾表现出昂扬的神态,也不曾假装咳嗽来掩饰自己的表情,只是静静地把圆竹刷放回茶枱,然後以歌唱似的语调说道:
「这就是政宗为了回报权现大人深厚的友情,而特别为你准备的大餐。将军,事实上你在仁、义、礼、智、信等五德方面并非做得不够,而是比一般人做得稍多了些。」
「什么……你说什么?」
「所谓过犹不及……对於政宗费心安排的大餐,希望你能仔细地品味一番。当然,备後守和但马守也不妨姑且听之。在人的一生当中,仁、义、礼、智、信是缺一不可的生活守则,但是一旦行使太过,则往往容易产生破绽。」
「……」
「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行义太过会变得固执、行礼太过会变得谄媚、行智太过会变得虚矫、行信太过会招致损失。只可惜,将军对於如此重要的哲理尚未参透。」
「……」
「将军的懦弱,就是因为过度追求仁而产生的。权现大人已经决断完毕的忠辉,你却还一心想要救助他。救助弟弟固然是孝道的表现,但是却很容易招致迷惘。忠辉大人的确应该好好地深思、反省,故如果想要救肋他,就必须将一、两位外家大名贬为平民。」
「……」
「我所谓的硬豆腐,就是指义。平重盛经常感叹忠孝不能两全,而你却因为过度行义,以致产生咬不动的豆腐。事实上,唯有藉著理想与现实的调和来求取平衡,才能产生真正的政治之心。」
「……」
「关於礼这一点,将军家和下女生育子女固然出人意料之外,但是既然已经生下孩子,就不必刻意地说谎、谄媚。智略和欺瞒是说谎的根源……政宗对此十分了解。不过,有时说谎并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秀忠突然放松了原本紧绷的双眉。至於忠利,则以忌惮的神情来回看著政宗和宗矩。
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了解,政宗所谓的谄媚,是指秀忠对御台所阿江与的畏惧。
「关於信这方面的事情,我下说你也应该非常清楚才对。对谱代单方面的信任,使得将军遭到了莫大的损失。第一,是迫使政宗不得不将弓箭瞄准谱代,以致无暇思及对领民施行善政。如此一来,我在对不起权现大人的情况下,只好举兵谋叛了。换句话说,将军虽然努力要顾全大局,但却反而招致了几乎丧失一切的危机。届时,将军的健康和天下的太平都无法保全了。因此对於我所呈献的大餐,希望将军能够细细品味。」


「是吗?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行义太过会变得固执、行礼太过会流於谄媚、行智太过……会怎么样呢?」
「行智太过会变得虚矫、行信太过会招致损失……」
「是吗?你说得十分清楚。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说谎是智慧过度的表现喽?」
「是的。一旦智慧过度,则下论是智者或学者,都会藉著说谎来欺骗人类。」
秀忠沈默不语。
他正襟危坐地将双手置於膝上,抬头望著天花板,态度显得极其恭谨。
「伊达大人,请你原谅,我必须好好地想一下。」
他极不寻常地把手肘顶在扶手上,并且不时地用左手手指抚摸著太阳穴。
柳生宗矩屏息望著秀忠与伊达政宗。
伊达政宗依然不改其安详的神色,气定神闲地安坐椅上。
但是,宗矩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那么平静。
换言之,这是一场两人之间用心灵的大刀互相砍伐的比斗……
就人类对胜利的定义而言,政宗无疑是获胜的一方。和政宗相比,秀忠的心法锻链仍嫌不足。
但是,如果就手中所掌握的权势来比较,则两人之间可谓不相上下。
如果触怒了秀忠,那么伊达家势必会立即烟消云散……想到这儿,宗矩放在膝上的手下禁直冒冷汗。
(政宗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会故意揭发秀忠的隐私呢?)
不论政宗的说法多么正确,这次的事情都不会就此结束。对於这一点,政宗应该十分清楚才对。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政宗愿意以自家的存续作赌注,不惜冒险挑拨秀忠的情感呢……?
这就好像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一样,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正当宗矩这么想时,秀忠突然再度站了起来。
「伊达,我有件事要问你。你是否曾经透过水户,建议我把忠辉自伊势移往他处呢?」
「是的!目前你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上总大人。你已经饶他不死了,接下来的事就由他自己去处理吧!记住,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
「哦?这么说来,对於福岛和最上家的事,我也可以独断独行喽?」
「正是如此!如果把福岛留在广岛,那么浅野就无处可去了。日本很遗憾地没有足够的土地,因此丰太阁才会想要出兵朝鲜,未料结果却招致失败。丰太阁的错误,在於他明知自己不能做到,却还拚命地去做,於是便产生了咬不动的豆腐。」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行义也必须配合时机,拟定妥善的计划喽?」
「是的。如果不把浅野移往安艺、骏河的赖宣栘往纪州,那么怎能做好大内的守护工作呢?」
「你是说……这么一来,骏河之地就会空著了……那个地方空著也没关系吗?」
「骏河怎么会空著呢?将军除了把三代将军之职传给家光之外,别忘了还有忠长大人哩!御台所对於年长的忠长大人一向照顾有加,因此如果现在不把忠长大人移往骏河,那么到了家光将军这一代,必定会引起自家骚动……相信将军应该了解这些事情才对。」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道。
(的确如此!)
真不愧是智者伊达政宗,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直指要害。想到这裏,宗矩再次回头凝视著秀忠的反应。
但是秀忠却非常意外地保持冷静。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我因为无法对这些事做决定,所以不断地重复出现谎言?一
「不,不只如此,而且你还不断地讨好谱代。」
「的确如此!」
「将军!有关幸松丸的事情,将军不必太过烦心。依我之见,不妨把他交给保科肥後守(正光)来照顾。」
「什么?把幸松交给……」
「是的。保科肥後守是信州高远三万石的谱代,你可以放心地把幸松丸交给他照顾。至於其他的事情,就要靠你的才干了……将军就是因为太过於忌惮御台所的嫉护,因此才没有心思去拓展不足的领地。待一切事情都圆满地解决以後,再谈和大内的婚事……不,不只是这些而已。连改封条例、安艺的处理问题,都必须在这些事情做完以後,才能巧妙地进行。如果你了解这番话的意思,那么就应该立刻付诸行动。把握决断时机,才是正确的政治手腕。更何况,这是将军应尽的责任。」
一言甫毕,政宗又发出惯常的爽朗笑声、全身晃动不已。
「如果错失决断时机,那么就会招致像石田三成一样的谋叛。哈哈哈……也许伊达政宗会成为福岛和最上的内应,联手对抗将军家呢!哈哈哈……」
酒井忠利再度吓得双肩颤抖不已。政宗的这一番话,似乎把秀忠当成无知的小孩一般,完全不懂政治的真正意义。而且除了叱责秀忠之外,他甚至连陪在将军身旁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忠利、井伊直孝及本多正纯等人,也都完全不放在眼裏。
(将军会勃然大怒!将军一定会勃然大怒……)
忠利这么想,而宗矩也这么想。
(他似乎把自己视为权现大人一般。)
但是,当时秀忠并没有生气。当然,也许他是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怒气,不让它爆发出来。
秀忠坐在椅上,不停地揉著左右两边的太阳穴。
「是吗?我在五伦方面真的做得太多了吗?」
「是的,这都是由於你的胆怯所致。如果不赶快将懦弱虫赶走,那么到了第三代,你刻意留下来的家业——恐怕会和清盛、赖朝一样……不,丰太阁也是一样——很快就荡然无存了。今天我为你准备的盛筵就到此为止……接著我要用自身这把老骨头,向将军要求答谢的礼物。」
「嗯,这真是一剂良药。」
秀忠喃喃说道。
「很遗憾的是,秀忠并未带来能够答谢你惠赐良药的礼物。备後守,你想我们送他什么好呢?」
「最好是……」
忠利抬头挺胸说道:
「最好封他一个诠议以上的职位吧!」
语气中强烈的调侃意味,令柳生宗矩不禁揑了一把冷汗。看来,忠利早巳怒不可遏了。


这一天的访问,在双方针锋相对的情况下落幕。
在这次的会面当中,政宗对拥有绝对权力的征夷大将军提出了严苛的批评。
对当时的武将而言,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即相当於五体德目。而身为臣下的政宗直言不讳地指出秀忠在这五方面的缺失、弱点,对秀忠来说不啻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
柳生宗矩从武人的观点来看,发现秀忠的极力忍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是因为双方会面的地点是在仙台住宅,秀忠一旦勃然大怒,很可能会遭到暗杀,因此只好按捺住满腔的怒气,接受政宗半强迫式的建议。不过,於八刻半(下午三点)陪同将军返回柳营的宗矩却认为,秀忠的怒气终究会爆发出来,因而小心翼翼地等待即将到来的风暴。
是在本丸的黑木书院?还是内室中呢?
总之,秀忠绝对不会善罢干休的。
更何况政宗还清楚地表示,一旦发现自己和福岛正则一样会被削去封地,那么他可能会响应正则的号召,起兵对抗幕府……
这个问题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觉得其中含有很大的隐忧。
和野心、欲望相比,生命力极强的日本人所拥有的国土,的确稍嫌不足。
因此丰太阁时代才会发生出兵朝鲜的问题,而今问题依然持续著。
福岛、加藤、明智、石田、秀赖、忠辉固然都是大大名,但是以日本如此狭窄的土地,实在不足以封赏。因此,有时必须以才干作为考核标准,削去某些人的封地。换言之,这是迫於现实而不得不采取的政治手段。
在领地不足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封赏的问题,势必会成为家光及其後代子孙共同的困扰,甚至可以称为日本政治之癌。
一旦忘却了这个癌的存在而任意行动,那么就会形成所谓的侵略主义。反之,若能了解此一情形而舍弃野心,极力克制住内心蠢动的意念,则必可以成为道义之人。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拒绝接受三十年来一切以褒赏为由所赠给我的加封……)
在宗矩自问自答的当儿,秀忠已经回到了黑木书院。
「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先别走。」
秀忠说完,随即命小纳户为其更衣。
(该来的终於来了!)
宗矩暗想。
宗矩也知道日本的领地太过狭窄,必然会产生很多问题,但是并未将此想法告诉秀忠。不过,看来今天是得要清楚地加以说明才行了。
正如伊达政宗所言,一味地为福岛正则弁护,只会招致德川家的自我毁灭。另一方面,如果现在不放逐正则,改由浅野接收其领地,然後再将赖宣移往浅野的领地,则赖宣终必永远都是骏府的居侯。如此一来,纵使赖宣肯乖乖地待在骏府,然而家光之弟忠长却会面临无处可封的窘境。
由於领地不足,因此当然不能赦免忠辉的罪过,让他拥有自己的领土。但是,越前的忠直家中却又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忠直虽然年轻,却是大坂之役中致胜的功臣。因此,如果不把他改封到骏府或大坂,那么他必然也会发出不平之鸣。
更何况,越前的秀康乃是将军的哥哥,而秀忠取代了哥哥成为将军,身为秀康之子的忠直当然会感到不满。
「大御所的遗言明白指出,不可以愚蠢地想要继承将军家的职务。但是,我可以要求将军让我在水户之後接替其位:将亲生侄儿认作养子,然後由我继承其位,这又有何不可呢?」
忠直的这一番话,或许早已传进了水户赖房和将军家的耳中。
因此,政宗才会当面指责秀忠不了解政治的道理。
「哦?你还在这裏啊!来,过来坐吧!」
更衣之後,秀忠来到火盆边对宗矩招手,并且摒退近侍。
「我有话要和柳生大人商谈,你们都退下吧!」
宗矩不禁大吃一惊。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要想在不引发战争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似乎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命宗矩前去暗杀政宗。暗杀……与其说是暗杀,不如说是藉故引发口角,进而乘机杀了政宗。如此一来,不但伊达的封地会被削去,同时柳生也会遭到流放。
光是想到这点,宗矩的胸中就已澎湃不已。
「天气愈来愈冷了。也许,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吧?」
「宗矩,我从来不曾像今天一样,接受如此严厉的批评。即使是家父,也不曾这么对我说过。」
「是啊!伊达大人毫不考虑地就说出了这些话……」
「伊达是独一无二的大忠臣。」
「啊……?你说什么?」
「他敢於说出我的缺点……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的确如此!可是……」
「我决定明天派酒井忠世前去和政宗谈论两家联婚的事。」
「婚事……你是指振姬吗?」
「是啊!把振姬当成我的女儿嫁给忠宗,相信政宗一定会很高兴的。」
宗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他是要先解除伊达的戒心,然後再和他一刀两断吗?……)
「宗矩,你能了解我的想法吗?」
「是的。在今天的会谈当中,将军似乎是输了。」
「关於忠辉的事情,我也已经做好决定了。下瞒你说,我打算把忠辉移往飞弹。」
「应该如此!」
「我太过於顾念忠辉,的确是一大错误。为了让世人觉得我们兄弟感情融洽,所以我封自己的弟弟为大大名,完全不曾顾及天下,这是我的私心。」
「哦?你是说、你是说……」
「幸松丸的事情也是一样,我已经决定请保科肥後守代为照顾。」
「咦?这不是完全遵照伊达大人的意见去做了吗?」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毕竟,我并不想制造一块咬不动的豆腐。之後,我会把赖宣移到纪州、浅野移往广岛,如此方能奠立稳固的太平基础。」
这时宗矩突然笑了出来。不过,他的笑容却含有嘲讽的意味……
(这么做真能瞒过政宗吗……?)
只要遵从一、两项即可,其他几项大可不必完全奉行……如果自己这么说的话,将军一定会极力表示反对。
目前还不是宗矩陈述个人意见的时候,至少也要先让秀忠一吐胸中的闷气才行。
「这么一来,伊达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而德川家也能保持安泰……」
「正是如此,起初我也这么想。大家都以为我好欺负,所以才来威胁我。但是现在我已经觉悟到,如果我害怕伊达的威胁,那么永远都无法和他并驾齐驱。」
「正是如此!」
「但是,就在我思索的当儿,整个想法却突然改变。那是因为,父亲的面容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如此!和伊达相比,你比较畏惧权现大人,是吗?」
「不,不是畏惧,而是怀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怀念……这股怀念重新开拓了我的视野。」
「重新开拓你的视野……?」
「是的。当时,我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和我的差别。父亲能够支使伊达……但是我却害怕伊达。因为害怕,所以我无法支使他。愈是无法支使他,我就愈发害怕,因而时时对他保持警戒之心……」
「哦!」
「仔细想想,我和伊达都不可能永远活在世间……如果我一直对他抱持戒心,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想到这裏,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怀念伊达呢!……」
宗矩手中的白扇不经意地掉了下来。
秀忠的这一番话,和宗矩所预期的结果截然不同。
(这下子可危险了!)
他的心中蓦地浮现这种想法。在这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被人掴了一巴掌。
「父亲完全能够看透人性的弱点。不论是多么工於心计的人,其本质都是善良的神佛之子……正因为他一直抱持著这种想法,所以能够支使他人。但是我却没有这种信仰……我清楚地了解到,这就是政宗指责我胆小的原因。」
「这么说来,将军是完全原谅伊达喽?」
「说什么原谅呢?我只是接受他的建议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德川家不久之後就会四分五裂了。」
「那么……那么上总大人和幸松丸的事……」
「是啊!我必须赶快做个决定才行,这都是伊达的教诲。明天一早,我会派遣忠世前往伊达家,把我的想法告诉政宗。对了,你也一起去吧!我希望透过振姬和忠宗的婚事,能让两家永远和睦相处,因此请你在政宗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在一片茫然的宗矩面前,秀忠低头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我真的完全觉悟了……父亲留给我的重要东西,并不只是谱代而已……能够超越这种小境界的,只有你和伊达,因为你们都已经有所领悟了……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说到这裏,秀忠的眼眶突然闪现著满足的泪光。
柳生宗矩觉得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地。不过,这股陡生的寒意,却令他联想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天主教「洗礼」一语。
(是的……也许我真的被清水洗礼过了亦未可知……)
他觉得自己比秀忠更加大澈大悟,因而全身不禁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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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3太平智慧==================





柳生宗矩离开马场先御门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是吗?……或许真是如此吧?」
自小厮手中接过繮绳後,他再次仰空长叹。
(真正大彻大悟的,到底是秀忠,还是我呢……?)
宗矩一向认为自己是完美的达人,并对此感到自负。在兵法方面,他接受父亲石舟斋的薰陶,在人性上则接受家康的锻链,因此他自认为并不亚於禅友泽庵和尚。
但是,今天他的自负却有如被人当头一棒似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吗?平常我只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但这怎能称为兵法呢?……)
尽管自己不想杀人、不想伤人、不会轻易动刀,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活人剑。活人剑不仅不会斩杀他人,而且还能活人性命。只要稍加伸展,就能活人性命……能够开拓此一境界者,才是真正的活人剑。
「每个人都具有天赋才能。」
这是家康的训示。如果不能具备发现他人才能,并且加以拓展的能力,那么又如何能活人性命呢?
今日政宗和秀忠会谈的积极意义,於此清楚地显现出来。宗矩知道,要做到像政宗那样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必须先到伊达大人那儿一趟,你把矛带回去吧!」
宗矩对小厮下达指令後,随即调转马头朝芝口的方向前进。
「是吗?必须很有技巧地利用人类……这才是活人剑的主要目的。」
在利用人类之前,首先必须学会信赖他人,否则就无法进行谈话。一旦带著不信任的大刀,则根本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而政宗就是因为领悟到这个道理,所以才冒死向将军提出谏言;所幸秀忠也能坦然接受,并且很快地下定决心。
(最差劲的,莫过於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宗矩……)
宗矩骑著马来到了伊达宅邸。他不但要把秀忠的领悟告诉政宗,同时也希望政宗的家臣不要对他产生误解。
先前,自己和酒井忠利都因误解政宗的本意而对他露出不悦的神色。
伊达家的大门尚未关闭。
「我是柳生,请代我向伊达大人通报一声。」
跳下马後,宗矩很快地把繮绳递给门房,然後大踏步地朝玄关走去。
「拜托,我是宗矩,请通报一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已经打开了。开门的人并非年轻侍者,而是面带微笑、双手握拳为礼的伊达阿波。
「哦,你又回来了。快进来吧!我家殿下正在等你呢!」
「什么?政宗正在等我……?」
「是的。殿下说,依柳生大人的性格,今晚一定会再度前来。因此他特地命人备好晚膳,等你来一起享用呢!现在就请你跟我来吧!」
宗矩慌忙脱下草鞋问道:
「伊达知道我要来吗?」
当阿波带著宗矩通过内室来到起居间时,政宗正盘腿坐在饭桌前,一手支颐凝视著门口。
「你迟到了,柳生。」
「哦,你知道我要来?」
「是啊!如果你再晚一刻到,那么我所有的门都要关上了。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也就安心了。」
「伊达大人!」
「坐下吧!先喝一杯再说。」
「你看错了将军家。」
「哦,此话怎讲?怎么说我看错了将军家呢?哈哈哈……看错他的,是你、是忠利大人,你们太小看他了。如果我把今天的话对你或忠利大人说,那么很可能会引起土井和井伊大人的骚动。」
「这么说来,当你在向将军提出谏言时,早已觉悟到可能会招致被征讨的命运,因而决定背水一战喽?」
「没有这回事!」
「你的胜算如何呢?……我觉得你根本毫无胜算……」
当宗矩这么说时,政宗突然把朱红的酒杯递给他。
「这不像你所说的话。好啦,不要再谈这些蠢事了。事实上,即使对方前来讨伐我,我也绝对不会逃走的。宗矩,你可别把我错看成婴儿喔!」
「哦!」
「不要随便用一句『哦』来敷衍我。如果将军真的派兵来讨伐我,那么德川家的风光也就只限於两代了,对吧?柳生。」
「哦?这么说来,即使我不说明来意,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喽?……」
「是的,大致上都已经知道了。来,我们先乾两杯吧!第一杯是为了权现大人,第二杯则是为太平……现在这个时刻,将军一定正在大奥,亲口告诉御台所一件令她震惊的消息。」
宗矩不禁为之语塞。
(他的见解确实十分透彻……)
感叹之余,他突然觉得有点厌恶政宗。
「哦!既是如此,那么喝两杯还不够,应该再喝一杯才对。」
「是吗?是为了伊达家吗?」
「不,是为了将军家。」
「为了谁都行,反正讨伐我的人没来,而是你来……为了将军、为了伊达、为了天下,我们乾杯吧!」
「那么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明天、最迟後天,将军会派遣使者到这儿来。」
「只要不是派军队前来,我就觉得十分庆幸了。」
「使者可能是酒井雅乐头大人。他前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商讨有关将军的养女振姬和令郎忠宗的婚事。」
「我一想起这桩婚事,就会有股痛澈心肺的感觉。你也知道,我家已经有一个人因为婚姻问题而受到很深的伤害,那就是五郎八姬。天主教是不赞成离婚的,因此她根本无意再和他人缔结姻缘。唉!这孩子的个性,简直就是我的翻版!」
说到这儿,政宗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怎么样?将军是要请求我接受他的养女,还是命令我接受她呢?」
「将军表示如果你肯接受的话,他将会非常感激。」
这时政宗不禁拍膝说道:
「是吗?将军说他会非常感激吗?」
「是的。毕竟,伊达大人对他的谏言……」
「他想通了!他似乎完全想通了……既然他诚心对我表示感激,我当然不能拒绝。这么一来,我也可以整治自己的家务事了。不过,我希望不会再出现和五郎八姬一样的憾事。柳生,请你忘了我的愚昧吧!」
宗矩正准备仰头喝第三杯酒时,突然震惊地停住了酒杯。原来政宗那仅有的一只眼睛,不知何时居然流出了一行清泪。
(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
由於自己的谏言,不但使得将军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於大悟的世界,同时也完成了家康的心愿,因此政宗的心境一片坦然。
从今以後,他再也不必对将军抱持著警戒之心了。
「哈哈哈……」政宗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擦拭颊上的泪水。
「柳生!从现在开始,我要对世人展开恶意的批评。」
「恶意批评……?」
「是的,直到我的人生旅程终了为止……都要恶意地批评、欺负他人。人类如果不是受到欺负,永远都无法成材。反之,愈是欺负他、打击他,愈能使其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进而为自己打出一条活路。」
「兵法上也有这种说法。」
「正是如此!而且,我自认为体内还有这股力量。」
「一般年轻人的才智,是无法和你相比的。」
「如果我对眼前的情势视若无睹,则必导致战乱。像太阁那样……因此我必须恶意地批评他人,以避免发生这种错误。不无是你或二代、三代将军,只要一有不对,都可能遭到我严厉地批评。」
「真是惶恐之至!」
「是的。生长在这片狭窄的国土上,为了避免发生战争,我们必须经常恶意地批评他人,否则就会使自己窒息。对於这点,你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千万不要中了我的圈套。」
至此,宗矩认为没有必要再提起忠辉和幸松丸的事了。
因为站在眼前的政宗,是生长於战国时代、不断地发挥其生命力的达人。
丰太阁因为沈溺於内心所描绘的梦想而决定进攻明朝,结果却导致家破人亡。然而,眼前的这位达人,却能正确无误地认清自己所处的时代。
(以後的发展将会更加有趣!)
宗矩有种薰然欲醉的感觉。
人类必须具有欲望,才能产生和平。由此看来,政宗和家康是不同於一般人的。因为,他们绝对不会蠢到违反时代潮流、制造混乱的情势。
因之,白天和秀忠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政宗评估秀忠价值的最後测试。
(政宗的目的,是要了解秀忠是不是真的具有继承、活用家康之志的才干。)
值得庆幸的是,秀忠通过了他的考验。在他通过考验的同时,政宗已决心在有生之年,尽自己全部力量去帮助秀忠。此外,他还找到了帮助秀忠的方法。
那就是经常恶意地批评、揶揄他人,不时给予他人当头棒喝。换言之,也就是利用舌头来发挥活人剑的力量。
突然,宗矩捧著杯子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常常喜欢发出奇怪的声音令人大吃一惊,这不是好习惯喔!」
「嗯,我自己也知道,或许是由於酒的缘故吧?这些酒掺有引人发笑的秘药呢!哈哈哈……」


两天之後,正确地说是十二月十三日,伊达忠宗和将军的养女振姬之婚约宣告成立。
这么一来,至少在将军秀忠这一代,都不至於对伊达家采取不合理的压迫手段了。
「如此一来,政宗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如果战争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决定,那么将军秀忠必然会想要占领奥羽全域。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动辄夺人领土的时代了。
假若当初丰太阁不曾做出征伐大明这种不智的决定,那么太平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到来了。
「元和偃武时代的来临,使得伊达政宗顿时成为麻雀之子。」
从今以後,政宗终於能够卸下肩头的重担,好好地喘口气了。
而支仓六右卫门何时、如何归来,也都不是问题了。毕竟他是将军家的亲戚,土井利胜纵然有心狙击,也莫奈他何。
「阿波,我想还是送点砂金给酒井雅乐头吧!不论如何,他毕竟是幕府的官差,而我是将军家的亲戚。我想,他一定很想要一些奥州的砂金。」
「殿下……注意你的话……」
「你叫我说话小心吗?」
「是的。殿下的话在他人耳中听来,似乎有贿赂的意思。」
「既然不是赠送,当然就是贿赂喽?」
「哦?你在嘲笑将军家的制度吗?」
「我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啊!你这个笨家伙。如果他不接受我的贿赂,就一定会奉还砂金:而我所要知道的,是他会不会默默地接受贿赂,所以特地送他砂金。」
「这、这样做太危险了……」
「不危险怎能试探出他的心意呢?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会默默地接受,还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我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具有卑怯之心的重臣。如果是,那么将军的制度迟早都会崩溃。如果不能事先知道将军所建的沙丘会不会崩溃,我又怎么能真正地帮助他呢?」
「现在的我,要尽力探索人类内心深处的缝隙,设法使其崩溃。只要一有缝隙,则不论是酒井、土井、三代大人、柳生或阿福,都会面临崩溃的命运。愈是害怕崩溃,他们愈会努力固守既有的基础;如此一来,不就可以探出真正的地层了吗?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建立不坏之国。所以,首先我要把金光闪闪的黄金送给酒井,看看他是不是会兴高采烈地用手抓取。」
这番话乃是政宗的肺腑之言。为了维护家康的遗业,政宗必须采取自己的方式,将卖弄小聪明的儒家伦理踢在一旁,在制度的堤防上挖出一个洞来观察才行。
「虽然我是一只素质较差的土龙,但是如果不能阻止人们增建立刻就会被洪水冲毁的堤防,那么又怎能对得起权现大人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尽管如此,伊达阿波仍然觉得政宗的作法太过冒险。因为,他不只是送礼给酒井而已,甚至连和这桩婚事有一点点关联的人,也都列为送礼的对象。
当然,对伊达家而言,这只不过是小小的赠礼罢了,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在外家大名之中,只有伊达家能够避过改易风波,成功地建造防坡堤。
不过,很快地就有人原封不动地把赠礼退了回来。此人即是三代将军竹千代的师父、为人耿介不阿的青山忠俊。
元和元年间,家康和秀忠经过详细讨论之後,共同为即将继任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选了三名师父。
这三名教导未来将军的师父,分别是酒井雅乐头忠世、土井大炊头利胜及青山伯耆守忠俊等三人。其中,忠世担任监督,利胜担任劝谏之职,而忠俊则是始终陪在其身边传道、授业、解惑的人。
以家康所喜好的儒学论调来说,酒井忠世代表仁,土井利胜代表智,而青山忠俊则代表勇。
以勇著称的忠俊,实际上是个相当顽固的人。因此,当包在白绢裏的三锭黄金送到他的面前时,他毫不考虑地当场退回了。
「我没有理由接受伊达家的赠礼,因此亲自奉还。由於深恐使者无法充份表达我的意思,所以我想直接把东西交到伊达大人手中,请代为通报一声。」
在对方说明来意之後,阿波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青山忠俊虽然不是大大名,但却也是堂堂拥有武州岩槻四万五千石领地的伯耆守。
「什么?伯耆守来了……」
政宗不禁哑然失笑。
「是的。一旦迎娶振姬过门,则竹千代和忠宗便成为姻亲,因此身为师父的青山大人当然要先过来探视一番。」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青山忠俊的膝前放著盛装赠礼的台盘,正游目四顾。
「哦,伯耆大人,真是难得啊!你居然会离开竹千代的身边,来到我伊达的家中。」
忠俊默不作声地将台盘用力推到政宗面前。
政宗大喝一声。
「小心点,伯耆大人。你我之间并没有特殊情谊,我怎么可以轻易接受你的馈赠呢?」
「你……你说什么?」
「如果你想送礼给我,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所以,请你把东西带回去吧!」
青山忠俊瞪大了双眼,有如负伤的狮子一般,非常狼狈地说道: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伊达大人你、你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送给我这些东西喽?」
「什么?我送给你……?我怎么可能会送你这些东西呢?你是竹千代的师父,如果我送你这些东西,那岂不是等於贿赂、谄媚了吗?当权现大人尚在人世时,伊达政宗乃是将军家和竹千代的献策者:身为一名献策者,我怎么会送礼给你呢?如此岂不是故意让旗本众抓住我的小辫子吗?请你赶快把东西拿回去吧!」
「照你这么说来……你一点都不记得曾经把这些东西送给我吗?」
「青山大人,你话说错了吧?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呢?好像这些东西是我送给你似地。」
政宗边说边用白扇尖端轻轻戳著白绢及三锭黄金,兀自嘿、嘿、嘿地笑著。
「虽然伊达又瘦又扁,但如果我真要送礼给你,怎么可能只有用白绢包著的三锭黄金呢?如此微薄的礼物,我通常只用来赏给茶房或门房而已,你可不要搞错了。」
突然,忠俊用力地掀起台盘。
他的表现有如一个急躁的武夫。
「哦,你要把它拿回去了吗?那很好。」
「住口,伊达大人。」
「哦?你叫我住口……?」
「你把我当成傻瓜吗?我之所以亲自把这东西退还给你,就是因为包裹黄金的纸上有伊达家的标记。」
「什么?有我们家的标记……?难道是礼物送错地方了吗?」
政宗装出错愕的表情,然後轻轻拍手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去查查送礼名册,看看上面有没有记载著送出用白绢包著的黄金三锭。」
伊达阿波愕然望著政宗。虽然他早巳知道主君伊达政宗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他却无法快速地运转自己的智慧。
「遵命!」
退下不久,他便将一张小纸片送到政宗面前。不过,纸上并没有任何足以解答这次事件的文字,而只是随便地画了一个大圆圈,圈圈底下什么也没写。由於这是阿波无法处理的事情,因此当他把纸条交给政宗时,指尖仍不停地微微颤抖。
政宗看看小纸条,不禁笑了起来。
「喔,原来是弄错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伯耆大人。」
「什么?你知道了?」
「是的。不瞒你说,这是要送给住在同一城内的同心长屋之坂部五左卫门的礼物。总之,这完全是送礼的使者所造成的错误。」
「送给坂部五左卫门……?」
「是的,我想你应该认识他吧?此人演奏大鼓的技巧十分高明……是坂部三十郎的族人。他的俸禄不足百石、擅长演奏能狂言的大鼓,我经常向他学习演奏大鼓的技巧,因此想送点东西给他作为答谢。我想,一定是使者在慌忙中弄错了,请你多多包涵。真是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把岩槻大名的住宅和俸禄不足百石的小人物之住宅给搞错了呢?……阿波,今後对於这类事情,你要多加注意才行。」
政宗有如无事般地说完以後:
「不过,青山大人。那个坂部的儿子五郎……好像是叫五郎或五郎左什么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好整以暇地询问青山。
青山忠俊不禁咳著说道:
「那个人,我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哦,那真是可惜。据说坂部之子的年纪和竹千代大人相仿……原先我还想青山大人可以把他收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让他时时刻刻陪伴著竹干代呢!不过,这件事完全要看你的意思,也许你还有其他的顾虑也说不定。」
「你……你说什么?你是在指责忠俊事主不忠吗?」
「不,我认为你十分忠心。」
「那你为什么说我会有所顾虑呢?权现大人非常看重我,所以才命我辅佐竹千代大人。此外,将军对我也是另眼相待。」
「但是你别忘了,竹千代大人并不只有你一个师父。在他的身边,还有阿福呢!」
这的确是切中要害的说法。被顽固的青山忠俊视为眼中钉的,正是乳母阿福。关於这件事情,政宗和宗矩都略知一、二。
正如政宗原先所料想的,忠俊的额头上果然不断地冒出冷汗。
「你是说那个喜欢卖弄小聪明的女人吗?不,我怎么可能会顾虑她呢?如果我连这点见识都没有,权现大人怎会把竹千代大人交给我呢?没有这回事……」
忠俊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既然是弄错了,那么我把东西还给你也就没事了,告辞!」
「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们何不多聊聊呢?我这就命人准备酒菜。」
「不,我想我还是回去侍奉主上吧!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忠俊余怒未消地站了起来。
政宗默默地看著他转身离去。而跟在青山身後送客的阿波,则带著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回来。
「阿波,坂部的五左这次可是发了一笔小财。青山一定会到五左的长屋去,所以你快把地上的黄金捡起来送去给他吧!」
「把这些黄金送给五左?」
「是啊!我既然说要送他黄金以表达谢意,怎么可以使前後说辞不能联贯呢?」
「原来如此!但是……」
「你认为我的智慧值得褒奖吗?事实上,我认为这根本不是智慧,而只是一种常识罢了。不过,你的常识却和我有所不同。居然把黄金送给青山伯耆!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哈哈哈……」


从翌日午後开始,阿波所送出去的礼物都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礼。
回礼来自酒井家、土井家、柳生家及乳母阿福。由回礼的内容,可见他们都对如何表达对伊达家的谢意费了一番心思。
事实上,伊达与酒井雅乐头之间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日後伊达骚动才告终止。因此,这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太平时代之战争。
「阿波,如果坂部五左来了,把他带到客厅来见我。」
政宗说这句话时,距离青山忠俊前来已经过了两天。在此之前,赠礼已经送达了。
「五左已经来了。为了向你道谢,他还特地带了大鼓前来呢!」
「哦,他来啦?事实上,我觉得舞台上的大鼓比军队裏的大鼓更吵杂呢!好,让他进来吧!」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厅内早巳响起了一阵恬静的大鼓声。
当然,厅内还有诸家公用人及访客。当时,江户盛传独眼龙对於和将军家联婚一事极为高兴。
待阿波料理完琐碎事务来到客厅时,政宗已经终止练习大鼓,正和五郎左一起吃著汤泡饭。
「公用人大人,我每天晚上睡觉都得把脚朝向仙台,否则就睡不著呢!」
看到阿波出现,坂部五左卫门连忙放下筷子,十分恭敬地施上一礼。
(只不过是一点微薄的赠礼,他就施上如此大礼……)
阿波将访客名单及礼簿放在桌上:
「你太多礼了!」
他对五郎左微笑道。
「真是谢谢你!由於你的帮助,小犬才能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工作,这是他日後能否出人头地的契机。你的大恩大德,五郎左永志不忘。」
「什么?令郎成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
「是的,前天岩槻侯突然来到寒舍。」
「你是说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青山大人间我认不认识仙台大人,我说两人并不很熟,只是偶尔聚在一起研习大鼓……接著他又间我有没有儿子,於是我便叫儿子端茶出来。」
「哦,原来如此!」
「不,我知道这全都是大人的计划。对你的恩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政宗兀自举箸扒饭,而脸上则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
「令郎跟谁学习武道呢?」
「他一点也下像我……他是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门人……好像是叫猿若勘三郎吧?下过,此人并未直接传授小犬武道。事实上,小犬还学习侠义歌舞伎呢!」
「哦!」
阿波用力地点点头,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政宗一眼。此时的政宗,依然不停地摆动头部,一语不发地聆听五郎左的敍述。
「是吗?那可真是少见哪!」
「是的。小犬只要稍加打扮,甚至连出云的阿国也望尘莫及……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太愚蠢了。」
「你说的那位出云的阿国,是一位绝色美女喽?喔,你的儿子真的长得像绝世美女吗?」
「是的。不瞒你说,甚至连岩槻侯都怀疑自己看错了。我这么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小犬的长相和拙荆十分相像……一点也不像我。」
「哦!」
阿波连声呻吟著走出了客厅。
或许是因为听到在战国武将当中素有悍马之称、年近五十的青山忠俊,居然会喜欢一个年仅十三、四岁,长得有如女子般的美少年,以致阿波觉得浑身发痒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所以才慌忙地走了出去吧?
(如此一来,怎么还能拥有太平之世呢?那个荒诞的武者青山忠俊……)
阿波觉得不解的是,这样真能使坂部的儿子出人头地吗?
待坂部五左告退之後,政宗再次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有没有听过众道(男色)的说法?」
政宗带著奇妙的表情询问对方。
「有啊!如果我说没听过,那是骗人的。由於战场上不能带女子同行,因此很多兵士只好转而和同性发生关系。」
「是吗?真是这样吗?也许容许战场上众道行为的古人认为,这种作法能够解救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女吧?」
「是的,我也听过这种说法。」
「可是现在是太平之世,想法也该有所改变才行。」
「必须有所改变……?」
「竹千代今年几岁?」
「他出生於庆长九年七月十七日……现在应该已经十四岁了。」
「那么,男孩子几岁才会想要尝试男女之爱呢?」
「哦,原来如此……应该快了吧?」
「青山忠俊似乎有意把竹千代教育成一个讨厌女子的男人。虽然这种做法不无道理,但是他的想法却太古老了,真是一个只知道战国时代的蠢蛋。」
「的确如此!」
「不过,这件事倒真出人意料之外。想不到忠俊居然也有众道之癖,难怪他看到坂部的儿子会大吃一惊……不,也可以说是一见锺情。把自己喜欢的美少年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这种做法未免太不健康了。」
「的确如此!」
「不自然的忠义之道,必然会产生偏差……」
说到这儿,政宗又嗤鼻一笑。
「这是好事吗?不知道什么是不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等我逮到机会,一定要一举击溃他。这个家伙,连什么是宇宙大爱都不知道。」
「你是说要舍弃他吗?」
「是的。要想舍弃忠俊,还得运用一点智慧才行。很好,除了类似出云阿国的美少年以外,还必须把鬼之子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
「鬼之子……你是说?」
「我是指柳生的儿子,好像是叫七郎(后来的十兵卫)吧?宗矩这个儿子,是个完全不懂逢迎、谄媚之道,而且忠心耿耿的人。嗯,这既是一种常识的表现,也是一种智慧。对,赶快去见阿福。由於阿福和青山之间经常发生冲突,甚至互相鄙视对方,因此一定会洒下无数争执的种籽。」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出来。
「仔细想想,太平之世裏有时也会长出一些有趣的嫩芽。不过,这并不是无聊的事情喔!阿波。」
他的眼眸闪现著恶作剧的光芒,右手则不断地抚弄鼻毛。


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闰三月二十六日,政宗自江户返回仙台。
从这个时候开始,政宗具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表情,宛如睥睨一切的巨人。事实上,早在三代将军家光於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年)正式将参觐交替视为制度之前,政宗就已经严格地实行这一切了。
在江户时,他是一个洒脱的战国遗老。但是一回到领地之後,情形就完全改观了。
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心思细密、全力施行仁政的领主。在回到领国之後,他首先集合重臣们,用诚挚的语气向他们解释有关宗教方面的事情。不,与其说是解释宗教方面的事情,不如说是让他们了解人类的生命和培养生命的物质之间,具有一体不二的关系。面对重臣们,政宗以浅显、易懂的词句说道:
「我相信各位以後也会前往伊势参拜。然而,我们所谓的伊势神庙,实际上并不只是供奉著天照大神而已。掌管生命泉源的大神位於内宫,而赐给人类培养生命之食物的丰收之神,则安置於外宫。将三者并在一起祭祀,才是伊势神庙的功能。」
人类并不是光有生命就可以生存。一旦没有食粮,就无法确保生命安全。因此,天照大神和赐给人类食物的丰收大神必须合而为一,才能使人类的生命长久延续下去。
「这就是智慧。」
政宗说:
「这是人类结合了睥睨大自然,历经几千年、几万年深思熟虑後的高深智慧。但是,无法了解这种高深智慧的人,往往会显得格外性急,甚至把生物和物体混为一谈,以致产生错觉。事实上,天主教的教义即犯了这种错误,难道各位都没有察觉吗?」
政宗所指的,是天主教要信徒们只信奉上帝一人。但事实上,上帝也可以换作是佛祖或观世音,只是一般人都不了解这一点。
「我并不是要各位立刻改信其他宗教,而是希望你们能够仔细想想。不过,既然已经颁布了禁止天主教的法令,我希望各位在了解真实的情形之前,不要做出儍事来。再次强调一点,我绝对无意强迫各位改信其他宗教。幸福之人通常都有好的计划和智慧,而心则为神佛所有,必须好好爱惜才行。」
其时教堂和礼拜堂均已遭到破坏,但是在各个家庭中可能都还设有圣坛。政宗认为,每个人在呱呱坠地之际,父母就已经把智慧交由他自己去掌管,因此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别人都无权置喙。
除了自幼学禅、自否定偶像之宗教裏锻链出来的政宗以外,平常人是无法具备此种宗教观的。
事实上,身为领主却默许子民嘴裏念佛、心裏暗诵天主教教义的例子,在日本可说绝无仅有。
因此,我们可以说是政宗具有一种崭新、颇具深度的思想。
当然,此种态度较能引起生活经验丰富的知识阶层之共鸣,恐怕也是政宗采取这种做法的原因之一。
唯有引起民众的共鸣,才能使政治逐渐步入正轨。这不但是政宗在认同家康之後的一种生存态度,同时也是一种领悟。
从这个时候起,他经常告诉领民及身边的重臣:
「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一游的旅人罢了。」
他也常常和他人分享自己切身的体验。
「在象徵永远的生命之壶中,人类只能拥有一瓢水。事实上,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旅行的过客罢了。既然原本就只是一个过客,那么纵使三餐不继,也毋须感到忿忿不平……」
这就是政宗的论调。
此种行动表现,和在江户时经常嘲讽他人,言口论洒脱的政宗完全不同,给人一种质朴的感觉。
在这股质朴的感觉当中,政宗深信政治的真谛,同时也能透视生命中的各种危机,故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这种真正的发现,其实就是一种领悟。
(生命是永远存在的东西……)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後,政宗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只有五十年、六十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个过客罢了,因而幡然醒悟:自己何必这么痛苦地活在世上呢?
「既然只是一个过客,就不必感到忿忿不平。」
於是他的言行日趋奔放、自由。
「每一代的人类都必须让生命延续下去,永远追求自由。」
事实上,必须珍视自由的这种体悟,乃是自悲伤的余韵中产生出来的。
在这种体悟当中,政宗开始能够了解家康心所向往的「太平」愿望,并且从中找出适合自己的政治型态。
总之,自从元和四年闰三月由江户返回仙台以後,伊达政宗的政治姿态就完全改变了。
导致这项改变的直接因素,是由於振姬和忠宗的婚事。两人的缔结良缘,使得政宗意图动用武器和将军秀忠背水一战的理由瞬间化为乌有。用最直接的字眼来说,即是由於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当中,再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权力巨轮的蹂躏了。
因此,政宗的政策和心境当然也会随之改变。
在去年以前,政宗经营领国的目的,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因而军备往往列为第一优先:认为一旦忽略了军备,则国家就无法继续经营。
但是到了今年,情形却完全改变了。
(太平才是最重要的……)
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所以在不知不觉中,
(一定要使太平根深柢固才行!)
愿望也随之改变了。
首先,他把长久以来一直令人感到困扰的宗教问题,以其独特之「不惩罚」的方法来处理,然後又迅速地前往领内的北诸郡视察近一个月之久。
在他的身旁,经常伴随著铃木元信、片仓小十郎及成实等人。
「真是令人惊讶!我的领民居然如此贫穷……」
政宗毫不掩饰地对三名重臣说出自己的感想。不过,在战国时代裏,原本就应保持战斗意志,把领国视为焦土,因此即使想要为领民著想、表现仁慈之心,却又害怕失败,经常怀抱著「万一失败怎么办?」的恐惧感。
「如果事有万一——」
正因为仍然具有战略思想,所以无法为太平时代的人民著想……根本没有做这种考虑的余暇。
如果能够多多孕育仁慈的灌溉之心,那么必然能使田地的收获倍增。一旦人们有余暇植桑、养蚕、广种漆、蜡树,则领内的丘陵和山麓地带,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沃土。
虽然拥有能够出产金银的矿山、能够成为良港的海岸线,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此地的渔村竟然十分贫穷,而且至今还用海水来代替食盐。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领主。」
当政宗如此自责时,铃木元信慌忙说道:
「时代已经改变了。」
他的白发随风飘扬,态度诚惶诚恐:
「不论是谁,都想做桩好事後再死……但是却苦於无暇行善。」
「很好!回到仙台以後,就立刻派人四处搜购桑树和漆树苗。如果领内买不到,就到别处去买吧!」
「是的。这个时节终於来临了……真是值得庆幸的事啊!」
「成实对筑堤、制盐和医术都非常拿手,不要再让领民们吞海水了。」
「哈哈哈……」
成实放声大笑。
「现在,连我养的马都吃很多盐呢!至於堤防,实际上我是为了作战而建造的,但如今却是为百姓而修筑。元信,能够活得很久真是不错。」
「的确如此。那么现在就立刻进行检地工作,好为领民们增加财富吧!」
然而政宗却像换了个人似地,以严肃、深沈的表情凝视著苍穹。
他的脸上充满了愁苦、悲伤。
由於时势的关系,使得他无暇顾及领民的生活。这种情形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後,现在已经到了必须重新检讨的时候了。
「元和偃武?这个时代的意义终於渗透到我的内心了。」
这时成实依然弯腰大笑。
「我打算先好好地使用这个借来的生命,然後再把它还回去。」
「什么?使用借来的生命……?」
「是啊!这是最近我所领悟到的。如果能令人民喜悦,则吾家也会变得兴隆;为了领民而工作,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之道。殿下……怎么样?成实说的是好事吧?哈哈哈……」
政宗一行人结束视察领内的工作返回青叶城,是在五月二十二日。由於闰年的缘故,因此领民们插秧、播种的工作都已告一段落。


元和四年(一六一八),伊达家的领国内遍植漆树、蜡树及竹子,而为了养蚕而种植的桑树则显示出此地内政的整备。
翌年,也就是元和五年三月十八日,政宗匆匆忙忙地向江户出发,临行前并在领国内颁布了砍伐竹子的公告。竹这种植物愈是砍伐,愈能长成质佳、干粗的巨竹。而将粗大的竹子做成木筏,即是政宗用以富国强兵的计策。因此从这一年开始,领内百姓们的生活整个都改变了。全体百姓都辛勤地工作著,不再有所谓的逸民、散民。
抵达江户时已经是四月初了。之後,他担任正在等待自己的将军秀忠之先驱,於四月二十六日和藤堂高虎一起朝京都出发。
元和五年的上洛之行具有何等重要意义,自不待言。
大体而言,主要是为了颁布改封条例,宣布将安艺的福岛正则贬为平民、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移往广岛、德川赖宣改任纪伊太守及处理进攻大坂的善後工作。
政宗甫一抵达江户,柳生宗矩随即陪同藤堂高虎来到政宗的家中拜访。
「哎呀!这下子事情可糟了。」
当政宗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时,藤堂高虎立刻抚著长长的白须叹道:
一将军家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非常倔强。福岛的事似乎已经无可挽回,而将军甚至还决心处置那些行迹不轨的公家们。总之,他的表现实在太过倔强了。」
然而政宗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哦,让将军变得如此倔强的人是我。」
「啊!你说什么?事实上,不久前後水尾天皇曾经派人来和我联络,他觉得将军家似乎不太安份。」
「他所说的,和现在将军家所做的似乎没什么关联。」
政宗又露出了在江户时的一贯表情,声色俱厉地斥责高虎:
「照你这么说来,那些行迹不轨的人就该放任下管吗?我朝神州广大,必须从根本改变国体才行。」
听到他那冷峻的语气,柳生宗矩连忙收起笑容。
「这么说来,你早就看出将军会处置大内近臣及公卿们喽?」
「这样才能端正根本。」
政宗一丝下苟地伸出手指。
「首先是从伏见到二条城,是的……总共有万里小路光房、中御门尚长、薮嗣良、堀河康胤……大约十个人要处以流放之罪。」
「十个人……那可真是一件大事啊!」
「当然是件大事喽!身为一天万乘的大君原就应该为民著想,然而在他身旁的近臣却使得百姓身上沾满污垢,如此怎么能保持大内的尊严呢?为了确保大内的尊严,近臣们一有失当之处,就该立刻加以处置,因此福岛当然应该击溃。不,不只是福岛,连最上家也……不端正臣下的行为,如何能建立完整的政治制度呢?」
说到这儿,政宗又若无其事地对宗矩说道:
「阿福……你是说竹千代的乳母吗?」
「是的,就是那个阿福。阿福应该对你身边的某个人有所寄望吧?」
「她对我……」
「是的,她要令郎七郎丸……她没有这么说过吗?」
「小犬……这么说来,你也知道她希望由小犬担任竹千代大人的小厮喽?」
「不是吗?总之,这全都是为竹千代大人著想……」
政宗略微停顿一下,随即又开口说道:
「我觉得应该勉强你这么做。如果你能有所觉悟,那么不论是对天下或大内,都会有很大的帮助。换言之,你应该毫不考虑地答应才对。对了,京都现在是否又再度禁止天主教的活动了呢?关於这件事情,藤堂大人应该也听说了吧?」
高虎沉默不语。
由此看来,他的确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噢,是这件事啊?」
「你听说了吗?」
「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突然向我表示辞意,说他不想再做了……」
「是吗?如今之所以要再度禁止天主教,公卿们之所以会被处以流放之罪,全是由於胜重大人不能善尽职责所致。不过,我相信继任的重宗大人应该会表现得比他更好才对,你不必担心。既然关白都可以改变,那么所司代换人也没什么下好啊!这一切都是为了端正行为而做,否则将军如何能放心地让和子姬入宫呢?毕竟,提出这个请求的是大内。」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和子姬入宫而做的喽?」
宗矩用激昂的语气问道。
「哦?鳌清主上身边的谄媚之人有何不对呢?公家法度的第一条是什么?拥有神国之例的地方为天魂,皇帝为地魂:而鳌清地魂身旁的污浊之上,扫平神州之敌,不正是柳生的工作吗?因此,你必须有所觉悟,尽快把令郎送到竹千代大人的身边。」
「呃,这件事,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
「是如此!我们必须奉献生命才行。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为了鳌清天地间的污浊而作的贡献。如果没有这种觉悟,那么我想你是不会了解福岛事件及最上事件的。连将军家身边的人都必须鳌清……那就是移到飞弹的忠辉大人。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么竹千代君的异母弟幸松丸……一定会感到愤恨不平。假若将军家不能有此觉悟,那么他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藤堂大人,既然现在我们奉命成为将军的先驱,就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否则根本不能成事。你必须了解到,你和我都是天下的基石。」
藤堂高虎再度露出神妙的表情,轻抚著眉根。由於高虎比政宗更接近大内,因此对於公卿们被处以流放之罪始终无法释怀。
「是吗?将军也有此觉悟吗?」
他不禁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於四月二十六日先行出发的高虎和政宗,带著近千人的行列浩浩荡荡地自江户出发,并於五月八日抵达伏见城。
秀忠则於确定先驱已经到达之後,才自江户出发上京。
正如政宗所言,这次秀忠的上洛之行,主要是考量他的手腕和价值。因之,在旅途当中他刻意放慢脚步,沿途并点检小田原、骏府、滨松、名古屋及伏见等地的政务。当他在五月二十七日进入伏见城後,随即召开重臣会议,并於六月九日没收安艺备後国主福岛正则的封地。
当时正则正在江户的爱宕下住宅。
幕府派遣使者牧野忠成及花房正成两人前往爱宕下住宅告知正则已被贬为平民的消息,是在六月十四日。距此两天之前,安藤重信及永井直胜已受命为接收广岛之上使,向西前进。
其时正在江户爱宕下住宅的福岛正则也已觉悟到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了,因而只得默然接受移往信浓川中岛的命令。
由此可见,战国武将普遍具有战国人所特有的淡泊人生观。尽管是舞刀弄枪所夺得的土地,但一旦已经无法再战:「是吗?一切都结束了吗?」他们也能毫不留恋地放弃。
接获接收广岛城的命令以後,安藤重信及永井直胜随即於六月二十二日自京都出发。由於正则已在江户被收押,因此广岛方面并未顽强抵抗。
在此之前,一切都照政宗的预想,例如现任的所司代遭到免职,遗缺於七月十三日由板仓重宗接任。
至於安艺备後的四十二万六千五百石,则於七月十五日交给浅野长晟。
七月十九日,德川赖宣由骏府城移往和歌山。赖宣的封地包括纪伊及伊势松坂之地,合计约五十万五千石。
三天之後,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幕府发布改封条令。同日,一代名将岛津义弘殁,享年八十五岁。
改封条令发布以後,将军秀忠随即率领一干人等人内参拜天皇,献给主上白银一千枚、女御五百枚,其他女官则一律赏予一千枚。
这些事情都和没收广岛的善後工作有关。
当时所司代已经改由重宗担任,而伏见的守城官也遭到罢免,并且决定了新任大坂城代的人选。
秀忠以果断的作风将事情处理完毕,一部份是为了刺激後水尾天皇。至於在背後支持他表现强悍作风的,当然就是伊达政宗。
秀忠命新任所司代著手调查公卿们的不轨行为。就在这同时,公卿们也开始经常出入藤堂高虎的住所。
八月二十九日,幕府於七条河原将六十几名天主教徒处以火刑。
此事传出之後二乐都市民咸表震惊。当然,百姓们都已警觉到这是处置公卿的前兆。
据传天皇曾经秘密遗使前往伏见城,代公卿们向将军请命……秀忠因为委决不下,故而於九月七日自伏见逃回大坂城。
进入大坂之後,秀忠首先前往尼崎城视察筑城工作,接著转往大和的郡山城,至春日神社、东大寺参拜,并於九月十日再度返回伏见。
在这期间,他已经想好解决事情的对策了。
九月十四日,秀忠宣布由左大臣九条幸家担任关白之职,翌日(十五日)又任命金地院崇传为僧禄司,之後才进入京都所在的二条城。
其後,他将与天皇之间相处不睦的公卿十人处以流放之罪——这是在进入二条城後的九月十八日所决定的事。
翌日子九旦,秀忠避居近江的彦根城,藉以表明不接受任何人求情的决心。
由於此种作法严重违背公武之间的感情,因而使得三代将军极感烦恼。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作法并没有错。
当然,公卿们会因此事而对幕府产生反感。但是对端正公卿们的行止而言,却产生了很大的效果。
总之,秀忠在处罚对他下利的公卿之同时,也很快地踏上归途,并於十月六日回到江户。
政宗在秀忠於九月十九日返回彦根之後的第九天,亦即九月二十八日离开了京城,准备踏上归途。
待他抵达江户时,宅邸内的枫树早巳一片通红。
「阿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现在你立刻去请柳生大人前来,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政宗露出在江户时的一贯表情,若无其事地吩咐阿波。


「将军这次可捅了一个大漏子了。」
当宗矩出现时,政宗立即说道。
「他不该慌慌张张地逃离京城,而应命所司代将公卿们的不当行为详细说明,以免招致世人的误解。」
宗矩并未回答政宗的话,只是以平淡的语气说道:
「事实上,捅出漏子的并不只是将军而已,江户方面也有人捅出漏子了呢!」
「什么?江户也有人……?」
「是的,由於将军的做法,因而使得三代将军也受到了影响。」
「你是说,竹千代大人做出了越轨的行为?」
「是的。据说仙台大人曾把一个名叫坂部什么的歌舞伎狂推荐给竹千代大人,是吗?」
「什么?坂部……不,他并不是我推荐的。向竹千代大人推荐那名少年的人,是以顽固著称的青山伯耆呀!你也知道,青山患有断袖之癖的嘛!」
「你所谓的断袖之癖,就是指众道吗?」
「是的。他认为女色会耽误武士的前程……他一直十分坚持这种想法。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看来这件事已经无法弥补了。」
「什么?无法弥补?在这世上,有什么是无法弥补的呢?你该知道,所谓的破绽往往是见仁见智的看法,因此只要巧妙地加以掩饰,有时也会变得天衣无缝呢!」
「如果我不做说明,恐怕你是不会懂的。不瞒你说,这位俊美小厮对三代大人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哦?你是说三代大人也沉迷於众道吗?」
「是的。三代大人疯狂地迷上歌舞伎,有时甚至还男扮女装、粉墨登场呢!」
「哦,那可真是有趣。如此一来……想必青山伯耆一定非常生气喽?坦白说,这并不是三代大人的错,而是青山忠俊的过失。」
「正是如此!忠俊对於事情演变至此感到十分生气,据说他甚至拍打脸上涂满脂粉的三代将军,气急败坏地向他提出谏言哩!三代将军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可以装扮成搽脂抹粉的女子呢?他一把抢过三代大人手中的镜子将其摔到地上,并且怒不可遏地……」
「噢,这完全是由於他的仁之癖在作祟。那么,三代大人是不是很生气地杀了他呢?」
「当然没有!事实上,後来三代大人杀了那名小厮。」
「什么?他杀了坂部的儿子?」
「是的。将军发现这名小厮和很多人都纠缠不清,某天当他亲眼撞见这名小厮又在汤殿和其他人鬼混时,终於在一怒之下拔刀杀死了他。」
「是三代将军亲手杀了他吗?」
「是的。综观这件事情的始末,完全都是由於嫉妒心作祟所致。当然,阿福对这件事十分震怒,而且她认为这件事完全是由伊达大人所造成的……」
「不!不是我,是青山哪!」
「总而言之,御台所一向非常讨厌三代大人……因而这件事在大奥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哦?那么小厮的尸体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御台所认为应该把尸体发还其父……但是这么一来,死者之父坂部五左必然会对三代大人怀恨在心。仙台大人,对於这种色情纠纷,柳生自认无法裁夺,因此一切都拜托你了。」
宗矩的话刚说完,政宗立即拍打额头叫道:
「阿福,真是糟糕!」
他低声呻吟。
「阿福这家伙……既然三代大人有了情欲之念,她就应该为他物色女子才对啊!」
「问题是,阿福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不,应该说是三代大人太早注意到这方面的事了。」
「慢著!这么一来,事情不是更有趣了吗?」
「总之,这个问题必须妥善处理才行……光是处罚公卿一事就已经够叫人头痛的了,现在又捅出这个漏子,真叫人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我想,如今只能借重仙台大人的智慧了。」
「原来如此!柳生,你可真是一只狡猾的青蛙啊!竟然把青山和阿福的过错全都推到我身上来。」
「对於你的褒奖,柳生实在愧不敢当。柳生只是一介武夫,哪有能力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呢?」
「哦?既然如此,你又有何面目自称为兵法大师呢?好吧!请你立刻去见将军,说我打算请他到我家来。」
「什么?你要招待将军家……?」
「是的。这次将军家在京城的活跃程度,是你所无法想像的,不过我认为他做得很好。因此,政宗要代表权现大人,向他提出一些有利於天下的建议。现在,你只要去请他来就行了。」
「原来如此!」
「届时也可以请坂部五左前来,让他为我们演奏大鼓。怎么样?你能了解我的计划吗? 」
「你想要藉此机会消除五左内心的怨恨?」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怎么能使用活人剑呢?」
「活人剑……你是说?」
「活人剑就是活人剑,怎么可能让其子死而复生呢?在这世上,有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活人剑吗?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事实上,这名歌舞伎狂的儿子并未死去,因此如果将其尸体交还其父母,则反而会招致很大的损失……不过,这些都要看三代大人的裁夺了。宗矩,你能了解我的做法吗?」
说到这儿,政宗脸上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柳生宗矩不禁全身汗毛直立。
(这是真正的邪恶智慧……)
话虽如此,但是眼前除了这么做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解决竹千代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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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4信仰与政治=================





不论处在怎样的时代裏,政治都无可避免地要掺杂一些谎言。这种谎言,也许就是所谓的「必要之恶」吧?因为,对这个必须预测各种利害冲突的世界而言,人类除了用自己所制定的法度之网来防止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这的确是有欠公平的事……)
柳生宗矩带著阴郁的心情返回家中。
大自然有著任何人都无法擅自决定的自然法则,然而人为的法度(法律)就不是如此了。法律的完成,端视制定者的良心,因而在受法律限制及利用法律来压迫他人之间,往往产生了难以逾越的差距。
(伊达政宗真的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吗?……)
竹千代斩杀了俊美小厮坂部五郎,是不争的事实;而今为了隐瞒此一事实,却必须欺骗他人谓坂部五郎并没有死。
(这个谎言真能瞒过死者的父母吗……?)
宗矩甫一踏进家门,立刻发现式台停了一顶从未见过的女子轿笼。
「这顶轿子是谁的?」
宗矩对出门迎接自己的家人村田弥三询问道。
「是阿福。」
弥三如此回答。
「阿福特地前来探视夫人的病,现在正在客厅裏呢!」
听到这个消息之後,宗矩蹙眉来到了客厅。其妻阿铃因为罹患感冒,所以自早上起就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当然,宗矩知道阿福前来探病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要和自己商讨有关竹千代的问题。
宗矩很快地来到客厅,发现脸上薄施脂粉的妻子正用茶点招待阿福。
「哦?原来是乳母啊!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阿福脸上的表情紧绷,仅以淡然的口气说了一声「哪裹」,似乎此行的目的真的只是前来探视阿铃的病情而已。
这位具有明智家血统的竹千代之乳母,乃是家康刻意挑选出来的。不过,她和在城内负有家督之责的御台所阿江与,一直处於尖锐的敌对状态。
「区区小病还劳你大驾光临,真是不好意思。最近诸事繁忙,一直到刚才才有机会喘口气呢!阿铃,你先下去休息吧!这裹由我来好了。」
阿铃依言退下之後,
「有什么事吗?乳母大人。」
宗矩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阿福依然保持沉默。不过,在她那张化著浓粧的脸上依旧掩不住苍白、紧张的神色,而脸部的肌肉更是不停地抽动著。
「方才我到伊达家去了一趟。伊达大人表示最近要在家中招待将军,藉以慰劳他上洛之行的辛劳。」
「……」
「我准备向将军报告此事,你认为这么做好吗?」
「……」
「事实上,对於这次事件我早已有所计划。我将遵从伊达大人的指示,以招待将军为由,让伊达大人和将军做一番恳谈……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当宗矩说到这裏时,突然……阿福突然伏案痛哭。
「这次的事情……都是……都是阿福的过失……请你原谅我。」
「不,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侍奉主上的坂部本身的过错……不,伊达大人认为这是纵容主上接近坂部的青山大人的错。」
「不论如何,这都是由於我的疏忽……我居然让他和同龄的小厮一起沐浴……这实在是一种不智之举……」
阿福对於自己没有察觉到竹千代已经进入思春期一事,感到非常内疚。
不过,她会因此而伏案痛哭,却是宗矩始料未及之事。
「柳生大人……御台所一定会毫不保留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将军的。而且,她会因此而认定竹千代大人无法胜任将军之职……像他这种人,是不能继承像将军这么重要的职位的。」
「哦,她真的会这么说吗?」
「这件事一旦传进了竹千代大人的耳中,他一定不会保持沉默的。对了,请你看看这样东西。」
说罢,阿福取出一把刀鞘上刻有三叶葵金纹的竹千代的小刀,丢在自己和宗矩之间。
「你是说……你是说……主上要切腹自尽吗?」
「是呀!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我把他的刀拿了过来,并且请青山大人和小厮们片刻不离地盯著他。坦白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制止他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噢!」
「犯下如此大错,竹千代大人自己也非常後悔,但是……」
「但是……?」
「如果竹千代大人切腹自尽,事情果真会就此了结吗?一旦知道主上自尽,则青山大人必然也会随之切腹,而我阿福当然也会追随主上於地下,绝对不会辱及明智一族的声名……」
宗矩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边的大刀。如果青山伯耆守和阿福都死了,那么奉命指导竹千代的宗矩,当然也不能苟活於世。
一旦宗矩切腹自尽,则其余殉死的小厮还有六人。
首先殉死的,当然就是阿福所生的稻叶千熊。一旦千熊死了,则松平长四郎(后来的伊豆守信纲)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长四郎乃大河内金兵卫之子、松平正纲的养子,在成为小厮之後颇受竹千代喜爱。既然长四郎已经殉死,那么永井直胜的三男熊之助、水野义忠的二男清吉郎、冈部庄左卫门的么儿七之助、阿部正吉的长男小平次……等人也必须一同殉死。
虽然阿福没有明说,但是谁都知道该为这件事情负责的,还有青山忠俊和柳生宗炬等人。
「身为武者,必须为主上奉献性命。」
这种严苛的戒律,并不仅限於侍奉竹千代的人。然而,竹千代却丝毫没有考虑後果,就意气用事地杀了小厮,虽然事後颇有悔意,但却已经无济於事了。
「柳生大人!阿福并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但是……青山大人和你都必须自杀,甚至连千挑万选所选出来的小厮也必须一并殉死,这是多么可惜啊!到底有没有方法能救他们一命呢?请你告诉我。」
宗矩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问题的发端在於人力所无法制止的思春期,因此这次事件乃是大自然意志下的产物。
由此可见,任何人只要一违背大自然的规律,往往就会造成一场大悲剧。
(是的,不切腹自尽就无法使事情结束……)
为了坂部之子的一条命,竟然要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
宗矩默默地拿起竹千代的小刀,不断地凝视著。当他看到刀鞘上的三叶葵金纹时,心情蓦地变得格外沉重。
此时,庭院对面的壕沟不时传来摇桨声。
「我来点灯……」
弥三那诚惶诚恐的声音自隔壁房间传来。


政宗正式於家中招待将军秀忠,是在五天以後。
当时坂部事件已经处理完毕。
事实上,早在将军家抵达之前,政宗即已将坂部五左卫门叫到自己面前。
政宗的说服方式和阿福、柳生宗矩大不相同。
「五左卫门哪!在你面前有两条道路,分列於左右两边。」
当五左卫门来到面前时,政宗首先向他提起自己最近正在学习易经。
「如果选择右边的道路,那么你很快就会出人头地,这是依照大自然所决定的公道。最近我将推荐你担任腰物奉行。」
「啊!推荐我为腰物奉行……?」
「是的。坦白说,这都是由於令郎五郎的功勋。」
「什么?小犬五郎的功勋……你是说?」
「是啊!另外一条就是左边的道路。一旦稍有疏忽而选择了这个方向,则必将导致家破人亡。」
「……」
「怎么样?如果你想走右边的道路,那么首先必须改名换姓。这个未来的腰物奉行,最好名叫坂部五右卫门正重。正重这个名字,意味著正确、稳重,也就是说你所走的路是正确的。此外,它也意味著令郎所走的路是正确的。反之,如果你选择左边道路的话,则纵使改名换姓也於事无补。事实上,五左卫门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叫左五左卫门也可以,只不过听起来很别扭罢了。」
「喔?此话怎讲?」
「因为一旦选择左边的道路,则必招致家破人亡的後果。这是我以武士特有的敏锐感觉,所提供给你的良心建议。」
政宗喀喀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选择右边的道路,即意味著受到令郎正直、健康的影响。不瞒你说,他特地托我问你一件事情。」
「哦?小犬有什么事要问我呢?」
「他说他和另一位名叫稻叶千熊的小厮发生争执,因而受了一点小伤,希望你能派人悄悄地把他接回家中……」
「殿下!这样是不对的……」
「稍安勿躁!令郎曾经向我表示:家父是个个性急躁的人,一旦听说我受了伤,必定会以为我身受重伤。」
「啊!」
「如此一来,可能你根本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就急得到处张扬,甚至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被人杀死:果真如此,那么事情就无法收拾了。因为你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会使得和令郎情谊深厚的竹千代大人不得不切腹自尽,进而导致大奥发生骚动。首先,伯耆守必须殉死,接著柳生和乳母……还有很多小厮也必须跟著自尽。届时,御殿之上必将沾满鲜血。因此,令郎才说自己只受了一点小伤,希望你能悄悄地派人把他接回家中……这件事是酒井雅乐头告诉我的。实不相瞒,雅乐头被令郎的一番话感动得泪流满襟,直夸坂部之子真是个不凡之辈……」
听到这裏,坂部五左卫门不禁松了一口气。起初由於担心儿子的安危,因此急得眼睛都红了。
「这、这是真的吗?殿下?」
「这是千熊亲口告诉我的,而且柳生但马守也这么说,我想应该不会有假才对。」
「哦!那么小犬最後所说的话是……」
坂部恳求似地平伏在地,而政宗则站起身来轻轻地拍拍五左的肩膀。
「令郎几经考虑之後,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到家中,因而决心隐居他处。他的思虑之周到,连大人都要自叹弗如,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毕竟他只是暂时离家而已。更何况,也许经过这番历练之後,他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呢!……事实上,我的卦中也出现了分歧点。」
「分歧点……?」
「正是!令郎所选择的,是右边的道路,也就是能使竹千代大人及其身边的人能够平安无事地继续侍奉主上的道路。这样真好!酒井雅乐头就是因为这样而对令郎十分敬佩,故而有意推举你为腰物奉行。但是,一旦你违背了上天的旨意,那么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吗?」
「如果违反……」
「是的!除了重要官员之外,包括稻叶、柳生、松平、冈部、水野、阿部等人在内,都会非常憎恨你。而且,由於令郎的离去,这些具有才干的人都要被杀……身上担负著如此沉重的怨恨,你想自己还能保持平安无事吗?」
「哦!」
「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和令郎一样,非走右边的道路不可。毕竟,每个男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大体而言,政治本身是一种非常愚劣的恶势,但是我们却不能因而一脚把它踢开。在人类所制定的法度当中,主人可以任意宰割对其无礼的随从。同理,凡是对三代大人无礼的人,则不论是其父母、妻妾或子女都可能遭到被讨伐的命运。令郎天资聪颖,当然不会做出这等蠢事……这是我以武士的身份向你提供的建议,你可以自由选择是要做五右卫门或左五左卫门。」
五左卫门一语不发地站在当场,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经过一番深思之後,他的内心已经有所决定了。
即使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也不免会有利己之心,偶尔也会表现出一丝理性。
「哦!殿下。」
「你决定了吗?」
「殿下,你觉得我选哪一条路较好呢?」
「不要徵询他人的意见,五左卫门。」
「是……是的。你放心,今後我五左卫门一定会格外小心自己急躁的个性。不过,我比较喜欢自己是五右卫门……正重。」
由此可见,善於打大鼓的五左卫门终究只是一个可悲的、凡愚的人情主义者罢了。
「我想小犬并非畏罪潜逃,因此等他回到家中以後,事情早已风平浪静了。」
政宗佯装充耳不闻。
「是吗?你选择右边的道路?那很好。我相信你一定是经过详细的考虑後才做成这个决定的,是吗?毕竟,政治是充满肮脏、污秽的事情。」
如果当时柳生宗矩也在场的话,一会以沉默来抗议政宗的这一番话。
之後,政宗对前来商讨此事的柳生宗矩说:
「事情已经摆平了,我是指坂部之子的事情。」
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对方:
「如今这孩子正偷偷地藏在某处,或许成为一个流浪汉也说不定。总之,你就这么告诉竹千代大人吧!」


对於这次坂部事件的处理,柳生宗矩认为是一种包含实际政治在内,是属於一种善恶交混的错综表现。宗矩并非奸诈之人,但是他知道有时为了成就善事,往往必须耍弄一点小技巧。
因此近三十年来他拒绝一切加封、也不以德川家的生死家臣自居……始终坚持这个立场和信念。
父亲身为家康的兵法老师,而自己则是帮助秀忠登上将军的功臣及三代将军竹千代的老师:做好自己的工作,这就是柳生所追求的生命意义。
但是,如今这种崇高的理想和地位,却可能因为坂部之子和竹千代间的众道纠纷而告幻灭。
所幸政宗及时化解了危机。
政宗之所以能够轻易地解决这次事件,主要原因即是故意隐瞒事情真相,而以凭空揑造的谎言来代替。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政宗所说的并非「谎言」,而是事实真相。
政宗认为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恶势,因此为了让坂部五左卫门改名为五右卫门,他不得不略施小计以掩饰事情的真相。
但是正如政宗所言:
「竹千代大人,坂部并没有死,请你不要表现出一副非常歉疚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投身於演员群中了。」
听到政宗的话後,竹千代不禁瞠目结舌地问道:
「这……这……这件事是……是……真的吗?」
每当心情急躁时,竹千代就会不停地咳嗽,并且显现出严重的口吃毛病。看来,他似乎还不能了解事情的真相。
尽管坂部死於自己的刀下,但是竹千代本身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当长四郎目睹少主斩杀小厮时,当即飞奔而出,迅速地带他离开了汤殿。
「是的。其父为人耿直,是绝对下会说谎的,因此请殿下切勿贸然自尽,以免沦为笑柄……要不要我由演员群中把他找来,以便接受你的惩罚呢?还是就让他跑了算了?」
竹千代半信半疑地凝视著虚空,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可是,连我自己的母亲都认为我杀了他……」
这时面带微笑的宗矩突然察觉到自己也非得要说谎不可了。
(也许我自己也喜欢说谎吧?)
想到这裏,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当初依照青山忠俊的个性来处理此事,则事情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青山大人生性不肯服输,因此才会像在战场上表扬战功一般,说你一刀将小厮砍为两段,而外界的传闻也因而产生。」
这时竹千代突然喃喃自语似地数著一、二、三……一直数到六十二时,才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不必找他了。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么说来,他已经加入演员的行列喽?」
当然,这件事很快地由某人的口裏传进侍女的耳中,而原先随时可能爆发的愤怒之火,也迅速地自大奥消失了。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谎言。不过,这个谎言扑灭了愤怒之火,解救了青山伯耆、柳生但马及乳母阿福等人的性命,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谎言是以解救众人的性命为目的,故可以称之为解救之神……)
因此,来到伊达宅邸的秀忠根本不想提起这个不愉快的问题,而是兴高采烈地观赏舞台上政宗所表演的「实盛」及不停地敲打大鼓的坂部五右卫门正重,然後便尽兴而返了。
政宗看著宗矩:
「看见了没?这就是政治!」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是眼神却已表露无遗。
接著政宗又笑著对宗矩说道:
「我觉得将军今天的心情很好。」
在回到屋内的走廊下,政宗轻声对宗矩耳语。
「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比不上……?」
「是的。我坦然接受将军把振姬嫁给小犬为妻的美意,并且决定明年早春即开始进行江户城二之丸的石垣修筑工作。坦白说,我并不讨厌这项工作。在石垣崩塌之前,我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总之,我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完成这项工作。直到工作完成为止,我是绝对不会返回领国的。
换言之,伊达家也将随著德川家追求天下太平的目标前进……所以我才自告奋勇担任修城的工作。柳生,假如你是将军,现在应该不会再对我有所怀疑了吧?」
宗矩很快地看了政宗一眼。
(政治的谎言到底是什么呢?)
既然结果是好的,那么又何必追问事情的真伪呢?
这和天照大神以来的太阳之道稍有不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宗矩觉得心头的乌云愈积愈厚了。
然而政宗却始终保持好心情,一直到薄暮时分才亲自恭送将军一行离开家中。


支仓六右卫门常长再度踏上仙台的土地,是在翌年,也就是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的八月二十六日。
打从四月初起,伊达政宗即在江户城的二之丸进行石垣修筑工作,直到工程全部结束,才於四月十六日自江户出发返回仙台。
回到仙台不久,因年纪老迈而卧病在床的铃木元信,於六月二日握著政宗的双手死去。
换言之,元信是在距支仓六右卫门重返故国两个月又二十四天之前死去的。根据记载,元信在临终之前曾经询问政宗:
「殿下,如果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回来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对政宗而言,这也是他一直耿耿於怀的事情。
支仓六右卫门是伊达家历代以来的家臣,然而索提洛却不是。基於信仰因素,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解救日本列岛居民的救世主、更希望自己能顺利地带著菲利浦三世强大的海军舰队前来,以神的使者之身份进入大坂湾……
结果不但没有舰队,而且建立丰臣政权的梦想也已经烟消云散了。不过,他的信仰和从信仰当中所衍生出来的野心并没有改变。
(连我的女儿五郎八姬都不肯退让一步……)
一旦索提洛出现在政宗面前,必然会将政宗视为异端、异教徒,甚至逼他背叛德川家。
信仰本身的意义和政治、武力全然不同,是一种具有强韧思想的根源。
(不信奉上帝的教义,就无法解救人类!)
因此,所谓的异端,就是必须超越时代而斗争的恶魔,也就是敌人。
(如果索提洛真的随他回来,那该如何是好呢?……)
话虽如此,但是事实上也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
毕竟这是一段历时甚长的旅程。打从庆长十八年到元和六年为止……仔细算来,已经过了七年的时间。在这七年当中,他和索提洛朝夕相处、一起接受洗礼、接受欢迎、一起晋见罗马教宗,因此六右卫门本身可能早巳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天主教徒——这点是政宗所不能不考虑到的。
「元信,如果你是政宗,那么你会怎么做呢?索提洛是信徒,六右卫门也是信徒,当这两个人携手出现时,我该如何是好呢?」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涌起一股憎恶自己的感觉,因为他竟然询问一个垂死的老人如此残酷的问题。但是,他真的很想听听元信的回答,以便掌握自己的意志、确定处理的方向。
「殿下……万一事情紧急,那就杀了他们吧!」
元信说道:
「如果是丰太阁,一定会立刻斩杀阻碍他的人。」
「的确如此。」
「但如果是大御所,就不会采取如此断然的措施。在这广大的世界当中,对於什么事要有怎样的考虑,都必须事先加以确定才行。确定以後再施予处置,而处置的同时也能教育殿下……这是元信从这世上所学来的智慧。」
政宗一语不发地将手掌贴在元信的额头上,不断地点头。
「你放心!政宗已经五十四岁了,绝对不会做出令自己懊悔的蠢事。」
「那就好……殿下,这次的旅程还愉快吧?」
「是的,愉快极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设法增加领民的财富。」
就在政宗痛失另一位重要侍臣不久以後,支仓六右卫门所乘的船只终於又回到了七年前出港时的月之浦。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政宗下意识地在胸前合掌为什。
消息传来是在八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政宗很快地派遣柳生权右卫门前去迎接,而自己则在备好晚膳的起居室裏等待支仓常长一行人。
(索提洛真的会一起来吗……?)
由於六右卫门并非可以堂而皇之地加以迎接的使者,因此政宗只派了一、两人前去迎接,并且授意他们秘密地带领六右卫门一人前来。而在支仓常长到达之前,政宗的内心有如少年一般,久久无法平静。
六右卫门用布盖住脸部,和权右卫门并骑来到城中时,戌时(早上八点)早已过了……


「六右卫门,你辛苦了,快进来吧!」
政宗的话声甫落,六右卫门那庞大的身躯早已进入室内。此时他的衣著已经换回日式服装,不过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并未取下。
「殿下……我好想你啊!」
「噢,你的鬓脚已经出现白发了。」
「是……是呀!尽管相隔时日甚久,但是殿下依然每晚都出现在我的梦中。坦白说,我觉得你一点都没有变。」
「是吗?每天晚上都出现在你的梦裏……对了,索提洛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是的,我和索提洛於六月初在吕宋首都马尼拉分开。」
「六月初……这么说,在此之前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喽?既是如此,你们怎么又会分开了呢?」
「经过的情形我会详细地向你报告……由於索提洛和我一起会见菲利浦三世,并且由罗马教宗亲自任命为日本国的司教、大僧正,未料结果反而招致吕宋僧官的嫉妒,最後因为遭人诬陷而被捕。」
「什么?招致吕宋僧侣的嫉妒……?」
「是的。除了索提洛之外,他们连我也算计在内。由於我们曾经直接谒见西班牙国王,因此他们认为我们会成为第二个西班牙,和墨西哥以外的国家进行直接贸易,而这是他们所无法容许的结果。」
「原来如此!除了墨西哥以外……他们是这么想的吗?」
「他们认为此举将使菲律宾群岛遭到莫大的损害,因此凡是对吕宋不利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这都是由於过度执著於权力、欲望而产生出来的憎恨……所幸殿下及时派遣密使前来接我,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是吗?……这一切全都是由於嫉妒所引起……真是如此吗?」
「殿下!有关大坂的事情,权右卫门都告诉我了。我知道大御所已经死去,而天主教也遭到了禁止。」
「是的,我必须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天主教被禁,为什么还把脖子上的十字架露在外面呢?」
六右卫门大吃一惊地用手按住胸口。他抬头望著政宗的视线,闪动著激动的情绪。
(他终究还是变成一个信徒了!)
政宗连忙将视线自六右卫门身上栘开。
「你在哪裏受洗的?」
「在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
「哦?是菲利浦三世直接向你提出建议的吗?」
「是的。受洗的地点是在圣·法兰西斯科教堂……由国王的大主教敦·切·歌廸·克兹曼主持受洗典礼,教父为哈雷曼公,教母为王妃的亲友巴拉加伯爵夫人。」
「哦?当时菲利浦三世也在现场吗?」
「是的。他带领三名皇子女出席,并在授戒之後为六右卫门洒上圣水及赐予菲利浦·法兰西斯科的教名。」
「是吗?这么说来,你和西班牙国王一样,都叫做菲利浦喽?」
「殿下……可是,我六右卫门……」
「没关系,政宗并非要你昧著良心做事,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不安。我……会原谅你的。」
「……」
「秉持良心生存於世间……这就是政宗经常告诫家人的武士道。当然,有意奉行武士道的人,都必须接受政宗残酷的试练。」
「殿下!」
「稍安勿躁!对了,後来你有没有到罗马去呢?」
「有啊!我於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十月二十九日抵达罗马……回来後才知道日本的年号已经改为元和,而且大坂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我们不要谈日本的事,六右卫门……人类对於一件事情往往会有下同的做法。教宗保罗五世是如何迎接你的……你快说来听听!」
「遵命!所有的事都还历历在目……我是在蒙第·卡巴尔宫内见到教宗的,之後被安置在阿拉契克教堂裏。教宗以盛大的入府式欢迎我抵达罗马……成千上万的罗马市民涌到安戴罗门外欢迎我。」
「当时的行列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教宗所特派的五十名轻骑兵、其次是卡尔其纳尔法员的家人、各国大使馆的馆员。此外,罗马、法国、西班牙的贵族也都骑著马列在队伍之中。十四名鼓手、五名喇叭手由一名罗马贵族领导前进,而我们就跟在他的後面。至於殿下所派遣的七名家臣,则全都骑著纯白的骏马,随行人员为佩带两把长刀、两只立伞的年轻武士。尾随其後的是罗马贵族、教宗的外甥马尔它·安东尼,最後才是身为使节、骑著教宗所赐的白马,在执繮的马夫及捧鞋的侍从簇拥著的我。」
在敍述的过程当中,六右卫门的眼光逐渐变得柔和,甚至连声音也下自觉地变得异常温和。
看来,他似乎非常怀念这趟异国之旅。
虽然这些话是在政宗的诱导下脱口而出,但由此即可证明他的内心对这一切并未忘怀。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当场一样。对了,当天你的穿著打扮是?」
「我戴著缀有长穗的乌帽,身後跟著一名翻译官及乘著金色马车、已经被任命为大僧正的索提洛。如今想来,这恐怕是索提洛今生最後一次打扮得如此华丽了。」
「是吗?……从那之後,你就一直和索提洛在一起?」
「是的。行列在府厅广场前解散时,我特地向前来迎接我们的绅士们表达谢意。当时索提洛还以目示意,暗示我日本已经更加接近天国了。在他的暗示下,我似乎也看到了天国的入口。」
「是吗?那裏可以看到天国的入口……」
「正是……在索提洛的建议下,我於谒见室等候谒见教宗时,特地换上一套绣有蓝白纹饰的南蛮服装,因此出现在教宗面前的,并不是支仓六右卫门常长,而是与其有共同信仰的菲利浦·法兰西斯科……」
「这么说来,你真的见到保罗五世了?」
「是的。教宗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身旁除了卡尔其纳尔官、书记官以外,还有穿著各色法衣的僧官。当我走到教宗面前时,则依照传统施行三跪三拜之礼,并且跪下来亲吻教宗的脚。」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在和具有相同信仰的索提洛经过长时间的旅行,而且经过如此隆重的仪式之後,相信六右卫门一定受到了比教义还要深远的影响。然而,尽管支仓六右卫门变成一个侍奉二主的武士,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
「我知道了!那么在亲吻过教宗的脚後,你是不是把我的书简和礼物交给他了呢?」
「是的。当时教宗的书记官还曾向我转达教宗的旨意,表示教宗非常希望日本奥州之王伊达政宗阁下能够早日受洗、接受天神的祝福……」
「好了!其他的事情等我看过日记以後再说吧!」
政宗略显狼狈地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依照日本的方式来解释,则政宗所交给教宗的书简即是:
「世界上最尊贵的大御亲、第五代的罗马教宗。」
而且他在书简上也这么写著。
根据索提洛的说法,政宗的用意是要把日本的天皇变成世界人类之亲。由此可见,政宗的确是用心良苦。
(我自己仍然深信自己是象徵天照大神的太阳之子……)
「六右卫门,我们再把话题转回你胸前挂著的十字架上吧!……」
政宗的声音蓦地变得异常混浊。


「关於信仰,我们已经不必再多作解释了。但是,胸前挂著十字架的南蛮人却意图在已经太平的日本国内制造事端,以便打倒德川政权,重建丰臣家业……所以遭到禁止。」
支仓六右卫门再度露出非难的眼光。这只是一小部份人的阴谋,和教宗及真正的教义无关……他的眼神充份地说明了这一点。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欲望也未可知。贪婪的人类对於可以利用的东西,总是会尽量加以利用以便满足私利,政宗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政宗所希望的,是真正没有战乱、万民所期待的太平。」
「因此,因此我六右卫门才……」
「等等!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说服你到罗马去。当初我之所以希望你能从菲利浦三世那儿借得兵力、舰队和武器,原意是要藉著这股力量迫使德川家和丰臣家握手言和、缔造太平盛世。」
「……」
「但是舰队早已沉入海底了……在你走後不久,我就知道了这件事。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无益。在对你感到愧疚的同时,我的内心也开始将日本和吕宋加以比较。」
「如果我和罗马握手言和,那么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吕宋。此外,我还可以不断地前往该国,探查当地的情形,因此派你前去绝对不是一种无端的浪费……」
「可是殿下认为索提洛被捕之後,吕宋王国的梦想也随之幻灭了。在这种情况下,天主教徒的命运是不是也已经决定了呢?」
「不,事情并非如此,真实必须由上天来裁夺。实际上,丰家已经不存在於日本,而国内则以德川家为中心,正一步步地迈向太平之路。不论是对你或对我而言,索提洛所描绘的,都只是一个仲夏夜之梦罢了……因此德川家才舍弃南蛮,转而和红毛携手开创一个崭新的大国。这么一来,我的梦想当然也必须舍弃才行。」
「梦想……你是指罗马的大殿堂吗?」
「正是。如果不把它视为梦想的话,那么很可能又会再度引发叛乱事件。届时不论日本是第二个吕宋或第二个新西班牙,都会再次沦为乱世。」
「这么说来,殿下是已经放下长矛,成为德川的家臣喽?」
「不!我不是德川的家臣,而是太平之世的家臣。正确地说,我只是帮助德川家巩固日本太平的基础而已。因此,我必须遵从将军家的决定,全面禁止旧教。这就是教会遭到破坏、禁止天主教传教的原因……现在我必须好好地治理领民,而你也已经回来了……其他的话不必再说,只希望你能用心地想想我所说的话。」
这时六右卫门的双眉突然剧烈地颤抖著。
「殿下,我有话要告诉你。」
「喔?你想说什么?」
「殿下!照你这么说来,我支仓六右卫门是否应该如你所愿地切腹自杀呢?」
「什么?你认为我希望你切腹自杀?」
「这是一种野蛮的做法,因此我无法照你所想的切腹自杀,好让事情圆满结束。不瞒你说,切腹的行为是天父所禁止的。」
政宗不禁瞠目结舌。
「我政宗怎么会想要你切腹自杀呢?想不到你和五郎八姬居然说出同样的话来。直到现在为止,她仍然自认为是上总介忠辉的妻子,甚至不愿意接近我这个父亲。」
「这么说来,上总介大人也……?」
「是的。由於他是罗马信徒,因此遭到处罚,被流放到飞弹一带。真可怜,你们这些具有信仰的人既不能自杀,又不能自圆其说。你知道吗?五郎八姬和忠辉已经离婚了。」
「喔!」
「政治和信仰必须分开才行。一旦两者混同,则必导致类似南蛮和红毛之间的冲突,使得神与佛……不!即使是佛中各派,也会经常发生纷争。因此,信仰是个人的事情,而政治则另当别论,必须视为浮世规律而加以遵从……目前政宗努力地想要区分两者,使其不致发生混淆。」
六右卫门突然大声嘟囔道:
「政治和信仰必须分开才行……?」
「是的,大御所的内心早已有此决定,因此虽然他自己热中於法然上人的念佛,但同时也承认高野山(真言)、本愿寺(真宗),并且复兴伊势,并未蓄意隔绝五山和比睿山,而却独独禁止旧教……你能了解他的想法吗?……」
「不,我想你不会这么轻易就了解的。由於南蛮人和红毛人直到现在仍将政治和信仰混为一谈,因此两者始终无法亲近。如今既然选择与属於新教的英国、荷兰合作,共同开创新世界,我希望你能退一步想想。」
「你是说,六右卫门不必切腹自杀?」
「当然喽!不过根据世俗的规律(法律),你最好不要戴著银色十字架外出。」
但是六右卫门并未立刻取下颈间的十字架。
也许因为那是菲利浦三世或保罗五世亲自为他戴上的十字架吧?
其时,放在桌上的两份晚餐早就已经凉了。


有一种说法是,政宗并未亲自接见支仓六右卫门,而是派遣比他年轻四岁的老臣桑折丰後纲长前去向支仓说明时势的变化。
个中的真伪,我们当然无从得知。不过,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政宗必然会举脍炙人口的图南鹏翼诗以安抚六右卫门。
邪法迷邦唱不终,
欲征南国未成功。
图南鹏翼时奋起,
久待扶摇万里风。
透过这首诗,我们知道政宗内心对於天主教的信仰毫无芥蒂。但是,事实却比这个更加复杂。
支仓六右卫门所带回来的教宗赠礼及其他东西,因为惮於幕府的禁令,所以一直到明治维新为止,都藏在评定所内的一隅,由此不难想见当时政宗的心情是多么矛盾。
所幸六右卫门在了解政宗的心事後,随即於表面上做出改宗的决定。
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则不论是面对政宗或重臣,他都不能亲切地和他们交谈。至於自己为什么不得不舍弃信仰的理由,他也对和自己一起回来的传教士(?)加凯兹做了说明。
由於长年在气候、风土完全不同的异乡奔波,以致健康严重受损,因此六右卫门在返国二年後,亦即元和八年(一六二二)七月一日於故乡柴田郡的支仓村病殁,享年五十二岁。不过,一直到死为止,他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天主教徒……
有关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由六右卫门死後,其子遭贬为平民一事看出来。所幸到了孙子辈,支仓家又恢复了家名。
不过,这些都是以後的事——
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秋天,已经返国的支仓六右卫门和政宗二度见面,是在九月初青叶城的大奥。
当时政宗的膝上,坐著和圣母玛丽亚一样,传闻是处女怀孕的侧室村上氏所生的千菊姬。她的头上绑著辫发,模样十分可爱。由於处女怀胎之初的女儿已经夭折,因此现在她是政宗正式的么女。
当时六右卫门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已经取下了。
两人的面前放了三个玻璃瓶,另外还有两名男子同席。
三个玻璃瓶中分别装著六右卫门远从国外带回来的葡萄酒、柠檬酒及桔子酒。当他把酒倒进三个酒杯中时,众人皆以诚惶诚恐的表情注视著。在座的另外两名男子,是在政宗进入仙台的同时,於大手门外从事造酒业的清酒酿制专家浅贺屋及自京都携来清酒的肴町细横町御用酒铺的主人岩井屋。
「你们仔细品尝一下洋酒的味道,然後设法把它变成仙台的名产,如此方能遂我图南鹏翼之志。因为,如果物产不能增加,那么政宗有何面目去见领民呢?」
膝上坐著么女的政宗说:
「直到目前为止,仙台城并没有受到全国欢迎的名产。」
支仓六右卫门蓦地满脸通红。
由他的表情看来,似乎仍未忘记先前和政宗之间的对立。
浅贺屋恭谨地把酒杯凑近唇边,呷了一口酒後说道:
「好酸的酒啊!这东西真能合日本人的口味吗?」
他蹙眉说道。
「一旦口味不合,又怎能受到世人欢迎呢?我经常接受大御所邀宴,品尝这种水果酒。据说进餐时饮用这种酒,能使食物变得更加美味。」
然而岩井屋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种酒是不是从味甑裏面提炼出来的?」
「什么?从味甑……」
「是啊!仙台的味甑一向很受欢迎,应该好好地加以利用才对。」
「不要再提什么味甑了!味甑固然是名产,但是怎么能变成酒呢?以五色笔为例,不也是一种名产吗?其他如漆、蜡烛、桑、灯、织物等,都必须成为我领内的名产,否则我凭什么扬名立万呢?当久兵卫自将军处拿来一支五色笔时,我发现这种用产自东北的羊毛、熊毛所制成的笔品质粗劣……但是既然武人喜欢,我们就应该加以改良,使其成为名产。」
「如果要造酒,那么可以使用瑞穗所产的米。」
「不行!这种粗糙的产物到处都有,如何能成为名产呢?因此我决定用葡萄或柑桔之类的水果造酒,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种出这类水果来的。唯有如此,才能酿造出纯正的洋酒,而这正是酒屋的工作。」
就在这时,千菊姬突然伸手捧起浅贺屋放在桌上的酒杯。
「啊!公主想喝桔子酒呢!……」
千菊姬一口气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眯著眼睛说道:
「好好喝啊!」
政宗愕然地看著么女。
「哇!脸都变红了,真是伤脑筋。」
接著他对两人说道:
「不要害怕失败!所谓失败为成功之母,从失败当中反而能够拓展新道路。为了了解医药,我甚至让自己的弟弟服下毒药。人生就是如此,跌倒了再爬起来……我们不妨设法种植这些东西,相信一定能够开创出一条新道路的。」
支仓六右卫门默默地注视著这一切。
虽然遵照政宗的吩咐将代表自己信仰的十字架自胸前拿下,但是六右卫门并非真的从此改宗。身为东北武士所独具的严正及刚直,使得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全藏在内心深处。
而六右卫门认为,政宗所谓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其实是在安抚自己所受的创伤。
两名酿酒专家在研究了好一会儿之後,终於先行告退。
「殿下!请你允许六右卫门返回故里吧!」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再为我工作了?」
「不,当然不是!洋酒是六右卫门带回来的,所以我打算回到村中,看看有没有适合种植葡萄的土地……换言之,我是要回去检视土质。」
说到这儿,他突然双手伏地,斗大的泪珠如雨般地落下。
(是的,这个侍奉二主的可怜的菲利浦·法兰西斯科!)
「好吧!」
政宗爽快地答应了。
「这趟旅途你也够累了!我想,你一定非常怀念故乡的泥土吧!」
於是六右卫门终於回到了睽违已久的支仓村。不幸的是,不久之後就传出了他卧病在床的消息。虽然天主教严禁教徒切腹自尽,但是并不能禁止人因为丧失食欲以致衰弱而死。生性轻薄的人们固然忽略了义务,然而对正直的六右卫门而言,这却是他应尽的责任……


「将军现在不论到什么地方,都带著灿然的微笑,这真是太好了。大御所生前曾经说过,我朝天子必须像高挂空中的大阳一样。太阳能够孕育万物,是不能任意加以叱责或责罚的,因此任何人都不应对其抱持怨恨之心,如此才能持续天壤无穷、万世一系的大统。」
土井利胜在通过秀忠起居室的黑木书院时,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其时酒井忠世、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都已登城来到秀忠身边,因此他的这番话主要是说给这三个人听的。
「大御所的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既身为朝廷的家臣,当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转嫁到天子身上:即使是自己所憎恶的工作,也必须强力而为。不过,身为将军家臣的我的觉悟,也许和各位稍有不同。」
「哦,有何不同呢?」
秀忠吃惊地反问道。
「对我来说,将军也是太阳!因此我们必须有人民的怨恨将由将军所取代的觉悟才行。我们应该了解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你是指……?」
酒井忠世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伊达大人吗?」
土井利胜高声说道:
「那个人怎可能会乖乖地听从将军的命令呢?他一直都在卖弄奸智,事事瞒著将军,但是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五十五岁。他和信长公一样,毫不留情地斩杀亲生兄弟。不同的是,斩杀胞弟的信长公只活到四十九岁,而他却一直瞒著大御所和将军,如今又一味地护卫支仓,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家伙。」
「嗯……」
忠世侧头沉思:
「的确,信长公在四十九岁就遭到了灭亡的命运。伊达大人的智略和才干皆不亚於信长公,但是却年届五十五岁仍能保持安泰,这可能是因为他平日积德或见识优於他人的缘故吧!」
「积德……哈哈哈……」
利胜不禁拍膝大笑。
「这只老狐狸一旦觉得某人可疑,就一定要设法除去对方才行,怎么会是积德之人呢?当初他笼络大久保长安在大坂城内呼风唤雨,接著又唆使忠辉大人背叛,致其遭到被贬为平民的命运。此外,他还一味地保护领内的天主教徒,虽然表面上要求教徒转宗,但也只是故作姿态而已。甚至连已经奉命离婚的五郎八姬,他都顺由其意,绝口不提与他人缔结姻缘之事。如今将军又决定要把养女振姬嫁与其子为妻,无异是助长其气焰。依我之见,今後如果不紧紧抓住绑在他脖子上的繮绳,此人必然会做出对将军不利的事情。」
「等等,大炊头。」
秀忠忍无可忍地伸手制止道。
「你说的话也许不无道理……不过,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听说将军这次上京,主要是为了和子姬入宫之事?」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在公主入宫之前,你首先必须处理的内政,就是击溃最上家……我希望将军派政宗去接收最上家的山形城。」
「什么?命令政宗接收山形城?」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建议……秀忠露出责备的眼神,然後将视线投向比忠世更为温健的忠利身上。
「备後守……你对土井的建议有何感想?」
「这是大炊头的用心之处,我想应该不会有错才对。」
「什么?应该不会有错?……那么雅乐头你呢?」
「这么想似乎有点过份……将军特意把振姬嫁给其子为妻,而政宗为了报答你的厚爱,更自动自发地请命担任石垣修筑工作:因此一旦现在命他去接收山形,则恐怕会招致反效果。毕竟,施行仁政才是最重要的。」
「是吗?……万一引起反效果,那就麻烦了。不过,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例子。但马守,你这个兵法家有什么看法呢?快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宗矩故意抬头看看天空,然後才缓缓开口说道:
「啊?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站在兵法家的立场,评论一下我能不能对伊达下此命令?」
「呃,这件事与我无关,因此我根本没有听进去。你说要命令伊达大人……到底是什么事啊?」
「少装蒜了,柳生!你不要故意假装不知。老实告诉你吧!将军打算派伊达去接收山形。」
利胜高声对宗矩说道。
「那真是太矛盾了……伊达的母亲不是正在山形城内吗?」
「那又如何呢?」
「万一山形城内有人不服,因而挟持其母为人质,那么伊达大人是不是应该牺牲母亲的性命,以求完成将军所交付的使命呢?为什么一定要逼伊达大人害死自己的母亲呢?不论是在兵法或人情上,这都是说不过去的。」
「住口!如果不紧紧抓住他脖子上的繮绳,那么这只老狐狸还不知要如何作怪哩!」
「这么说就更奇怪了。」
「什么?什么奇怪?」
「一等最上家交出山形城,紧接著就要进行送和子姬入宫的工作了。届时伊达大人这只老狐狸势必会担任上京的先驱,哪裏还有余暇去处理这些事情呢?然而现在你却故意要他去接收城池,意图激起他的愤怒,这在兵法上是说不过去的。如果伊达大人真有不当之处,那么将军可以命其担任上京的先驱,然後乘机在道中将其讨伐,这才是真正的兵法之道。不过有关政道之事,实非我一介武者所能了解的。」
宗矩带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完这番话。
秀忠对利胜扬眉说道:
「是吗?政道和兵法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吗?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以担任入宫先驱为由,命令伊达出府,然後再派其家臣前去接收山形。怎么样?如此一来大炊头(利胜)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这是在支仓六右卫门回国一年後,亦即元和七年(一六二一)七月底所发生的事情。
最令土井利胜感到介意的,是去年四月离开江户的政宗,整整一年都不曾出府,因此他的内心产生莫大的疑虑。另外,忠利也同样对此事感到怀疑,所以同意利胜的做法。
不过,秀忠既然已经做成决定,利胜和忠利当然不能继续坚持己见。
「好,就这么办吧!雅乐头,这次上京我将任命政宗为先驱,而你则负责监视他。」
话刚说完,秀忠又接著说道:
「对於已经关在栅栏裏的悍马,实在不必再加以鞭打了。秀忠不但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而且还要让上方的大名及公卿众们口服心服,如此方能顾全江户的颜面。」
当催促政宗出府的使者抵达仙台时,已经是八月初了。
一般而言,大名在使者抵达之後,都会立刻出府。不过,此刻政宗也已经察觉到江户方面不寻常的气氛了。
「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自当全力以赴,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安排好领民的生计才行。」
不久他便颁布了改种桑树、漆树的命令,自己并亲自前往领内各地巡视,致力於百姓们的居住及开垦工作。
「政宗不慎染患风寒,必须等到中旬以後才能出府。」
他一方面派人将此消息通知幕府,一方面於八月十五日结束巡视领内的工作,当晚并於城内召集重臣们共商大计。
「为了不让江户的孩子(将军)焦急地等待,我必须立刻出府才行。据我猜测,一旦我出府以後,他们立刻就会发布最上义俊除封的消息。」
在他身旁除了伊达成实以外,还有片仓重纲、山冈重长、鬼庭元信、川村孙兵卫、石田将监、小平太郎左卫门、冈崎喜斋、入生田三右卫门及大槻喜右卫门等人。
「幕府对於是否派我前去接收山形感到犹豫不决,因而先命我出府。等我到达江户以後,他们必然会派尔等重臣代替我去接收城池。到了那时……」
说到这裏,他默默地环视在座诸人:
「好吧!就由片仓小十郎和山冈志摩代表我前去接收城池。不过,到了山形之後,务必设法让山形的百姓们了解,你们并非为了接收城池而去的。」
「哦?不是为了接收城池而去……?」
「是的。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接受。对,就说你们是为了接回政宗那无处可去的母亲,而非特地前去接收山形城的……」
片仓小十郎重纲仍然大惑不解地侧头沉思。
「是的,就这么说就奸了……这句话远比接收城池来得更加重要。有了这句话,纵使他们仍有反抗之心,相信也能接受我方的解释。就这么办吧……政宗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了。叫他们乖乖地把城池交出来吧!相信他们应该能够了解才对。」
「那么、那么令堂呢?」
「我想做儿子的把母亲接回家中,应该不会有人表示异议吧?等我出府之後,你们就立刻把这件事情禀告将军,相信母亲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的。」
「是……是的。」
「喔,不止母亲而已。目前正在故乡养病的支仓六右卫门有很重的心病,必须尽快加以治疗才行。关於这一点,就偏劳你们了。」
「遵命!」
「目前天下的政治,都需要我来奉献心力才行。政宗虽然不是幕府的统领,但一向都以日本的总指挥自居……一旦忘记这个事实,那么将是身为仙台武士的耻辱。」
说完,政宗又再度注视著在座诸人,脸上显出深沉、寂寞的表情。
在一片寂静当中,庭院中的虫鸣变得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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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和子敍任从三位、成为後水尾天皇的女御(皇妃)入宫时,伊达政宗并未伴随在旁。
这其间的政策、政略是相当微妙的。一旦政宗想要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先行上京,那么土井利胜和松平正纲必然也会跟著采取行动。
(届时整个情势将会完全改变。)
将军秀忠的本意,是想借重政宗的智慧,但是土井利胜却可能改变将军的决定……
和子姬入宫一事与幕府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而是公家与德川家之间的事情。因此,两者之间一定要清楚地加以区分才行。
总之,入宫的扈从全部都由谱代(家臣)当中选出,其中包括土井大炊头利胜、酒井雅乐头忠世、井伊扫部头直孝、安部摄津守信盛、松平右卫门佐正纲等重臣。此外,家光的乳母阿福也在行列之中。
阿福之所以被称为「春日局」,就是因为护送和子姬入宫有功,在京都接受朝廷的赠封。
事实上,当政宗正在叮嘱留守家臣在他出府之後应该注意的事项时,土井利胜和松平正纲早已先行出发,正在上京的途中……
按理说,政宗应该感到非常放心才对。
(是吗?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站在政宗的立场,当然很希望能和秀忠、家光一起上京,再度对朝廷尽人臣之礼。
当然应该对朝廷略尽人臣之礼……藉著这个机会,可以和陆续返回京城的公卿们和平相处——如果不能让天子身边的重臣自觉到本身责任之重大,那么政治必将无法顺利推展。
不过,身为人臣固然应尽人臣之礼,但也不应太过。
否则在象徵最高权威的神州皇位和掌管实际政治的幕府权力之间,会给人一种两者对立的错觉。
政宗抵达江户之後,随即命人去请柳生宗矩,而柳生宗矩也很快地应召而来。
「柳生,现在我真的必须借重你的智慧了。如今将军不在这裏,我们谈起话来也比较轻松一点。」
宗矩仍然一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本也想和他们一起上京吗?」
「你不要讽刺我了。难道你不愿意把土井的意见告诉我吗?」
「不!」
宗矩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凡事都有左右、表裏之分。」
「你是在跟我谈兵法吗?」
「是的。这是最令公卿众感到害怕的事情。」
「你指的是?」
「就是你和将军家上京的事嘛!在一般人的观念裏,入宫是为了婚礼,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但如果因而令公卿众们感到害怕,那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喔,这件事我自认能够加以处理的啊!」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由於重臣们都伴随将军入京,因此目前江户已经变成一座空城……由此想来,可见大家都很信任、倚重你。」
「不,是土井大炊头说的。仔细想想,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当重臣们都不在江户时,身为第一外家大名的你,的确是最令人担心的。根据这个事实,假若你能向天下显示追求太平之世的决心,并且获得人们的信任,那么必将发挥很大的效果。」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将军故意要重臣们离开江户,然後暗中派人监视我……?」
「也许真有这个计划吧?如果你相信,那就不妨这么想吧!不过,这完全是土井大炊头一个人的意见……」
说到这儿,宗矩又状至严肃地摸摸鬓脚。
「坦白说,在兵法上我的确胜人一筹,而你则又远胜於我。至於土井大人,不可否认地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
政宗沈默不语,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在谱代中有大炊头,在外家大名中有你,而将军家一向非常信任你们两个人……如此一来,哪还需要我这个兵法家呢?伊达大人,正如你所说的,元和偃武必须向下扎根才行。」
「柳生。」
「在!」
「不论是追随将军家或受到他人的胁迫,你都会以此来砥砺自己。」
「承蒙伊达大人谬赞,柳生真是惶恐之至。」
「少装蒜了!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成为天下第一真的会令你们感到那么困扰吗?为了对抗这种情势,谱代的土井大人甚至不惜拿大花瓶来砸我的鼻尖。」
「绝对没有这回事……柳生只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很好!那么现在我伊达有事要请你这个武夫帮忙。我看啊,你也只能做这种事情了。坦白说,柳生,最近我愈来愈觉得自己年华老去了。」
「什么!我倒觉得你处世的态度愈来愈成熟了……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吩咐吧!」
「到达江户以後,我会佯装卧病在床:如此一来,外家大名们自然不会再对我抱持警戒之心。之後,我打算前往大御所赐给我的越谷附近的狩猎场猎鹰,以此作为我老後的休闲活动。这段期间也许没有人留守江户,因此一切事情都拜托你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试探罢了。
既然政宗不能上京,那么当前最令他放心不下的,当然就是母亲的事情。
(个性刚烈、执拗的母亲,果真会乖乖地随山冈志摩返回仙台吗?……)
想到这裏,政宗恨不得立刻展翅飞回国内……
令人惊讶的是,柳生在听完政宗的话後,居然信以为真地侧头深思。
「哦?那么你打算离开多久呢?」
「大约一个月吧?我必须锻链身体。」
「原来如此!这是一次重要的习武狩猎,但马完全了解了。」
「哦,你了解了吗?……也许到时会有谣言满天飞,因此我希望你是真的了解了。」
「如果是有关孝心的谣言,相信将军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万一发生意想下到的情况,我会充当你和将军之间的联络人的,你放心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毕竟你这只青蛙还是非常相信政宗的。一旦你相信我,那么土井自然也会信任我;土井信任我了,则旗下众和谱代们也都会信任我。如此一来,我总算可以安心地去打猎了。」
但是,事实上政宗并未立刻离开江户。也许柳生宗矩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坦然答应他的要求吧?


和子姬的入宫,对日本国内一段历史的结束具有相当重要的功能。另外,自从信长献上供御三千石、奠立战国武将勤皇的模式以来,幕府的基石也因而变得更加坚固了。
就某种意义而言,从白河法皇到後白河法皇的院政,只是一种架於屋上的非自然政治型态。
所幸到了现在,终於能够理出一个井然有序的封建制度形式。
天皇位於九天皇居,是民族生命的根源,因此必须使这十善万乘、宇宙真理顶点的皇居,成为万世一统、至尊至上之地。至於幕府,则是朝廷委任、掌管实际政治(大政)之征夷大将军的政治场所。
有关评定身为政治场所主人的征夷大将军之人品如何,拥有监视、上奏权及决定继承人选之权者,乃由副将军担任。由此我们不难想见,身为副将军的水户赖房肩上担负著多么重大的责任。
从某一方面而言,水户可以说是高居天上、象徵著至尊无上的朝廷与位居地上、执掌实际政治的幕府之间的联系,因而他必须找出一条适合日本独特的理想、智慧及见识的通路才行。
由於领地位居常陆,因此赖房很早就开始潜心研究南北朝时代北畠显家的事迹及整个日本历史。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从义公(光圀)、烈公(齐昭)到庆喜,都成为水户学的本流、明治维新的原动力……
伊达政宗再次和生母保春院会面,是在元和八年(一六二二)的十月底时。此次会面距离义姬於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出奔兄长最上义光,足足有三十二年之久。
当然,此时最上家已经正式被灭。而在山冈志摩的陪伴下,从山形返回仙台的保春院,则已经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妪了。
在一年当中,政宗并未向任何人交代行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直到十月十六日为止,他都一直待在江户,成为将军秀忠的首席顾问,两人共同决定了许多大事。
当他於十月返回领国时,早就已经和将军商量好了翌年(元和九年)的重大行事。
例如,将军秀忠於元和九年再次上京之事,即是在此时决定的。不过有关这次再度上京的决定,其实应该说是政宗和水户赖房从旁极力鼓吹的结果。总之,他们两人都充份发挥了天下副将军的功能。
当和子姬於去年入宫时,曾经订下了许多规定。但是等到和子姬入宫以後,这些规定并未付诸实行。因此等过了一年後,政宗等人乃建议将军再次上京,以便奠立朝廷和幕府之间亲和的基础。
对将军秀忠而言,这无疑是他一生当中做最後决定的重要时刻。
他决定依循父亲家康的模式,自动辞去将军之职,改任大御所,将实际政治交由家光掌管,而自己则从旁加以指导。
如果要等到自己死後才把将军之位传给家光,那么不只是家光本身,甚至其近臣们也会因为事出突然而无法妥善地处理政事,以致发生失政的情形。
「我认为自己应该退居大御所之位,从旁辅佐三代将军才对!」
当听到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因为,其时政宗也未将家业交由嫡子忠宗继承。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明年的上洛之行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喽?」
「是啊!我打算在天皇面前把将军之职让给家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如父亲。」
「这次请让政宗陪你一起去吧!」
「喔,是吗?那就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一旦有我政宗担任先驱,再加上大御所和将军家携手合作,我相信国内的政治必将日趋安定。如此一来,政宗总算不至於愧对祖先了。」
在两人商计大事的期间,远在领国的山冈志摩特地派人前来通知政宗,其生母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仙台了。
政宗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秀忠,而秀忠也显得非常高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明年早春就要上京,那么你现在就回国去探望令堂大人吧!」
当回国的日程排定在八月到十月十六日时,政宗的情感也开始翻腾不已。


为了猎鹤以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政宗首先来到千住狩猎。
(明年就要成为秀忠、家光两代的先驱了,一定要勤勤恳恳才行!)
不过,这位日本第一武将现在最想看到的,却是母亲的笑容。
值得庆幸的是,翌日一早他就猎到了两只鹤。当政宗带著鹤抵达仙台之後,随即在片仓小十郎和山冈志摩的带领下前去探望住在本丸新筑御殿内的母亲。
在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政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他知道母亲已经老迈,而且母亲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相当万幸的了,但是……
(这真的就是我的母亲吗?……)
端坐在飘著新木香气的书院裏的母亲,令政宗联想到一只白色的老猫。
她的全身裹著一层白色的皮毛,乍看之下有如一位与众不同的孩童。
(她真是以往那位威风凛凛的母亲吗……?)
他的脑海裏不禁浮现那位传说中骑著桃花马、手持大刀,往来於敌阵当中斩杀无数敌人的母亲之雄姿。
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母亲,身躯比父亲更为庞大,两眼炯炯有神,以致连素有猛将之称的政宗,也不禁想要回避她的视线。
母亲茫然地望著站在门口的政宗,似乎正在努力想要认清楚来人究竟是谁。
「母亲!我是政宗……」
「什么?你刚说你是谁……?」
「是的,我就是你的儿子政宗……我已经五十六岁了……在失去父亲的这三十七年裏,我早就从一个少年变成老翁了。」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两手也不自觉地支在榻榻米上。
然而保春院却完全无视於他的激动,兀自说些全然不相干的话。
「这是白绫吗?」
「是的,这是白绫做成的衣服,你喜欢吗?」
这时站在一旁的山冈志摩很快地插口说道:
「好重啊!我还是比较喜欢麻布织成的夏衣。」
「开玩笑……麻布织成的夏衣是活人穿的吗?」
「但是麻布织成的夏衣比较凉快啊!对了,我这裏还有六文钱可以带到三途河去哩!」
志摩以同情的眼光看著政宗,而政宗则双手支地、以尖锐的表情望著母亲。不过,母子之间的视线并未交会。
「我的大半身子都已经躺进棺材裏了,何必还穿什么白绫衣裳呢?真是可怜……义俊(最上家)也被击溃了,怎么我遇到的尽是一些不如意的事呢?」
政宗的两眼闪闪发光。
「你们先退下吧!我要和母亲单独相处一会儿。」
志摩和小十郎不禁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站起身来,而是将火盆推近政宗,因为此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
「我叫你们退下,听到了没?我要和母亲商量有关最上家再兴的事情,因此只有我们两人在场就行了。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小十郎和志摩再度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互望著对方,然後缓缓地站起身来。
待两人退下之後,政宗很快地把火盆推到母亲面前。
「母亲,你准备到父亲那儿去了吗?」
「……哦,你是谁啊?」
两个人的视线终於首次相遇,但是保春院立刻又将视线栘往左边壁橱上的连山绘画。
「母亲,你可以把我当作小次郎或梵天丸藤次郎,毕竟我们都是你怀胎十月、历尽千辛万苦所生下的孩子啊!」
「哼!」
「事实上,政宗知道母亲想要到三途河去见谁。你最想见的,当然就是我的父亲,其次是舅父最上义光……政宗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是毕竟已经五十六岁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那岂不是太笨了吗?」
「……」
「当你见到父亲时,麻烦告诉他:政宗虽然尚未获得百万石领地,但是却能维持自南北朝以来的尊皇风气及领民的安堵。另外,也请你告诉最上家的舅父,政宗这次之所以没有全力护卫义隆,完全是为了掌握最上家再兴的契机。当然,最上家即使再兴,也不可能成为大大名。那是因为,舅父及其父祖道德不足,以致直参的旗本们敬而远之,也间接导致了这次封地被削的恶运。」
这时保春院的双肩突然剧烈地颤抖著。
而政宗则露出微笑。
「我一向都很为母亲的娘家著想,相信这份孝心也会使神佛深受感动。神佛对任何事情都能看得十分透彻,因而才让母亲所下嫁的伊达家,一直是奥羽第一的大大名。换言之,这是因为神佛都能了解我的一番苦心。」
「……」
「母亲,我知道当年你并不是因为憎恨政宗,所以才想毒害我。而是因为当时丰太阁睥睨政宗的功勋,而且意欲削去伊达和最上家的领地,才迫使你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认为牺牲政宗一人,不但可以使最上家扬名立万,而我的胞弟小次郎也能继承伊达家的基业。自从父亲去世之後,你为了我们家的确用心良苦。」
「……」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杀死弟弟!但是如果当时我不杀他,则事情必将无法收拾,於是我只好含泪做成此一决定。从那以後……每当我遭遇困难时,弟弟的魂魄总是会为我指点明路。哈哈哈……伊达家的力量应该十分强大才对!你瞧,伊达的士兵全都是武士中的武士。也就因为如此,所以神佛、父亲、舅父、小次郎,甚至连母亲都在为伊达家尽心尽力。值得庆幸的是……上天在你还活著时,又把你交回到我的手中。如果你有任何不满的话,那么不妨在回归冥土之前,尽情地发发牢骚吧!哈哈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祖灵之道吧?」
政宗的话刚说完,保春院突然开始啜泣。
(她并没有因为老迈而变得昏庸。站在自己曾经谋害未遂的亲生儿面前,她的良心当然有如刀割,所以才不得不拚命地虚张声势。)
「你能了解吗?母亲!」
在一声尖锐的哭泣声後,保春院终於按捺住激动的情绪。
「纵使要到极乐世界去,也不能空著肚子啊……极乐的盛宴究竟是什么呢?我喜欢春天的草饼。」
「现在没有草饼!」
「这么说来,世间没有给死人吃的东西喽?」
「我想你必须喝点用鹤熬出来的汤汁才行。如果你答应,那么我立刻命人煮鹤,然後再亲自端到你的面前来。阔别三十二年之久的母亲回来了!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因此我希望你能像鹤一般地长寿……草饼必须等到春天才有,请你不要太过任性吧!」
尽管此刻内心激荡不已,但是保春院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改变。
(如此强大的力量到底藏在她体内的哪一部位呢?)
她再次将视线移往小壁橱的连山绘画上。
「咦?我好像见过这座山……极乐之境是在阿武隈山脉吗?」
「噢,你终於睁开眼睛,仔细地瞧这样东西了。你看,小次郎正支著手站在山荫处对著我们笑呢!」
「政宗!」
「什么事?」
「你还是没变……」
「我没变……?」
「你的心地太好了,因此总是会遭遇许多无妄之灾。身为母亲的我,不喜欢老好人。」
政宗愕然地看著母亲。就在这时,年逾七十五岁的义姬突然像孩于般地放声大哭。


对身为母亲的义姬而言,被自己想要杀害的儿子原谅,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如果可以选择,那么她宁愿被对方憎恨,至少心理上落个轻松。
(但是这孩子却一点也不憎恨自己……)
假如自己是个能够继承家业的男孩,那么最上家的地位绝对不致发生动摇。
身为兄长的最上义光固然是个著名的策略家,但是个性之强却远不及自己的妹妹。才干胜过兄长的义姬自从嫁给老好人伊达辉宗以後,即接连生下了政宗兄弟,这到底是怎样的因缘呢?……
政宗的性格,可以说是母亲的倔强和父亲的敦厚之混合体。
政宗笑著说道:
「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严肃的话题了。」
他制止母亲的谈话。
「现在请你品尝一下我自东照权现手中接收过来的猎场裏所猎获的鹤吧!」
「什么?你自大御所手中接收过来的猎场……?」
「是的!猎场位於千住,主要是为了万一发生事情时,我可以假藉狩猎为由,很快地逃回领国。」
「哼!有这种事?看来大御所早就摸清楚你的个性了……他知道你的心地太好。」
「哈哈哈……那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安心地享用我为你准备的猎物吧!」
这时,像白猫一般的母亲又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很好。这碗鹤肉汤裏是不是下毒了?不过你放心,即使你真的想要害我,我也会配合你的行动的。」
政宗觉得胸口一阵疼痛。这个出生於战国、性格刚强的女性之悲哀,犹如冬夜的寒风一般,不停地吹袭政宗的内心深处。
(难道母亲今後一直都要这么步步为营地生活下去吗……?)
当然,母亲并不是因为吝惜自己的生命而返回仙台。相反地,她是为了提醒以日本第一智者自居的政宗必须事事谨慎、处处小心而回来的。
仔细想想,这绝对不是谎言。虽然自己曾经为了娘家而企图杀害亲生儿子,但是义姬却无法否认,在其内心深处依然对政宗怀有一股浓郁的亲情。
不论如何,直到这天晚上为止,政宗母子之间仍旧无法坦诚相对。或许,他们只是表面上装出无法坦诚相对的姿态,而实际上心灵却已经相通也未可知。
至於家中的人,则一致认为身为母亲的义姬个性太强,根本无法与之相处。
但是,经过两、三次在御殿会面之後,母亲终於在翌年的四月十七日,也就是政宗准备再度由仙台前往江户时,主动前来拜访政宗。
由於保春院坚持送政宗出城,因此政宗只好命山冈志摩在旁扶持,缓缓地来到了大玄关。
不过当时保春院的临别赠言,却不像一般的母亲们那么慈祥。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身为男人,必须随时警觉到有无数的敌人正潜伏在自己身边。」
她略微停顿一下,接著又继续说道:
「出门在外时,纵使母亲死了……你的心意也不要有所动摇。老实说,如果我还继续活著,你才应该感到惊讶呢!……你都知道了吗?」
她的语音显得格外微弱,似乎在告诉政宗某种讯息……
政宗离开仙台三个月後,亦即元和九年(一六二三)七月十六日,保春院逝世。
当时有传言指出,由於不愿意自己日渐衰老的姿态为他人所见,因此她乃决心绝食,在短短数天之内就结束了生命。总之,政宗的母亲终於结束了她凄苦的一生……


保春院观察世人的眼光,并不像一般女性那么狭窄。
当保春院去世时,支仓六右卫门也已经死去。正确地说,保春院於元和九年七月十六日逝世,而支仓六右卫门则比她更早一年,於元和八年七月一日死去。
至於山形城遭到没收及家康时代的重臣宇都宫城主本多正纯的封地被削,则是在元和八年。
根据讲谈,有关宇都宫的钓天井骚动是否确有其事,至今依然是个谜。不过,由於本多正纯和土井利胜之间的对立情势,於大坂之役後日趋白热化,因而才导致封地被没收的命运。
尽管现在已是太平时代,但是重臣之间仍在暗中较劲,互相比较处理民政的手腕。处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稍有疏忽,立刻就会招致身败名裂的危险……
政宗於京都的二条城接到保春院的死讯。但是由於当时家光正准备入内参拜,以便接替征夷大将军之职,因此政宗甚至无法为自己的母亲服丧。
秀忠和家光是分别自江户出发的。
其中,秀忠於六月八日到达京都,并预定於六月二十五日入内参拜。
当二十五日入内参拜时,秀忠正式向天皇表明辞意。三天之後,也就是六月二十八日时,家光才由江户向京城出发。
途中他特地前往久能山的东照宫参拜,然後又前往大坂城巡视,而於七月十三日进入伏见城。
至於父子两人於二条城会合,则是在七月十五日。
而政宗就是在一边接受秀忠父子谘询、一边等待入内参拜之日时,接到了母亲的讣闻。
(是吗?这真是我和母亲最後一次相见吗……?)
接到讣闻之後,他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仍然和平常一样,整天待在秀忠身边,暗中观察家光的人品、才干。
透过宗矩和秀忠的描述,政宗知道家光是一匹个性复杂、多变的悍马。
论才干,他不及乃祖家康;论正直,他也比不上乃父秀忠。此外,他的性情急躁,而且每次一急,就会出现严重的口吃。大体而言,他的性格较像目前被流放到飞弹的上总介忠辉及因为太过任性而谪居丰後荻原的越前松平忠直,属於豪迈、奔放型的人。
此时家光年仅二十,性格比他人暴烈数倍。虽然有时也会谦恭有礼地请教他人,但是大半时候都摆出一副倨傲的姿态。
(他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了。)
当父亲辉宗被畠山义继杀害时,政宗只有十九岁。翌年,二十岁的政宗不但被任命为左京大夫,同时还赶走义继、夺回了二本松。
而今,这个年轻的将军於七月二十七日入内参拜,正式递补为征夷大将军,并且被任命为正二位的内大臣。
(希望他不致做出紊乱政治的事情……)
对於家光偶尔出现的恶作剧行为,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
如果自己真如保春院所说的「心地太好」,那么相比之下,家光就有如砂糖壶一般。
「首先,他太容易喜欢别人。」
如果他是一名暴君,那么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会耽溺於酒色当中。如此一来,自然很快就会有人起而背叛之。更何况他又任性、急躁、自恃武艺高强,因而极可能在某些好勇斗狠的武士之怂恿下,成为一个好战之徒。
像他这样的大将军,甚至连丰太阁也不禁要瞠目结舌。
这种人早晚都会宠信进献男色给他的佞臣、拒绝接纳忠臣的劝谏。
(二十岁的人心智尚未成熟,难免会有这些缺点……)
喜欢冒险、模仿女人的动作,而且几乎所有人类的缺点,都集中在他身上。而导致此一现象的原因,却是由於他还太年轻。
当他想到这点而不经意地笑了出来时,不巧被春日之局撞见了。
七月二十七日这天,当新任将军於入内参拜後返回二条城向父亲秀忠致意时,
「伊达大人,将军很快就要正式成为正二位内大臣及征夷大将军了。对於这位天子的内大臣,我希望你的态度能够谨慎一点。」
政宗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当他发现阿福的个性也和母亲一样刚烈时,眼中不禁闪现著光辉。
「哦,你注意到我在一旁窃笑吗?」
「是的!不过,光笑是无济於事的。内大臣身负顺承天平的意志,并且将之传达给万民的责任,因此如果你了解这一点的话,那么身为长老的你,就应该格外注意自己的态度才对。」
「我知道!我们到另外一间房间谈、到另外一间房间谈。」
政宗很快地离开秀忠父子身边,退到另外一间房间去。因为,他不希望家光听到自己所说的话。
「春日大人,你的确相当用心地在观察。我想,就个性而言,你绝对不输给任何人。」
政宗单刀直入地说道。
「虽然你很用心地教导将军……但是他却浑身上下都是缺点,其中包括上总介忠辉大人和越前忠直大人的缺点。」
「你、你说什么?」
春日之局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地问道。
「你在指责我没有把将军教好吗?」
「天下百姓毕竟不是你的孩子。再说,将军是掌管万民命运的重要人物,因此必须镇住其心神才行。然而,他的个性当中却有信长公思虑不足的缺点。不,应该说和丰太阁急躁的个性非常相像。」
「哦?」
「当然,他也具备了信长公的优点、丰太阁的伟大、忠辉大人的霸气、忠直大人的骁勇善战……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些。总之,将军可以说是集各种优缺点於一身的混合体,故而必须对他抱持警戒之心才行,否则他就会重蹈上总大人和越前大人的覆辙,甚至像信长公一样遭到不幸或招致和丰太阁一样的失败。人类就是一张纸,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不过,你知道他现在最欠缺的是什么吗?」
「是、是什么?」
「目前他最缺少两样东西,一是像权现大人(家康)那种耐心、肯吃苦的情操,其次是像现任大御所(秀忠)那种谨慎、正直的态度。哈哈哈………就只是这些而已。」
但是春日局似乎并不了解这番话的真谛。
「这么说来,你认为我应该离开将军的身边喽?」
「哦?春日局想要舍弃将军吗?」
「可是,方才你不是说我教养不力吗……?」
「哈哈哈……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成长,将军当然也不例外。依我之见,如果你能和将军一起成长的话,那就没事了。」
政宗的话刚说完,隔壁房间立即传来家光激昂的叫声。
「春日局在不在?小纳户在不在?快……快来为我更衣呀!」
当他终於发现春日之局时,
「春日局,原来你在这裏啊!我已经遵照你的吩咐,在成为将军之後呈献一万石给大内作为贡礼,这下子你可以安心了吧?」
他旁若无人地当众说出这件事情。由此可见,家光直到现在还是十分依赖春日局。
春日局连忙把家光带到隔壁的房间为他更衣。
政宗再度面露微笑。
(是吗?他真的只是在撒娇吗……?)
在政宗的观念裏,母亲本身就是一种会使人迷惑、堕落的陷阱。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保春院为自己送行时的情景。
几乎就在同时,水户赖房走了进来,并且以粗暴的声音说道:
「伊达大人,我有话要跟你说……」


政宗对於自己窃笑他人而被春日局撞见一事,感到非常羞愧。
(为什么我不能改掉喜欢嘲笑他人人生的毛病呢……?)
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之所以任性,是因为他的心智尚未成熟。而政宗自己虽然了解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暗自窃笑不已。仔细想想,这种行为实在太可恶了……
虽说丰太阁也有这种冷笑癖,但是家康却绝对没有。事实上,家康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人说话:一旦觉得有任何不当之处,则会诚挚地加以开导。更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水户赖房居然也有和自己一样的缺点。
「伊达大人,不久之後你就要敍任为从三位权中纳言了。」
这年轻人的声音不断地震动政宗的耳膜。
「哦,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先到走廊上坐坐吧!向主上提供意见、并且监视其行动的你成为从三位权中纳言,而他(家光)则是正二位的大将军。」
「你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哪!不过,我希望这次敍任能够平安无事地进行。」
「一切都还言之过早呢!那只天狗所做的事,令大御所吓出了一身冷汗。」
「哦?他又做了什么有违常轨的事呢?」
「他向大内呈献御料万石一事姑且不提,谁料他居然还将京畿市街等场所的流浪汉一律予以放逐,而且还大言不惭地严命所司代立即进行这项任务,以免使天子身陷危机。」
「哦,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岂只是开始行动而已,他甚至打算削去大御所最喜欢的九条幸家的关白之职呢!」
「那么,继任的关白是?」
「据所司代表示,是左大臣近卫信寻。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做成如此草率的决定,不过我想他绝对不会是听从你或柳生的建议,是吧?总之,他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到头痛。」
这时,赖房突然摸摸自己的脸颊说道:
「不久之後,大内就要诞生一位亲王了。一旦将军改变,则年号也必跟著改变,因此这只天狗一定要加强监视,否则可能会导致天下大乱。」
政宗不禁轻笑了起来。
「这番话是练达的大御所所说的吗?」
「根本不必大御所吩咐!我认为这个家伙一旦放他出笼,就会像猛兽般地到处横冲直撞,没有人能够加以制止。」
「哦?除了这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由於时代观念错误的青山伯耆守所造成的。因此,我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将军身边。」
「哦,你是指那个信守忠义的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有天狗当将军已经足够了,青山伯耆绝对不能再留在他的身边,否则那个家伙将会成为暴君的煽火者。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人,根本不肯听从任何人的建议。」
一听这话,政宗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天狗的牙若不拔掉,早晚会成为祸乱的根源。如果在元和偃武之後再出现一个信长公,那么必定会成为众人的烦恼。一切都拜托你了,长老。」
「哈哈哈……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可能没有察觉,将军在很多方面都和你非常相似哩!……你不这么想吗?」
「就是因为他和我太过相似,所以我才害怕啊!如果是我,至少还有制止的方法,那就是权现大人所制定的公武法度。可是,目前却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制止这只天狗。他会像北条高时一样,不停地卖弄权势,终至招致灭亡。因此,我认为必须密切监视这只天狗才行。」
说到这儿,赖房又压低声音,附在政宗耳边说道:
「这次大御所是计算错误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将军实际上并没有过人的才干吗?」
赖房立刻摇头说道:
「他的才干太多了……也许是吧?是的,他的才干的确太多了。大御所毫不眷恋地让出将军之职固然令人敬佩,但是从今以後他就变成无所事事了。」
「嗯,的确如此!」
「权现大人是大御所、哥哥是将军家……因此我和他们始终脱不了关系。但是,如今天狗却完全无视於父亲的存在,准备展翅高飞。」
政宗大吃一惊地瞪视著赖房。
赖房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说道:
「大御所已经老了。他只知道要指导将军家而隐居起来,却忘了要把事情交代清楚。人类一旦放弃了对政治的野心,往往会迅速老化。」
说到这裏,赖房又笑著说道:
「如今连大御所也管不住他了。你知道吗?将军甚至还派人去找中村勘三郎,准备在明年改元哩!据板仓重宗表示,元和的年号将改为宽永……为了庆祝改元,将军特地派人请勘三郎来到江户表演歌舞伎。届时游廓、歌舞伎表演和讨伐伯耆守等事将会一起进行,因而江户街上必定会陷入一片混乱。在这种情况下,恐怕连大御所也无法妥善处理。总之,这件事情怕是无法制止的了。」
言迄,水户赖房似乎急著会见某人似地,很快地走出了御殿。
至於政宗,则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当中。
(是吗?将军要把歌舞伎演员勘三郎召至江户……?)
在这个计划的背後,也许是想要探询坂部之子的行踪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将军家喜好男色的习惯并未根除。
(在这个人世当中,究竟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政宗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抬头仰望著天花板上的花鸟图。
当他看到图中的瞿麦花时,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如果天下真的那么容易就被击溃,则其价值也就不再如此崇高了。
然而人生在世,要想使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而且还要排除战乱及颓废所造成的影响以维持太平盛世,是需要花费无数心血的。仔细想想,将军原本就是一个尚未成熟的个体,因此他只知道为自己而活。
这和人们在他人的言语中找寻自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天,伊达政宗在参拜过北野的天神之後,回到了伏见宅邸。
由於今日天神社前的参诣者特别多,因而赛钱箱中堆满了香油钱。
「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政宗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拜佛者的愿望虽然十分愚蠢,但是神明却从未动怒,或许他们根本就充耳不闻吧?
「是吗?我也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回到伏见住宅以後,政宗发现所司代板仓正焦急地等他回来。
其时丰太阁的元配夫人北政所,正因为衰老而卧病在床,於是只好住在家康命土井利胜为她建造的高台院中。
当她知道政宗上京的消息时,突然想起好久没和政宗见面了,因此特地派重宗前来邀请政宗。
「高台院今年几岁了?」
「已经七十六岁了。」
「什么?七十六岁……真是长寿啊!不过很遗憾的是,我不能前去见她。」
「哦?为什么呢?」
「不瞒你说,我那七十六岁的老母保春院刚刚去世不久,目前我正在服丧期间,所以不方便到他人家中拜访。关於这一点,麻烦你代我转告高台院吧!对了,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自京城出发呢?」
「可能会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一点,大概是下个月的上旬吧?」
「大御所呢……?」
「预计是在将军之後出发。由於祝贺亲王诞生的礼物必须事先准备好,因此最快也要等到过了上旬以後才会出发。」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岂不是和预定的行程有所出入了吗?」
「是啊!将军家甫一上任就接见暹逻使者,而且事先没有和大御所商量就擅自写下答书,以致大御所极感不悦。」
「哦,事情已经开始了吗?」
「为了这件事情,大御所特地命令崇传打造将军家外交用的朱印,并规定凡是重要的国家大事,都必须先和大御所商量,然後才能盖印。」
「原来如此!站在大御所的立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可是将军却因此而感到不高兴,於是再次从大坂前往堺地视察,并且很快地返回江户。」
事情果真如赖房所言,家光这只天狗正逐渐脱离父亲的掌握。
这时政宗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是时代潮流所趋……)
当听到和母亲同年的丰太阁夫人即将死去的消息时,一股不可思议的无常感溢满胸中,使得政宗无法言语。
(原来秀忠也正迅速地老化了。这么一来,不论他是生、是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到了九月六日,政宗自京都朝江户出发。
秀忠则比他提早半个月,亦即闰八月二十一日时由京城出发。至於将军家光,则又比父亲更早半个月,於闰八月八日返回江户。
政宗返回江户之後,再度於自己的宅邸招待已经成为大御所的秀忠,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
这次的招待和以往全然不同。由於政宗非常清楚隐居的秀忠内心深处的寂寞,因此这次款待秀忠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祛除他的孤寂感。


代表家光时代的宽永元年(一六二四),是在元和十年二月三十日正式改元。在这一年裹,时代潮流的演进令许多人感到心痛,而许多战国时代的老臣也相继在这一年死去。
例如:黑田长政於去年的八月四日去世,享年五十六岁。翌年,也就是宽永元年二月二十日里见义定殁,享年五十九岁。四月二十九日名所司代板仓胜重死去,五月十八日松平忠良殁。
传教士索提洛暗中自吕宋潜回日本,结果於长崎被捕并遭到处刑,是在这一年的七月。此外,被移往信浓的福岛正则也在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日死於谪居之处,享年六十四岁。
至於丰太阁夫人高台院——这位丰臣家硕果仅存的人,则於九月六日死去。另外,锅岛忠茂、小笠原忠政也相继於八月、十月去世。
由此看来,年号改变之际,或许也正是人类汰旧换新的关键时刻吧?
在朝廷方面,皇妃德川和子於去年的十一月十九日被举荐为後来的明正天皇(女帝)。在这个大喜消息传来时,将军秀忠的时代也正式宣告落幕了。
另一方面,在亲王诞生的一个月前,武藏岩槻城主青山伯耆守的封地遭没收,并且被迫隐居於上总大多喜。事实上,这是伊达政宗提供给春日之局的意见,由她来煽动家光。而青山忠俊的被流放,则象徵著秀忠的时代完全落幕。
宽永元年二月十五日,中村勘三郎自京都来到江户,於猿若座举行歌舞伎表演。从此以後,市井之徒的风俗习惯完全改变,成为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这个大变化中,我们不能不提到家光的弟弟忠长(国松丸)。由於无法成为将军,因此他的内心一直感到忿忿不平。後来他敍任为骏河大纳言,於宽永元年八月十一日移往骏府,领国包括骏河、远江等地,总计为五十五万石。在他人的眼中看来,他应该对此感到十分满意才对,但事实却不然。由於「母亲太过溺爱」,结果反而为他招致家破人亡的命运……政宗早就看出了这个事实。
(母爱真是一种微妙的情感……)
这种出自本能、自然的母爱,结果却往往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反作用。
例如政宗之母与其弟小次郎、织田信长及其弟信行、秀忠的正室与忠长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一言以蔽之,是因为母亲的偏爱,所以导致兄长必须斩杀胞弟的後果。至於忠长的下场,我们将留待以後再详加敍述……
迈入新的宽永时代以後,伊达政宗再度成为大御所秀忠和将军家光父子上京的先驱。
这就是宽永三年(一六二六)的上洛之行。
其时皇妃和子由於一举得男,因而被荐为中宫,於是建议天皇完成家康的密命,动工兴建以供奉天海僧正为主的宽永寺。
宽永寺的兴建,目的是为了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万世一系的皇统仍能延绵不断地持续下去。
假若战国时代的乱世再度出现於日本,那么位於京都的皇居必将成为乱臣贼子的根据地。如此一来,皇统就无法固守了……基於这层考虑,因而有兴建宽永寺的计划。
万一发生紧急情况,皇室便可透过将军之手,在江户地内寻觅一处安全处所安置亲王。
事实上,早在镰仓时代就有亲王遁入日光山的前例了。为了确保皇统延绵不断,和子建议天皇在江户建造宽永寺,作为常行的三昧堂,打算日後若有意外情况发生,便可以在此长住。
这个构想在家康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如今终於获得天皇的许可:这对秀忠父子及特意在仙台城内建造帝王宝座的政宗而言,无疑是其一生当中最伟大的事业。
事实上,宽永三年的上京即是为了执行此一计划。不过,在上京期间,忠长及其母阿江与却发生了不幸事件。
其时忠长当然也随著秀忠等人上京,但是在他离开江户之後不久,却突然传来阿江与病逝的消息……
阿江与猝死的消息,令秀忠及家光感到愕然。不过,由於此次上京意义重大,因此父子两人只好强抑悲伤,仍然继续朝上京之路前进。
但是,深受母亲宠爱,又自恨不能成为将军的忠长在闻知生母的噩耗(接到通知时只说是病危)後,突然再也捺不住满腔的悲叹,於是未及事先通知兄长,就迳自赶回江户去了……
忠长的毁灭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在忠长的眼裏,父兄以公事为重的态度,在在证明了他们是冷酷无情的人。
和冷静、以公事为重的父兄相比,忠长觉得自己是一个具有人情味的可爱人类。
这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满,成为导致日後种种暴乱行为的祸根。事实上,从他一意孤行而使得父兄伤心的行为看来,他根本就是一个无视於他人感情的任性之徒。
政宗清楚地感受到秀忠身为人父的悲哀,是在宽永三年自京都返回江户,知道了中宫和子生下排行老二的高仁亲王後,赶往二之丸向秀忠道贺时。


其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然而秀忠却浑然下觉地坐在黑木书院裏闭目沉思。
和家康身为大御所的骏府时代相比,这裏显得极为冷清。
「哦,原来是伊达中纳言啊!」
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他那茫然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悲喜交集的思绪。
「快到火盆旁边来吧!」
这时秀忠四十八岁,政宗则已经过了六十岁。
虽然只有四十八岁,但是兴建宽永寺的计划已经获准、亲王外孙也相继诞生:对一般人而言,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於此。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老呢……?)
(这不像以前那个坚决、果断的将军家……此外,他的头上甚至和政宗一样布满了白发……)
想到这儿,政宗首先向秀忠表明祝贺之意。
「原来是这件事啊!这没什么。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言罢,他很快地斥退站在一旁的侍从人员。
根据文献记载,当时两人的谈话内容大致是:
「秀忠向政宗交托後事。」
此外也有记录指出,两人之间密谈的内容,其实是……秀忠向政宗倾诉内心的苦恼罢了……
「对於已经年逾六十的你,秀忠还有一事相求……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行为不合常理,不过天寿并不是凡愚之人所能预知的。」
「大御所,你在说些什么啊?瞧你!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脆弱了呢?」
「不论我再怎么努力,不能做到的事情终究还是无法做到。也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把将军之职让给家光。」
说到这儿,秀忠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怕万一自己还来不及仿效父亲的先例,就在将军的位上死去,那么德川家必将发生流血纠纷。对於这一点,相信你也心知肚明……因此我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你是说……将军他们兄弟之间会发生纷争吗?」
「不,不是。老实说,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并不是特别不好。但是,由於我对兄弟两人的教育方式不同,因而才种下了今日的祸根。对於这两个兄弟,我把其中一个教育成将军,另外一个则训练成家臣,当初我并不认为这么做不对:未料这个小小的错误,竟然演变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哦!」
「我想你也知道镰仓时代赖朝公和义经对立的情形。赖朝公是幕府的主人,义经虽是他的弟弟,但是仍应执家臣之礼才对。如果没有哥哥的推举,那么他就必须主动辞去院的任官: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是相当明显的。因此在我认为,义经应该担任其兄的代官,受命为追讨平家的指挥官才对。」
「这件事我当然十分清楚。」
「然而义经却因为战胜而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在他人的频频催促之下,迳自接受任官。由於一时的失察,结果使得统领天下武士的法度遭到蹂躏,这种错误是不容原谅的。当然,这个过失完全是因为义经自恃为将军的手足而引起的……」
「因此他在回到腰越、根本还来不及进入嫌仓之前,就被处以流放之罪了。」
「就是这件事……不瞒你说,德川兄弟之间的情形比这还要糟呢!骏河大纳言明知我已经把将军之职传给哥哥,但是却根本无视於哥哥的存在。」
「所以他才不曾事先通知,就迳自离开了京城……?」
「这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原因。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有和亡父一样的烦恼。」
「你是指……上总介大人吗?」
「是的!也就是你的女婿……我最心爱的儿子对於如此重要的人与法之间的区别都无法辨明,兀自在那儿胡作非为,我这做父亲的又怎能坐视不顾呢?」
政宗顿时忘记了呼吸,而放在膝上的拳头也下自觉地握紧了。
「忠长一接获母亲病危的消息,就把重要的公事弃诸脑後,令我对自己当初舍他而选择家光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这真是一次明智的抉择……不过德川家却可能因而发生大骚动……」
说到这儿,秀忠的思绪似乎开始变得混乱,再也不是那个政宗见惯了的严肃将军了。
「你和我一样同在卯年出生,虽说有己卯、丁卯之差,但彼此之间应该有许多相似之处才对。每当我觉得肩上的负担太过沉重时,就会非常希望能够拥有你的豪气:如此一来,新的勇气便会油然而生。也许……我们的性格有相通的地方吧?你有没有察觉到呢……?」
政宗似乎比较他年轻十二岁的秀忠更能了解人类内心的想法。
(是吗?……我的心中也有和他一样的正直、软弱之虫栖息吗……?)
当然,有时他们对人、事、物的看法并不尽相同。
「大御所!我们不要再谈个性的问题了。对啦!你到底有什么要拜托我呢?」
「万一将来果真发生乱事……当然,我会一直密切注意忠长的。但是……万一……万一我比你早死,希望你能代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说完之後,他立刻取下佩在腰间的小刀,放在政宗的双膝与火盆之间。
政宗震惊得无法言语。秀忠的意思非常明显,意即当发生紧急情况时,希望政宗能够手刃忠长。
「中纳言,我把将军之职让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身为父亲的我,却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任性而为……」
「……」
「对忠长和将军采取全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是我和他们母亲所犯下的错误。我希望他能经常深切地自我反省,因此在我有生之年,我会竭尽所能地去指导他……但是一旦我比你先走,那么伊达大人……」
「……」
「当然,我并不是要年迈的你亲自去刺杀他。事实上,你可以将这把短刀交给将军或透过重臣们,要求他自尽。你了解了吗?中纳言。」
「呃……呃……呃……」
政宗几乎泫然欲涕了。因为,这是一个负有指导之责的人在面对生死之际,发自肺腑的恳切言辞。
这和家康至死都不肯原谅忠辉是一样的道理。
「中纳言,如果现在我任由事情日益恶化而不加以处理,那么一旦我撒手西归,他们兄弟必然会兵戎相向。由平家的例子可以知道,一旦幕府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如此一来……身为父亲的我……昔日的一番苦心势必化为泡影。我知道自己将不久於人世……经过审慎地考虑之後,我决定把事情交给你了。」
政宗诚惶诚恐地将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四十八岁的秀忠居然向六十岁的自己交代遗言……这是多么可悲、残酷的现实啊……
「大御所大人!政宗……对於你内心的悲伤感同身受。」
「你真的了解吗?中纳言。」
「是的……这绝对不是你对某一个儿子的偏爱。因为,你对将军家的缺点,也能冷静地加以分析……」
「既然你了解,那么一切都拜托你了。中纳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想要成为名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所以在其身旁的人必须设法改正其缺点——必须有这种觉悟和努力才行。如此一来,才能施行善政、为万民求得幸福。反之,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则即使是亲兄弟,也会发生阅墙之争。」
「我了解了!身为指导者必须有所觉悟……你放心!政宗一定会仿效大御所,尽快做好隐居的准备工作。换言之,我必须先以身作则,然後才能要求骏河大纳言反躬自省。」
「如果反省之後仍然不知悔改,那就拜托你了……」
秀忠再次把短刀推向政宗,而政宗则只是默默地望著对方。
或许此时大御所秀忠已经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份发生病变了吧?
(也许是肺痨吧?)
政宗突然这么想。几乎就在同时,他也决定自己要隐居於仙台的若林中了。
此时夜幕已经低垂,四周一片黑暗。在冷冽的寒气当中,这两位终其一生不断地奋斗的老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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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6旅程终了==================





人生在世,总是会有一连串的苦恼接踵而至。除了苦恼之外,还有一种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平等的悲剧——死亡。年轻人对於死亡或许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因而苦恼往往比较容易忍受:
但是老年人在面对苍老及死亡的压力之际,苦恼似乎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对於死亡,与其说是悲剧,倒不如称为严苛的大自然刑罚来得比较贴切。这种刑罚不分贫富、阶级,均等无差地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
当秀忠对伊达政宗说明忠长的事情时,政宗突然深切地体会到,人类身上所背负的光荣,及伴随著光荣而产生的苦恼,恰好形成正比。
如果秀忠既非征夷大将军,也不是大御所,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市井老人,那么他的烦恼可能仅限於年华老去而已。同理,如果他的外孙不是未来的天子,那么他就不需要杀害自己的儿子忠长。
和象徵日本理想的皇室缔结姻缘,使得他的苦闷变得渺无边际。
一旦家光和忠长兄弟之间发生纷争,则双方必将不约而同地拉拢天子成为自己的盟友:如此一来,甚至连皇室也会卷入这场混乱之中。
「大御所,你不要太过忧虑嘛!我相信三代将军和骏河大纳言都是非常明理的人,绝对不会做出儍事来的。」
尽管嘴裏这么安慰秀忠,但是政宗的内心却持相反的看法。
(是的。一旦将军兄弟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
这么一来,家康的「公家法度」及建造宽永寺的远大构想,都会成为後人的笑柄。
(秀忠的下安自然有其道理……)
对一个正直、严谨的指导者而言,身上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无疑是个人的悲哀。想到这裏,政宗不禁将以往视为旅程的人生和生存於世间所必须面对的现实重新加以估量。
(自己所无法挑起的重担,才是这个世间的实相……)
政宗下意识地将自己肩上的重担和加诸秀忠肩上的重担加以比较。
事实上,政宗肩上的担子,只不过是伊达一族及最上、田村等同族的命运罢了。但是秀忠和家光的背上,却担负著全日本人民的命运。
一股愕然的感觉涌上政宗心头。原来秀忠那急速增加的白发,正是悲哀的象徵。
(是的,成功并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存在……)
对像政宗这种人来说,这个事实是一个新鲜的发现。
目前他拥有庶长子秀宗(伊予侯)、嫡子忠宗、庶子宗清(继承饭坂氏)、宗泰(岩出山城主)、宗信(岩鼻城)、宗高(村田城)、宗实(成实之养子)、宗胜(一关城)等八个孩子,所幸大家都各有所得,因而能够相安无事地成长。
但是秀忠包括保科正在内,一共只有三名男孩,临老甚至还不得不杀死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忠长,因此他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他是政宗所不愿与之对抗的好人……)
人类一旦站在这个讽刺、可悲的位置上,则往往必须忍受各种折磨,成为被命运播弄的受害者:仔细想想,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和政宗奔放的人生相比,了解父亲家康功业的价值,而且忠实地追从,甚至连纳个侧室的自由都没有的秀忠,实在是太可悲了。
回到宅邸之後,政宗用纸捻在秀忠托给他的小刀加上封印。
(我要设法不去使用这把刀……)
诅料这件事情却很快地泄露了出去:
「秀忠对政宗交代後事。」
事实上,政宗完全对德川家抛却了敌意和警戒之心,可以说就是在这个时候。
在此之前,他的心中仍然残留著凶狠的斗志。虽然希望天下太平,但是……
(如果有人想要篡夺天下……)
届时独眼龙当然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这场争夺战。
然而,在聆听秀忠悲伤的述怀之後,政宗的野心顿时完全消失了。
封好小刀之後,政宗悄悄地把它放在书箱裏,然後在置於地板上的牡丹香炉中点上自京都求来的名香。
「保春院啊……虽然你一再地训示我,但是我对秀忠父子的用心却永远都不可能停止,希望你和同在今年死去的丰太阁夫人高台院携手同登极乐世界。」
政宗闭上眼睛,双掌合什。很快地,他的眼前又浮现了母亲的身影。
政宗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刹时觉得全身气力尽失,整个人有如虚脱一般。


真正的领悟唯有在完全舍弃敌意、怨念时,才会出现。
总之,当政宗了解秀忠内心的苦闷之後,他的人也跟著改变了。
尽管他依然穿著华服登城,但是却不再露出睥睨四方的神情。因此在年轻侍从的眼中,独眼龙身上的毒气似乎已经全部去除了。
有关对骏河大纳言的谏言,政宗已事先和柳生宗矩、天海僧正等人恳谈过,之後并於十一月十日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仙台。
待在仙台的这一年裏,政宗为百姓完成了北上川、迫川及江合川三川合流的工程,使北上川的水改道自石卷流出。
宽永四年的正月,政宗是在仙台度过的。到了二月二十三日,在徵得幕府的同意後,随即命人於仙台城东南的若林(后来的宫城刑务所)建造隐居住宅。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这个世上。」
政宗也想效法秀忠隐居起来,然後从旁教导忠宗身为大名的价值。不过,事实上政宗终其一生都没能享受到隐居的乐趣。
由此可以看出政宗和秀忠在性格上的明显差异。
秀忠之死是在五年後的宽永九年(一六三二)正月二十四日,在这期间政宗并没有隐居起来。
相反地,他经常往来於江户、仙台之间,把若林住宅当成别墅,同时还是青叶城的城主。当然,他对忠长的事情始终悬念不已:
「万一发生意外状况……」
身为城主,对於外家大名的去就当然必须特别注意。
不论如何,忠长并没有在父亲秀忠生前被迫自杀,不过他所做的事却经常令秀忠感到不安。
「忠长只能领有骏河和远江吗?如果想要和其他大名交际,就必须立刻增加我的领地才行。万一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加封给我,那么至少也该把大坂城交给忠长。」
当时的将军是家光。但是忠长却故意忽视家光的存在,转而对父亲秀忠提出这个请求(宽永七年,一六三零年的九月中旬)。秀忠对此事极为愤怒,於是以大御所之名於十一月中旬发布命令,不由分说地将忠长贬至甲府谪居。
除了忠长以外,当时还有另一件事也令秀忠这个做父亲的感到痛心疾首。
那就是後水尾天皇由於对金地院崇传的施政感到不满,乃忿而宣布退位,将皇位交由年幼的明正天皇(秀忠的外孙女)继承,自己则隐居起来。
在这种时候,骏河的忠长根本不该提起接收大坂城的事情。
根据记载,後水尾天皇将王位让予皇女兴子内亲王,是在宽永六年(一六二九)的十一月八日。
而忠长在知道骏河附近不可能有加封之地,乃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大坂,并且向父亲提出请求,则是在大约一年後的宽永七年秋天。
这一年的十月五日,经常派遣使者往来公武诸侯之间,和政宗并称为外家长老双璧的藤堂高虎逝世。
这一连串意外对正直的秀忠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因此不久之後他也病倒了。
宽永八年,秀忠五十三岁,而伊达政宗也已经六十五岁了。
「大御所秀忠於七月十七日病倒,如今病情日益沉重。」
当六十五岁的政宗,於仙台接获这个消息时,愕然之情可想而知。
八月初旬,政宗很快地赶往江户。
(他真的会早我一步离开人世吗……?)
这种震惊的感觉,和失去父亲、弟弟小次郎及接获母亲保春院去世的噩耗时完全不同。
秀忠至死都还把重担压在自己肩上……由於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副重担,因此政宗的内心更加难过。
事情的发展实在令人无法意料。在一般人看来,天皇将皇位让给幼小的内亲王,不正符合秀忠这个外公的野心吗?
谁知就在秀忠正为这个问题而烦恼时,忠长竟然又提出了接收大坂城的问题……
在当时,提起大坂城无异是触犯了幕府政治的禁忌……
秀赖和淀君就是因为太过执著於大坂城,所以才会引起大坂之役。等到事情奸不容易终於告一段落之後,忠辉却又因为想要取得大坂而招致削藩的下场。基於这些因素,在大御所秀忠的心目中,大坂城就像一个厄病神,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它。
未料忠长却甘冒大不讳,率尔向父亲提出接收大坂的要求……如此一来,秀忠只好和父亲家康一样,对忠长施予和忠辉同样的惩罚才行。
究竟是要让谪居甲府的忠长自杀呢?或是派人暗杀他?当众斩首呢?……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事情烦心,所以他才病倒的吧?
(我必须立刻去宽慰他才行。)
根据政宗以往的经验,处理这种事情必须具有战场上一刀两断的过人气魄才行,绝对不能犹豫不决,否则只会使自己陷於两难之境。
(为什么神佛要让秀忠遭受这种痛苦呢?……)
想到这儿,政宗对秀忠的遭遇产生一股怜悯之心,同时还有一种比对自己的亲弟弟小次郎还要深厚的情感。
因此,政宗在决定了领内公用的路钱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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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4随想伊达政宗================



如果想要以先人为背景,重新评估身为现代人的价值,那么伊达政宗可以说是最典型的人物。因此过去我曾三度试图写下伊达政宗的事迹,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战国武将当中,他是少数几个能和信长相提并论的名将之一。因此在著手记录他的生平事迹时,往往必须添加一点笔者的人生经验才行。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当织田信长於本能寺切腹自尽时,伊达政宗年仅十六岁。但随後即在其父的带领下,逐渐崭露头角。
信长於四十九岁那年死去,当时政宗只有十六岁,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足足有三十三年之久。
这三十三年的差距,使得政宗所生存的战国时代划上了休止符。
在信长死後的第三年,也就是政宗十九岁时,其父为畠山义继杀害。为了报杀父之仇,政宗开始如阿修罗般地进行奥羽制霸之工作,甚至将触角伸展至会津,但是这次的制霸行动却因秀吉进攻小田原而告结束。
此事对政宗而言,无疑是其一生当中最大的挫折。此外,甚至连其亲生母亲也因为畏惧秀吉的威势,在为了顾全伊达家的情况下,转而和其兄长最上义光合谋,企图杀害政宗,以便由其弟小次郎继承伊达家业。
因此,当政宗接获秀吉命其参与小田原之役的通知後,为了化解母亲和最上义光的阴谋,不得不含泪杀了弟弟小次郎这个祸根,然後才向小田原出兵。
以二十四岁之年遭逢如此巨变,政宗内心的挫折感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运用手腕和头脑,进入这个以侵略为主的战国世界,期能一举夺回会津、安积、岩濑三郡,攻陷小田原城,然後班师返回米泽城……
由於具有卓越的才能和生活能力,因此政宗从来不会试图掩饰自己的锋芒。
「这个猿面冠者……」
他对秀吉所展现的叛逆迹象,令秀吉既吃惊又佩服。
根据我的了解,政宗所表现出来的叛逆性,主要出现於丰臣家的没落期至德川家的勃兴期之间,亦即所谓太平时代的开显时期。由此看来,他真不愧是一位具有先见之明的文明批评家。
当时在日本有所谓的「伊达风」,其所引发的奢华风气,往往令闻者为之咋舌。中年以後,政宗接受家康、秀忠的委托,成为大长老,重新睥睨天下动向,开启一族永续之道。这些傲人的成就,全是由於他那不屈不挠的叛骨精神在背後支撑所致。如果这份叛骨精神始终不成熟,那么人类的幸福之芽必将枯死,而政宗也会堕入低俗的野狐禅中。
良质的叛骨精神,是不向任何人屈服(当然也不会屈服於藏在自身的利己心)、能够自由自在地伸展,进而达到大悟境界。由此看来,叛骨精神即相当於进步的基础。或许伊达政宗的一生,就是在这种於领悟中迷惘、於迷惘中得到领悟的情况下度过的吧?
更重要的是,伊达政宗至死为止,仍然不忘展现人类气概的重要性。
就现代常识而言,伊达政宗阐明了一个难以言喻的事实。
那就是,他并没有禁止陪臣们在其死後殉死的风气。
当然,当时的日本社会仍然残留著殉死的风气。例如,当秀赖於大坂城自杀时,其近臣也有很多人随之自杀。但是对陪臣本身而言,这实际上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
因此,在有生之年一直不断砥砺政宗的家康,早在生前即明令禁止这种风气。
「与其殉死,倒不如抱持这种精神在有生之年竭尽心力为公家服务。」
仔细想想,这种想法倒也不失自然。
但是,比家康更为辛苦的政宗,却未特意加以禁止。
政宗於宽永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以七十岁高龄死去之後,随即有许多家臣跟在他的身後切腹自尽。
殉死者的姓名及年龄大致如下:
石田将监丰纯(四十八岁)
鬼庭采女兼纲(四十四岁)
佐藤内膳吉信(二十九岁)
青木忠五郎友重(三十二岁)
南次郎吉政吉(二十二岁)
加藤十三郎安次(二十三岁)
菅野庄右卫门重成(四十一岁)
冈崎喜斋(七十五岁)
入生田三右卫门元康(六十岁)
桑折丰後纲长(六十六岁)
矢目伊兵卫常重(六十三岁)
小平太郎左卫门元成(六十三岁)
小野二左卫门时村(五十—岁)
渡边权之允重考(四十七岁)
大槻右卫门定安(六十一岁)
以上共计十五人。
「我们要追随伊达公於九泉之下。」
虽然这是一种遗风,但是却未免太过惨烈了。政宗死後,这些近臣一心只想到:
「我们一定要追随殿下而去!」
这是身为武士应有的表现。在当时,每个武士都有一种信念:
「对於死绝无二话可说。」
由於执著於这种信念,因而他们毫不犹豫地切腹自尽。然而,实际上殉死的并不只是这十五个人而已。因为一旦主人殉死,则其家臣也会跟著切腹自杀:甚至主人未能殉死时,家臣也往往必须代替主人殉死。
他们之所以选择殉死,主要是为了表明对主上的情谊绝非虚假。谈到这裏,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政宗生前不禁止这十五个与他同葬在经峰的家臣殉死呢?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其遗训的第二条裏,曾经提到俭约的重要性。既是俭约,当然必须忍受各种下自由的痛苦。
「既是人生的过客,又有什么好痛苦的呢?」
这是政宗的说法。
「不论是多么难吃的食物,也必须把它吃掉!人类原本就是过客,又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此外,最後一条(第四条)也提到:
「临去之前,必须好好地和子孙兄弟打个招呼,然後才能放心离去。」
人生观比家康更为淡薄,坚信「人生乃浮世之旅」的政宗虽然认为俭约十分重要,但是却让二十多名家臣为他殉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这些人是真的想死吧?……)
或许政宗是这么想的吧?
不过,政宗当然也不希望成为他人生命的打扰者。
在殉死的家臣当中,有像冈崎喜斋那样七十五岁的老人,也有佐藤内膳、南政吉、加藤安次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这些人就好像背负著十字架的殉教者一样,已经到达生死如一的境地。现代的传教士经常喜欢利用殉教者来鼓吹他人信教,但是据我所知,这些人并非全部都是自愿背负著十字架殉教的。
所不同的是,为政宗殉死的家臣,是真的抱持必死之心,希望追随主上於九泉之下。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觉悟……
这种对生死的领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也可以说是一种武士道,是君臣之间情谊的表现。
正因为如此,所以政宗才不曾禁止其臣下殉死吧?
生死和幸福、信仰一样,具有外人所无法窥知的神秘感。
这就好像二次世界大战以後,有些人因为认为吃偷盗物资是违法的事情,所以宁愿活活饿死一样。在这些人的观念裏,与其食用偷盗物资而苟活於世,倒不如饿死以免受辱。同理,为政宗殉死的家臣也许认为死了比活著更有意义,所以才做此决定吧?
在这个各种人都有的现实世界裏,生死问题远非我们所能想像……因此我们当然也不能横加干涉。
也许政宗就是因为已经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才未特意干涉陪臣们的决定吧……?
家康之所以禁止殉死,完全出自一种身为指导者的理论教育。换句话说,家康认为生命是上天所赐予的,因此最终仍须奉还公家。
不过政宗的看法却又不同。他认为人类的生死观是不容他人干涉的,因而并末严令禁止家臣殉死。
(有些人认为殉教或殉主比活著更有意义……)
事实上,政宗曾在浅草地内看过殉情而死的男女之尸体。
不论是殉情、殉教或殉死,都是值得尊敬的行为……既然有此认识,又何必刻意加以压抑呢?
另外,根据政宗遗言所建造的政宗庙,其屋顶、梁柱、门扉,甚至每一根钉子左右都不均衡,以致门扉摇摇欲坠。事实上,这是政宗故意制造出来的效果。许多曾经到过仙台的旅客或许已经发现,除了庙宇之外,甚至连墙边的树木也有上下凹凸不平的现象。
或许如此才能保持整体的统一吧?
「世间之人有各形各色,下但脸形各异,甚至连想法也有所不同。在这个由各形各色人类聚集所形成的社会当中,使其心志统一乃是身为君主的任务。即使外在下能统一,但是内在却绝对必须保持统一、协调,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这种想法乍听之下似乎有些别扭,但是仔细想想却又不无道理。而政宗至死都不肯让爱妻看到他的模样……更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想法……
总之,政宗的想法和一般人的想法,是全然不同的。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相信也是读者们极感兴趣的。那就是:终生劳碌的伊达政宗究竟拥有多少妻妾呢?除了在我书中曾经提到的南蛮爱妾之外,传说中还有以下几位人物。
「拥有南蛮爱妾的只有伊达一人。」
当时社会上有此传闻。由於和喜好女色的大久保长安之间交情颇深,因此年轻时候的政宗想必也曾阅人无数。
如果政宗不是生长在战国时代,那么恐怕将会遭遇极大的危险。但是在当时,男人拈花惹草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当然,如果在十三、四、五岁就纵情於色欲的话,则必导致愚劣的行为。更何况,有些人往往企图利用美色为饵,使人深陷其间而无法自拔。
政宗在十三岁那年即迎娶三春城主田村清显之女爱姬为妻,就是最好的例子。虽然早在思春期前就娶了正室,但是为了避免年轻人无端浪费精力,乃令这对小夫妻分开居住。
正室和政宗的感情一向十分融洽。在战国时代裏,武将和正室之间的生活有许多烦人的礼仪,和侧室之间的交往就轻松多了。
根据记录显示,政宗的侍妾即使加上正室田村氏,总共也不超过八人,但实际上当然下只这个数字。
政宗的第一个侧室,是生下宇和岛秀宗和饭坂宗清的饭坂氏。这位饭坂氏和正夫人田村氏一样,均极为多产。
其次是生下岩出山城宗泰的塙团右卫门之女。此女是政宗於前往岩出山城时认识的。在这之前,他所喜欢的是多田氏。
继多田氏、塙氏之後,乃是宗信的生母。此女只知出自岩鼻城,但姓名不详。原先我打算也将此女写进小说当中,但由於资料不全而难以决定其性格,所以只好放弃。再说,有关女性的部份著墨太多时,则读者难免会对主角的品性、人格产生怀疑。
紧接在岩鼻城侧室之後的,便是生下宗高和牟宇姬(石川氏敬室)的柴田氏。
至於这个柴田氏和伊达成实之养子宗实的生母芝多氏是否为同一人,则截至目前为止仍然无法确切得知。
此外,还有生下一关宗胜的只野氏及嫁给京极高国为妻之么女千菊姬的生母村上氏。
总之,政宗除了正室以外,还有饭坂、柴田、多田、塙、芝多、只野、村上等七名侧室,合计共有一妻七妾。
政宗并不像丰太阁那样,唯独偏爱淀君一人。也不像家康那样,拥有多达十五名的妻妾。
在当时,一个男人拥有七、八名妻妾,是相当正常的情形。当然,男人们偶尔也会在外面拈花惹草,但这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街不至於因而耽溺於女色。
更何况在其身边还有很多英俊的小厮哩!
不过,政宗对於来到其身边猎取女色的男子,可说厌恶到了极点。
例如有次秀吉来到伏见宅邸拜访政宗,恰好政宗有事外出,於是秀吉乃请乳母喜多女居中撮合,在和其侍女交欢之後始行告退。
政宗知道这件事後,自然极为震怒。
「笨蛋!难道他忘了政宗也是男人吗?」
於是他立即下令将喜多女谪居他处。不过,政宗的愤怒是相当有趣的。身为男人,自己身旁的美婢既未沾惹,又怎能容许其他男人捷足先登呢?难怪他会对秀吉的行为感到愤怒。
对一个男人来说,其他男性跑到自己的地盘来侵犯女性,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自己的乳母非但没有加以制止,甚至还居中撮合,难怪政宗说什么也不肯原谅她。
尽管侵犯自己婢女的人是秀吉,但是政宗却丝毫不曾压抑自己的愤怒,由此可见一个男人的征服欲有多么强烈。
政宗具有相当丰富的文才,可说是一位风流雅士。他的作品包括汉诗、和文、和歌、谣曲和俗谣,很多歌谣至今仍为人们传诵不已。
在政宗所处的时代裏,写作和歌乃是大名的基本教养之一。而且,如果对方即兴写作狂歌,那么自己也必须立刻写出一首狂歌来回应才行。
根据记载,政宗曾在由京都返国的途中,前往诗仙堂的隐栖去拜访石川丈山,并且力邀石川与他同返仙台。由此可见,政宗乃是好学之人。
不过丈山并未接受政宗的邀请,改而推荐其门人大岛良设前往仙台。政宗除了跟随良设学习汉诗之外,同时也随猪苗代兼如学习古今集,并且下时召开诗歌会或举行连吟。
和家康的情形一样,政宗好学的精神亦成为其人格伸展的重要基础之一。
好学使得他具有敏锐的感觉、果断的实践力及细密的策划力。虽然这是与生俱来的才智,但是由於传闻他是万海上人转世,因此更加充份地具备了成功的素质。
当母亲和弟弟小次郎设计毒杀政宗时,为其调配毒药的是御典医高屋喜庵。
政宗虽然知道这件事情,但是并未处罚喜庵。
这件事情过後不久,政宗写了一封信给喜庵,告诉对方自己的脚不慎被火烧伤,请他立刻前来为其治疗云云。
「昨夜大醉,不慎为火烧伤,接信速来为我医治脚伤……」
对於曾经想要毒害自己的喜庵,政宗却毫不在意地请他前来为自己疗伤。这种豁然的表现,适足以说明政宗的处世态度。
当然,这和他的生死观也有很大的关联。
「生命是我所不了解的事情。」
这是一种生死如一的实践精神。
「不知生,焉知死?」
既然是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又何必一味地求取,以致身心均陷於苦恼之中呢?因此当自己还活著时,政宗总是尽可能依照自己的方式而活,而这也正是独眼龙政宗的生活态度。
即使是在临死之前,政宗也下肯让正室陪在身边。事实上,五月二十四日这天正好是和贺忠亲的祥月命日。也许政宗早就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故意选择这天死去也说下定。
其灵柩由江户出发,是在五月二十四日的深夜。而石田将监等殉死的家臣,则比灵柩更早一步抵达仙台。
举丧期间,全国一律禁止捕猎、歌舞曲乐,以示哀悼之意。
灵柩抵达仙台北山的觉范寺,是在六月三日。之後便将政宗的遗骸纳入石棺中并埋葬在经峰。
其葬仪於二十三日在觉范寺举行,法名为瑞岩寺殿贞山禅刹大居士。
殉死的十五名家臣,则分别於若林住宅、觉范寺或佛眼寺切腹自尽。
此一殉死传统,於宽文三年(一六六三)正式由幕府所制定的武家法度加以禁止。因此於宽永十八年(一六四一)死去的肥後藩主细川忠利及明历元年(一六五五)死去的佐贺的锅岛胜茂,可说是最後的一批殉死者。
政宗对於人世间的无常感颇不以为然。
「让想死的人在他想死的时候死吧!毕竟,每个人的一生当中都只能经历一次死亡。」
如果不是具备这种自信的话,恐怕政宗早就拿著枪炮,浑然忘我地对准敌人了。身为现代人的我们,自然很难理解古代武士视生命如鸿毛的生死观。对於那些殉死的人——
「今生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也许他们的心中会有此感慨吧?
因此,即使是在咽下最後一口气时,政宗也不愿让人察觉他内心的苦闷。也就因为如此,他那看似平凡的遗言,反而能够深入人们的内心深处。
「人类原本就是天地间的过客,又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在临去之前,必须先好好地和子孙、兄弟打个招呼,然後才能放心地离开。」
留下这句话後,政宗就这样合掌气绝。
作为灵庙使用的瑞凤殿於葬礼过後动工兴建,并於翌年(宽永十四年)十月竣工。
建造灵庙的奉行,由奥山常良担任。当时奥山常良认为灵庙的预定地距离广濑川太近,因此决定後退约七、八公尺,并且另外挖了一个石室,结果在石室当中发现了手持锡杖、身穿袈裟的万海上人遗体。人们认为由於万海上人转世的政宗已经死去,所以遗骸乃再度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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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政宗年谱(1534~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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