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原创】首实检——上田原合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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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9 23:08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原创】首实检——上田原合战记

由于手头资料和想象力有限,会有不符史料和情理之处,权当作练笔之用。

日本历法天文十七年的2月14日,也就是公历1548年3月23日,日本战国时代两位大名武田晴信和村上义清,分别率领甲州军和信州军,在信浓上田原之野爆发了一场大战。
后人记忆这场战役,总将世称武田信玄的晴信作为故事的主角,这是理所当然的,武田晴信的知名度要远远高于其对手村上义清,虽然未能成为天下人,但武田晴信因其文治武功而当然成为战国时代的主角之一,与之相比,连信浓一国都无法掌控,最后只能依附于越后势力而苟延残喘的村上义清,甚至在战国时代连个配角都算不上。另一方面,武田晴信作为战国最强武将之一,生平的败仗屈指可数,上田原合战便是其中之一,若武田晴信此战得胜,想必上田原合战将处于晴信的无数次胜仗当中,就不会有多起眼了。
可以说,是知名度高的晴信在上田原面对知名度低的义清而栽了跟头,才令此战值得大书一笔。而讽刺的是,两年后的那场被称为“砥石崩”的战役,晴信同样在义清手下惨败。
除了这两场胜仗,村上义清似乎也别无值得大吹特吹的事迹了,有种说法是因为村上义清投奔了上杉谦信才引发了历时十余年的川中岛合战,让甲斐之虎和越后之龙陷入战争泥潭而无暇西顾上洛。但我对此不置可否,川中岛合战不是个偶然性事件,无论是村上义清,或者小笠原长时,或者别的信浓豪族跑到了越后,给了谦信出兵信浓的借口,龙虎对决一样是不可避免,村上义清与其说是导火索,毋宁说是一颗棋子。
武田晴信在江户时代风评甚好,即使在明治年间,原甲信地区的人仍然将其尊称为“信玄公”,但有一个地方例外,就是今天日本的长野县佐久市,在日本战国年间此地名为佐久郡志贺城。就在上田原合战前一年的天文十六年,武田晴信出兵志贺城,击溃了山内上杉氏的援军之后,将在战场上取得的三千余首级摆在志贺城下威吓守城军,在一番激战之后,志贺城主笠原清繁以下三百余人战死,城中的男子被卖到甲斐金山开矿,女人与孩子则被送到奴隶市场,就连城主笠原清繁的正室也被武田家臣小山田信有以20贯的价钱买走。
晴信一生之中为人诟病的地方有不少,逐父是一,杀子是一,血洗志贺城也是一。新田次郎的《武田信玄》将晴信描写成一个温柔而且善良的人,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掩盖志贺城的事件,因此新田次郎将其归咎于折磨晴信一生的肺痨病,晴信是在病痛折磨下丧失常性,做出了魔鬼般的举动。虽然这种为尊者讳的笔法十分巧妙,但在乱世中崛起并成为一方之雄的人物怎么可能存在温柔善良的性格,即使在孩童时代有些许天真无邪,到了晴信这个年纪也该被乱世磨砺得一干二净。
在战场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中国的项羽已经可以说是少有的单纯人物,但对待敌人依旧心狠手辣残忍无情。日本战国大名的绝大多数都是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人物,为了本家利益有时候会出现北条家那样的“善政”,但极少有对敌人手下留情的。更何况日本战国比起中国来说欠缺儒学教育,对于伦理和道德更为淡漠,就连素以正义化身形象出现的上杉谦信,他的道德感也只是针对贵族而已,对于平民,上杉军同样有滥杀妇女儿童的记录。丰臣秀吉在攻略毛利家的时候,以敌城城主切腹为条件保全百姓性命,应该说是最大的“仁慈”了。
日本战国时代的伦常观让父子相残、兄弟相争成为家常便饭,武田晴信驱逐父亲,诱杀妹婿,逼死儿子所留下的恶名尚不如志贺城事件严重,因为志贺城事件违背了当时战争的法则。如果晴信在志贺城要求贵族男女切腹,而将平民杀得一干二净,也许事情就不会那么严重了。换了另一个大名,也许都会这样做。作为中国人,确实难以理解日本人的生死观,特别是战国时代的日本人,或许对他们来说,被像低贱牲口一样贩卖是比堂堂正正的死去更羞耻百倍的事情。
这就像后来织田信长火烧比叡山延历寺那样,无论比叡山的僧众作恶多少,但僧人的烧杀奸淫是战争法则默许的,而信长的行为由于违背常理只能被视为更大的罪恶。至于晴信对志贺城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一般认为是为了威慑信浓各地的反叛势力,然而奇怪的是,武田家从来也没有法定的信浓领地所有权,所谓“阻止反叛”是武田晴信等乱世枭雄们创造出的神逻辑之一。
再回到这个故事的第二主人公村上义清身上来,志贺城主笠原清繁是附属于村上义清而存在的豪族,按理来说在志贺城攻略战过程中村上义清应该作为笠原清繁的保卫者而派出援军,但村上义清一直在北信浓的葛尾城按兵不动,反而是上野的上杉宪政积极派出大军驰援,虽然遭到惨败,但好歹表示了一个好的态度。
村上义清的智商,在日本战国大名的普通水准上,不算特别聪明,也不算特别笨,如果他聪明一点,会想明白既然武田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信浓,那么小小一座志贺城和几百守军只是没有救援价值的弃子。如果他愚蠢一点,也会因为畏惧武田军的军力,不想跟上杉军遭受相同的命运而止步不前。从客观角度来说,村上不是统一信浓的大名,只是信浓四大豪族之一,当时的信浓尚未团结统一,村上的后方还有着高梨氏掣肘,此时的村上义清,并没有实力能够和武田晴信对决。
总而言之,村上义清有很多理由不救志贺城。但对于武田晴信对志贺城的处理,村上义清也是怒火填胸,如果是他带兵攻入志贺城,大概不分男女老幼都会杀光了,即使如此,也比像武田军这般让信浓武士蒙受奇耻大辱要强。此时的村上义清用尽一切力量寻找盟友,因为自己于佐久郡的地盘被武田军吞并,下一个面临危险的就是自己的根基小县郡与葛尾城。
就我见过的关于村上义清的评价,都将他形容为“北信浓知名猛将”或者“信浓第一猛将”,这是赞誉之词,但在我看来不算什么太好的话,日本战国时代的所谓“猛将”往往只有被智将当枪使的分,极有可能因为勇猛过头而草草战死沙场。而村上义清确实不负猛将之名,他善用长枪的勇名传遍诸国,据说斋藤道三曾经刺中过图画中的老虎的双眼,而村上义清的枪法可以与道三相提并论。
除去个人武力之外,村上义清的用兵之法和治国之才都不能与武田晴信相比,不过村上义清非常善于抓住敌人的空隙朝敌人的软肋发动突然强袭,这一招被他用得炉火纯青,严格来说,上田原合战和“砥石崩”都是这种战法成功的结果,对于讲究六分之胜的武田晴信来说,反而会不适应村上义清的突袭战术。
上田原合战前夕武田晴信的志贺城攻略表面上看获得胜利,但实际上是帮了村上义清的忙,多亏了武田军的无道之行,领土被武田军占领的残余势力才会激起同仇敌忾之心,响应村上义清的号召加入其旗下,原本豪族并起相争的信浓暂时团结在力量最强的村上义清麾下对抗武田军,尽管这支联军的凝聚力相当有限。
上田原合战打响于天文十七年2月,2月1日武田军向北信浓发动进攻,武田晴信率领5000兵力从甲斐的甲府出发,开入被武田占领的信浓诹访郡境内的上原城,与镇守此地的武田家重臣板垣信方会合,合成8000余的大军,翻山越岭向信浓小县郡上田城进发。
“我军并非8000人,而是万人以上的大军,就如此传令下去!”武田晴信现在志得意满,尽管北信浓此时尚在寒冬季节,但他依旧命令甲斐军冒雪前进,很多战役评论者都会在开战前分析一些此战必胜或者必败的预兆,至少武田军这方面在开战前是完全看不出来会落败。武田军虽然连续作战,但至今还没有败绩,如果说会有什么不利因素,就是战胜后必然产生的骄傲情绪,但骄兵其实不一定必败,凭着如虹士气连战连胜也未尝不可。后人记说武田军有8000人或者10000人两种说法,实际上武田军以8000之数号称万人是用兵的常识之一。
村上义清对武田军派出了探子,这也是用兵的常识,有的武将喜欢用忍者,有的武将用名为物见的组织,村上义清使用的应该是物见,村上家和忍者组织没有建立什么亲密的关系,武田军如此的军容也不可能隐瞒得住,探子向村上义清回报的情况,是武田军已经陆续赶来,布阵于仓升山山麓,先锋是诹访郡代板垣信方率领的3500人马。武田军此番名将并非板垣一人,在晴信本阵周围,有驹井高白斋、马场信春、山本勘助等将环侍,武田晴信之胞弟武田信繁也作为副将指挥甘利虎泰、小山田信有、饭富虎昌等将作为第二阵布于本阵之前。
武田军倾巢出动,几乎家中所有名将一起上阵,如此军势大有一口吞没村上之势。而北信浓的联军布阵在与仓升山相对的天白山,军阵延伸至葛尾城以南、上田城以西的上田原,两军隔千曲川的支流对峙,上田原不过是河流岸边的狭小平原而已,与川中岛合战的八幡原不同,上田原不是个打大仗的地方。
关于村上军兵力的记载,有5000人与7000人两种不同说法,以北信浓四郡之力,凑出7000人不成问题,但由于武田军此战的目标明显为村上军的上田城,所以必须要留出军队守卫上田城,还有村上军的总据点葛尾城,倘若与武田军交战失利,也可以依托城池来稳住阵脚。由于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没有参与此战,所以总大将就是联军中最具实力的村上义清,在他的安排下,2000人留守后方,与武田军对峙的是主力5000人。一般来说,这场战役被视为武田家与村上家之战,但还有信浓别的豪族加入村上军一方,所以村上军只是信浓联军中的主力。
“信浓守大人没有参战,是想趁着板垣骏河守随军出征,领兵攻入诹访吧?”村上义清在合战打响前夕眺望武田军的先锋阵,此时两军已经对峙了约一段时间,板垣骏河守即武田军的先锋,诹访郡代板垣信方,他原本守备南信浓的诹访郡,这次出征几乎带走了诹访的全部军力。他的3500名先锋军是由郡内众和诹访众组成的联军,“要是这次不是联军作战,我一定率军攻过去,取下骏河守的首级!”村上义清恨恨地想道。
村上义清打仗的秘诀只有两个:突袭软肋,趁势猛攻。眼下先锋板垣军就是武田军的软肋。板垣骏河守信方是武田家的两朝元老,在晴信未成为馆主,还是个名叫太郎的少主时,就以监护人身份辅佐其文武之道,他和另一位家老重臣甘利备前守虎泰因为在武田家地位最高,被称为“两职”,当年放逐晴信的父亲信虎与其说是晴信所为,不如说是这两位重臣一手促成。不过,此二人常被并称的主要原因,还是他们宿命般的双双战死于此次上田原合战。
板垣信方能够培养出晴信这样出色的人物,并非是不善战,然而信方此时已经老了,上田原合战这一年他整整六十岁,作为统率一军责任重大的先锋大将,他的脑力和体力已经不如往昔。况且他在担任诹访郡代的时候由于治政严苛,并不讨诹访众的欢心,前段时间的志贺城事件相信也给板垣军中的诹访众心里投下了阴影,可以说武田军最大的问题就出在板垣的先锋军中。身为总大将的晴信没有体察到这个情况,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村上义清不敢向板垣发动进攻,也是因为己方同样是联军作战,不但有来自诹访、佐久的残兵败将,甚至连宿敌高梨赖政也参与阵中,前面说过,信浓联军的凝聚力是“相当有限”,尽管与其正对面的板垣军问题多多,但其后面还有武田晴信亲自坐镇指挥的5000主力,总人数还是多于信浓联军。村上义清就在头疼之中度过了开战前夕的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板垣信方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他注意到自己阵内的诹访众士气有些低落,“我等先锋军相当于长枪的枪尖,如果枪尖锈钝,长枪必战力减半,若赶在馆主大人的本阵之前击破敌军先阵,必可提升我军士气。”板垣信方在当夜下达了作战指令,准备趁夜色向信浓联军移动,于次日天明时发起攻击。“我已经向馆主大人请命,明晨此重任将落在我们先锋军肩上,诸位,拿下村上的首级,获取武名便在此一战了!”
“骏河守大人是想狠狠教训一下村上军吧,这些年诹访屡遭村上压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军议结束后,武田军的荻原惣左卫门在心中暗忖,此人是板垣信方的外甥,也是他的参谋,喜欢独自琢磨事情,走在他前面几步的是人称“鬼美浓”的原美浓守虎胤,他是服侍过先代武田信虎甚至拜领信虎所赐一字的猛将,虽然他已经有五十出头,但还是显得体格健壮,活力四射,步伐就像年轻人那样轻捷,“打仗就像作法事,战场上的仇怨全都会被超度到宝土佛国而去。”原虎胤信奉日莲宗,是个能在战场上把敌人砍得血肉横飞之后,将那些没被他杀死的人送回敌阵疗伤的奇人。史料中关于上田原合战的记述并没有提到原虎胤此人,但考虑到原虎胤几乎参与了信浓攻略的每场战役,而且常作为先锋中的猛将存在,上田原合战中先锋军应该有他的身影不成问题。
“如果说先锋军是长枪的枪尖,那我鬼美浓可就是长枪的锋刃啦!”军议上虎胤一副开朗的表情,这种样子是武夫的典型,惣左卫门的舅父板垣信方身为坐镇一方的重臣,他可是学不来这样的,前一年板垣信方因为轻敌陷入重围,还是被这位“鬼美浓”舍命救出的。这时候惣左卫门又发现了信方急于立功的另一个原因:“尽管只比美浓守年长十岁,但舅父已经没有那一股锐气了,大概是想在馆主大人到来前,证明自己还未衰老吧。”
战场的号角在天文十七年2月14日清晨吹响,板垣军趁夜度过千曲川的支流产川,逼近到信浓联军的军阵前,板垣信方不准备夜袭,他的任务是在晴信本阵出击之前先重挫敌军的锐气,所以到黎明时刻,当信浓联军发现武田军的先锋就近在眼前之时,莫不大惊失色。据载,武田军于辰时,即现在的早上八点左右发动攻击,虽然这个时间不算早,但考虑到当时是冬天,所以应该视为是黎明时期。
“武田军先锋无懈可击!”信浓联军之时象征性地放了一阵乱箭,在武田军的长柄队,也就是使用长枪做武器的足轻队出阵之前就已经怪叫着连连倒退了,足轻队的最前列就是“鬼美浓”原虎胤,他如同夜叉下凡般左右抡转着一根长枪,像敲木桩子那样将那些四散逃窜的信浓兵打得晕头转向,然后再一个个把他们挑飞过头顶上面去,鲜血溅了他一头一脸,这副凶神模样就连自己人也不敢从他身边走过。
原虎胤是那种杀得性起杀到忘我境界的人,忘我便不懂得保护自己,所以他一生中负伤累累,到晚年一数多达53处,其中就有在此战中负伤的。有个名叫八木惣七郎的村上家武士在撤退之时勇敢地做出了不辱村上家之名的反击,朝原虎胤射出了一支利箭,鬼美浓到底身手了得,在中箭的那一刻还将长枪掷向八木惣七郎,这个年轻武士被钉死在地上,首级很快人割下摘走,而将他讨杀的原虎胤则因为腿上中了一箭一跤跌倒,被紧随其中的荻原惣左卫门拖下了战场。
板垣信方手中操持着形状像蒲扇的军配,轻轻掂量着,看着眼前信浓军溃逃的场景,得意地眉开眼笑。按理来说,军配是大名或者总大将级别的人物使用的,板垣信方作为先锋大将是用不着这玩意的,但板垣信方长期驻守诹访,在晴信不出面的诹访郡的战事之中一般都是总大将的身份,所以按照习惯就把军配带上了。这个时候,信方还没有想到,战役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这一仗取胜并非依靠馆主大人之力,而是我信方!从小被我看着长大的馆主大人,现在仍需要我这个老朽做支柱。”信方吩咐身边负责传令的使番,叫让将兵们停止追击,他此刻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后面有人说首实检是信方最大的错误,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信方的最大错误是误认为战役已经结束了,如果战役结束,进行首实检也没什么奇怪的。由于上田原地形狭窄,不适合大军团展开作战,信方认为这场战役已经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信浓联军将会撤回上田城,将会进行由晴信主唱的攻城战的戏码。
然而,信方错了,上田原正是此役的决战之地。
首实检是战后的一项重要活动,通过检查在战场上取得的首级确定功劳大小,信方对此已经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这也是在他诹访郡代的任职期间独自领军作战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不过,此战的总大将是晴信,而不是信方,信方此举可以用“越俎代庖”这个成语来形容,不熟汉学的信方当然不会知道这个成语。现在他正在一排人头前面转来转去,荻原惣左卫门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后面,原本阴郁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这个年轻人长得很俊啊,真是可惜了。”信方转到那一颗人头前面,他对于男色没有他的主子晴信那样痴迷,但当时的武将几乎身边都会有几个漂亮小姓侍候,信方也怜惜美男之死。荻原惣左卫门看一下就认出来了:“此人乃是村上家的年轻武士,曾一箭将美浓守大人射伤,袖印上面的名字写着‘八木惣七郎’。”袖印是别在臂上的白条,由于武士们害怕战死后成为无名之鬼,便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
信方心情相当愉悦,轻轻念叨着:“一百五十级首,仅仅击溃了敌军的先阵就取得如此大的战果,真是可喜可贺啊,将此战果禀报馆主大人,他定会为我等奋战而予以重赏。”
“骏河守大人,首实检应该等到总大将前来方能进行,我等不过是先锋军,如此行事,是否有僭越之嫌啊?”
“有何不妥?我与馆主大人名为师徒,情若父子,就连先代大人怕也不如我与馆主大人亲密,此役首级全由我先锋军取得,何必劳烦馆主大人呢?身为臣子,要做到为主公考虑到无微不至的地步,才算得上是尽忠尽义啊。想当年,我为了给馆主大人进谏,还去学和歌……”
荻原惣左卫门顿时觉着头晕目眩,板垣就是喜欢讲这个故事,自己平均每隔一个月就要听他叨叨一遍。在晴信年轻的时候曾经荒废于酒色之间而意志消沉颓废,作为一介武夫的板垣居然去学了和歌来向晴信建言。这个一度曾经让晴信以及武田家臣十分感动的故事,恐怕现在故事的主角之一,晴信本人都听腻了。
“骏河守大人!”荻原惣左卫门提高了嗓门,“现在村上军还在天台山上,离我们现在不过咫尺之遥,刚刚我军虽然击溃其先阵,但村上军本阵却纹丝不动,我等和村上周防守交手数次,他可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物啊。”村上周防守即义清,他现在的官位其实已经高过周防守了,但此官位仍然是他的通称。
板垣信方脸上出现了一层阴影,他现在说出的话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无需如此小心,信浓军乃是联军,虽然村上军折损寥寥,但其余高梨、大井等军已经心惊胆寒,早就不战自溃,村上军失去羽翼,孤力难支,想必将会撤出天台山,返回葛尾城去了。”
板垣信方不在前线指挥,关于战阵没有他的外甥看得清楚,刚才奋战的都是甲斐军,而诹访众几乎没有出力,他们的士气似乎与敌阵中的联军相差无几,诹访家先代赖重娶了晴信之妹,在他被武田逼杀后,其女儿诹访御料人做了晴信的侧室,武田家和诹访家可谓亲上加亲,但郡代信方施政的时候没有采取灵活的手腕,让当地武士和百姓倍感寒心。
这个时候,四下里突然响起嘈杂的叫喊声:“村上军!是村上军下山啦!”信方猛然抬起头来,天台山上一条黑色的长龙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山下涌出,信方的瞳孔越张越大,村上家那面“上”字家纹的旗帜似乎就在眼前,他一转军配,从腰间抽出太刀:“立下功名的时候到了,周防守就在前面,拿下他的人头,就是此战的第一头功了!”
应者寥寥无几,如果有鬼美浓原虎胤在此,他一定会迎着枪林箭雨冲向村上军,即使被践踏于马蹄之下也在所不惜,在他身先士卒的带领之下,武田军或许可以被激励起来武士的意气。然而信方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他自身也非以一当百的猛将,在这个时候除了督战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刚才大胜的狂喜心情一下子陷入恐惧之中,作为武士,信方不怕失败,更不怕死,但他害怕因为自己的一时过失导致此战失败,“我宁死不肯受此奇耻大辱!”
“惣左卫门,快马禀报主公,就说板垣骏河守信方在此以身殉国了!”荻原惣左卫门本来不善战,他知道现在劝不住信方,唯一能够救他的办法是去晴信的本阵求援,目送外甥走后,信方高喊着:“甲州与诹访的勇士们,不要怕这些懦夫,我军有不动明王和诹访大明神护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句话对于诹访众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村上军由于从山上冲下楼,到跟前已经是连滚带爬的了,但相比较忙着首实检毫无防备的武田军已经要好太多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由村上家武将安中一藤太率领的数百先阵,之后是上千名村上军旗本武士,都是护卫总大将村上义清的精锐,而在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骑着褐色战马的义清本人,他在其中是最为精神抖擞的一个。
在这次反击战中,安中一藤太功劳最大,被原虎胤一枪击毙的那个俊小伙八木惣七郎是他的堂弟,清晨的突袭战中兄弟二人失散,当时一片混乱当中谁生谁死都弄不清楚,所以安中一藤太带着几个家臣冒险回到战场上来找他。武田军居然能让这几个人潜入先锋阵中,可见板垣信方是何等粗疏大意,结果安中一藤太不但看到了一颗颗首级,还听见了信方和惣左卫门的对话。身为武士,死伤本来是常理,只要知道堂弟是光荣战死的,一藤太也就心安了,而当得知弟弟射伤了鬼美浓,他甚至还有些高兴。日本武士的这种生死观,其他民族的人是绝对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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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安中一藤太回军向村上义清报告时,义清的双眼立刻亮起来了,刚才高梨赖政、井上清政等人都吵着要解散,结果原本心情不好的义清跟他们对骂了起来,正一肚子火的时候知道了这么个好消息。村上义清不是那种特别优秀的武将,但他非常善于利用敌军的破绽发动突袭,而眼下就是武田军出现破绽的时机。
“告诉高梨、井上他们,想要立下大功的,想要找武田军报仇的,都跟着我来!”村上义清牵着战马,挥舞着长枪,虽然武田军中有原虎胤这般勇将,但他自信自己的勇力绝不在鬼美浓之下,“让他们见识下信浓武士的意气!”
在板垣的突袭战中只受了皮毛伤的村上军嚎叫着,从天台山上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打先锋的光荣交给了发现武田军首实检的安中一藤太,他挺起长枪率先冲入武田军的阵中,在那一颗颗人头当中找到了自己的堂弟,将这枚首级交给身后家臣妥善保管,便舞枪加入了战局。
“骏河守,村上周防守家臣安中一藤太参上!”在一片混乱中手持军配和太刀的信方太过显眼,被一藤太认了出来。尽管武运将近,信方仍然奋战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指挥着少数家臣,抵挡村上军的攻势,然而心怀异志的诹访众已经彻底崩溃,板垣军虽然多达3500人,但在松懈中遭遇突袭,却是兵多非益,光是自相践踏而死就有不少。然而大多数人还是逃跑成功,日本战国时代战场上虽然兵多但战死者却不多,此战也一样,村上军并没有大杀板垣军,其目的只是想快速将他们冲散开来,“难道村上的目标,是仓升山上的馆主大人!”信方的第一念头,就是宁愿从先锋阵中背负耻辱而逃走,也要去通知武田晴信,他跑向了旁边的战马。“馆主大人,不,少主太郎大人,信方来也!”
“骏河守,觉悟吧,看枪!”安中一藤太和几名家臣将长枪刺向了信方,信方胸腹处连中数枪,忍痛连砍断几支枪杆,然而还是力不从心,他的战马也中了枪,还吊在马鞍上面的信方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在村上军中效力的浪人上条织部是出手最快的,跳到还在有口气的信方身上,从腰间拔出肋差:“得罪了!”
板垣骏河守信方,怀揣着那致命的傲气和对武田晴信的忠诚之心,于上田原合战被讨取首级,享年六十岁。
鬼美浓原虎胤原本就受了伤,在刚才村上军的冲锋之中又添了新伤,本来他想像上次那样舍命去救板垣,但没能成功就被部下从战场上救了下来,原虎胤是位勇士,可头脑简单,他永远只能作为一名冲锋陷阵的武夫而成不了大将之才,在他为板垣之死痛哭流涕的时候,他绝对想不到村上义清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武田晴信的项上人头。
“前进,冲锋,拿下武田大膳大夫的首级,才是我军真正的大胜!”大膳大夫就是晴信的官位,村上义清果然擅长对敌军的软肋穷追猛打,刚刚击溃板垣军还没有喘口气就杀奔仓升山的晴信本阵,狭窄的上田原不适合大军团合战,但对于村上军凶猛的快攻,武田军同样难以招架,村上军紧随板垣军的溃军度过了产川,而信浓联军中的其他各军,看到板垣军一战即溃便跟随而来,信浓在此战中终于团结在了一起。
板垣的先锋军有3500人,晴信的本队有5000人,而且大都是身经百战的常胜之军,在短短时间就被少数村上军击溃,所以很难想象这全是板垣信方一人的责任。合战的地点上田原为狭窄的泽地,将本阵安置在山上的武田军并没有违背军事常识的错误,然而面对村上义清的强袭,武田军除了一阵一阵被相继击溃外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地形的限制同样是个很重要的因素。
总大将武田晴信本人,对于此战显得颇无章法,他不怕苦战,只要苦战的结果是“六分之胜”,晴信就已经满意了。板垣的先阵遭到村上军突袭,不久之后晴信便得到回报,武田军传令的“百足众”比起村上的探子要得力许多,但是晴信并没有及时做出反应也是事实。“通知第二阵前进,与骏河守的先锋合力夹击抵挡敌军攻势,决战之地便是上田原!”
晴信并没有不惜一切代价去增援板垣军,他应该能够预料到板垣军的诹访众不会全力应战,对于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监护人,晴信并没有全心全意投注感情。晴信是一国之主,是不会轻易动情的人,何况板垣信方在担任诹访郡代的这段时间里面有半脱离武田家的倾向,本来甲斐军就是由一门众和国人众组成的军队,晴信在国内都无法集大权于一身,更何况处于信浓诹访郡的板垣了。晴信相信板垣的忠诚,但昨夜板垣发动进攻并且接下来自作主张的首实检让晴信十分不快。
“首实检?真是老者无用,还以为吾晴信还是当年那个跪在他面前聆听教训的太郎么?”尽管后人有许多猜想,但没有任何证据表示,晴信想利用战阵将信方置于死地。阴谋史论的支持者往往认为战场不救援友军是陷害自己人的最好办法,但这是违背常理的,一场战争很有可能关系到主帅生死和一国之运,确实有少数人会把战场当成搞内部阴谋的舞台,但晴信这种境界的武将应该不会蠢到如此地步,至少他不会想要信方死。晴信所能做的最邪恶的事情,就是利用板垣的错误,在战役结束后追究他的责任,将他免职,“是该给他个教训了,跋扈的骏河守在上田原栽了跟头,今后大概会如猫一样乖巧温顺。”
“馆主大人,如今正是迎击村上军的良机,在骏河守战败之前,对冒进的村上军进行夹击,就可以将他们的攻势彻底遏制。”引着荻原惣左卫门的武田军军师山本勘助一瘸一拐地行了过来,山本勘助是个独眼跛脚的中年人,拜领主君晴信的“晴”字,本名叫做山本晴幸,他表面上看是一副惯用阴谋诡计不择手段的冷酷样子,其实他的感情相当丰富而且很容易受触动,在军中虽然常任军师之职,但实际上还称不上神机妙算,更达不到后人美化的“日本战国十大军师”的地步。由于板垣信方是当初将勘助推荐给晴信的恩人,表面上无动于衷的勘助比起晴信,更想将信方救出重围。
“事情怎么可能会严重到如此地步,骏河守乃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岂会败得如此之惨?”连晴信都觉着有些吃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军配一挥,“传吾令,第二阵的次郎(武田信繁)、九卫门(甘利虎泰)、丰后守(诸角虎定)、出羽守(小山田信有),还有兵部少(饭富虎昌),一起出击缠住村上,让吾亲手将骏河守救回!”
晴信本队自仓升山出击的时候,上田原合战才算正式打响,然而村上军的行动速度超过了晴信的想象,武田军刚刚下山,就已经与村上军接战了。义清拍马舞枪冲锋在前,据说义清不仅自己枪术高超,而且善用长枪阵法,作战的时候喜欢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摧破敌阵。“刑部,太郎左,一藤太他们拿下了骏河守的首级,尔等岂甘落于其后,随我左右,冲破武田军!”
刑部即村上家的家臣,信浓唐崎城城主雨宫刑部三郎兵卫正利,太郎左也是村上家的家臣,义清的养女的丈夫屋代太郎左卫门正国,二人皆是义清的得力干将,正与义清并驾齐驱,旗本队还有家中猛将若槻清尚与小岛权兵卫重成跟随,雨宫正利望着四周一队队出动的武田军,脸色有些异样:“主公,副将典厩军离我军近在咫尺,甘利军、诸角军、小山田军也分道而来了!”典厩即武田信玄之弟武田信繁,他乳名次郎,因为官封左马助,唐名唤作典厩,所以俗称典厩信繁。
“板垣军就是因为脱离本队太远才土崩瓦解,武田军到现在也没有集中军力,不足为惧,我们后面还有援军,无需害怕,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总大将大膳大夫的人头!”村上义清怪叫着直往刚刚下山的武田本阵而去,武田信繁率领的第二阵还没有来得及发动攻势,村上军便从阵势的缝隙快速冲了过去,思虑周全的副将信繁立刻重整队形回去救援本阵,但现在为时已晚,接踵而来的信浓联军不断追杀着武田军的后阵,让他们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趁着这个势头,抓紧猛攻啊!”
“主公,信繁阵诸军尽皆撤退,唯有甘利备前守一军向我军推进,拼死阻挡我攻势!”“主公,屋代大人嫡男武运不济,为甘利军临阵讨杀!”接连两骑快马传令,向义清报知了屋代正国的长子屋代基纲被甘利军阵斩的消息,正国在马上将头一下子垂了下去,现在甘利军从侧翼攻来,村上军面临被切断的境况,义清当机立断,将攻势转向甘利虎泰的孤军。
甘利虎泰官拜备前守,通称九卫门,与板垣信方同为号称武田家“两职”的重臣,是晴信的兵法老师,据说用兵之法在甲斐无人可比,但比起独当一面镇守诹访的板垣,甘利这个人要简单许多,是战国时代最为普遍的武士形象:单纯执着、戎马一生,甘利对于晴信的感情不像板垣那么深厚,但他为了武田家的兴盛与甘利家的延续与板垣一起放逐了武田信虎。上田原合战中他如此拼死效命,只是出自于报效主家的单纯心理和武将的直觉。在信繁军为了保护晴信而纷纷撤回的时候,甘利军英勇地向村上军发动猛攻。
虎泰比信方和原虎胤都要年轻,上阵挥舞长枪往来刺戳依旧活力无穷,屋代正国的嫡男在他的猛攻之下当场毙命。然而孤军深入的甘利军很快就被信浓联军前后夹击合围起来,村上军使出了拿手好戏长枪阵,虎泰在部下相继战死后仍然奋战不懈,最后被密林般的长枪挑起来乱翻乱滚。甘利备前守虎泰就在此壮烈战死,享年仅四十八岁。
有种说法认为晴信故意害死了信方和虎泰两个碍事的老家伙,这个问题在上面已经讨论过了,可信度并不大,就算信方之死多少有点嫌疑,但两军交锋,刀枪无眼,虎泰之死纯粹是天数,与晴信的意志没有多大关系。
“骏河守、备前守……”本阵中的晴信缓缓合上眼睛,“此上天欲折吾双臂啊!”
“馆主大人,现在信浓军已经发动总攻,此处不宜久留,我愿担任殿军,请馆主大人速速撤走!”“老臣愿和次郎大人一同殿后!”信繁跪下向兄长请命,家老诸角虎定也立刻应声,他是信繁年幼时的监护人,对他来说,次郎武田信繁的重要性甚至过于当主晴信。
“次郎,你来看这面旗!”晴信大手一扬,家臣们抬头望去,代表总大将位置的旗印上有“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两行大字,这句出自《孙子兵法》的名言是晴信一生的军事信条,“不动如山,吾岂能被区区村上所撼?次郎,丰后守,重新布阵,稳住阵脚,且战且走徐徐而退,吾就在此,专等村上前来。”
“出羽守,村上军就在眼前,令你去立下讨杀周防守的大功如何?”晴信说的出羽守是甲斐有力国人众之一的小山田信有,信有是武田信虎的外甥,晴信的表兄弟,战国时期亲缘关系淡漠,小山田家和武田家一直处于一种时分时合的复杂关系之中,如今晴信让小山田迎战最强的村上军,可以说实质上是让他担任最危险的殿军任务。小山田信有阴着脸没有说话,旁边山本勘助冷笑了一声:“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出羽守大人难道在回想志贺城夫人的温柔乡吗?”
前面说过,小山田信有在信浓志贺城破之后从奴隶市场上买走了城主笠原清繁的正室,现在勘助提起此事,让小山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羞耻之心令他敢于挺身而出。又有百足众飞马来报:“馆主大人,才间河内守被信浓军追上,于乱战之中被讨取首级!”才间河内守本名信纲,也是武田家的家臣之一,他在且战且退的时候被争相上前的信浓军乱刃击倒。
“河内守也去了……”晴信语调悠扬,越是危急关头他越能沉得住气,这就是晴信的过人之处,“出羽守,为了小山田家的武名和甲斐武士的声誉,去和村上决一雌雄吧!”
此时对晴信军展开猛攻的村上义清军其实也因为义清不要命的强袭而出现折损,村上八人众之一的西条义忠在冲锋过程不幸战死,而失去嫡男的屋代正国的情绪也跌落到了极点而无力接战,顺便说一句,屋代正国在上田原合战的五年以后,由于村上家势力衰弱降服于杀子仇人武田家,到了1572年武田军与织田军的长篠之战,其次子屋代清纲被织田军讨杀。即使如此,屋代正国在武田家灭亡之际却又向织田家屈服。连丧二子是人生不幸,但先后向两个杀子仇家效命,足可见日本战国时代的父子亲情淡漠到何种地步!
此战中村上家的士兵损失并不多,但折损了许多勇猛武士,就好像长枪虽然能够刺穿硬木,自己的锋芒也会受磨损,村上义清的拼命战法效率固然高,但那些冲在最前面的最英勇的武士死得也最快。上田原面积不大,就在村上军眼看要逼近晴信本阵的时候,小山田军突然奋勇杀出,村上军猝不及防,重臣雨宫正利被淹没于无数兵刃之中,死于非命,其余几名知名武士也相继战亡,小山田军的突击可以说是自开战以来村上军所遭受的最惨重的损失。
杀红了眼的义清一连几次跌落马下,但依旧爬上马狂呼力战,精锐的旗本队左右侍卫,而另一位村上家的知名猛将,官拜左京亮的若槻清尚,在此战中表现相当活跃,他身高体壮,手持大枪,亲自冲入小山田军中。家中武士就数此人最令村上义清放心,在与越后守护代长尾晴景的交战之中,若槻清尚曾一战讨取敌首十三级,可谓武勋赫赫。尽管小山田军奋力阻挡,但村上家武士依旧持续不断地猛攻,已经渐渐逼近晴信本阵。
此时晴信身边只剩下山本勘助和近臣驹井高白斋,上田原战场上的武田军已经在小山田军与村上军交锋的时候陆陆续续往后方撤下,不动如山的晴信现在也准备撤军了。身负重伤的小山田信有被部下抬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说:“馆……主大人,臣已经……力竭了……”晴信安抚性地拍了拍他,令人将他抬走治伤,但此刻他自身的危险也降临了。
“武田,纳命来吧!”“大膳大夫,看枪!”纷乱的声音响起,村上军的旗本队距离晴信本阵现在只有咫尺之遥,小岛权兵卫和若槻清尚两将已经突破了小山田军。据载武田晴信在此战中负伤两处,还有传说是村上义清亲手所砍,村上与武田两位总大将一骑单挑肯定只是传说而已,因为武田晴信并非是村上之类惯于冲锋陷阵的猛将,他在战场上一向是稳坐本阵,静如泰山,虽然上田原合战对武田军十分不利,但也不至于到晴信亲自冲锋的地步,如果晴信都受了伤,那只有可能是村上军攻到眼前了。
转眼间晴信已经受伤两处,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仍处于性命交关之际。而就在此时,正在撤军的武田军的两支队伍,马场信春军和工藤佑长军从武田军本阵的背后杀了出来,工藤佑长后来改名为内藤昌丰,与马场信春同属武田四名臣之列,但此时二人在重臣集结的武田家却并不十分出众,应该说长江后来推前浪,虽然板垣和甘利这样的老臣战死是武田家的一大损失,但同时也带来了新一代武将的脱颖而出。马场与工藤两军在掩护本阵撤退的时候,表现得相当活跃,虽然村上军惯于急攻,但连战数阵,此时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马场军和工藤军成功击退了村上军的先锋,掩护已经受伤的晴信撤离战场。村上家臣小岛权兵卫被一阵乱箭射倒在地,首级被武田军割下摘走。若槻清尚左右挥舞着黑缨大枪,犹如罗刹鬼神一般神勇,但因为他冲得太狠急于斩下晴信的人头,反倒使原本有利的己方陷入重围之中,村上义清也急于救下这位猛将,但在救兵还没赶到的时候,清尚就被如潮水般涌上前的武田军乱枪刺倒,砍得血肉模糊。上田原合战武田军一方以板垣信方与甘利虎泰两位名将为首的诸多武士战死,这是广为人知的事情,但相对的,胜者村上军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村上义清震怒了,他不顾旗本们的阻挡,咆哮地跃马挺枪冲向武田军,在人才就是最佳资源的战国时代,损失如此多的得力家臣,让义清心痛不已,他恨不能一枪将晴信刺个透心凉,就在他拼命寻找“风林火山”旗印的时候,却发现了另一种旗子,红色的底布上面绣着六枚铜钱,这是武田家臣真田弹正忠幸隆的旗号,此人乃是真田昌幸之父,真田幸村之祖,是信浓数一数二的智将,他原先在信浓的领土被村上军与武田信虎合力侵占,流落上野国,辗转反侧之后仕官于武田家,此人后来在武田打败村上的一系列战役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此战中真田幸隆是武田军的后援,如果武田家被消灭,那么真田家再兴将化为泡影,所以在前方战事不利的时候,幸隆将撤退的败军一一接应,最后亲自来援助晴信,在工藤军、马场军与村上军鏖战的时候救走了晴信,现在义清就算是肋生双翅,也无法取下晴信的首级。
“真田六文钱吗?无耻的弹正,已经成了丧家之犬,还替仇人卖命与信浓为敌,真是不知廉耻!”粗暴的义清骂得口干舌燥,就在这时,敌阵的一骑马向义清奔来,义清立刻将长枪横在胸口,做好战斗准备,他认出来者是武田军的一名家臣,立刻迎了上去,朗声答道:“吾乃村上左卫门显国之子,村上周防守义清是也,武田家的武者,报上姓名”
“武田大膳大夫太郎晴信家臣,初鹿野传右卫门参上。”来人也是个懂规矩的武士,通报名姓是一骑讨的规矩,此时义清心中全是恨意,白白让晴信从眼前逃走,如果不能亲手杀一个武田家的武将,怎能消心头之恨?至于他的对手,流传下来的资料都称他为传右卫门,但本名却不详,估计应该不是板垣和甘利那样的知名武将,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在追兵中认出了村上义清,认为是立大功的天赐良机,“周防守,你冲得太快了,只要斩下你,我武田家就可以反败为胜!”
“志气可嘉,如果想取下我的首级就放马过来吧。”在乱军中义清没办法纵马驰骋,慢慢踱着步移向初鹿野传右卫门,传右卫门瞄准义清的左肋刺过来,若是正中心脏便可一枪毙命。但义清是操使长枪的高手,他又准又狠地还手一击,传右卫门的长枪竟然立刻折成两截,他一愣神的时候,身体被义清一枪刺中,从马上滚了下来,义清也从马上跳了下来,朝着还在打滚的传右卫门连刺几枪,又拔出太刀往传右卫门腰间砍了一刀,传右卫门从牙缝中只挤出了一句“可恨”,就被义清割下了脑袋。
史称村上义清在上田原合战中亲手讨取了武田家臣初鹿野传右卫门,但考虑到义清是信浓联军总大将的身份,即使他再勇猛也不会冲在队伍最前面与敌人一骑讨,总会有低级武士替他挡枪挡箭,况且初鹿野传右卫门是个连本名都不知道的武将,与义清的身份也不对等,所以唯一可能的就是义清在追杀武田的溃军时放心大胆地深入敌阵,与传右卫门偶然出现了一骑讨的情况。由此可见村上义清真的是一位善于把握机会扩大战果的武将。
上田原合战到此已经画上了句号,令人意外的是,惨烈的合战之后还有一点小尾巴,败北的晴信军并没有撤回甲府,而是在战场上滞留了二十多天,获胜的村上军没有展开追击,信浓联军就此解散,各回各家去了。没有参与上田原合战的小笠原长时反倒抓住了机会,出兵趁虚进攻诹访郡,想利用在上田原合战中士气低落的诹访众与武田领地内接连不断的叛乱来攫取战果。
但小笠原长时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诹访和武田原本就有多重的亲戚关系,已经无法脱离武田独立,在执政严苛的板垣信方战死后,武田晴信成功地再次笼络了诹访众,以他们为先阵成功阻挡了小笠原军的攻势,为当年夏天的的盐尻垰大胜打下了基础。可见,晴信在上田原待的二十天并不是荒废时日,他利用这段时间辨明了形势,分清了敌友,稳住了阵脚,如果合战失败后武田军就从上田原撤退的话,那么在村上义清再次发动突袭从后追击而来,恐怕“砥石崩”的悲剧就要提前上演了。
那么,为什么义清在取得大胜之后没有乘胜追击,反而让小笠原长时抢先了呢?
村上义清在战场上勇猛无畏,但作为一方大名,义清实在是不具备合格的战略眼光,后来在真田幸隆的调略之下北信浓守备立刻土崩瓦解,就是最好的证明,村上义清喜欢攻敌软肋,但他自己也有明显的软肋,我相信这就是原因之一。
第二个原因与上田原合战的伤亡比有关,前面说过,日本战国时代的战役中普遍伤亡不高,上田原合战规模不大,但十分激烈,虽然有诸多不同的说法,不过仍然能够估算出,武田军的伤亡人数在1000人以上,而信浓联军的伤亡则在500人左右。武田家的板垣信方、甘利虎泰、才间河内守、初鹿野传右卫门等将英勇战死,但信浓军也损失了西条义忠、小岛权兵卫、雨宫正利、屋代基纲、若槻清尚等知名武士,要注意的是这些武士都是村上家臣,虽然是信浓联军,但与武田家死战的是村上军,损失最惨重的也是村上军,而参战的其他信浓豪族,正是处于一种尴尬而且微妙的地位。信浓刚刚形成的那点凝聚力,又伴随着上田原合战而消失了,对于盟友的不信任感,也是村上义清不愿追击的原因之一吧。
更出色的主帅,更优秀的家臣,更强大的军力,更团结的力量……拥有如此众多的优势,为什么武田军还是在上田原合战还是败于村上军之手?虽然板垣信方的那个要命的“首实检”被人骂了几百年,但关键问题在于,自武田晴信以下的武田军武将没有一个人制定出明确的克敌制胜的方法,如志贺城一般的连战连胜让武田家在上田原的那一瞬间似乎忘记了该怎样打仗了。而村上义清,这个头脑简单的武夫,却有着简单有效的制胜方法:突袭软肋,趁势猛攻。再硬的木头也能被利刃劈开,正如号称战国最强的武田军团同样无法抵挡真正凌厉的攻势,上田原合战因此成为了日本战国名将中的名将武田晴信生平第一场败仗。
日暮时分,上千具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上田原之野,产川之水被鲜血染得通红,已经映不出落日的余晖了,打扫战场的村上军正在从一匹死去的战马下面抬走一具武具华丽的尸首,一手持太刀,一手持军配,空空的双肩之间没有头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名铸成大错的武士还在尽全力守护他疼爱的少主大人,太郎晴信。
现在这个时候,轮到胜利的村上军开始首实检了。
“浪人上条织部,讨取板垣骏河守的首级,大功一件,重重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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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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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和乡长的死磕,记录能详细到这个地步也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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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庞桶 于 2012-7-13 16:45 发表
县长和乡长的死磕,记录能详细到这个地步也实属不易

当时的军事物语正好兴起,算是记录了不少故事。

说县长稍微小了点,我觉得对应郡府比较合适。战国后期开始检地,厉害的大名在一国内动员一两万人还是比较正常的。中国明朝的一个县没有这样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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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江城子 于 2012-7-13 16:50 发表


当时的军事物语正好兴起,算是记录了不少故事。

说县长稍微小了点,我觉得对应郡府比较合适。战国后期开始检地,厉害的大名在一国内动员一两万人还是比较正常的。中国明朝的一个县没有这样的资源。

1万人里多半都是农民吧

鬼子国的好处是准农奴制,农民战时有出征义务,广大农民也视之为当然。别说我国古代县长没这个可能,就算按这比例抽丁,农民们组成的部队恐怕是兵无战心,一哄而散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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