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迷宫 - 现代文艺 - 轩辕春秋文化论坛 2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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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9 14:23 资料主页个人空间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读书笔记]迷宫

小说、迷宫
——读《小径分岔的花园》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将来。”
图书馆长博尔赫斯在他双目失明的时候，拥有了数百万册图书。在这近乎嘲讽的命运中，他获得了更加澄明的自我，“不幸，世界是现实的，而我，不幸的却是博尔赫斯”，无论是《博尔赫斯与我》，还是《另一个人》，作者始终站在“镜子”跟前，在折射出的无数的“我”之中，与其说是展现出无限的幻想，毋宁说是在编织更广阔更精致的文字迷宫。
这一点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故事很简单，类似于侦探小说的追捕与逃亡、间谍与反间谍。说一位叫余准的中国人作为德国间谍被马登追捕，他需将被轰炸城市的名称告之上司。他来到艾伯特家，谈论起中国人崔朋的遗产“小径分岔的花园”，最后在艾伯特不备的情况下枪杀了他，随后自己也被捕绞死。但他的计划实现了，因为德国通过报道，猜出那个将被炸的城市叫“艾伯特”。
单纯叙述博尔赫斯故事的情节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因为他的情节只是他“迷宫”的装饰，借着这个故事，作者要向我们展现的，正是这“小径分岔的花园”。

一
“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人们苦苦追寻迷宫的所在，可未曾想到这迷宫就是小说本身，这绝不亚于“我悟到了”的惊讶颇有点庄周梦蝶物我齐一的意思。而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隐喻，那博尔赫斯的小说是不是就是那座有无数岔路、“由迷宫组成的迷宫”？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博尔赫斯在他的作品中，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异甚至诡异的迷宫。
在《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中，我们看到了传统迷宫与“博尔赫斯式”的迷宫的交织，真实的“有无数阶梯、门户和墙壁”的迷宫也许如古希腊克里特岛的米诺斯迷宫一样从未有人能够走出，但毕竟会有忒修斯一样的可能；而“没有梯级要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城垣”的沙漠的迷宫才是足以抹杀一切“可能”的死的迷宫。这是不是很有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的味道呢？而张艺谋《十面埋伏》的失败，恰恰是因为他过于看重“埋伏”的塑造，乍看也许很精美，也许很复杂，但过于造作只会给细看的人带来弱智的感觉。
而《死于自己迷宫的阿本》的故事似乎略显复杂，却为我们描绘了迷宫的另一种可能：“真想躲起来的人，伦敦对他来说就是一座极好的迷宫”，迷宫的目的，不一定在于困住人，也有可能是“引导”人。繁杂可能是表面的，而其终将归于一个终结。
《沙之书》虽然没有明确给出 “迷宫”的意象，然而他的描述却处处充满了“迷宫”的离奇。“线由无数点组成，面由无数线组成，积由无数的面组成，超积由无数积组成……”这样的嵌套完成了无限的建构，“这是一本无限的书”，“无限”构成了“神秘”，以至于“我”成为了“神秘”的“囚犯”。最终用“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方是森林”的办法把书放在一个九十万藏书的图书馆的角落里。
在博尔赫斯的诗歌中，“迷宫”、“镜子”以及“梦境”同样反复出现，重叠交错，构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离奇的世界，并使之具有不断循环延伸的可能。读他的作品，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时候谜一样的歌谣：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他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二
回到《小径分岔的花园》，作者明确的指出：这是“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我从这里面读出了两层含义。
“时间”具有瞬时性，而同时，“时间”又是永恒的，在瞬时与永恒的对立与交织中，在“时间”的无限延展和不可打断下，使得这座“迷宫”得以“错综复杂、生生不息”，“包罗过去和将来”，以至于“谁都走不出来”。
这不免让人想起王家卫，一个对时间有着敏锐嗅觉和深刻体察的导演。2046是一列迷宫一样的列车，没有人能够走出来，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能忘却的记忆，2046是一个房间，是一列列车，也许还就是电影本身，就好像迷宫是花园，也是小说本身一样。在王家卫这里，记忆就是要拼命记住那一个“瞬时”却在永恒的时间在挣扎的悲剧。
“一九六○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跟我在一起。我会记得这一分钟。这是一个事实，我们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阿飞正传》里这句惊心动魄的台词，真切得阐明了时间和记忆之间的矛盾：记忆企图挽留时间，但时间的本质确是不可挽留。以至于到了《东邪西毒》，其英文名“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更是说明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关于时间的故事，整个网状的故事交织发展，由“等待”归结为“死亡”，时间是最大的赢家。张曼玉之死，象征着爱和美的彻底流逝，也是将来时终于来临的契机。死亡又一次成为时空的交汇点。这一点与《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其相似，开篇的“很多年以前”就很有“四倍子弹”的意思，在“等待”与“寻找”之后，“死亡”成为了唯一的终结。而在这里，时间与空间的矛盾也凸现出来。时间在这里已没有绝对的意义，不能象《阿飞正传》那样标记精确的刻度，而只有相对的坐标。剥去了年代背景，人物身穿不属于任何具体朝代的服装，说着现代或者后现代的语言。相应地，空间的安排也呈现抽象的特征：现在时态的所有事件都发生在地理位置没有定义的沙漠；具体的地点只属于遥远的过去时态，象在“别的星球”。
这第二层含义是一元与多元的矛盾。“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崔朋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在崔朋的作品里，各种结局都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有时候，迷宫的小径汇合了……”这很有点现在所谓“选择性”或者说“互动性”小说的味道，“由相互靠拢、分歧、交错或永远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时间相对性这个深奥、复杂的哲学问题，才是博尔赫斯要探讨的真正问题之所在。同样表现这一题材的还有《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三种说法是平行的，在神学的幌子下，根本就没有所谓真正的结果。
在树林里的一场事故之后，这里记下了三位当事人的陈述和一位目击者的证词，令人关注的是三个人的陈述和目击者的证词都不一样，并且目击者的证词前后发生过变化，关于这场事故的故事展开了人们对人类自身情况的询问。这就是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罗生门》。虽然没有《小径分岔的花园》那样彻底，但毕竟运用了对话的形式，展示了不同的可能。不知道金庸的《雪山飞狐》有没有受过他的影响，但毫无疑问的，张艺谋《英雄》的叙事结构完全借鉴了《罗生门》。然而《英雄》要比《罗生门》更接近《小径分岔的花园》，三个故事三种颜色，三个主题三种可能，到底无名所谓何来？到底两把剑如何得到？作者为我们展现了各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是它各自的结局。然而张艺谋毕竟不是博尔赫斯，他终究还是为故事选择了一个最后的所谓的“真”的结局。

三
博尔赫斯一生的遗憾是没有去过中国。他虽然“误读”中国，但对中国文化确实十分喜爱。《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主角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中国通”，而这一个迷宫一样的小说是“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有趣的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确实如迷宫一样繁复，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淋漓尽致得表现了这一点，以至于“刘姥姥进大观园”成为了迷路的俗语。现在的红学家们哀叹后四十回的佚失，苦苦寻找所谓的“真”，我不敢说博尔赫斯一定正确，但他的妙思确是最有诗意的，《红楼梦》就是一座迷宫，没有所谓的“真”的结局，曹雪芹为什么不会是故意不写后面的四十回？贾宝玉可以选择所有的结局，每个人都可以选择属于自己的所有结局。而要使这一切不至于如崔朋小说般“像部天书”，“自相矛盾”，无人能懂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写完。
最后，我注意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博尔赫斯晚年与朋友谈论过计算机程序的问题，而计算机任何一个简单的循环语言，都恰恰能够实现其“迷宫”设想。
以VBScript 为例，其循环语句大致有以下四种（如图示是一个简单的循环示意图）：
（1）Do...Loop：当（或直到）条件为 True 时循环。
（2）While...Wend：当条件为 True 时循环。
（3）For...Next：指定循环次数，使用计数器重复运行语句。
（4）For Each...Next：对于集合中的每项或数组中的每个元素，重复执行一组语句。
任何条件都可“真”可“假”，无论是“真”是“假”都有其各自的答案。条件是有限的，而语句是无限的。这不恰恰是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式的美妙迷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