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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鹿鼎记》总论
rxer
组别
士兵
级别
忠义校尉
功绩
2
帖子
203
编号
8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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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6-30
#1
发表于 2004-7-2 10:16
资料
主页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在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中,《鹿鼎记》是最晚出的一种。中外文学史上曾不
乏这样的例子:一个伟大作家最后“江郎才尽”,在末造中留下遗憾。而金庸则
相反:他在写作的巅峰期,积三年之功,创造出《鹿鼎记》这样一部惊世骇俗之
作,然后挥别“武林”,真有点儿像书中主人公的功成身退。
或也正由于此,人们在接受《鹿鼎记》的时候,便不能不有一种特别的关注
,其对书中主人公,便不能不有一番特别的挑剔。于是对《鹿鼎记》的阐释便言
人人殊,对作者命笔大旨的探讨亦种种不一,缘此又引出评论界的闹热,有人说
这是一部反武侠的书,有人论其为历史小说,甚至有人推测某章某节为代笔人所
撰,这当是古今中外所有经典作品的共同“待遇”。
然无可否认《鹿鼎记》是一部很好看的书,无可否认韦小宝是作者以心血和
心智团凝出的一个文学精灵。在中国武侠小说及至整个中国小说史上,《鹿鼎记
》都是一个特例、一个尤物,一个令读者和批评家耳目明爽的新范式,一个将历
久弥新的文学和文化存在。
就在该书的后记中,金庸似乎想到要向读者说点儿告别武林的话,便自然涉
及其创作,有几句自我品题:单就“自己喜欢”而论,我比较喜欢感情较强烈的
几部:《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飞狐外传》、《笑傲江湖》。
就中没有提到《鹿鼎记》,何也?或正是作家的“烟云模糊处”。本书自有
金庸先生强烈的感情注入,在看似调侃戏谑的行文中亦底蕴着明确的爱憎,熔铸
着对历史和道德的索解评判,潜流着对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思考,作者有大悲
悯在焉?《鹿鼎记》是一部康熙别传,是一部宫廷秘辛,是一部官场实录,是一
部江湖大观,是一部市井偶记……汇而总之,是一部世情书。“描写世情,尽其
情伪”(鲁迅论《金瓶梅》语),以情伪而见情真,当是作者的立意所在。
《鹿鼎记》是武侠小说中的异品。
一、“鹿鼎”四义作者以“鹿鼎”为一部之总名,亦以之为一部之总纲,寄
意颇深。
首先,此一书名当得之于书中有鹿鼎山。这座山在极北之地的额木尔河与黑
龙江交汇处,山中藏有八旗重宝,且又是大清国龙脉的所在。当书中主人公历尽
艰辛悉知该山的秘密并来到山下,却又发现山上有一罗刹军寨——即雅克萨城。
由此便成武侠规模:各方势力对藏图经书的血腥争夺,《四十二章经》绝大秘密
的终于凸显,冰海逃亡与兵寨历险,俄罗斯之行与雅克萨尿战,写来均令读者挂
肚牵肠,欲罢不能。
而全书之始,距“鹿鼎山”三字的出现还很辽远,大文士吕留良课子读书,
讲解的便是“鹿”“鼎”二字,“人为鼎镬,我为糜鹿”,包蕴了多少故国情怀
、遗民血泪?由是又可知“鹿”
指细民百姓,“鼎”则拟政权。在初民们以吃饭为生存第一要义的时代,鼎
具有了作为一种炊器的本原意义,唯后世不断延伸,渐而为传国重器,为政权和
帝位的象征,然其本义却从未消亡。
后世以“调和鼎鼐”、“调鼎手”喻治国,喻宰相之位,仍基于此。书中的
康熙似缺少得力辅弼,军国大事的重负多担于一个少年皇帝的肩头,常可商量咨
询的则是一个更其年少的太监,“治大国若烹小鲜”,两少年便成了调鼎手,写
来亦是有趣。
然“鹿”亦可以喻政权,喻帝位。《史记·淮阴侯列传》:“秦失其鹿,天
下共逐之。”则明白以鹿喻帝位。“荆榛曾记从龙日,鼙鼓还传失鹿年”,亦言
政权易替。吕留良为明清间大儒,当熟知“问鼎”、“逐鹿”之典在语义上的复
杂性,却把“未知鹿死谁手”绎解为“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是时局
使然,亦遗民心态使然。
历史地来讲,清初入关直至康熙朝平定三藩之乱,“鹿死谁手”的问题并未
完全解决。南有三藩,北有蒙古察哈尔部,西有准噶尔,越海有台湾郑氏。明室
瓦解,“群鹿争逸”,故“逐鹿”仍是整个小说的主线。参与争持角逐的有天地
会,有郑王府,有神龙岛,有平西王府,甚至云南沐家、西藏喇嘛桑结、蒙古王
子葛尔丹、前明公主九难,也来凑一份热闹,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煞是热闹
。康熙帝已正位九五,在这场江山赌赛中自然不可回避。
“鹿”和“鼎”终究是要统一的。治乱兴亡呼唤英雄出现,由乱到治则是一
番对英雄的磨洗。“人希逐鹿之图,家有雄霸之想”,却也只能是“高材疾足者
先得焉”。鹿入鼎中,不再见血沫与腥膻,治乱也经历了一个轮回,社会又重新
走上安定。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而非吕留良愤激之下所说的“死路一条”。
鹿鼎山是“鹿”和“鼎”相统一的实证,藏宝和龙脉却显得扑朔迷离。钦封
三等鹿鼎公、挂抚远大将军衔的韦小宝奇计百出,雅克萨一战胜得漂亮,却又匆
匆赶尼布楚去也。因为不缺银钱,小宝对掘宝不热心,又以与小皇帝的朋友交情
,一意保护大清龙脉,这都可理解。唯一费解的是精强练达的摄政王,为何要选
定这样一个地方来安置大清的“命根子”,而又疏于防卫?韦大将军夺回鹿鼎山
后仅越百余年,雅克萨城连同广袤的北方土地又割让给沙俄。清王朝由逐鹿、得
鹿到失鹿,康熙大帝及其爱将韦小宝九泉有知,当痛心疾首。由是又知作者为鹿
鼎山选址,思虑亦远,寓意亦深。
二、又一个少年康熙书中的康熙,是一位情感丰富、英气逼人的仁厚少年,
更是一位藏而不露、杀伐决断的帝国明君。他不是作者用墨最多的人物形象,却
是其用情最专的形象,墨色之亮,再无第二人能及。譬如《红楼梦》中的“正邪
两赋”,韦小宝只能说亦正亦邪或在正邪之间,康熙则无忝堂堂之正。在他身上
,当寄托着作者“修齐治平”的人生理念。
写康熙必然要涉及宫廷。清王朝的内廷与前此任何朝代没有两样,黄瓦雕梁
下处处潜伏着杀机,又因民族矛盾的特别尖锐,更多了几分凶险。皇家大内何等
警戒森严,可先有云南沐家的闯宫行刺,立意栽诬吴三桂,虽属玩闹,已见防卫
之疏;后有归辛树一家的闯宫行刺,抱一死之决绝,几乎得手。且无邀而至的武
林高手可谓多多:天地会的钱老本,神龙岛的胖柳燕和瘦头陀,九难师太越禁墙
更如闲庭信步,还到旧居之殿去坐了坐。这还是大内么?还有丝毫的安全感么?
最危险的则不是“外魔”,内廷之中更见刀光剑影。海大富的药箱,药箱中灵验
无比的化尸粉,假太后的密格,密格内的经书与蛾眉刺,都透着诡异。康熙幼年
失怙,把太后当作最亲近的人,却没想到太后是个冒牌货,是神龙岛派来卧底的
角色,且做成一系列的大事:幽禁真太后,杀害康熙生母,杀害董鄂妃及贞妃、
荣亲王,搞到了数部《四十二章经》。若不是突然闯进来一个韦小宝,毛东珠当
不辱使命。
她会如何对待康熙呢?以其与康熙的亲密联系,以康熙对她的依赖和敬重,
真让人捏一把汗。向所谓邃密深曲之大内,乾清宫有刺客犯上,慈宁殿为奸徒窟
穴,月下的御花园成了比拼厮杀的血腥地,静静的荷池也变为沉尸灭迹的冤魂塘
,到处都滋生着阴谋,疯长着欲望,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宫廷又连着朝政,宫廷阴谋常常与朝阁倾轧相表里,朝政兴革也多在内宫中
设定。诛鳌拜是康熙亲政后的大举措,其实施则是宫中御书房。我们看小皇帝与
权臣的周旋,看其违背个性的让步(听任鳌拜杀苏克萨哈),看其命小太监习练
布库,看其设计赚鳌拜入彀,看其见事不济时持刃而上,看其在擒住鳌拜后的冷
静措置,紧张后真觉畅快,畅快时仍觉紧张。小康熙似乎天生就是坐皇?;的材料
,其谋略胆气,当为许多帝王所无。
宫廷更连着天下,康熙视野所及、胸襟包藏又决非内宫和京城,而是烽烟未
息的国土,是统一大业。平定吴三桂叛乱,是本书的大关目,作者亦极尽烘托铺
叙之能事,写吴三桂之英鸷、吴应熊之练达,写平西王府中的死士、西藩兵马的
训练有素,写云南起事之初的燎原之势、朝廷大吏的恐慌失措……件件都有史据
,在在都用史笔。以此史笔为康熙写形造像,塑造一个血肉丰满、性情鲜活的少
年康熙。续此又有扫平神龙岛、收复雅克萨、尼布楚签约、台湾平定,或真或幻
,有实有虚,要之政令悉归于一,悉出于一。“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
,小皇帝渐已成康熙大帝。
历满清一朝,始终面临着尖锐的民族问题,面临着种族迫害所必然引发的种
族反抗。这种反抗略分为两途,一是文人形诸于纸墨间的抗争,一是各种形式的
武装起义,在二百六十余年中从未停息,相应的便是血腥的“文字狱”和血腥的
屠戮。本书也如实描绘了这一切,少年康熙正是在区处这种复杂局面时显露了其
明君风采。当世大儒如顾炎武、吕留良、黄宗羲、查继佐积极参与反清斗争,康
熙对顾氏之书则赞誉有加;天地会总军师为“反清复明”的领袖人物,康熙对他
似也有几分私下的敬意;为一统天下他不能不招降纳叛,可又深谙羁縻之道,对
贰臣有一种明确的不信任和鄙夷。康熙效法的不是自己的先祖(尤其不是先祖们
的铁血政策),而是中华三千年的历代明君英主。
康熙曾对民族裂罅难以弥合深自苦恼,故事进行到最后一回,三藩已平,台
湾已取,疆域稳固,百姓安定,天地会不得已而转入地下,可其必欲刺杀清帝的
目标未变,康熙有慨然一问:父皇是满洲人,我亲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汉军旗人,
我有一半是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丝毫亏待了汉人,为什么他们这
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问语中有不解,不平,然更多的则是无奈。种族仇恨决
不是一点善念就可以化解的,然努力去化解,却是坦荡和高尚的。康熙所说的“
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也有好有坏”,看似最浅显的道理,朝野间却往往难以趋
同。天地会火烬薪传,后来的白莲教、义和拳、青帮红帮都见其影响,褊狭的民
族意识,始终占主导地位,让人叹叹。
康熙是一朝英主,其所开创的一统江山导引了一个盛世的来临,这是整个中
华民族的繁盛和福祉,金庸则用小说告知人们其得来之艰辛。作者没写到康熙的
迟暮光景,却写到了其身世的不幸、遭际的凄惨,写到了自少年时就伴随着他的
孤寂与落寞,那时相侵袭的悲凉。五台山寻父,康熙扑门大哭时泪出痛肠,有父
而拒与相见,普通人家当无这种精神创伤,贵为天子的他却遇上了。小玄子没有
谴责乃父,只是用哭声倾诉着积聚心底的委屈:是他用稚嫩的双肩,负担着父亲
抛却的山河社稷。
在历史上和金庸笔下,顺治和康熙都是追求善政和德政的皇帝。顺治与董鄂
妃的故事传扬已久,大约在帝王之爱难得如此深笃,本书中则深求一步,写到责
任。若非顺治为儿女之情抛弃皇位,鳌拜等未必凶横乃尔,黎民则少受涂炭。不
知是否种因于此,感情丰富的小玄子不得不封锢起感情,打点出精神,以尽其职
与其责。他缺少亲情,亦缺少友情与爱情,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祖国大业,这也是
一种牺牲,一种伴随以精神折磨的牺牲。
“唉,做皇帝嘛,那也难得很。”三、一韦天地间韦小宝所担纲主演的,则
是一部俗世的欢乐颂。国家当多事之秋,生民受争战之苦,其个人的遭逢际遇也
波谲云诡、风险频频,韦小宝的欢乐天性和生命的快活基调却始终无改。他不仅
能随遇而安,且能随遇而适,随遇而乐,其顽强的生命力和超常的适应性,将市
井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韦小宝出身妓馆,是买欢逐笑的皮肉生涯中一次失误的产物,既非应运而生
,亦非应劫而生,当是在血液中就存贮着游戏人生的基因。其母韦春花是一个性
格爽朗的俗脂庸粉,其父呢?应不外乎一个品貌平平的嫖客。韦小宝衣锦还乡时
也曾问过乃母“我的老子是谁”,主要还是为搪塞皇帝友情赠送的三代旌表,见
其母茫然不知,也就罢了。小玄子那样的切切寻父之情,他是没有的。
确切地讲,韦小宝是康熙唯一的朋友。两人的出身、学识、思想境界都大相
悬绝,却有着打不散的交情,书中叙来件件桩桩,极是动人。然康熙却不是韦小
宝唯一的朋友,略如引领其走上江湖的茅十八、打扫御书房的一对羊牯温家兄弟
、大内总领侍卫大臣多隆、勋戚贵胄康亲王和索额图、天地会的几位堂主、反正
过来的云南三将与津门大胡子赵良栋,甚至西藏喇嘛桑结和蒙古王子葛尔丹,种
种色色,各式人等,都与他有一番交情且有的结拜为兄弟。康熙交友极慎,选中
的是五毒俱全的韦小宝;韦兄交友芜杂,却也遇上了几位真性情。像那逐岛呼叫
的王进宝,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和平西王府的杨溢之,都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韦小宝以庸妓赘子、市井小混混,几数年间而成为当朝第一红人,爵拜一等
公,官封抚远大将军,可谓一时贵宠无匹。且社会兼职颇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
,神龙教白龙使,少林寺掌门方丈的师弟,清凉寺主持。这种兼职甚尔延伸到国
外,还跑到莫斯科策动了一次政变,被封为管领东方鞑靼地方的伯爵。纵横朝野
,威加海外,又何以致此?武侠小说的主人公必然武功超卓,几乎成为一种定式
,金庸其它作品亦然,唯《鹿鼎记》是一个特例。韦兄充其量会几手三脚猫功夫
,又以保命和逃命为主。其出身不如康熙,师父却高出许多:包藏祸心的海大富
不算,如陈近南、九难师太、洪教主,都是绝等高手。毋怪主动要收其为徒的茅
十八受其一嗤,陶宫娥亦被婉拒。许多习武者梦寐已求的际遇被韦兄淡然放过:
海太监的药箱何等贵重,韦兄只知化尸粉有用;陈近南的武功图册为武林秘笈,
唯一读即生困倦;少林寺为武林渊薮,其朝思暮想是绿衫少女……昔西楚霸王“
学剑不成,去,学万人敌”,而韦兄呢,压根就不想学什么。
韦小宝有一身淘洗难去的痞气。痞气常又是一种保护色和致胜武器。他的男
师父、女师父甚多,曾学过“英雄三招”、“美人三招”,学过“神行百变”(
实则为“神逃百变”),还向何惕守学了一招“含沙射影”,这些招数都派过用
场,有时还救过其性命。然作用更大、让其终生受用的还是在出道之前就会的“
市井三招”,即捏卵蛋、撒石灰、斩脚背。鸣玉坊一场混斗,韦小宝以捏卵蛋对
付凶蛮的盐枭,伸手见效,后被茅兄训斥为下三滥不敢多用,及见洪教主所授英
雄三招中有“撩阴腿”,才大大开心;“撒石灰”则屡建奇功,得胜山杀史松、
御书房战鳌拜、棺材中袭冯锡范、清凉寺斗皇甫阁,虽变幻用之,或香灰银票,
就地取材,招数则一,取胜则一;“斩脚背”亦曾大开利市,后与罗刹恶战时的
“地堂刀法”,似也同出一理。市井三招的实战价值,真让许多武林高手汗颜嗫
嚅。
在江湖上(一如在战场和市井中),武功的优势被许多武侠名作渲染得出神
入化,本书反其道而行之,却要写无武功的优势。在许多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
,读书的优势也屡屡被强调,如“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云云,本书则写不
读书的优势。正是韦小宝,将无武功和不读书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武如陈近南,
文如顾炎武,均可称领袖群伦,可与韦小宝相比较,在做事的成功率而言,竟落
二义。
康熙对韦小宝的四字定评为“不学有术”,真不刊之论。其在宫廷与朝廷,
江湖与市井,战场、赌场与情场都能够左右逢源,不在其有学而在其有术。该拍
马时便拍,该捧场时便捧,该闭嘴时一言不发,该说话时滔滔不绝,历练久、智
商高者或能达到。其又能该拍马时不拍,该拜场时不捧,该闭嘴时滔滔不绝,该
说话时一言不发,并以此达到目的,做成事情,这便是“有术”
。再辅以“韦公三宝”的背心、匕首、化尸粉,辅以无数的杂学如赌场的掷
骰子、讲史的肖声口、移花接木和偷梁换柱,辅以胆大妄为和泼赖作风,便练成
不坏金身。
若论智商和情商,韦小宝则称绝品。唯其出身环境所致,妓院情结太深,情
爱经历实难以让人称道。这种妓院情结几乎扩散到其行事喻物的方方面面:皇宫
大内被误认为丽春院,皇太后被讥为老婊子,最快活最恶作剧的事是在少女脸上
和楠木桌子上刻乌龟,见人名字中有“桂”“归”等字则转音为“龟”,看到漂
亮女子便忍不住要摸,最喜欢听的曲儿也是“十八摸”……韦小宝一生最引为豪
壮的大约不是使南与征北,而是在扬州鸣玉坊大床上的排街之行。
韦小宝是颇有些民族意识的,同情天地会,憎恨吴三桂,鄙夷贰臣施琅和郑
克,都是其民族意识的体现。然他身上更多的则是哥们义气。其民族意识常表现
为冲动时有,冷静时无;其哥们义气则冲动时有,冷静时亦有,安定时可见之,
危难时亦能见之。韦小宝游戏人生,对许多事物都看得很淡,独凛遵“义”的规
范而不稍假借。义气之下,即便对康王爷和索额图,对桑结和葛尔丹都礼敬三分
,更遑论天地会群雄和师父陈近南了。为了义气,韦小宝能舍弃厚禄美爵,甘心
流亡荒岛,能在戒备森严的云南黑坎子狱中救杨溢之,亦能数番挺身赴死,以保
护朋友小玄子,能冒奇险从法场换出茅十八……当四处都发生着欺诈和背叛,当
利益和利己的旗帜高扬在云端,韦小宝却成了“义”的大护法。
书中便是这么写的,相对写的是一些成名人物、贵胄公子的不义,又为什么
?韦小宝的义气也是包裹在市井精神之中的。有市井精神,才有韦小宝,也才有
韦小宝的义。市井精神无敌,一韦纵横天地间。
四、人命“在呼吸之间”《鹿鼎记》中,最让各路人马锲而不舍、必欲得之
的是《四十二章经》,最让读者牵挂悬望的也是《四十二章经》。该经是朝廷重
宝,亦是江湖和武林重宝,由是便有豪取与巧夺,有欺骗与陷害,有杀戮和血腥
,有一个个围绕着该经的复杂关系网和各种突发事件。作者以此挽结故事,粘连
情节,描绘人物和世情,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让人叹绝。
作者笔下的《四十二章经》又非普通传本,而是特制的与八旗旗色相同的专
有品,分藏于八旗旗主之府。其共同秘密则是一幅剪碎分藏的地图,上面既标明
大清龙脉的所在,又注着八旗共有的巨大珍宝藏于何处,这是清王朝的一个绝大
机密。毅然弃却皇位出家的顺治帝派遣海大富回宫,查明该经必也是旨谕之一,
尤见重要。而五台山父子相见的短促时间中,当也向康熙交待了经书之秘。
朝廷中几乎没有永久的秘密。最早得悉此事的当是神龙教,洪教主为此可谓
费尽心力,也略见收效。稍后则有陶宫娥的太师父,有韦小宝和双儿,有天地会
总军师陈近南,至于那位在康亲王府盗经的武师齐元凯是何路道,尚不得而知。
秘密地图可藏处甚多,更隐密更稳妥更方便的方式当还有,其他的经书也多
,金庸先生为什么要选择《四十二章经》?试为答之:《四十二章经》传为第一
部进入中土的汉译佛经,在佛学东渐史上的影响较深远;《四十二章经》的前三
个字简单易记,而书中主人公韦小宝恰恰是个文盲;《四十二章经》仅薄薄一卷
,便于携带保存,尤便于韦小宝的顺手牵羊。
再深求之,作者似乎还有更深的含义,又不单单以该经作一个道具,而在于
经文中所揭示的生命过程的意义:佛问诸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数
日间。”佛言:“子未能为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饭
食间。”佛言:“子未能为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
之间。”佛言:“善哉,子可谓为道者矣!”
这些富于禅机的问答,不知韦小宝听后会有何评论,其所阐释的“了生死”
的理念也不可能让韦兄顿悟,却可以给读者更多更深的思考:假如吴之荣明白人
命只在呼吸之间,他还会寻章摘句、密告他人、兴风作浪吗?假如吴三桂明白人
命只在呼吸之间,他还会积聚甲仗、操练士卒、起兵反叛吗?假如洪教主明白人
命只在呼吸之间,他还会遣派爪牙、传授咒语、以求一逞吗?恶人常常是至死不
悟的,则正人好人乃至普通人呢?陈近南、顾炎武还会坚持“反清复明”的大业
吗?小玄子还会忧心国事吗?假如韦小宝听讲“人命只在呼吸间”,大约会做个
鬼脸,浑不当回事儿。如果硬让他选一件在这呼吸之间应了的愿望,真不知会是
什么,但肯定非掷骰子和哼“十八摸”小调。
人命在呼吸间,是极言人生之短暂、生命之可贵,是向世人发出一声警策,
是把对生死距离的认识与人生态度组接在一起,给扰攘的尘世一声棒喝。
《四十二章经》终于一部部到了韦小宝手中,经中的碎羊皮片儿也被双儿拼
成藏宝图,韦兄和双儿两番到了那藏宝的鹿鼎山,却终也没有去实施挖掘。他最
后的隐居或曰出逃,反而选了极南之地的云南大理,去享受人生的乐趣。韦小宝
肯定未读过《四十二章经》,却仿佛获得了经义的真谛。
前明大哲学家王阳明曾提出“致良知”的学说,“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
从此生,真是与物无对。”韦小宝秉良知行事,自是智珠不堕。
那些争夺该经的人如洪教主、假太后,又有谁诵读过《四十二章经》呢?《
鹿鼎记》毕竟还是一部武侠小说,书中的各色人等中,最抢眼的还是武林人物。
作者墨分七色,为复杂社会中的侠客写形赋心,仍是书中精采纷呈的部分。
武林似乎永远会有热闹的,各个政治阵营中都有自己的死士,然整体看来却
是一道颓败的风景线:被仰为泰山北斗的少林寺已演为皇家的护院;河间闹嚷嚷
的“杀龟大会”轮到冯难敌来主持,也见出人材的凋零;沐王府小公爷的纨绔气
似多过豪杰气概,瞎折腾而成不了任何事;华山派的归老英雄,见解和智商也不
比其傻儿子高许多。
然中国历史上向来都有侠士的身影,陈近南就是一位侠义道上的英雄,他所
统领的天地会群豪亦多热血汉子。“平生不识陈近南,纵称英雄也枉然”,设想
怎样的武功和品格才能得到如此推许?然柳江夜雨,其向徒弟韦小宝倾诉心曲,
由是知在宫廷和政治斗争中,侠士和侠义精神又常常是柔弱的。陈近南死于小宫
廷的猜忌和倾陷,正说明了这一点。
唯侠义精神又不择地而生,敌对双方,都有些不良小人,亦都有具有高尚人
格的义士。过强的政治色彩和功利性,能消减却无法完全遮蔽侠义道精神的光亮
。康熙的性格中岂无任侠之气?洪教主的行为岂无大侠之风?从整体上论之,韦
小宝也是一位侠者,其在捍卫“义”的同时,亦扮演了侠。
《鹿鼎记》以冷隽峭拔之笔写了武林中的众生相,却不是一部反武侠的书。
其站在俯视历史和世俗的思想高度上,探寻着扩拓着侠义的真内涵和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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