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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结荡寇志整合贴
林冲
(教头)
京兆郡公
谏议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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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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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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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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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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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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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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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狼党
#61
发表于 2010-3-27 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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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须防美妇蛇蝎意 难躲玉郎豺犬心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皆“尤可”,最毒妇人心。
却说燕青为救王峥家小,赶至那双层阁楼后面。一见这妇人美貌,已猜得七八分,拱手道:“大嫂可是王峥之妻尤氏?”果如所料,那妇人正是尤可儿,听了燕青说话,低头来看;见小乙蒙了面,看不清样貌,不敢言语。燕青又道:“今次我受王峥兄长所托,正为救你一家老小前来。”那尤可儿听了“王峥”二字,神色微变,冷笑道:“那杀千刀的去了东京,早忘了我母子苦守于此。如今这里横遭劫难,他不亲自回来,派你作甚?”燕青不解这妇人做何思想,知事情紧急,不欲与他纠缠,只得道:“火势已急,大嫂速将宋宁抛下,你再跳下楼来。我一一接了,才好活命。”谁知那妇人不识好歹,推脱不从时,阁楼内两声惨呼,其音苍老,显是王峥父母所发。不及小乙与那妇人多想,脚步声起,数人抢上楼来。
燕青知坏了王峥双亲,暗自叫苦不迭;却断定此处失火,必是猿臂军所为。稳住心神,从腰间解下川弩,听声辨位,一箭穿窗而入。尤可儿背后,一人应弦而倒,向内翻下楼去。余众登时大乱。燕青便将第二箭扣好,却见那些蒙面黑衣之人,你推我搡,都不敢上前。反是那妇人乖觉,趁此机会,将孩子抛下楼去。燕青使左手稳稳接下,顺势扔在背后路边,草垛之上。
尤可儿见燕青不走,喜出望外,随即爬上窗子。那小乙何等样人,登时醒悟,自道:“难怪这妇人一味推脱,原是知丈夫恶他,只恐我接了孩子,即行离去。若非官军刺客杀出,也不知如何了局。”转念又想:“诸多凄惨之事,皆是因这淫妇而起。我若顺水推舟,任他自行跌死,也算不得不义。我再逃出新柳,反倒免了一番手脚。”正思间,那妇人已从楼上跃下。燕青背后,那孩子哭声却起。小乙动了恻隐之心,踏前一步,将尤可儿拦腰抱住,送在一旁。暗叹道:“罢了。我行走江湖,半世磊落。教人家孤儿寡母,阴阳两隔。如此不仁之事,宁死不为。”
此时阁楼内火势愈烈,楼上那几个没奈何,也顾不上燕青弩箭利害,纷纷跳下楼去。教小乙如何放过?挂了川弩,抡弯刀上前,将这伙刺客尽数斩杀。只唬得尤可儿魂不附体。燕青不多说话,收好弯刀,将那对母子,一手一个抄起,专拣无人暗路,望西面禹功山处奔去。行不多时,那妇人精神稍振,强忍颠簸之苦,问起丈夫下落来。燕青遂将王峥死讯说出。那妇人竟洒下泪来,哽咽不止。燕青见他不忘夫妻恩情,倒也多了一分敬佩。
又约莫转了小半个时辰,燕青赶至城边,放下尤可儿母子;算准城上巡哨方位,寻个机会,施轻身功夫翻上城墙,放绳索缒上二人。再故技重施,将他母子缒出城去。那妇人自逃出火坑,再无半点推阻。如此不过四更时分,燕青携这母子二人,便已安离新柳,来至禹功山内,自己早先拴马之处。燕青见他母子无恙,要趁天色未明,折回新柳,寻宇文铭辞行;便教尤可儿暂匿踪迹,只听自己暗号,方可现身。那妇人却问起燕青名姓来。小乙终是谨慎,始终不去蒙面,只道:“在下姓云名壁。”说罢下了禹功山,望新柳城而去。
话休絮烦,小乙潜回那间宅院,树丛里寻出宇文铭时,已近五更,东方发白。那宇文铭焦躁不已,道:“好汉去了这般许久,却如何不见义兄一家老小?”燕青道:“尤氏母子业已救出,都在城西禹功山上。”宇文铭略松口气,道:“自好汉去后,院墙之外,几次有人结队而过。言语间,似要擒捉一双男女。委实教我不能心安。”燕青喘息已定,便把救人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宇文铭听罢,一拳打在身旁树上,砰然作响,竟二度跪在燕青身前;不等小乙开口,道:“好汉既然救出义嫂母子,还望莫辞劳苦,抚养宋宁长大成人。”燕青道:“宇文兄和他总是叔侄之亲,何不与我一道离去?”宇文铭含恨道:“如今那祝永清又害了义兄父母性命,此仇已不共戴天。我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和他拼个死活。天幸我身在猿臂,索性潜伏军中,早晚刺杀此贼。”
燕青见宇文铭心意已决,只得点头应允,扶他起身道:“既如此,小乙恭敬不如从命。只是祝永清这人,行事谨慎,刺杀殊为不易。”宇文铭讶道:“好汉如何得知?”燕青道:“实不相瞒,上月我在柳浪浦大兴客栈之中,撞见他夫妇二人。那女飞卫不知何故昏迷。我得此良机,如何肯放?却不想那祝永清乖觉至极,我箭已上弦,不能发出。反被他突施冷箭,几乎坏了性命。”宇文铭沉吟不语。燕青道:“虽说如此,我观此人骄纵之气日盛,宇文兄倘能利用,或可成功。”
宇文铭听罢,连忙称谢,却苦笑道:“这里横七竖八,都是好汉所杀猿臂寨军士。好汉既去,却教我如何洗脱?”随即撕开胸口包扎,正色道:“还望好汉再拣我不致命处,赏赐弩箭一支。”燕青听了这话,环顾四周,果然狼藉一片,宇文铭若身带重伤,却可脱开干系,叹道:“宇文兄如此刚烈,必能手刃祝永清那贼,梁山万幸!”翻身上了院墙,一支川弩,嗖地射出,正中宇文铭左肩肩窝。宇文铭闷哼倒地。小乙就在墙头之上,长鞠一躬,拜别离去。
看官读过前文,已知后事。那宇文铭随希真大军征西,助縻貹斩永清于清平岭。究其根由,虽是永清侍功而骄,暴而无恩;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西门庆害了武大,便把自家性命,坏在武二郎手里。王峥、宇文铭金兰之交,亦非是理乎?
再说尤可儿母子,藏身禹功山中,等了许久,天色渐明。尤可儿怀中孩子,却因饥饿之故,啼哭起来。孤山野岭,那妇人无糕饼在身,正欲采摘野果时,却听山下似有脚步人声,由远及近。尤可儿细听时,足有五七人之多,决非燕青回转。那妇人慌乱不已,伸手捂住孩子口鼻,仍不能尽止哭啼之声。情急之下,一双纤纤玉手,早扼在孩子咽喉之上,哭声转瞬即止。尤可儿身前,却抄出一人,那妇人登时心如死灰,双手一松。任由孩子翻滚出去,已是声息全无。
数名黑衣蒙面之人,接踵而至。为首一个道:“看来少将军数道密信,并非无由。”却被尤可儿识出声音,正是那个猿臂磁窑总管侯达。那妇人不忧反喜,道:“永清将军何在?”侯达破口骂道:“大胆妇人,竟敢直呼少将军名讳。”抽出腰刀,作势欲刺。那妇人一时理不清头绪,只顾高呼活命。侯达道:“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如今做下此等蛇蝎之事,尚欲求活么?今日杀你,正是奉了我家少将军密令。”
尤可儿如坠深渊,却不甘心就死,道:“少将军做的都是军国大事,如何识得我一介女流?当真冤枉!”侯达笑道:“少将军名讳,你却叫得口顺。那件事天知地知,也不必我说个明白。”尤可儿霎时醒悟,勉强道:“若要杀我灭口,我丈夫早晚必教天下人尽知此事。”侯达近前一步,横刀架在那妇人颈上,道:“教你得知一事,也好死后瞑目。你那丈夫,前夜早被烧死在东京城外元阳谷中了。”尤可儿假作悲伤,见几度求活不成,强打精神道:“你等耀武扬威,不在城中杀人放火,却为何寻到这禹功山上来?那件说不得之事,我早已说与那人得知了。”
侯达听了这话,如何不惊?他也知今夜有人横插一手,杀了他一队刺客,救出尤可儿母子;以致自己率众半夜奔波,辛苦至极。如今听尤可儿这般说,若不能擒杀那个人,祝永清交代要事,便全做竹篮打水。尚未开言,那妇人却道:“你若活我性命,我便招出那人下落,助你等擒他。”
尤可儿话音未落,身后大树之上,有人朗声道:“好个歹毒妇人,纵要恩将仇报,也不必如此心急。”弩箭应声射下,侯达身后一人,咽喉上正中,摔倒在地。不是那轻灵精巧的燕小乙,又是哪个?侯达见急变陡生,早把尤可儿上上下下骂了一千回,暗道:“那妇人分明是故意迟延,教我等分了心神,以致中了树上那人埋伏。”紧一紧手中腰刀,便要结果那尤可儿性命。不料连珠二箭,又射倒两个猿臂军士。那侯达终是窑户出身,几时见过这般阵势,吓得骨头一松,钢刀坠地,掉头便走。那伙人见跑了带头的,一哄而散。
小乙随即跳下树来,也不去追那几个男女;上前将宋宁抱起,探了探鼻息,并未气绝,登时大喜。转身望自己那匹契丹马走时,瞥见那妇人呆坐树下。小乙摸了摸腰间弯刀,心道:“这贱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今日便与他来个了断罢。”那妇人见了,面如土色,求饶道:“云英雄念奴家女流之辈,受了惊吓。欲招出英雄下落,也是情非得已。”燕青怒道:“贱人!你扼杀亲儿,才是十恶不赦之罪。若不是这孩子一息尚存,定要将你鱼鳞碎剐,方解我恨。”尤可儿知亲子未死,道:“奴家确是罪该万死。只是我丈夫已故,英雄欲带宋宁何往?”燕青正色道:“只教他堂堂正正,做个好男子。”尤可儿忙道:“英雄若要抚养宋宁,不如带我同去。他年纪尚幼,总要母亲照顾。”燕青道:“岂不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安心上路便是。”说罢拔出明晃晃弯刀来。
尤可儿见死在旦夕,索性撕下面皮,道:“云英雄顶天立地,何必与奴家一般见识。与其辣手摧花,倒不如收了奴家,自己快活。”一不做,二不休,褪了大小罗纱衫、长短绣绢裙;把什么水绿抹胸、桃红肚兜,一一撕下,露出酥酪般玉体,道:“英雄若是不念女色,就把奴家鱼鳞碎剐,也省了剥衣去衫,一番手脚。”燕青见了,倒吸一口凉气,叹道:“罢了。如今再杀这贱人,无端没了名头,污了这口好刀。猿臂寨那伙男女,早晚寻回,这贱人也是一死。”收刀入鞘,直去将契丹马牵过。那妇人见燕青如此,反觉受辱,恨道:“云壁,莫要轻看于我,今日夺子之恨,誓要十倍奉还。”燕青头也不回,携宋宁出了禹功山,催马投北面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燕青今次猿臂救人,虽仗他本领高强,心思细密,不是许贯忠先离元阳谷,设计在东京绊住祝永清,小乙亦难成功。却说那贯忠得了《轮机经》,脱了元阳谷之困,当时与燕青计议已定,便乔装改扮,混入东京。贯忠不去禁宫大内,烟花酒楼,直赴“水墨巷”中,买来文房四宝;租间客房,施丹青妙笔,作了张才子佳人图,却是祝永清、李师师模样。当晚去“宣和馆”中一角坐定,任那些文人墨客如何品字评画,他只岿然不动。
约莫申酉时分,馆内来了两名宫中画师。众人知是徽宗所遣,每日来巷中求买字画的,都习以为常,不惊不动。贯忠一言不发,只待那两人近前时,方才展开手中图画。那两个画师见了这般工笔,登时变了神色,欲出雪花银十两购买。贯忠也不还价,拿了纹银便走,连夜离了东京,往西北方宋夏边境去了。
直至戌时,宣和馆中,人散了大半。那两个画师方肯离去,返回宫中,将今日所得字画交由徽宗的贴身宦官,呈送御书房中。次日乃是十五日,徽宗早朝。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一干忠臣孝子分列殿前。祝永清却不在其中,徽宗也不在意。众人廷议,无非是海捕宋江、卢俊义一干梁山贼寇而已。朝毕,徽宗摆驾御书房,教人沏了一壶泗州茶,取来昨夜宣和馆中所买书画,题诗添注,加盖玺印。翻至贯忠那幅才子佳人图,见图中一双男女,远山近树,才子抚琴,佳人起舞,互露欢爱之情。徽宗乃是风雅之客,如此图画,更胜春宫图百倍。正品茗赏玩时,看清那男女模样,一股酸气直冲头顶,转身对御书房小黄门道:“速宣智勇侯来见朕。”
却知那祝永清于元阳谷追捕许贯忠,忙了大半夜。又因王峥之故,添了尤可儿这般烦恼。索性缺了今日早朝,只教他哥子祝万年往贺太平处告病。独自一人在府中盘算杀人灭口时,来了宫中宦官。永清大惊,连忙添了几处“病容”,听了徽宗口谕,没奈何勉强接旨,更衣往御书房面圣。
徽宗那边,自小黄门走后,怒气渐消,哑然失笑道:“都为李师师之故,险些不顾九五之尊,做出那市井争风举动来。”只是金口已开,总不好反复无常,不教永清前来。又去画中看了看李师师容貌,起了一个念头,另唤一个黄门近前,道:“速去宣那李邦彦入宫,却待智勇侯走后,才教觐见。”
又过两三盏茶工夫,祝永清入宫。进御书房见了天子,跪倒尘埃,道:“微臣昨夜染恙,今日未能上朝。祈望陛下见谅。”徽宗见他脸色蜡黄,爱惜不已,离了龙椅,欲扶永清起身。祝永清登时惶恐,膝行后退三五步,连呼“万岁”,道:“微臣抱病在身,实不敢有劳至尊。”徽宗只得坐下道:“朕闻爱卿一手好书法,与那苏、黄、米、蔡不同。”指案上那些书画道:“今日召你前来,却是要与爱卿一起,饮酒赏画。”便有宦官上前,撤了泗州茶,摆下酒菜,书案前设了座椅。祝永清战战兢兢,起身去徽宗对面就坐。见那些书画之上,多有徽宗亲笔题跋,言语间,七分都是赞誉之词,三分则名贬实褒。不经意间,那幅才子佳人图,现于永清面前。
若是寻常好汉,见了自己模样,自然吃惊。只是祝永清向来风流,游历汴京坊间十数次,早识得李师师相貌。见自己与李师师二人神情暧昧,画于图上,何止吃惊,登时便吓得屁滚尿流。慌乱间自思道:“莫不是那数日前在怡春阁上,与我言语失和的浪子宰相李邦彦?他今次有失荐之罪,特地报复于我,也不奇怪。”想到“失荐”二字,豁然开朗,顾不上礼仪尊卑,叫道:“此画必是那许贯忠所作,陷害微臣的。”直把徽宗说的双颊微红,当时推说酒醉,教祝永清出宫去了。
玉山郎走不多时,李邦彦奉旨而来。他因错荐许贯忠,前日削了一级官阶,此时又被宣入内廷,不知徽宗心思,十分忐忑。徽宗却道:“如今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爱卿愿为朕效力么?”李邦彦听说,扑通跪倒,道:“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徽宗道:“朕日思夜想,如今心意已决,欲册封李师师为妃。只恐朝中元老,未必依从。你若办成此事,朕便将你官复原职,如何?”李邦彦盘算了一会,道:“此事宜缓不宜急。陛下若肯耐些时日,待我联络朝中有心之人,寻机会一齐联名上奏,必可成功。”徽宗大喜。按下二人不提。
再说祝永清猜破图画嫁祸之计,徽宗却不以为意,反教那玉郎吃了哑巴亏。永清悻悻离了禁宫,想起前日张、云、陈三人,联名上奏许贯忠郑州狎妓一事时,也弄得灰头土脸。暗叹道:“官家终是爱惜此人。”又喜道:“幸好我昨夜得手,剪除了此贼。”却因此想起尤可儿来。看官须知,这祝永清自火烧元阳谷以来,不过数个时辰,便三次遣人往猿臂寨递送密信,教侯达诛杀王峥一家。三次不打紧,虽然千里传令成功,却被燕青劫杀一路,走了消息,终教宋宁脱困。
此时永清不知猿臂消息,放心不下。策马往自己府中行走时,反复掂量起甚么尤可儿、李师师来,脸红心跳不止。却有人劈头迎面喝道:“甚么事,教玉郎沾沾自喜?”祝永清吃了一惊,急忙勒住马,才发觉已至家门,自己浑家站在那里,毫无责问之色。永清定了心神,翻身下马,教小厮牵下。陈丽卿道:“玉郎快走,秀妹妹夫妇二人,正在后堂等候。”永清便与丽卿携手,同入后堂。于是两对少年夫妇,分宾主坐好。祝永清便将昨夜元阳谷之事说出。他料定才子佳人图一节,徽宗必然隐瞒,恐丽卿妒忌,缄口不说。陈丽卿听说烧死许贯忠,鼓掌大喜。云龙亦喜,道:“玉山兄英雄,小弟拜服。”刘慧娘却沉吟良久,道:“我等所以逆旨行事,全是因那许贯忠,高深莫测。一旦纵虎归山,终是你我大患。”永清道:“正如秀妹所说。”慧娘道个万福,续道:“不是奴家看轻玉山兄本事,未见许贯忠尸首,始终不能安心。”
刘慧娘虽是文弱女子,此言一出,永清三人,并无半点反驳之语。永清不辞劳苦,起身道:“此时我便点队人马,同去元阳谷细细查看。”慧娘、丽卿、云龙,皆点头应允。果如慧娘所料,不多时,白瓦尔罕那条地道,连同耶稣画像、西洋锦盒,都被众人寻到。那刘慧娘见了地道布置及那两样物事,早明就里,暗道:“无怪那白瓦尔罕所录《轮机经》,虽然精妙,总似有不妥之处。去年那洋鬼子染病,我孔厚叔叔百般调理,始终无用。如今想来,必是他故意寻死,无非是要守住真经,不教我等得去。”思及此,一双慧眼圆睁,一字一顿,道:“若我所料不错,这锦盒之中所藏,便是那正本《轮机经》,竟被许贯忠所得。此人已成我大宋心腹之患,不得不除了。”云龙道:“果真如娘子所言,此贼必已遁去,寻隐秘处习学此经。教我等如何擒他出来?”慧娘道:“那正本《轮机经》,却是用欧罗巴文所著。许贯忠欲求取译本,必走西夏离境。”丽卿道:“我这便去点齐人马,往西追赶。”慧娘道:“许贯忠何等乖觉,前次吃了康中候埋伏,今番必然乔装改扮,昼伏夜出。”
祝永清知许贯忠未死,当时心乱如麻,却全为王峥之故。擒捉贯忠之心,比众人更甚。又将那来龙去脉,寻思一遍,对众人道:“我有一计,却要先请教秀妹一事。”慧娘道:“玉山兄但讲无妨。”永清道:“许贯忠与茂德帝姬在大梁门前,分别之事。如今在东京街头巷尾,传为佳话。秀妹那日也在,却不知那传言能否当真?”慧娘道:“许贯忠虽是敌人,观他二人情义,小妹仍要由衷赞叹。”祝永清点头,道:“我知徽猷阁内,有数幅帝姬画像,都是当今天子御笔。我既为京畿五城兵马总管,取之不难。那许贯忠若潜伏离境,必然行走不快。我却遣得力之人,将画像分置于西军六州有名画馆之中叫卖。不管何人买画,先打翻擒下,再洗剥干净,辨认容貌。此计成与不成,实在许贯忠一念之间。”慧娘听罢,既赞且叹,道:“可叹许贯忠英雄,始终难过美人关。玉山兄此计,却是断了许贯忠生路也。”
不知贯忠这次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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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30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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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祝永清那时设计,欲以茂德帝姬画像为饵,擒捉许贯忠。慧娘许为妙策。一双夫妇,便去与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众人商议。叔夜虽知此事不妥,却忌惮《轮机经》利害,只得附议。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道:“末将奉旨,不日要去小种经略相公处。若有哪位将军愿往,可扮作末将兵卒同去,不易为人察觉。”希真欲教永清往西北行计时,永清心系猿臂,推托道:“孩儿与那许贯忠在元阳谷对峙,彼此熟稔,此行多有不便。”贺太平便推荐南阳侯金成英前往。张叔夜知他本事,道:“非此人不可。”成英也不推辞,慨然而诺。
于是金成英挑了十二名精壮曹州兵,又选了一个画师,唤作冯莲遥的。此人作得一手好仕女图,在曹州小有名气。一共一十四人,随王进一道西去。那祝永清却寻个机会,哄住陈丽卿,独自去猿臂寨私见侯达。侯达大言不惭,只说王峥一家老小,连同小孩在内,均被自己遣人杀死。永清心中稍安,返回东京时,部下军兵又报,已于元阳谷中,掘出王峥尸首。永清大喜,精神渐复。于此揭过通奸一案。
却说许贯忠离了东京汴梁,不愿再生是非。时而装作渔翁,时而扮作樵夫,沿小路曲折西行。他本就通晓契丹、女真、党项、吐蕃诸国文字,又懂器械营造之法。一路上,竟把那欧罗巴文《轮机经》,看懂了三四成。贯忠便不急赶路,足足两月有余,方才赶至天水左近,宋时称作秦州的。
那秦州却是大宋西北重镇,仅次于延安府。数年之前,分由种师道、种师中兄弟镇守。后来老种出任辽疆经略使,西军诸部,都归小种节制。种师中却仍在秦州坐镇。贯忠生长于大名府,又在汴京待了十年,惯了市井闹热。今番见了秦州城池,寻思此次求经,一旦西出阳关,再无这等繁华。他索性整理装束,装扮成书生模样,傍晚时分,踱入城中。秦州乃是军镇,不比汴梁,无甚风雅之所,贯忠只得找间双层酒肆,去楼上窗边坐下,一面饮酒,一面观看街景。
却有两个捕快,坐在贯忠邻桌闲谈。其中一个叹道:“那伙贼人又来秦州地头上,做了命案。”另一个道:“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吃了熊心豹子胆。去他处撒野也罢了,如今在秦州作案,小种经略相公,岂是好惹之人?听说遣了前日威震边陲的那位提辖,查拿此案。”先前那个道:“这提辖倒是武艺了得。”后面那人道:“我看小种经略,有意提拔此人。”他二人正说间,一人青衫乌巾,缓步走上楼来,环顾四周,盯住贯忠看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个卷轴,也去窗边坐下。那两个捕快却岔开话题,说些男欢女爱之事。贯忠微笑摇头,教店家添了一回酒,并不在意。
那个青衫乌巾之人,却将卷轴打开,依稀是张仕女图,他仰天叹道:“可惜偌大秦州,竟无识画之人。”乃是山东口音。众人都去看他。那人又道:“也罢。西北军州,多是粗鄙人物。”此语一出,恼了无数好汉。一个长大军士拍案而起,喝道:“不是洒家舍生忘死,替大宋保守此地,那容你等逍遥快活?”冲上前去,挥拳便打,却被那两个捕快拦住。那青衫乌巾人吃惊不小,手中图画,歪在一旁。贯忠抬眼看那仕女图,只见芭蕉树下,一女子轻摇玉步,抬素手,举团扇半遮面,低眉颦笑。不是茂德帝姬,更是何人?不由心头一震。又有长汉一名,抢过去劈手夺了画卷,喝道:“洒家拼二十军棍,教你再招惹不得。”作势欲撕。两名捕快,再也不及拦阻。
青衫乌巾之人,便是那曹州画师冯莲遥。两月以来,金成英一伙,走遍西北六州画馆、茶楼、酒肆,假意叫卖。偶有文雅之士询问,都被冯莲遥诱至暗处,引众人擒下。成英行事谨慎,管他是不是许贯忠,一概杀死。此一连环命案,震动西北。只是金成英一众奔波两月,擒许贯忠不到,尽皆焦躁。冯莲遥今日行事,言语间实有寻衅,倘若就此毁了徽宗真迹,也是他自作自受。
却怪徽宗此图传情。那许贯忠当即抽出绕指软剑,隔空飞出,在那长汉眼前划过,砍在对面墙柱之上。那汉只见一物,似灵蛇一般飞过,光华夺目,惊骇不已,画卷随手掉落。贯忠横身翻过两张桌子,接住画卷;细看此画,正是日思夜想之人,再不能释手。他见此处尽是些捕快、军兵,不便久留;借酒力壮了胆色,上前拔下软剑,就冯莲遥面前,摔出十两纹银;随即长啸一声,翻身跳下楼去,望北逃走。冯莲遥见许贯忠抢走卷轴,登时张口结舌,暗骂道:“南阳侯终是棋差一招。许贯忠乃是强人,怎比先前那些文弱书生好欺?”料定此人十之八九,即是贯忠;急从腰间解下铃铛一个,拔出其中绵花,摇上一摇。远近街巷,抄出十数壮汉,望贯忠围拢。
谁知西北秦州,遍地英雄好汉。先前那个长汉,吃了贯忠一剑惊吓,怒火中烧,不管三七二十一,涌身随贯忠跳下,在后面紧追不舍。那两名捕快,也不等闲,见冯莲遥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捉人,与那连环血案,定然难脱干系。双双抽出官刀,分左右来擒此人。那冯莲遥急忙掀翻两张桌子,拦住捕快来路,转身欲走;却被先前那名长大军士,一手抓住衣领,推倒在地。两个捕快上前擒住。
再看长街那端,贯忠吃那长汉纠缠,急走不快,只得转回身来,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却因而行不上半里,被冯莲遥唤出的两个壮汉持刀拦住。贯忠不欲多事,却无可奈何,只得揣好画卷,抽软剑来战二人。一交手,已觉对方不弱。勉强砍伤二人时,后面八九个精壮汉子,一一赶上。远近观战军士、百姓,渐渐云集。贯忠知走脱不易,却不生悔意,暗自咬牙接战。
这几人正苦斗间,人群之中,闪出一个教师,提一杆红缨枪;看明破绽,大喝一声,揉身冲入战团,只一枪,搠中贯忠大腿。便是那做过武解元,唤作金成英的。成英所引这十二个曹州兵,都是武艺精湛之士,平日护卫张叔夜中军大帐的。以贯忠本事,犹成死战,前后砍倒五个,却吃了金成英一枪,翻身便倒,为曹州兵所擒。成英那日,也在御道护驾,亲历贯忠劫持帝姬一事,此时见了贯忠剑法,更有何疑?大喜过望,也不管冯莲遥与那五人生死,教手下打散四周看客,绑了贯忠,寻路欲去。
却听人喊马嘶之声,一个将军,率两百兵卒,提刀拦住成英去路,喝道:“若由你等这般离去,我六州西军,又有何脸面坐镇边陲要地。”大小众人见了,纷纷喝采道:“扈成将军威武!”金成英听了扈成名头,知是个难缠的,抓住许贯忠,掉头便走。扈成大怒,驱众上前。饶那几个曹州兵勇猛,如何敌得住百余人?顷刻覆灭。扈成便拍马舞刀,直取金成英。成英见事情紧急,举手中钢枪,望贯忠咽喉便刺。
那许贯忠手脚被缚,抵挡不得。却有先前缠斗贯忠那名长汉,不知从何处寻了杆朴刀,赶至这里,举刀架住成英钢枪。贯忠得此援手,抬右脚,奋力朝金成英腰间踢去。成英急躲时,那长汉扯住贯忠,使朴刀割断绳索。贯忠也不多问,同那长汉抄小路往西而去。金成英虽欲追赶,却被扈成引军截住。成英暗道:“这伙军兵粗鄙至极。我虽贵为南阳侯、兵部尚书,一旦身陷,却难保万全。”只得叹口气,弃了许贯忠,看准东边军兵少处,舞动红缨枪,全力杀出。此时他只身一人,无羁无绊。扈成众人,便遮拦不住。那扈成并不甘心,分出小半人马追赶贯忠;自己则率余众,直逼成英不舍。
贯忠二人,早转过几条巷子。幸得那长汉熟识道路,才将身后追兵甩开。贯忠再禁不住腿伤疼痛,止步问那长汉道:“兄台一时阻我,一时救我,是何道理?”长汉道:“洒家适才恼那画师无礼,却被你无端一剑,险些伤了头面。不去阻你,难解我心头之恨。”贯忠仍是诧异,一面扎紧伤处,一面道:“若如此说,你我方才交手,我倒将你打翻在地,岂不是恨上加恨了。”那长汉却道:“技不如人,洒家愿赌服输。你却因我之故,失陷遭擒。洒家又岂能袖手旁观?”贯忠暗赞不已,有意结交此人。却听脚步声响,追兵又近。贯忠道:“你看官兵如此,可知我并非善类。何不自去?”长汉道:“听你这般说话,也是光明磊落之人。我若半途而废,非丈夫所为。”说罢上前,背了贯忠便走。
谁知行不数步,前面抄出四个人。为首一个提辖,相貌丑陋至极。背后三人,却是先前酒肆内两名捕快,和那个长大军士。那军士见了二人,喝道:“蟊贼,还不束手就擒!”长汉大惊失色,对贯忠道:“对面那个,便是威震西陲、技压秦州的史斌提辖。我等无路矣!”
看官却知,史斌何许人也。只是他与许贯忠素未谋面,又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相识?当时史进踏前一步,对那长汉道:“阁下倒知我名姓。”那长汉放下贯忠,上前道:“洒家姓凌,单名一个云字。早欲报效国家,前日却在校场中,看见提辖英雄。故而寻了两日,要在提辖麾下效力。”史进笑道:“今日擒了你,你便是阶下之囚。如何入我麾下?”凌云道:“洒家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不过是当街械斗之罪,多说几十军棍。早晚也要相投。”史进点头道:“这两位捕快,早说与我知。今日之事,原本与你无干。你自去吧!若要相投,三日后来我营中,自领二十军棍便罢。”凌云大喜,连胜拜谢,却道:“洒家来日牵鞍坠蹬,誓死相随。只是今日‘送佛送到西’,纵使得罪提辖,也要送这位英雄出城。”史进身后三人,尽皆变色。
许贯忠见这提辖爽利,知强走不脱,索性把心一横,朗声道:“倘若因我之故,坏了你二人主从缘分。此等不义之事,许贯忠宁死不为。”竟报上自家姓名,从腰间解下徽宗令牌,抛给史进,道:“天子在东京大梁门前,许我三月平安。谁知两月有余,我却几遭毒手。如今便拿了我,正好去金銮殿上,问那皇帝一问。”
许贯忠大名,如今谁人不知?凌云四个,登时瞠目结舌。那史进自是又惊又喜。却不知小巷后面,何时多出一个武官,拍手冷笑道:“金銮大殿,岂是你等贼寇去得的?”绰起手中钢枪,望贯忠后心急刺。贯忠闪避不及,又是得凌云在旁,将贯忠一脚踢开,堪堪躲过。史进几个,看清那武官面目,乃是此地英雄,旧日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那王进两月以来,游走西北六州,明里挑选禁军入京,实则暗助金成英行事。今日先后两次,几乎得手,都被凌云掣肘。王进怒极,挽枪花虚晃一招,先磕飞凌云手中朴刀,照他胸口便刺;却觉眼前白光一闪,急忙回枪格挡时,拦住朴刀一柄。抬头望突袭之人,正是那提辖史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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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俞万春有一部小说,唤作《荡寇志》。其优劣如何,不言自明。我也有组书评,唤作《评荡寇志系列》。如若看官之中,有不曾看过他那《荡寇志》的,便来读读我这书评,也能明了俞万春心迹。若仍觉不扫胸中郁闷时,再去将这本《结荡寇志》一读,便有天大的怨气,也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本书名为《结荡寇志》,即了结荡寇志之意。金圣叹腰斩水浒,那《荡寇志》便从七十一回写起,直至一百四十回,天下太平。我偏不遂他意,也要腰斩荡寇,接《荡寇志》一百三十七回之后,所谓张、云、陈荡平梁山,东京献俘之前,续笔翻案。却嫌回目太多,改《荡寇志》一百三十八回为《结荡寇志》第一回也!
第一回 柳浪浦女飞卫射雁 大兴栈陈道子圆光
却说张叔夜在曹州聚集平灭梁山文武各官,择了八月十二吉日,班师回朝。中军参赞大臣,并各队领队大将及二十万天兵,均从曹州起行,云天彪、陈希真率领部下督阵的文员武将随从。当时发炮起马,第一拨,左营十二员军将云天彪、傅玉、云龙、刘慧娘、风会、闻达、哈兰生、欧阳寿通、毕应元、庞毅、孔厚、唐猛,分领天兵六万;第二拨,右营十二员军将陈希真、刘广、祝永清、陈丽卿、苟桓、栾廷玉、祝万年、栾廷芳、真祥麟、刘麒、范成龙、刘麟,分领天兵六万;第三拨,中营军将十二员贺太平、盖天锡、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金成英、杨腾蛟、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康捷,分领六万人马。三拨共军将三十六员,人马十八万。第四拨,张叔夜率领二子伯奋、仲熊,分领中营亲军二万人马,解着宋江等三十六贼一齐起身。大小三军齐掌凯歌,鼓乐喧阗,队仗纷纭,戈甲庄严,旌旗明丽。正当天晴日晶,秋风高爽之时,大队得胜军马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出了曹州南门。山东制置使清万年率领所属文武官员肃具仪注,出郊饯送。张叔夜辞了清万年,率领众将军马奏凯西行。清万年自在曹州办理善后事宜。张叔夜大军一路向东京而去,地方沿途迎送,说不尽那一切威武荣耀。
八月十八日,车马将至宁陵。忽有朝廷天使传旨军前,慌的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三十九个,急忙整饬人马,在东郊柳浪浦齐齐恭候。天使读了些奉天承运的官话,赐每人锦袍一领,金鈚箭一枝。众人谢了天恩,当晚都去宁陵驿馆中休息,大军则扎于城外。
傍晚夕阳如火,那陈希真起了兴致,带了女儿女婿,重游故地柳浪浦。当时希真叹道:“昔日我父女二人,从东京一路逃亡,便打这柳浪浦过。”指右首一条大路道:“由此下去,走归德府虞城县,乃是去你沂州姨丈家的正路。我二人那时若不走此路,早成高俅刀下之鬼矣!”永清笑道:“做人好比择路。泰山走的正路,自是功成名就。那宋江诸贼却偏往歪路上去,才落得今日结果。”
丽卿却不在意,道:“今日天下太平了,说甚么正路歪路,岂不辜负了此处美景。”拍马前行。希真、永清见他如此,相视而笑,也随他一路东去。正是秋高气爽,三人不觉行了三四十里,忽听一阵呖呖之声,一行北雁南飞而过。丽卿想起旧日逃亡时节,射虫蚁儿的故事来,发了孩童心性,对永清道:“玉郎何不与我比试射雁,也看你手段有无长进。”永清忙道:“连那小李广花荣都坏在卿姐手里,我又怎敢班门弄斧?”丽卿嗔道:“好个没出息的玉郎!”说罢纵马上前,就势取出那枝御赐金鈚箭来。希真连忙喝道:“此乃御赐之物,只能供于庙堂之上,贱人怎敢轻用?”却听弓弦声响,一雁直坠而下。希真、永清皆惊,隐约看见迎面一个汉子绰弓而立。怎知那女飞卫不理会对面来人,见雁阵已乱,托弓搭箭,观群雁势头满满一箭射去,竟是三雁齐坠!
希真、永清及对面那汉一齐骇然。陈丽卿方将宝雕弓收好,于马上唱喏道:“一别经年,不想今日再见。刘大哥别来无恙么?”那汉见了这美貌女将如此说话,唬得张口结舌。希真打马近前,方才看清那人面目,笑道:“我道是谁,原是故人。”指那汉对永清道:“当年我父女落难之时,全赖这位庄家小哥,将盘缠细软一路挑到沂州。我二人逃出生天,此人出力不小。”永清在马上连忙施礼。
那汉子果是当年助希真父女的挑担庄家,真名唤作刘牛。此时见了希真模样言语,连忙拜倒道:“原来是老官人来此,小人当真失礼。不知令郎一向可好?”希真笑道:“他识得你,你倒不认得他了。”丽卿便在一旁偷笑。那刘牛壮了胆,起身扭头,盯住丽卿细看,又想起射雁之事,霎时醒悟,施个礼道:“那年我便觉小官人有异。今日乍见这身女装,虽然面善,怎敢相认。”走过去,将一箭三雁拾起,又道:“只是这般本领,却像极了当日那人。如今才知缘故。”又问起永清来历,希真说了。刘牛便要请三人去他庄上吃酒。
永清在那里听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闹热,自己却是一头雾水,皱了眉头对希真道:“天色渐晚,我等明日要紧事为重,须得早归了。”希真点头,却对刘牛道:“酒便不吃了。只是适才小哥射雁,本事也俊。不知拳脚上如何?”刘牛拱手道:“小人那年得了官人点拨,拳脚、弓箭上不曾生疏,只是比起令郎……令爱,还差的远哩。”丽卿忽道:“刘大哥可有双亲、妻室在家?”永清顺这话看那刘牛时,见他虽不俊俏,倒也十分齐整,不比寻常庄家粗鄙,心中不悦。刘牛道:“二老都不在了。至于妻室,如今尚无着落。”丽卿道:“既如此,刘大哥何不随我们同回营中,就在爹爹帐下做个校尉。以你本事,又有爹爹提拔,何愁日后发迹?”那刘牛也非浑人,见了永清、丽卿衣甲服色,喜道:“原来官人们都在官府里做事。”
那祝永清正不知如何拦阻他,却听希真轻咳一声,对刘牛道:“小哥,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都凭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铁券丹书,其实不过九死一生罢了。你如今闲云野鹤,不为世俗所扰,我反倒艳羡得紧哩。”永清忙道:“泰山高论。”刘牛听了这等言语,呆在那里。希真旋即笑道:“丹书铁契,何如黄金万两?念你我缘分,我虽无万金,赠你蒜条金二十两,自去丰衣足食罢。”说罢解下一个腰牌,道:“明日你去宁陵城,执此牌见那太守,他自有黄金给你。”刘牛大喜,叩头谢恩。希真教他将四只大雁一并拿了,只取回丽卿那枝金鈚箭。
希真拿了箭,永清拨转马头欲走。丽卿道:“小哥取黄金,置田地。娇妻不必说了,早晚也是宁陵城东富户。你这‘刘牛’二字,却寒碜了些。”刘牛便道:“我等庄家,不识多少大字,还望官人赐名。”希真捻着须想了一会,道:“你今番去了,须要请个先生,日夜习些文字,才不枉了这场富贵。便赠你‘冠章’二字,唤作刘冠章罢。”刘牛谢了,喜道:“刘关张桃园结义,当真好名!”此语一出,不说希真、丽卿,连那祝永清也一并笑起来。众人又说了片刻,那刘冠章别了三人,独自去了。
希真三人,也往宁陵回转。永清心境平复,对希真道:“泰山适才一番话,似有好大玄机。”丽卿却道:“多收个心腹之人有何不好。爹爹当真懵了。”希真叹道:“我儿差矣。想我等数年辛苦,所为何来?”丽卿一愣。希真又道:“我平生之志,你竟不知么?昔日只因都箓法不成,又为你这孽障无端惹了高衙内,误了我七年的路程。”丽卿嘟囔道:“又是这番说辞。爹爹要去成仙,早在猿臂寨时便去了,又何必与那梁山贼人厮并到今日。”希真嗔道:“贱人晓得甚么?你看名山古刹里,哪家仙长是吃了官司的?那时我等落草为寇,负了恶名,纵使修道也难成正果。”说罢拍了拍腰间乾元宝镜,道:“那公孙胜便是模样。”永清道:“原来泰山多年辛苦,竟是为此。”希真道:“如今恶名已脱,我只待此间俗事一了,就去山中修行也。那刘牛孑然一身、清清白白,你却偏要拉他入这俗世作甚?”
丽卿不敢多说,忙打岔道:“爹爹只将那金鈚箭还我罢。”希真道:“还你也罢,不可再使孩童心性,坏了御赐之物。”丽卿点头,便伸手去接。谁知那金鈚箭忽地化作金光一道,窜入丽卿腹中。那女飞卫应光落马。希真、永清二人大惊,下马将丽卿扶起,只见他双目紧锁,面如淡金,半点气息也无。
陈希真不及多想,忙搭丽卿脉络,看了一回。永清便问如何。希真皱眉道:“六脉散乱,实非吉兆。若只是寻常病症,我医术虽浅,军中尚有孔厚在,教他诊视必然药到病除。”永清道:“泰山所虑者,莫非那枝金鈚箭?”希真道:“我恐是妖邪之物,借金鈚箭入他腹中,便非药石能治了。”说罢翻身骑上自己战马,道:“事不宜迟,须得速扶丽卿回宁陵。我倚乾元镜作法圆光,先寻捉妖邪,再请孔厚施针开药,方为稳妥之策。”永清称是,急忙抱起丽卿上了自己那匹银合白马,与希真一道望宁陵回返。丽卿那匹枣骝,颇识主人心意,在后面紧跟不离。
这时朔风忽起,四下里卷出乌云来,蔽住残阳。永清道:“这般天色早晚落雨。泰山何不施土遁之法,先携丽卿速返宁陵。”希真道:“若是此法可行,丽卿方才落马之时,我便携他去了。只是那妖邪既借金鈚箭之力,五行上必然属金。我若施土遁,乃是土生金,反助妖邪气力矣。”永清无奈,继续打马前行。不及十里,那云越积越厚,渐渐布满苍穹,天色早昏暗至极,已有细雨打将下来。永清恐误了回程,急躁起来,抽动长鞭重重打在马股之上。那银合马驮了两人,本就吃力不少,骤然挨了一鞭,匆急间竟失了前蹄,几乎将永清夫妇掀下马来。幸得希真纵马赶上,一把抓住辔头,那白马方得勉强立住。永清怒道:“这畜生平日里草料不缺半两,今日却恁地没用。”又欲举鞭。希真见了,喝住永清道:“贤婿,此马供你驱策多年,颇有苦劳,如何便打坏了?”永清连声诺诺,却道:“如今事急,还是卿姐的穿云电靠得住。”说罢抱丽卿换了后面那枣骝马而去。希真只得顺手牵过永清白马,驱动二马跟随。
怎知天时瞬息万变,秋雨随即扑天盖地而来。希真、永清又行数里,雨势愈厉,道路愈发泥泞难行,已不见数步之外。于是希真勒住双马,道:“这等天气,雨势一时难歇。我们冒然前行,却淋坏了丽卿身子。不如寻别处将息一夜,明日再回宁陵罢。”永清听了,也只得收紧缰绳,道:“小婿记得来时,看见路北面依稀有间客栈。泰山且休息片刻,小婿前去寻寻。”希真点头。永清见路旁好大一棵槐树,枝叶甚茂,拍马过去,将丽卿稳稳放在穿云电背上,自己则翻身下马,走到希真近前。希真道:“贤婿,今日如何这般性急?”永清牵住自己白马缰绳,纵身跃上,道:“泰山。自从卿姐应光落马,我一直心惊肉颤,神魂不安。”希真笑道:“贤婿。我儿吉凶不测,我亦汲汲。只是欲速不达,你统兵多年,岂能不知此理?苏洵《权书》之《心术篇》曾云‘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永清听到这话,急忙高喝一声,打断希真话头,随即拨转马头,道:“泰山之言,小婿深铭肺腑。我这便去了。”催马疾驰而去。
希真见永清如此失礼,甚为不悦,去树下休息时,自忖道:“我这女婿乃是书香世家,行事向来稳重。今日怎地乱了方寸,竟连礼数也失了?”看了看丽卿,摇头道:“你已是祝家庄上人。他纵然暴躁失礼,却是为你这孽障。”叹了口气,猛想道:“如今四海承平,俗事已了。原是我深山归隐之时,切不可留恋长久了。”又探了探丽卿经脉,便盘膝坐下,闭目静养。不多时,听见人声噪杂,希真知永清成功,抬眼看时,果见永清面带喜色而回。身后跟了五七个店家,都撑了伞,点了火把。
话休絮烦,众人七手八脚,带路的带路、撑伞的撑伞、牵马的牵马,引希真三人转弯抹角,已见房屋灯火。早有一人迎出,看打扮是店主模样,对希真施礼道:“不知陈将军困在此处。小人万般该死,还望将军宽恕则个。”希真看这客栈门面不小,隐约有十数房屋。正门上不立匾额,只在左右挑了两个红灯笼,挂了一个招牌,唤作“大兴”。希真略放了心,道:“不怪。教人收拾两间清净上房来。”店主急忙遣人去了。希真便同店主一道进了大堂,永清背上丽卿随后跟来。
却因这场大雨,大堂上逗留了不少客人,都在那里吃酒赌钱,甚是闹热。希真不欲生事,快步穿堂而过。永清见多是些粗鄙乡民,本也不愿多看,无意间却见西北角落里,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青衫,背了身子,看不见样貌;另一个着件素白衣衫,眼光同永清撞着。永清见那人目炯双瞳,眉分八字,留了三牙掩口髭须,俊逸异常,正朝自己微笑。永清也对他点了点头,心道:“不想此处也有这般人物,想来也是路过避雨的。”无暇多想,跟紧希真直出大堂。
堂后乃是一间四方庭院,对面是间双层楼阁。希真、永清,都随店主顺回廊绕过庭院,直上二楼,来到一间客房之中。早有两个伙计提了两盆面汤进来,店主道:“隔壁那间房,也为将军预备妥了。”希真推开窗子,只觉山雨扑面,凉爽至极,听不见堂内喧嚣,对那店主道:“先备些饭菜来,不要荤腥。再去烧些香汤,并置办浴桶一对,香花、灯烛若干,以及两男一女,三套干净衣衫。”店主道:“将军要沐浴更衣么?却不知取香花、灯烛何用?”希真尚未答话,永清已将丽卿安置在塌床之上,喝道:“汝等休要多问,只去置办便是。”那店主诺诺欲退时,希真道:“除却这些物事。只叫伙计们守紧此处前后道路,勿教闲人进来。”伸手去腰间摸索一番,发觉腰牌早被那刘牛拿去,苦笑对永清道:“取你腰牌一用。”永清连忙解下递与希真。希真对店主道:“你去寻两个精细伙计,连夜赶去宁陵,将此牌交与祝万年将军,教他速点军马来此。”店主接了腰牌。希真又叮嘱道:“今夜诸事,务要办得稳妥。若无差池,来日教你这大兴客栈,去宁陵城里开张。”
那店主欢天喜地,捧了腰牌,同两个伙计去了。永清便道:“泰山当真要在此圆光么?”希真道:“此处难得清静,不趁此机会除妖,更待何时?”永清道:“还是小婿适才所讲。我此刻忐忑不安,预兆不祥。不如待明日回了宁陵城中,泰山再施法不迟。”希真摇头道:“贤婿呀!方才大路之上,你心急火燎,拼着打坏坐骑,也要回宁陵去。我料你心念妻子安危,是也不是?”永清道:“小婿正是此意。”希真又道:“如今我欲为丽卿施法,保他平安,与你心思无二。你又何必多劝?”永清不敢再言。二人便取面汤洗抹了头脸,已有伙计送上素斋,问希真道:“香汤、并换洗衣衫已经备好,不知二位将军何时沐浴?”希真道:“我们用过饭,自会叫你。”那伙计应声去了。
希真捧起饭碗,正欲进食时,却见永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泰山既要作法,小婿不敢掣肘,却有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讲。”希真板了面孔,道:“你今日行事,大异平常。究竟又有何话说?”永清道:“我们身在他处,须得万般小心。若是泰山沐浴,小婿便守护在外;若是小婿替卿姐沐浴,泰山便守护在外。待到泰山用功之时,小婿便全身披挂,紧守房门不离。”希真颜色稍和,道:“你这番言语,倒也不错。只依你便是。”那祝永清却不起身,就地磕了三个响头,道:“泰山恼我,莫非竟是因小婿适才在那大槐树下,失礼之故么。”
希真被永清说破心事,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永清却道:“老泰山呀!方才你槐树下一番教诲,句句珠玑,小婿如何不铭记于心?若是存心顶撞,何止失礼?实是有违伦常。”希真听他如此说,气便消了大半。永清续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若有甚么不吉利的话,我纵刺聋双耳,亦不敢听。”希真不解。永清道:“苏老泉之《权书•心术》,固是脍炙人口。里面那第二句话,他若亲口说与秦少游听,怕是那秦观也要变色了。”希真略加思索,恍然大悟,忙起身扶起永清,道:“贤婿,却是我错怪了,枉费你这番孝顺心思。”那永清听罢,竟自潸然泪下。
希真忙问缘故。永清拭了泪,复又跪倒道:“泰山不提这个‘孝’字便罢。忠孝两样,原是我立身根本。叹自己命薄,少年时便殁了双亲,家中又遭逢灭门之难,以致全忠有路,尽孝无门。幸有泰山大恩,小婿才得重拾孝道,便视泰山如同亲生爹爹一般。方才垂泪,也是有感于心而已。”希真赞叹道:“我的儿,难得你这般想。老夫来日归隐,却无后顾之忧了。”再扶永清起身,道:“贤婿过去用饭。”永清却道:“泰山稳坐慢用,小婿这便去与卿姐沐浴更衣。”希真道:“不争这一时半刻。”永清笑道:“我那卿姐浸湿了衣衫,须得趁早洗抹了,以免受了寒气。”希真称赞不已。
永清既去,希真吃罢饭,从怀中取出符箓七道,祭炼了一番,因想:“这等女婿到哪里去寻?我如今圆满,这身道法,总要留下来普济世人。卿儿心躁性急,难竟全功。永清却是个精细的人。若论亲疏,与卿儿一般无二。不如将都箓大法、乾元宝镜、大周天火符,一并传授与他罢。”想了一会,闭目养神起来。
却说那祝永清抱丽卿去了隔壁,教店家支起浴桶,倾下香汤,放好干净衣衫。永清遣去店家,关好门窗。走过去看他妻子时,见气息平和,面色透红,仿佛睡着一般。永清便伸手轻摇丽卿,依旧不能醒转,感叹道:“姊姊虽似神仙般美貌,几年征战,我们夫妻却难得亲近,辜负了多少良宵美景。”暗祷道:“今番只愿卿姐平安无事。”于是为丽卿宽衣解带,露出那羊脂般身体来。
须知祝永清自去岁围攻梁山以来,大半年都在军营里。希真军法严明,又是个要修道成仙的高人,竟不顾永清、丽卿有无后嗣,只欲点化二人,总教他们勿以色欲为事。直把个风流倜傥的玉郎寡了几百日,此时却是个机会,教他如何再忍得?竟三步并作两步,褪去自己周身衣衫,抱丽卿跳入桶中。不理会时节紧要,就水中巫山云雨起来,直至心满意足。才替丽卿梳洗了,换好衣衫。自己也收拾整齐,教店家换了汤水,便抱丽卿去希真房中。那希真打坐,气息刚走完一周天,缓睁双目时,见了永清二人,道:“贤婿,适才我忘却一事。那金鈚箭自丽卿小腹窜入,也不知有无疮痕,你再去细看一回。”永清点头。希真又与他说了几句,起身沐浴去了。当时永清便依希真之言,解开丽卿裙裤,往小腹上探视一回,并无半点痕迹。索性重祭王英枪,二闯辕门。看官莫笑,此一节不怪永清。若把你换做玉郎,只怕甚他十倍。
那玉山郎好事完毕,整好二人衣服,希真已推门而入。永清神色自若,道:“卿姐腹上,却无异样。”希真点头,指桌上七张符箓道:“我作法之时,禁不得外人误闯。那些店家庄客,都靠不住。这几道符箓,教生人不能入七步之内。你去将他们贴在紧要处。我便可施法圆光也。”永清道:“泰山法力无边,若起了这些神符,怎保小婿无恙?”希真笑道:“这些符不过是一时炼起,哪有许大法力?说来不信,此符有个名头,唤作‘无垢符’。管他贩夫走卒,鸡鸣狗盗,只要收起杂念,诚心沐浴更衣,从我符下过,平安无事。否则即头昏脑胀,如同醉酒一般。你只守紧房门便好。”永清听这话,大吃一惊,却不敢多言,取了那七张符箓,掩门而出。不多时,永清在外面轻咳一声。希真知他布置完毕,便去床上扶正丽卿,从怀中取出乾元宝镜。随即念动真言,往镜面上布了罡气。房外七道符箓,也都摇晃起来。永清则背弓挂剑,如门神般紧守不提。
于是希真披发仗剑,念念有词,作起五雷都箓法来。那铜镜之上,起初空无一物。隔了一盏茶,渐起黑云,比及云散雾收之时,现出山丘一座。希真欲细看时,却觉背后一道大力,将自己推入镜中,直跌在山脚之下。这一推不打紧,希真只觉时过境迁,再看自己时,早已白发蓬松,相貌萎缩,竟似八九十岁一般。希真骇然,却见眼前展开一条山路,蜿蜒直抵山顶。希真寻思道:“莫不是教我寻上去?只是这般身体,如何使得?”只听左边豁喇喇一声响,希真扭身来看时,一棵松枝,凭空折下,摔在自己面前。希真道:“天意如此。”抱了松枝为杖,一步步往山顶踱去。
不知过了多久,希真将至山顶。岔路上转出一个道士,骑匹黄牛,见了希真稽首道:“道兄今日功德圆满,可喜可贺。”那希真老态龙钟,勉强抬头看他,问道:“道友如何称呼?”那道人说道:“我乃是这孤山之上,黄牛道人也。”希真又问:“功德圆满,却如何说?”黄牛道人指山顶道:“道兄上去便知。”希真见上山路径,只余数十阶而已,点点头,扶杖缓行。
这一来不打紧,陈希真只觉每行一步,身子便轻盈一分。到山顶时,已然须发复墨、肌肤重展,又是五十余岁光景。希真大喜,却见面前摆着一张香案,案左是件瓦片般铁契,上面镌了丹书;案右则是十数黄澄澄蒜条金。希真愕然,背后黄牛道人开言道:“道兄用那松枝点选一样试试。”希真不解其意,也只得举起松枝,却不知如何点选,猛然想起日间说与刘牛的那句话来,便是“丹书铁契,何如黄金万两?”心意已决,松枝往蒜条金上落下。
忽然轰雷一声响,那丹书铁契炸得粉碎。蒜条金则刺出万道光芒,射住希真二目,不能睁开。希真急转身寻那道人时,但见身后山路俱已崩坏,下面平原之上,片片残骸尸骨;山岭之间,阵阵血雨腥风;城池化作残垣断壁,乡村变成废井荒田。黄牛道人却闪到香案之后,道:“道兄做得好大事,只辜负了自家前程,又要重回那尘世去也。”希真苦笑道:“道友莫要欺我。”黄牛道人正色道:“陈希真,你尝道‘色身终须变灭,法身万劫不坏。’并不以幻殻为念。为何适才历经一番沧海桑田,返老还童之际,竟露喜色?”希真哑口无言。那黄牛道人又道:“铁契者,功名也;黄金者,富贵也。两者皆为道兄所厌弃,今次却何故舍功名而喜富贵?”希真辩道:“都是因道友指点。”黄牛道人摇头叹道:“好个陈道子,徒具虚名而已。你只绕过这香案,便是正果了。”希真乃是道中人,如何不知此理?听罢这句,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摔倒在地,垂泪叹道:“不想多年辛苦,毁于一旦。”不知希真经了这番挫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笔者按:《权书•心术》第二句,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依祝永清之意,“泰山崩于前”由丈人说与女婿听,乃是不吉之语。另:秦观之妻为苏洵之女苏小妹一说,见于野史。《结荡寇志》则为稗官。稗官野史,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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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陈希真重坠红尘世 祝永清大闹刘家庄
却说陈希真作法圆光,被黄牛道人几句话,激得口喷鲜血,当时懊恨不已。那黄牛道人转过香案,来到希真近前,开言道:“昔日范文正曾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道兄今日作为,这句话尚且当不得,还欲成仙么?”希真捂紧胸口,心头兀自扑腾腾乱跳,叹道:“七年之前,本师张真人说我还有七年世缘未了。今日已届其期,我正欲急流勇退。既然道友如此说,我索性重上日观峰,求我恩师指点迷津。从此修身养性,再不问世事便是了。”黄牛道人道:“道兄此言差矣!求仙问道,须得先入红尘中,勘破世事;再修清静无为,方可得成正果。道兄今日,尚不能参透悲喜,遑论万事万物?纵使回山,那张紫阳必然不见。”
希真听他提及张真人名讳,猛想起一件事来,反笑道:“我一时失察,险些中了圈套。如今所见,不过是镜中幻梦而已,委实当不得真。”挣扎起身,拍去身上尘土,道:“吾入道数十载,识得仙家无数。至于道友法号,却闻所未闻,岂非虚幻?”那黄牛道人听了,亦笑道:“我只问你,这乾元镜是何人所赐?”希真答道:“自然是敝师所赐。”黄牛道人道:“此镜既是令师之物,镜中所现,也是他存心诓骗你不成?”此言一出,直把个陈道子惊得一身冷汗,暗想道:“难道这黄牛道人竟是恩师幻化,特来指点我的?”心中凛凛,再不敢胡乱说话。
那黄牛道人便道:“陈道子,你如今功成,此次回京,必受重用。你若上表乞休,天子未必应许。不如暂居庙堂。”希真道:“若居庙堂之上,俗务羁身,势必误了内丹修炼。”黄牛道人道:“非也!岂不闻‘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日后入朝参议政事,抑或离京体抚万民,皆可助你勘悟世事。只消五年七载,再去山中清修,必然事半功倍。”希真叹道:“我已年近六旬,来日无多。五年七载,未免长久。一旦色身幻灭、法身未竟,又要重坠轮回了。”黄牛道人笑道:“你可知天台山陈念义么?”希真道:“陈通一大名,如何不知。”黄牛道人道:“他直至七十岁上,方才入山修道,却成地仙正果。你如今尚年轻哩!”希真心志稍复。
于是那黄牛道人说道:“既明前因后果,我便要作法,引你回去了。”希真急道:“道友且慢!我尚有一事不明。究竟小女晕厥,与那枝金鈚箭有无干系?可是外魔侵入之故?”黄牛道人掐指一算,道:“此乃天机,我只说与你一人听,千万不可泄露。”希真自然应允。黄牛道人道:“那金鈚箭并非妖邪,乃是上界天神,要借你女儿之腹下凡。你那外孙应运而生,日后必是位大英雄。”希真大喜,却被黄牛道人一掌,推下孤山,重坠红尘,摔在大兴栈客房之中。
希真悠悠醒转,镜中之事,依稀只记得两三成。拭抹嘴角时,血迹尚在。却见对面床上,那陈丽卿略微晃了一下。希真急忙起身,上前扶住丽卿。这时丽卿方睁开双眼,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希真搭上脉络,却觉脉象平稳如初,便问:“你可记得前事么?”丽卿道:“我只知那时接了爹爹手中金鈚箭,忽觉一阵天晕地转,面前现出一条黄龙,张牙舞爪,直逼过来。女儿只好坐稳穿云电,右手提梨花枪,左手抽青錞剑,与那黄龙狠斗了半日,不分胜负。却又冲出一条白龙,助女儿斗那黄龙。又厮杀了半日,那两条龙都飞上天去,缠做一处。女儿便弃了枪剑,搭好宝雕弓,取枝狼牙箭,觑准黄龙,一箭钉在头颅之上。那黄龙负痛,竟绞住白龙,急坠而下,往女儿身上冲撞。我闪避不及,被双龙窜入腹中,因此大叫,却在这里见了爹爹。”
希真听了他这番话,想起黄牛道人之语,却记不清要紧处。丽卿则翻身跳下床来,打了一套太祖长拳,精神复旧。希真正在那里想破了头,见丽卿如此,喜道:“看来你已无大恙,明日再教孔厚诊视一回,可保无虞。”丽卿正欲答话,忽见自己周身大小衣衫皆被换去,登时涨红了面皮,不能言语。心里早把个玉郎骂了一百遍。于是希真收了乾元镜,又撤去那七张‘无垢符’上的咒法。唤祝永清时,竟无人应答。丽卿急推房门而出,也不见永清踪影。父女二人一齐大惊。却听楼下一阵吵闹之声,永清亦在其中说话。丽卿便回房中绰了梨花枪,往楼下跑去。希真知他身体无事,进屋洗抹了脸,整好衣衫,方才随后跟去。
原来希真今番圆光,前后足用了一个时辰。那祝永清奔走半日,又先后两次操劳,早已困乏。守在门外,独自无聊。起初尚可支撑,后来精神萎顿,数次几乎睡去。恍惚间听见屋顶上响动,凛然惊醒。急忙冲入自己那间房里,推开窗户,仗轻身功夫跃了上去。果然见一个黑衣人蒙了面,趴在希真客房上方屋顶处,在那里掀动瓦片。永清呔喝一声。那黑衣人听了,也不转头,顺势将手中瓦片打来。饶祝永清本领,竟不及躲避,被瓦片打中额角,迸出鲜血来。永清大怒,欲上前擒捉他时,那黑衣人站起身来,双手各提一片青瓦,正面对着永清,往后一步步倒退离开。永清知他瓦片利害,不敢冒进,只拔出丽卿那口青錞宝剑,向黑衣人缓慢逼去。黑衣人见永清不舍,便将左手瓦片打出。永清预先准备了,挥剑望那瓦片上砍去。谁知那瓦片旋转而来,至永清身前时,忽然猛地沉下,直撞在永清小腹之上。永清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黑衣人见打翻永清,便不再退步。却听弓弦声响,一枝狼牙箭呼啸而来。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羽箭划破右肩,手上瓦片随即落下。他即赞叹了一声,转身疾行数步,纵身跳下楼去。那祝永清端的是个英雄,不枉与那女飞卫多年夫妻,竟将他弓箭神技,学成了八九分。今番借那一摔之势,弃剑、抽弓、搭弦、射箭,一气呵成,好似蹬里藏身一般。见那黑衣人逃去,永清急忙拾起青錞剑,背好雕弓,不顾额角、腹上疼痛,翻身跃起,踏瓦直追。
说也奇怪,追至希真客房上方时,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跌倒。永清没奈何,只得借势猛冲,却一时间收不住脚,径直滚下楼去,摔在那四方庭院内水池之中。这一跤直把祝永清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幸因落水之故,不曾坏了筋骨。他此时神志恢复,暗想道:“那里早被我布下‘无垢符’一道。何以那黑衣人竟平安无事,我反倒中了泰山道法?”眼见那黑衣人往大堂里逃去,只得强打精神,跳出水池再追。
永清方入大堂之上,却见先前吃酒的那个白衣人持口宝剑,缠住黑衣人厮斗。黑衣人手里,不知从何处夺了根烧火棍。二人棍剑并举,一时间不分胜败。堂上大小店家,及余下客人,都闪在四角,战战兢兢观看。永清长啸一声,挺剑抢入战团。黑衣人以一敌二,渐落下风,急忙寻机会卖个破绽,转身往大门逃走。白衣人抢在前面追去。黑衣人见了,便将手中烧火棍飞出。那白衣人武艺,并不输于永清,却也不能躲避,吃烧火棍打在腿上,翻身倒地,险将后面永清绊倒。
永清经此一阻,再不能追上那黑衣人。只得取下背上雕弓,顺手取箭时,方知适才落水,失了箭袋。情急之下,竟将青錞剑搭在弓弦上,尽力射出。怎知那黑衣人眼疾手快,拽下门外那“大兴”招牌,对准青錞剑挡去。那口剑果然锋利无比,“噗”地一声,没入木牌之中。黑衣人道声谢,拔出宝剑,扬长而去。
永清见失了青錞剑,大惊失色,迈步抢出大门。只觉凄风冷雨扑面而来,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怎样追赶时,猛然想起希真父女,大叫声:“阿也!”急忙回头。那白衣人早起身来,整好衣衫,见永清折返,欲上前搭话。永清见了他,依稀想起一件事来,只是希真父女安危未定,不敢停留,径直穿堂而过。
奔至楼阁前廊,却见店主同三五个店家在楼梯口指指划划、议论纷纷。店主见永清返回,忙走上去施礼道:“将军无恙么?”孰知那永清经了一番激斗,尚有余悸,又不知希真、丽卿安危,心急火燎。见那店主四平八稳,如何不怒?登时喝道:“教你们守好那客房前后道路,如今怎说?”店主道:“客房前后,并无异常。料那贼是个飞贼,从天而降,却教我们如何防备?”永清听他强词辩解,勃然大怒,厉声道:“休得巧言!”抬脚便踢。这一脚,有个名头,唤做“撩阴脚”,卵子上正中。那店主惨呼一声,直飞出半丈开外。
这里早围上三五十人,见永清踢飞店主,都哄将起来。两个店家抢过去看时,那店主早翻开双眼,口吐白沫,一命呜呼!永清推开众人便要上楼。左右抢出两个精壮后生来,拦腰抱住永清,喝道:“杀人贼休走。”永清想:“今日只要保得他二人平安。纵打死几个刁民,吃了官司。有张经略在,必然无恙。”咬紧牙根,使拳脚打翻了那两个后生,夺路便行。不想又抄出五七个店家,拿了扁担、烧火棍,围住永清上下乱打。永清也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是此时心急,三冲五突,夺不下棍棒,腿上反吃了两记扁担。
楼梯上却有人鼓掌笑道:“你恁般没用,当真坏了猿臂寨名头。”永清听那人讥讽,不怒反喜,一块石头落地。连忙抖擞精神,劈手便夺了一根扁担,将身前几个店家劈脸打倒,都滚在地上挣命。后面的见他手狠,再不敢近前,只扶起那几个,退在一旁。
于是从楼上走下一个女子,果然是永清的婆娘。他见永清打坏了脸,周身血污,狼藉不堪,本欲怜惜,想起适才沐浴之事来,冷笑道:“你不在上面守护爹爹,却到这里来争斗作甚?”永清被他抢了这句,急切不能辩白。却有那个白衣人,也从大堂赶至,挤开众人,对永清拱手道:“将军莫急,只去查探你那宝剑下落,或能寻出刺客踪迹。”丽卿听了这话,急忙打量永清上下,果无佩剑在身,怒道:“原来你失了我的青錞剑,若寻不回来,休再见我!”
永清不理他女孩家脾气,低头略加思索,豁然开朗。抢过去揪住那白衣人道:“你若不做声时,我自会谢你相助之恩。如今才想起适才与你对饮之人,身形与那贼子一般无二。我只问你,那人今在何处?敢教他与我对质么?”白衣人道:“将军!我与那人只是萍水之交,一时话语投机,喝了一回酒。一个时辰前他便回房去了。”谁知有个客人多嘴,道:“那人住在小人对过,乃是地字号第三间,此时只怕睡了。”永清大喜,放开白衣人,对那客人道:“便由你前面带路。”白衣人见说,面不改色,笑道:“既如此,一同去对质便是。”永清见他全然不惧,自己反倒犹豫起来。后面丽卿似懂非懂,只知有人行刺,急忙催促道:“我们都去,管教那贼子就擒。”永清只得硬了头皮,教那客人带路。那客人便往地字号那边走去,永清、丽卿,同那白衣人,以及七八个好事之徒,都随后跟着。
谁知迎面哭来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指永清厉声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恶贼,坏了我丈夫性命。不怕说与你听,管你是什么将军,今天便绑了你去,告到应天府、开封府,也要还他个公道。”永清见这妇人声色,先怯了三分,环顾左右,不知何时来了几十个店家、庄汉,手提打狗棍、掏粪叉、锄头、套索,四面围定。丽卿见了这等阵势,抖抖手中钢枪,笑道:“量你这群山野匹夫,再来十倍,能奈我何?”
永清见丽卿这般威风,暗想道:“我这卿姐不知轻重。如今我们进京,迟早封侯拜将。又何必在这里坏了几十条人命?经略相公那里,怎生交代?”那白衣人却上前一步,喝道:“不知此处庄主何在?竟容得这群村夫惹事。若伤了他二人,柳浪浦男女老幼,不日尽成齑粉矣!”话音未落,从背后人堆里,走出一个富户,上下整整齐齐,四十光景年纪,拍手笑道:“那两位都是朝廷军官,我岂不知。却不该坏我庄户性命。如今拼上阖庄男女,也要擒了这恶官,为民除害。”永清听了这话,怒气冲天,对那富户道:“你若是个英雄,便留下姓名。”那富户道:“我乃是这柳浪浦刘家庄上三庄主,姓刘名益。”永清捻了捻手中扁担,道声:“好!”便欲发作,反被丽卿一把扯住。丽卿道:“玉郎且慢,此人模样,倒与我那二表兄有几分相似。”永清急忙罢手,定眼细看。
于是刘益对那白衣人道:“你先前助他擒贼,此时他倒有意害你。何必强自出头?”白衣人捻须笑道:“我并非相助于他,实是指条活路与你。以他二人武艺,你这里再添百人,也无济于事,徒增死伤罢了。”刘益抽出腰刀,道:“兄台多虑了,我这里却无怕死之人。”白衣人道:“既如此,我不阻你。只是一样,若有死伤,休说你们只是平头百姓,纵是王公贵人,也无处说理去。”那富户一怔,道:“休要欺我。”白衣人道:“你可知张经略征讨梁山得胜而回,此时大军已至宁陵。你不见他二人先前服色,非是寻常公人,都是随军的将佐。如今经略大人出征,尚未还京。一日在外,他手下二十万大军不受君命,只遵经略将令。纵然吃了人命官司,哪家府衙敢管?观你气度不似鄙俗。竟也不知此理么?”刘益咦了一声,急忙唤个店家询问。
永清一旁听了,猛可醒悟,暗自叹道:“是我一时急昏了头。今日我若受阻于此,这帮愚民便与贼寇无二,明日引大军来此,一并剿灭便是。”却听远处有一人高声喝道:“都与我退下。”那群店家、庄汉,竟依言退开。有人低声道:“二庄主来了。”永清、丽卿转身看时,只见陈希真穿戴齐整,与个富户联袂而来。丽卿见了那富户,笑道:“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二庄主便对刘益道:“速速遣散众人,明日教那婆娘去见我。”刘益应了,摆摆手,那群人扶了店主夫人,悻悻而去。只剩那二庄主、刘益、希真、永清、丽卿、白衣人、那个带路的客人、两三店家、七八好事之徒。
于是二庄主对希真三人道:“贤兄既然来此,小弟怎肯不尽地主之谊。”希真道:“夜深不便,我们又军务缠身,须得尽早回宁陵去。不如就在此处饮酒叙旧罢了。”对丽卿、永清道:“这便是你姨夫的两位胞弟,刘豫、刘益。还不见礼?”丽卿、永清连忙拜倒。刘氏兄弟也回拜了。丽卿道:“却不知此处大庄主是谁?”刘豫笑道:“这大庄主之位,乃是为我兄刘广虚设的。”希真亦笑,道:“我那襟丈,平日对二位,却无半句好话。”刘豫道:“我等做弟弟的受些责骂,原也无妨。”此时刘益已教人备好酒菜。希真便对那白衣人道:“难得阁下仗义,同去如何?”不待白衣人说话,丽卿道:“且慢。不如先去地字号那边,寻那贼人下落。”看永清时,他本不欲重提此事,见丽卿如此说,只得对希真众人道:“诸位尊长同去,也好做个见证。”
白衣人笑而不语,教那客人速行。丽卿、永清随后跟去。希真无奈,只得邀请刘豫、刘益同往。不多时,众人都在地字号第三间房前取齐。那客人见了适才阵势,早生去意,只是不得机会。此时便欲溜回自己房中,却被永清一把揪住。丽卿上前,哪管时辰已晚,只顾往门上乱敲。希真见他这般莽撞,喝道:“休得无礼!”
却听吱呀呀声响,房门向内打开。一老者精神矍铄,缓步而出,道:“诸位深夜造访,不知何事?”希真见那老者鹤发童颜,双目炯炯,不敢造次,施礼道:“我乃张经略麾下,右军大将军陈希真是也。奉旨剿灭梁山贼寇,得胜班师还朝。不想途径此处避雨,遭人行刺。今番前来滋扰,原本情非得已。只因寻得些蜘丝马迹,要去前辈房中搜看一二。”丽卿暗自啐道:“我这爹爹作法时吓破了胆,不中用了。若我所料不错,这老者便是贼。抓回去拷问便是。他若当真得了青錞剑,此时必然藏匿稳妥,搜看何用?”果然那老者道:“既如此说,教人看看无妨。”侧身一闪,让开一条道路。
希真便教永清进去。谁知那祝永清早把老者上上下下,打量了几次,身形果然与那刺客无二。听希真唤他,忙道:“泰山且慢。”转头问那客人:“此人可是与那白衣仁兄堂中吃酒的?”客人点头。后面那两三店家,也来附和。老者见说,皱眉道:“原来惹上这官司,却是因贪杯之故。”白衣人上前道:“教老先生无端受过,我之罪也。此间事了,晚生必来请罪。”老者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祝永清成竹在胸,早不似先前般气馁,朗声道:“今日之事,不必费力搜寻什么宝剑。只消一物,便知端倪。”白衣人道:“将军何意?”永清道:“适才我与那贼人激斗之时,互有损伤。那贼人武艺虽是了得,也曾被我射伤右肩。”转身对那老者道:“晚生斗胆请老先生右袒。若无半点疮痕在上,便是老先生清白。晚生即叩头请罪。”希真在旁喝道:“教尊长袒露,成何体统?”老者笑道:“不妨。我不是那读圣贤书的腐儒,只教女眷回避便是。”希真道:“不必!这里人多眼杂,前辈暂回房中将息。”那老者点头道:“不愧是得道之士,与俗人毕竟不同。”说罢退回房中。永清、白衣人,都随他而入。希真对刘豫道:“贤弟乃是此地庄主,还望去做个证见。”刘豫应允,教刘益在外,同丽卿一齐紧守房门。
众人依次入内,里面只有一盏油灯,昏暗不明。老者欲去掌火,却被永清拦住。老者便将火折交与永清,道:“小将军心思细密,也是了得。”说罢褪去右面衣袖,露出肩头。希真、刘豫定睛细看时,并无箭疮。永清点着了火,屋里通亮起来。他赶过去瞧科,大惊失色,登时软了双腿。却被老者一把扶住,道:“人谁无过,小将军不必如此。”希真急忙施礼道:“我等冒犯之至,前辈海涵则个。”老者道:“不怪。”那永清羞得无地自容,推门而出,望自己客房便走。丽卿侧耳旁听,已知丈夫一败涂地,急忙随他去了。刘豫亦出,对刘益道:“教人去我账上拨下十两黄金,与这老先生赔礼。”刘益应声去了。希真便邀老者同去饮酒,老者婉拒不受。
于是希真与白衣人辞了老者,一同出来。希真对刘豫道:“贤弟先去唤我那女儿女婿入席。我与这位仁兄随后便来。”刘豫点头,往天字号房那边去了。那几个好事之徒都觉无趣,各自散了。至于那个领路的客人,早已踪迹不见。希真对白衣人道:“犬婿再三得罪,望乞宽恕。”白衣人笑道:“教他敬我三杯酒,我便既往不咎。”希真亦笑道:“一定,一定。”又道:“还未请教名姓?”白衣人道:“既是将军询问,不敢隐瞒。我姓许,双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
希真听了,沉吟片刻,忽道:“你莫不是政和年间,曾中武举的许贯忠?”许贯忠叹道:“正是。”希真见他叹息,忙问:“许兄因何流落此处?”贯忠道:“我不过痴长令婿几岁。将军如此称呼,实不敢当。唤我贯忠便是。”希真道:“也好。”贯忠道:“那时蔡京、童贯、高俅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我又不肯贿赂,只落得个都水使者的小官,屈沉多年。幸得种经略赏识,前年随他征辽立了些许功劳,方才升任禁军南营参将。今日至此,却是因公务之故。”希真道:“不想你仍有官职在身。”贯忠道:“适才那刺客逃至大堂,我一时技痒,才出手相助令婿。如今想来,若有闪失,便误了国家公事。还望将军今次回京,莫对他人提及。”希真道:“这个自然。”摇头道:“只是如此说来,我那犬婿当真是恩将仇报了。”贯忠道:“将军不必挂怀。”
不觉间,二人已至天字号上房门前。刘豫迎出,对希真道:“令婿与那刺客相搏时,想是伤了小腹。如今在房中休息,令爱也在那里。”希真道:“贤弟莫怪。我们自去吃酒,倒也清静。”贯忠见说,暗自发笑。刘豫见希真言语之间,对贯忠甚为敬重,亦不敢怠慢,连忙请希真、贯忠入席,自己与刘益作陪。四人吃了两三巡,希真微醉,对刘豫道:“如今令兄立了功勋。贤弟何不攀附,求个官职。”刘豫道:“我闲散惯了,做不得官。却另有一事相求。”希真忙问何事。刘豫道:“小弟今年四十有八,膝下无子。于家兄那里求了多次,教他将刘麟过继与我。家兄却一再回避,不肯见我兄弟二人。只望贤兄今次回去,于家兄面前多多美言。”希真道:“此乃好事,我如何推辞?明日便去劝劝我那襟丈。”刘豫连声称谢。
却听大门那里一阵喧哗,尽是人喊马嘶之声。希真、刘豫几个,急忙起身离席,去堂上看个究竟。只见一队官军破门而入。为首一个将军顶盔冠甲,上面都是水迹,正是永清的兄长万年。希真大喜,知先前遣去宁陵那两个伙计成功,遂上前对万年道:“你带了多少人马来此?”万年道:“末将恐生变故,今次只用骑兵,共是百人百骑。”希真点头,教两个军兵上楼去唤永清二人。又教万年与刘豫兄弟、贯忠相见。
不多时,永清、丽卿收拾妥当,随军兵来到堂前。希真见了,对他二人说了贯忠名姓,道:“还不速速赔礼。”永清夫妇推辞不得,只得施礼赔罪。贯忠教人取来三杯酒,与永清、丽卿各执一盏,道:“我们饮下此杯,便再无怨恨,只是朋友。”永清、丽卿见贯忠如此气量,都道:“甚好。”那祝万年也拿了杯酒,凑过来道:“既是同辈中人,不如共饮。”贯忠点头,四人都满饮了。希真上前道:“贯忠,我们此去宁陵,你可顺路?”贯忠道:“将军盛情,却之不恭。便与诸位走上一程罢。”
于是希真众人辞了刘豫兄弟,都骑了马,率一百骑兵连夜赶回宁陵。所幸雨势已歇,路上便不辛苦。众人说了几回话,永清才知贯忠于诗词书画上颇有造诣。二人打马一处,攀谈甚欢。万年便去希真那边讨教兵法战阵。只剩丽卿一人,又与那些军兵说不上话,独自无聊。勉强行了十里,天色微明,现出宁陵城东大路来。丽卿催动穿云电疾行而去。希真遮拦不住,只得由他。比及众人赶至宁陵城外时,已近卯时。贯忠便来告辞。希真道:“后会终有期,一路保重。”永清也道:“那时再与许兄把酒言欢,填词作赋,岂不美哉!”贯忠道:“定来叨扰。”又别过万年,拨马往北去了。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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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决黄河祝玉郎献计 纵囚徒栾铁棒失机
却说许贯忠于宁陵城外别了众人,独自北去。希真便对祝氏兄弟道:“你们观此人如何?”万年道:“文武双全,端的是个英雄。”永清叹道:“可惜不为我猿臂寨所用。”希真道:“如今我们都是朝廷将官。‘猿臂寨’三字,莫要再提。”又道:“我不怕明说,这许贯忠非比寻常。此人也曾应过武举,又随种经略征辽立过功勋,如今官拜禁军南营参将。”二祝大惊。永清道:“却错看了他。”希真道:“想你们早晚京中供职,与那许贯忠必有再见之日。那时可借今日机缘,笼络其心,引为臂助。”万年、永清连声称是。
于是希真遣那百人百骑回营,三人则催马入城。城门处却迎上个传令军官,见了希真,噗通跪倒道:“张经略处有要紧军情商议,小人急切寻将军不着。适才撞见女将军,方知将军出城未归。还请城外大帐中议事。”希真三人大惊,顾不得疲倦,急转马头往官军大营而去。不多时,只见官军扎营处鼓声振振,升帐大旗迎风摇摆。大小军士,早已雄赳赳地排列齐整。三人连忙滚鞍下马,快步直入中军大帐。
帐内早坐定三十六员军将。丽卿也在其中,与刘慧娘窃窃私语。众将神色凝然。三人入得帐来。张叔夜见了希真,开言道:“陈将军来得迟了。且听盖检讨说与你知。”希真三人悻悻入座。那盖天锡道:“昨夜朝廷两道御旨,十万火急。一是京北连日大雨,黄河已有决堤之势;二是田虎伪号晋王,起兵威胜军,连破州县,河东一路告急。经略相公升帐,便是为此。”希真道:“不知圣意如何?”盖天锡道:“天子教经略分拨人马,一军平贼,一军筑堤。余下官军,速解宋江三十六贼回京。”希真又对张叔夜道:“经略如何安排?”张叔夜道:“适才云将军请命,即率左营十二员武将、六万军兵,北上剿贼。”希真忙道:“既如此,末将便引右营十二员武将、六万军兵,前往黄河筑堤。”叔夜摇头道:“修堤筑坝之事,纵率官军亲为,不集民伕。也须得檄调州县钱粮。陈将军虽久经战阵,却不谙此事。还是教贺安抚去罢。”希真不语。贺太平起身道:“既是经略差遣,下官不敢耽搁。只是筑堤之事还须仔细安排。我今日便带金成英、杨腾蛟两个将领,先去黄河南岸州县调度。只教盖检讨引中营大军随后便是。”叔夜点头,又唤康捷道:“康中侯可尽展神行之术,四面连接消息。”康捷领命。张叔夜随即签了文书将令,便要发下。
谁知那祝永清见三拨人马,只有老泰山折了面皮,如何捱得住?倏然离座,高声道:“经略相公且慢。我有一计,不须大费周章,管教两全其美。”众人忙问何计。永清道:“便请康中侯领了经略钧旨,直抵黄河,教人掘开北岸堤坝。如此则南岸无忧,汴京无虑。田虎贼众反受其害,裹足不前矣。”又道:“只教舅父引左营大军北上,待大水泄去,一面巩固两岸堤防;一面击贼,擒田虎只如瓮中捉鳖。”这番话只听得张叔夜众人心惊肉颤。只有丽卿拍手叫道:“玉郎好计!”却见众人不语,再不敢多言。一时间帐内无声,众人各自盘算。永清朗声道:“我亦知此计狠辣。若诸位难负不义之名,末将不才,只率本部一万军兵前去,管教两件事都成。”
云天彪起身道:“贤甥言重了。天子降旨,兹事体大,自身荣辱倒在其次。只是贤甥计谋虽奇,我等不能怠慢,须是人多才好。依我之意,还是教贺安抚南岸筑堤。北岸之事,则是我引左营青州兵去。贤甥奇计,我亦可见机运用。”不待永清说话,张叔夜道:“云将军所言甚是。诸事紧急,我等便不再议了。”说罢仍依之前所议,发了分拨将令。
计议已定,众将尽皆开颜,都去问希真昨夜之事。希真便将柳浪浦、刘家庄、大兴栈诸事一一说了。孔厚急忙走近丽卿跟前,道:“虽说道子兄道法神通,小生不才,仍要探视一番。”希真如何不喜,教永清陪着丽卿,与孔厚入后营去了。那刘广因刘豫一事对希真道:“自家小事,却劳姨丈费心。”希真道:“成人之美,我如何推辞得?”刘广道:“我和那两个兄弟十年不曾往来。非是小弟不念情义,实是他二人文不成、武不就,没了刘家名声。”希真劝道:“人各有志,姨丈何必介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亦显襟怀。”张叔夜、云天彪亦劝。刘广叹道:“也罢。只是我不愿见那二人,刘家庄便不去了。”张叔夜道:“就教那刘麟往刘家庄走上一遭,认了父亲。刘麒也同去拜见叔父。”刘广点头应允。贺太平道:“我这里亦耽搁不得,此时最好动身。”叔夜点头,当即升了点将台。众将列定。孔厚、祝永清、陈丽卿也从后营回转。孔厚对希真道:“适才小生诊了脉,令爱已是无碍。”拿出一张黄纸,道:“但用这张方子,却可固本培元,于他大有补益。”希真谢过。
此时战鼓隆隆,张叔夜全身披挂,登台分拨点将。先是贺太平、金成英、杨腾蛟,连上康捷四人,拿了几道文书,领了十几轻骑,急急往黄河而去。叔夜又许刘麒、刘麟二个,往刘家庄一行。二人领命,双骑东去。此后便是盖天锡、邓、辛、张、陶、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八将,引中营六万大军拔寨而起,径直北上黄河筑堤。云天彪也来接令,率左营将佐并六万青州军,征剿田虎。那时希真对张叔夜、云天彪道:“田虎贼军逼近泽州,云将军此去正与我等一路。不如同行。”云天彪道:“此时贼势未稳,须得兵贵神速。若与大军同行,势必路经京畿重地,那时却疾行不得了。不如今日便分兵绕路过去。这里留下来的,却是平灭梁山之得胜天兵,须缓缓而行,以彰朝廷威严。”张叔夜道:“云将军所言不虚,即去便是。”希真执云天彪手叹道:“你我二人立得一样功勋。将军却不能先睹天颜,教我于心何忍?”天彪道:“都是为国家效命,何分先后?恨不得一世征伐,也落得马革裹尸,才是云某心愿。”二人洒泪而别。
于是张叔夜紧扎营盘,送走诸路人马。宁陵城外,只得张叔夜、伯奋、仲熊,并陈希真、陈丽卿、刘广、二祝、二栾、苟桓、真祥麟、范成龙十三将,八万官军。宋江三十六人,俱陷在营中囚车之内。
是夜,伯奋、仲熊直入叔夜内帐。伯奋道:“日间祝永清那厮,用计也忒狠毒。十足贼寇本色,非是天兵所为。”叔夜道:“那祝永清出身书香,早年也做过防御之职,不是草莽英雄。他今日献计,无非立功心切而已。”仲熊道:“虽如此,云天彪是他舅父,难保不依了此计,坏了朝廷仁义。”叔夜笑道:“你等不知云天彪,最爱关武安王为人。此战田虎,宁可输了先机,必不行此不义计谋。”伯奋道:“只恐万一。”叔夜道:“若能平寇,万事莫论。果如此,我便奏请天子减河东数年赋税,也不损朝廷民望。”二子称是。
再说希真、永清、丽卿几个,日里养了精神,也聚在一起说话。希真对永清嗔道:“贤婿何必焦躁?献了那计,教别人如何看我们?”永清道:“小婿只恨我猿臂寨六万儿郎,都做了押解公人。日后泰山功勋,反倒落于人后了。”希真道:“你忘了我昨日言语么?况我等已立大功,此时只求回京面圣。何必画蛇添足?”永清不敢多言,只道:“泰山教训的是。”丽卿却道:“玉郎失了青錞剑,也不找回么?”永清连声诺诺。
正愁无处脱身时,希真忽然叫苦不迭,指丽卿道:“昨夜为你奔波,竟忘却一事。反陷我于不义了。”永清、丽卿都问何故。希真道:“昨日一时兴起,许了那刘牛二十两蒜条金。本欲回城之时,取二十两黄金交与太守,吩咐了。直等那刘牛拿腰牌来换。不想因刘家庄一遭忘了这事,如何是好?”永清急起身道:“小婿便去宁陵城走一遭。”希真道:“此时城门已闭,你又如何入得去?”永清道:“泰山放心,小婿自有主张。”希真点头。永清转身出帐,不待丽卿说话,匹马而去。
及到宁陵东门城楼之下,永清勒住马高声喝道:“我乃大名府总管、讨贼大军右营军将祝永清是也。速教太守来见。”一会儿,有城楼上值夜军兵道:“将军恕罪。只是未至五更,万不敢开城。”永清冷笑一声,抽弓搭箭射在城楼红柱上;不管上面混乱,喝道:“你们只做贼人来袭时,让那太守登楼御敌。我在这里等。”楼上军兵不敢怠慢,乱哄哄的忙了大半个时辰。那太守方才全身披挂,灯火中藏在两面盾牌之后,战战兢兢往楼下道:“总管好歹收了弓箭,有事但讲。”永清骂道:“你等这般无用。真是贼人来了,似这缩头乌龟便能保全性命么?”太守唯唯诺诺道:“总管教训的是。”永清骂得够了,方道:“日间可有个庄汉,拿了陈统制腰牌与你?”那太守恍然大悟,喜道:“总管原是为此,唬煞我也。”急忙教人回府去取,再道:“下官本欲日间送过大营去。却闻营中军马调度,不敢惊扰。罪过,罪过。”永清道:“那庄汉却如何了?”太守道:“赏了纹银二两,教他回去。”永清暗笑,问道:“他也不分辩么?”太守道:“只呆半晌便去了。”永清道:“也罢。此事莫要教人声张,取来腰牌我便回营。”太守点头不迭。不多时,军士们取来希真腰牌,太守接了掷与永清。永清拨马张扬而去。城上有人道:“我们也是朝廷军官,又不违法度,怕他作甚?”那宁陵太守道:“他们剿了梁山,早晚封侯拜将,我一个太守哪里惹得起?若当真与他争执,告到枢密院上,也是乌纱不保。”众人嘘唏不已。
却说永清打马回营,门口上遇着栾廷玉。永清便下了马,二人一路步行,说了些军中闲事。比及行至永清军帐,永清教兵士去唤自己手下四名团练。栾廷玉便要告辞。永清道:“都是些小事,无涉军机。师伯留步。”栾廷玉与他同入帐中。须臾,四名团练齐至。乃是谢义、娄彪、王峥、宇文铭。前两个,却是那谢德、娄熊的胞弟;后两个,都是永清步卒,因积年功劳提拔的。
永清见了四人,道:“昨夜刘家庄之事你等也知晓了。那刺客身形,经略大人自会教人搜寻。只是我一时不慎,失了浑家那柄青錞宝剑。明日你四人各带二十军士,分四路往刘家庄查探宝剑下落。”四人应允。正要去时,永清又道:“你四个随我多年,颇多辛苦。如今我成了功勋,不能怠慢你们。且了了这趟差事,与我同去东京。我与你们每个纹银百两,置了房子。谢、娄、宇文三个,都娶房娇妻。王兄弟把父母妻子接去同住。也不枉你们多年厮杀。”四人大喜,连忙拜倒谢恩。栾廷玉一旁叹道:“真仁义君子也。”
四人去后,祝永清先送栾廷玉回帐,再去希真帐中诉说宁陵城下之事。希真接过腰牌,道:“刘牛之事,教我于心何忍?”丽卿道:“孩儿明日,便去柳浪浦寻那刘牛。”希真道:“明日大军便要西行,你是御赐无敌折冲将军,如何私自去得?”丽卿道:“不若教军士们寻找。”永清跌足道:“方才我已遣四拨军士,分头去探那青錞剑下落。却忘了此事,奈何。”丽卿听了,面露喜色。希真却叹道:“我等昨日出游之事已属妄为。贤婿既已调兵,实不可为此等小事,再费周章。”只得作罢。永清夫妇告平安退下。当夜再无说话。
次日起程,仍要摆足阵仗,按站缓慢行军,尽享沿途州县迎送之耀。二十一日至襄邑,二十四日至雍丘,到二十七日时,大军已至陈留。康捷一路风尘,从黄河赶回。张叔夜、陈希真忙问消息。康捷据实禀复,说贺太平早已行檄黄河诸县,调拨钱粮。盖天锡大军亦至黄河,择险要处修筑。只是不知北岸情形。叔夜问道:“北岸堤坝可曾掘开?”康捷道:“未曾。”叔夜欣然。希真道:“有刘慧娘在,云天彪必然用奇。不日便有消息。”
此时鼓乐喧天,陈留太守率众出迎。大小官僚寒暄数句,太守请张叔夜诸将入城。叔夜问希真道:“今夜该何人轮值?”希真道:“乃是小婿值外,栾廷玉值内。”叔夜点头。于是众将都去城中饮宴,只留下栾廷玉、祝永清二人城外督军。那二人回得营中,切磋了一番技艺。栾廷玉自去内营,监督宋江等三十六人。祝永清则引一枝骑兵,营外巡视。
天色将晚,阴云复合。营前一群乌鸦,呱呱飞过。永清十分不喜,取来弓箭,策马追了一回,却不能射下半个。悻悻回营时,辕门前迎上团练谢义。永清见了,急忙翻身下马,问其备细。谢义道:“那夜我们四个领命,都去刘家庄左近打听了一日,却无消息。于是依将军之言,分东南西北四路打探下去。五日前,娄彪兄弟于襄邑城中,见有人拿了那口宝剑,在市上叫卖。他未知深浅,不敢打草惊蛇,急使人寻我们三个。王、宇文两个团练,却往东探得远了。只有我得了消息,便带手下二十军士,一路赶来。直至昨日,方才在此地南面二十里处遇上娄兄弟。”永清道:“可有宝剑下落?”谢义道:“那里都是乱草,远远一座冈子。听娄兄弟说,那日在襄邑市上,是个黑面大汉使一千贯买了那口宝剑。娄兄弟便弃了卖剑之人,一路追那汉子到乱草冈,却是伙落草强人。我二人不敢轻动,也知大军在此,娄兄弟便在左近埋伏,我引手下军士,特来禀明将军。”
永清暗想道:“二十里路,今夜必定回转。幸而那夜栾将军亲见,知我此番调度,却免了不少口舌。”教谢义手下军士报与栾廷玉得知。自己则周身披挂了,提四十斤方天画戟,对谢义道:“谢兄弟与我往那乱草冈走一遭。看我荡了这伙鸟贼,夺回宝剑。”谢义点头应了,上马引永清便去。
不消小半时辰,二人到了乱草冈,娄彪接着。永清不顾天色昏暗,只教二人骂阵。不多时,冈上一声梆子响,一伙贼寇杀出。为首一个,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头戴镔铁盔,身穿镔铁甲;骑匹乌骓马,手提两条四楞镔铁锏,腰下正悬那口青錞宝剑。永清大怒,拨马上前喝道:“呔。不知头路的蟊贼,偷了小爷的宝剑,还不双手献上。”那黑汉笑道:“小白脸乳臭未干,也学大人厮杀。若能在爷爷手底走过十合,嘿嘿。”拍拍腰间宝剑,道:“便与你耍耍。”永清道:“好。”打马过去,挺戟便刺。那黑汉从容闪过,却不想永清把戟一立,用上面小枝往黑汉头上一划,乃是钩镰枪的使法。那黑汉不及防备,急低头时,头上镔铁盔被钩落于地,骨溜溜滚在一旁。
那黑汉吃了一惊,道:“娃娃倒有些本事。”打足十分精神,与永清战做一处。不消十个来回,身上已被永清戳伤两处,忙拍马回阵,道:“爷爷今天晦气,坏了肚子,不是你的对手。宝剑便与你耍耍罢,莫要再打了。”说罢解下青錞剑丢过去。永清接着,正是他婆娘之物。
谁知祝玉郎收了青錞剑,仍不肯依饶,喝道:“若是市集买卖,尚可讨价还价。只是你既已做了贼,我却是朝廷军官,如何肯就此干休?”那黑汉啐了一口,急喊声“扯乎”,众贼便四散奔逃。永清舞动画戟正欲追赶,谢义、娄彪齐道:“将军莫追,只恐埋伏。”永清冷笑道:“如此草寇,懂得甚么布置?”望那黑汉直逼过去。追不上百十步,那黑汉落了单。他一时急于逃命,竟慌得丢了双锏,只顾拍马向冈上跑。永清哪管冈下乱草杂长,放心赶去。却不想身前闪出一物,俗名唤做“绊马索”,将永清连人带马攧翻在地。四面埋伏了十数喽啰,都抢出来。使挠钩套索搭住永清,七手八脚擒了。
永清今日,好似海船翻在阴沟里;气冲牛斗,喋骂不休。那黑汉拨马便回,跳下去收好双锏并永清画戟、丽卿宝剑,连那匹银合马也教人牵走,方才笑道:“妙啊!竟不用大哥出手,我便擒了这厮。”永清听了黑汉言语,才知自己是因青錞剑被诱,早在他人算计之中。那夜大兴栈黑衣之人,必是黑汉同谋。以那人本事,若然出马,自己如何能敌?懊恨欲死,竟一时昏厥。
那厢谢义、娄彪见永清遭擒,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黑汉打马过去,道:“爷爷今日剪径,却不为钱财。”娄彪道:“好汉要甚么,我们即去取来献上。”黑汉道:“听闻官军解了梁山好汉三十六人,正在陈留城外。这小白脸既称军官,你二人回去,取个梁山好汉来换。”二人嘀咕:“如何使得?”黑汉喝道:“我只与尔等一个时辰。那时不见梁山好汉,我便阉割了这厮。明日天光,剥光丢在陈留市上。官军遇见,正好送去宫里伺候天子。”唬得那两个咂了舌头,连忙应声。二人上马欲走时,黑汉身旁一个年老喽啰,面容憔悴,轻咳道:“大王须防有诈,还是小人去走一遭。”黑汉点头,对谢义、娄彪道:“他从前是梁山上喽啰,识得不少好汉。与尔等同去罢。”谢、娄二人只得应允,带了那老喽啰快马加鞭,返回官军大营。
及至营门,栾廷玉立马横枪,在那里张望。他见谢、娄二人,引个憔悴老者归来,忙问其故。二人诉说备细。栾廷玉倒不慌忙,略加寻思,对二人道:“速引他往牢营处,我拿了钥匙,即便过去。”二人点头,带那老者去了。栾廷玉急使两名心腹团练,往陈留城报张叔夜、陈希真得知。正欲往牢营去时,忽听得营门外马嘶声响。竟是刘麒、刘麟两个,往刘家庄探视刘豫、刘益一遭,此时回转营来。栾廷玉大喜过望,道:“二位小将军勿辞劳苦,快与我来。”二刘点头,与栾廷玉同去牢营,路上方知永清被擒之事。刘麒道:“此事说不得,便舍了一二钦犯,也要救得永清哥哥性命。”栾廷玉道:“正是如此。”刘麟道:“既说要见梁山好汉。我想那金毛犬段景住,也算一个。便解他去换永清哥哥。日后朝廷罪责我等,也得轻些。”栾廷玉点头,旋即道:“我却恐贼人多诈无信。你二人速去点猿臂寨亲兵两千。待我教谢、娄二人解段景住去乱草冈时,你二人引军远远跟随。不求功劳,只要抢得永清回来。”二人依计而去。
于是栾廷玉取了钥匙,带上二十个精壮勇士,直抵大军牢营时,天色已晚,星月无光,昏暗难辨。谢义、娄彪与那乱草冈老喽啰都候在那里。那牢营虽是座行军寨子,前面却使两扇铁叶大门闩住,四周都用大木封实,五百熊虎之士团团围定,严谨至极。栾廷玉使人开了牢营铁门,众人入内。里面倒不甚狭窄,只是角落上点了四盏长明灯,映在三十六筹好汉脸上,好生凄惨。
栾廷玉便使人打开段景住囚车,除了手脚镣铐,教谢义、娄彪左右推出。那边黑旋风嚷道:“狗官休害我兄弟性命。”栾廷玉喝道:“你等梁山贼寇早晚凌迟碎剐。吵嚷甚么!”此语一出,恼了众好汉,纷纷闹将起来。栾廷玉哪愿多生枝节?催促谢义、娄彪快走。段景住道:“哥哥们不必挂念。小弟若是今夜死了,落得快活,却好过去东京受那千刀万剐。”话音未落,牢营内左后那盏长明灯倏然而灭。
栾廷玉不明就里,不去管梁山众人叫骂,提五指开锋浑铁枪,四面张望。却听“嗖”地一声,右后那盏长明灯,也应声熄灭。牢营后面一半,登时昏暗。宋江、卢俊义几个机密头领处,便看不清楚。栾廷玉大惊,却见那个年老喽啰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面疾奔。栾廷玉欲上前拦阻。方才见那老喽啰左手拿串铜钱,绳子业已散开;右手上一枚铜钱,往铁门右面掷去,将上面长明灯打翻。栾廷玉登时省悟,知此人必是祝永清所言大兴栈黑衣之人。不及多想,挺枪往老者背后便刺。那老者察觉动静,猛然左面转身;使右手打出一文钱,正中栾廷玉手腕上。栾廷玉拿捏不稳,五指开锋枪被那老者劈左手夺去。
想那铁棒栾廷玉也是好手段,却被那老者一合收了兵器,如何不惊?心里早怯了三分,连忙招呼手下军士一拥而上。那老者不慌不忙,使足铜钱手段,将二十个精壮勇士,并谢义、娄彪一一打翻。那地狗星段景住趁乱寻个机会,抢了牢营钥匙在手。栾廷玉见了,顾不得老者,忍腕上疼痛拔出腰间佩剑,直取段景住。那老者又将第四盏长明灯打灭。牢营内顿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前面二十几个官军,都在地上呻吟;后面数十筹好汉,皆高声长笑。又听刮喇一声巨响,似是金木交击之声。接着是布帛撕裂动静,牢营帐顶竟被撕开,撒下些许光亮来。
栾廷玉至此,方寸已乱。愕然片刻,听见牢营门外一阵噪杂。外面那五百甲士,齐点火把杀入,将营内照得通亮。栾廷玉急忙环视四周,方才见那三十六座囚车,空了三座。乃是卢俊义、石勇、段景住。卢俊义囚车已被劈成两半,上面赫然一条绳索,直通帐外。栾廷玉一看情形,略知端倪。必是段景住抢去钥匙,乱中救了石勇。那老者则使五指开锋枪劈开卢俊义囚车。四人再借绳索逃脱。寻思道:“那老者手段,军中将佐无人能及。若不趁今夜除之,必为后患。”抢前去踏上邻近宋江囚车,欲借绳索缒出追赶。不想那绳索之上,做下手脚;栾廷玉拉扯时,绳索那端连着五十斤浑铁枪,从帐顶坠下。栾廷玉吃了一惊,闪身急躲,却不想一脚踏空,从囚车上跌将下去,伤了腰肋,一时动弹不得。宋公明笑道:“我百八弟兄,各有所长。你欺那段景住本事低微,却又何如?”赤发鬼、黑旋风都道:“哥哥说得好!”
栾廷玉叫苦不迭,却说不出。早有军士们上前,将他扶起。栾廷玉道:“这四个人,此时都走不脱。传令大小三军,点齐火把,多备弓弩,紧守各处寨门。若是撞见,不必擒捉,射杀便是。”军士们得令而出。谢义、娄彪二人挣扎起身,道:“如此,我家祝将军怎地脱身?”栾廷玉未及言语,吴用早猜透了七八分,笑道:“栾将军今夜做的好事,小生先行谢过。若要此事稳妥,择我家公明哥哥为质,管教不生枝节。”栾廷玉道:“承蒙美意,却消受不起。”教人解旱地忽律朱贵去换祝永清。众人猛想起钥匙已被段景住盗走,只得七手八脚,撬开朱贵囚车。谢义、娄彪并二十精壮勇士押解了,匆急而去。不知此事如何了局,那老者又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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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栾廷玉义释飞天虎 陈希真智识玉麒麟
话说经略大将军张叔夜剿灭水泊梁山。于宣和三年八月十二吉日,引二十万天兵从曹州起行回京。沿途共是曹州、应天府、宁陵、襄邑、雍丘、陈留、开封府七站。以三日为期,行一日、驻二日,尽享荣耀。如此至九月一日,方才往汴京东郊见驾。谁知变故陡生,先后分拨云天彪左营六万人马抵御田虎;贺太平中营六万人马修筑黄河。只余中营亲军二万,并陈希真右营六万人马,却仍要按部就班,哪有从前气势?比及兵至陈留,那太守唤做顾月清,乃政和年间进士,做足排场,力邀诸将城中赴宴。张叔夜推却不得,只得按轮值班次,教栾廷玉、祝永清督军。若他二人循规蹈矩,八万人马依法度据守。休说乱草冈那几个人,便是昔日梁山大军来袭,也救不出半个好汉。偏那玉郎无事生非、得寸进尺,踏入他人连环算计之中。至于栾廷玉失察之罪,倒在其次了。
有道是“孤掌难鸣”,栾廷玉非智谋之士,单凭一己之力,难制全局。他率众出了牢营,便教人唤回刘麒,以为臂助;只使刘麟引两千猿臂亲兵,并谢义、娄彪,解朱贵去乱草冈换回永清。却听牢营东北一阵大乱,栾廷玉强忍腰痛,急去看时,只见那边早黑了一片,灯火不住价灭。栾廷玉赞叹道:“此人深知夜遁之法,擒之不易矣。”话虽如此,依旧引军急追。
追至东北艮字营,乃永清、丽卿营寨,不见了四人踪迹。周遭灯火复明,远近再无骚动。栾廷玉大惊,急忙将艮字营里里外外,巡看两回,不觉有异。正踌躇间,刘麒赶至,得知情形,道:“若是贼人凭空不见踪迹,恐有地道在此。”见营寨南边有片杂草树丛,不甚大,只十数低矮树木,点头道:“是了。可教军士们尽掘此处树木,连杂草都翻开来看。”众军士领命而去。不多时,寻出四尺宽阔地道。栾廷玉大喜,道:“小将军也有些令妹手段。”刘麒道:“差得远哩。我那妹子一副慧眼,黑夜能辨锱铢。他若在此,贼人早擒下了。”竟要探入地道。栾廷玉阻道:“里面狭窄,我等已失地利。凭那人本事,万夫难入。小将军休要犯险。”刘麒道:“我若不去,必失贼人踪迹。猿臂寨颜面何存?”栾廷玉劝他不住,只得教五十个勇士,都持盾牌随行。刘麒遂抖擞精神,率众追入。
刘麒既去。栾廷玉略定喘息,寻思道:“我那两个心腹去了许久,如何不见经略大人回来?”疑惑不已,又唤四个军士,飞骑去陈留通报。分派方定,艮字营北边,又是一阵喧哗。一个校尉气急败坏飞奔而来,道:“却是一个刺客,在祝将军帐中潜伏。适才露出马脚,被弟兄们围住厮杀。那人好手段,吃他打翻两个团练,又生擒一个。我们不敢放箭,与他在那里僵持。”栾廷玉道:“可是那乱草冈来的老喽啰?”那校尉道:“那人黑衣蒙面,不是先前老人。”栾廷玉觉腰间已不甚疼痛,使人牵了马,提枪翻身上去,对那校尉道:“让开一条生路,教他离去。”校尉愕然,只得依允。
于是官军撤围,让开艮字营北面。那刺客得便处,撇了手上团练,夺匹劣马而走。行不上二里,吃栾廷玉预先候着,撞个正着。栾廷玉便使出流星飞锤本事,正中那人左肩,打落马下。栾廷玉纵马上前,使枪挑开那人面巾,看清容貌,登时惊骇不已。那刺客不是别人,却是独龙冈西面扈家庄少主,唤作飞天虎扈成的。栾廷玉在祝家庄做了几年教师,与他熟稔。当时栾廷玉叹道:“你我一别经年,竟是如此见面。今夜兄弟到此,所为哪般?”扈成道:“我既已被擒,该是晦气。栾兄若念昔日情分,一刀砍了小弟,休解我回去。”栾廷玉道:“兄弟何出此言?”扈成道:“吾妹三娘,坏在姓陈贱人手里。我今夜行刺,取他性命不成,不去就死,反要受那贱人奚落么?”
栾廷玉听了这话,抖动手中铁枪,喝道:“好个只知有妹,不知有父的逆子。当日家门有难,你却弃家逃走。杀父之仇,十年不报。今日为个认贼作父的不肖女子,逞甚么英雄?”扈成道:“扈家阖庄老小,尽被祝氏所害。只是天理昭彰,祝氏父子业已伏诛。万年、永清二人又系庶出,与此事无干。父仇已是报了。”栾廷玉道:“祝家庄城破之日,人口都遭杀害。哪个能去扈家杀人?”扈成道:“那日是我擒了祝彪,正要献上梁山。吃那黑旋风不识好歹,砍翻祝彪,我也被他逼走。便去延安府,投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做个军官。”栾廷玉道:“如此才是正途。”扈成又道:“后来使人打探,才知三娘投梁山入伙。书信中得知祝家庄城破时,走脱了祝龙。那厮却恼我捉了祝彪,坏他性命,竟纠合残兵来我庄上寻仇。梁山兵马,迟了半步,老小因此被害。混战之时,是那王矮虎斩了祝龙。我妹因此嫁他为妇。”栾廷玉听罢,怒道:“宋公明果然好口齿,惯能颠黑倒白。令妹非是不肖,却是被他们诓骗了。”便将那日李逵如何先杀祝龙、再砍祝彪、逼走扈成,又尽杀扈家男女,一一说出。
扈成哪里肯信,道:“你是祝家庄教师,自然这般说。”栾廷玉道:“城破之日,我在庄前厮杀之时,令妹却在何处?”扈成答道:“正在水泊梁山寨中。”栾廷玉笑道:“令妹信中所述之事,可是他亲眼所见的?”扈成愕然。栾廷玉道:“李逵那厮,轮板斧砍你时,也是假的?”扈成心内迟疑,不能言语。栾廷玉撇了铁枪,下马来将扈成扶起,道:“总念旧日情分。若依我一事,便放你离去。”扈成道:“栾兄但说。”栾廷玉道:“兄弟便往独龙冈上,问明当时情形。果是祝龙害了令尊,你从此寻陈丽卿报仇时,我只袖手旁观。但若如我所讲,是那黑旋风杀了你家老小,令妹之死,便是咎由自取。你莫再寻仇。”扈成道:“大丈夫行事,不必拖泥带水。果真如此,我便饶了那姓陈贱人,只去寻那李逵报仇。”栾廷玉喜道:“好!”
扈成上马拱手道:“栾兄保重。”栾廷玉拉住缰绳,道:“还有一事。兄弟今番,可是与那乱草冈贼人同谋?”扈成道:“小弟却不识甚么乱草冈贼人。”栾廷玉点头道:“兄弟去罢。”扈成自思道:“想我今夜行刺,也算谨慎。纵然无功,亦可全身而退。怎地我一入军营,四下里便点了火把,以致踪迹败露?确是因这夥人打草惊蛇之故。”摇摇头,辞了栾廷玉悻悻而去。
扈成已去,栾廷玉招呼一声,四下里伏兵齐出。一个校尉对栾廷玉道:“将军何必放了他?今夜多事,不如拿他去折些罪过。”栾廷玉怒道:“我栾廷玉平生最恨卖友求荣之辈。你这般说,把我看成何等样人?若再多言,革了你校尉之职。”那人诺诺称是,退在一旁。
栾廷玉便传令回营,却听得东北汴水方向一声闷响,连地皮都震颤起来。栾廷玉心下疑惑,欲上马亲自去看,翻身时忽觉腰间复痛,坐不稳鞍鞒,撞下马去。众人急忙救起,栾廷玉只得差人去那里查看。自己则教两个军士扶了,缓缓而归。未至艮字营辕门,却有两个军士快步上前,禀道:“不知何故,那地道里面涌出水来。请令定夺。”栾廷玉大惊,挣开左右军士,一步一颠挨将过去。到地道口看时,有五七个军士尸骸浮出,头都泡得大了。只有一个军士有水性,活命出来,救在一旁喘气。栾廷玉见如此凄惨,喷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两旁军士上前扶住,栾廷玉叹道:“刘麒休矣!”手下人取来椅子,教栾廷玉坐下。他一时间心如乱麻,呆坐那里,竟不能决断。
那个尉迟大娘出得帐来,对众军士道:“识得水性的,还不快去搭救?”众人恍然大悟,有几个军士便脱得赤条条地,凫入水中。栾廷玉回过神来,摇头叹道:“临机决断,竟不如一妇人。”忙问那个活命军士地道里面情形。那军士道:“地道里面不甚宽阔,四下都用油纸贴住。我们屈折行了一里,愈发湿闷。忽听前面炸雷声响,地道塌陷下来,即有大水灌入。我们慌乱间,军士们不及退却,又大多不识水性,因此只透得小人出来。”栾廷玉问道:“刘麒何在?”那军士道:“刘将军走在最前,只恐性命不保。”栾廷玉垂泪道:“他兄弟两个,本是二郎好水性。我却教大郎回来相助,悔之晚矣。”暗祷道:“天佑永清、刘麒二人平安。”
一炷香过,尉迟大娘使去的几个军士从地道凫出,都说不见活人。栾廷玉心急如焚,欲再使人下去寻找时,寨门大开,竟是他先前派去汴水的军士,救得刘麒回来。栾廷玉听闻,一跃而起,过去探看。那刘麒面如白纸一般,勉强睁眼道:“我不妨事,只是水吃多了些。”栾廷玉心下稍定,问道:“小将军如何从汴河那边回来?”刘麒道:“适才我率众一路跟去,说来惊奇,那地道竟直挖至汴水河床下面。眼见得追上那四人时,上面地雷轰鸣,炸塌了河床,河水便灌入地道内。我情知后退无路,只得向前,被卷入水流之中。幸得早年从我二弟那里,习得些许水性,勉强凫到岸边,方被将军手下所救。只可惜了身后那五十军士。”栾廷玉道:“火药地雷,如何能置于水中?”刘麒道:“此事不难,栾将军难道忘了小妹手段?”栾廷玉点头,道:“如此说来,贼人亦是好手段。深为可忧。”刘麒疲惫,不能作答。栾廷玉忙使人扶刘麒回正东震字营休息。另分派人手,往汴水河边打探那四个人消息。
此时暮色已深,子时将近,仍不见张叔夜、陈希真回来。栾廷玉疑惑不已,猛省道:“那日祝永清夜访宁陵,费尽心思,仍不得入。今次我派去的那几个人,不过团练之职,如何进得了陈留城?”连忙请副将袁望持讨贼右军龟符,引五百骑兵,往陈留城报信。
袁望去后,栾廷玉腰间吃痛,困乏已极,没了计较,只在那里心烦意乱。因叹道:“想我栾廷玉昔日受恩祝氏,不能识孙立奸计,以致误了恩主全家。虽终抱得怨仇,却是陈希真、魏辅梁之谋,非我才能。后在汶河渡头,折失了义弟王天霸,又增伤悲。今夜混乱如此,实是我空有一身武艺,无半点韬略之故。罢罢罢!从今往后,栾廷玉只做武夫,不谈军机了。”有感于心,口占一绝道:
空凭荡寇平贼志,少有调兵点将才;
八万熊罴无用处,三军帐外自嗟怀。
正在胡思乱想间,东面震字营外一声炮响,惊动满营八万军士。栾廷玉大惊,料定贼人来袭,急至中军大帐,召各营留守团练,点兵万余,往震字营前列阵迎敌。那刘麒精神稍振,也披挂上马助阵。方才布下阵势,对面军中一将拍马而出。众军士看那人,但见头顶紫金冠,后挂如意牌;身穿白银铠,腰系狮蛮带,脚蹬卷云靴;胯下银合马,手提方天戟,侧悬青錞剑。不是祝家玉郎,又是哪个?永清后面,乃是刘麟并谢义、娄彪两个团练。再后是猿臂寨两千亲兵,在那里耀武扬威。栾廷玉、刘麒大喜。
却见那祝永清似无事一般,精神抖擞,喝道:“推出来!”后面有人应声,六个军士架出三个人,都使绳索五花大绑。栾廷玉、刘麒上前看时,竟是那旱地忽律朱贵、石将军石勇,及金毛犬段景住。未及询问缘故,祝永清又道:“栾将军再看。”话音未落,军士们又抬出两具尸首,都是溺死的水鬼。栾廷玉、刘麒细观面貌,大惊失色。一个白发苍然,不是先前那老者,又是哪个?另一个,竟是梁山副贼,唤做玉麒麟“卢俊义”的。道是: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
栾廷玉喜惊参半。喜得是擒回朱贵三人;惊得是卢俊义虽为贼寇,却名满天下,如此死法,委实叫屈。讶道:“贤侄从何而来?又擒了梁山贼人,得了卢俊义尸首?”祝永清道:“此事容后再说,还是先将贼人押解回去。只不知卢俊义尸首,如何处置?”刘麒道:“那尸首可使人先使香汤沐浴了,于檀香木棺盛之。棺木内置水银,如此则尸首不坏。来日去东京教有司验明正身,法场之上枭首便是。”永清等人称是。栾廷玉遂命军士将那三人押解牢营,又收了“卢俊义”尸首。
于是三军齐悦。栾廷玉传令,大小兵将各归其位。祝永清、栾廷玉、刘麒、刘麟,则同回中军大帐坐定。永清启红口白牙道:“我虽误中腌臜伎俩,陷于贼手。那伙贼人并不刁难,只将我绑缚在乱草冈上山神庙里。武器、马匹,都得齐全。”刘麟续道:“我引兵至乱草冈时,却不见半个贼人。寻了半个时辰,方才在山神庙里救出永清哥哥。因此不曾放了贼人朱贵。”栾廷玉道:“如此是何用意?”永清道:“那时我已知牢营之事,走了卢俊义等三个贼人。便知他们今次用计,只在卢俊义身上。”栾廷玉点头道:“若论声望,梁山诸贼之中,以宋江、卢俊义、柴进三人最旺。如有旧日相识、门生故吏搭救,也不惊奇。”永清道:“贼人料定师伯纵救人心切,不敢私放梁山副贼。所谓随意取一人来换,并非本意。他们却要借此机会,教那老者入牢营救那玉麒麟了。”栾廷玉道:“你如此说,也有道理。又为何不伤你性命?”
永清道:“贼寇有胆量救人,未必敢加害朝廷命官。他们既弃朱贵于不顾,又何苦伤我?只是当时我虽脱困,却不甘心就此。与刘麟兄弟引兵回营时,听见汴水那里一声闷响,情知有事。我料想贼人从大营逃脱,不敢往京师那边去,必沿汴水东下窜逃。我即率兵抄过去,直抵汴水。教军士们搜寻一番,竟找出四个人来,两死两活,都躺在岸边。两个活着喘气的,认得是梁山贼石勇、段景住;两个淹死的,便是卢俊义与那年老喽啰。寻思因果,我已明白了八九分。那老人便是前几日大兴栈中行刺之人,今夜又扮作喽啰,劫走卢俊义。却不知那四个人,既然逃出牢营,如何能落入汴水之中,以致淹死了半数?”
刘麒听永清如此询问,便将地道之事告知。刘麟拍手道:“天理昭彰,恶人恶报!今次贼人计谋虽好,都不识水性,只落得一场空。”永清摇头道:“非也。这伙贼人不是愚鲁之辈。连环用计,端的滴水不漏。当真不会水时,必然另寻他谋,断无送死之理。”刘麒道:“二弟深知水性,何不重入地道,辨明虚实?”刘麟慨然道:“最好!”栾廷玉、祝永清都劝不住。
于是刘麟挑了十二好水性之人,再探艮字营中地道。刘麒则引军护住地道口。栾廷玉、祝永清回中军大帐叙话。永清忽问栾廷玉道:“怎不见经略大人回来?”栾廷玉遂将前事告知。永清拍案道:“师伯差矣!贼人今夜做下好大事,二位大人并诸位将军赴陈留饮宴之事,未必不知。若使人预先埋伏了,截住往陈留报信之人,经略大人如何得知此处军情?便不能回营。”又道:“至不济,我等只须据守此处,明天一早,诸将必回。师伯却不该请出右军龟符。一旦龟符落入敌手,用作他途,持之调动州县兵马。我等万死难辞其咎了。”栾廷玉如坠深渊,勉强道:“不如率军杀向陈留,或可撞上贼人,夺回龟符便是。”永清道:“怕是不及了。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纵使贼人害了袁望那五百军性命,只盼他们不识龟符何物。”栾廷玉点头,教手下团练去整点一万军马,去西面兑字营前取齐,又对永清道:“我去走上一遭,贤侄在此督军便是。”
不想永清道:“先前若是我在军中,却不必费此周章了。”栾廷玉忙问缘由。永清道:“我与岳父大人,早有联络呼应手段,一时倒忘却了。”与栾廷玉再回艮字营自己帐中,教尉迟大娘取出一物。栾廷玉视之,乃乾元镜也。永清又从怀中取出一道符来,对乾元镜念声“乾元道子,道法都箓”,去烛火上烧了,说道:“如此我岳父即知军中有紧急大事。经略大人并诸位将军,片刻便出陈留城,往官军大营而回。师伯率兵于路上时,小心迎着。”栾廷玉惊叹不已。
旋即昂然道:“玉郎!想你年纪虽轻,难得文武全才。今次又立功勋,正是大好前途。我年近四旬,不过一介武夫,日后只愿做个小卒,为国家荡寇平贼足矣。封侯拜将与否,与我并无干系。今夜之失,难免遭责,由我一人承担便是。”永清忙道:“师伯此言差矣。今夜大小诸事,全是因我而起。如何敢教师伯承担?”栾廷玉道:“贤侄不必如此。听我一言。”永清道:“师伯请讲!”栾廷玉道:“昔日我误信孙立,以致祝氏蒙难。本想以死谢罪,却存了报仇心思,方才苟活。如今大仇虽报,非我之功。仔细论来,我仍是有负祝氏。今夜借此机会,正好偿还恩情。万望贤侄成全!”永清听了这话,如何推却?只得应允。这时有人来报,军马业已备齐。栾廷玉道:“如此,我去了。”遂出帐引兵往陈留而去。
栾廷玉既去,永清欲往中军大帐坐镇。有丽卿贴身丫头唤作薄荷的,捧件厚衣,迎上去道:“秋夜寒凉,官人奔波辛苦,小心害病。”永清抬头,见他果如荷花一般面貌,也自心动。只是军情要紧,无暇多言,接了衣裳而去。到大帐中坐了半刻,索然无味,自叹道:“想这荡寇军中,张经略虽是国之栋梁,临敌制胜,非其所长。其余贺太平、盖天锡,文臣而已。真有韬略者,无非我岳父、舅父,却年事已高。再有慧娘妹子,可惜女流。不过十年光景,宋廷之上,舍我其谁?如今我正是凤凰展翼之时,再不可如今夜般以身犯险了。”转念又想:“只是老岳父所言道法前程,不变灭之理,亦是正途。”叹了口气,依陈希真平日所授法门,练气养神起来。
单说栾廷玉引一万军出营,南北分做五路。自军两千,西行不及五里,迎面遇上袁望并那五百军士。栾廷玉仔细看时,先前派去陈留那两个团练与四名军士也在其中。袁望见了主将,跪倒禀道:“末将无能,失了右军龟符。特来领罪。”栾廷玉道:“详细说来。”袁望道:“我依将军号令,率五百军往陈留城请张经略。不想半路杀出一伙人来。为首的是个黑面大汉,使一对镔铁锏,脾气古怪得紧。”栾廷玉喝道:“害玉郎的,正是此贼!”袁望点头,道:“既然撞上,末将只得一战。约莫斗了二十回合,那黑汉拨马便走。我吃祝将军教训,不敢去追;又放他不得。正犹豫时,有员贼将青巾蒙面,使条铁枪斜刺里冲出。只用枪杆,便将我敲下马去。因此被那黑汉擒住。”栾廷玉大惊,道:“此人本事,我未必能及。”袁望续道:“末将怀中龟符被那黑汉寻出,给那使铁枪的看了。那人只说‘大事成矣’,先散去贼众,方才与那黑汉离去。却饶了末将性命。”栾廷玉道:“可曾追赶?”袁望道:“手下军士,于我受擒之时,都不敢上前。因此追之不及。寻思那人手段,若凭这五百人赶去,捉不得贼人,反遭折损。末将便自作主张,引军回来请罪。却在左近,寻得将军遣去陈留的那六个人,都捆在乱草之中。方知先前报信不成,也因这伙贼人之故。”
栾廷玉暗叹道:“此人沉稳,犹胜玉郎半筹。日后留在军中,用处不小。”遂道:“龟符之失,是我统军无方。我自领罪责,与你何干?”袁望道:“使不得。”栾廷玉道:“我自有道理。”袁望只得拜谢,引那五百军与栾廷玉兵合一处。栾廷玉便驱兵前行,自道:“今夜贼人惊扰军寨、劫掠牢营,以致兵卒折损、龟符失却;数罪归一,我纵不致死,眼下这都监空职,也保不住。权当报恩祝氏罢了!”知今夜寻龟符无望,传下将令,命其余四路军马回营。只率自己这路,共两千五百人,西进陈留。
行至陈留东面十里,望见对面一支人马,大张旗鼓,点齐火把而来。栾廷玉已知何人,教军士们摆开阵势,自己则翻身下马,跪于军前。众皆大惊。比及两军相遇时,迎面队伍里,几个人慌忙下马,上前扶起栾廷玉。军士们看那几人,正是张叔夜、陈希真并官军诸将。原来众人于陈留城饮宴,子时方休。那太守顾月清慷慨,请诸将府中安顿。陈希真法力精深,却无睡意,只在客房内祭炼都箓法。直至得了永清符咒示警,忙唤张叔夜并诸将,披挂出城。顾月清则点五百厢军护送。因此与栾廷玉军马遇着。
于是栾廷玉就在张、陈、诸将面前,涕泗横流,诉说当夜之事。一如所诺,将大小罪责一己担下。诸将听罢皆惊。希真不能护短,闭口不言。却听张叔夜道:“既如此,先把栾廷玉收监军中;将今夜罪状写成奏章呈交天子,再由刑部定夺。”此言一出,陈丽卿道:“张大人不去捉贼,反来擒拿自己人么?”张叔夜背后,仲熊面露愠色。欲发作时,身边伯奋一把拉住。希真劈脸喝道:“贱人!可识国家法度?还不退下。”丽卿诺诺。张叔夜不以为然,对希真道:“今夜之事,陈将军有何计较。”希真道:“依栾将军所言,卢俊义已死。贼人虽得龟符,却无用处。只是刘麟尚在地道中探看,或得一二踪迹。不如我等先回大营,再作打算。”叔夜点头,教人绑了栾廷玉,率领将佐军士东归。一路无话。
军马入辕门时,却见祝永清、刘麒、刘麟早在那里候着。众人见过,张叔夜当即调拨众将,令栾廷芳、祝万年、真祥麟、范成龙把守四面辕门;苟桓计点各营折损人马。又知二子与丽卿一时不睦,命伯奋、仲熊镇守中军;陈丽卿则去外营巡视。自己则与希真、刘广、永清、刘麒、刘麟,并罪将栾廷玉入大帐议事。叔夜、希真、刘广帐内坐定。永清、二刘,见栾廷玉五花大绑,站在当中。三人不敢坐,只去一旁立着。叔夜不去理会,只问地道情形。
刘麟上前道:“当时我凫入地道水中,摸黑前行。约莫半盏茶工夫,水势忽地湍急。知已入大河之中,我急忙上凫,果至汴河水面。见左右并无人迹,只得原路返回。”张叔夜讶道:“此事奇怪。贼人若无水性,何必行此下策?”祝永清道:“小将亦是这般寻思,只想不出头绪。”却听希真拍手道:“是了。贤婿速教人将那二人尸首抬来。”永清应允。
隔不多时,两具尸首都停在帐中。希真分开“卢俊义”头发,脸上果有两行金印。叔夜叹道:“看来真是此人。”希真笑道:“那日明公在梁山内寨前门上,曾一箭射翻此贼。却不知伤在何处?”叔夜急忙撕开死尸右面衣衫,露出白净肩头。众人看时,哪有半点伤痕?刘广道:“纵是假扮,怎有如此相像之人?”希真道:“姨丈忘了阮招儿之事?”众皆恍然大悟。永清忿然道:“贼子用心太狠。为个卢俊义,竟置朱贵三贼性命不顾。”希真道:“若非如此,这等偷梁换柱之计,如何瞒得住你?”叹道:“此时再去追赶,为之晚矣。”
众人一时无计,再去看那老者尸首。他人不打紧,那陈希真见了老者面貌,“阿呀”一声,往后便倒。刘广、永清左右扶住。片刻,希真对张叔夜道:“经略可听过陕西豪侠,铁臂膀周侗之名。”张叔夜道:“略有耳闻。”永清、刘麒、刘麟一头雾水,忙问何人。希真开言,陈说一段旧事。却不知陈希真口中所称,陕西铁臂膀周侗,究竟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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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铁臂膀血战轮囷城 云天彪一打泽州县
话说陈希真提起陕西铁臂膀。张叔夜便对永清几个道:“周侗之名,我亦有耳闻。乃老一辈的英雄。只是绝迹江湖已近二十年,尔等后生因此不知。”永清道:“泰山提及此人,莫非这死去老者便是铁臂膀么?”希真道:“有七八分像。仔细看时,却不是他。”众人不知希真何意。只有永清道:“既然卢俊义尸首是假,这老者尸首,必然不真。如是说,那日客栈行刺、今夜劫牢之人尚在,就是这陕西周侗。”众皆恍然。
希真却道:“是与不是,我也不知。只说这铁臂膀别的不打紧,单有三样本事,天下无对。一是枪法,时人都称‘枪神’;二是拳术,一套‘意拳’相扑手段,打遍西陲未逢敌手。我既想起此人,那卢俊义本事,倒似与他一脉相承。果真如此,玉麒麟受擒,他如何不救?”栾廷玉忽然说道:“他另一样本领,莫非箭术?”希真惊道:“栾将军从何得知?”栾廷玉道:“我已故恩师,也曾提过此人。”希真叹道:“此人箭术,可谓登峰造极矣。”永清便问:“比丽卿怎样?”希真笑道:“当年我得个机缘,曾蒙他点拨箭术。只因我那时年已四旬,实难寸进。日后却以此法,教授丽卿箭技,你们观之如何?”众人骇然。希真又道:“还有一样。他不用弓弩矢镞,卵石、弹子、铜钱,皆可为箭。”张叔夜欲说梁山没羽箭张清本领时,那边祝永清、栾廷玉齐道:“必是此人无疑。”希真不答,只在那里叹息。
张叔夜便对希真道:“既是陈将军旧识所为。寻捉卢俊义之事,须得依仗将军。”希真不答,跪在叔夜面前,方道:“有三件事,都是不情之请,还望明公成全。”张叔夜忙将希真扶起,道:“将军但说无妨。”希真道:“今夜劫牢,九分九是这铁臂膀所为。只是他手段高强,又得卢俊义相助。纵布下天罗地网,也未必拿他得着。细想来,我等万不可大张旗鼓,暗暗查访最好。第一件事,便要明公将计就计,咬定卢俊义已死。偷梁换柱之情,只教这里七人知晓。来日去东京城献俘,天子面上也好看些。”张叔夜道:“此乃欺君之罪,不可为也。若卢俊义一朝现身,我等皆是夷族之罪。”希真道:“明公差矣!真有此事,也是我等中了贼人奸计,何谈欺君?”叔夜暗想:“我多虑矣。陈道子原是好计。”道:“此一件依得。”
希真续道:“铁臂膀今夜用计,虽说巧妙。若无那般好武艺,也难成功。因而栾廷玉之失,本出意外。罪无可赦,情有可原。第二件事,便要明公在那奏章之上,把栾将军罪状写得轻些。”言罢,刘广、永清、刘麒、刘麟齐齐跪倒,一同求情。栾廷玉反呆立那里。张叔夜道:“其他好说。只那龟符遗失之罪,奏章上遗漏不得。”刘广道:“恕末将直言,失了大军兵符,乃是死罪。虽有将功折罪之说,来日到朝堂之上,众臣之心莫测,谁能保得栾将军性命周全?”叔夜道:“第一件事已是欺君,幸有说辞。这一件又如何解释?”希真道:“栾将军失了右军龟符,本是罪过,反教我得个计较在此。想那伙人就此遁去,本不易擒拿。他们却得了龟符在手,一时手痒,难免去州县里调动人马,以助脱逃。如此反露行踪矣!”叔夜不语。希真又道:“明公奏章之上,只说是栾将军计策,故意失了龟符。责罚难免,已无死罪了。”叔夜道:“就使贼人用了龟符,如何能擒得他们?”希真道:“但有蛛丝马迹时,便可见机而动。总好过此时敌暗我明,一筹莫展。”叔夜自思道:“此计聊胜于无,是要救那栾廷玉性命。罢了,只得做个人情与他。”道:“此一件也依得。”
话音未落,那栾廷玉不顾绳捆索绑,倒地谢恩。刘麒、刘麟左右扶起。叔夜问希真道:“第三件事如何?”希真道:“后一件且不忙说。先请明公挑选三十精干之人,不必说与内情。只教他们去远近州府,但有贼人使龟符调动军马时,急速回报。”张叔夜点头,传下令去。却见希真毕恭毕敬,对自己长鞠一躬,道:“这第三件事,便是要明公饶恕铁臂膀罪责,不动海捕文书缉拿。若然福至,我等当真擒了这伙贼人,也将那铁臂膀释放。”此语一出,不但惊了张叔夜,连永清等人也疑惑起来。
于是希真说道:“诸位可知二十年前,西夏轮囷城一战?”张叔夜道:“听我那族侄鸣珂说过多次。乃是陈将军壮年时,以提辖之职率官军八千,破西夏番兵五万。可惜赫赫之功,被奸贼童贯冒去。否则将军大名,早震京师矣。”希真叹道:“明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此战非希真一人之能。文韬在我,武略全仗这位铁臂膀。还有一位英雄,现任河南河北节度使,当时亦出力不小。”刘广道:“莫不是昔日受招安的王焕?”希真道:“正是。这两个都是披肝沥胆之人。血染袍红,不能受朝廷恩赏,反教童贯做了枢密之职。那王焕后随老种经略屡立功勋,直做到节度使。轮囷之功不提也罢。只可惜了铁臂膀。”张叔夜道:“莫非周侗立下天大功劳,却埋没了?果真如此,将军这第三件事,张某如何不从?愿闻其详。”
希真遂道:“大观年间,那奸臣蔡京,欲重拾‘熙宁开边’弊政。时而在朝堂之上,蛊惑伐夏利好。天子一时蒙蔽,误信谗言,发兵二十万征西。蔡京却力保童贯为帅。老种经略这般人物,只得屈做副职。那时我尚在京畿南营做提辖,因而随征。”张叔夜道:“将军必是编入童贯军中了。”希真苦笑:“不错。”又道:“此一役,虽是奸臣谋划。西北一地,委实屡受夏人扰害。是以官军所到之处,军民踊跃,箪食壶浆以迎。谁知那童贯何止嫉贤妒能,其贪婪心肠,已入骨髓。一到河湟,便不思进取,只知索要贿赂。幸得种经略勉力,与夏人十数战,略占上风。童贯又争功冒进,驱前锋三万人马深入重地,被夏主李乾顺邀击,折损大半。提辖以上将佐尽数阵亡。只有我苟全性命,便率那残军八千,退入轮囷城中。死守数日,却不见童贯来救。”永清骂道:“那媪贼如何肯救?”刘广道:“除非得胜,不见童枢密大驾。他若来时,便要冒功了。”张叔夜道:“此贼已然伏诛,诸位不必介怀。”
希真称是,道:“李乾顺急切攻不下轮囷城,却闻老种经略派遣王焕、徐京二将,引兵进逼横山。他只得弃了孤城,率大军往横山援救;又命亲弟察哥督军五万,半数围定轮囷城,半数往兴庆搬运粮草。轮囷城虽小,临近夏人粮道。我便起了一个念头,与其八千人坐困孤城,粮尽饿死。不如待夏人粮草经过轮囷城时,出城一战。若能焚尽粮草,大势成矣。”张叔夜拍手道:“此一节,堪比曹孟德夜袭乌巢。每听鸣珂说起,都不免赞叹。大观年征夏之胜,实仗此功。”希真道:“明公过誉了。那时兵缺将少,我道法未成,又无项籍一般武勇。空有奇谋何用?”刘广道:“莫非那周侗也在轮囷城中?哪有这般巧处。”
希真道:“姨丈忘了铁臂膀本事?那李乾顺方才退撤,他竟只身一人,连夜缒入轮囷城中,与我相见。铁臂膀本意,是欲解救此处八千生灵。听我计策,方才决意死战。那时李察哥运粮,走的是城东一条南北大路。东面乃山林之地,粮车辎重不能行走;西面便是轮囷城,亦通不过。当时我与铁臂膀定计,算准运粮日期。于黄昏时分,趁夏人不备,由我引八千人弃城而出,接连破了两个寨子,就去大路上结成阵势,阻住李察哥南去道路。那李察哥唯恐误了期限,驱西夏兵裹住我军,四面攻杀。”永清道:“泰山莫不要死地求生?”希真道:“正是如此。我若说破计策,那时官军中多是怕死之徒,必然不成。我不得已,只说要突围求生,却不走南面活路,直把八千人引入死地。那些人没奈何,只得死战。这一场杀,当真是天昏地暗,直战到次日天明。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八千宋军只余两三成,犹然坚守不退。”叔夜连声长叹。
希真续道:“那李察哥见夏人锐气尽丧,仍不能胜,且教人马稍歇。却见天色已明,不惧伏兵,另使一军往轮囷城而来。那城池早已无人把守,一攻即破。”永清道:“那番王要借此城运粮了。”希真点头,道:“城东大路之上,已是尸首重叠,断无车行之路。就使我军覆没,夏人一时亦难经此搬运粮草。因而李察哥此举,亦是常理。却不知西夏地理,天气风燥。轮囷城中,又多是茅草屋舍。铁臂膀并一百死士,已在城中恭候。只待粮车进城,便漫天点起火来。四门都被火势阻断,押粮夏军四五千人,并千辆粮草车,都陷于城中。”叔夜道:“即便如此,城内得夏人数千。一百死士纵有冲天本事,最多烧他两成粮草。况且李察哥大军尚在城外,火势焉能阻隔?难道竟凭周侗一人之力,扭转乾坤不成?”
希真道:“明公所言虽是,却不知当夜情形,南风正大。城东、城西、城北那数十死士点火既毕,便鸣锣擂鼓起来。城中夏人虽多,都经一夜鏖战,气衰力竭,有如惊弓之鸟。火势既起,鼓声又作。夏人正不知宋军几何,听得南面寂静,都不顾号令蜂拥过去。大小粮车竟由南至北,作扇状排开。那老英雄背一袋弹子,右手持条铁枪,自南门望北杀起,近的一枪戳死,远的都用弹子打翻,顷刻倒了一片。夏人那见得这般勇武之人,登时大乱。铁臂膀背后又闪出十数个死士,尽是有武艺的,齐举火把,拣上风处点着。那火便借风势,哔剥往北烧去,直将千辆粮车焚尽。”永清拍手道:“好风火!纵有千军万马,亦是无用。”希真道:“话虽如此。我等侥幸成功,也是李察哥治军无方之故。”旋即叹道:“虽然成功,察哥城外大军顷刻涌入。可怜我百名死士,只透铁臂膀二个出来。”
刘广讶道:“不想还有一位英雄得活,却是何人?”希真道:“我于此说出,却不吉利。此人便是日后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前日与我等为敌的豹子头林冲。”众皆惊叹。叔夜道:“可惜国家梁栋,终错投梁山,落得如此下场。”刘广道:“想那林冲夺禁军教头之时,坏了襟丈兄弟性命。襟丈却从无怨恨,原是为此。”希真道:“林教头乃忠烈之士,都因高俅陷害,才犯下不赦之罪。我与他为公是敌,为私是友,如何有不敬之心?至于我那兄弟不听规劝,强自出头,不提也罢。”叔夜道:“陈将军公私分明,正该如此。”
永清却问:“只不知那时泰山如何脱身?”希真道:“当时我在城东路上死战,八千军士渐渐凋零。却不知城中如何,早报了必死之心。正欲捐躯时,听南面人喊马嘶声起,竟是种经略使王焕分兵,来解我轮囷之围。我军气势复振,拼死杀出,与他合兵一处。那王焕本欲折返横山,听了我焚粮之谋,也不推辞,引军往轮囷城杀去。正撞上周侗、林冲,便救了二人性命。我等才知夏人粮草已焚,并力杀出。夏人已然丧胆,不能阻拦。总计轮囷一战,虽折了数千军士,却尽烧西夏粮车。夏主李乾顺只得整顿人马,悉数往兴庆退去。大观之役,因而成功。至于童贯之后冒功一事,不必多提。”叔夜问道:“不知周侗如何?”希真道:“他早辞了众人,独自去了。”众人听罢轮囷城旧事,无不叹息。
张叔夜道:“我等既言忠义,不能负周侗这般忠义之人。今夜事,烦请陈将军谋划。”希真道:“如先前所言,此事不宜声张。只暗中寻龟符便罢。”那祝永清又去两具尸首处探看一回,竟撕下面皮一对,皆是牛皮所制。众人再去看时,哪里是甚么周侗、卢俊义?永清道:“被这雕虫伎俩瞒住一时,误了擒贼时机,当真可恼。泰山既不愿擒那铁臂膀,又不能声张走脱卢俊义之事。我想那乱草冈黑汉,拿来画影图形,却能寻些蛛丝马迹来。”
希真看那张面皮时,思道:“周侗若做蛊惑之计,如何把自家面皮做得这般相似?莫不是故意教我识出,与他个顺水人情?”听了永清言语,道:“你既然遭那黑汉擒住,何以毫发无损?那伙人今夜劫牢,已是不赦之罪,还怕你官爵不成?”永清不能言语。希真遂道:“我想那铁臂膀为人,无宋江般草莽心思。今次劫营,必因师徒缘故,单救卢俊义一人而已。他若存心作反,何必将玉郎完璧归还?诸位不必忧愁,只看那龟符下落便是。”叔夜点头,忽见东方发白,已是五更天,便道:“不如都回帐休息,明日再作计较。”众人无话,各自散去。
次日已是八月二十八。张叔夜心中有事,不能睡眠,便将前事写成奏章一道。好容易捱到辰时,便教人击了升帐鼓,齐集诸将商议。不多时,众人都上帐来,懵懂两旁立定。叔夜拿起奏章,道:“烦请诸公过目。”希真接过看了一回,道:“昨夜大军闹了半夜,扰动不小,想来要与朝廷诉说明白。明公推说是大军调度,甚好。只是失龟符一节,干系栾将军性命,须要仔细思量。”张叔夜道:“若不奏报,今明二日尚能瞒住。后日九月初一,我等东京面圣之时,却如何呈上三军兵符?”希真道:“想那贺太平尚在黄河筑堤,云天彪则鏖战河北。中营雀符、左营蛇符亦不能交出。明公索性以那乱草冈贼人为凭,推说梁山余孽尚存,滋扰京畿。我便暂留右营龟符,以作调度之用。只待贺太平、云天彪二人事毕,方将三营兵符一并呈上。”叔夜道:“也罢。”栾廷玉急忙上前叩谢。于是张叔夜再做表文一道,教人快马往东京送去。大小将领无话,各自回营休息。
又过一日,先前张叔夜挑选的三十精干之人,陆续回返。都说远近州府,并无使龟符调兵之人。众人不知端的,却恐误了行程,只得催动八万大军,浩荡前行。兵至陈留,那太守顾月清早开了东西二门,让出中间一条大路。张叔夜、陈希真上前,与他说了些官话,率大军徐徐穿城而过。行了半日,已至汴京东郊。张叔夜教大军停住,选空旷处安下营寨。又见天色将晚,只怕功亏一篑,把个牢营设在中军帐后。教真祥麟、范成龙二将,率一千熊罴,不离牢营左右。
忽听营外喧哗,却是康捷又从黄河回来。张叔夜急忙升帐,只召伯奋、仲熊、陈希真、刘广、祝永清前来,余下都在要紧处把守。众人坐定,康捷道:“黄河南岸堤防,俱已完固。贺、盖二位参赞引六万人马,都在南岸待命。”陈希真想起龟符一节,道:“不如教他们引军北渡,邀击田虎。只不知云将军那里如何?”康捷道:“大好。容我细说。”叔夜众人大喜。
康捷道:“这河北田虎,乃威胜州沁源县猎户,有膂力,熟武艺,专一交结恶少。自宣和元年,朝廷梁山、江南两处用兵。那田虎乘机,捏造妖言,煽惑愚民;掳掠财物,聚人集马。只在年初,经略二十万天兵围剿梁山。田虎知朝廷一时空虚,竟僭号晋王,就威胜军起造宫殿,伪设文武官僚,内相外将。半年间,破了四个军州。一是威胜军;二是汾州;三是隆德府;四是晋州。云将军兵至黄河时,田虎军先锋伪枢密钮文忠又破了泽州。”希真道:“这个钮文忠,我却有耳闻。”康捷道:“钮文忠原是绿林出身,把江湖上打劫的金银财物,尽助田虎造反。”
张叔夜道:“此人原是田虎同谋。”又问:“云将军掘北岸堤坝否?”康捷道:“不曾。虽然如此,黄河一带雨势未歇。那钮文忠唯恐官军行水攻之计,不敢进兵。”希真道:“天助我也。”康捷续道:“云将军见贼军退却,即引军渡河,先用刘慧娘两路奔袭之计,教傅玉、风会取陵川,云龙、刘慧娘取高平,再提大军攻打泽州。”叔夜道:“女诸葛在彼,本来无忧。”
康捷又道:“泽州一战,钮文忠部下有猛将二员,唤做“猊威将”方琼,“彪威将”褚亨。更有偏将八员,乃苏吉、张翔、方顺、沈安、卢元、王吉、石敬、秦升。他引军一万守城,好不耀武扬威。接战之时,却被庞老将军刀劈王吉,欧阳寿通鞭死张翔。钮文忠杀出城来,与云将军战三十余合,不能抵挡,逃回城中。我大军掩杀过去,闻达斩了沈安,哈兰生一铜人打死秦升。那钮文忠见折了四将,本欲报仇。忽闻高平、陵川已失,吓得魂不附体,只龟缩城中。云将军攻了二日,刘慧娘从高平回来,使火鸦烧了泽州东门,又以铁穹庐、钢轮火柜之法轰了南面城墙。钮文忠、方琼、褚亨三个,死命冲出。乱军中,云龙砍了苏吉,唐猛斩了方顺,卢元、石敬见不是头,都降了官军。云将军遂得泽州。”
张叔夜道:“可惜走了钮文忠。”康捷笑道:“国家洪福,云将军竞得全功。”叔夜道:“愿闻其详。”康捷道:“那钮文忠逃出泽州,手下只方琼、褚亨,兵士不满两千。欲往壶关逃窜。却有傅玉、风会从陵川发兵,截住钮文忠去路。钮文忠起了决死之心,与傅玉战了二十回合,胜败不分。方琼便替回钮文忠,风会亦来换傅玉。傅玉便使飞锤伤了方琼,风会顺势一刀杀了。傅玉驱动大军,漫山遍野,都杀过去。贼势已溃,那褚亨只教钮文忠逃走,死战不退,被傅玉一枪穿胸而死。钮文忠马快走脱。北面却杀出一将,跨下马,手中金刀。只一刀,把钮文忠劈于马下,割了首级。”
众将都问何人。康捷道:“此人名唤杨沂中,乃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举座皆惊。张叔夜道:“名门之后,总多良善。不知此人后来如何?”康捷道:“他立了功勋,便被傅玉、风会去云将军处引荐。云将军爱他武艺,用作近前偏将。”叔夜点头。康捷续道:“泽州既失,远近贼人都退入壶关中,坚守不出。云将军因粮草器械未足,于泽州左近整军,以待经略钧意。”叔夜道:“那壶关天险,实是不易攻取。不如我明日,押解宋江众贼回京面圣时,教天子定夺。”众人称是。张叔夜对康捷道:“此刻须烦将军回去,且教云将军屯兵河北,贺参赞列阵河南。之后是进是退,皆可有据。”康捷领命,饮了口水,踏风火轮去了。
康捷既去,张叔夜便散了众人。那陈希真心念龟符得失,不能开颜。也不与旁人说话,自回帐中闭目养神。不多时,有祝永清手下军士来请。希真只得起身前往。到永清帐中时,那女婿早迎上来。二人同入帐内。希真见里面绑了一人,生得青面潦牙,颔下无须。后面两个,却是永清帐下两个团练,唤做王峥、宇文铭的。永清便道:“这两个,都是前几日去寻那青錞剑下落的。”希真道:“如何此时方回?”那王峥禀道:“那日我四个得了将令。商议罢,谢、娄两个,去宁陵城西搜寻。我与宇文兄弟,却往东面刘家庄、柳浪浦去了。直到曹州,见无青錞剑踪迹,只得快马加鞭赶回。因此久了。”希真点头。王峥续道:“不想昨日在陈留城外,撞见这厮。”指那被擒汉子道:“他自称乱草冈响马,要送信与陈将军的。”希真讶道:“有此事?”那宇文铭递上书信,上面写着“陈兄亲拆”四个字,笔势苍劲有力。
书信入手,希真便觉有异。拆开看时,纸内坠出一物。希真、永清二人视之,竟是右军龟符。永清急忙拾起,辨过真伪。希真以手加额道:“惭愧!”问道:“既是送信之人,擒他作甚?”王峥道:“那时我二人已知陈留之事。他既是乱草冈贼人,如何放回去?只是这人本事不小,我二人与他斗了半日,才擒他得住。”希真将那书信看了一回,点点头,教人松了那汉绑绳,道:“你既送还龟符,我便放你回去。书中之事,我必应允。”那汉道:“你老儿倒是爽快。只是口说无凭。”希真笑道:“不难。”去永清书案上,提笔作书数行,递给那汉。又教王峥、宇文铭牵匹快马,放他去了。
此时帐中只得翁婿二人。永清见希真如此,道:“泰山莫不是教人寻他踪迹,擒出贼人全伙。”希真道:“你道这书信是何人所作?”永清寻思片刻,道:“莫不是那陕西周侗。”希真道:“正是。他既与我有恩,又还回龟符。我岂能行不义之事,徒惹他人耻笑。”竟取来烛火,将那书信付之一炬。永清不知信中何事,却不动声色,道:“如今得了龟符,我等明日面圣,再无忧矣。”希真道:“既无近忧,明日便请张经略奏明天子,先教黄河二路大军回京。如此荡寇功臣齐受封赏,岂不美哉。河北之贼,来年徐图不急。”永清连声称是。于是希真往张叔夜帐中叙事。当夜再无他话。
次日乃九月一日,那徽宗皇帝命驾郊迎,在京大小文武各官一齐随驾出城。只见威仪严肃,礼制辉煌,那些神龙卫士、金枪班、羽林军,一切威严仪仗,扈从圣驾,齐到东郊。张叔夜、陈希真等十五人,都着御赐锦袍,引八万得胜官军,已在东郊恭候圣驾。却少了贺太平、云天彪二十四将,十二万天兵。今日盛事,不免小题大做。
当时齐在东郊,徽宗法驾到来,齐呼“万岁”。大经略张叔夜先行进见,拜跪礼毕。徽宗降座,亲与张叔夜解甲,亲赐御酒慰劳,叔夜谢恩。徽宗又问河北并梁山余孽之事,叔夜略述一二,只道:“京畿梁山余孽,大致平息。”缴了右军龟符。又奏请二路人马回京之事。徽宗道:“爱卿所言,乃是正理。田虎纤芥之疾,若急于求成,教梁山得胜班师不受封赏,反失朝廷威仪矣。”叔夜叩谢。于是徽宗覃敷恩礼,遍劳将官,众将各各谢恩。
那宋江等三十五贼都反剪捆缚,远远跪在御道之外。另有檀香棺木一具,停在囚车之后。徽宗望去,虽多凶顽,内中却有个帝室之胄,不掩贵气。徽宗沉思良久,才往最后看去。那棺木之上,写着“卢俊义”三个字。
此时鼓乐悠扬,仪文炳焕。那些赞礼官、司仪官都侍立御前,一切内官侍臣趋走御道之旁,宣召赏赍,纷纭络绎,非常闹热。不多时天子回銮,张叔夜率领功臣进了城。各盗犯尽交刑部监禁。各官员朝请圣安毕,回寓不题。
笔者按:李乾顺,李元昊曾孙,西夏崇宗。哲宗元祐元年至高宗绍兴九年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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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许贯忠献技金环巷 宋徽宗惊梦太祖约
且说大宋自太祖皇帝开国一百四十载,已立七帝。乃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元符三年,哲宗崩,无有子嗣。太后并诸臣立端王赵佶为天子时,左相章惇曾言:“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中的!
那赵佶虽然轻佻,却是才俊过人。都言他: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可惜他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自登大宝二十年间,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戩。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画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役民夫百千万,自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树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飧者。故而宋江起于山东,哄州劫县;方腊作乱江南,放火杀人。徽宗却全无忧问,只顾取乐追欢,朝纲不理。如此天子,又岂“轻佻”二字所能尽言哉?只是为君者讳,他其后谥号为徽,我即以徽宗称之。
天幸张嵇仲出世,邪正之气,此消彼长。蔡京、童贯、杨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师成、李彦八贼,先后伏诛。方腊、宋江,渐次荡平。其实为天子者,谁不愿“天下太平”?自宣和三年二月二十日,张叔夜征讨梁山。徽宗竟日日焚香,夜夜祷告,只盼得胜。七月初十日,梁山报捷。徽宗龙颜大悦,再无忧愁,索性重入金环巷,寻那李师师去了。当真是:古来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一夜,徽宗正与李师师欢娱。忽闻窗外有洞箫声,深邃悠长,宛如天上之曲。徽宗便问:“何人所奏?”李师师挑帘推窗,见远处楼上坐一白衣男子,峨冠博带,俊美异常,端的是神仙中人。李师师道:“他唤做许贯忠,是那政和年的武举,前年才升了参将。却无家眷,闲时都来这平康里居住。”那徽宗竟不顾身在何处,忙唤来内侍,请许贯忠相见。不多时,那许贯忠入秀阁来,见天子只称“赵员外”,以常礼相拜。
原来前文所述之许贯忠,大名府人氏,确是一等一的人物。读兵法,有武艺,识谋略,通天文,晓地理;尤擅琴棋书画,兼通诸国语文。只是爱慕后汉定远侯班超的为人,也学他“投笔从戎”,只应武举,不科进士。却错生在大宋,满朝只重文轻武。贯忠又不愿与奸党同流合污,屈沉多年。因在诗词音律上结识了两位“邦彦”,便学他们模样,去烟月牌中厮混数年,别是一样滋味。
这两个,一个便是那号清真居士的钱塘周美成。说起这周邦彦,倒有趣事一桩。那李师师虽侍天子,不在妃嫔之列,不受伦常。偶有雅客登堂,亦非骇事。向者,徽宗往幸李师师。周邦彦却先在那里,得知天子前来,忙藏匿于床下。恰巧徽宗携新橙一颗道:“江南初进来。”师师接了,与徽宗谑语。周邦彦悉数听闻,日后作《少年游》一词,教师师唱与天子听。词云: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徽宗后来得知,只赞其词藻,其他不以为意。官家臣子,同狎一妓,悲哉?妙哉?另一个,便是那怀州李士美,时人称为浪子宰相,也是一代风流人物。风姿秀美,质性聪悟,为文敏而且工;每将街市俚语,集成俚曲,靡靡动人。许贯忠识此二人,于此烟花之地,亦得其乐。却不似他二人般结交权贵,笼络天子。今次觑准机会,以洞箫之法得见徽宗,自有道理。
当时徽宗见了这般人物,问道:“卿好一手洞箫,能抚琴否?”贯忠道:“小人不擅抚琴,却识丹青。”徽宗大喜,唤内侍取来纸笔、彩墨。贯忠道:“请员外出题。”徽宗随口道:“踏花归去马蹄香。”贯忠道:“好题!”即铺开纸,一面研墨,一面思量此题。徽宗便教李师师唱那周邦彦《少年游》来。不过一盏茶功夫,贯忠作画毕。徽宗上前细看,但见一人骑马,四蹄间蝴蝶飞绕,纸上却不见半片花瓣。
徽宗赞道:“好境界!如此人才,参将卑微之职,却屈了你。”那贯忠扑通倒地,三叩九拜道:“今夜冒犯天颜,乃是死罪。”徽宗见他如此说,改口道:“爱卿何罪之有?”贯忠道:“小人献技,实为三桩小事来。”徽宗道:“莫非要求个进身之道?”贯忠道:“非也。如今六贼伏诛,张经略又破了梁山,海内归心。不敢教陛下行此等事,以免他人非议。”徽宗不强求,只道:“哪三桩事?”
许贯忠道:“第一件事。小人向来爱慕陛下书画,今斗胆索求墨宝。”徽宗笑道:“这个不难。”李师师便去磨墨,徽宗提笔,使那“瘦金体”之法,书李后主《相见欢》一词。写罢,画了御押。贯忠大喜,连忙叩头,又道:“第二件事。小人久仰通真达灵先生大名,却恨无缘,望陛下引见。”徽宗道:“那真人正在神宵宫里。明日朝后,朕与你去后宫拜见便是。”与那内侍吩咐了,安排许贯忠明日入宫。贯忠谢恩,又道:“第三件事。小人是个懒散之人,虽是个绿豆般的小官,却不得悠闲。只望陛下准许小人,告假二月。”徽宗道:“这个更易。”书密旨一道,说有要紧事教许贯忠干办,道:“与你那上司便是。”贯忠再施大礼,道:“不想陛下竟如此厚待小人。”徽宗屏去内侍,道:“只求今夜尽欢。”贯忠道:“自然。”取洞箫来,奏那《相见欢》一曲。李师师婉转唱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徽宗取来花酒,过了三巡,外面落下雨来。已是师师抚琴,贯忠吟唱那李后主《浪淘沙》曲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徽宗略微带醉,叹道:“今夜情景,却胜似天上人间了。”风花雪月,自不必提。
次日早朝,捷报再传,说是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平了盐山、虎翼山、蛇角岭。山东、河北一应强梁寇盗扫除尽净,四方道路平通,商旅行李游行无碍。徽宗大喜,便有龙图阁直学士张鸣珂出班,呈上卷宗,奏曰:“大理寺昨日草议,拟判宋江等三十六贼凌迟之刑,以儆效尤。望陛下恩准。”徽宗看了卷宗,道:“正应如此。”做下朱批,又道:“且教张经略三军缓缓而行,尽享荣耀。九月初一日,朕于东郊相迎。再十日,将三十六贼绑赴市曹处死。”张鸣珂谢恩,群臣都称“万岁”。对应前文。
朝毕。徽宗回宫,那许贯忠早被黄门官引至内院。光天化日之下,徽宗再见贯忠仪表,与夜里又有不同。遂开金口道:“爱卿才貌双全,朕甚是欢喜。便将爱女茂德儿许配你如何?”贯忠大惊,跌倒尘埃,道:“小臣无德无行,不敢攀附。”徽宗道:“爱卿勿谦。朕思来想去,既一时提拔不得你,只好先教你做个驸马。此乃家事,他人议论不得。”贯忠道:“我知张经略帐下,也有一二俊朗年少。陛下何不考虑?”徽宗道:“若论三教九流之才,只有个玉郎祝永清,却是有妻室的。余者皆一勇之夫,配不得茂德儿。”
贯忠无计,只得道:“不知帝姬意下如何?”徽宗道:“明夜朕设宴宫中,教你二人相见。”贯忠道:“不可。古有受聘成婚之期,天子为一年。今时习俗虽易,仍不可草率而行。不如待小臣两月后,重回京师之日,再与帝姬见面。”徽宗点头,道:“也好。”二人又叙了一时。贯忠告退,往神宵宫拜谒林真人去了。
那林真人,乃温州永嘉人。少志慕远游,曾为苏东坡书僮。东坡问其志,笑而答曰:“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后来得道,立神霄派,能行五雷通真大法。政和六年,林真人得见徽宗,称:“天有九宵,而神宵为最高,其治曰府。神宵玉清王者,上帝之长子,主南方,号长生大帝君,陛下是也。”徽宗大喜,自此笃信道教,赐真人名“灵素”,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又从其请,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宣和元年,林灵素起“夷夏之辩”,欲兴道废佛。于是徽宗下诏,改佛为道,杖杀京师僧侣七人。又在宫中起道观数重,林灵素居之。从此林灵素出入内廷,如无人之境。
且说许贯忠拜谒林灵素,都是些求仙问道的话语。真人赐茶,一一指点迷津。临别时,贯忠与真人言道:“小人闻说,那张经略右军大将军陈希真,亦是修仙之人。真人多一道友矣。”林灵素道:“陈道子非比寻常,乃庐山张真人高足。来日必去讨教。”贯忠退出神宵宫,离京自去,不题。
只说徽宗皇帝自许贯忠离去,依旧夜夜笙歌。不觉已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徽宗夜宴群臣于宫中,饮至三更方散。微行之事,只得作罢。徽宗便回本殿就寝。睡不多时,依稀见一人着黄袍,端坐于床边龙椅之上。徽宗大惊,霎时消了醉意,起身怒道:“何人身披皇袍,僭越规制?”但见那人气定神闲,道:“不肖子孙赵佶,亡我大宋一百六十年江山。”徽宗定睛细看时,却觉此人与那太祖画像面貌相似,心下忐忑,不敢多言。那人又道:“亡国之期将至,切勿忘吾誓约!”徽宗不解其语,欲上前问时,失足翻落龙床。却是南柯一梦。
殿外黄门官急忙入内,扶徽宗起身,连称“死罪”。徽宗隐约间,只记“誓约”二字,推开左右,独自一人往寝殿夹室去。便有石碑一座,使黄布盖住。徽宗揭开时,上面书写分明,道:“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徽宗心有所思,出夹室唤道:“拿张叔夜的报捷奏本来!”几个黄门官,见徽宗不究夜惊落床之事,连忙去御书案寻本章呈上。徽宗只看最后,上书梁山贼首三十六人,乃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柴进、朱仝、雷横、史进、戴宗、刘唐、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朱武、黄信、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裴宣、欧鹏、燕顺、鲍旭、樊瑞、李忠、朱贵、李立、石勇、张青、孙二娘、段景住。看到“柴进”二字时,徽宗凛然,自道:“此人乃周世宗嫡派子孙,虽犯谋逆,太祖誓约在此,如何刑戮?只教其自尽便是。”想到此节,心中稍安。教黄门官取来汤药,饮了一盏,复又睡去。
翌日早朝,徽宗对群臣言道:“朕念梁山贼寇小旋风柴进乃世宗后裔,不忍其受斧钺之刑。欲法外开恩,只赐狱中自尽,众卿以为如何?”只见张鸣珂出班奏道:“梁山为寇十余载,祸害无穷。柴进既为世宗之后,不思报恩,反屈身从贼。前日梁山城破,那柴进身披黄金甲,做困兽犹斗之状。依臣之意,决不能赦其凌迟之刑。”又有汴京四壁守御使李纲奏道:“张经略荡平梁山,海内震动。凌迟之诏,早已布告天下。若朝令夕改,反教天下人耻笑。”其余臣子,见张鸣珂如此说,知他族叔张嵇仲日在中天,纷来附和。徽宗自思:“那太祖誓约,总不能教众人得知。”一时失了话柄,又议了二三事,罢朝回宫去了。
是夜,太祖又来托梦,言说柴氏之恩。徽宗头疼不已,无心睡眠。唤了几个内侍,连夜出东华门,往金环巷李师师处去。那李师师已然睡下,听说官家从地道中来,急忙起身梳洗。徽宗早入绣阁,道:“爱卿何必拘礼。”与师师去热了一回。事毕,二人起身,过了三巡花酒,互述衷肠。那徽宗口滑,竟将太祖百年誓约并托梦之事,一并说出。看官须知,有宋三百余载,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全都依此誓约。太祖不教天下人晓得,却是精妙之处。所幸李师师非寻常脂粉,听了这等机密,也知天机不可泄露。只胡乱哄了徽宗几句,与他双双睡下。不觉铜壶催漏尽,画角报更残。师师唤醒徽宗,教内侍扶他回宫去了。
徽宗恋这繁华锦地数载,京里妇孺皆知。却不想真有胆大包天之人,就在金环巷里另打地道,与徽宗往来之地道相连。如此般窃取天机,再卖与王公权贵。不日,徽宗因太祖连夜托梦,心烦意乱,正闷坐于宫中。黄门官来报,说尚书右丞李邦彦入内求见。徽宗召入。那李邦彦揣中徽宗心意,道:“陛下欲报后周禅位之恩,乃千古美事。张鸣珂、李纲这般腐儒,如何拂逆了圣意?”徽宗道:“梁山平定,那柴进亦是贼首,不施凌迟酷刑,难正典刑,赦之有负天下。不赦却有负先人。”李邦彦道:“不知张经略何意?”徽宗道:“朕正忧虑此事。想那张叔夜是张鸣珂族叔,必然意见无二。更有个盖天锡,与柴进有世仇。大军一旦回京,此事休矣!”李邦彦道:“久闻东光张子能之才,他又与张鸣珂不睦。何不请来商议?”徽宗点头,教人宣张邦昌入宫。
原来今次李邦彦私入宫中,都因一人而起。重和元年时,那奸臣蔡京私通梁山事泄,与鼓上蚤时迁同于东京市曹正法。其子蔡攸因自首,加恩免罪。只是出首亲父之事,乃一时情急,非蔡攸本意,从此深恨种师道、陈希真、张鸣珂众人。之后依附童贯,日夜思量报仇。宣和元年,那童贯亦因通贼之事伏诛,牵连蔡攸,贬为庶民。他便往尚书左丞张邦昌处,做个入幕之宾。当时蔡攸对张邦昌道:“张叔夜征东,不日即得胜回朝。从此张、云、陈三个,势如中天。贺太平、张鸣珂、盖天锡,都是元祐附庸,必然得势。我辈贬谪之日不远矣。”张邦昌道:“居安有何妙计?”蔡攸道:“我闻那中书门下侍郎白时中,尚书右丞李邦彦,俱是家父故吏。恩相俱可结之,引以为援。再者,太子年已弱冠,可暗中奉承,以作长久之计。”张邦昌从之,遂与白时中、李邦彦结为朋党,以抗张叔夜之辈。那夜徽宗说漏太祖誓约,直传到蔡攸耳里。他知“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语,兹事体大,不能轻言。只去与张邦昌诉说柴进之事。张邦昌道:“天子近日忧愁,却是为此。其实那柴进凌迟也好,自尽也罢,有甚分别?”另有张邦昌幕僚道:“我等若献出计谋,教柴进死在狱中,必取悦天子。”蔡攸笑道:“此言差矣。不如献计教柴进活命,以为张叔夜、盖天锡祸患。”张邦昌问计,蔡攸耳语数句,又道:“那李邦彦是御前红人,教他出头,必然稳妥。”张邦昌应允,故有李邦彦入宫荐张邦昌之事。
比及张邦昌入宫时,对徽宗道:“柴进受凌迟之刑,乃天子明诏,势在必行。不如教人早入天牢,以死囚换出柴进,再作计较。”李邦彦道:“只恐教人识破。”张邦昌道:“不知那天牢押狱、市曹刽手俱是何人?”徽宗恍然大悟。张邦昌道:“大军回京之日,那三十六贼即交付有司,却与张叔夜一班功臣再无干系。”李邦彦又道:“若换出柴进,不知陛下如何处置?”徽宗道:“柴进总归谋逆,不能免死。赐药酒便是。”张邦昌进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杀戮?不如教其隐姓埋名,去岭南终老。如此陛下安枕无忧,再无梦魇矣。”此一言,不说破托梦之事,正中徽宗下怀。
正议间,一人无拘无束,自外踏步而进。黄门官竟不加阻拦。张邦昌、李邦彦看时,乃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也。徽宗道:“林真人乃朕之心腹,不必讳言。”林灵素笑道:“张左丞这偷梁换柱之计,却瞒不住一个人。”张邦昌道:“请真人明言。”林灵素道:“吾闻那陈希真大将军,乃得道高人。他有一乾元宝镜,能测吉凶,知过去未来之事。”徽宗道:“如此怎好?”林灵素道:“吾虽有妙法,却不敢用。恐陛下不忍。”徽宗道:“真人且讲。”林灵素道:“只待下月初一日,大军回京之时,众将必受夜宴之恩。”从怀中取出一张方子,道:“陛下若教人依此法调配御酒,常人饮之无恙。却教陈道子半月之内,施不得圆光之法。吾等再依张左丞之计偷梁换柱,必然成功。”徽宗道:“不伤陈希真性命么?”林灵素道:“陈道子若不施法时,自然无害。若他施法,损些真元而已。”徽宗道:“既如此,都依真人。”只把药酒待功臣,果然好计!
忽有内侍急入,呈上两道奏章。徽宗看了,面如土色。林灵素道:“俗事邪?法事邪?”徽宗道:“乃军政急情。”林灵素道:“既是俗事,有张、李二臣在,吾先告去。”踏步而出。徽宗便教张邦昌、李邦彦来看。有那聪明的看官,知前文所述事,细加思量,也猜得那两道奏章梗概。一是那黄河水涨,二是那田虎作乱。当时张邦昌献计道:“只教张叔夜就地分兵,可解燃眉之急。”李邦彦道:“倘若陈希真竟分兵而去,便误了九月初一之期,御酒之计休矣。”张邦昌道:“这事容易。想那宋江三十六贼受擒,俱是张叔夜众人之功。须得先行封赏,以彰其功,再诛谋逆。功臣们一日不尽数回京,便将那庆功筵宴并凌迟之期都推延一日。咬定此节,群臣必无非议。”徽宗大喜,道:“张爱卿果有运筹帷幄之才。”急书圣旨,取玉玺画了押,教人火速送去。张邦昌得徽宗重用,由此而始。按下此处不表。
只说林灵素回神宵宫中,有徒弟张如晦迎着。张如晦道:“恩师此去如何?”林灵素道:“天子已允御酒之事,陈道子休矣。”张如晦道:“若依那方子,有一味药乃人血做引,得道之士饮之,必受戕害。只不知恩师数日前,教天子赐锦袍并金鈚箭与那三十九人,有何道理?”林灵素道:“尔知那锦袍、金鈚箭受吾多日祭炼,皆是至阳之物,必伤阴者。那三十九人,只陈丽卿、刘慧娘是女流。听闻那刘慧娘不着俗装,不配兵器。此番谋划,只在陈丽卿一人身上。”张如晦道:“恩师来日对手,乃是陈道子,伤他女儿作甚?”林灵素道:“此乃移花接木之法也!管教陈道子不知不觉,施圆光之法救他女儿,平白耗损真元。”又道:“吾须思量一计,教那陈道子夜宴之后落单。”张如晦问道:“恩师炼那道神符已三十余日,今夜还要去么?”林灵素道:“非得夜夜用功,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二人计议停当。
再说徽宗皇帝,诸事已定,神清气爽,如何不再去金环巷中耍子?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徽宗引着一个小黄门,扮做白衣秀士,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的合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李师师迎驾入房,举杯上劝天子。徽宗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李师师道:“陛下龙颜不比前夜,如何恁般欢喜?”徽宗道:“前夜忧愁之事,已有计较了。”欲说与李师师,师师道:“如此便好,却不必说。贱人另有一事,望陛下恩准。”徽宗道:“但说不妨。”李师师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唤做张闲,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要见陛下。我未敢擅便,乞取圣鉴。”徽宗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朕何妨?”李师师谢了恩,教人去唤。不多时,那张闲直到房内,见徽宗,纳头便拜。徽宗看了,端的一表人物,与那许贯忠各占胜场。李师师教张闲吹箫,伏侍徽宗饮酒,少刻又拨一回阮,然后教张闲唱曲。那张闲开口道:“小人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徽宗笑道:“朕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卿当勿疑。”张闲借过象板,再拜罢,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姊姊见教。”顿开喉咽,手拿象板,唱那《渔家傲》道: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真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徽宗甚喜,命教再唱。张闲拜倒在地,奏道:“小人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天听。”徽宗道:“愿闻!”张闲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因这一曲,有分教:数岁功勋,俱作虎头蛇尾;几多好汉,依旧耀武扬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笔者按:蔡京、童贯、杨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师成、李彦八贼结局,见《荡寇志》,乃俞万春杜撰。《结荡寇志》书接《荡寇志》,亦承其格局。元祐附庸,指元祐党人,即北宋党争之旧党。张邦昌,字子能;蔡攸,字居安。
一至六回死亡人物:钮文忠、方琼、褚亨、苏吉、张翔、方顺、沈安、王吉、秦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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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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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梁山泊燕子巧脱笼 乱草冈大鹏初展翅
话说那张闲唱道: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唱罢,徽宗失惊,便问:“卿何故有此曲?”张闲大哭,拜在地下。徽宗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朕与卿理会。”张闲奏道:“小人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徽宗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张闲奏道:“小人飘泊江湖,流落浙江,跟随客商,路经清溪山过,致被劫掳,一住三年。去年张经略破了方腊,才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得姊姊,却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如何分说?”那徽宗原是个草包,听“方腊”二字,唬得魂不附体。李师师忙扶住道:“陛下莫慌。想那江南十万人,岂能都作反心?必是方腊胁迫。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徽宗心下稍安,道:“此事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
张闲道:“陛下不知张经略打破帮源洞,天兵拥入时,管你大小头目,逢人便砍,逢马便搠,哪由分说?他日张经略回京撞见小人,还是一死。”言及此处,以目送情与李师师。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徽宗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徽宗道:“也罢。”有丫鬟捧过文房四宝,张闲磨的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徽宗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道: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靖道君皇帝,特赦张闲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写罢,下面押个御书花字。李师师道:“这唤做张闲的,怕有一万个。谁知他不是冒的?”徽宗道:“卿言甚是。”提笔在那文字旁,勾画出张闲的样貌来,惟妙惟肖。李师师拍手称秒。张闲再拜,叩头受命。
三人又喝了两回花酒。李师师道:“我兄弟日夜只在金环巷里厮混,终不是头。”徽宗对张闲道:“卿欲作何营生?”张闲道:“小人父亲张乙,从前是那汴梁牢营的牢子,一向安稳。我幼年离他而去,自是不孝。如今他却死了。若陛下开恩,送小人去天牢里做个牢子,子承父业,吃些微末俸银,便是福分。”李师师道:“兄弟若早听我阿舅之言,何必今日沦落。”徽宗道:“卿这番话,也算孝心了。朕便与你通了关节,后日去天牢点卯罢。”张闲连忙叩谢,再献新曲。
约有更深,张闲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徽宗与李师师上床同寝,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次日早朝,有人奏张叔夜宁陵分兵之事,徽宗知陈希真并未出征,一发放心。此后多日无事,徽宗也乐得逍遥。
却说那张闲自得了赦,夜里都去天牢轮值,结朋交友,白日里往金环巷中居住。忽一日,有李师师手下丫鬟请张闲去。张闲穿戴稳当,与那丫鬟重上绣阁。丫鬟献了茶水,先下楼去。张闲独在屋中,方见四壁上都是书画。有一幅画上,乃是相扑之事。张闲便起身去看。那相扑乃宋时国技,举国上下,无处不擂。张闲起了兴致,做个把势。却不知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上得楼来,拍手道:“兄弟好身手。”张闲急收敛时,不小心打翻了热茶,浸湿衣裳,忙道:“姊姊金安。”
李师师道:“如此怎好。”唤人取来干净衣物。张闲道:“姊姊稍坐,小弟换过便来。”李师师把那衣物丢与张闲,道:“这是甚么地方?讲得甚么风俗?拘得甚么礼?”张闲道:“怎敢在姊姊跟前揎衣露体?”李师师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露体!”张闲只的脱膊下来。却听李师师道:“兄弟好身纹绣,容我细看。”张闲没奈何,褪去上衣,露出一身遍体花绣来。
李师师看了一回,去里面坐下。张闲急忙换好衣裳,见李师师垂了泪,叹道:“那日许贯忠受了陛下赏识,却要离去,我自悲伤。幸好他荐你与我。你这般人物,我亦喜爱,才认了姊弟。谁知你在天子面前不求功利,只讨个牢子去做。天下哪有这等事?我知那许贯忠是大名府人氏,又见了你这身花绣,倒想起一个人来。”取帕儿拭了眼泪,道:“好兄弟,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释我心中之疑。”
那张闲听李师师如此说,索性把心一横,纳头拜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我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那日梁山城破,是小人独身逃出。如今来此,实为救我梁山好汉。娘子若不说破,便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
这番话,只教李师师花容失色。看官亦失颜色。如前文所述,宣和三年七月初六日,梁山城破,那浪子燕青正在后关把守。官军人马杀入时,燕青遇欧阳寿通,力战数合,吃他一鞭打死。却想那燕青本事,虽非绝伦,亦不能数合之间,死于欧阳寿通之手。此事说来蹊跷,看官不信,说书的亦不信。
看官听得前文,知那吴用设计,教宋江从后山洞中逃走之事。此计虽好,宋江却是张叔夜第一个要擒之人。所谓树大招风,其后受擒,亦属定数。想那燕青,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当时他守着后关,那山洞就在左近,也思得吴用那般计策,私自来劝主人卢俊义道:“如今梁山大势已去,不能挽回。主人此时便走,去寻个僻净去处隐迹埋名,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卢俊义道:“我只念公明哥哥情分,不愿偷生。小乙,你既起此念头,不如自去。”燕青道:“既然主公如此说,小乙便去。只此辞别主公。”纳头拜了八拜,道:“日后若主公留得性命,小乙必来搭救。”卢俊义洒泪,与燕青相别。
当夜燕青收拾停当,正欲离去时,被个贴身喽啰拦住。那人叫做燕起,自燕青上山,分拨了跟随至今。当时说道:“头领如此去,不是长久之计。”燕青问缘由。燕起道:“头领是那石碣文上的好汉。官军寻不着踪迹时,必下海捕公文捉拿。”燕青道:“我自改头换面,倒也无妨。”燕起道:“不是如此说。官军纵然凶狠,亦杀不尽、囚不尽梁山数万之众。他日宛子城破,头领们虽然不免,那些亲眷、喽啰们,或充军、或安置,总要安身立命。若头领今日一去,却教数万之众,再无宁日了。”
燕青惊道:“是我疏忽了。”燕起道:“小人有个计较,却能两全。”燕青道:“你且说来。”燕起道:“头领可知汉朝纪信假扮刘邦故事?小人与头领身材无二,连相貌亦有四五分似。但求衣甲、袖弩,愿扮作头领,教官军不疑。”燕青道:“万万不可。我何忍教你犯险?再者,此地人多眼杂,一旦哪个喽啰招认了,便是前功尽弃。”燕起道:“头领啊。只待他日决战时,你我再换装扮。那时必是人荒马乱。哪个喽啰有心理会?”燕青道:“你不知有个叫闻达的官军,他是大名府人氏,认得我的样貌。”燕起道:“我若死在乱军之中,做个没头尸首。哪个闻达能识?”燕青摇头,露出手腕上花绣,道:“只这一身花绣,教你不能成功。”
那燕起长笑一声,除甲胄,褪衣衫,也露出遍体花绣来。燕青细看,竟与自己那花绣有七八分似,讶道:“怎得如此?”燕起道:“那年小人蒙头领点拨相扑,见了那花绣甚是爱慕。小人但有闲钱时,不吃酒耍钱,只寻刺绣匠人,积年得了整身花绣。不想今日大用。”燕青道:“就算此计可行,我不能做此不义之事。”燕起跪倒,泣道:“头领向来厚待小人。小人愿报往日恩情,视头领,便如头领视卢头领一般。”燕青听了这话,流泪道:“罢了!便全你这忠义。我二人就此结为兄弟如何?日后你不论死于谁手,我必去报仇。”燕起道:“头领若肯如此,小人死亦瞑目。”于是二人焚香结义。此情景,不忍再提。
到了破关之日,燕青自寻小路脱身。那燕起只待官军攻关时,见欧阳寿通登先,挺身与他力战数合,知不能胜;咬咬牙卖个破绽,顺钢鞭来势,囟门上吃着,脑浆迸裂而死。欧阳寿通便往别处厮杀去了。其后官军查核忠义堂名目时,不能看破。燕起这番忠义心思,不仅瞒住张叔夜,连那俞万春也一并瞒住。日后梁山死灰复燃,都由此而起。后人有诗赞燕起曰:
荒坟没草磴级残,烈焰荥阳史未刊。
浪子今结真义士,山魂仰飒啸松寒。
单说燕青凄凄惨惨,离了绝地,抱个念头,只要救众好汉得活。都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燕青念起一个人来,是他旧日同乡契友,有通天彻地之能。便扮作花子,到北京大名府里寻他,却在闹热去处撞见另一人。燕青一把抱住,往僻静处叙话。那人姓谌,单名个宝字,亦是大名府人氏,与燕青有旧。那谌宝见了燕青,又惊又喜。二人坐定,谌宝道:“昨日朝廷榜文,说梁山百八头领,或斩戮,或擒获,或病故,悉数就犯。原是欺诳之语。”燕青问道:“数日前,我宋公明哥哥曾离梁山。如此说竟也遭擒了么?”谌宝道:“榜文如此,不可尽信。见了燕兄弟,我方知那张叔夜也识冒功之法。”燕青道:“非是张叔夜冒功。”叹口气,说了燕起殉义之事。谌宝赞叹不已。
燕青问道:“我闻兄长二年前,投威胜军田虎去了。”谌宝便说田虎年初称王,半年间占了四个军州之事。燕青道:“兄长来此,作甚?”谌宝道:“如今晋王基业好生兴旺。因我是此地人氏,来此打探军情。燕兄弟既留得性命,不如去晋王那里做个官职。”燕青道:“兄长言重了。我今番只想救人,再无其他心思。”谌宝劝不得,道:“我想那救人之事,无非劫囚车,劫法场。你一人怎做得来?但有用得着我之处,无不效劳。”燕青道:“便教你那晋王发兵,就张叔夜回京路上,劫了囚车如何?”谌宝道:“兄弟说笑了。他那里有二十万天兵,如此前去,岂非以卵击石?须从长计议。”燕青叹道:“兄长此言,我如何不知?我无甚计策,除非寻的那个人来。”谌宝道:“兄弟莫不是要找那许贯忠么?那人好手段,或有营救之法。”燕青喜道:“正是那位哥哥。”谌宝道:“巧极!我上月往京城打探军情时,遇他得见,我有他住址在此。”写了一个字条。燕青收好,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去。”谌宝道:“那东京乃是龙潭虎穴,兄弟当真要去么?”燕青道:“便是阎罗地府,也走一遭。”谌宝道:“且慢。我写封荐书与晋王,总有用得着处。”燕青谢过。谌宝写完荐书,又封了二十两银子,一并交与燕青。燕青辞了谌宝,独自往汴梁城去。
不说燕青一路辛苦。却说他到得东京汴梁,按字条寻入金环巷中,方知此巷是何去处。燕青扮作茶水小厮,往复巷中数次,方识出许贯忠来。只是那人出入,总不落单。燕青见他不离酒色,暗中痛骂不已。好容易得个机会,趁他酒醉独处时,撞入他房中,破口骂道:“堂堂武举,却弄成这般模样。好不羞耻!”那许贯忠醉醺醺地,打眼去看,却不认得,喝道:“哪里来的无礼小厮?”燕青上前,一拳打翻许贯忠,道:“你不求功名富贵,留在这胭脂堆儿里,做个行尸走肉么?”许贯忠道:“你懂个屁。那些姑娘们都说‘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我学那柳七郎在此,自是快活。”燕青一把揪起他,又要打时,许贯忠冷笑道:“你这小厮,不懂世事。如今主上昏昧,功名富贵拿来何用?我这禁军武官,烂醉在此,哪个上司来管?休笑我!看那些衣冠贵人,又做甚么事!”燕青悟出意思,将许贯忠扔在一边,撕下脸上面皮,去架上铜盆里洗净,对许贯忠道:“想昔日在大名府,与哥哥最为莫逆。自从哥哥应武举后,便不得相见。却寻了这好去处,何等逍遥!”
那许贯忠瞧见,叫声:“阿也!都说小乙已死,今番不是在梦里相见么?”燕青道:“我千难万险来此,却投错了人。”许贯忠勉强立定,取二指入喉,只一扳,吐了一地,臭气熏天。那酒却醒了大半,道:“休来挖苦。我非恋这声色。小乙此来,却教我离这烟花地也!”燕青翻身拜倒,道:“哥哥受小弟一拜!”贯忠扶起,与他互诉衷肠。
当夜二人同榻而寝,叙述数年故事。许贯忠便问燕青道:“小乙此来寻我,为救卢员外?还是为救宋公明?”燕青道:“救我家员外如何?”许贯忠道:“那卢员外是小乙的主公,我与他亦有数面之缘。若说救他,做哥哥的义不容辞!”燕青道:“救宋公明又如何?”许贯忠道:“宋公明本是天下闻名的好汉!自梁山聚义来,却侵州夺县,东抢西掳。我若救了这人,再教生灵涂炭么?”燕青笑道:“若这般说,小弟告辞!”许贯忠道:“这是为何?”燕青道:“我家员外是梁山副寨主。侵州夺县,他也有份。哥哥肯救他,却是私心,还说甚么生灵涂炭这般大话。”贯忠道:“好言辞!我都依你。”燕青大喜。
许贯忠却道:“小乙可知道若要救那梁山好汉,除非请得一人出山。”燕青猛省道:“莫不是员外的授业恩师,铁臂膀周老英雄?不知他在何处?”许贯忠道:“那老英雄正在大名府下内黄县居住。”燕青大喜。许贯忠道:“小乙去那内黄县请老英雄来此。如何?”燕青道:“最好!”许贯忠道:“别的不打紧。小乙有甚说辞,教他肯去救那宋公明?”燕青道:“这个却难。”许贯忠道:“听哥哥一言,见了老英雄,莫提‘宋公明’三个字,只说救卢员外。”燕青点头依允。
许贯忠又道:“兄弟来此,都是那谌宝相助。此人却有用处。”燕青道:“哥哥有甚良计。”许贯忠道:“我等要行此大事,须得教朝廷他顾,分些精神。”燕青问道:“如何教朝廷他顾?”许贯忠道:“教田虎起大兵南下。”燕青又问:“如何教田虎起兵?”许贯忠转身,去床里拿一轴手卷儿出来,递与燕青道:“这是我往日的几笔拙画,你细看来。”燕青展开,仔细观看,却是三晋山川城池关隘之图。凡何处可以屯扎,何处可以埋伏,何处可以厮杀,细细的都写在上面。燕青惊问道:“此图何处得来?”许贯忠道:“是我旧日做那都水使者时所绘。”燕青道:“我只道兄长在此醉生梦死,原来怀着天下。”许贯忠道:“你既有那谌宝荐书,便去威胜军见田虎,献上此图。他见了此图,必起兴兵之念。”燕青道:“哥哥好运筹。”许贯忠道:“我未得营救之法,兄弟休要夸赞。”燕青道:“小弟明日先去威胜军,再去内黄县。哥哥留此,仔细思量便是。”贯忠点头。二人睡下,不提。
次日天明,燕青洗抹干净,复又扮成茶水小厮,与许贯忠相别;出了京城,再扮作平常路人,恐骑马惹眼,一路步行。又一日傍晚,到得黄河渡口,燕青仔细装扮了,寻个渔船过河。那渔人道:“今夜怕有风浪,客官不如明早再走。”燕青道:“此刻便走,算双份船钱与你。”渔人大喜。燕青见风急浪大,把荐书、地图都用油纸裹紧,系在身上。谁知船行半渡,风浪愈大。那渔人立身操篙时,竟被大浪掀下水去。燕青大惊,苦无水性,只得抱紧桅杆,暗念道:“若梁山当真该绝,教我死于黄河水中。”说也奇怪,那船往东漂流一夜,并无翻覆。天明时,方才撞上左面岸去。燕青死中得活,挣扎上岸,勉强整理了装扮,寻块大石休息。
过了半个时辰,马蹄声响,由远及近。燕青怕见生人,急起身时,因连日困乏,闪了腰肋,摔在大石下面,一时动弹不得。眼见三人三骑飞到,都是少年。第一个,身穿大红袍,胯下红马,提一柄大刀;第二个,穿一件绿缎绣花袍,胯下青马,提一只钩镰枪;第三个,穿一领素白绣花战袍,胯下白马,提一杆长枪。三人看见燕青,那红袍少年喝道:“哪里来的奸细?”白袍少年道:“兄长莫急,我看他衣破衫烂,想是昨夜遭了风浪,飘落到此的。”燕青不住点头,道:“这位小哥说的正是,不知这里是甚么地方?”白袍少年道:“这里是大名府治下内黄县麒麟村。”燕青大喜,对三人道:“有位周老英雄隐居于此。三位小哥可否认识?”三人都笑。红袍少年道:“那老人家是我们授业恩师,正在我家居住。”燕青道:“我正要寻他,哪位小哥肯与我带路?”白袍少年道:“看你这般骑不得马,走不得路。如何去得?”燕青道:“不妨事,烦劳小哥们扎个竹排,系在马背上。我躺将上去,由你们拖走就好。”那三个应了,七手八脚,扎了一个粗竹排,抬燕青上去。红袍少年道:“你若捱得住辛苦,便是条好汉。”燕青道:“不妨事。”
于是三人骑马,拖着燕青去见周侗。燕青心中暗喜,寻思道:“不想一夜漂流三百里,竟至此处。苍天有眼!”颠簸半日,到了那红袍少年家宅院,有庄丁接着。三人下马,红袍少年道:“这人要见老先生,却受了伤,抬去后院罢。”庄丁称诺。那三个少年,先跑进去了。燕青在后面,被庄丁们抬着,看那庄院,白墙青瓦,里面俱是翠竹菊花,是个清净所在。却听一人道:“甚么人来此?”声如洪钟。燕青识得是周侗,只是腰肋上疼得紧,不能起身。那周侗上前,看了一回,伸手往燕青腰间摸着一处,运力一捏。那燕青剧痛,翻身摔下竹排,却觉周身爽利,倏然起身。那三个少年在周侗身后,纷纷喝彩。
燕青见那老英雄鹤发童颜,神采奕奕,道:“十余年不见老先生,今日依旧矍铄。”周侗不识燕青样貌,听他说话,方才醒悟,对那三个道:“扶这壮士去里屋说话。”庄丁各自散去。众人都进屋内,燕青猛然见一个少年在里面端坐读书,只穿半旧衣袍,比不上那三个华贵。那少年见众人进来,起身离座立定。燕青见他骨格清奇,顶高额阔,鼻直口方,端的一表人才。不及细思,听周侗道:“莫不是大名府卢员外家的燕小乙么?”燕青撕去假面皮,跪倒周侗面前,流泪道:“老先生在上,我正是小乙。”周侗扶起,道:“朝廷榜文,竟是虚妄!你且慢慢道来。”
燕青便将梁山告破,自己孤身逃亡,遇谌宝,遇许贯忠,诸事托出,只略去三晋地图一节。周侗长叹不已。燕青询问周侗数年际遇。周侗道:“自离了大名府,又去江湖中飘泊了数年。却闻卢俊义、林冲两个徒弟,都被逼上梁山,神志倦怠,来这麒麟村,投旧友王员外。一时兴致,收了三个徒弟。”指那红袍少年道;“这是王员外之子王贵。”指那白袍少年道:“这个是汤怀。”指那绿袍少年道:“这个是张显。”又道:“另有一个少年寄居在此,我甚是喜爱。”指那读书少年道:“这是我螟蛉之子,姓岳名飞,表字鹏举。”燕青与众小英雄,一一拜见了。
寒暄已毕,言归正传。周侗对燕青道:“既是那许贯忠引你来此,必求我去救人。”叹口气,道:“小乙啊!你既侥幸逃得性命,不去销声匿迹,还作何想?”燕青想起许贯忠言语,道:“老先生所说救人,莫不是那宋公明么?”周侗道:“早闻那及时雨大名,憾未相见。后来梁山百八聚义,我料定他必受招安,尽忠保国。谁想他昧了良心,真与朝廷作对。如今这般下场,与人无尤。”燕青道:“老先生言重了。那宋公明轮不到小乙这般微末之人营救。”周侗道:“那你来此作甚?”燕青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小乙只求老先生搭救我家员外!想我主仆二人,好端端在那大名府里,没来由被诓上梁山做贼。如今卢员外身陷囹圄,要去受那凌迟酷刑。老先生若念师徒恩情,如何能忍?”
这燕青以进为退,将此话这般说出,反教周侗失了话柄。岳飞、王贵、汤怀、张显,都跪下求情。周侗叹道:“罢了!”燕青并众少年大喜。周侗道:“我虽应允,急切无计较处。”燕青道:“那许贯忠已有良策,因有官职在身,不能前来。老先生既然应允出山,请去汴京定计。”周侗道:“他食君之禄,竟也做这般思想。”燕青道:“贯忠只说‘忠义不能两全’。”周侗摇头,道:“且看他见了我,又如何说。”对众少年道:“你三个,都有许大家业。今次我只带鹏举去。”岳飞领命。王贵、汤怀、张显诺诺连声,各自不悦。燕青猛想起献图之事,心道:“我本欲先去威胜军,再来内黄县。谁知天意不许?献图之事,万不可教这老先生得知。”遂对众人道:“既要救人,须得雷厉风行。只是我自离梁山,奔走十数日,疲乏之至。欲在此将息几日,养好气力。老先生与岳兄弟先去,如何?”周侗点头,吩咐王贵三个照顾燕青,道:“事不宜迟,我与鹏举此刻便走。”燕青道:“老先生保重,过日再见。”由此自在王贵庄上将养。
于是周侗、岳飞两个装束停当,辞了众人,骑马往汴京而去。他二人不比燕青,尽挑大路而行。不二日,行至陈留城东,天色却晚。周侗见错了宿头,对岳飞道:“鹏举。你年已十八,不曾离家。今次却是历练。”岳飞道:“都从爹爹安排。”周侗道:“如今不及进城,我二人去左近山上露宿一夜如何?”岳飞道:“最好!”二人便离开大路,去一处山冈上,那里地势平整,正好夜宿。岳飞寻棵大树拴好马,生了篝火,与周侗席地而坐,取身上干粮来吃。
不多时,却听人喊马嘶之声,远见一群人举了火,从大路那边来。周侗皱眉道:“说甚么四海升平,如何盗贼又起?”正说间,听得为首一贼道:“妙啊。今日吃那太守算计,折了一阵。这里却有两个牛子送上门来。”抄起狼牙棒,一马当先杀来。喽啰们都在后面。周侗见了,对岳飞道:“你学艺十年,为父今日要看你身手。”岳飞道:“孩儿领命。”提矛步行上前。那枝矛,却有些来历,唤做“沥泉神矛”。二人照面,那贼首使狼牙棒劈来。岳飞侧身躲过,举矛杆只一挥,将那贼首打落马下。那匹马光溜溜跑回本阵。岳飞一脚踏住那贼首胸脯,喝道:“甚么人,做这勾当?”那贼首道:“牛子休要张狂!等我哥哥来此,教你好看。”那些喽啰听了,四散而去。不知此处是何贼寇,且听下回分解。
笔者按:柳七郎即柳永,北宋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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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汴京城许贯忠定计 抱犊山燕小乙解围
却说岳飞擒了贼首,绑在树上,任他罗唣。周侗道:“我儿虽擒了此贼。不久援军便来,有何计较?”岳飞道:“爹爹安坐,看孩儿前去,把那大贼头也擒来。”周侗道:“切莫大意。”岳飞点头,解了自己战马缰绳,摘去銮铃,提矛跳上去,往冈上高处便走。
原来这里唤做乱草冈,有三个草寇,领百十喽啰在此。岳飞擒住的那个是三头领。前面两个头领听得三头领被擒,大头领便命喽啰取兵器、牵马匹,嚷着要下岗去。二头领道:“哥哥莫急。想我那兄弟武艺不弱,竟被人一合擒住,便不能小觑那人,还须从长计议。”大头领喝道:“计议个屁。若迟了些,我兄弟被送去官府领赏怎好?”上马提双锏,吆喝喽啰们下冈。二头领遮拦不住,只得抄起方天画戟,拍马跟随。行不多时,听得噼啪声响,回头望见后面高处火起。众皆惊骇。大头领道:“若烧了那几间草堂,教弟兄去哪里居住?”二头领道:“天已昏黑,不知敌情。不如我等都回去救火,天明时再去救人。”大头领道:“等得天光,哪有我兄弟命在?你我各领一半弟兄,分头迎敌。”二头领道:“也好。”点了一半喽啰,急忙返回。
只说大头领教先前喽啰们带路,一直杀奔三头领被擒之处,却见一个老者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他那兄弟绑在一旁树上,口中骂个不停。大头领便问喽啰们:“是这老头捉的我家兄弟么?”喽啰们都道:“不是他,是个少年将军,本事甚大。”大头领疑惑起来,道:“怪哉!莫非有埋伏。”那三头领望见哥哥到此,却不来施救,骂道:“该千杀的牛皋!往日里牛皮吹破,今日却吓坏了胆。”旁边周侗听了“牛皋”二字,睁开双眼,问三头领道:“你那哥哥,叫做牛皋么?”三头领道:“我们都是有姓有名的好汉。他叫牛皋,我叫吉青,还有个哥哥叫做施全。”周侗道:“我在汝州有个故交,他儿子倒叫做牛皋。”吉青道:“我哥哥正是汝州人。”周侗捻须笑道:“我且看他武艺如何。”吉青还欲细问,牛皋已驱动喽啰们杀来,急忙回头观看。
却见牛皋背后远处,一人骑白马,手提长矛,无声无息急袭而来,正是岳飞。吉青高声叫道:“牛哥小心!”早已不及。岳飞就从喽啰们阵中寻条路,直至牛皋身后,抓住勒甲丝绦,喝一声“起!”,把个铁塔般大汉举过头顶。喽啰们早吓得屁滚尿流,乱作一团。那岳飞马不停歇,冲至周侗近前,把牛皋摔在地上。直把他跌得七荤八素,双锏也不知去向。
周侗拍手称好。岳飞抚坐骑道:“今番全凭马快。”原来那匹马亦有来头,唤做“雪花鬃”。这父子二人说话间,牛皋一轱辘爬将起来,大叫一声:“气死我也!”拔出腰间剑来,就要自刎。岳飞翻身下马,叫声:“好汉为何如此?”牛皋道:“我自出世来,从未被人打倒。今日出了这般大丑,真正活不成了!”举剑往颈上便抹。岳飞不及拦阻,暗道“可惜”,却听牛皋大叫一声,手上宝剑落地。吉青并众喽罗在远处,都看不清。岳飞却知是周侗施飞石神技救人,暗中喝采。
只见牛皋看周侗问道:“老爷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周侗道:“你过来,说与你一人听。”牛皋走近了些,周侗道:“汝州牛统军是我故交,你可识得?”牛皋道:“那个正是先父。”忽然跪倒磕头,道:“老爷莫不是周侗师父?”周侗笑道:“贤侄快快起来。”牛皋起身,正要说话,听得背后嘈杂。周侗、牛皋去看,原来是那二头领施全,灭了余火,率喽啰杀来。岳飞拍马迎上。那施全见牛皋、吉青都在对面,心急火燎,大声喝道:“我来也!”不分皂白,望岳飞举戟就刺。岳飞把矛一逼,与他斗了七八个回合。牛皋在后面喝道:“都是自家人,且住手!”岳飞、施全二人收了兵器。
于是周侗教岳飞去解吉青绳索。牛皋则吩咐众喽啰都回去待命。不多工夫,五人都去篝火处围坐,各各通了姓名。施全、吉青听得“周侗”二字,慌忙跪下磕头,都道:“我哥哥日夜盼望,终于得见老先生。”周侗扶起二人,对牛皋道:“你细说来。”牛皋道:“只因我父亲没时,嘱咐我说:‘若要成名,须投周侗师父。’故我离乡寻访。路经此冈,撞着施全、吉青二位兄弟剪径,当下与他二人争斗。他二人不能赢我,因此请我上山,做了寨主。我便在此抢些东西,一来可以糊口,二来日后寻见老师父时,拿些来做觐见之礼。却不想在此遇见老师父!”周侗道:“即是故人之子,便随我去。”牛皋大喜。周侗又问施全、吉青道:“你二人有甚打算?”二人道:“愿随老先生去。”周侗道:“莫急!我此行凶险,你等须得思量明白。”遂将营救卢俊义之事说了。不想那三人齐声叫好,都说愿往。周侗叹口气,道:“既如此,你四个也结拜做弟兄罢。”岳飞称好,与牛皋、施全、吉青撮土为香,对天立誓,结为异姓兄弟。
此时月已当空,众人疲倦,都倚树而眠。翌日天明,周侗对牛皋三人道:“你等若要随我,莫再做回强人。便去山上,教那些喽啰各自散去罢。”施全道:“老先生,若非流离失所,哪个愿去做贼?那汴河离此不远,自花石纲起,左近百姓无日安眠。我若散了众人,教他们去哪里过活?”周侗无言可对。岳飞道:“孩儿倒有个计较。”周侗道:“说来听听。”岳飞道:“冈下官道,是那张叔夜大军回京必由之路。我们既要救卢师兄,便留这拨人马在此,总有用得着处。”施全道:“哥哥说的是。”周侗道:“也罢。事成之后,再与这些人寻条出路。”岳飞又道:“施兄弟心思细密,不如同去汴梁。”牛皋道:“我也要去。”岳飞道:“你与吉兄弟屯扎在此,也是重任。”周侗道:“都听鹏举安排。”牛皋没奈何,勉强应了。
众人计议已定,牛皋、吉青自留此处待命。周侗、岳飞、施全三人,起身上京。又行一日,已近京城。周侗知东京繁华,非他处可比,心道:“且看我儿举止如何?”三人催马来到城门下,果然好座去处。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按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迭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已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当下周侗按燕青所述,寻入金环巷里,已是黄昏。但见花团锦簇,最是男儿大好去处!那施全早心猿意马,左顾右盼。周侗回看岳飞时,见他端端正正,坦然跟随。周侗暗叹:“真不枉与他父子一场,此人日后必成大器!”正寻思间,迎面走来一人,清新俊逸,对自己长鞠一躬,道:“老先生一向可好?”周侗知是那许贯忠,点头会意。许贯忠便引三人直入自己客房之中,关好门窗,纳头便拜道:“招惹老先生来此,贯忠死罪。”周侗道:“我虽来此,主意未定。”教许贯忠、岳飞、施全认识。
寒暄已毕,许贯忠招呼众人落座。周侗道:“你既为命官,却谋救朝廷钦犯。看你如何说。若说我得动,便鼎力相助;若说不动我,即刻便走。”许贯忠道:“老先生稍安勿躁。”去墙边推开另一面窗子,回身坐下,举茶杯道:“烦请一面饮茶,一面细听窗外景致,莫做声响。一盏茶后,再议不迟。”
却听窗外迎来送往的,俱是公子王孙;莺歌燕语里,皆称官爷大人。淫词谑语,不绝于耳。周侗、岳飞默然无语。过了一盏茶,许贯忠关紧窗子,道:“老先生生于仁宗年,已历五朝。不知今日,比仁、英、神、哲四朝如何?”周侗叹道:“龌龊腌臜,尤甚蔡京、童贯之时,何况那四朝!”许贯忠道:“老先生可听说那京师头牌角妓李师师么?”周侗茫然不知。施全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火热的?”许贯忠道:“所谓上行下效,当今天子如此,原也怪不得旁人。那年间奸邪当道,妒贤嫉能。非如此,令徒卢俊义、林冲安守本分,何以屈从做贼?便那宋江、方腊,若生在仁宗、神宗时,都是良民。”周侗道:“你虽说官逼民反,亦不能脱其弥天罪状。况且张叔夜、陈希真这般忠良出世,蔡京、童贯一干奸邪,业已伏诛,纲纪未必不能整肃。”许贯忠道:“我不识张叔夜、陈希真,却知当今圣上是何样人。窗外景致,便是模样。我虽为官,念头久灰,早想寻个退步。若去救人,正是个脱身机会。更有一大不敬之言,老先生莫怪!”周侗道:“但说无妨。”许贯忠道:“今上禀性如此,不能更改。宋江、方腊在一日,便有张叔夜、陈希真一日;当真天下无贼,蔡京、童贯之流,必定死灰复燃;如是,又起宋江、方腊之辈。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听了这番话,周侗叹息不已。岳飞道:“如此说,若救得宋公明,反能掣肘天子,教他不能尽用奸邪了。”许贯忠摇头道:“我非此意。宋公明与我无亲无故,何必冒死救他。”岳飞道:“兄长意思,只救卢师兄?”许贯忠目视周侗。周侗道:“须要依我两件事,便赴汤蹈火。第一件,只救小徒,旁者莫论。第二件,那陈希真与我有旧,不可伤其将佐。”许贯忠道:“无不依从。”周侗道:“请贯忠定计。”
许贯忠道:“我昔日为都水使者,往汴河清淤,探得陈留城东有一处地道,通达两岸。却因年久失修,业已荒废,知之者甚少。若张叔夜沿汴河回京,必于此地扎营,我们便做手脚。”周侗拍手道:“妙啊!却与我儿不谋而合。”许贯忠忙问其故,施全抢先,说了岳飞乱草冈上一番布置。许贯忠喜道:“此计成功,又多三成把握。”遂取纸笔,连比带划,托出一个计谋。
众人听罢,周侗又赞又叹,道:“你这等人才,竟不被国家大用!”许贯忠道:“老先生谬赞。”又道:“今日定计,只是大略。如有变故,临机再作计较。”众皆称是。许贯忠对岳飞道:“岳兄弟马快,烦劳往曹州探听张叔夜消息。”岳飞领命。又对施全道:“施兄弟回乱草冈,聚齐人手,寻出地道所在。按我所绘图画,加紧布置。再赶制一百斤火药备用。”施全道:“许兄不知,如今乱草冈上,弟兄们勉强糊口。若都去疏通地道,便误了剪径;置办火药,又无甚银两。”周侗道:“这个不难。我写封信与王、汤、张三位员外,教他们出些钱财,供你所需。此事还须鹏举去。”岳飞点头。施全道:“如此,我亦领命。”许贯忠又对周侗道:“老先生暂居东京,宽心养息。”周侗道:“你这金环巷,我如何住得?”许贯忠道:“我早在上河旁,租下两间房子,老先生安住便是。”周侗道:“你倒好心。”许贯忠道:“不是我好心。此地尽是朝廷耳目,非久留之所。”周侗点头,道:“确是不宜迟缓。”连忙写好书信,交与岳飞。岳飞、施全依计而去。许贯忠则陪着周侗,往上河去了。按下此处不提。
再说燕小乙,在内黄县麒麟村住了两日,精力尽复,辞了王贵、汤怀、张显,只身往威胜军献图。这一路,却要横跨太行,尽是险恶山水。幸有许贯忠地图,那小乙方不迷失道路。一日,行至一地,唤做抱犊山,其山极高。燕青见了,感叹道:“此地险要,胜梁山百倍。”自思:“我自离梁山,已是二十余日。如今七月将尽,不知何时能成大事?”正寻思间,山上一声梆子响,杀下一伙强人来。燕青大惊,转身便走,却因连日翻山,疲惫困乏,失足跌翻在地。喽啰们擒住,一条麻索缚紧,夺了包裹,七手八脚押到山寨里,绑在柱上。燕青见分赃厅上四把交椅,喽啰们都嚷着要吃醒酒汤,暗自叫苦不迭。
便有四个头目上得厅来,依次坐下。一个寨主模样的道:“孩儿们,还不剜下牛子心肝,做四碗醒酒汤来。”另一个头目道:“哥哥说笑了。我等未曾饮酒,要醒酒汤来何用?”那寨主道:“兄弟说的是。”吩咐喽啰们备下酒菜。须臾,分赃厅内灯火通明,那四个吃将起来。燕青见这般情景,悲从中来,在那里流泪。一个有些模样的头目见了,喝道:“兀那牛子,看你独自一人越岭,也是条汉子。啼哭甚么?”燕青道:“我不是怕死之人,却有十万火急之事,误在此处,因而哭泣。”那头目还要问时,厅外喽啰来报:“壶关山士奇只身一人,拜上山来。”分赃厅内,登时寂静。那寨主骂道:“田虎好生碎烦!”吩咐喽啰:“请那山士奇进来,听听又有甚说词。”却对那三个头目道:“只看我手上酒杯,便行大事。”三人诺诺。
不多时,山士奇入得厅来,拱手道:“见过乜、唐、文、崔四位头领。”燕青见他器宇轩昂,是个好汉模样。五人坐定,议了一回。燕青方知那四个头目名姓。为首的叫乜恭,第二个便是那有些模样的,叫唐斌,第三位叫文仲容,第四位叫崔埜。只听乜恭道:“山将军不辞劳苦,莫不是送钱粮来么?”山士奇道:“乜头领说笑了。若抱犊山归顺我家晋王,日后何愁钱粮?”乜恭笑道:“我等自在快活,岂能受那猎户管制?”山士奇听他这般说,变了颜色,道:“乜头领执迷不悟,祸不远矣。”乜恭道:“且看哪个祸不远矣。”一脚踢翻桌案,把手中杯子摔得粉碎,厅外便涌入数百喽啰来。唐斌对乜恭道:“真如此,田虎怎肯干休?”乜恭把唐斌推开道:“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便擒一双。”抽刀上前。山士奇起身,摆摆手中朴刀道:“来得好!”文仲容、崔埜,也都持刀来战。喽啰们各持兵器,四面围定。
那唐斌退在一旁,瞥见燕青绑在那里,提刀上去割开绳索,道:“此地生变,壮士自去逃命罢。”燕青口上称谢,心知包裹、地图尚在山寨里,如何能走?思道:“这山士奇既是田虎部将,索性助他成功,可免去威胜军跋涉辛苦也。”见山士奇以一敌三,渐渐不支,三步并作两步,直入战团。唐斌大惊,一时遮拦不住。那小乙望乜恭后心一脚,把他踢翻在地。文仲容、崔埜见身后有变,却被山士奇绊住,回不得身。乜恭挣扎起身,见了燕青,喝道:“兀那不知死活的牛子。”举刀望燕青门面上劈去。燕青躲过,揉身抢在乜恭身前,使个“鹧鸪翻”,把乜恭这般大汉,扑翻在地,就势夺了钢刀在手,逼在乜恭颈上。唐斌并数百喽啰,个个惊骇。山士奇、文仲容、崔埜亦觉有异,都各退一步,来看究竟。
乜恭道:“小的们与我上前,把这两个分尸。”喽啰们见他受擒,犹豫不决。唐斌喝声“且慢”,对燕青道:“英雄留个名姓,有话好说。”燕青道:“我姓名不提也罢。今日只为山寨解烦。”唐斌道:“英雄请讲。”燕青道:“今日若杀了这位山将军,田虎必来报仇。听闻张叔夜平定梁山,业已全胜。你们便在此争斗,等官军一一收拾。”山士奇道:“英雄说得甚是。”对乜恭道:“若由着我家大王,早提兵来此攻打。乜头领,你道我三番两次劝你,所为何来?”乜恭冷笑道:“我抱犊山险峻,不惧田虎。若官军前来,当真敌不住时,受个招安便是。”山士奇、唐斌,俱各失色。燕青心道:“却怕你如此。”喝道:“都去投田虎入伙,谁敢不从?”手起刀落,割下乜恭头来。
众皆大惊失色。文仲容、崔埜与喽啰们便要报仇。唐斌喝道:“愿意降官军的,都下山去。”却无人做声。唐斌道:“既如此!这位英雄所言,即是明路。”转身拜在山士奇面前道:“抱犊山愿从山将军调遣。”文仲容、崔埜没奈何,也过去参拜。山士奇道:“壶关与抱犊山唇齿相依,本应如此。”扶住三人,对众喽啰道:“今日起,唐斌便是这抱犊山之主。”文仲容对唐斌叹道:“哥哥能耐,实在乜寨主之上。事已如此,小弟愿随哥哥。”崔埜并喽啰们见了,纷纷跪下,尊唐斌为寨主。
于是四人都去拜谢燕青。燕青回拜唐斌,道:“今日之事,若无唐兄仗义救我,无有下文。”只恐人多眼杂,道:“此处非讲话之所。寻我那包裹来,送我下山。”唐斌道:“英雄何必这般心急?”教人去寻包裹,并收拾乜恭尸身,择日安葬。不多时,有喽啰送回包裹。燕青仔细看了,分毫不错。唐斌便请山士奇、燕青、文仲容、崔埜,同去分赃厅后室说话。
原来壶关主将山士奇,是沁州富户子弟,膂力过人,惯使一条四十斤重浑铁棍;因杀人惧罪,遂投田虎部下,受兵马都监之职。壶关东面抱犊山,最是要害之处,却被乜恭一伙据住,不服田虎号令。田虎便命山士奇取之。山士奇知抱犊山难攻,不愿两败俱伤,欲招降乜恭,屡次不成。虽有唐斌晓得大略,亦劝不动乜恭。今日方得燕青之助,兵不血刃,与抱犊山连和。
众人坐定,燕青露出腕上花绣,道出自家姓名。那四个这日惊了数回,今次直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日缩不入去。燕青尽说前事,又取那三晋地图与众人看,只略去诱田虎起兵之意并周侗、岳飞诸人名讳。话音未落,唐斌拍案而起,道:“诸位不知,我原是蒲东军官,昔日与梁山大刀关胜结义,与宣赞、郝思文亦有往来。如今关胜哥哥已亡,宣郝二人,却在囹圄之中,必去相救。燕英雄既去汴梁,路途不近。小弟愿往相随。”燕青道:“此地人心未稳,三位寨主都离不得,我自去便是。日后营救众好汉时,若有用得着处,必来相请。”唐斌点头应允。山士奇道:“不说谌宝那封荐书,单是今日义举并献图之恩,燕英雄不如意时,可来相投,晋王必授重任。若去劫东京法场,我壶关将士也愿助力。”燕青谢过,又请山士奇代自己献图。山士奇道:“此事不难,燕英雄放心便是。”众人便回分赃厅吃酒。
次日,燕青辞别众人,独自离了抱犊山,往南面黄河而去。只说山士奇回壶关,教人飞送地图往威胜军与田虎。田虎得此图时,已是八月元日,忙召集机密文武内殿商议。哪几个?二大王田豹、三大王田彪、太子田定、殿帅孙安、军师左丞相国师乔道清、右丞相太师卞祥、太尉房学度、枢密邬梨、范权、钮文忠、统军大将马灵。众人细细看过此图,又商议多时,乔道清道:“晋王既已自立,那官军早晚必来。这里地狭人稀,实难与之抗衡。既得此图,不如趁官军都在梁山,发兵抢夺四面险要,以为长久之计。”田虎道:“卿言甚是。”立即调拨人马,分兵五路,教钮文忠攻取泽州,据险王屋山;乔道清攻取隰州,据险石马山;田彪、马灵攻取石州,据险胡公山;田豹、房学度攻取太原府,据守坚城;孙安、卞祥先攻辽州、再攻平定军,据险乐平山、浮山。分拨已定,田虎道:“诸公各整军马,三日后发兵。此役务要速战,据住险要,便是成功。”众人各自领命退去。内殿里,只有田虎、田定、邬梨、范权四人。
原来邬梨幼妹,有倾城之色;范权之女,有倾国之姿。田虎都娶来为妻,十分宠幸,遂将二人同封枢密,皆称国舅,言听计从。当下邬梨道:“燕青托山士奇献图,必有深意。”田虎道:“莫不是教我牵制官军,他好去东京救人。”邬梨道:“我等既已反宋,与官军早晚一战,原也无妨。只是他若真救得梁山好汉,却不来投我,岂不可惜!”田虎点头,道:“若尽得梁山好汉为我所用,大事可成。”邬梨道:“大王既如此说,便教人潜入东京,暗中助他成事。”太子田定道:“孩儿愿往。”田虎摇头道:“你若有失,我岂非得不偿失。”邬梨道:“那个谌宝与燕青相识,不如教他前往。”范权忽道:“不可。若真个暗中助他,领头的须得见机行事,不可强出头。谌宝与燕青有旧,必定倾力,平白损兵折将。”田虎点头,道:“何人能去?”范权道:“小人愿往。”田虎称好,拨范权五百死士并两个将佐,叫做赵云、盛本。范权这一拨人,都装扮了,潜入汴京城中不提。
田虎既五路出兵,所遇皆是厢军,故而势如破竹,四路都奏凯歌。只有钮文忠一路,先得泽州,再攻王屋山时,因黄河水涨,钮文忠惧怕官军水攻,进兵便慢。不料朝廷教云天彪半路分兵,他又用刘慧娘奔袭之法,直逼泽州。钮文忠地利既失,岂是云天彪敌手?只落得兵败身亡。军情传至威胜军,田虎悼伤不已,一面命山士奇死守壶关,以防云天彪乘胜来袭;一面等待范权消息。此处应合前文。
再说燕小乙,自七月六日逃出梁山,凡一千五百余里:一渡黄河,至大名府遇谌宝;二渡黄河,至开封府寻许贯忠;三渡黄河,至内黄县寻周侗;越太行山,至抱犊山遇山士奇、唐斌;四渡黄河,重回东京汴梁时,已是八月六日。燕青去金环巷中,与许贯忠重逢时,岳飞、施全已离数日。
二人坐下叙话,诉说上文之事。燕青知周侗救卢俊义心意已决,欢喜非常,又听得许贯忠地道奇谋布置,连忙道:“我既回来,便与周老英雄并哥哥同去陈留如何?”许贯忠道:“小乙莫心急,听我说来。我在前日,做成一场通天大事。”燕青道:“怎个‘通天’?”许贯忠道:“你可知,天子是这金环巷中常客。”燕青道:“他访的是那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的。”许贯忠道:“小乙如何知晓?”燕青道:“此事早在数年之前,由招贤堂兄弟范天喜说起,梁山人尽皆知。”许贯忠点头,道:“我与那李师师都在这巷中居住,故而相识。”却见燕青作沉思之状,呼声“小乙”。那燕青适才说起范天喜,寻思道:“三年前蔡京伏法,范天喜逃亡不知去向。如何那朝廷榜文上又说,范天喜逃亡自尽?怪哉!”忽听得许贯忠呼唤,急忙回转心神,听他说话。
看官推算时日,便知端的。乃是许贯忠夜逢道君皇帝,求三事,定姻缘这桩妙事。直听得燕青又惊又喜,复又叹道:“哥哥有此技艺,一早如此,何必多年屈沉?”许贯忠道:“这般发迹,与那高俅有甚分别?若非救人情急,我岂能出此下策。”又道:“小乙亦擅琴箫说唱,不输于我。若得个机缘面圣,也能教天子开颜。今番救人,又多筹算也。”燕青道:“哥哥明说。”许贯忠道:“我那地道之计纵然精妙,却无十分胜算。但不成功时,须有后计。”燕青道:“哥哥有甚么后计?”许贯忠伸出手来,说出一番话,有分教:谒金门,诉衷情,换巢鸾凤、醉太平;长相思,鹤冲天,六州歌头、定风波!不知许贯忠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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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燕小乙东京立重誓 许贯忠曹县说群英
却说许贯忠道:“我那地道之计若败,再救卢员外,除非劫法场,别无他法。既如此,须得早做绸缪。我此刻并无甚么后计,唯几件事,日后或有用得着处。”燕青道:“莫不是你求那皇帝的几件事?”许贯忠点头,道:“我千方百计见他,正是为此。第一件事,教天子赐我墨宝,却为贿赂他人。”燕青问道:“何人?”许贯忠道:“小乙不知,当今天子一手好书法,不在苏、黄、米、蔡之下。张叔夜一干将佐中,若有此道中人,我便以此墨宝笼络。”燕青道:“有个祝永清,是那陈希真的女婿,即擅书法。”许贯忠道:“这第一件事便有了。第二件事,那个通真达灵先生,乃当今国师。我却说了陈希真之名与他,他必猜忌。二人早晚争斗。”燕青称妙。
许贯忠续道:“第三件事,我不弃官,而去求天子告假,非恋功名之故。你可知那法场行刑之时,四面把守的都是何人?”燕青曾听卢俊义说起大名府法场之事,道:“虽说法场周遭,只是些押牢节级、仗刃公人。但有变故时,必有官军人马杀来。”许贯忠道:“哪里来的人马?”燕青省悟,道:“哥哥是那禁军参将,你若来救援,岂不是好?”许贯忠点头,又道:“你联络了壶关、抱犊山两处,便是第四件事。这四件事倒也罢了,天子却许我婚事,不知怎好?”说到此间,沉吟不语。
燕青见他踌躇,道:“哥哥若要做驸马,我与周老英雄去救我家员外,教哥哥置身事外便是。”许贯忠道:“小乙休来挖苦!这便算第五件事,我却不知吉凶。”燕青道:“哥哥先按下此事,日后再说。”许贯忠点头,又叹道:“这第六件事,干系重大,须仗小乙本事,却有为难之处。”燕青道:“哥哥说哪里话?我若畏难,何必来此?”许贯忠道:“你若做此大事,便去不得陈留救人了。”
燕青愕然,说道:“我逃出梁山死地,只为救那员外。哥哥有何大事,非我去不可?”许贯忠道:“容我道来。我在东京多年,相识之人不少。有一个叫做张乙的,是那东京天牢的牢子。他只有一个儿子,却从小在外,至今未归。前几日,这张乙害病死了,还是我捐凑了丧葬之费。”燕青听到此际,道:“哥哥意思,教我诈称张乙之子,混入天牢?”许贯忠道:“正是此意。”燕青道:“虽说如此。本朝法律,却无子承父业之说。”许贯忠道:“若是天子恩许此事,又当如何?”燕青道:“方才哥哥也说要与我寻个机缘,取悦天子。只怕不易。”许贯忠道:“小乙忘了那李师师么?”燕青道:“莫非教我结识那行首?”许贯忠道:“我们今日便去。我只说你是张乙之子张闲,虽是东京人氏,无亲眷在此,托他照应。”燕青道:“真个见了天子,只讨个小吏去做,反教人生疑?”许贯忠寻思片刻,道:“只说你有罪犯在身,告纸御笔赦书。再求承父之业,他人便不起疑。”燕青又道:“李师师是御前红人,如何看得起我?”许贯忠道:“须闻‘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若换一个人,此计难行。”燕青道:“我须时时装扮样貌,还说甚么俊俏。”许贯忠笑道:“若说装扮,小乙看我本事。”燕青叹口气,道:“罢了!我便不去陈留救人,只盼哥哥与周老英雄成功。”许贯忠道:“小乙安心在此,莫要叹息。”与他装扮了,当晚同去李师师处拜见。
燕青这一扮,英武略隐,俊俏倍显,与那李师师见面时,言行无不得当。李师师见了这等人物,十分欢喜,管他身分卑微,殷勤备至。三人饮了一回茶,燕青献上技艺,李师师不住价喝采。许贯忠便顺口说明来意。李师师道:“许兄一路保重,所托之事,必当竭力。只是天子有日不来我处,需耐心静候。”许贯忠口中称谢,却察言观色,见那婆娘起了一点邪心,忙对燕青道:“李行首既然错爱,你何不拜为姊姊!”燕青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李师师只得说:“好兄弟,早晚教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燕青再拜谢恩。又过了两三巡茶,许贯忠、燕青辞去。
次日,许贯忠去上河寻周侗,与他一同离京,到乱草冈与众人会合,方知先前布置,都已着落。岳飞又探得消息,说张叔夜大军二十万,定了八月十二日,于曹州起程班师。许贯忠再做谋划,教岳飞、牛皋、吉青留在乱草冈等候;自己则与周侗、施全直奔曹州,欲暗中随行官军,捕捉机会。我且按下慢表。
只说燕青暂留金环巷中,夜夜待见天子。那徽宗虽然常来,每有官员随行;欢宴毕,便要与李师师同寝。燕青因此不得机缘。直至八月十六日,天子因太祖托梦之事,独自前来。李师师见天子愁眉不展,不敢提张闲之事。燕青已得知张叔夜大军回京消息,焦躁不已,又勉强挨了两日,去意已生。方收拾好行李,却有李师师丫鬟来请,说天子驾临,唤张闲觐见。燕青喜出望外,急忙随那丫鬟过去。到绣阁前,有人搜燕青身边,见无兵刃,方教上楼。燕青寻思道:“这等良机,我去哪里寻来?那天子手无缚鸡之力,我若施展相扑手段,必可杀之。”转念道:“不可。果真如此,那三十六人休矣!”于是昔日大名府小厮,竟然得睹天颜,单凭自家本事,讨得一纸赦书,并天牢小吏要职。对照前文之事。
续说第七回分断之处。那李师师绝非寻常女子,心思细密,见多识广,已觉出许贯忠、燕青二人有异,因爱他二人才貌,并不发作,只暗中照察。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前文述及那日,李师师邀燕青吃茶,从那身花绣及相扑本事,把小乙身分猜出七八分来,却失口说出那番哀怨言语,逼得燕青道出自家姓名来。李师师怎知一语成谶,登时花容失色,颤道:“你却害得我好苦。我不知此事厉害,今日性命休矣!”燕青道:“娘子何出此言?”李师师道:“你杀了我,便可逃命去也。”
燕青听他这话,寻思道:“若杀此人,与那日弑君无异。我欲救卢员外并众家兄弟,须隐忍在此,不可妄开杀戒。”遂对李师师道:“我本是不赦的罪犯。若要求生,何必来此地犯险?娘子于我有恩,我又岂能恩将仇报。”李师师道:“若不杀我,要我怎地?”燕青道:“我既要救人,须去天牢里供职,不能离开。适才我说,娘子若不说破,便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娘子若要说破,自去告发便是。”李师师听他这般说,胆气略壮,道:“我闻梁山燕青,是个好男子!不是藏头露尾之人。你既不敢以真面目见我,休用言语挤兑!”燕青没奈何,撕去假面皮,露出真面目来。
李师师见他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一发看得呆了,半晌方苏,道:“你须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宁死,也要说破。”燕青道:“娘子请讲。”李师师流转神思,一时却不说话。燕青心中道:“这妇人口说有事,胸中实无计较。须得断他话头。”说道:“那张闲既与娘子结为姊弟。此刻换了燕青,也愿拜娘子为姊姊!”倒身便拜。李师师道:“你此刻有求于我,故而如此说。他日你救得梁山好汉,远走高飞之时,还有甚么姊弟情意。”燕青道:“小弟实是真心。”李师师道:“今日是八月二十五。我那件事,便要你年年今日,来此看我。”燕青只得道:“就如姊姊所言,小弟愿来。”李师师道:“口说无凭,你须立下重誓。”燕青道:“我若口不对心,万箭穿心而死。”
听燕青说下誓词,李师师触动心曲,潸然泪下,扶住燕青道:“好兄弟,休立下这般重誓。我助你成功便是!”当即把徽宗欲纵柴进,与张邦昌、李邦彦、林灵素所谋之事,一股脑儿说出。燕青听罢,又惊又喜,暗叹道:“我这里时刻提防于他,却是小人之心了。”李师师便说起身世,他是那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柒局匠王寅之女。四岁时,王寅因罪下狱,师师被倡藉李姥收养,改姓李氏。燕青道:“姊姊原是可怜人。”李师师道:“我若是那男儿身,便学你去江湖飘泊,也胜似今日光景。”燕青道:“姊姊深受圣宠,如何这般说?”李师师道:“自古受那帝王恩宠之人,哪有似我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来我面前逢迎的,俱算奸佞;去我背后辱骂的,却是忠贞。”燕青解嘲道:“我与那许贯忠,都是奸佞了。”李师师道:“兄弟休要取笑!你与许兄虽来逢迎,却不存功名之心。若非这般,我岂能交心?”又感叹了一回。燕青起身,装扮停当,辞别回去。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又过数日,燕青去天牢值夜,天明回金环巷许贯忠住处时,见许贯忠等在那里。燕青急忙抱住,问道:“哥哥走了二十几日,员外怎样了?”许贯忠道:“大事成矣!卢员外现在城北元阳谷中安身。”燕青喜不自禁,便要前去。许贯忠道:“且慢。你在东京天牢那里如何?”燕青道:“员外既已脱身,天牢无用。”许贯忠道:“小乙啊!都说你是个点头会意之人,却不明卢员外心迹。”燕青静下心来,方才省悟,道:“我那员外必不忍独活,要救宋公明哥哥。”许贯忠道:“正是。我之前诸般谋划,终有用武之地也。”燕青道:“原来哥哥早料如此。前番教我混入天牢,实为救出梁山众人。”许贯忠道:“小乙这般说,我岂非事后诸葛?却不知我等此行凶险。”燕青道:“哥哥坐下慢说。”
于是二人坐定,燕青听许贯忠诉说陈留营救之事。此事燕青不知,看官却知。看官虽知,却如祝永清、栾廷玉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官牢记话头,仔细听着,且把许贯忠、周侗救卢俊义的事,表白出来。
前文说许贯忠在乱草冈定计,教岳飞、牛皋、吉青按兵等待,自己与周侗、施全都装扮了,往曹州而去。一进州城,那里有二十万官军,好不闹热。三人寻个客店住下,施全便去打探消息。许贯忠教人备下酒菜,与周侗尚未举箸,施全已回,道:“那个山东制置使清万年,今次大张旗鼓,教人四下里张贴布告,说是要彰显天威。”递过一张黄纸。许贯忠接了,看了一回,对周侗道:“如今果真是荡平巨寇,四海太平了。连这般机要之事,也敢布告天下。”周侗道:“甚么机要?”许贯忠道:“是那张叔夜班师回朝的时日路程。”周侗讶道:“还有这等事?”看那布告之上,分明写着:平灭梁山文武各官,及二十万天兵,八月十二日从曹州起行,八月十五日至应天府;其后朔汴河而上,水陆并行,行一日、歇二日,尽享沿途迎送之耀。十八日至宁陵,二十一日至襄邑,二十四日至雍丘,二十七日至陈留;九月元日,齐往汴京东郊,恭候圣驾。
周侗看罢,摇头叹道:“大观年,那媪贼童贯破夏成功。班师之时,亦不见如此阵仗。今次只怕非张叔夜本意。”许贯忠道:“老先生多虑了。既然得知官军行程,我便好布置。”施全道:“如何布置?”许贯忠道:“行一日、歇二日,如此缓慢而行,久必生惰。若有良机,或不必行地道埋伏之计也。”周侗点头,叹道:“我亦从戎多年,深知征人之心,都盼早归。”许贯忠道:“且待起行之日,看那三十九人是何模样?”
八月十二日,张叔夜聚集人马,班师回朝。许贯忠、周侗、施全早在曹州南门内“醉花楼”上,寻临街窗一张台子坐下。施全对许贯忠道:“兄长见多识广,何不在此说说官军人物?”许贯忠点头,道:“也好。”只听发炮声起,一支人马徐徐而过。为首一将,面如重枣,凤眼蚕眉,美髯过腹,号旗上写的分明:“经略左军大将军云天彪。”周侗赞道:“好个人物!”许贯忠看了一回,叹道:“真劲敌也!只不知比那大刀关胜如何?”后面一员女将,使青纱罩面,上书:“左军参谋官刘慧娘。”许贯忠道:“此乃官军智囊也!”周侗道:“比你如何?”许贯忠道:“若论韬略,我不及他一成。好在今番并非行军打仗,只是阴谋算计,这女娃儿涉世不深,未必如我。”后面一将,面如满月,唇如抹朱,生得十分俊俏,上书:“左军第一队副将军云龙。”许贯忠赞道:“好个美貌少年,只可惜娶了那刘慧娘。”周侗道:“此话怎讲?”许贯忠道:“他若未娶,回京必做驸马。”周侗道:“你竟有这般心机?刘慧娘确是不及。”后面乃是孔厚、傅玉、风会、毕应元、庞毅、闻达、欧阳寿通、哈兰生、唐猛。许贯忠无甚惊奇之语,只说那闻达是大名府人,与自己有旧。后面是呼延绰、马元、皇甫雄一干归诚将佐,不书名号。许贯忠不识,见再后尽是官军,并无将领,便与周侗、施全饮茶休息。
忽听炮声又起,三人往下看时,一将做道士打扮,风骨清奇,号旗上写的分明:“经略右军大将军陈希真。”许贯忠问周侗道:“这便是老先生说起那人?”周侗叹道:“不想近二十年矣,竟是如此见面!”许贯忠见他念起旧事,不便作评,却见后面一将,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如那哪吒太子一般,上书:“右军参谋官兼第一队副将军祝永清。”施全拍手道:“这个俊俏,比那云龙更胜一筹。”许贯忠道:“燕小乙说他一手好书法。我今番用计,或在此人身上。”后面又是一员女将,玉貌花容,上书:“右军第一队先锋将军陈丽卿。”施全看了,称赞不绝。许贯忠道:“你莫看那皮囊,他可是官军中第一个惯杀的勇将。若轻看他时,小心项上人头。”施全道:“兄长说的是”。后面便是刘广、刘麒、刘麟、苟桓、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真祥麟、范成龙。许贯忠只说那苟桓,道:“我知那猿臂寨,共有三任寨主。苟桓便是第二任。”周侗道:“你欲怎地?”许贯忠道:“用间。”施全道:“我闻苟桓三让猿臂寨,乃是真心。”许贯忠道:“下属喽啰,也是真心么?”周侗道:“此等伎俩,我平素不喜。你自去用,不必说与我知。”许贯忠连忙点头。
三人议不多时,又起炮声。乃是贺太平、盖天锡、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金成英、杨腾蛟、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康捷一干将领缓慢走过。许贯忠指王进道:“这人本是禁军教头,后来去种师道那里效命。今次被荐到张叔夜帐下,也立了些功勋。”顺口将道听途说,王进冲头阵、骂林冲之事说了。却见周侗勃然变色,道:“此人可恨!”许贯忠劝道:“各为其主而已,老先生莫动气。”周侗道:“若说旁人,还则罢了。这王进与我那小徒同病相怜,如何也昧了良心,那般说话?”许贯忠寻思道:“这老先生面目和善,实是性情中人。我日后只用个‘激’字诀,无事不成。”却道:“老先生看那张嵇仲来了。”果然听得排炮阵阵,捧出一人,八尺身材,貌若天神一般,号旗上写的分明:“经略大将军总督三营军务张叔夜。”饶那许贯忠,也赞道:“这人身上正气,胜旁人多矣!”周侗亦赞道:“我早闻他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虚传。”身后二子,乃伯奋、仲熊,都是品貌非凡,人材出众。周侗又赞。
却听嘈杂声起,三人远望过去,是那宋江三十六人囚车,滚滚而来。许贯忠、施全正欲看时,周侗起身,道:“何必与那人如此相见。”竟转身下楼。许贯忠二人,只得跟随。三人出了曹州西门,许贯忠道:“老先生忒心急!”周侗道:“你莫不是教我今日救人?”许贯忠道:“也罢。”周侗道:“你有甚么安排?”许贯忠道:“今日绝无机会。那南京应天府,也非用武之地。我们不如直去宁陵,在那里等待官军。”周侗道:“都依你。”
于是三人往宁陵而去。八月十八日,张叔夜大军将至,三人早在城外东北面山上恭候。那时许贯忠取出一物,乃黄铜所铸之长管,两端各有一镜,大小有异。周侗问道:“何物?”许贯忠道:“此乃远镜也!”递与周侗。周侗举镜望去,只见官军营内,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叹道:“此物从何而来?”许贯忠道:“老先生可想起白瓦尔罕这人?”周侗道:“你曾提及此人。他虽是西洋人,却在大宋生长,往梁山上做了一回军师,最终归诚官军,后因病而亡。”许贯忠道:“那人乃是巧师,曾被献于天子,后为蔡京、童贯所害,因而逃亡。他在东京时,与我相识。此物是我使百两银子所购。”施全道:“不是兄长,哪个肯出这等大价钱?”周侗忽道:“有人出营了。”许贯忠接过远镜,仔细观看,是那陈希真与女儿女婿三人,策马往东而去。周侗道:“这三人,马蹄轻盈,不似有紧急之事。”施全道:“莫非军营里烦躁,陈希真出去耍子?”许贯忠道:“休管他,且追上去。”三人急速下山,取来马匹,往大路上去。
谁知秋雨骤至,倾盆而来,道路渐渐难行。许贯忠道:“此路北面,有间‘大兴’客栈,我们不如且去。那陈希真三人若要躲雨,必定前往。”周侗、施全称是。三人行了一程,周身湿透,方才望见客栈灯火。许贯忠道:“我先去探听虚实。”那二人点头,寻棵大树躲避。许贯忠打马前行,独自走近,见有店家迎上,便翻身下马,要了一间干净房屋。店家牵过马,许贯忠步行入大堂时,见西北角落,有一人身着青衫,独自饮酒。细看他面目时,许贯忠心中暗喜。这时有人过来,把许贯忠引去客房。许贯忠入得房中,遣开那人,急忙扣好门闩,翻窗而走,往店外去见周侗。
不多时,三人重见。许贯忠道:“我已有计策在此。须此刻说明,方便我们分头行事。”施全道:“这里雨势甚大,兄长快说。”许贯忠道:“老先生与我同去,不走正门,翻窗入我那间客房之中。施全兄弟,则自去店中投宿。”问周侗道:“老先生包裹里,可有件青布衣衫?”周侗点头。许贯忠道:“我方才看见一个忘年之交,正在大堂吃酒。那人姓列名文,乃是战国时名贤列子的后裔。想是路过此地,去店中躲雨的。他虽不及老先生年长,也有七十岁年纪,身形却与老先生相仿。”周侗道:“你教我扮作那人?”许贯忠道:“也不尽然。我二人去房中换好衣裳,我便去与那列文吃酒。这般滂沱大雨,陈希真三人早晚来此。他三人入店见我与列文二人时,我打个照会。那三人离了大堂,我再劝列文回房休息。老先生却穿好青衫,蒙了面目,待他三人落定,便去探看动静。”
周侗正色道:“我从前说过,绝不伤陈希真诸人性命。”许贯忠道:“哪个说要伤他?老先生此去,只要打草惊蛇,引他一二人出来。我在大堂之上,假意拦阻老先生。老先生只须打翻我,离去便是。”周侗道:“你这计,莫非要借此机会,结交那陈希真?”许贯忠道:“不是此人。我想老先生与陈希真有旧,真个相搏,难免露出马脚。最好只引那祝永清出来。”周侗点头,道:“你之前也说,要用那御笔墨宝,在此人身上用计。若今日拔刀相助此人,倒也妙极。”施全问道:“教我独自投宿,却是何故?”许贯忠道:“兄弟去做两件事。先寻得列文房间所在。再待老先生离去后,见机而动,引祝永清去见那列文。”又对二人道:“事成后,恐官军跟随。我们都去考城会合,那里不在大军行进路上。”施全得计,急忙去了。许贯忠便与周侗绕路、越墙、翻窗,回到自己客房之中。
二人换好衣衫。周侗问道:“你今日用计,甚是繁复。我去打草惊蛇,你去拔刀相助便是,要那列文何用?”许贯忠道:“天下哪有那般巧事?若不如此,陈希真、祝永清必然疑我。”周侗道:“只怕欲盖弥彰。”许贯忠笑道:“就说那祝永清,先见了我与列文一处吃酒,又因老先生与那列文衣着身形相若,我若相助,祝永清必然动疑。再见列文真身时,他又必然释疑。这一动一释之间,他便再无疑心也。”周侗道:“因我与陈希真相识,今次须蒙面而去,祝永清便不知我样貌。他见那列文之时,安能分辨两者并非同一人?”许贯忠道:“老先生不知,那列文乃东京有名之士,结识之人甚多。他虽身形魁梧,却是文墨之人。想那陈希真三个俱是东京人,多半识得列文;纵然不识,张叔夜那里,不乏东京之人,明日都去宁陵城中对质便是。”周侗摇头道:“你不必这般絮烦。我与那祝永清相搏时,教他刺伤一二不要紧处。如此,你与他对质之时,他见列文身上无伤,便不疑虑。”许贯忠道:“如此虽好。”沉吟片刻,道:“老先生须要小心。”周侗道:“无妨。”二人各自离去。
大兴栈中,后事如何,看官已然尽知。若已忘却,再读此书第一、二回便好。且说三件事,都不在许贯忠算计之内,却教看官愈发明白。第一件事。前文说那林灵素设下移花接木之法,伤陈丽卿的,便是那至阳之物金鈚箭。陈希真因圆光耗损真元,亦在林灵素算计之中。至于镜中景象,甚么黄牛道人,甚么重坠红尘,甚么借腹投胎,另有缘头,后文再说。第二件事。那祝玉郎危难之际,行那巫山云雨之事,被老周侗于屋顶之上,撞了正着。老先生作何思想,不必细问?陈希真布下“无垢符”七道,不能伤周侗分毫,反把那满脑杂念的玉郎,跌了个七荤八素,教他一时情急,误失了青錞宝剑。第三件事。只因这一番厮斗,引出刘豫来。此人日后为乱不浅,按下慢表。
却说许贯忠、周侗、施全了却大兴栈之事,都去考城见面,许贯忠方知周侗得了青錞宝剑。许贯忠见那宝剑,赤金嵌“青錞”两字,抽出来如一汪秋水般,知其贵重,道:“我已与陈希真、祝永清结交。此剑是那女飞卫祖传之宝。祝永清必然来寻。”施全道:“他来寻时,教老先生一鼓擒下,拿他去换卢员外,岂不是好。”许贯忠摇头道:“若此计可行,我何不教老先生在大兴栈便擒了此人?”施全道:“如何不行?”许贯忠道:“陈希真说与我知,他三人昨日出营,实为重游故地,乃私事也。那三十六人,都是御笔点下的钦犯,张叔夜无释放之权。昨夜若擒了祝永清去换卢员外,张叔夜如何敢换?换了便是走失梁山副贼之罪。陈希真三人私自出行,亦坐乱军之罪。”施全点头。许贯忠道:“我三人,昨夜都露了行迹,不可做一处行走。且分头回乱草冈。”把青錞剑交还周侗,三人散去。
又过两日,三人先后回冈,岳飞、牛皋、吉青接着。六人都去冈上山神庙中,听许贯忠定计。许贯忠道:“我这两日,得了两个大好消息。第一,因那黄河水涨并田虎作乱之事,朝廷教张叔夜分兵。如今云天彪、贺太平两路十二万人马已去。正路上押解囚车官军,只剩八万。”周侗听闻河北又乱,叹息不已。岳飞道:“我这里寥寥数人。那里二十万也好,八万也好,有甚么分别?”许贯忠笑道:“如此,刘慧娘去矣!”众人恍然大悟,便问第二件事。
许贯忠道:“我设在陈留用计,还有一个缘由。那陈留太守顾月清,与我乃是同科,甚是相熟。”周侗道:“竟有此事。”许贯忠又道:“我昨日单人匹马去城中拜会,与他叙了一回话。他说我知,陈留城正在张叔夜大军回京路上,须将城中东西大路,俱使青石铺垫,又要布置灯花万余,鞭炮十万余。他因而怨怅不已。又说二十七日,大军至陈留时,须请张叔夜众将入城饮宴。”周侗道:“如此说,八万大军那里,那夜并无大将值守了。”许贯忠道:“或有轮值之将。按那顾月清说,张叔夜、陈希真必去赴宴。”岳飞忽道:“若论智勇,是夜轮值之将,非祝永清莫属。”许贯忠道:“但愿如此。”周侗问道:“此话怎讲?”许贯忠道:“那日在考城,施全兄弟说起擒祝永清,调换卢员外之法。此法前日不可行,来日却可。”周侗道:“如此说,救小徒谋略,你已有了。”许贯忠点头,道:“离张叔夜大军行至陈留,尚有六日。这六日,须依我所言仔细布置,救出卢员外,便有七成把握。”周侗道:“你速说来。”许贯忠不慌不忙,说出一个计策,直教玉麒麟重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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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许贯忠巧使连环计 卢员外义激老英雄
却说许贯忠道:“我这条计,都从那青錞宝剑而起。”周侗便解下宝剑,与众人观看。许贯忠道:“我曾说,陈留城东地面,唯有那地道之处平整。六日之后,张叔夜大军到来,必于此地扎营。那条地道,我已教牛皋、吉青二位兄弟,打通至汴河北岸,入口处则掩蔽稳当。我从前划策,教老先生事先伏于地道中,入夜后潜出,寻得牢营所在,再破营救出卢员外,撤回地道脱逃。更有一法,待老先生与卢员外沿那地道行至汴河时,我在汴河上,用水底地雷之法,轰塌河床。老先生既知水性,河水若灌入地道,与卢员外凫水逃生便是。如此可教官军欲追无路。”周侗道:“水底如何布雷?”吉青道:“如许兄所教之法,地雷都用沥青封好,水不能侵;里面用玛瑙石机括,外面通出一线。但将此线扯动,机括自燃,地雷即炸。”周侗对吉青道:“你倒也是个人材。”牛皋道:“老先生休要夸他。他是工匠出身,自然懂得。”周侗又道:“我在地下,行至汴河时,你便扯动线索,轰塌河床。这时机却如何掌握?若早了些,那地道幽深,我实难凫入汴河之中;若迟了些,那地雷岂不炸坏我二人?”吉青道:“我在汴河南面五十步处,已打下五根大竹,由地上通入地道之中。下面但有人脚步之声,上面便知。”周侗点头。
许贯忠续道:“如今我仍用此法,却不必教老先生先入地道了。”周侗道:“有何不同?”许贯忠道:“前面那计,事先不知牢营设在何处,周遭兵力如何?老先生一人之力,纵使攻破牢营,救得卢员外;再逃走之时,官军早调遣停当。那时围困数重,怎地突出?我下面这计,却妥当些。”周侗道:“从那宝剑入手?”许贯忠点头,道:“祝永清若要寻这宝剑,必派人四面打探。可教人捧此宝剑,往襄邑、雍丘闹热处叫卖,惹那探子耳目。再算准日期,于二十七日,将那探子引到乱草冈来。这里离张叔夜来日扎营之处不远,那探子一旦得知此地,必去大营里报信。我是禁军参将,知若将军们都去陈留城饮宴,须留二将值守。若有祝永清在,他因那宝剑乃私事缘故,必不知会另一人,只率轻军而来。”对岳飞道:“他若来,请岳兄弟擒了那厮。”众人听说不用周侗,疑惑不解。
许贯忠道:“若擒得祝永清,便与他手下之人说,要换个梁山好汉回来。却恐官军弄虚作假,只说老先生是梁山老卒,须与他们同去大营。”岳飞道:“这般设计。擒祝永清时,爹爹确是不宜出手。”施全道:“怎地不换卢员外?”许贯忠道:“那另一个值守的将军,如非祝永清至亲,未必便敢拿卢俊义去换。若说随意一个梁山好汉,或许依从。那时老先生一口咬定,非要去牢营中看个究竟。他见先生老态,又兼救人心切,必然应允。若得入牢营之中,老先生再行从前之计,救卢员外逃生去也。这番计议,老先生无须攻入,只须攻出。官军慌乱下,不及调度,便困不住老先生。”
周侗道:“我前日便说你用计繁复,今日依旧如此。这个计策,恁多环扣。但有一环失算,全盘皆输。只问你,若那日非祝永清轮值,又当如何?以我之见,就用你先前策略最好。”许贯忠道:“老先生啊!你前夜故意被祝永清弓箭所伤,晚生痛惜不已。其实卢员外救出是小,老先生安危是大。今日之计,任有一环不成,我们皆可全身而退。退一万步,纵使老先生陷在官军营中。我有祝永清在手,亦可兑换。至于卢员外,再谋营救之法便是。”
周侗听了这话,喝道:“休要轻看于我。”许贯忠暗想道:“这老头外柔内刚,莽撞的紧。其实救卢俊义之心,比他人更炽。不如来个软硬兼施。”遂道:“既如此说,我无须用计。老先生此刻便去襄邑,寻张叔夜大军所在,单人踹营救出卢员外。岂不更好?”岳飞对周侗道:“许兄所言,句句在理。爹爹莫逞少年之勇,依他计策便是。”周侗长叹一声,道:“我在东京,曾与你约定两件事,可还记得?”许贯忠道:“第一件,只救卢员外,旁者莫论。第二件,不伤陈希真将佐性命。”周侗道:“祝永清用作诱饵,使我得入牢营即可。冈上之人,且将祝永清绑在这山神庙里,但听得大营中喧闹搏击之声,即行离去,任官军来救此人。我自有脱身之法,不需以此人为质。”许贯忠道:“我依从便是。”周侗道:“如此最好!”
于是许贯忠对施全道:“汴京北门外有个元阳谷,曾被贼寇许平升、韩同音占据多时。后来徐槐虽引乡勇收复,旋即退出,此地便荒芜至今。施兄弟今日便走,往此谷中探看地理,寻个容身之所来。我们陈留事了,先去那里藏身。”施全领命。许贯忠拿起青錞宝剑,对岳飞道:“万般变化,还需从此剑而起。岳兄弟拿了宝剑,往襄邑、雍丘市上叫卖,惹祝永清探子留意。切莫在一处停留,须时隐时现,二十七日时,引他们到乱草冈下。”岳飞欲领命时,周侗道:“我儿鹏举,素有投军报国之志。今次救人,我却不欲教他抛头露面。”许贯忠道:“老先生如此说,也在情理。此事需换个人来,不知哪个能去?”那牛皋上前道:“既然岳大哥办不得,我愿去。”许贯忠道:“你不是精细之人,如何办得此事?”牛皋道:“哥哥莫要小看我的本事,其实甚大。”许贯忠寻思道:“确是无他人可用。”道:“由你去罢,领十个精细喽啰,也是今日便走。六日之后,转回此地。”牛皋欢喜得令,接了宝剑。许贯忠道:“其余众人,明日且去地道口探看。”众人依计,施全、牛皋两路离去。
次日,许贯忠与众人往地道口处去。那周侗细看周遭情形,盘算附近地势,又进出地道三次。许贯忠暗叹不已,寻思起与周侗相约那两件事时,想得一策,急忙叫来众人,对周侗道:“那卢员外样貌,老先生可否记得?”周侗道:“有七八分,不知何用。”许贯忠道:“要依卢员外样貌,做出一具尸首。若救出卢员外,便在汴河弃下这尸首,挜与官军。”周侗道:“你做的再好,如何瞒得住陈希真?”许贯忠道:“我不要瞒他,却教他以此尸首,欺上瞒下,日后不做追究。果真如此,我们皆可安枕矣!”周侗笑道:“也好。聊胜于无。”许贯忠便对吉青道:“这几日,吉兄弟助我依老先生并卢员外样貌,做出两具尸首来。”众皆惊讶。岳飞道:“许兄又要爹爹样貌何用?”许贯忠道:“老先生与卢员外二人,从那地道逃至汴河。若弃下两具尸首,岂不教陈希真更好搪塞?”岳飞道:“爹爹行事,向来蒙面,何必以真面目示人?”许贯忠道:“老先生今日说与陈希真有旧,明日也说与陈希真有旧。当真有旧,老先生那般本事,陈希真必然猜得出。既然猜出,何不教他看了真面目,好生恻隐之心,放我们一马。”岳飞、吉青都看周侗。周侗道:“也罢。且看那陈希真如何待我。”吉青道:“既然老先生发了话,我这便去做。”许贯忠道:“汴河那边,这几日仍需照看。”吉青点头。众人又看多时,回乱草冈去了。
话休絮烦,已是八月二十七日。施全、牛皋先后返回。众人又去冈上山神庙中,施全道:“元阳谷那边,仍存房舍若干,可暂时容身。”牛皋道:“我引了那人来此。方才上山时,他就在山下林中,贼头贼脑般窥探。”许贯忠点头,道:“我这里亦得消息,今夜是祝永清、栾廷玉轮值。”众皆大喜。许贯忠取过牛皋手中青錞宝剑,道:“我虽是禁军参将,平生不得领兵。今日可否一试?”周侗道:“我们都听调遣。”许贯忠便拔出剑来,锋芒尽露。
众人听许贯忠道:“今夜成败,须得我们戮力同心。所谓同心,即谨遵号令,不可私行妄动。”众人称是。许贯忠对施全道:“施兄弟带十个喽啰去汴河北岸,备好车马。只待吉兄弟引老先生并卢员外来,即接去元阳谷中。”施全得令。许贯忠对吉青道:“你带十个识水性的喽啰,去汴河南岸埋伏。只等老先生从地道经过时,使水底雷轰塌河床,再入水中救出老先生并卢员外。”吉青得令。许贯忠问道:“乱草冈喽啰之中,可有精细并信得过的?”施全道:“有个叫刘铁的,为人仔细,是我心腹。”许贯忠唤入刘铁,道:“你带两个兄弟,把先前做下的两具尸首,抬到汴河南岸下游之处。但听得水底雷响,将两具尸首用水浸泡片刻,弃在岸边。你们自去元阳谷便是。”刘铁得令。许贯忠道:“我自带二十喽啰,去陈留城东官道上埋伏。”岳飞道:“伏兵于官道之上,莫非要截断两边消息?”许贯忠点头,对岳飞、牛皋道:“你二人带余下喽啰,都留在此处,务必捉住祝永清。”对周侗道:“只待祝永清受擒,老先生即可行前定之计。”周侗点头。许贯忠又对岳飞、牛皋道:“老先生若走,将祝永清绑在山神庙里。如老先生之前所言,但听军营中搏击声起,留下祝永清,去官道上与我会合。”岳飞、牛皋得令。
后事如何,看官亦知,乃此书第三至五回事也。且从乱草冈这里,再将此事略说一遍。那时调遣既毕,众人都去行事,周侗则与岳飞、牛皋留在冈上。那周侗爱子心切,反复叮嘱岳飞,今夜务使青巾蒙面。岳飞依允。看看天晚,冈下喊杀声起,有喽啰来报,说祝永清搦战。周侗对牛皋道:“许贯忠定计,虽教我儿岳飞去捉。我想你也有些本事,敢去一战否?”牛皋道:“有何不敢。”提锏上马,转念想起一事,忙教喽啰在冈上草长之处,设下“绊马索”一道,方才杀下冈去。周侗便教岳飞后面照应。谁知那牛皋福星高照,当真擒了祝永清。周侗喜出望外,便依许贯忠之计,与谢义、娄彪二人同回官军大营。
不说那老英雄自去牢营救卢俊义。乱草冈上,牛皋见祝永清昏厥在地,气道:“好容易擒了这厮,非教放了。”岳飞道:“我们救人要紧,本不与朝廷为敌。”牛皋道:“总不能便宜了他。”伸手往祝永清怀中,掏了一回,竟取出一封信来,笑道:“妙啊。这信拿去与那许贯忠,他又有妙计了。”岳飞道:“兄弟快住手,不可旁生枝节。”抢过书信,却见信皮已经拆过,索性打开看了一回,复又收好,放回祝永清怀中。牛皋道:“写的甚么?”岳飞先教喽啰们绑祝永清去山神庙中,方对牛皋道:“都是些鸡毛蒜皮般家事,无甚用处。”牛皋觉得没趣,却听远处军营中喊声四起。岳飞望见火光,道:“爹爹出手也!我们就好动身。”牛皋没奈何,点齐众人,与岳飞往陈留城东官道而去。
比及二人赶到,见了许贯忠。许贯忠道:“此处尚无官军报信之人经过。你二人既来,我留下喽啰,自己去汴河那里,相助吉青。你们伏于此处,但有官军来时,少则擒下,多则弃了此地,去北岸与施全会合。”岳飞、牛皋领命。许贯忠走不多时,果有两个人身着官军服色,骑马经过。牛皋吆喝一声,众人齐出,擒了二人。片刻工夫,又来了四个官军,也被擒下,与先前那两个,都绑在乱草之中。再过小半个时辰,远处一声轰鸣,岳飞知是汴河地雷响动,寻思欲撤走众人时,军营那面来了一支人马,约有几百之数,尽是骑兵。牛皋道:“恁多官军,我等快走罢!”岳飞道:“兄弟且慢。那拨人来得甚急。这里人多,撤走时行踪必露。不如迎面一战,或有转机。”牛皋应了,教喽罗们摆下阵势,拦住官军。于是便有岳飞使神威,擒袁望,夺龟符一节。既夺龟符,岳飞、牛皋并众喽啰,全身而退。
再说许贯忠,匹马赶去吉青那里,尚未到达,听得一声闷响。许贯忠知是水底地雷轰炸,急忙去岸边探看,见吉青并喽啰们,都在水中救人。许贯忠细看一回,望见周侗并卢俊义形影,喜不自禁。猛然间,见另有两人身着囚徒服色,也在水里挣扎,许贯忠翻身下马,就地取根长竹,伸入水中。其中一人一把抓住长竹,使另一只手拖住另一人,被许贯忠救上岸来。许贯忠见那人生得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另一个赤发黄须,早已晕迷,登时猛省,道:“阁下莫非是梁山好汉。”那人道:“我便是梁山石将军石勇,这个是金毛犬段景住。方才那老英雄大闹牢营,我二人乘乱得脱。”许贯忠暗道:“这老先生口说不救旁人,怎又如此?”忽听吉青唤道:“许兄!老先生与卢员外都在这里,只因溺水,一时昏厥。”许贯忠道:“你速引众人都去施全那里。我自有计较。”吉青领命,率众人扶周侗、卢俊义去了。
却听石勇说道:“你们原来是卢员外朋友。失敬,失敬。”许贯忠道:“石将军多礼,且去那边说话。”伸手把那段景住扶上马背,望汴河下游走去。石勇只得跟随,听许贯忠问起牢营中事,一五一十,说了周侗一番英勇。许贯忠叹道:“你可知那老英雄是何人?他便是卢员外的授业恩师,铁臂膀周侗。”石勇听了,惊得说不出话来。许贯忠忽地停步,指前面道:“石将军来看。”石勇顺他所指望去,黑夜中见两具尸首躺在那里,走过去细看,竟是“周侗”、“卢俊义”二人。许贯忠道:“你看我们今日用计,都在卢员外一人身上。”石勇道:“既然英雄们救得出卢员外,还请救我宋公明哥哥。”许贯忠道:“却有为难之处。”石勇道:“英雄请讲。”许贯忠道:“便在你二人身上。”石勇道:“何出此言?”许贯忠道:“你二人既已脱身,都寻个去处隐居,以终天年。岂不是好。”石勇道:“英雄说哪里话来,我二人侥幸得脱,必四处奔走,求救众人。”
许贯忠叹道:“若救梁山众好汉,我本有个计谋,算来也有三成把握。只是你与这金毛犬段兄弟逃出,却教我后计难成。”石勇欲问究竟,听得远处人喊马嘶,似有官军寻来,忙道:“事急了!英雄不必细说,只吩咐我二人该当如何。”许贯忠道:“方才由地道逃出的,有四个人,便是你二人与那两具尸首。你二人须留在此处,任官军来捉。如此,我后计可行。”石勇慨然道:“我便不走了。”就地坐下。许贯忠道:“我今日方识得梁山好汉!你此去,设法让宋公明、吴学究得知营救之事,教弟兄们务必振作。东京天牢之中,已有内应,早晚传递消息。”石勇点头,道:“事不宜迟,英雄速去。”许贯忠对石勇深鞠一躬,翻身上马,掉头寻路便走。那石勇、段景住被官军擒回,不必再说。
只说许贯忠离了汴河,绕路往元阳谷而去。路上感叹不已,寻思道:“我冒杀身之险,趟这浑水,只因仰慕卢员外之故。那石勇不过是梁山末流,方才作为,竟教我心动。想他一百八人,或被斩戮,或被擒获,或病故,何以竟无一个投诚之人?”不觉泪下,动个念头,道:“许贯忠,许贯忠,你纵使身败名丧,也要救得梁山好汉们出来。看他们日后如何作为!”
却因这番胡思乱想,许贯忠在黑夜中误了道路,竟转回汴京东门之外。他见城门已开,寻思道:“何不教燕小乙先知喜信?”连忙打马入城,往金环巷而去。许贯忠到得自己居所时,不见燕青,一时倦极而眠。不知睡了许久,燕青方从天牢回来。故有二人前文相见之事。正是花开数朵,终归一处。
燕青听罢许贯忠诉说昨夜之事,知卢俊义得救,喜不自禁,却问:“我家员外尚未醒转,哥哥何以知他心迹?”许贯忠道:“方才我在汴河见石勇所为,已知梁山好汉,彼此义气深重!休说卢员外,小乙在天牢多日,难道只想救卢员外一人么?”燕青细加思索,道:“自离梁山,我连日所想,确是要救员外一人。如今员外得救,忆起天牢值夜之时,脑中盘算,实有救众人之意。惭愧!”许贯忠道:“小乙在东京,可有甚么消息?”燕青道:“只有两件要紧事,说与哥哥得知。”便把徽宗欲纵柴进并林灵素夜宴之谋说出。许贯忠拍案道:“好!这两件事,须得大加利用。”对燕青道:“也不知众人究竟,我此刻便去元阳谷。”燕青道:“小弟同去。”许贯忠道:“张叔夜大军不日回京。你在此地干系重大,离开不得。我早晚引卢员外来此,教你二人见面。”燕青应允。
许贯忠辞别出来,至申牌时分,赶到元阳谷中,见施全所说之处是个院子,里面有几间瓦房。只是院墙、房舍皆残破不堪。这时吉青迎出,许贯忠便问起众人情形。吉青道:“哥哥今番妙计,教弟兄们佩服不已。连同乱草冈喽啰,尽数平安回来。只是卢员外在囚车中困了多日,昨夜又遭溺水,至今昏迷未醒。”许贯忠点头,与吉青去院子里,见众喽啰横七竖八、或坐或卧,分散四处。许贯忠寻思道:“此地被这百余人惊动,早晚为官府发觉,不是久留之处。”
这时正面一扇房门打开,牛皋、施全走出,施全见了许贯忠,低声道:“那父子二人正在里面争执。”许贯忠急忙进房,听周侗道:“昨天许贯忠千叮万嘱,说不可私自妄动。你偏夺了这兵符,官军岂肯干休?”岳飞道:“孩儿昨夜不夺此符,如何教喽罗们全身而退?”许贯忠听得分明,走过去道:“老先生何必慌张。”周侗道:“你来说说。”许贯忠从岳飞手中拿了龟符,冷笑道:“不想那栾廷玉往陈留报信,也调用大军龟符。”又道:“教人送还此符给那陈希真便是。我们还落个顺水人情。”周侗赞道:“这般化解之法,你竟信手拈来。端的好智谋!”许贯忠连忙施礼,欲赞老周侗昨夜英雄时,里面房中有人大叫“阿也!”众人知是卢俊义醒转,尽皆欢喜,都进去观看。
那河北三绝玉麒麟卢俊义,至此重见天日!他睁起双眼,见授业老恩师站在床前,依稀想起昨夜之事,急忙翻下床去,纳头便拜。周侗扶起,指许贯忠道:“这位你可认识?”卢俊义看了一回,道:“莫不是我那小乙的生死之交?”许贯忠道:“员外还记得我。”周侗又唤岳飞拜见师兄。卢俊义看那岳飞,端端正正,一表人才,道:“恩师得此麟儿,真乃大幸之事。”牛皋、施全、吉青也来拜见。卢俊义道:“我此时脑中恍如隔世一般,但求指点。”许贯忠对吉青道:“吉兄弟且去紧守房门,约束喽啰们。我好在此与卢员外讲说缘由。”吉青应声而退。许贯忠道:“先说与员外得知,今日我们聚在此地,皆因一人而起。”卢俊义道:“哪个人?”许贯忠道:“便是员外的那一个人。”卢俊义心头甚喜,与众人听许贯忠自燕青下山起,原原本本,说尽来龙去脉。
卢俊义听罢,长叹一声,道:“那小乙何苦招惹诸位都来为我犯险。”许贯忠道:“卢员外不必多想,既已脱身,只看来日。”卢俊义道:“你休要再叫员外,今后兄弟相称。”许贯忠道:“哥哥说的是。”周侗道:“如今梁山败亡,你已无容身之地。何不与小乙、贯忠,都去隐居。”卢俊义忽地起身,跪在周侗面前,道:“徒弟在此间,尚有大事未了。”周侗道:“你本是必死之人,还有甚么大事。”卢俊义道:“徒弟与梁山众人做了一场兄弟。如今宋公明等人尚在囹圄之中,祸不远矣。我不能独活?必去冒死相救。”周侗大惊。许贯忠暗想:“且看看他兄弟情义。”说道:“哥哥何必如此。那宋江、吴用,正是昔日害你之人。”卢俊义道:“他二人虽与我有仇在先;后来用倾寨之兵,攻破大名府救我,却是恩情。”周侗道:“恩仇抵掉。你与梁山众人早已两不相欠。还是与我隐居去。”卢俊义道:“弟子若要隐居,三年前便去了。”把那年徐槐上山,如何讲说一番忠义之事说出,道:“诸位不知,我那时念头已起,几乎要去归投了他。”众人惊异。许贯忠道:“哥哥为何又转了念头?”卢俊义道:“只因一个‘义’字!想那拼命三郎法场跳楼,柴大官人解囊千金,并众兄弟一番情义,我怎能不报?”
周侗叹口气,道:“罢了!你有这般心思,我总是不能约束。要劫法场,也由你!”起身对岳飞道:“我二人,今日便回内黄。”岳飞道:“爹爹何必这般心急?”周侗指卢俊义道:“我来这里,只为救眼前这个人。如今事成,留此作甚。”许贯忠道:“此间有事未了,老先生走不得。”周侗道:“有甚么事?”许贯忠举起手中龟符,道:“老先生若欲还此符与陈希真,最好做书一封,与他叙叙旧情。”周侗道:“我哪有那般心思?”教岳飞备下笔墨,取个封皮,上书四个大字“陈兄亲拆”,交与许贯忠,道:“你知悉我二人旧事,书信你去拟罢。”许贯忠对岳飞使个眼色,道:“我便出去写。岳兄弟也去,帮我措辞。”岳飞会意,拉着牛皋、施全与许贯忠一同出去。
二人离去,周侗见卢俊义不言不语,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有话即说。”卢俊义道:“徒弟心中有事,不能说出。”周侗道:“莫非要我助你救那宋公明?”卢俊义道:“徒弟不敢。却在想一个人。”周侗道:“甚么人?”卢俊义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周侗一惊。卢俊义道:“恩师不是个厚此薄彼的人。若他未死,也必倾力救出。徒弟只想,若林教头在此,他又如何与恩师说?”周侗不语。卢俊义又道:“恩师三个徒弟,有两个都上梁山。恩师与梁山干系,怎生脱得?又何必执念如此?”周侗潸然泪下,道:“罢了!为你这个‘义’字,我再趟个浑水。却须应我三件事。”
卢俊义便问:“哪三件事?”周侗道:“第一件事。你那些梁山好汉,人数不少。若悉数救出,难保不又去啸聚山林。你却不得再与其同流,须得分道扬镳。”卢俊义道:“果能救出众人,那个‘义’字便还,从此两不相负。这件事徒弟依得。”周侗道:“第二件事。你师弟鹏举,向有报国心志。今次救你,他已经出力不小。我与你再去汴京救人,须教他置身事外。”卢俊义道:“恩师爱子心切,人之常情。徒弟如何不依?”周侗道:“徒儿啊!他日鹏举投军,宋江落草,两者若狭路相逢,你当如何?”卢俊义道:“恩师说笑,哪有恁般巧事?”周侗道:“第三件事。你去立个誓!真若如此,不可相助宋江。”卢俊义说道:“若岳鹏举与宋公明为敌,我两不相帮。有违此言,孤死于塞外苦寒之地。”周侗道:“两不相帮也好。”卢俊义道:“恩师既已应允救人之事。我们与许贯忠众人商议如何?”周侗道:“最好!”卢俊义便唤众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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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两兄弟鏖战元阳谷 众英雄齐聚汴京城
却说卢俊义说动周侗去救梁山好汉,忙唤众人商议。不多时,许贯忠、岳飞、牛皋、施全都进内,只不见了吉青。许贯忠道:“我方才替老先生写好书信,使吉青兄弟去陈留城还那龟符去了。”卢俊义便道:“恩师已允救人之事。”众人大喜。卢俊义又说起方才三事之约,岳飞不悦道:“爹爹那番话从何说起。孩儿岂能因个人志向,坐视他人犯险。”周侗喝道:“你识得甚么大体?我等此去汴京,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命丧顷刻。我平生三个徒儿,若无人能得些功名,教我如何瞑目?”岳飞不敢再言。
许贯忠开口道:“老先生所言不错。来日行事,比昨夜凶险百倍。我再无万全之法,能保得诸位性命。以我之意,这里除却在下、周老先生、卢员外三人,都回内黄县去。”周侗道:“贯忠说得好!内黄县那三位员外与我交情深厚。他们有千顷良田,尽可教众人安居。”却有牛皋,惯是惹是生非之人,嚷着留下。许贯忠道:“牛兄弟昨夜锋芒太露,必惹祝永清深恨。何况你这般身材样貌,如何装扮?你若留下,必被人识破,岂不坏我大事?”牛皋不能作答,在那里摇头叹气。周侗便对岳飞道:“事不宜迟,你等即去。”许贯忠道:“老先生不急。且等吉青兄弟回来。”周侗道:“此处不能久留。要等吉青,也不必恁多人。”许贯忠道:“老先生说的是。不如教牛、施二位兄弟带上众人,即刻便走。只留老先生师徒三人在此。倘有不测,你三个武艺都高,脱身不难。待吉青回来,岳兄弟再与他同去内黄。”周侗道:“如此最是稳便。”
于是众人都到院子里,集齐乱草冈喽啰。施全说了日后安排之法,却略去营救宋江一节。那些喽啰都不是亡命之徒,听了这话,尽皆欢喜。卢俊义上前,对喽啰们道:“诸位与卢某素不相识,昨夜都冒死相救。此等恩情,卢某牢记肺腑。”说罢长鞠一躬。那些喽啰,无人不知卢俊义大名,今日见他如此,都受宠若惊。卢俊义又对牛皋、施全道:“大恩不言谢。日后二位如有用得着卢某之处,决不推辞。”许贯忠亦上前,拉住施全,低声道:“我这里有封信。请施兄弟代为转投。”施全见书信一角,写着“出谷即拆”四个小字,不去说破,只点头应允;与牛皋辞别周侗四人,率众离去。众人出得谷来。施全拆信看了一回,唤那刘铁道:“此封信,你须送至抱犊山寨主唐斌之手。此行道路,信内自有地图。”刘铁应声去了。
不说牛皋、施全并乱草冈百余喽啰往内黄县安置,只说元阳谷中周侗、卢俊义、许贯忠、岳飞四人,胡乱吃些饮食,聚在一起说话。卢俊义问许贯忠道:“兄弟有甚计策,能救梁山众人?”许贯忠道:“我此刻无甚头绪。”岳飞道:“我们连日劳苦,哪里还有甚么精神?不如都将息一夜,明日再作计较。”众皆称是,又说了些叙旧的话,各自睡下。睡不多时,岳飞猛然醒转,寻思道:“此谷非安稳所在,须有值宿之人。”翻身而起,捻脚捻手往院中,怀抱长矛,寻块大石坐下。岳飞想自己平生之志,不知几时能遂,感叹不已。他后来有首《小重山》,却与此时心境相似。词云: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不觉鸡鸣天晓,岳飞起身打了一回太祖长拳,精神倍长;又舞动那枝沥泉神矛来。有人推门而出,喝采道:“师弟端的好武艺。这矛恰如黑云卷地,厉害得紧。”岳飞收了手,道:“师兄谬赞!”后面走出周侗,对卢俊义道:“你也下去,与鹏举比试一番。看你武艺如何?”卢俊义取根杆棒,走到院中。岳飞连忙弃了神矛,也寻根杆棒,摆好架势。卢俊义便喝一声,举棒劈来,岳飞迎住。这番比试,正是麒麟对大鹏,二十回合,胜败不分。卢俊义便买个破绽,欲引岳飞来攻,再趁势打翻。孰料岳飞棒势,猛烈至极。卢俊义眼看不能闪避,若要打他,除非两败俱伤,只得变个招式,扫开岳飞杆棒。怎知岳飞杆棒看似凶猛,却是虚势,只将棒头偏转,教卢俊义一棒扫空,门户顿开。岳飞踏步上前,使左拳轻点卢俊义右肩,再连退数步,拱手道:“师兄承让!”
周侗摇头,对卢俊义道:“我教你那身好武艺,怎地不见?”岳飞道:“师兄饱受囚车之苦,如何施展手脚?”卢俊义道:“师弟差矣!我已尽力,确是技不如人。”周侗喝道:“休说甚么尽力的话。这番比试,你把势犹在,只是神气全无。”卢俊义叹道:“我自那年上了梁山,意志消沉至今。几年来,每到用武之时,总是困顿。”许贯忠道:“都说哥哥棍棒,天下无对!我听小乙提起,那年吴用赚哥哥上山,也是看重哥哥这身武艺,可教官军闻之胆丧。”卢俊义道:“休提此事。我空有一个名头,多年厮杀,只在曾头市擒了史文恭,再无甚么胜绩?”周侗道:“你此时,只是个行尸走肉,去汴京无用。”卢俊义道:“求恩师指点迷津。”周侗指岳飞道:“鹏举胸怀大志,意气风发,武艺尽得施展。你平生志气何在?”卢俊义不能言语。周侗又道:“且把去汴京之事,看成毕生之愿。”
卢俊义听了这话,沉吟半响。忽然大吼一声,震荡山谷,对岳飞道:“再来讨教。”两人重拾杆棒,二度交手。卢俊义抡棒扫来。岳飞举棒相迎,方觉卢俊义今次力大势沉,登时震得虎口酸麻,心下骇然。但见卢俊义招式如旧,膂力陡增。岳飞勉强斗了二十回合,被卢俊义挑飞手中杆棒,只得退下认输。
周侗拍手道:“如此方是河北三绝!”卢俊义道:“全赖恩师指点。”岳飞上前,道:“今日方知师兄武艺。”周侗对卢俊义道:“徒儿!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岂能轻易消沉?你若重拾精神,尽复意念,上天必无绝人之路。”卢俊义倒身拜谢,道:“老师再造之恩,永生感戴!”许贯忠对卢俊义道:“哥哥今次,好比麒麟重生。我们汴京救人,又添胜算。”卢俊义问道:“兄弟此时可得良策?”许贯忠摇头,道:“我欲即刻回京,打探朝廷消息,再作决断。”周侗道:“也好。你且自去,来日往上河那间房里寻我。”许贯忠拜辞而去。
师徒三人都回房中。卢俊义、岳飞二人端坐,听周侗谆谆教诲,好似旧日一般。周侗对卢俊义道:“你方才提起那史文恭。我便想起坊间之语,说梁山好汉鲁智深、武松,都是我的弟子。更有甚者,传言那史文恭也是我的徒弟。”卢俊义道:“或是说书之人,惯了信口雌黄,恩师不必计较。”周侗道:“他们也不尽是浮夸之词,倒有些蛛丝马迹。我早年游历女真国,与那曾长者有些微末交情。那时便识得这史文恭,他却是个汉人。”卢俊义道:“原来如此。”周侗又道:“你看那史文恭本事如何?”卢俊义道:“不在徒弟之下。当时若换个形势,我也擒不住他。”周侗道:“他在女真国还有个师弟,本事更高。日后遇上,你须得小心提防。”卢俊义道:“徒弟记下。”
不觉日已三竿,卢俊义忽道:“吉青休矣!”岳飞道:“师兄何出此言?那陈希真本是爹爹故交,我们又还了龟符与他。他若加害吉青兄弟,岂不惹天下人耻笑?”卢俊义道:“他纵不相加害,必教人暗中跟随吉青到此。”问周侗道:“恩师以为如何?”周侗道:“且安心静候,只看陈希真品行。果有跟随官军,又岂能困住我三人?”卢俊义、岳飞点头称是。
直到夜半三更,已是九月一日,那吉青方才回来。岳飞看远近并无旁人,放心接入。卢俊义便问究竟。吉青道:“我到陈留时,看那大军营寨八门紧锁,并无送信机会。我便在城外游走,却被两个团练撞见。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我吃他们捉住,送去大营时,官军已经拔寨。因此辗转一日,方才在京城东郊新营之中,见了祝永清与陈希真。”卢俊义道:“他二人对你如何?”吉青道:“那陈希真甚是客气,我因此毫毛不伤。他又写了个字条要交与老先生。”周侗接过,看那上面写道:“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卢俊义、岳飞皆不解其意。周侗长叹一声,道:“那年我与陈希真血战轮囷城,正是九月初三之夜。我二人又曾相约,事成后同去汴京‘珠月楼’上吃酒。却至今未能成行。”岳飞道:“他写了这句诗,莫不是要在九月初三,与爹爹往珠月楼一聚?”周侗点头,道:“正是此意。”岳飞道:“须防有诈。”周侗道:“他若有诈,如何又教吉青平安归来?此事你不要管,速与吉青离去。”岳飞没奈何,只得诺诺。
于是岳飞收拾行囊,与吉青出谷。临别之时,岳飞拿起兵器,道:“我年幼之时,往麒麟村东面沥泉山上取水,得此神兵。据说是蟒蛇幻化而成。师兄去汴京,万分艰险,此矛必有用得着处。”卢俊义接过,却是一条丈八长的蘸金枪,枪杆上有“沥泉神矛”四个字,称赞不已。说道:“师弟青春年少,且戒骄躁,来日必得前程。只是你我一别,却不知何时相见了。”与岳飞洒泪而别。岳飞去后,周侗、卢俊义二人,略歇片刻,也离了元阳谷,往汴京而去。
再说许贯忠前一日先回汴京,路上寻思出九条营救之法,俱可救出宋江。只是若要把那梁山好汉尽数救出,许贯忠思来想去,除非劫法场,再无他策。不觉头脑欲裂,只得作罢。午时入得城来,许贯忠牵着马,穿街走巷,往自己居所去时,觉察蹊跷。原来东京开封府,虽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今日却添了甚多闲杂人。许贯忠粗略望去,便知是初来京城的。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两人从身旁闪过,许贯忠只听得甚么“劫法场”之语,心下骇然,暗想道:“莫非要救宋江的,另有他人?”急忙上马,绕路速回金环巷。
许贯忠返抵居所时,不见燕青;欲去寻他时,又恐走岔,只得静心等待。好容易挨到未时,方才见燕青倦怠而归。许贯忠不解其故。燕青道:“哥哥有所不知,小弟往日值夜,乃是酉时去,卯时回,牢里唤做‘点酉’。另有一拨弟兄,卯时去,酉时回。只是明日是张叔夜大军回京之日。我那些梁山兄弟,都要打入天牢。天牢里面,少不了一番布置,我故而此刻方回。今夜酉时,还要过去,又不知折腾到几时?”许贯忠道:“本朝法律,充军以上便是杀头之罪。汴京非充军之所,入天牢的必是死囚,秋后即斩。因此开封府里,少有囚徒,何需甚么布置?”燕青道:“如今国家不太平,盗贼蜂起。天牢里死囚甚多,想找间空屋也难,明日再容三十几人,岂是易事?”许贯忠道:“里面究竟是何情形?”燕青道:“这京师天牢,不比他处幽暗肮脏。虽是牢狱,倒也干净;犯室更有小窗,可透光亮。只是外面高墙重重,进出不易。更有两枝禁军,把那天牢围的水泄不通。”许贯忠道:“那两枝禁军是何人统领?”燕青道:“听说是甚么丘岳、周昂。”许贯忠跌足道:“这两个,俱都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有万夫不当之勇。这般牢狱,我却难做手脚了。”燕青道:“若要劫狱,哥哥趁早断了此念。”
许贯忠叹口气,便诉说一日之事。燕青方知卢俊义醒转,又说动周侗也来,甚是欢喜。二人再议营救梁山好汉之策。燕青听了那九条计谋,道:“哥哥何须执念?你前夜不伤一人,救得员外,确是天衣无缝。虽然如此,若想不伤一人性命,便救那三十五人得活。只怕诸葛孔明复生,亦不能为。既然那甚么越狱、地道、水遁、调包之法统统不可行,去劫法场便是。”许贯忠道:“劫法场不比劫牢更易。我们这里只得四个人在,无异于以卵击石。”燕青道:“哥哥若这般说,又何必让那乱草冈众人离去?”许贯忠道:“那些人与梁山实无瓜葛。我教其枉送性命,于心何忍?”燕青又道:“抱犊山唐斌那里,倒有一枝人马。”许贯忠道:“我昨日教施全送信与那唐斌,求他与山士奇左右呼应,绊住云天彪。那枝人马,已不能用了。”燕青道:“哥哥何意?”许贯忠道:“我只教那刘慧娘不得回京。”燕青点头,复又叹道:“可惜我梁山旧日人马不在!”许贯忠道:“是了。”说出街巷中蹊跷之事。
燕青拍手道:“却是我们疏忽此节。想我那‘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天下钦敬。他来东京受刑,营救之人必多。”许贯忠摇头道:“小乙莫要欢喜,果有他人来此,反教我忧虑。须知那劫法场乃同心协力之事,来人愈多,愈难约束。都如方才那两人一般,早晚露出马脚,惹官军提防。”燕青道:“哥哥意思,要联络诸路人马,一同调度?”许贯忠点头,道:“除非如此,否则人多无用。”燕青道:“这个不难,明日便见分晓。”许贯忠道:“小乙快说。”燕青道:“张叔夜回京献俘,便在明日。管他天南地北,要救我宋公明哥哥之人,明日必去御道旁,观看形势。哥哥也去,但有相识之人,即可联络。”许贯忠道:“只怕我孤陋寡闻,不识天下英雄。”燕青道:“识得一人,便多一人。”许贯忠道:“小乙说的也是。”
二人又说多时,天色已晚。燕青要去天牢轮值,起身道:“且看众人明日如何入狱,好作计较。”许贯忠点头。燕青又道:“哥哥今夜,何不去那李师师绣阁之上,或可得见天子,探知明日情形。”许贯忠道:“天子因明日大典,今夜必不来此。”燕青道:“也罢。小弟告退。”燕青既去,许贯忠一时烦闷,索性出门闲逛。那金环巷里,本是个闹热去处。许贯忠行至街尾,有个女子唤道:“这不是许都参么,怎地多日不见?”许贯忠回头,见那里是“春阳楼”,哪里有甚么兴致?唱个喏,转身便走。那鸨儿上前拉住许贯忠,道:“我知都参不近女色。只是这里前日新来个粉头,是那崔念奴的徒弟,端的好声音,管教都参意满。”许贯忠寻思道:“也好。”与那鸨儿进去,寻个角落坐下。不多时,那粉头袅娜妖娆,摇上台来。许贯忠看他丰资毓秀,樱桃小口,秋水一般双眸;听他开口唱那李后主《相见欢》道: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果真是莺声娇啭,余音绕梁,博了满堂喝采。许贯忠问旁人道:“这人是甚么来历?”那人道:“说来吓人。他小名叫做娇秀,是童贯的养女,杨戬的外孙,蔡京的孙儿媳妇。那三家没落时,这娇秀充为歌伎,去崔念奴那里学艺,前几日方才来此的。”许贯忠暗叹不已,想道:“蔡京、童贯位极人臣,也不能保得妻女一世平安。可见功名确如浮云,要来无用。”放下一两银子,起身离去,径直返回居所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便是九月一日,许贯忠早早起身,往御道旁最大那间“龙凤楼”上,寻张临街台子坐下。到了辰牌时分,鼓乐声起。那些神龙卫士、金枪班、羽林军护着徽宗皇帝,浩荡出了宫门,往东郊而去。在京大小文武各官,也都随驾。东郊里张叔夜见驾事迹,前文已说,不必再提。只说热闹了一个时辰,天子回銮。张叔夜并众功臣则挂了花红,在御道上慢慢而行,尽享荣耀。东京士人百姓,夸赞不已。又过多时,后面三十五辆囚车,方才缓缓而至。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张叔夜众将走过之时,众人不挨不挤,尚能静心观瞧。这时来了剧盗,那班百姓耐不住,早邀张唤李,觅子寻爷,熙攘上前,要瞻仰宋江怎个模样。便有人说:宋江可怜,被官府逼得无地容身,做了强盗,今番却又吃擒拿了。亦有人说:宋江是个忠义的人,为何官家不招安他做个官,反要去擒捉他?还有人说:宋江是个大奸大诈的人。外面做出忠义相貌,心内却是十分险恶。只须看他东抢西掳,杀人不转眼,岂不是个极凶极恶的强盗!众论纷纷不一。
许贯忠在那龙凤楼上察言观色,寻捉同道之人。却听临桌一个番人大声道:“今日这事,好比脱裤子放屁。宋朝摆出这般阵仗,也不知羞。”有两个公人拔刀上前,喝道:“不看你是番邦人,早捉了去。”那番人不及说话,许贯忠解下腰牌,对两个公人道:“二位看我面上,宽恕则个。”二人看了腰牌,诺诺而退。那番人便摆手相谢。许贯忠看他装扮,乃是西夏人,用党项语道:“看兄台不是凡人,请教名姓。”那番人道:“我汉名叫做李良辅,在西夏是个将军。”许贯忠道:“李将军莫不是来此做使臣的?”李良辅道:“我是那使臣的保驾将军。”许贯忠道:“我看将军,今日怒气不小。”李良辅道:“我等远道来见大宋皇帝,却屡被阻挠。”许贯忠怒道:“两国大事,何人敢阻挠?”李良辅道:“那人是个葫芦四清,叫甚么高鉴。”许贯忠愕然,旋即明白,暗想道:“夏人不识我大宋官制。想必是鸿胪寺卿高鉴。”胡诌道:“我在宋朝也是个大官。你将此事本末说与我知,我教你家使臣去见皇帝。”李良辅道:“因连年打仗,我主不堪其苦,要来臣服。”许贯忠寻思道:“此乃好事,高鉴如何阻扰?”又想:“那人是盖天锡的亲信,必有人授意他。”对李良辅道:“你家使臣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李良辅道:“我家使臣名叫曹阶,现在都亭西驿居住。”许贯忠道:“我与你说,如今天子不得闲。你且静待数日,多备金珠良马,必有用处。”李良辅右拳抱胸,道声:“扎西德勒。”许贯忠亦抱胸道:“泥曳扎西德勒。”都是番话,看官不必计较。
二人说罢,李良辅起身离去。许贯忠再去看御道上,方见囚车之后,有具“卢俊义”的檀香棺木。许贯忠想道:“必是张叔夜、陈希真上表,说了甚么卢俊义病死途中之类的话。我早晚点破此节,好教天子得知。”又不多时,大队人马渐行渐远。许贯忠摇头叹道:“不想今日竟无所获。”却因龙凤楼上客人逐次散去,看清远桌上一人,登时大喜;急忙走过去,对那人低声道:“你莫不是大名府盛提辖?”那人吃了一惊,不敢作声。许贯忠报上自家姓名,道:“我闻你投在田虎部下,如何来此?”那人方道:“原来是大名府许兄,多年不见。”许贯忠道:“你我别处叙话。”与他一同下楼。前文提及田虎拨下五百死士,教范权、赵云、盛本率领,往汴京城中潜伏。这个人便是盛本,原是北京提辖,也因恶了权贵,欲投梁山入伙。那时梁山泊却被徐槐围困,进出无路。他只好逃去河北,投了田虎。
当时许贯忠、盛本二人,说了各自所图,皆大欢喜。盛本道:“既然卢员外得活,必去拜见。”许贯忠道:“最好!”二人行至上河边上,许贯忠指个双层阁楼道:“若卢员外已回,便在此处。”盛本大喜,随许贯忠上得楼来。却见三个人在那里抱头痛哭。内中一个正是玉麒麟卢俊义,老周侗却不在此。三人见许贯忠、盛本上楼,止住哭声。卢俊义与盛本本来相识,免不了一番唏嘘。
许贯忠见另外二人,都是少年英雄。未及问话,那二人口称叔父,纳头便拜。卢俊义道:“这两个都是梁山后人。一个叫做呼延钰,是那双鞭呼延灼之子;一个叫做徐晟,是那金枪手徐宁之子。”许贯忠喜道:“那二人皆是有名的英雄,不想尚有这般后人!”徐晟拭去眼上泪痕,道:“我们方才见那棺木,几乎气绝。再见卢伯父之时,眼泪便止不住。”许贯忠问道:“你二人因何来此?”呼延钰道:“两月前梁山破亡,叔伯头领们各自遭难。我等小辈不在通缉之列,虽然四散,大多留得命在。我便与徐晟兄弟,暗集山寨余众数百人,都来东京。若救不得众位叔伯,也拼个鱼死网破,为父亲报仇。”
谁知许贯忠破口骂道:“果真是年少无知,你们这般匹夫之勇,险些坏我大事。”呼延钰、徐晟大惊。卢俊义便问其故。许贯忠说起昨日城中之事,道:“盛提辖那五百人既是晋王所遣,必有约束。昨日街巷中,乱说‘劫法场’的,定是梁山之人。”二少年不能言语。卢俊义道:“那数百义勇,从此便归兄弟调遣。”许贯忠叹道:“都是救人心切,原也怪不得你二人。”呼延钰、徐晟都道:“谨遵叔父教诲。”许贯忠问起周侗,卢俊义道:“恩师正在城中探看。此时未回,怕是遇上故人。”许贯忠点头,道:“那老先生手段高强,不必担心。”五人便围坐一处,商议营救之策。
原来周侗、卢俊义辞别岳飞、吉青,赶到京城时,恰是九月一日卯时,城门方开。只因张叔夜、陈希真瞒住陈留那事,周侗、卢俊义头上,无有缉拿文书。他二人略加装扮,昂然直入汴京。周侗脑中所想,与燕青并无二致,都欲联络诸路豪杰;便说出上河那间房所在,留下锁钥,与卢俊义各自离开。卢俊义即在御道旁,寻出呼延钰、徐晟二人。周侗则有感怀,往那珠月楼去了。
那里却是个僻静所在,不闻尘嚣。周侗上得楼来,不见有几个客人。他随意问些酒菜,又想起昔日轮囷城之事,不觉叹气连声。片刻工夫,酒菜用尽,周侗欲去。楼下酒保唤道:“不想老将军今年又来。”一人道:“但得这把老骨头不倒,如何不来?”酒保道:“老将军楼上请。”周侗只觉耳熟,却想不起何人。比及那人上来坐下时,周侗看清面目,心中大喜;扔下一锭大银,唤那酒保道:“对面那位将军酒钱,俱算在这里。”酒保听了,自是欢喜。周侗便起身,飞速下楼。出门行不数步,那人追出,喝道:“我生平不受莫名之恩,老壮士留步。”周侗不理会,只顾奔走。那人紧追不舍。
二人行至僻巷深处,周侗转过身,朗声道:“王贤弟别来无恙么。”那人恍然大悟,忙道:“原来是周老哥哥,却何故这个装扮?”周侗道:“我来此处走走,不愿见生人。”那个人正是河南河北节度使,昔日战轮囷的王焕。二人相见,诉说离别之情。王焕道:“哥哥若怕生人,何不去我府上一聚。你那弟媳念叨得紧。”周侗道:“我有他事,今日去不得。”把与陈希真相约一事说出。王焕大喜,道:“我年年来此珠月楼,为的正是这事。后日便是九月初三,那时我三人重叙过往英雄之事,的确美妙!”
却不知九月初三夜,露如何?月又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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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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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8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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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许贯忠巧施计中计 李先生暗设谋上谋
却说卢俊义、许贯忠、盛本、呼延钰、徐晟五人,聚做一处商议。许贯忠故意问盛本道:“如何救得宋公明全伙?提辖来此,事先必有盘算。”盛本道:“我们来东京,并无甚么盘算,只为‘策应’二字。我如今遇得卢员外,愿从调遣。”许贯忠笑道:“你那枢密范权也这般想么?”盛本是个老实之人道:“他若不这般想,又何必冒死来此?许兄放心。”许贯忠道:“如此最好。”又道:“去劫法场如何?”盛本道:“我胸中这口怨气,正没处出。若说劫法场,最合我意。”卢俊义、呼延钰、徐晟皆拍手叫好。众人又说了一回,盛本起身告退。许贯忠问过田虎那五百人如何安置,又道:“提辖这几日在东京,诸事小心。我有调遣,再教提辖得知。”盛本称是。许贯忠教呼延钰、徐晟相送。
三人去后,屋中只得卢、许两人。许贯忠方对卢俊义道:“我前日在元阳谷中,漏过一事,此时说与哥哥。”便是那徽宗欲纵柴进,及林灵素谋划夜宴两件事。卢俊义惊讶不已。许贯忠道:“我不欲旁生枝节。哥哥虽听此事,须得瞒住众人。”卢俊义应允,却道:“贤弟何不借柴大官人之事,设法换出宋公明哥哥?”许贯忠道:“我亦想过此节。只是换一人易,换不得全伙好汉。若这般救出宋公明,必惹怒天子,余下好汉休矣!”
卢俊义叹口气,忽道:“说起那林灵素,是个修道之人,倒教我想起一事。方才在御道上,兄弟见得那公孙胜模样?”许贯忠头皮想破,道:“那公孙胜如梦似醉一般。”卢俊义道:“那日我在忠义堂上受擒之时,便见他形同木偶,不言不语。后来于囚车之中,听混世魔王樊瑞说,是陈希真施追魂摄魄之法,擒了公孙胜的魂魄。他故而如此。”许贯忠道:“我闻追魂摄魄之法,魂魄须镇于坛中,方可不致归位。”卢俊义道:“甚么坛?”许贯忠道:“或是陈希真身上一件法器。我二人非此道中人,难知端倪。须求林灵素教我。”卢俊义道:“贤弟自去安排便是。”许贯忠道:“我理会得。若救不得公孙胜还魂,法场之上,谁能掣肘那陈希真?”又道:“哥哥与老先生在东京多有不便之处。诸般联络布置,都教我与小乙来。”
卢俊义点头称是,却得门外有人说出暗语。许贯忠开门请入。乃是呼延钰、徐晟二人送走盛本,迎着老周侗,互通了名姓,一并回来。众人坐定,卢俊义道:“恩师来得正好,救人之计,此刻却有了。”周侗道:“是何妙计?”卢俊义道:“劫法场!”周侗转头问许贯忠道:“你想了两日,还是这条计?”许贯忠道:“两日前,连这条计也无。”周侗道:“此话怎讲?”许贯忠对周侗道:“我们在元阳谷时,人力不足,劫法场即是寻死,故说胸中无策。如今得了梁山旧部数百人。盛本那里,又有田虎五百精兵。劫法场或有一成机会。”周侗故意惊问道:“只得一成么?”许贯忠道:“我还是前日那句话,决无妙法保得众人平安。劫法场之人,须有必死之心。”呼延钰、徐晟皆慨然道:“我们若惜命怕死,不来东京。”周侗长笑一声,道:“法场之上禁军无数,汴京更有金城汤池,逾越不易。我们真得一成机会,可知足矣!今日便定下此法,省得再费心力。”许贯忠道:“老先生既这般说,我教众位在东京只做两件事。”众人都问何事。许贯忠道:“养足气力,只待厮杀;约束手下,勿露马脚。”周侗道:“如此最好。”
却听卢俊义说道:“若按榜文中所写,凌迟之刑算来尚有十日。这数百人如何行藏,须仔细思量。”许贯忠取出一张字条并串锁钥,道:“俗话说,狡兔三窟,方得高枕无忧。这里是我倾尽所有,寻得的几处藏身之所。你们见机运用便是。”周侗接过字条。众人见那地址之中,有处唤做“班门里”。徐晟便放声大哭。众人问其缘故。徐晟道:“我年幼之时与父母在东京,正是班门里居住。”把时迁盗甲、徐宁上山之事略说一遍。呼延钰道:“此事却因我父亲而起。”众皆唏嘘不已。
感叹已毕,周侗又随口说出珠月楼之约。卢俊义道:“昨夜岳师弟之言,恩师还须思量。”周侗道:“你不知我与王、陈二位交情,休乱揣度。”卢俊义道:“多年不通往来,人心难测。”许贯忠道:“王焕乃朝廷宿将,陈希真如何敢害?他既然也去,便不妨事。”卢俊义不再劝,教呼延钰、徐晟再拜周侗。二人口称祖师,双双跪倒磕头。许贯忠道:“来日法场上,任是哪个,武艺高得一分,便多些把握成功。老先生不如点拨他二人些武艺,好做大用。”周侗捻须点头,扶起二人。呼延钰、徐晟大喜。许贯忠道:“小乙那里,或已有天牢消息。我即回金环巷去。”卢俊义道:“但有用得着处,贤弟吩咐调遣,无有不从。”许贯忠拱手道:“老先生与哥哥保重。”辞别而出。
单说许贯忠离了上河,不回金环巷,却往皇城而去。到了前次入宫之处,那里是个角门,里面便是神宵宫。只是门前尽是带甲武士,雄赳赳地,教人不敢近前。许贯忠无有诏旨,硬头皮走近。班头喝道:“这里是甚么地方?闲人退散。”许贯忠递上腰牌,班头看了,道:“原来是许参将,作何贵干?”许贯忠道:“我有要紧之事寻那通真达灵先生。烦请相报。”班头急唤手下进去。不多时,那个手下出来,说林灵素相请,引许贯忠入宫去了。便有人问那班头道:“他区区五品官阶,何必如此客气?”班头道:“你等不知,圣上新近招的那个驸马,就是这人。”众武士无不咋舌。
许贯忠二入宫门,穿亭绕阁,行至神宵宫中,见了那通真法师。林灵素打个稽首,道:“驸马前来,必有好事。”许贯忠吃了一惊,道:“真人这话从何说起。”林灵素道:“天子招你为婿,宫里宫外,人尽皆知。驸马来此何干?”许贯忠道:“真人休如此称呼,教我惶恐。”又道:“我实有一事相求。”林灵素道:“驸马请讲。”许贯忠奈何不得,道:“我有个忘年之交,是个老员外,颇有家私。却不知他与那陈希真熟识,又与那王焕老将军是故交。”林灵素听得陈希真名字,双眼便亮。许贯忠续道:“也不知九月初三是甚么日子,他三人约了个僻静所在吃酒,那里唤做珠月楼。只是陈希真功成回京,免不得夜夜宫中相宴。那老员外托我说与真人,求天子九月三日那天午宴群臣,好放陈希真去珠月楼中,晚上相聚。”
看官要知,管他甚么员外,岂有因一己之私,教天子改期之理?许贯忠这番话,虽不说破,说者心知,听者肚明。林灵素笑道:“驸马这话,贫道理会得。”许贯忠又道:“还有一事,望真人教我。”林灵素道:“何事?”许贯忠道:“近日方知,道家有个摄魂魄的法诀。我却大为不解。”林灵素道:“追魂摄魄乃根本之法,驸马有何不解?”许贯忠道:“魂魄如水,摄来如何盛放?”林灵素道:“施法者自有宝器。”许贯忠道:“譬如那乾元镜么?”林灵素心中暗惊,道:“此物内有洞天,确可盛魂放魄。”许贯忠道:“我略明了。”林灵素忽道:“驸马今日不去面圣,何故寻我?”许贯忠道:“天子准我告假二月,乐得清闲。我若见了天子,岂不又要朝朝点卯了?”林灵素呵呵笑道:“原来如此。”二人又吹了一回玄虚,许贯忠辞出,方才辗转往金环巷而去。
许贯忠回寓所时,已近未牌。燕青早回,瘫在那里酣睡。贯忠知他劳苦,不去惊醒,也在一旁打盹。谁知这一觉直睡到夜半三更。许贯忠醒转时,燕青又去,桌上一张字条写着“诸事咸宜”。许贯忠放下心来,一时无事,又去金环巷中踱步。
此时夜深,饶那繁华之地,亦渐寂静。却听巷尾“春阳楼”那里,隐约有木竹相击之声。许贯忠走过去,见一个游走卖卦的先生,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手里拿一个招牌,大书“先天神数”四个字。许贯忠见招牌两旁又是十六个小字,道“荆南李助,十文一数,字字有准,术胜管辂。”许贯忠道:“先生不知来此地行走的,都是官贵。你若算得不准,项上头颅难保。”那个先生李助道:“我只在三更卖卦,五更收起。惹得甚么人杀我?”许贯忠好奇心起,掏出十文钱道:“且看先生本事。”李助道:“所占何事?”许贯忠随口道:“问姻缘。”李助问了许贯忠姓名,将课筒摇着,口中念念有词。俄而卦成,李助看了六爻动静,摇着头道:“你这姻缘却怪哩。”许贯忠道:“怎生怪法?”李助道:“或登峰造极,或凄凉孤寂,只在你一念之间。”许贯忠道:“哪有先生这般解法?”李助道:“你莫不信。”手指那春阳楼道:“譬如里面那个当红之人,运势几转,都曾被我说中。”许贯忠道:“愿闻其详。”李助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许贯忠便邀他去自己屋中叙话。
二人过去,分宾主落定,李助开言道:“那个娇秀本是童贯之弟童贳之女,童贯抚养为己女。政和六年之时,娇秀年方二八,虽已许给蔡攸之子,却未过门。那日他仗着养父的势力,去艮岳游玩,惹出一桩风流事来。只因这件事,娇秀自去蔡府,不招人待见,闷了两年。后来那‘公相’正法之时,蔡攸虽然免罪,其子却受惊吓而死。娇秀守了寡,不愿留在蔡府,竟自讨了纸休书,返回童贯府中居住。怎知世事难料,前年又倒了那‘媪相’,娇秀便充为官妓,成了那春阳楼的头牌。”许贯忠叹了一回。李助道:“娇秀一介女流,世间浮沉,做不得自家的主。可当时若无那事,焉知又是另一番运命?我与阁下解卦,亦是此意。”许贯忠笑道:“我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何必忧心来日?”却问道:“先生说那件风流之事,冤家却是何人?”李助道:“那人原是东京开封府内一个副排军,叫做王庆。”许贯忠咦了一声,道:“莫不是那因奸吃官司的王庆?先生方才说的那风流韵事,即是这奸情么?”李助道:“正是。兄台也识得此人?”许贯忠道:“我当时亦在东京,也知王庆这人。只是不知端倪。”李助取出一把竹骨折迭油纸扇儿,一面摇,一面说起王庆自幼至长的事来。
却说这王庆本是富户出身。父亲王砉,便非善类,专一打点衙门,排陷良善,做些谋人坟地的勾当。谁知王庆青出于蓝,赌钱、宿娼、吃酒,无所不为;二十出头,把王砉的家产费得罄尽。那王砉双眼气瞎,被逼另居一处。王庆但若上门时,不打便骂。虽是这般逆子顽徒,使得一手好枪棒;靠着自身本事,开封府里也搏个副排军,又讨了本地牛大户的女儿做老婆。
就在政和六年某日,王庆闲去玉津圃游玩,撞见娇秀一行人往艮岳去。那娇秀贪看景致,轿上不用竹帘,如花似朵般面貌,尽被王庆看去。王庆本是个好色之徒,被娇秀吊下魂灵来,跟着轿子直到艮岳禁门之前。谅他一个排军,如何进得去艮岳那里的华阳宫?只得在外面呆等了两个时辰,方见那女子步行出来。王庆直看到骨软筋麻。谁知那娇秀在人丛里,也看上了王庆的风流相貌,动了春心。这唤做一拍即合!那娇秀回府,日夜思想,竟悄地勾引王庆进了童贯府邸。这两个人不知、鬼不觉地,勾搭了三个月,不露马脚。
正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王庆一日吃醉,府衙里牛皮吹破,此事便被彰扬开去,传到童贯耳朵里。童贯本欲寻罪过摆拨王庆。王庆却因不敢再进童府,在家中与老婆弄个甚么“掀翻细柳营”时,闪肭了胁肋,去不得开封府里点卯。此事遂搁了数日,娇秀这件勾当,已被纷扬说开,传到蔡京、蔡攸耳朵里。那父子商议,若将王庆性命结果,便坐实此事,丑声一发播传。于是速娶娇秀成亲,灭了众人议论;又寻个由头,将王庆断了二十脊杖,刺配陕州牢城。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王庆那丈人牛大户与银三十两,逼王庆写纸休书,接走女儿,又抄扎了王庆的家私。只有王砉教个小厮扶着,跑去看王庆。王庆也叫声“爷”,同两个公人,叫做孙琳、贺吉的,收拾出城去了。
三人离了东京,歇了十余日,王庆棒疮稍愈。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炎热,三人迤逦行了数日,来到一个去处,叫做北邙山,属西京河南府管下。也是王庆命中有事,三人去北邙山东市镇休息时,遇个大汉使棒耍子。王庆本是个练家,看过一回,失口笑道:“那汉子使的是花棒。”那汉叫做庞元,听了王庆说话,骂声“贼配军”,要与王庆放对。王庆虽是个放浪之人,枪棒本事却好,带着行枷,不用三合,打伤庞元右腕。
不说那庞元落荒而逃。人丛中走出两个少年,叫做龚端、龚正。这二人看上王庆本事,定要邀他同两个公人,去龚家村纳凉休息。龚端推说其意,数月前赌钱斗口,被个叫黄达的痛打一顿;因要报仇,当日见了王庆,愿拜为师父。王庆便收了二徒。第二日点拨二人拳脚时,那黄达不识好歹,寻上门来。王庆何必让他?使些手段打翻了黄达。龚端兄弟并两个庄客上前去,打坏黄达不说,又扯碎衫裙,扔到赤日中晒了半日。龚端便留王庆一连住了十余日,得了些枪棒的筋节。只是黄达怎肯干休,央人到县里告准。王庆只得连夜收拾,离了龚家村,由龚正一路护送,来到陕州。孙琳,贺吉了却公事,回去开封不提。龚正又寻个相识,去管营差拨处买上嘱下。那个管营叫做张世开的吃了贿赂,不打杀甚么威棒,只由王庆自在出入牢营。
不觉过了两月。管营张世开差王庆买办,却不发现银,只教他记账。王庆只得取出己财,买了送进衙门内去。张世开嫌好道歉,对他非打即骂。如是月余,王庆前前后后,被打三百余棒,两腿都打烂了;又把从牛大户、龚端处得的银子,赔费得罄尽。王庆去营西武功牌坊张医士铺里贴疗杖疮时,听了他说起张世开的小舅爷庞大郎,方知就是北邙山被打的庞元。这便是:不怕官,只怕管。王庆留在此处,必死无疑。他便买了把解手尖刀,寻思逃走他处。
又过十数日,张世开差王庆买两疋段子,却嫌颜色花样不好,教他去换,只限当晚回话。王庆没奈何,典了身上衣服,换了好的段子,抱回营来。只见营门闭着,王庆拼着剩下的钱,贿赂当值的方得进去,又被拦在内宅门外。这便是两面阻拒,故意要作死王庆。看官知那王庆是何样人?当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挨到更余,爬墙入得张世开的内宅,蹲在棵梅树后面。王庆一不做,趁张世开入厕时,将他两刀杀死。庞元寻来时,二不休,也割下头来。杀了两条贱命,王庆方才慌了手脚,急忙翻出牢营,脱下血污衣服,当夜越陕州城去了。
比及州尹点兵缉捕之时,王庆早离险地,望南方行了六七十里。第二日早上,王庆腹中饥饿,只好壮起熊胆,往闹热去处寻些酒食,却撞见了自己母姨表兄范全。这个范全,乃是房州两院节级。二人寻静处叙了话,范全急忙教王庆做个军牢跟随的人,投奔房州而来。才过两日,陕州缉捕行文已到房州。范全教王庆化名李德,往房州城外定山堡中草庄藏身。也是凑巧,范全昔日在建康府中,学了安道全疗金印的法儿,便消了王庆脸上金印。
光阴荏苒,过了百余日,又是仲春时节。官府挨捕的事已慢,王庆只仗脸无金印,闯将出来,四处行走。一日,听得定山堡东段家庄内喧哗厮闹,王庆按耐不住,过去观看。那里搭座戏台,台下尽是掷骰赌钱之人。王庆十数个月不曾弄这个道儿,技痒难耐,过去显了身手,赢了五贯钱。须知强龙难压地头蛇,段家庄人岂肯干休?输钱那汉,便与王庆厮斗。王庆自陕州杀人来,戾气日盛,望那汉只一脚,勾翻在地,上前按住欲打。另有一个人,不来解劝,去抢了桌上银子、铜钱。王庆大怒,却见人丛里闪出一个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纪;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王庆打来。王庆见是个女子,消了气,只与他慢慢玩耍。
众人见男女相扑,都走拢来围看。王庆有意卖弄本领,寻个破绽,把那女子一交攧翻;却又不教着地,顺手儿抱起。那女子叫做段三娘,吃了跌,不怒反笑,夸赞王庆好拳腿!那边输钱吃打的叫做段二,抢钱的叫做段五,一齐喝道:“怎敢跌我妹子?”王庆抢上前,拽拳要打这两个。这时抢出一个人来,隔开三人,叫道:“都是一块土上人,有话好说!”这人正是范全。王庆、段二、段五,都住了手。反倒是段三娘识理,还了银子、铜钱,扯着二人去了。范全也扯了王庆,回到定山堡草庄内,埋怨一番。王庆方知段氏一族,乃定山堡有名的恶徒,顿口无言。谁知段三娘见了王庆,如王八看绿豆一般,不能割舍。第二日,使段太公往草庄提亲。王庆说了年庚八字,太公欢喜去了。那范全怎肯?欲劝王庆时,有一人推扉进来,只一番话,说动范全,教王庆往段家庄入赘。
这个人便是那荆南李助,王庆在东京闪腰肋之时,二人因算卦,曾有一面之缘。此时定山堡中,李助信口开河,说那段三娘有旺夫之相。范全依允,王庆遂做娇客。又过数日,王庆往段家庄成亲,与段三娘草草交拜,即入洞房。当夜段家庄中,王庆、段三娘共枕欢娱。二人正在得意之处,那段二喊道“祸胎”,惊了庄内众人。原来是龚家村的黄达访得王庆踪迹,报知房州尹张顾行。张顾行差人来捉王庆,及窝藏人犯范全并段氏人众。事发时,州府里有个叫做薛枞的孔目,与范全交好,先透个消息,教范全走来段家庄送信。众人听说要吃官司,乱作一团。只见李助上前说道:“列位若要免祸,须听小子一言!”众人问时,李助便教去房山入伙。众人无可如何,只得都上了这条路。又有段家的姑丈方翰,表弟丘翔,段二的舅子施俊,被王庆,段三娘撺缀,也来同行。当即凑足四十余人,俱拽扎拴缚停当,放火烧了庄子,往房山而去。
世上总有些依仗本事,惯欺良善之人;遇得强手时,亦不知进退。郑屠、陆谦、西门庆、蒋忠、刘高,皆是此类。那黄达引了房州都头土兵,气势汹汹,往段家庄捉人时,撞上王庆众人。王庆到此,怎由分说?当头一刀,把黄达挥为两段。一行人来到房山寨下,己是五更时分。寨主廖立望着山下火把,引兵拒敌。李助急忙上前,与两家数和。廖立如那王伦一般心思,不容王庆上山。王庆自吃了官司,历尽苦难,难容他人欺辱;与段三娘两个,双并廖立。那廖立怎是对手?做了半世强人,到此一场春梦!喽啰们都投戈拜服。众人遂推王庆为寨主。王庆教打造军器、训练喽啰,准备迎敌官兵。
再说那房州尹张顾行,随即发兵追捕。房山四面都是生成的石室,如房屋一般,因此易守难攻。那些官兵俱是乌合,如何攻得房山?王庆累挫官军,索性下山来打家劫舍。张顾行见贼势猖獗,教兵马都监胡有为、舒继明二人,尽点营中军兵,择日起兵剿捕。谁知那张顾行往日克剥,军里两月乏粮,涣散至极。比及杀至房山寨下时,都监胡有为见强人凶狠,不敢出战。只有都监舒继明,匹马向前。房山寨里手段高强的,只有王庆一人,遂下山与舒继明鏖战。二人斗到酣处,却听官军阵中鼓噪。原来军情汹汹,官兵一时发作,把那胡有为杀死,都去随顺强人。舒继明进退无路,只得降了王庆。王庆便顺水推舟,引兵打下房州,杀死张顾行。
王庆至此得志,积草屯粮,买马招军,劫掠远近村镇。北邙山龚端,龚正,也来入伙。两月之内,王庆集聚了二万余人,打破邻近上津县,竹山县,郧乡县三个城池。彼时宋江与徐槐、云天彪、陈希真战于山东,犬牙交错,势未分明。朝廷分身乏术,只命邻近州县,就近发兵剿捕。须知宋朝官兵,兵失操练,兵不畏将,将不知兵。怎禁得王庆等贼众,都是拚着性命杀来,官军无不披靡。宣和二年,王庆打破了南丰府。朝廷只得点两个禁军教头,叫做杜壆、谢宇的,调往房州剿贼。当时蔡京、童贯伏法,高俅尚在。杜壆、谢宇虽赢两阵,军粮却被高俅剥去。可怜杜壆、谢宇赤子,只得迫逼从贼。自此王庆势大,又纵兵南下。因李助是荆南人,扮做星相入城,里应外合,袭破荆南城池。王庆拜李助为军师,自称“楚王”。遂有江洋大盗,山寨强人,都来附和。尤以隆中山縻貹,纪山袁朗,最是勇猛。至宣和三年九月,王庆又得山南、安德、东川三处。时人称“淮西王庆”,与“山东宋江”、“江南方腊”、“河北田虎”并为四大寇。
看官须知,王庆发迹之事,由那李助说与许贯忠时,他便隐去自己名讳,只称“金剑先生”李杰。许贯忠听罢王庆事迹,叹道:“大宋如今外有契丹、西夏环伺;内有田虎、王庆掣肘。今日东郊、御道之事岂不笑话?”李助道:“我看阁下也是个朝廷将官。若真有报国之心,何不请缨前往房州征剿?”说罢收起油纸扇儿,起身道:“在下就此告辞。”许贯忠仰天大笑道:“你只道我尚蒙在鼓里,不识你便是那金剑先生么?”李助吃了一惊。许贯忠抽出宝剑,逼住李助,道:“你来东京作甚?莫非要浑水摸鱼,救那宋公明么?”李助叹口气,道:“阁下这话羞煞我也!我家主公没那般大志。他遣我来此,只为抢娇秀回去,做个贵妃。”许贯忠愕然道:“如今梁山覆灭,朝廷兵锋,早晚必去淮西。王庆若还念那女子,祸不远矣!”李助道:“阁下此话,倒不像个官军所说。”许贯忠收了宝剑,道:“先生且安坐,听我一言。”李助没奈何,只得坐下,又取那油纸扇儿来摇。
许贯忠道:“这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尽说本末,讲出营救卢俊义之事,把个李先生听得目瞪口呆。许贯忠道:“先生既来此,管你甚么由头,须得助我一臂之力,营救那些梁山好汉。”李助摇头道:“我一个卖卦之人,与你有甚么用处?”许贯忠道:“先生速回淮西,教你那主公引兵来此。”李助道:“我若一去不返,你待怎地?”许贯忠道:“劫法场之事若成,宋公明众人却无去处。我便凭三寸不烂之舌,劝那些梁山好汉投淮西入伙。”
李助呵呵大笑道:“许贯忠!休要逞强。宋公明不是个甘居人下的,岂能由你做主安排?譬如此时,你便得上风么?”只把手中扇儿一摆。许贯忠当不的那扇儿的柿漆臭,侧过身去。却见李助抽出一柄金剑,许贯忠不及多想,也掣宝剑来迎。二人斗作一处。李助那把剑,风驰电掣一般。许贯忠不能抵挡,被李助一剑削开发髻,万缕青丝散落,手中宝剑亦被打落在地。李助踏前一步,剑指许贯忠咽喉,道:“你可知我受了我家主公抢娇秀之托,把嘴皮磨破,方才教我家主公拨勇将縻貹、袁朗并两千精兵随我前来,好做接应。”许贯忠虽被制住,听了此言,大喜道:“那些人马现在何处?”李助道:“京西百余里有个去处,唤做梅山。那里也有个山寨,寨主叫做贺吉。如今梅山寨愿投淮西入伙,縻貹、袁朗即屯军于此。若得我号令,大军两日之内,便可悉数进京。”许贯忠道:“抢一个女子,何用这般阵仗?先生如此安排,必有大志。若与我做一处商议,大事成矣!”
李助道:“只看我这剑上本事,你先助我,我再助你。”许贯忠道:“这个自然,先生何事?”李助道:“梅山那些人里,除了縻貹、袁朗,还有那个范全在。这个人今次来此,却做监军。若要那两千精兵去东京效死,须得一个根由。”许贯忠道:“甚么根由?”李助道:“你既是禁军的将佐,来日去春阳楼上,佯作争风吃醋,打死那个女子。我家主公若知娇秀死于官军之手,必怒而兴兵。休说两千人,一万人也来得。”许贯忠听了,暗自心惊,想道:“此计狠辣异常,却能奏效。我且应了,再作计较。”道:“先生妙计,我如何不允?”李助道:“好!”收了金剑。于是二人尽弃前嫌,同划谋略。只因许贯忠、李助今番相遇,有分教:水泊群豪,东京城中耀武扬威;郓城笔吏,洞庭湖中兴风作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笔者按:徽宗时,人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艮岳,乃宋徽宗所筑,亦名华阳宫。苑中奇花异石取自民间,即杨志押运之“花石纲”。
七至十二回死亡人物:燕起、乜恭、张世开、庞元、黄达、廖立、胡有为、张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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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避邪巷陈希真收徒 春阳楼祝永清遇艳
时维大宋宣和三年九月一日。张叔夜、陈希真十五员功臣大将并八万得胜天兵,自曹州起,按站行至东京。徽宗皇帝东郊来迎,遍劳将官。众人呼过“万岁”,大队得胜军马自御道入城。不多时天子回銮,张叔夜率领功臣随驾。各盗犯尽交刑部监禁不提。
却说那一十五人中,张叔夜父子、陈希真、刘广,都曾睹得天颜。余下十人,却是初登丹墀。当时入宫,众人见了那重重楼阁,直达云端,无不赞叹。陈丽卿十分欢喜,对陈希真道:“爹爹枉自见多识广。这里恁般好看,却未与孩儿说过。”希真责道:“你从今往后须收心拾神,莫再这般躁急。”丽卿闭了嘴,转头去看那玉郎。祝永清却在痴醉里,寻思道:“见了这等楼阁,我方知功名何用。祝永清!你日后若奋勉报效,再建功勋,何愁无有今日般荣耀?”许久,众人齐集大庆殿中。直至午时礼毕,徽宗教各官员回寓,功臣们则去都亭驿中居住。那都亭驿本是辽使入贺时就馆所在。因徽宗约金攻辽,与辽人断绝往来,此处空出。
于是张叔夜、陈希真一十五人,都去都亭驿中安顿。只因大典繁杂,众人疲惫不堪,各自休息。张叔夜心中有事,邀了陈希真、刘广,做一处叙话。三人坐好,陈希真道:“天子今日,丝毫不以卢俊义为意。经略那道表文,看来有用矣!”张叔夜道:“若说卢俊义病故军中,也在常理。天子圣明,何必在意?”陈希真道:“经略所言甚是。我只盼贺安抚、云将军早回京师,宋江等人论罪伏法。梁山之事便了。”张叔夜道:“且看今夜之宴。”陈希真、刘广称是。三人又议一时,各自歇去。
是夜,天子便于升平楼内,小宴一众功勋之臣。众将施礼毕,各自落座。徽宗举盏,说道:“诸卿为国家效命沙场,教朕感怀。今日只与诸公接风,待那二十四人回京之时,另有大宴庆功。”众皆起身跪倒,三呼“万岁”,归座同饮御酒。看官休要惊慌,只因那林灵素未得时机,此时升平楼里,都是好酒好宴。张叔夜又奏二路人马回京之事。徽宗点头,教人捧出御旨,道:“此旨朕已拟好,只教人今夜送去。”张叔夜等人急忙谢恩。徽宗夸赞起祝永清夫妇才貌,那二人只听得战战兢兢,不敢作声。陈希真便奏道:“臣自有房屋在东大街辟邪巷内,那年因高俅陷害,抄没入官。天恩浩荡,察臣无罪,赐还臣故居,臣私愿足矣。”徽宗道:“那里是爱卿自宅,如何不还?朕即教人前去整饬,与你做个别院也好。”希真道:“陛下何说别院?”徽宗道:“朕已有意,以童贯之宅赐张爱卿,以蔡京之宅赐那云爱卿,又以高俅之宅赐陈爱卿。你那辟邪巷旧宅,如何不是别院?”张叔夜、陈希真听了,双双跪谢隆恩。只过了三轮酒,徽宗道:“诸卿劳苦功高,又都未受封赏;明日便无需入朝,且在这开封府繁花锦簇之地,将息一日。”说罢摆驾,回后宫去了。众人待天子离身,方才次第出宫,返回都亭驿去。
次日,张叔夜父子自去与张鸣珂相聚。苟桓则早早起身,真祥麟、范成龙陪了,往他父亲苟邦达坟上拜祭。其余如刘广父子,栾氏兄弟并祝万年,都去朱雀门外街巷,或那相国寺内玩耍。只有陈希真、祝永清、陈丽卿三人,带了随身的仆人亲随,同到东大街辟邪巷去看。
进得巷时,先有几个虞候都管在门前候着。希真吩咐开进去,就去把那封皮揭开,打断那锁。原来那所房子被高俅封锁之后,发官变买,那个敢来买?高俅要送与几个亲友,都是怕里面有鬼,不敢去居住,所以还封锁着。三人都跳下了马,丽卿想:“那年乘雾逃难的时节,父亲从那边墙上跳下来,如隔再世。”三人一同进去,看那里面好不凄凉,庭上庭下、天井墙边,青草莓苔长得挨挤不开;梁上倒挂尘垂满,许多鸟雀在里面做窝,见人来都飞了出去;家伙什物半点都无,窗门格子有些都倒在地下。希真道:“你们在此,我去探望邻佑。那年官司都累了他们,须得去谢谢。”丽卿引永清到了那楼上,指着对永清道:“这间是我的卧房,外边这间还有个养娘住的,你看尘土这般厚了。”口里说话,止不住眼里滚下泪来,凄惶不已。永清劝道:“我们如今大仇已报,富贵功名俱已成就,不要只管伤感了。强如我家,片瓦都无。”丽卿收住泪道:“玉郎,我同你到箭园里去看看。”
二人下楼来,那些都管已督押夫役在那里打扫,拔草搬土。忽有侍从人来禀道:“门外来了一个汉子,说识得女将军,定要相见。”二人到了外面。有个男子衣冠不整,模样刁钻,见了丽卿二人,喜道:“妹妹今日富贵了,还识得哥哥么?”永清皱了眉,喝道:“哪里来的破落户!”却听丽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哥哥。”便与永清引见。那人却是陈希真亲弟陈希义之子,叫做陈智卿。此人不比希真父女,亦不似他父亲陈希义,专好酒色财气,如那王庆一般,却无王庆的手段。希真、希义都看他不过,早年撵将出去,不许回家。那陈智卿游走于街巷之中,也混得自家衣食。如今他得知希真父女衣锦还乡,便来投靠。
当时丽卿说道:“哥哥今日来,我却做不得甚么主。你只在这里等候,爹爹过时便回。”陈智卿道:“都是一家人,妹妹何必这般说话?”丽卿不去理他,扭过身子,与永清回宅院去。二人到了箭园里看时,只见那些桃树,也有枯死的,也有跌倒的,剩得不过一半。那三间箭厅和那座亭子都精空的,一物俱无。丽卿和永清在那亭子扶栏台上坐下。永清道:“怎么你那堂兄,这般落魄?”丽卿道:“便是那天子,也有三家穷亲戚哩。”永清叹息了一回。
却说陈希真出了那宅院,走街串巷,探望邻佑。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似希真今日这般荣华,哪个不来凑趣。陈希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脱身,又走到北固桥旁。那里本有个教头郭英,七年前身故后,希真曾往他家,使一百五十两纹银,买了丽卿那匹穿云电。如今旧地重游,那几椽平屋仍在。希真敲门进去。那娘子见了问道:“丈丈寻谁说话?”希真道:“娘子不认得我么?我姓陈,是那七年前买马的人。”郭娘子道:“却是恩人到此。”希真道:“娘子怎说?”郭娘子道:“那些年,亏着丈丈的银子,方得挨过。”希真道:“小官人何在?”郭娘子唤入,却叹道:“我这儿已有一十五岁年纪,只是没甚长进。”郭英遗下的儿子,叫做郭京的,便来磕头。陈希真见了这母子,起了恻隐之心,对郭娘子道:“改日教小官人去我军中。我收下他,留在身边做个徒弟。”郭娘子听了这话,便要跪谢,希真急忙扶住。那郭京磕头捣蒜也似的道:“师父在上,弟子先替家母谢过了。”希真点头,道:“你也是个孝子。”
陈希真辞别回去时,却在自宅门前撞见侄子智卿。那陈智卿急忙叩头参见。陈希真见了他,好似扑杀个苍蝇,喝道:“你这厮又不知去哪里鬼混了多年。如今来此作甚?”陈智卿道:“伯父休嗔怒,小侄今日只为道喜而来。”希真寻思道:“我若把他赶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遂对他道:“这份心思我领受了。你且回去,改日再来。”陈智卿道:“小侄便这般去了?”希真取出十两银子递与他,道:“你是顶着我陈家香火的人!宜早回归正路,莫再厮混。”陈智卿推回那十两银子,道:“伯父如此说,何不把我送去军中,也好搏个功名?这等小事,不用你许大人情。”希真笑道:“你有甚么本事,敢去军中?”陈智卿道:“我虽无丽卿妹妹那般武艺。若论心机,却可做个参谋。”希真大笑。笑声未落,陈智卿道:“我若说那卢俊义是个西贝货,伯父也笑得出么?”希真大吃一惊,急忙道:“贤侄莫要高声,且入内说话。”陈智卿道:“伯父先请。”
二人入内,却与永清夫妇撞个正着。丽卿见爹爹神色有变,急问其故。陈智卿抢先道:“我只说昨日那三十六贼,内中有个冒充的。你爹爹便做这般模样。”永清、丽卿亦惊。希真道:“贤侄莫再取笑。只说你如何看破?”陈智卿笑道:“伯父莫惊。小侄昨日看外面热闹,见那些江洋大盗都使囚车锁住,唯有那个‘卢俊义’与众不同。我先前言语,都是胡乱猜测。”希真似信非信,仍不喜陈智卿嘴脸,得了一个计较,唤丽卿道:“孩儿与我往那东角楼街巷去转转。”丽卿应了,与希真二人出宅院而去。
这里只得祝永清与陈智卿两个人。陈智卿道声:“我早闻姑爷大名,今日方得相见。安好!”永清自忖道:“我那泰山,莫不是因他二人与这陈智卿有隙,特地教我招呼?”连忙道:“舅爷安好!既然有缘遇着,何不吃碗茶去?”陈智卿道:“最好!”二人离了辟邪巷,转弯抹角来到一间茶楼,分宾主坐好。陈智卿先道:“我那伯父、妹子,平日里看我不过。却不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理。我亦不是外人,姑爷有甚难心之事,说与我知。我虽无姑爷般韬略,总是旁观者清。”永清点头道:“舅爷这话甚是。”便把自曹州起,十数日间,所历蹊跷之事,一股脑儿说出。
陈智卿听罢来龙去脉,沉吟片刻,道:“这一节唤做‘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们既救了卢俊义,你们又得以瞒天过海。来日大刑之后,彼此便两不相干。何况我伯父也有报恩之意,不欲追究那铁臂膀。依我之意,此事就此作罢了。”永清道:“不是这般说。我只恐那卢俊义贼心不死,要来东京谋救宋江。”陈智卿道:“他们若来,正好一网打尽。姑爷何必忧愁?”永清道:“若说我那泰山有报恩之意,也不尽然。”往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与陈智卿。陈智卿看那上面写道:“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只是除“九月初三夜,珠月”几字外,余下皆墨色浅淡,几乎不能辨明。陈智卿拍手道:“是了。”永清道:“怎么说?”陈智卿道:“姑爷方才言道,前日擒个奸细,是送还那龟符与我伯父的。”永清点头。陈智卿道:“你这字条,必是我伯父写那回执之时,因用墨过浓,印在下面纸上的。”永清大喜,道:“原来泰山口不说明,却暗做指示与我。此节不是舅爷说破,我怎想得出?”陈智卿道:“姑爷休要夸我。我在他身前长大,熟知他的禀性。因他与那铁臂膀有旧,既不能亲自去擒,又不能教旁人去捉,以免坏了义气,故而弄出这般玄虚。姑爷识或不识,捉或不捉,全凭天意。”永清道:“只不知这‘珠月’何解?”陈智卿道:“我只知城西南陋巷之中,有个‘珠月楼’的所在。”永清起身,对陈智卿长鞠一躬,道:“舅爷今日言语,如拨云雾,教我重见天日。”陈智卿道:“我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若看得起时,我愿在姑爷帐下做个入幕之宾。也省得听那老先生罗唣。”永清道:“舅爷若肯如此,求之不得。”
二人定了计策,陈智卿辞去,祝永清便回都亭驿馆。那些功勋大将里,只有祝万年外出归来,正在大堂里与一人说话。祝万年见永清回来,唤他道:“兄弟快来,识得此人么?”永清见那个人,不是许贯忠,又是何人?急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许兄,不想宁陵一别,只十数日,又得相见。”许贯忠道:“我怎知此处把守的,都是猿臂寨的人?只把说破嘴皮,不教进去。幸好你哥子回来,识得我这军汉。”永清笑道:“都是小的们不识高低。如今认得许兄,下次便不敢拦阻。”许贯忠道:“原是我莽撞,怪不得他们。”起身对祝万年道:“我这便去了。”万年点头。永清道:“许兄怎地又要走?”许贯忠道:“只因在此等得久了,我此刻却有急事,不能逗留。祝兄若有雅致,今夜便来州桥夜市。我有今上亲笔的墨宝,可与祝兄一同赏玩。”永清闻言大喜,道:“既如此说,小弟必去。”许贯忠告辞而出。
这许贯忠因何来此?原来他前一日遭逢李助,与他说了彻夜。李助方去,燕青从天牢回转。许贯忠大喜,抱住燕青道:“总算得见兄弟,不知宋公明众人入天牢如何?”燕青道:“原来今次总督天牢、法场守御之人,叫做宿元景,官拜殿前太尉。那年为救鲁智深、史进二人,我哥哥曾赚了他的金铃吊挂,破了华州。此人于梁山,也算有恩。天子今次教此人总御兵马,不知何故?”许贯忠道:“必是为柴大官人之故。”燕青恍然大悟,又道:“我那三十五人入了天牢,却被打散,与别个死囚混作一处。唯有宋公明哥哥,做单身监禁。”许贯忠皱眉道:“若如此,狱中联络殊非易事矣。”无可奈何。二人各自安歇。睡到午时,许贯忠想起李助所托之事,猛然醒转,吩咐燕青数句,往都亭驿寻祝永清去了。许贯忠重遇祝永清,便是为此。
且不说许贯忠离去,祝永清只把与陈智卿所谋,说与哥子得知。祝万年听罢,道:“如你所说,明日设伏珠月楼,确是好计。我却恐那周侗勇猛,举世无匹。猿臂寨这些人,谁能降得住他?一旦教他脱身而去,便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祝永清道:“哥哥所言,小弟亦仔细想过。若论武艺,我们未必如他。既如此,只得用蛮力。”祝万年道:“莫非用那蒙阴十三校尉?”永清点头,道:“这些人都是身长力大之辈,惯使相扑之法。若徒手相搏,如赛大虫、李子龙之流,我二人亦非敌手。”祝万年道:“若用这几个人,大事可成。”祝永清道:“我再教丽卿伏在暗处,那枝弓箭,必建奇功。”万年拍手称好。
二人正商议间,刘广父子亦回。永清托辞,教刘广回房休息,只与刘麒、刘麟兄弟说了设伏之事。当时永清道:“明夜行事,只我等小辈前去。”刘氏兄弟欣然应诺。比及众人都回,永清与丽卿说了划策,那女飞卫是个好事的人,如何不允?又去联络真祥麟、范成龙二人时,范成龙道:“若只用小辈,伯奋、仲熊兄弟手段高强,可以相邀。”永清道:“前次因我献掘堤之计,与他二人有隙,不便去说。”范成龙道:“我愿去说此二人。”永清道:“劳烦兄长。”范成龙自是能说会道,说动二张。于是众人瞒住张叔夜、陈希真,约定伏击周侗。乃祝永清、陈丽卿、祝万年、张伯奋、张仲熊、刘麒、刘麟、真祥麟、范成龙,并蒙阴十三校尉,凡二十二人。
那时张叔夜与陈希真,因有一人拜上都亭驿,另做一处说话。张叔夜一见那人,甚是欢喜,忙与陈希真引见道:“这人叫做韩世忠,上年随我征剿方腊,立了首功,朝廷授承节郎。”那韩世忠便来拜见陈希真。希真见他风骨伟岸、目瞬如电,赞赏不已。原来这位韩世忠字良臣,乃延安府人,十七岁从军,挽强驰射、勇冠三军。宣和二年随张叔夜从征江南时,韩世忠尚是个执戟小校。当时张叔夜用“擒贼擒王”之计,直逼方腊巢穴。那里唤做帮源峒,曲径通幽。官军一时寻方腊不着,赏金百两求之。韩世忠便挺身而出,只带同伴数人,由路边妇人口中得知方腊所在。他遂批亢捣虚,亲自格杀数十人,又斩伪侍郎高玉,竟将方腊活擒而出,受了那百两赏金。谁知大军北返之时,夜泊京口,韩世忠偶遇营妓梁红玉。这一见正如文君逢司马,红拂遇药师,世忠即以赏金赎出梁红玉,却被西军大将辛兴忠撞见。那辛兴忠已有冒功之心,斥韩世忠乱军之罪,定要责罚。幸亏张叔夜识得筋节,把那擒方腊的首功推给辛兴忠,此节方得揭去。韩世忠虽失大功,仍授承节郎,更抱得美人归。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陈希真听罢这些旧事,赞韩世忠道:“韩将军这事,却与我那挚友略同。”张叔夜道:“莫非是前日提及的王焕老将军?”希真笑道:“正是那人。这老将军年少时却甚风流,与名妓贺怜怜定情百花亭中。其后老将军潦倒,是贺怜怜助他往延安府投军。老将军屡立功勋,官至节度使,二人方得团圆。”张叔夜道:“俱是佳话!”三人又说了些征剿方腊的事,韩世忠方才告退。
是夜,祝永清欲往州桥夜市与许贯忠相见。他那婆娘听了,欢呼雀跃,也要前去。永清拗他不过,只得应允。二人折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已至夜市。许贯忠等在那里,见他夫妻二人同来,拱手施礼。永清二人回礼。三人去家小店坐下,要些麻腐鸡皮、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来食。永清、丽卿俱是东京人氏,经年飘泊,如今尝得这般味道,永清感怀,丽卿欢喜。许贯忠道:“如今贤伉俪功成名遂,不必再离这开封府锦簇之地了。”因永清是开封府仪封县人,不比丽卿在城里长大,丽卿对永清道:“你今后便随我,我自有好去处与你看。”永清诺诺。
许贯忠便说起诗词书画来,永清兴致勃发。只是苦了丽卿,听得头皮发麻,几乎睡去,起身嗔道:“我自去龙津桥寻些须脑子肉来吃。”永清巴不得如此,点头应允。丽卿走了一时,许贯忠忽道:“我那件今上御宝,却在金环巷春阳楼中寄存。祝兄如有意,趁着令内不在,我二人往过一观如何?”永清讶道:“许兄这般人物,怎么也去那污秽之处?”许贯忠笑道:“祝兄甚爱那柳永之《雨霖铃》,不知是他于何处所作?”永清愕然。许贯忠道:“我们既然身正影直,甚么地方去不得?”永清不能辩驳,遂与许贯忠初入那风花雪月之地。
入得金环巷中,永清见了那般景象,挡不住心里作祟。许贯忠道:“你看这里来往的都是甚么人?”永清瞥见些个达官显贵,道:“我日后为官,却不同流合污。”许贯忠道:“天子御驾尚且来此。祝兄来日授了职,若不略知此地底里,如何在东京混迹?”永清想起那日陈希真的话来,连声称是。行不多时,二人已至春阳楼前,许贯忠昂然而入。那鸨儿欢喜迎出。许贯忠指祝永清对那鸨儿道:“这位乃是大贵人,不愿多见生人。速寻间清净绣房,教娇秀捧我那宝贝儿去。”按下五十两雪花纹银。喜得那鸨儿花枝乱颤,急做安排。二人匆忙穿堂而过,被引入阁中坐下,小厮们递上芥辣瓜儿、细料馉饳儿并两分茶水。祝永清道:“方才我在堂上,见个卖卦先生也在吃花酒。怎地如此?”许贯忠道:“如今在东京,休说是个先生,便是个和尚来吃花酒,见怪不怪。”永清更无言语,只听得环佩声响,来了一个女子。永清见他,生得如花似朵,直把那心猿都被月引花钩。许贯忠见永清两眼直勾勾地,只在娇秀身上,暗自好笑,却道:“拿上来。”娇秀轻移莲步,献上那徽宗御宝。永清见他从身旁走过,只觉芳芬绰约,如痴如醉。忽听许贯忠唤他,永清回过神来,见许贯忠展开徽宗墨宝,忙定睛观看。那边娇秀抚琴,就唱那首《雨霖铃》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可怜祝氏永清,自小随母学习诗词翰墨,未及弱冠,已熟识风花雪月之事。六年前娶了丽卿。二人乃是一对金童玉女,都是青春年少,贪恋鱼水之欢,也是常情。只是陈希真一心要修道成仙,也有点化二人之意。是以一再叮咛,教二人勿以色欲为事。又兼猿臂寨与梁山连年交战,二人戎马倥偬,不方便行那事。丽卿自幼听父亲说些清净无为的道理,又是女儿之身,清心寡欲并不为难。只苦了永清血气方刚,那里打熬得住?故有前次大兴栈中苟且之事。今夜经许贯忠这番设计,永清心猿意马,眼见得是天子那瘦金体,心里都是娇秀容貌。
许贯忠见他如此,喜出望外,胡乱寻个籍口,抽身而去,只留那二人同在房中。娇秀已得许贯忠贿赂,又见永清这般俊俏,比王庆更好,急施周身解数,引他入瓮。永清起了那个念头,再难摆脱,一时间竟意乱情迷,忘却身在何处;不消片刻,便把娇秀搂入怀里,抱上榻里,肆意缠绵。二人正在得意处,许贯忠撞上门来,喝道:“你二人做的好事,大祸来矣!”这一喝,惊醒梦中之人!永清忽听得门外喧哗,惊起一身冷汗,急忙翻下床去。永清未及穿戴齐整,见一个女子杀气腾腾,提宝剑破门而入。许贯忠、永清都遮拦不住,被他闯至榻前。那女子见娇秀赤身露体,不由分说,手起剑落,把他分成两半,登时死于非命!不知此女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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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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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宋徽宗摆宴集英殿 铁臂膀中伏珠月楼
却说春阳楼中吃醋争风,杀那娇秀之人,正是敕授无敌折冲将军飞卫红娘子陈丽卿。这一剑挥去,鲜血迸溅;只惊得许贯忠魂飞魄散,祝永清屁滚尿流。二人惊魂未定,陈丽卿骂许贯忠道:“都是你这泼贼,引坏了我那玉郎。”抡手中青錞剑便砍,却被永清抽红镠剑架住。永清道:“卿姐何必迁怒旁人,杀我便是。”丽卿道声“好!”挥剑直取永清,又被许贯忠取剑挡住。丽卿怒不可遏,道:“那便杀你们一双。”许贯忠道:“女飞卫莫要动气。”三人正说间,听得喧闹之声,此起彼伏。原来是鸨儿引巷中禁军往此处而来。许贯忠道:“事急矣!祝兄且整装束,我自有应对之法。”永清急忙依从。许贯忠走过榻前,整拾娇秀尸身。永清穿戴整齐,便问:“许兄有甚么妙计?”许贯忠指那尸身道:“你们可知此女何人?他是童贯的养女,蔡京的孙儿媳妇。”永清大惊。许贯忠故意不说王庆,只道:“想那蔡京、童贯皆因私通梁山而死。祝兄便以缉盗为名,把这命案都推到梁山上去。”永清道:“此计大妙!”丽卿手提宝剑,兀自怒气未消,寻个空座头坐下,看他二人如何收场。
不多时,金环巷内值守禁军随鸨儿闯入。那鸨儿见娇秀身死,折了他楼中头牌,登时哭天抢地起来。为首的将官喝道:“这里既犯命案,把一干男女都捉将回去,交开封府决断。”手下兵卒吆喝一声,便要上前。许贯忠祭起腰牌,道:“我乃禁军南营第二参将许贯忠是也!”那将官听说,气势上矮了三分,勉强道:“虽是都参在此,这命案却揭不去。”许贯忠冷笑一声,指祝永清道:“这位乃是大名府总管,经略右军参谋官兼第一队副将军祝永清。”又指陈丽卿道:“至于这一位,乃敕授无敌折冲将军,经略右军第一队先锋将军陈丽卿。”那将官吃惊不小,不敢再言。许贯忠道:“这位祝将军今夜为捉梁山党羽来此。死的这个女子,与那剧盗宋江瓜葛不小;只因一时拒捕,被陈将军格杀于此。”那将官守在金环巷这是非之地,自是个机巧之人,知许贯忠、祝永清、陈丽卿皆何许人也。当即说道:“小人当如何?烦请总管、都参示下。”许贯忠道:“你既在这金环巷里当值。巷中死了人,便由你去彻查底细,再立个卷宗,改日往都亭驿交与这位祝将军。”那将官连声诺诺。
许贯忠教众人让开道路,请永清、丽卿先走。永清不敢轻动,只看丽卿。那女飞卫“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踏步便走。永清方才随去。许贯忠抄起那道徽宗墨宝,也欲离身。那鸨儿道:“都参今番害苦我也!”许贯忠喝道:“似娇秀这般人物,纵得落魄,卖个官贵之家填房做妾,你那本钱也尽收得回。偏教他抛头露面,招惹是非。他今日之祸,你亦不能辞其责也!”又道:“今夜之事,若被添油加醋般传将出去。当心你阖楼男女性命!”言罢而去。那将官便教手下收拾残局,只留鸨儿瘫在地上,如团烂泥一般。
再说许贯忠下楼,瞥见那卖卦的李助摇着扇子,捻髭微笑。许贯忠不去理会,径直出楼,追上永清夫妇,深鞠一躬,道:“今夜之事,错皆在我。即以这御宝相赠,聊解歉疚之心。”递过徽宗手书。永清至此早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畏首畏尾。还是丽卿接过那卷墨宝,对许贯忠道个万福,说道:“适才奴家多有冒犯,许兄莫怪。”许贯忠道:“不敢当。”三人就此作别。
永清跟了丽卿,悻悻转回都亭驿去。此时夜深,众人都已睡去,不被二人惊动。夫妇二人同回房中,永清扑通跪倒,涕泗横流,头如捣蒜一般磕去。丽卿急忙止住,道:“都说男子膝下有黄金。似你这般坏了头面,明日如何见人?”永清道:“一时行差踏错,心如死灰。休说头面,命也由你拿去罢!”狠下心来,抽出明晃晃红镠宝剑,去喉咙上一抹。丽卿急使那空手入白刃的手段,劈手夺了宝剑。却见一道剑痕,划在永清脖子上。那女飞卫登时软下心来,哄永清道:“你今夜这事,也有我的错失。”取块儿纱布,与永清包了头颈。永清道:“姐姐有甚么错?”丽卿叹道:“我虽把身子托付了你。这几年有多少良宵美景,却拿去辜负了?玉郎,我此时想得分明。甚么清静无为,色身、法身。爹爹要出家,由他自去,何必约束我们?”永清道:“姐姐果真这般想么?”丽卿道:“你也是爹生娘养。怎地娶了我,就要去出世修道?”永清大喜过望,道:“姐姐贤明,小弟怎能相负?”去把那徽宗墨宝,劈手撕得粉碎。丽卿惊道:“管他是谁相送,总是天子之物。此事若传将出去,岂不犯了大罪?”永清道:“今夜事皆因此物而起。毁之以表心迹。”又道:“从今往后,对你若有异心,教我粉身碎骨而死!”丽卿道:“何必说誓?”扶永清上床去睡。
二人并排躺下,丽卿忽道:“我与你做了六年老婆,只顾着厮杀方便,不生得一男半女。如今天下太平了,理应遂你心愿。”永清感激涕零道:“不想卿姐如此?”二人挨挨挤挤,欲行周公之礼。丽卿便敞开辕门,待永清来闯。谁知经了春阳楼里一场惊吓,永清那枝王英枪,几次三番,竟不能举!可怜‘玉山祝永清’,登时两眼上插,惨叫一声翻落床去。丽卿急忙下去揪头发,掐人中,好容易弄醒永清。永清流泪道:“昔日我曾作书与万年兄长,托以宗祠香火。他如今已有金平、金成二子,祝氏得继。我纵无子嗣,亦非大憾。”丽卿道:“冤家不必伤悲。来日舅父大军回京,教孔厚医治便是。”永清道:“我却如何开得口?”丽卿叹道:“你若娶个平常女子,也不致如此。”两人哭做一处。看官!怕是许贯忠设计之时,也料不得如此结局!
次日便是九月初三。东京城里又添一番热闹。原来是中军六万人马归来,贺太平十二功臣进京。徽宗使太子赵桓往东郊相迎。这赵桓乃徽宗元配显恭皇后所生。那王皇后恭谨节俭,最是徽宗臂助,可惜早薨。赵桓居东宫多年,未见失德。时人甚嘉之。当时喧闹许久,贺太平、盖天锡、邓辛张陶、金杨韦李、王进、康捷十二人,都挂了花红,被礼官引去都亭驿中。驿馆里张灯结彩,张叔夜、陈希真等人都起身恭候。众人相见,寒暄数语。张叔夜听了贺太平禀报筑堤之事,不住称好,又问起云天彪来。贺太平道:“前日那道御旨早已飞马送去。泽州既固,云将军不日便可还朝。”张叔夜道:“但愿莫生枝节。”盖天锡道:“河北贼势汹汹。云将军那里若不布置停当,不便班师。经略莫要心急。”张叔夜道:“天子有意将我们画影图形,送入徽猷阁中以示褒赏。故而盼其早归。”贺太平道:“若是这般说。我举一人,可代云将军固守泽州。”张叔夜忙问何人。贺太平道:“义乌老将宗泽。”张叔夜点头道:“这人乃是朝廷宿将,当得此任。”盖天锡道:“我再荐一人可为宗泽副手。此人叫做陆登,武艺超群,使得一手好枪。”张叔夜道:“既是盖检讨举荐,必是不错。”
于是张叔夜起奏章一道,保举宗泽、陆登,代守泽州;尚未拟好,有黄门官捧旨而来。张叔夜急唤众将时,却不见祝永清前来。陈希真禀道:“适才听小女说起,小婿昨夜因食冰雪冷元子受寒,得了急病,此刻不能起身。”张叔夜道:“怎就如此?待我去探看他。”瞥见陈丽卿在旁,心思不专。张叔夜不及多想,先引众人去驿馆院中听旨。原来是天子定于今日午时三刻,要在集英殿里,与荡寇功臣接风,教这里二十七人都去。张叔夜接了恩旨,众人三呼万岁!黄门官去后,陈希真问张叔夜道:“我闻当今天子惯在夜里摆宴。今次改期,却是何故?”张叔夜道:“想是天子另有他事。我们莫要揣度圣意。”希真点头称是。叔夜忽道:“时辰将近,令婿如何去得?”希真急唤丽卿去看。
丽卿返回房中,见祝永清面色凄惨,躺在床中呻吟。丽卿叹气道:“好冤家!莫再悲伤。天子教我们去赴宴哩!”永清大惊,道:“今日正是九月初三。若天子摆下夜宴,设伏之事休矣!”丽卿道:“却是午宴。”说了接旨之事。永清从床中一跃而起,道:“原来否极泰来之时,天也来助!卿姐莫要再提昨夜之事,且看我今夜手段。”丽卿大喜,道:“玉郎如此最好。”永清略做梳洗装束,包紧颈上纱巾,与丽卿同出。众人见永清并无大恙,尽皆欢喜,都去驿馆院中恭候接迎车驾。陈希真返回房中更衣时,听得嗡嗡之声,是那书案上乾元宝镜做响。希真寻思道:“这乃是示警之意。”一时不解。忽听外面炮声隆隆,希真知车驾已至,索性携镜而去。
于是众人登车,辗转入宫,都去集英殿里会齐。徽宗在那里,降阶相迎。众人诚惶诚恐,战兢坐下。徽宗教人设下歌舞,是个升平的调子,举盏道:“前日盛典方去,今日又得贺、盖十二功臣平安归来,朕心甚慰。”贺太平道:“陛下这话,折杀老臣了。”徽宗笑道:“我等君臣,皆不必拘礼。”将手上玉盏之内御酒,一饮而尽。众人见了,纷纷相随,吃了那御赐金酒。唯有陈希真举杯之时,觉察怀中乾元宝镜,剧震连连。希真心中大惊,知此酒有恙。看官,这便是林灵素那道人血金酒,要教陈希真施不得圆光之法,好助徽宗救那柴进。当时徽宗见那二十六人满饮,唯独陈希真酒至嘴边,复又放下,急忙问道:“陈爱卿虽是修道之人,却不忌酒。今日为何不饮?”陈希真硬着头皮道:“微臣适才头痛欲裂,饮不得酒。”徽宗道:“朕不罪你,且缓缓饮来。”希真叫苦不迭,暗想道:“乾元镜示警之事,此刻如何说得明白?若说不饮,又是欺君之罪。”
正在两难之际,希真福至心灵,思得一计;暗中咬破舌尖,只待那甘醇入口,立即和血喷出,往后便倒。众人惊骇不已。徽宗急教御医探视。希真挣扎坐起,满口鲜血,道:“微臣惊驾,罪该万死!”徽宗道:“爱卿急症突发,何罪之有?”挥手道:“速扶陈将军去文德殿休息。”御医并两个黄门官应声,将陈希真左右搀扶了,退出集英殿。徽宗见希真如此,自以为得计。又与张叔夜众人寒暄片刻,正欲卷帘回宫时,忽见末尾一将离座,跪倒奏道:“小人闻陈将军辟邪巷中旧宅现已赐还。小人在东京亦有故居一处,望陛下开恩,降旨赐还。”徽宗视之,乃王进也,道:“你与陈爱卿一样遭逢陷害,也屡立战功。你既有此意,朕如何不许?”拟了旨意,教由户部承办。张叔夜趁此机会,递上奏折,保举宗泽、陆登二人。徽宗当时批复,调二人即刻往泽州交割。张叔夜蹈舞谢恩。徽宗对张叔夜道:“朕已倦怠,烦请爱卿代朕往文德殿里探视陈爱卿。”张叔夜急忙领命。
只待徽宗移驾,张叔夜遣去众人,只与贺太平同去文德殿。却见陈希真在那里闭目养神。张叔夜低声道:“将军无恙么?”陈希真缓睁二目,道:“我今日不知何故,沾不得酒气,故有集英殿中变故。此时已教魂魄游走一周天,精神稍复。”贺太平道:“无碍便好。”陈希真道:“既然御宴已散,我们同回驿馆如何?”张、贺二人称是。三人返回都亭驿时,见众人都聚在那里议论。众人见希真无事,方才各自散去。希真返回自己院落,与永清、丽卿道:“我今夜有事出去,此刻要去静室修观。”永清料想是珠月楼相约之事,自以为会意,道:“泰山安心静养便是。”希真点头,摆摆手中拂尘,入房中去了。丽卿问永清道:“你那伤势如何?”却见永清踌躇满志,道:“无妨!只想今夜之事,便教人血脉贲张。”又道:“我们去唤众人,都到我哥子房中商议。”丽卿点头。于是那九个少年英雄,聚坐一堂。永清问起蒙阴十三校尉,祝万年道:“那十三个长汉,都已伏在珠月楼左近。”永清大喜,与众人略做计议,便各抄兵器,分几拨离了都亭驿,往珠月楼去做那大事。
是夜果如那《暮江吟》一般,露似珍珠月似弓。陈希真精神尽复,起身往珠月楼赴约。方才出了驿馆,便有人拦住去路。陈希真见了,正是侄子陈智卿。希真道:“你又来此作甚?”陈智卿道:“我有一言要劝伯父。勿赴今夜之约,恐有性命之忧。”希真略有愠色,喝道:“我赴不赴约,要你来管?你又从何得知此事?”陈智卿道:“伯父与铁臂膀之约,早已是秃头上的虱子。不瞒伯父,如今永清、丽卿都去埋伏,勿要教那老英雄,在珠月楼中折戟。”希真听闻,揪住陈智卿衣领,怒道:“莫不是你的主意?”陈智卿笑道:“非也!原是伯父的主意。”希真道:“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把陈智卿一把推开,起身欲行。陈智卿道:“我只为劝阻伯父而来。伯父何必动怒?”希真道:“你这厮,有多远便滚多远。勿要引诱我那女儿女婿。”陈智卿叹道:“良言难劝该死鬼,原是我的不是。”拂袖而去。
且不说甚么希真、永清,只说许贯忠设了圈套,引得祝永清几乎身败名裂。比及与李助会面之时,许贯忠破口大骂,道:“我把你这酸儒,为个甚么楚王,几乎坏我大事。”李助自陈丽卿杀了娇秀,正在得意,听了许贯忠这话,忙问其故。许贯忠道:“我要劫法场,不用你那两千鸟男女,也未必不成。都只为哄那王庆,惹出方才之事来。若非我起了急智,岂不露了自家马脚?”李助道:“许兄这借刀杀人之计,教我击节赞叹。怎地苦恼?”许贯忠道:“我原来设计,只要那祝永清慢慢上钩,谁料他竟不是个正人君子?你可知适才那女飞卫如凶神恶煞一般,杀了娇秀,虽如你所愿,却险些害了我的性命!”李助哈哈大笑道:“非是祝永清猴急,却是我那胡僧药之功。”
许贯忠惊讶道:“哪来的甚么胡僧药?”李助道:“是我趁人不备,将那药投在茶水之中,再由小厮们递上去。你与祝永清、娇秀吃的,皆是那茶。”许贯忠气冲牛斗,抽出宝剑道:“若非我定力未失,岂不早与那二人,做了苟且之事?你这厮坏了心术,早晚贻害无穷!李助道:“休说甚么仁义!我这便去教我家大王倾力来助。”许贯忠道:“如何倾力?”李助道:“若说劫法场,不比战阵厮杀,实不在兵力多寡。我先教縻貹、袁朗,引军潜入东京,由你调遣。再教我家大王兴起大兵,都去梅山屯扎。来日大刑,你若能救得梁山好汉出城,梅山大军便来接应。”许贯忠压住怒火,点头道:“想那劫法场易,脱逃却难。先生这番话,倒教我茅塞顿开了。”李助道:“恭候许兄妙计,小生去了。”
许贯忠送走李助,天色微明,连忙伏案小寐,只待燕小乙归来。谁知过不多时,外面人声嘈杂,房门只被磞磞乱敲。许贯忠隔门张望,见都是宫中之人,只得开门。为首一个黄门道:“陛下有旨,教许贯忠入宫觐见。”许贯忠接了旨,问道:“天子如何宣我入宫?”那黄门道:“自你上月去后,陛下甚是思念。昨夜春阳楼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直传到陛下那里。陛下方才知你回京,如何不宣?”许贯忠寻思道:“春阳楼中那事不过几个时辰。若说陛下得知,必是那个缘故。”不能再等燕青,只好与那些人一同入宫。车马颠簸多时,许贯忠被引入延福宫中,却见张邦昌、李邦彦二人前来招呼。许贯忠急忙施礼,道:“二位大人如何在此?”张邦昌道:“天子唤你前来,实有要事相托,非心腹之人不能为也。”许贯忠道:“小人如何当得?”李邦彦笑道:“天子已招你为婿,如何不是心腹?”许贯忠道:“大人这话,只教小人惶恐。”问起天子,张邦昌道:“此刻天子正在集英殿内宴请功臣,你且在此等候。”许贯忠只得羁縻于此,与张、李二人寒暄。
挨到申初时分,徽宗方才摆驾延福宫。张邦昌、李邦彦、许贯忠纷纷跪倒,三呼“万岁”。徽宗唤了平身,前去将许贯忠扶起,道:“许爱卿上月曾言,重回京师之日,便是与我那茂德儿相见之时。”许贯忠道:“小臣毕竟有何能耐,教陛下执迷如此?”徽宗道:“爱卿风流雅致,举朝再无第二个人。我那茂德儿,如何能屈就了?”许贯忠为官十年,纵把那官场上下看得通彻,受了这等隆恩,亦由不得扑倒在地,道:“陛下知遇深恩,臣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徽宗道:“爱卿可曾去过艮岳?”许贯忠道:“小臣卑微,未曾去得。”徽宗道:“今夜朕便在那艮岳华阳宫设宴。三位爱卿都去。”张邦昌、李邦彦跪倒谢恩。许贯忠却对徽宗道:“所谓无功不受禄。适才听二位大人说陛下有要事相托。不如教小臣先为陛下效力,再去艮岳受宴。”徽宗道:“爱卿且去艮岳赴宴,此事日后再说。”许贯忠只得扑倒尘埃,叩谢圣恩,道:“小臣便回寓所焚香沐浴更衣,也好今夜赴宴。”徽宗笑道:“朕偌大一个延福宫,容不得爱卿沐浴更衣么?”教黄门官引许贯忠去量体裁衣,为御宴之用。许贯忠心念周侗赴约之事,竟不想被绊在宫中,脱不得身。想起这事皆因春阳楼一节而起,暗中痛骂李助不休。
戌初时分,许贯忠身着华服,由黄门官引去华阳宫。未见艮岳之时,许贯忠只知此园耗费钱财无数,“花石纲”扰民不绝。比及见了那些飞楼台榭,奇花美木,异兽珍禽;更有五色灯笼,缀于太湖诸石之间;景色雅致,比别处大有不同。许贯忠啧啧称奇,暗赞道:“当今天子纵然昏聩,亦有其才。”正在寻思之间,迎面一着黄袍少年对许贯忠道:“对面莫不是许参将么?”许贯忠认得是太子赵桓,急忙口称“千岁”,跪倒叩拜。赵桓道:“将军才高八斗,来日做了我赵氏快婿,定去讨教。”许贯忠道:“那时小臣与帝姬定当打扫铺陈,恭候太子大驾。”赵桓笑容可掬,引许贯忠入宴。今次夜宴,与平日大为不同,乃是于园中雁池旁,环水设下座头,取其“流觞曲水”之意。许贯忠既是风雅之士,如何不喜?又见张邦昌、李邦彦已至,急去寒暄。另有数个官员,也被徽宗邀来。李邦彦便与许贯忠一一绍介。为首的便是中书门下侍郎白时中,余下给事中吴敏、户部侍郎唐恪、太子詹事耿南仲、开封府尹聂昌等,许贯忠一一拜见。最末一人见了许贯忠,道:“天子三婿,乃曾夤、曹晟、邦光,俱是武人。许参将虽挂武职,却用那般通天手段,讨了天子欢喜,召为驸马,日后必受重用。可喜可贺!”许贯忠见这人四十岁上下,眉目间透股正气,比他人不同。李邦彦道:“此乃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许贯忠急忙施礼道:“宇文大人所言,教下官诚惶诚恐,务必殚精竭虑,不越雷池半步!”宇文虚中笑道:“我便拭目以待。你莫如那高俅便好。”
许贯忠欲与他周旋时,听得仙乐嘹亮,原来是天子驾临。众人齐齐参拜。徽宗教各自落座,道:“今夜之宴,朕与诸卿只谈风雅,不讲国事。”众人称是。徽宗教黄门官送上饮食。有乐师奏曲,是个风雅的调子。众人饮了一巡酒,却见雁池上起了一座平台。有宫人乘舟,载了舞者过去,就在台上翩翩起舞。众人连声叫绝!酒过三巡,徽宗略有醉意,叹道:“这般大好江山,纵有妙笔千万,如何能绘?”李邦彦道:“陛下何不借此情景,描画这汴京秋色?”徽宗捻须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环视诸卿,点了宇文虚中、许贯忠二人。
于是徽宗教赵桓磨墨伺候,虚中吟词、贯忠吹箫。徽宗沉吟片刻,提笔勾勾泼泼,一幅汴京秋色图即告成功。徽宗便教黄门官与众人观看。众人看罢,尽是逢迎之声。传至宇文虚中时,虚中道:“陛下此图,逊张正道远矣!”有白时中喝道:“大胆!你怎敢犯上?”徽宗道:“白爱卿休要呵斥!”对宇文虚中道:“卿言那张正道,可是琅邪张择端么?”宇文虚中道:“正是此人!”徽宗点头道:“改日教他献图与朕一观。”虚中称是。许贯忠寻思道:“当今天子,岂是个纳谏之人?不想于书画上,竟谦逊如此!”转念又想:“今夜不知几时能休,只是那老英雄如何?”
且按下许贯忠不提,只说那铁臂膀周侗,与卢俊义、呼延钰、徐晟,在汴京挨了二日,深居简出。这夜他欲往珠月楼去赴约。卢俊义道:“恩师实为救人来此,今夜当真要去么?”周侗道:“大丈夫一诺千金,你休要再说。”卢俊义道:“恩师既然决意,弟子亦去,以防不测。”周侗对卢俊义、呼延钰、徐晟道:“我今夜赴约,你等皆不许去。”三人不解其意。周侗道:“如你适才所讲,我们实为救人来此。岂可为今夜之事,尽露行藏。”卢俊义欲言,被周侗止住。周侗道:“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罗唣无用。”卢俊义道:“也罢!只是恩师赴宴之后,勿回此处,只去班门里相聚。”周侗点头道:“这话不错。”言罢装束停当,昂然而去。
比及周侗寻至珠月楼时,前日那个酒保迎着,道:“老先生果然来了,楼上请坐。”周侗道:“莫不是那王老将军吩咐?”酒保道:“不是王老将军,是个老道士使了银子,教这里今夜只许他与老先生吃酒。”周侗点点头,信步上楼去,果见空无一人。那里设下一桌酒菜。周侗也不急享用,只去窗下,对月感怀旧事。
周侗等了许久,却不见陈希真来此,心下生疑。忽听脚步声响,他转身去看那楼梯处,走上一个人来。那人却非陈希真,脸如傅粉,唇如丹砂,颈上扎一块百花锦帕,手提画杆方天戟,对周侗毕恭毕敬道:“自宁陵一别,老先生无恙么?”周侗见那人,正是玉山祝永清,心凉半截,喝道:“你那岳父何在?”永清道:“老先生休要提他。我却问那卢俊义,如今身在何处?”周侗冷笑道:“你代那陈希真来此,莫不是要擒我这把老骨头么?”永清道:“晚生不敢,只请老先生去那都亭驿中,与张经略吃个茶水。”周侗摇头叹道:“罢了!这便是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大踏步往楼梯处就走。永清喝道:“老先生那里去!”只听劈啪声响,四周隔间壁板尽被打破,窜出十数条大汉,都赤膊空手,来与周侗相扑。
看官知那燕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这周侗乃是卢俊义恩师,一身相扑神技,岂是等闲?只是那十三蒙阴长汉皮糙肉厚,皆是悍勇之辈,纵遭周侗一时打翻,复又起身狠斗。周侗苦斗多时,方才打坏五人。余下八个,兀自舍命相搏。周侗见永清身旁又来二人,一个使三尖两刃刀,一个使黄金双锏,正是刘麒、刘麟兄弟。周侗暗自叫苦道:“我只料陈希真磊落,不带寸铁来此。那祝永清恐我夺下兵器,只教这些大汉赤手与我厮斗。我如今年迈,一旦力竭,性命休矣!”狠下心来,寻思道:“我不开杀戒,更待何时?”大喝一声,如晴天霹雳一般。众人只听得耳鼓嗡嗡作响,见老周侗使个手段,攥住一人脚踝,以杆棒之法左劈右打。可怜那蒙阴十三校尉,登时被打得血肉横飞,横七竖八散落一地,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周侗就势将手中长汉望永清三人掷来。永清、刘麟二人急躲不迭,双双倒地,翻身滚开一旁。周侗随即向那里奔去,却见刘麒手提三尖两刃刀,就半空之中把那蒙阴校尉劈成两半,拦住去路。周侗急施空手入白刃之法,硬生生夺了刘麒手中兵刃,也不待他还手,一脚把刘麒踹下楼去。周侗便飞身下楼,却听弓弦声响,一支羽箭射来,直逼咽喉。不知周侗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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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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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王节度舍命助周侗 林灵素施法斗希真
话说九月初三夜,周侗赴珠月楼叙旧。不见陈希真、王焕,却被祝永清引猛将死士伏击。那老英雄本事虽高,毕竟年迈,与那蒙阴十三校尉斗了多时,气衰力败。好容易夺路下楼,又遭弓箭暗算。周侗本是使箭行家,听弦声即知羽箭来势,霍地躲过。看官知那放冷箭的,必是女飞卫无疑。这陈丽卿武艺不比他人更高,故而祝永清只教他伏在暗处,以箭伤人。当时丽卿见周侗躲开第一箭,忙施连珠箭法,又把两枝箭射过去。老周侗竟不停步,一面下楼,一面躲箭。不想楼上刘麟起得身来,舞双锏从后面杀至。周侗虽然觉察,料定那人亦须避箭,不能贴身来追。谁知刘麟见哥子中伤,起了拼死之心,只顾向前。那两枝羽箭,尽被周侗避开,射在刘麟左臂、右肩之上。刘麟狂吼一声,双锏尽力望周侗打去。周侗料不得如此,背上便吃一锏,口里喷出血来;身子直倾下去,至楼梯尽处,方才勉强立定。刘麟则栽下楼去。
二刘既废,二张又来。只见张伯奋使两柄赤铜溜金大瓜锤,张仲熊使两口旋风雁翎刀,左右来袭,绊住周侗厮杀。周侗提刘麒那杆三尖两刃刀,勉力周旋。三人斗了二十回合,大门口处闪出祝万年来。他见二张虽勇,战不下周侗,反现颓势,提方天画戟撞入战团。楼上祝永清亦提画戟走下楼来,见那三人激战周侗,六杆兵器舞得密不透风,便在一旁观战。更有陈丽卿躲在暗处,箭搭弦上,只等机会。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周侗气道早衰,又吃了刘麟一锏,背后疼痛难禁,如何战得下三个血气方刚之辈?老英雄用尽通天本事,方才觅得良机,先把伯奋双锤格开,又将仲熊右手雁翎刀挑飞,顺势使刀往万年颈上砍去。只听弓弦声响,一支羽箭撞在刀背之上。三尖两刃刀被移开少许,却教万年逃得性命。那边仲熊失了兵器,退开两步。永清又抢上来战。周侗暗自长叹道:“我英雄一世,不想死于此处!”
忽听女子吼叫之声,女飞卫肩上中枪,翻身跌入珠月楼大堂之中。祝永清众人骇然。只见一个老将军须发俱白,手提长枪一条,从外面杀入。周侗见那人正是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登时大喜。大堂之上,只有张仲熊得闲,便截住王焕厮杀。王焕那条枪,神出鬼没一般。仲熊与周侗斗了多时,手酸臂麻,一时抵挡王焕不住。周侗见时来运转,急奋平生之力,大喝一声,拨开众人兵器,一把揪住祝万年,往门口处推去。那祝万年唬得魂不附体,却撞在仲熊背上。只听一声闷响,万年、仲熊二人,把骨头撞断几处,都摔在地上。永清、伯奋拿稳兵器,不敢上前。
周侗与王焕聚在一处。王焕道:“不如杀尽这伙人,为哥哥出口恶气。”周侗道:“最好!”忽觉头晕目眩,不能立足。王焕急忙扶住,听得外面杀声四起,寻思逃命要紧,踏步闯出珠月楼来。那条楼外大路,两头都有官军现身。原来是祝永清恐擒周侗不住,教真祥麟、范成龙二人引猿臂寨精兵来此,截住两面去路。王焕见了,痛骂陈希真负义。祝永清在楼里喝道:“来的莫不是王焕老将军么?今日不干你事,勿来趟这浑水。”王焕不及说话。周侗已然醒转,摆一摆手中三尖两刃刀,喝道:“也罢!我拼性命不要,只杀你们这些鸟男女!”永清听了这话,也自心惊。欲抵挡时,真祥麟那边队伍大乱。
周侗、王焕看过去,有一人头戴面具,如恶鬼一般,舞条铁枪从真祥麟队伍背后杀入。那枪如游龙一般,见人只刺咽喉。猿臂寨军兵遭此突袭,登时被杀翻一片。真祥麟只得挺枪来战。二人战了数合,真祥麟见周侗、王焕都往这边抄来,登时胆裂;一时乱了章法,面皮吃那人划破,急忙夺路退下。周侗见那人武艺,知是义子岳飞来此,喜怒交加,唤道:“速来断后。”那人果是岳飞,听了周侗吩咐,点头会意,让过周侗、王焕,在后面倒退而行。永清急唤范成龙引军上前,使弓箭乱射。周侗、王焕、岳飞三人,却做丁字儿摆开。任你哪里放箭,都被拨落在地。眼见得周侗三人愈行愈远,永清众人叫苦不迭。不料这时飞卫红娘子陈丽卿挣扎起身,爬去楼上推开窗子,觑见三人。他便张弓搭箭,道:“只盼此箭成功!”羽箭射出,肩上伤口随即迸裂,蓦然倒地。
周侗三人正如走马灯一般,盘旋厮杀,怎料空中射下利箭来?那箭就从王焕背上射入,透到小腹出来。周侗二人失色。岳飞弃了铁枪,抱起王焕便走。背后范成龙追至,提矛往周侗背心便刺。那老英雄正烧怒火,把手中三尖两刃刀奋力掷去。只听金铁撞击之声,范成龙手中长矛竟被打成两半,一对虎口齐被震裂,血流不止。周侗拾起岳飞那杆枪,随后便走。祝永清仍催促众人向前。只是今夜那些猿臂寨军兵早被吓破肝胆,你推我搡,裹足不前。永清急火攻心,颈上剑伤竟然迸开,只得扶戟立定。环顾四周,见丽卿、万年、仲熊、刘麒、刘麟、真祥麟、范成龙俱各遭伤,再有蒙阴校尉、猿臂军兵躺倒一片,死者凄凄,伤者惨惨,犹如穷途末路一般。永清叹道:“往日对着千军万马,亦不曾如此。若周侗今日不死,我等再无安枕之日矣!”
谁知这班人里,唯有张伯奋完好,提起两柄铜锤,从珠月楼后门出去,绕小径截住周侗去路。这时王焕命在旦夕,岳飞死死护定,不敢离手。周侗早是强弩之末,厮杀不得。他见伯奋摆开铜锤,欲上前死战时,身后岳飞对伯奋道:“铁臂膀如此神威,你亦见了,何必来此送死?且看你父面上,饶你去吧!”伯奋道:“贼子休要猖狂!”岳飞道:“你等剿贼回京,未受封赏。若就送命于此,岂不埋没了昔日功绩?”伯奋听了,默然不语。不进不退,任那三人离去。
三人逃走不远,王焕忽道:“由此转左,是我一个好友住处。”周侗、岳飞,依言而去。那里青瓦白墙,是个平常人家,不惹人眼目。周侗叩了门,走出一个儒生来,约莫四十岁年纪。那人瞥见王焕浑身血污,急唤周侗、岳飞入内,自己则锁紧院门,随即跟来。比及掌好灯火,众人见那王焕血流如注,已是不能活了。王焕睁开二目,见众人流泪,对周侗道:“我认得那伙人是前日进京的功臣。哥哥如何得罪了?”周侗道:“只因我救了徒弟玉麒麟卢俊义,便与他们结了怨仇。”王焕道:“原来如此。哥哥来东京,莫非又要去救那宋江?”周侗点头。王焕笑道:“我平日里,只仰慕哥哥为人。至于那些个做官的,都当成是狗屁。”指那人对周侗道:“这个人叫做闻焕章。他虽是个教书先生,腹中大有经纶,又与那太尉宿元景交好。”对闻焕章道:“这位老英雄便是我平日挂在嘴上的铁臂膀周侗。贤弟务要助他成功,教我泉下瞑目。”闻焕章哭道:“既是这般托付,我如何不允?”王焕又道:“二位日后若见得内人,请告我多年亏欠之情。”闻焕章道:“再见嫂夫人,必定说之。”不得回话之声。众人仔细看时,那王焕早已逝去。
周侗见王焕身死,悲悼不已。闻焕章先将王焕尸身收拾停当,劝道:“老英雄有伤在身,不宜动愤。”周侗点头叹息,待精神稍复,问岳飞道:“你却因何来此?”岳飞不及答话,闻焕章取金疮药来,道:“烦请老英雄宽衣。”周侗称谢,褪去半截衣裳,一面任闻焕章涂药,一面听岳飞说道:“前日爹爹在元阳谷中,执意教孩儿离去。孩儿万般不愿,也得应允。谁知临行之前,有吉青兄弟送回陈希真那两句诗,又听爹爹说了珠月楼之约。我纵把平生志愿舍弃,亦不要爹爹只身犯险。”周侗叹道:“如非你有这般孝心,我命休矣!”又道:“只是我这老兄弟死得可怜。此仇如不能报,日后怎在九泉之下见他?”岳飞道:“爹爹切不可因一时之忿,坏了全盘大事。”周侗沉吟不语。
闻焕章涂罢金疮药,忽道:“适才听王老将军说,老英雄实为救梁山好汉来此。若此时去寻陈希真父女报仇,救人之事便休。”岳飞道:“闻先生说的甚是。”周侗看看王焕尸身,长叹一声道:“罢了!我便先救宋江,再寻陈希真报仇。”岳飞连忙跪倒道:“爹爹既深明大义,务将孩儿留在东京助力。”周侗叹道:“却是赶你不走。”岳飞大喜谢恩。周侗起身对闻焕章道:“既说救人,我父子便趁此夜色而去。王老将军身后之事,还需劳烦先生。”闻焕章道:“老英雄若走,置王老将军遗言如何?”周侗道:“先生如有热肠助我,倒有一事相托。”闻焕章道:“老英雄但讲无妨。”周侗手捧陈丽卿那枝羽箭,道:“想王焕总是大宋节度使,如何死得不明不白?先生若肯相助,做个干证,去开封府告陈丽卿杀人之罪。”闻焕章道:“王老将军有子王彦,现在种师道麾下为将。更有夫人贺怜怜,乃是朝廷命妇。王家这般势力,若是寻常人害了老将军,必是抄家灭门的罪。只是张叔夜、陈希真如日中天。我此时告状,输了官司是小;一旦生起枝节,扰了救人之事是大。”周侗道:“你如此说,岂不便宜了陈氏父女?”闻焕章道:“老英雄不知官场浮沉,如水涨落。陈氏必有失势之时,那时我必引此案,教他身败名裂。”周侗点头道:“先生远虑了。”闻焕章道:“此事既帮不得老英雄,我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去法场上相助。”周侗道:“先生何出此言?”闻焕章道:“我受王老将军所托,不能袖手。也罢!便做书信两封,以慰王老将军在天之灵。”周侗、岳飞大惑不解。
闻焕章道:“第一封信,写与督天牢的宿太尉。此人素有招安宋江之心。我若陈说此节,他必动心。”岳飞道:“梁山诸人尽已遭擒,再说‘招安’何用?”闻焕章道:“梁山虽平,内忧外患尚在。宿太尉若是个明眼人,必知当今仍是朝廷用人之际。他得我书信,怎能不起心思?”又道:“第二封信,写与守天牢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周昂。此人却是王老将军的徒弟。”周侗道:“宿元景、周昂纵有异心,又当如何?”闻焕章道:“他二人若生异心,人来劫法场时,守御必然怠慢。这便助了老英雄。”周侗道:“先生深谋,在下佩服至极!”闻焕章道:“老英雄不必夸赞,保重要紧。”周侗、岳飞辞别而出,即往班门里那间藏身之所而去。
岳飞于路上问周侗道:“今夜赴约,那陈希真如何不来?”周侗道:“只怕那厮做贼心虚,不敢露面。”岳飞道:“爹爹尝说陈希真好手段,更有通天道法。他若来此,也不至功亏一篑,教爹爹逃脱。”周侗亦疑惑起来。岳飞道:“此事必有蹊跷。”周侗道:“且看来日如何情形。”岳飞称是。二人到得班门里左近,早有呼延钰、徐晟接入,送去与卢俊义相见。
众人坐定,卢俊义、呼延钰、徐晟三人听罢珠月楼之事,亦感叹王焕一回。卢俊义道:“恩师说陈希真未至,弟子却知个中原委。”周侗忙问缘故。卢俊义方把许贯忠所说之徽宗欲纵柴进及林灵素谋算陈希真两件事道来,直听得周侗众人大惊。卢俊义道:“此刻陈希真只怕亦如恩师一般,遭了他人的算计。”岳飞道:“许兄莫非要借珠月楼之约,以爹爹为饵,引陈希真落单,好教林灵素袭取么?”周侗想了一回,道:“如此也是将计就计之法。”岳飞又道:“适才若陈希真与祝永清一道往珠月楼去,岂不既害了爹爹性命,又教林灵素扑空么?”卢俊义道:“恩师既然无事,我们不必劳神,只待许贯忠消息罢。”岳飞称是。周侗已觉气力不支,勉强扶椅背立定。卢俊义、岳飞急忙上前,扶周侗入里屋休息去了。且按下这里不提。
珠月楼设伏之事,陈希真究竟何意?看官莫问,谁知他肚里的东西?只是他离都亭驿时被陈智卿惹动,暗骂此人无礼,亦怪永清、丽卿莽撞。遂只身一人,念个口诀,施土遁往珠月楼而去。行至半途僻静之处,有人在半空里喝声“疾!”罩下一道青光来,断了希真遁法。希真便收不住脚,摔翻在地。一个道人身披八卦道袍,手执拂尘,飘然而至,道:“陈道兄何必大礼?贫道还礼便是。”希真起身,拍去身上尘土,看那道人面目,打个稽首道:“对面莫非是通真达灵先生么?”
那人不是林灵素,又是何人?他当即对希真说道:“陈道子何不留步,与我说说修仙得道的事?”希真道:“小弟久闻林道兄大名,不想今日得见。可惜要事缠身,我改日去神宵宫讨教如何?”林灵素笑道:“吾方才见祝永清夫妇神色匆匆,率众而去。正寻思如何拦下道兄时,道兄却不在那伙人里。”希真吃了一惊,暗想道:“他二人若被截住,不知祸兮?福兮?”林灵素又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我得见,便论个乾坤短长罢。”口中念念有词,拂尘抽去,凭空起一道火柱望希真打来。希真猝不及防,只得急捏避火之诀。却不想林灵素杀心已起,出手即是三昧真火。希真咒诀便不管事,登时烧坏了头面,跌倒在地。希真因轻敌失了一阵。林灵素却认作是血酒之功,笑道:“日间那盏御酒,乃吾所进人血之方,道兄可受用么?”希真大惊失色,寻思道:“若非乾元镜示警,我道法休矣!”对林灵素道:“我素有功勋,天子必不戕害。只怕是你妒我道法,一意孤行,蒙蔽了圣聪!”林灵素喝道:“吾把你等猿臂寨草莽之徒,侥幸受了招安;不思报答天恩,反在这太平盛世里聚众夜行,意欲何为?”希真听了这话,又不便说周侗、卢俊义之事,无言以对。”林灵素道:“道兄放心!来年今日,吾必烧纸钱祭奠。”又施三昧真火,来烧希真。
这般故技重施,如何管用?希真双手画起印诀,念动真言,运口罡气吹入坎位。神水即来,把那火柱扑灭。林灵素抽出松纹古剑,望东北艮位砍去,移来巨石两块,往希真头上落去。希真又念念有词,向巽地上呼风。只见狂风大起,将巨石吹开一旁。两人召神唤鬼多时,不相上下。希真往怀中探出一物,乃昔日高俅族弟高封所用之拘魄金绳,连忙祭起,捆住林灵素。林灵素却不慌张,念个解索咒,那金绳应诀而解;又念一诀,那拘魄金绳倒飞回去,反把希真捆个结实。看官,那陈希真何等本事?他昔日战高封,遭这金绳所拘之时,乃用真武诀破之。今夜希真佯作中血酒之法,任金绳来捆,诱林灵素来攻。林灵素见一击成功,大喜,举古剑望希真身上刺去。希真暗做准备,双手各结真武诀一道,喝声“开!”不想金绳竟纹丝不动!希真方知林灵素法力与己相若,远非高封能比。金绳未解,希真便动弹不得,眼见那柄古剑刺入胸口之中;登时屁滚尿流,懊悔不已道:“我本欲扮猪吃虎,却把自家性命断送!”
也是陈希真命不该绝!那面乾元宝镜正在胸口怀中。林灵素那柄松纹古剑,径直撞上。但听得金木相击之声,有金光万道由那宝镜射出。希真是以毫发未损,宝镜之力却把林灵素震出十丈开外。希真见林灵素摔在地上,暗叫声“惭愧!”急捏诀咒解索。林灵素鲜血狂喷不止,叫苦道:“却不想这乾元镜如此利害!吾须逃命要紧。”连忙取出那道神符来。
那符便是先前张如晦所说,林灵素祭炼七七四十九日之物,唤做“破宝符”。林灵素想起许贯忠之语,寻思那乾元镜中必有陈希真所摄之他人魂魄,发恨道:“今日纵赢不得你,亦教你添些烦恼。”祭起那道符,喝声“疾!”那符便往乾元镜中飞去。陈希真方将拘魄金绳解开,却吃“破宝符”飞入乾元镜中。只见无数霞光涌出,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往四面散去。希真知尽是三魂七魄,面如土色;瞥见林灵素跳入沟渠之中,亦无暇理会;掣出宝剑对准乾元镜,用起五雷都箓大法,喝声“收!”那七色霞光,复又往回聚拢。林灵素在沟渠之中见陈希真施了都箓法,方才叹道:“此人吾不能及!”使剑遥指“破宝符”,喝声“破!”但听得轰然巨响,镜中神符竟炸裂开来,将镜外希真打落在地。七色霞光,终究冲天而去。林灵素见二人各自遭伤,奈何不得彼此,知此沟渠与上河相通,紧咬牙关,借水遁而去。只留下希真遍体是血,躺在长街之上呻吟。
不知过了许久,陈希真勉强起身。忽听得人声迫近,恐自己这般模样见了生人,不能解释,连忙滚入路旁长草之中。却是祝永清一干人收拾了残局,从珠月楼返回。希真认出众人,出声喝住。永清识得是希真的声音,急急来寻。这些人今夜厮杀,弄成如此模样,相见又添伤悲。他们如何诉说,不必理会。说罢,都搀扶了,悻悻往都亭驿而去。今夜这许多人离了驿馆,张叔夜、贺太平等人焉能蒙在鼓里?早在院中等候多时了。比及众人归来,张叔夜遍视众将,伤者九人,乃陈希真、祝永清、陈丽卿、张仲熊、祝万年、刘麒、刘麟、真祥麟、范成龙,唯有张伯奋一人完好。那十三蒙阴校尉死者四人,伤者九人。更有猿臂寨精兵,折损三十七人。贺太平尚欲询问,张叔夜已知必是周侗所为,教人速扶伤者休息,只唤陈希真、祝永清、张伯奋,并贺太平、盖天锡、刘广议事。刘广见二子伤势最重,对张叔夜道:“我此刻心乱如麻,议不得事。求去探视二子。”张叔夜点头应允。
于是张叔夜六人同去驿馆议事堂中。祝永清犹可,陈希真已不能端坐。张叔夜教人取来藤床,扶希真上去躺好。众人坐定,张叔夜对希真道:“你曾与我说起铁臂膀如何英雄,要恕他劫营之罪。为何今夜又去拿他?”永清不待希真说话,抢先道;“只因末将得了些蛛丝马迹,便邀小辈将军们去伏击周侗。此事与我泰山无干。”张伯奋亦道:“永清将军所言,俱是实情。”张叔夜惊讶不已,问陈希真道:“既然将军未去,如何弄成这般模样?”希真道:“今夜我与铁臂膀本欲在珠月楼上叙说旧情。谁知小婿无状,行不义之事?我得了消息,急施法术欲去珠月楼拦阻时,却被人半路伏击,乃至于此。”贺太平道:“何人胆敢如此?莫非是那卢俊义么?”希真摇头叹道:“此人乃是那御授通真达灵先生,叫做林灵素的。”
此语一出,张叔夜并贺、盖二人大惊。希真道:“诸公且慢惊慌。”又说了日间御酒一节,道:“那时若非我临时起意,咬破舌头,和血喷出御酒,道法必已遭损。适才与林灵素斗法,必死无疑。”张叔夜道:“林灵素焉敢如此?”盖天锡忽道:“莫非是那人妒忌将军法术,恐被夺了国师之位,方才出此下策么?”希真叹道:“盖检讨所言甚是,必是如此。”张叔夜忿然道:“我只道朝中奸党尽诛,不想却漏过此人。明日我便奏请天子,逐此妖道。”张伯奋道:“林灵素事易。今夜周侗脱身而去,日后若来寻仇,如何是好?”又随口说出王焕并蒙面人来,他只不知王焕已死。
众人听了,登时愁作一团。陈希真道:“我这伤势,须得去净室中内观七日,方得复原。诸公若无计谋,可教刘慧娘速回京师,解此迷局。”贺太平道:“纵使云将军已然班师,总要数日方能回来,只怕远水难解近渴。”张叔夜道:“明日教康捷飞速前去,搬那女诸葛回京。”希真苦笑道:“那康捷虽有神行之术,有一样却不及梁山戴宗。”众人忙问。希真道:“康捷以风火轮为法,一日能行一千二百里。戴宗以甲马为法,一日止得八百里,却可带得人同行。经略教康捷去,难不成把那刘慧娘夹在胁下,搬回来么?”张叔夜道:“确是不妥。此法不可行。”
希真又道:“更有一事,亦是棘手。只因这番厮斗,散了我乾元镜中所摄那公孙胜的魂魄。”张叔夜道:“将军施追魂摄魄之法,我亦知晓。只是自破梁山,将军便将那法坛神将发放,公孙胜已能言语。难道他魂魄尚未归位么?”希真道:“公孙胜那厮神通广大,一日不得正法,魂魄怎敢放归?”张叔夜道:“如今公孙胜身陷囹圄,魂魄归位又能如何?”希真道:“若在平常,我必将其魂魄二度摄回,方为妥善。却苦这几日施不得法。”沉吟片刻,道:“只好烦请一人亲去天牢之中,用我那拘魄金绳缚住公孙胜才好。”张叔夜道:“何人去得?”希真道:“经略任意挑选一将便是。”张叔夜想了一回,道:“那杨腾蛟做过京畿兵马都监,谙熟天牢之事,教他去罢!”使伯奋去请。须臾,杨腾蛟入得堂中。张叔夜说了差事,杨腾蛟道:“末将去便去得,却不知如何用那金绳?”希真道:“我有咒诀在此。杨将军往天牢之中见了那公孙胜,只须默念一遍,扔将过去即可。”杨腾蛟大喜,听希真授了口诀,道:“末将这便去了。”希真道:“那魂魄回归窍中,也须运转十二个时辰,公孙胜方能回神。杨将军不必心急。”杨腾蛟道:“如此,末将明日再去。”说罢退出议事堂去。
希真见天色微明,已是九月四日丑正时分,忙道:“由此算起,七日七夜之后正是十一日清晨,即梁山贼寇伏法之时。我若要内观七日,须得去了。”张叔夜道:“陈将军说的是。那般庆典,如何却错过了?”希真叹道:“既然刘慧娘不得速回,我又闭关而去。也罢!便荐一人,可为诸公献计。”张叔夜忙问何人。希真道:“非是我任人唯亲。那人是我亲弟陈希义之子,叫做陈智卿。”祝永清道:“我亦识得此人,确是谋多智广。”张叔夜道:“既是你二人引荐,想必不错。他现在何处?”永清道:“就在东京城中。末将明日寻他来,与经略见面。”张叔夜称好。于是陈希真就在都亭驿中寻个僻静之所,潜心内观。张叔夜又教栾廷玉、栾廷芳、苟桓三将率军,轮流值守。不提。
回头再说艮岳华阳宫夜宴,直至子时方散。徽宗却邀张邦昌、李邦彦、许贯忠三人同登帝辇,往皇城而去。许贯忠惶恐不已,不敢言语。徽宗对许贯忠道:“爱卿今日志得意满么?”许贯忠道:“陛下隆恩,教小臣如何报效?”徽宗道:“确有一要紧之事,爱卿愿否?”许贯忠道:“请陛下明示,小臣无有不从。”徽宗唤李邦彦道:“还是李爱卿说来。”李邦彦领命,把徽宗欲救柴进,如何赐下御酒,如何又要偷梁换柱,一并娓娓道来。只听得许贯忠暗自发笑,明里却作失色之状。李邦彦说罢,张邦昌又道:“若我与李大人去天牢替换柴进,恐惹张叔夜猜疑。幸得许参将在,你是天子心腹,又居武职,前去最好!”许贯忠道:“只不知何人愿代柴进受那千刀万剐之刑?”张邦昌道:“我已在他处州府寻得一个囚徒。他是那方腊的余党,也判了死罪。我许以重金,赠其亲眷。他便欣然愿来,如今藏在东京城中。”许贯忠道:“教这人扮作柴进,他人不识,余下梁山贼人岂有不识之理?我想那伙贼人未必一心,倘有人嫉恨柴进,故意走漏此事,怎生是好?”
这一番话,直把张、李二人听得汗流浃背,不能端坐。徽宗责道:“枉你二人计议良久,竟有此纰漏之处!”张、李连忙跪倒,张邦昌道:“梁山三十六贼入天牢时,除却宋江乃是贼首,副贼卢俊义已死,余下三十四人都被打散各处。柴进囚室之中,梁山之人无多,未必走漏了此事。”徽宗道:“今次行事,怎能存侥幸之心?”问许贯忠道:“许爱卿听得此事,便能一语点破脱卯之处。必有妙计教朕。”不知许贯忠有何妙计救得柴进,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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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30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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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求避祸林灵素遭贬 斩来使杨腾蛟奋威
话说宋徽宗得太祖皇帝托梦,欲纵柴氏子孙;却因柴进罪大,不敢妄动,恐惹朝野非议,只好暗做手脚。偏有个许贯忠文武全才,徽宗甚是欢喜,索性委以重任。当时许贯忠随口说了脱卯之处,惹得徽宗焦急,张、李二人惶恐。许贯忠暗想道:“我说梁山诸人心思不齐,有嫉恨柴进之人,却是笑话。且看这几日卢俊义、燕青、石勇所为,即知这伙人俱是义士。只是张、李之流深谙官场之道,胸中只知诡诈,不识忠义。我故意那般说,此二人竟也深信不疑。罢了!我正不知如何与那张叔夜、陈希真周旋时,天子却寻上门来!如今朝廷、功臣、群雄三足,我方势孤。何不借柴进之事,引天子去牵制那些功臣?如此说,小旋风多留天牢一日,我倒多一份胜算也!”
许贯忠想明此节,豁然开朗,遂对徽宗三人道:“凌迟大刑尚有七日,陛下何不从长计议?”徽宗道:“爱卿不知夜长梦多。朕一日救不得那柴进,便一夜不得安枕。”李邦彦忽道:“天牢重重,张叔夜亦不能入。那宿元景、丘岳、周昂又是陛下亲选,不与张叔夜为伍。陛下只须下道密旨,把柴进移做单身监禁。张大人前计依旧可行。”许贯忠道:“若前日柴进入天牢时,大人即做如此安排,倒也罢了!此时去做,反是打草惊蛇之举。”李邦彦道:“此话怎讲?”许贯忠道:“大人有所不知。因我上月去山东、河北游历,得知一事。原来山东安抚使盖天锡与柴进素有怨仇。陛下曾廷议柴进之事,他人还则罢了,那盖天锡必定留心。他或有耳目在天牢之中,也未可知。”李邦彦不能作答。徽宗问许贯忠道:“爱卿有甚计议?”许贯忠便道:“此事不难。陛下只须挨到九月初十夜里,一面夜宴群臣,一面替调柴进。那时行刑将近,任甚么人亦无掣肘之机。”徽宗拍手道:“妙哉!爱卿果有大才。替调柴进之事,便由爱卿统筹如何?”这等正中下怀之事,许贯忠如何不肯?欣然受命。张邦昌、李邦彦亦来附和。
四人议论之间,帝辇已至皇城。张邦昌、李邦彦急忙滚落下辇,立在御道左右恭送徽宗回宫。许贯忠亦要辞去时,徽宗却道:“这般夜深,爱卿如何再回那金环巷去?不如入宫暂住一夜。”许贯忠心中暗地叫苦道:“我自昨日入宫,竟不得出!也不知那老先生如何?”虽这般想,没奈何只得谢恩。
于是徽宗与许贯忠下辇,分乘两轿入宫,竟往神宵宫而去。林灵素之徒张如晦,早在殿前候驾。许贯忠下了轿,见徽宗指神宵宫道:“爱卿上月曾求朕引你去见这林真人,想是来过此地。”许贯忠道:“陛下说的是。”徽宗忽道:“你前日骗过那禁卫班头,擅自来此。究竟有甚么事?”许贯忠吃了一惊,暗想道:“我前日那番话,又不知林灵素如何转说?想我刚受天子待见,言语但与林灵素不符,必遭猜忌。”转念又想:“虽有此忧,亦不能诉说实情,与珠月楼那件事扯上干系。”信口道:“陛下准小臣告假二月。小臣乐得清闲,也学陛下修些道家之术。个中疑问处,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来此寻林真人解惑。所以不敢惊扰圣驾者,只为多求数日清闲,不必去那禁军营中日日点卯。”徽宗笑道:“如今爱卿怕是再清闲不得了。”许贯忠见徽宗不罪,稍微放心,趁机说道:“既然小臣仍在告假之中,便不回禁营复职,却往天牢、驿馆两处暗探如何?”徽宗道:“方才艮岳一宴,爱卿声名鹊起。明日爱卿所到处,必定前呼后拥,你又如何暗探?还是与朕运筹罢!”许贯忠顺藤摸瓜道:“我在东京虽久,至交却少。天牢、驿馆两处,陛下可有心腹之人荐与小臣?”徽宗恍然道:“朕那金环巷内李爱卿有个姑舅兄弟,唤做张闲的,现在天牢里当值。何不教他就地探访天牢情形,以为爱卿臂助?”
许贯忠听了这话,心头暗喜,道:“小臣亦听李行首说起此人。今既有他相助,大事成矣!”徽宗道:“爱卿明日且去禁军点卯。朕教人命张闲去营中寻你便是。”许贯忠道:“柴进之事,小臣必效死力,以为陛下分忧。另有一事却不得不奏。”徽宗道:“爱卿何事?”许贯忠道:“方才提及驿馆,小臣想起前日撞着个西夏使臣,叫做曹阶的,现在都亭西驿等候。”徽宗道:“那使者因何来此?”许贯忠道:“只听他们说了甚么称臣的话,又说被鸿胪寺卿高鉴阻挠。小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来告知陛下。”徽宗捻须道:“高鉴如此,必是那使者不肯贿赂于他。爱卿既探明夏人来意,朕明日命其觐见便是。”教黄门官引许贯忠往延福宫休息。许贯忠谢恩而去,于路上寻思道:“我私见林灵素一事,天子不置可否,是教我存些敬畏之心。今次入宫看似得利,实藏凶险。须是小心利用方好。”按下慢提。
再说徽宗待许贯忠离去,方由张如晦引入神宵宫中。那林灵素面如淡金,坐于蒲团之上,待徽宗驾临,勉强开口道:“若非事急,怎敢教陛下深夜来见?只是吾重伤在身,不能起身见驾,死罪!”徽宗惊道:“真人因何如此?”张如晦道:“不是陈希真,何人能有这般法力,伤了吾师?”徽宗道:“那陈希真饮过真人所制御酒,已在殿上中伤。如何还有法力?”林灵素教张如晦离殿,紧好大门,道:“陈道子使障眼之法,瞒了陛下。”又道:“吾闻陈道子喷血,只恐有诈,便离了神宵宫去都亭驿寻他。怎料祝永清、陈丽卿鬼鬼祟祟,引不少人出了驿馆。吾心下大疑,紧随其后,要看究竟时,反被陈道子于背后所算,弄成这般模样。”徽宗听了这话,如何不怒?道:“这些人不过得些功勋,竟敢张狂如此!”
看官!林灵素这嘴上功夫,不输许贯忠分毫。当时他占得先机,却道:“陛下何必动怒?吾与陈道子乃是两败俱伤。此人宝镜亦被吾废去,圆光之法再不得施。陛下放心调换柴进便是。”徽宗道:“前番设计,不过要他失些法力而已。却不想费了这般周折,以致连累真人。既是陈希真已伤,暂且免罪。至于祝永清聚众夜行之事,朕必追究。”林灵素道:“陛下不可如此。想那张叔夜平灭梁山,功臣尚未受封。若捕风捉影,追究甚么夜行之事,必落天下人口实,说些鸟尽弓藏的话。何况云天彪引兵未归,闻知此事,岂不生了异心?”徽宗道:“真人说的甚是。”林灵素叹道:“吾所遭之伤,须得寻静处将养九九八十一日,方得复元。”徽宗道:“真人安心于此便是。”林灵素道:“宫中乃是非之地,吾不如回永嘉去。”徽宗叹道:“真人要去,朕亦不能挽留,只盼早归。”林灵素道:“烦请陛下明日宣旨一道,以吾妄议迁都之罪,贬去温州。”徽宗道:“真人何出此言?”林灵素道:“陈道子遭伤,张叔夜必疑日间御酒之事,怕要发难于吾。吾若遭贬,便去其疑心。陛下更教张叔夜众人明日去艮岳赏玩,夜间再设御宴,其心必安。”徽宗不悦,道:“朕岂能如此受迫?”林灵素道:“吾这番言语,实利陛下。”徽宗只好应允。林灵素道:“夜色已深,陛下宜早将息。”徽宗叹声而出。
徽宗既去,张如晦返回神宵宫中。林灵素道:“天子既许吾归去,尔便坐镇此处。若那陈道子来夺时,尔亦回永嘉去。”张如晦道:“恩师何必惧他?”林灵素道:“吾道法不济,来日复元,亦非陈道子敌手。徒留于此,早晚必遭所害。”张如晦称是。林灵素又道:“那乾元镜中,本有公孙一清魂魄,已被吾摄出。陈道子若知此事,必教人于十二时辰之内,往天牢中制其魂魄。否则元神回窍,公孙一清必脱身而去。”张如晦道:“既要寻仇,须助公孙胜一臂之力。”林灵素点头道:“吾有一符,可教陈道子制魂法无功。”张如晦道:“弟子却不便去那天牢。”林灵素冷笑道:“方才天子在神宵宫外,与那个说话来?”张如晦大悟,道:“请恩师赐符,弟子即刻去寻那许贯忠。”林灵素便取符箓交与张如晦,授了咒语。张如晦领命而去。
林灵素自在神宵宫中,惘然若有失也。贬黜之事,实不甘心,勉强收拾了随身之物,暗恨陈希真道:“吾重回京师之日,即是尔殒命之时!”也不待甚么旨意,只身一人连夜出宫,回温州去了。看官!此人尚有兴波之日,乃后话也!
次日乃是九月初四,徽宗因前夜事多,遂罢早朝。想起林灵素之语,便在艮岳华阳宫设下午朝,教满朝文武并张叔夜一干功臣都去。圣旨传至都亭驿,张叔夜奏那黄门官道:“昨夜得了密报,说有梁山余党窜入京师。臣不及奏请,急使陈希真率众缉盗。不想贼势汹汹,陈希真等九将遭伤,不能往艮岳上朝。”那黄门大吃一惊,怎敢妄言,回宫奏报去也!张叔夜便教诸将沐浴更衣,以待车驾。吩咐已毕,张叔夜自回房中。须臾,杨腾蛟进来禀道:“陈将军昨夜所托,教末将往天牢缚住公孙胜。那天牢却是丘岳、周昂二将把守。我与他二人素无瓜葛,若无经略手谕,实难进入。”张叔夜道:“圣旨已至,你须先往艮岳去。”杨腾蛟道:“午朝散后,末将即由艮岳直去天牢,岂不省事?”张叔夜点头,亲笔做下手谕交与杨腾蛟。杨腾蛟持谕告去。
众人挨到巳时,朝廷遣九辆车驾来迎。张叔夜引诸将出馆时,失足踏在门槛之上,几乎跌倒。贺太平、盖天锡见了,急忙左右扶住。贺太平问道:“经略如何?”张叔夜立定了脚,道:“并无大碍!我只是心神不宁。想年前扫平方腊,翦除奸党,天子又降罪己之诏。那时何等志得意满!谁知今番灭了梁山,回京方才三日。忽觉天机深不可测,我竟生挫败之心。”盖天锡道:“经略勿忧。我们立下这般功勋,天子必然恩待。”张叔夜点头,遂唤儿子伯奋同登一车,往艮岳而去。贺太平因猿臂寨诸将昨夜凄惨,便请刘广、苟桓乘了第二辆,栾氏兄弟乘了第三辆;自己欲与盖天锡登第四车。盖天锡却唤金成英道:“成英何不与贺老同车?”想那金成英发迹,全仗贺太平提携。他听了这话,如何不肯?遂与贺太平同车而行。贺太平亦欣然受之。余下将佐,邓宗弼与辛从忠、张应雷与陶震霆、韦扬隐与李宗汤,俱是一正一副,自然同乘。康捷、王进都是老种经略相公荐来,作伴而行。
于是盖天锡与杨腾蛟同行。只待车驾驶出,盖天锡放下帘子,对杨腾蛟道:“我这里有件要紧之事,却难启齿。”杨腾蛟道:“相公何出此言?想那年我因杀了刘世让,避祸他乡。后来方知是相公出力,唬住蔡京,他因此不做追究。相公但有事,尽管说来。”盖天锡道:“你知我与吴用、李逵、柴进,俱有切齿之仇。那三人既已就擒,又不免千刀万剐。任甚么仇怨,本也罢了。只是有传言说天子欲纵柴进,以报后周禅让之恩。此事一旦做成,奈何?”杨腾蛟道:“相公莫不是教我趁今次入天牢之机,刺杀柴进,以绝后患?”盖天锡叹道:“我虽有此意,怎好连累于你!”杨腾蛟慨然道:“既有此一石二鸟之机,如何不为?相公放心,末将纵杀了柴进,亦罪不当死。至不济时,回高平山寻那徐溶夫逍遥去也!”盖天锡见他如此说,拱手道:“此事有劳将军了。”杨腾蛟道:“举手之劳,相公不必挂心。”
辗转多时,车驾行至艮岳。张叔夜众人下车,却见三品以上文武俱来。叔夜引诸将过去与大臣们寒暄。甚么白时中、张邦昌、李邦彦、吴敏、唐恪、耿南仲等,夜里方在此饮宴毕。不过数个时辰,酒未全醒,又被唤来。管他们是忠是奸,也觉蹊跷。那个开封府尹聂昌,手捧奏章立在一旁。贺太平见了,凑过去道:“聂大人好生勤勉。”聂昌急忙施礼道:“原来是贺枢密,乞请指教。”贺太平道:“如今普天同庆,天子正在兴头上。聂大人若有本章,不是小事。”聂昌道:“昨夜京城西南陋巷那里,有人聚众厮斗,死伤不小。”贺太平笑道:“聂大人有所不知。因有梁山余孽潜入东京。所谓厮斗,乃陈希真将军缉盗时,贼人拒捕之故。此事张经略早已密奏天子,欲揪出贼党,勿须声张。聂大人若当庭奏明,岂不打草惊蛇么?”聂昌听贺太平这般说,把那奏章复又藏入怀中,道:“多谢大人指点。”
忽闻钟鼓齐鸣,天子驾临艮岳。众臣急忙依次跪倒,齐呼“万岁”。徽宗唤了平身,说道:“兹有神宵宫林灵素,先前妄议迁都,昨日又与太子赵桓争道,甚是无状。朕念其前功,褫夺御赐封号,贬回温州思过。”张叔夜听了,只得罢了追究之念,道:“陛下设午朝于此,不知圣意若何?”徽宗不答,问贺太平、盖天锡道:“鸿胪寺卿高鉴,可是你二人举荐之人?”二人不知何意,贺太平道:“确是如此。那年扳倒奸贼童贯,高鉴出力不小。累年递进,升至鸿胪寺卿。”徽宗道:“有人密奏,说有西夏使者来此与大宋议和。高鉴如何欺瞒不报?”贺太平随口道:“夏人向来诡诈,其言不可信。依臣愚见,夏人怕是因梁山平灭,生了畏惧之心,便使此权宜之计,以惑陛下。那高鉴索性拒之不纳。”徽宗点头道:“既如此,朕不究高鉴之罪。只是夏人今次动静不小,早已沸扬。朕教其觐见如何?”贺太平见徽宗不罪高鉴,急与盖天锡跪倒谢恩。至于召夏使之事,哪敢反驳?
徽宗即传旨意,一面教夏使曹阶入艮岳觐见,一面设午宴款待群臣。不多时,夏人一行数众入内,大将李良辅亦在其中。曹阶见了徽宗,跪倒叩拜。徽宗道:“尔等来此何意?”曹阶道:“我等特献金珠良马,乞与上邦讲和。”徽宗乃是好大喜功之辈,如何不允?不待张叔夜驳斥,当即开金口许了和事。张叔夜叹气连声,退在一旁。于是曹阶、李良辅皆入座受宴,惹得群臣议论纷纷。贺太平低声谓张叔夜道:“天子今次如此爽利,莫非果真有伐辽之意?”张叔夜点头叹道:“宋夏议和,王师必定东向。想我数载戎马倥偬,终究不得安宁。兹事体大,此时不可妄议。”贺太平称是。
酒过双巡,李良辅微带醉意,起身说道:“我久闻宋朝张叔夜大名,擒江破腊,但求一见。”徽宗指右手第一人道:“这位便是燕国公张经略。”李良辅细看时,见张叔夜貌若天神,不怒自威,倒也凛然一惊,拱手对张叔夜道:“听说将军帐下人才济济,不知武艺如何?”张叔夜道:“使者此言何意?”李良辅离了座位,高声道:“我这里有两个武士,皆是万夫不当之勇。”话音未落,那拨夏使里面走出二人,一红一绿,都是身躯长大之辈。华阳宫内,霎时寂静无声。李良辅道:“这红袍的叫做奔波儿灞,绿袍的叫做灞波儿奔。宋朝如有人能胜此两人,即以宝刀相赠。只是相搏之时刀剑无眼,生死莫论。”
此语即出,恼了张叔夜帐下一干猛将,都要起身一战。却听张叔夜说道:“此处乃是风雅华贵所在,怎能妄动刀兵?”盖天锡亦道:“尔等若一心乞和,带甚么武士来此!莫非要行刺么?”华阳宫内禁军纷纷抽出军器。张邦昌道:“诸位多心了!他们若要行刺,又何必报出这二人名姓,惹人眼目?”起身对徽宗道:“夏人既有切磋之意,我大宋岂能畏缩?不如成全。”徽宗点头道:“爱卿说的甚是。张经略之言,亦有道理。不如待此处宴罢,朕与诸卿同去禁军校场演武。那时若有欲试身手者,可与此二人比较高下。朕亦以金银相赐。”群臣都离座跪倒,三呼“万岁”。李良辅并两个武士,也跪倒谢恩。
众人午宴用罢,徽宗吩咐摆下车马,教都往禁军校场去。他人不妨事,唯有杨腾蛟心下有事,惴惴不安。盖天锡见了,与他耳语道:“将军观那两个西夏番奴本事如何?”杨腾蛟道:“不在话下。”盖天锡道:“今日好戏连台,不知拖到几时?将军若要脱身,倒不如请缨一战。如能得胜,天子必教将军离去休息。”杨腾蛟喜道:“我正忧心此事,却得相公妙计。”盖天锡道:“将军须量力而为。”杨腾蛟道:“相公放心,末将自有计较。”
话休絮烦,徽宗君臣并西夏使者,都到禁军南营演武厅内坐齐。南营都总管御前飞龙大将酆美,横刀立马于教场之中,望徽宗这里奏道:“启禀陛下,诸事俱已完备!”徽宗道:“操起罢!”酆美拨马转身,有军士递过黄旗。酆美刀交左手,使右手舞动黄旗。但见教场东面青旗队起,为首将官乃禁军南营第一参将程子明是也。此人本是东城兵马司总管,曾随高俅征剿梁山。后因高俅失势,程子明贬去禁营,做了参将之职。又见教场西面白旗队起,为首的不是禁军南营第二参将许贯忠,又是何人?徽宗见了,捻须而笑。张邦昌、李邦彦众臣,齐声喝采。再后便是南面红旗队起,托出第三参将黎克;北面皂旗队起,捧出第四参将敖风。这四队熊虎之士,就在教场中演武,惹得人声鼎沸。
李良辅不以为然,只待操练完毕,禁军散开,起身对徽宗道:“陛下可否教人下场比试?”徽宗道:“你那二人,步战还是马战?”李良辅道:“一人步战,一人马战。”徽宗点头,道:“先教马战的来。”李良辅唤奔波儿灞出阵。那奔波儿灞手提大杆刀,翻身上马,飞入教场之中,喝道:“哪个先来受死!”杨腾蛟便欲搦战,盖天锡道:“将军步战为利,且耐片刻。”不待杨腾蛟答话,身旁金成英踏步而出。有人递上镔铁龙舌枪,牵来马匹。却见禁军队里程子明提枪而出,对金成英道:“将军且住。他们既在南营教场撒野,由我接战如何?”金成英只得归座。
于是程子明舞动五指开锋浑铁枪,对那奔波儿灞喝道:“兀那番子,休得来此张狂!”劈头刺去,奔波儿灞摆刀相迎。刀枪相击,只听嘡啷声响,震得众人耳鼓蜂鸣。程子明却觉虎口酸麻,暗叫“不好”。他知此人力大,不能硬敌,只与他虚划招式。约战二十余合,程子明见不能胜,虚晃一枪,诈败而走。奔波儿灞欲追时,李良辅高喝:“教场比武非战阵厮杀,何必去追?”奔波儿灞急忙收缰。程子明不见奔波儿灞来追,拨回马头。却不想奔波儿灞坐下战马,只因吃痛停蹄,复又往前跑去。奔波儿灞索性抡动大刀,趁势砍来。程子明举枪不及,竟被连人带马分成四段,死于教场之中。
众人见程子明身死,尽皆失色!张叔夜惊道:“程子明非浪得虚名之辈。昔日高俅被林冲陷在蒙阴,全凭此人救出。不想竟死于此处。”金成英、杨腾蛟见奔波儿灞勇猛,皆犹豫不前。南营都总管酆美怒道:“哪个去与程将军报仇?”许贯忠拍马挺枪而出,道:“末将愿往!”徽宗在演武厅内见许贯忠上前,只恐有失,登时焦急。李邦彦会意,欲出言拦阻。却听李良辅道:“那位将军且住。我等来此,欲讨教张经略帐下英雄武艺。怎地你等教场之辈,一个个上来送死?”许贯忠虽知李良辅暗里相助,只是此人汉语不利,如此说话,反教自己骑虎难下,退却不得。只得举枪喝道:“呔!我禁军儿郎岂有怕死之辈?”对黎克、敖风道:“我若身死,你二人即来接战。”黎克、敖风昂然而诺。
张叔夜见禁军将佐如此,不能端坐,起身对麾下诸将道:“何人愿入教场,替下许将军?”甚么邓辛张陶,俱在心里盘算斤两。身后一人倏然而起,翻身上了金成英那匹战马,对张叔夜道:“还是末将去罢!”南营里竟起喝采之声。张叔夜见此人,正是昔日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王进走下教场,对许贯忠道:“既然我曾是禁军之人,换下将军,亦不失禁军颜面。”许贯忠暗叫惭愧,拱手道:“久闻将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知使何兵器应战?”王进道:“借流星锤一用。”那第四参将敖风急往营中取来锤子,上前递与王进。许贯忠道:“将军保重。”与敖风一齐退下。
王进收起流星锤,藏在肋下,纵马上前。那奔波儿灞早不耐烦,叫道:“蛮子受死罢!”舞刀过去,横劈王进门面。王进使个“铁板桥”的架势,刀锋就在眼前划过,二马随即分开。二人调转马头再战时,奔波儿灞依仗气力,只顾发狠。王进觑个机会,流星锤起,缠住奔波儿灞手中大刀。奔波儿灞略吃一惊,往回扯动。王进见二马将近,流星锤复又转回,伸脚往锤头踢去。说也惊奇,铜锤直撞到奔波儿灞头上去,打得他鲜血迸流。王进顺势拉扯,夺了大刀,逼在奔波儿灞脖颈之上,转头对李良辅道:“此人是胜是败?”李良辅周身冷汗,道:“败了!”急唤奔波儿灞退下。
且不提徽宗、张叔夜众人喝采。禁军将士怨声四起,都唤王进速斩奔波儿灞。李良辅身旁恼了灞波儿奔,提滚刀抢出救人。杨腾蛟见王进得胜,起了雄心,手执开山大斧,三步并作两步,横里拦住灞波儿奔。灞波儿奔不胜厌烦,使滚刀望杨腾蛟脸上扫去。杨腾蛟虽知此人力大,却无王进那般身手,只得挺大斧抵挡。他本是铁匠出身,力气上并不亏输,便与灞波儿奔战做一处,胜败不分。王进分神去看杨腾蛟。奔波儿灞见机不可失,劈手抓住刀背,大喝一声,尽力扯去。王进拿捏不住,与奔波儿灞双双落马。那柄大刀带着流星锤,直飞出十丈开外去。南营将士见奔波儿灞脱身,尽是惋惜之声。于是奔波儿灞赤手空拳,来与王进放对。王进武艺虽精,却不及奔波儿灞勇猛,实难速胜。
徽宗见这四人在教场中捉对厮杀,煞是好看,说道:“方才观马战,意兴正浓。这里又有步战、相扑,朕不虚此行了。”那个西夏使臣曹阶见局势稳当,对徽宗道:“宋夏于此讲和演武。若能取悦陛下,岂不两全?”徽宗道:“使者说的不错。”张叔夜众人却无这般心思,都在那里替王进、杨腾蛟二人捏汗。
四人又战三十余合,都是平手。王进起个念头,且战且退,转至杨腾蛟一边,低声道:“且换将再战。”提拳竟往灞波儿奔头上打去。灞波儿奔不料王进搅局,右眼上早中,往后便倒。奔波儿灞赶过时,却见杨腾蛟提斧而来。饶他力大无穷,如何敌得住斧钺?被杨腾蛟拦腰斩作两段,死于非命。奔波儿灞既死,灞波儿奔挣扎起身,却吃王进缠住。那王进虽无军器在手,闪转腾挪,教灞波儿奔急切不能砍中。杨腾蛟则转到灞波儿奔背后去,只一斧,将他分作两片。任李良辅如何喊叫,再不济事。
徽宗拍手大笑,营中尽是欢呼之声。李良辅面如土色,再无言语。曹阶只得勉强堆笑,与大臣们寒暄。徽宗即教黄门官赐下金银,重赏王进、杨腾蛟,并赐抚恤之金,以慰程子明。却见杨腾蛟翻身便倒,王进扶起。徽宗急忙教人问候。杨腾蛟道:“末将苦战之余,力不能支。欲回驿馆休息,望陛下恩准!”徽宗如何不准?传下旨意,教杨腾蛟回都亭驿安歇,却让众人都收拾了,再回艮岳饮宴庆功。盖天锡、杨腾蛟之计因而得成,直把汴京天牢,翻作血腥之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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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3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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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许贯忠帐中惊恶梦 小旋风牢内遇杀劫
话说许贯忠那日受了徽宗恩宠,教他去延福宫中过夜。许贯忠如何安枕?躺在床上辗转多时,朦胧欲睡,又被敲门声惊醒。原来是黄门官引张如晦拜见。许贯忠只得起身,听那张如晦诉说林灵素所忧之公孙胜魂魄一事,又欲求自己入天牢相助。这事一拍即合,岂有不受之理?许贯忠欣然应允。张如晦遂以神符并咒语相授。许贯忠颂了三遍,分毫不错。张如晦方才飘然离去。于是许贯忠睡意尽消,复又盘算起救人之法来。不觉间鸡鸣天晓,许贯忠唤过黄门官,教引自己出宫,便往禁军南营而去。
这许贯忠一月不来点卯。如今重回南营,未至辕门,早见都总管酆美引诸将来迎。许贯忠惶恐,滚鞍落马欲参拜之时,酆美上前扶住,道:“怎敢教驸马如此?今后且以兄弟相称。”黎克、敖风亦来附和。许贯忠道:“官阶有别,不能乱了法度。”酆美道:“兄弟高升有日,那时再谈法度不迟。”忽见第一参将程子明面露不忿之色,亦不过来寒暄。许贯忠知他来历,本不在意,却听酆美道:“这人数月前贬来禁营,即是如此模样。兄弟不必理会。”命众人拥许贯忠回营庆贺。许贯忠暗叹道:“禁军如此这般,虽是我等之福,终是国家祸患!”往营中闹热多时,辞回自己帐中。
算来几日之内,许贯忠机关用尽,夜不成寐,日不能眠,早已倦怠至极。坐在帐中鹿皮椅上,片刻鼾声已起。睡不多时,帐外喧哗声起,尽说甚么“杀头”的话。许贯忠急忙起身,离了大帐。却见南营教场内,绑了宋江一干人等。早有刀斧手伺候,作势欲斩。许贯忠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些刀斧手纷纷翻到。原来是周侗、卢俊义、燕青一众英雄,都杀入教场,直将梁山好汉尽数救出。许贯忠大喜,连忙前去指引出路。却听号炮震天,张叔夜、陈希真引大军四面而来,裹住众人厮斗。这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惹得众英雄奋勇争先。无奈寡不胜众,好汉们渐次凋零。折损一半,方才开条血路,杀至城门边上。那城门却早紧闭,又有云天彪率军而至。众人再难冲出,都被逼至堑壕之中。只见万箭齐发,把余下好汉全数射死。许贯忠亦被数箭,翻身便倒,却栽下鹿皮椅去。
许贯忠猛然醒转,方知尚在禁军帐中。适才种种,俱是南柯一梦。直惊出他一身冷汗来,随即寻思道:“虽说幻梦非真。若无良策,我们终不免如此收场。”扶好鹿皮椅,在那里出神呆坐。想了一回,幡然醒悟道:“都说梁山吴用多智,何不教燕小乙去牢中问计于他?”说也奇怪,帐外有军士禀道,说东京牢子张闲求见。许贯忠急教唤入,定睛看那人时,不是燕青,又是哪个?燕青递个眼色来,许贯忠也是个点头会意之人,便道:“这不是金环巷里的张闲么?”燕青道:“正是小子。那日我在李行首家别了都参,竟一月不得再见。今日听闻都参往营里点卯,我怎不来?”许贯忠道:“你是个地里鬼,军营这般重地你也得入。”一面说,一面快步出帐。
只见外面有个差官模样的人,在那里探头探脑。自家军士都在远处观望。许贯忠佯作大怒道:“甚么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探看军机?左右与我叉出。”那差官见有军士们围过来,唬了一跳。背后燕青说道:“都参勿怒。这位乃是宫中御侍,持旨送我来见都参的。”那御侍听了,敛容正色,细声细气道:“都参做得好梦,害我们等了这许久,又何必面前放肆?”许贯忠暗想道:“天子虽托大事与我,教这个人来,莫非仍有疑心?得他在此,如何与小乙商议?”对那御侍拱手道:“既是宫中贵人,何不往酆都总管那里,吃些茶水?”摆手教军士们相送。那御侍听说,竟信步而去。许贯忠摇头道:“怎地便成惊弓之鸟,慌乱如此!”与燕青同入帐中。
二人对面坐定,许贯忠长叹一声,道:“相隔两日,我二人竟在这里见面。”燕青道:“我昨日回金环巷时,见哥哥随了几个黄门离去,怎敢近前?今日轮值方毕,又被那御侍截在天牢门前,教来此处与哥哥说话。小弟此时云里雾里,求说端的。”许贯忠便把昨日入宫诸事说了一遍。燕青听罢,道:“这事终究利多弊少,哥哥勿要烦恼。”许贯忠道:“我既说起柴大官人,不知他情形如何?”燕青道:“大官人那里是个僻静所在。哥哥欲行调换,实非难事。”许贯忠道:“同囚之人是谁?”燕青道:“奇了!哥哥方才说那调换之人,是个方腊余党。天牢里与柴大官人同囚的,亦是个方腊余党。”许贯忠吃惊道:“怎有这般巧事?莫非是那张邦昌故意安排的?”燕青道:“哥哥不必多想,先救公孙先生要紧。”许贯忠点头,取来林灵素神符,把咒语说了三遍。燕青牢记心头。许贯忠又欲说话时,听得脚步声响。二人不敢再说,都出帐去看。只见那御侍引数个军士走近,对许贯忠道:“只因西夏来使觐见,天子教南营布置教场,好在这里演武。”许贯忠暗自跌足道:“我欲教天子忌贺、盖二臣,便说了高鉴擅拒夏使之事。不想误了自家事情。”望见营内人纷马杂,恐燕青被人打眼,教他与御侍先走。自己则披挂了,提枪上马,往教场而去。
谁知这番演武,虽斩了奔波儿灞、灞波儿奔二人,程子明却命丧当场。许贯忠见他死得凄惨,心中歉疚不已。比及徽宗下旨教杨腾蛟回都亭驿时,许贯忠竟不能察。不多时,徽宗欲回艮岳,教酆美、许贯忠同行。贯忠请辞道:“程参将与我虽不熟稔,终究一场同僚。他既身死,我心乱如麻,怎能去艮岳欢宴?”徽宗道:“难得你这份心思,便在此整饬人马罢!”许贯忠领旨谢恩,留在南营教场整军。徽宗引群臣回艮岳后,论下功劳,加杨腾蛟为定远将军,王进为振威将军。李良辅亦不食言,以西夏弯刀相赠王进。王进收了宝刀,对李良辅道:“使者既远路来此,何必妄动刀兵,平白断送了两个勇士。”李良辅不及说话,曹阶起身道:“讲和之事,国中多有不服者。如今王将军教场扬威,坏了两个力士。此事传回西夏,兴庆府便再无异议之人了。”王进不再多言,归座而去。徽宗却甚心喜,教启晚宴与群臣同醉,且不必提。
再说杨腾蛟只身一人折回都亭驿,将近门口,迎面来了个模样刁钻之人,也欲入馆。杨腾蛟不喜他那般嘴脸,“哼”了一声,喝道:“甚么鸟人!来此作甚?”那人急忙拱手喏道:“小人坏了眼,误走此处。将军莫怒!”转身离去。杨腾蛟也不理会,昂然入馆,回房休息去了。直到酉正时分,弯月已现。杨腾蛟打起精神,换了夜行装束,不走驿馆大门,越墙而出,往天牢里做大事去也!
谁知那个刁钻之人,正是陈希真侄子智卿!陈希真去净室内观时,曾以此人相荐。今日祝永清因颈上伤重,去不得艮岳,便教谢义、娄彪寻他。陈智卿不教谢、娄二人作陪,自往都亭驿去。却不想撞见杨腾蛟,平白吃了一番羞辱。陈智卿是个不羁之人,索性离了驿馆,往街角一间面铺里坐下,要了碗热团子,一面吃,一面看驿馆那边动静。过了许久,祝永清包了头颈,急匆匆走出驿馆。小半时辰,方在面铺里寻着陈智卿。永清嗔道:“我有要紧之事,舅爷既来了,何必躲闪?”陈智卿道:“先前听谢义、娄彪二位团练说起,张经略欲邀我去他帐下,做个谋士。”永清道:“此事全亏我泰山大人引见,经略已有此意。想舅爷前日,本欲投我帐下。如今直去经略帐下进身,岂不妙哉!”陈智卿摇头道:“姑爷此言差矣!岂不闻高处不胜寒?似这般青云之路,反不如市井间厮混快活。”低下头去,只顾吃那团子。永清尚欲劝时,见智卿碗中团子热气已无,好似冰雪冷元子一般,勾起春阳楼那些事来,起身拂袖而去。
陈智卿见永清去了,摇头叹道:“这些人又无甚么平辽灭夏之功,不过剿灭了一拨山贼,也跋扈如此!今次我略露锋芒,伯父大人念及骨肉之情,故而推荐。他人怎能真心善待?我若去张叔夜帐下,早晚不被容纳,何必自寻烦恼?”唤店家取来灯烛,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道:“枉我费尽心思,寻出那卢俊义下落来。罢了!我且收手,来日去法场上看热闹也!”随手付诸一炬。智卿去后,有店家收拾坐处,见一片残纸之上,写着“班门里”三个字。哪里在意?也放到火上烧尽了。
又说祝永清返回都亭驿,入内去问浑家伤势。那女飞卫肩头中了王焕一枪,其势不轻,躺在那里昏睡。永清看了一回,转身欲去。忽听丽卿在背后说道:“玉郎还记得那日大兴客栈里的事么?”永清正寻思“春阳楼”来,听丽卿这般问,只当是“两祭王英枪”一节,支吾不能说话。丽卿喝道:“玉郎想甚么来?我只怕那地字号第三间房中老者是那周侗假扮的,也未可知。”永清道:“那老者肩头无伤,怎是周侗?”丽卿道:“我先前也不疑他。昨夜亲眼见了铁臂膀武艺,他若欺瞒于你,并非难事。”永清跌足道:“姊姊这番话点醒梦中之人。如此说来,那个许贯忠大有可疑,无怪他前日勾我往那去处!”丽卿听了这话,动了怒,背过身去。永清也不嗔怪,教人寻查许贯忠去了。
闲话休题。且说杨腾蛟离了驿馆,行色匆匆,赶往东京大牢。那里本有狱卒、牢子把守。却因宋江之故,徽宗拨两员将军统领禁兵,另设关卡一道。这两员将军是谁?一个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官带左义卫亲军指挥使,护驾将军丘岳。一个是八十万禁军副教头,官带右义卫亲军指挥使,车骑将军周昂。二人累建奇功,名闻海外,深通武艺,威镇京师。今日却是周昂当值。杨腾蛟来时,暮色已深,周昂自去休息,只留一队兵卒守御。那些人见来了杨腾蛟,知他底细,尚挂京畿兵马都监之职,怎能怠慢?忙问何事。杨腾蛟祭出张叔夜手谕,要往天牢里查核贼党名实。有人便欲报知周昂,杨腾蛟道:“我有经略手谕,周将军必然不阻?你们自去报,我先入天牢了。”说罢分开众人就走。众军士不敢拦阻,只得由他。
杨腾蛟行至牢门近前。有牢头急忙迎上,堆笑道:“原来是杨都监大驾来此,有何贵干?”杨腾蛟祭起手谕,把先前那话又说一遍。牢头忙道:“既如此,都监里面请。”杨腾蛟与那牢头同入班房之中,遣出旁人,道:“不知梁山诸贼都在何处监禁?”牢头道:“那牢房由此而去,分为南北两边,尽头处却又相通。梁山贼寇,都在深处。”取来卷宗,递与杨腾蛟观看。杨腾蛟细看一回,见北面第十八间有入云龙公孙胜,南面第三十六间有小旋风柴进,对牢头道:“且借南面第三十六间钥匙一用。”看官,天牢里这拨人不比禁军,任是哪路神仙,也招惹不得。牢头不敢多问,勉强说道:“天牢钥匙俱都打实一处,分开不得。”杨腾蛟道:“我一并拿走便是。”牢头没奈何,取出一串钥匙奉上,道:“天牢南面牢房钥匙,都在这里。”杨腾蛟接了,收入怀中,道:“你且把牢子们都唤来此处休息。我若不回,勿要去里面走动。”牢头应声而去。不多时,值夜牢子们俱至。杨腾蛟拱手对众人道:“经略手谕急迫,得罪了!”按了按腰间刀柄,独自往天牢里去了。
杨腾蛟既去,众牢子七嘴八舌,纷纭说起。有人道:“他是张经略手下大将,头儿不忍这一时之气,又待怎地?”有人道:“既然外面那周将军也不阻他,料无大事。我等兄弟们夜夜辛苦,却难得此刻清闲。”牢头却道:“你们怎知利害?今夜无事最好。若有事故,任哪一个也脱不开干系,都是顶缸的人。”众皆大惊。却有“张闲”挺身而出,对那牢头道:“小人愿随那位都监去,探看虚实动静。若有冲撞,我有御赐赦书,不惧死罪。”牢头大喜,道:“如此有劳兄弟了。”燕青道:“我来这里多日,无甚好处与诸位。今日便聊表心意罢!”说罢离了班房,追杨腾蛟而去。班房这里众人不明就里,兀自感激非常。
于是杨腾蛟、燕青二人一前一后,探入天牢。只见杨腾蛟手按南面牢房钥匙,却往北面走去。数到第十八间时,杨腾蛟往里看去,见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披头散发,闭目坐在角里。杨腾蛟认得是公孙胜,心中暗喜,连忙掏出陈希真那条拘魄金绳,口中念念有词。符咒念罢,那金绳径直飞去,好似一条金光,霎时将那入云龙锁住。杨腾蛟见事成,抽身欲去。忽听牢里有人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大将军!”杨腾蛟定睛细看,那人好生面熟,只是叫不出名姓。那人道:“识得江南沈寿么!”腾蛟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方腊余孽尚未死绝。也罢!你既入了天牢,早晚不免。只怪你当日错投了主人。”沈寿道:“休要得意!我总是从一而终,不似你这首鼠两端之人。”杨腾蛟怒道:“你说谁来?”沈寿道:“我知你昔日在南旺营里,投在单廷圭,魏定国帐下。后来无端作反,坏了梁山泊两个好汉,是也不是?”杨腾蛟起了无明业火,道:“你这厮怎地颠倒说话?且斩了你!”沈寿引颈道:“求之不得。”杨腾蛟猛然回过神来,暗叫“惭愧”,心道:“险些被这个人蛊惑,坏了盖检讨的大事。”谁知又恼了对面牢里一筹好汉,正是杨腾蛟先前上司,梁山魏定国是也!他听了那二人说话,如何识不出杨腾蛟来?破口便骂,直把北面牢房里英雄尽数唤起,都来骂那杨腾蛟。杨腾蛟乱了方寸,急忙蒙头遮面,往天牢深处窜去。
背后黑影里,燕青却摇头叹道:“这些人俱是匹夫,徒逞口舌之快。如今喧闹起来,人多眼杂,我如何好去追那杨腾蛟?又怎与公孙先生解咒?”想及此处,伸手掏出许贯忠所授,林灵素那张神符来,念道:“张列宿辰,昃盈月日;荒洪宙宇,黄玄地天!”此咒语拗口至极,全凭小乙伶俐,情急间亦不说错。那神符竟在燕青手中展开,直飘入公孙胜牢狱之内,倏然踪迹不见。燕青见此符神通至此,不知是福是祸,对天祷道:“只盼公孙先生得活。”知天牢尽处道路,循环相通,掉头折回班房。
那牢头引众人等在那里,早已心急如焚,见“张闲”去而复返,急忙上前问道:“那杨都监取走我南面牢房钥匙。如何北面牢里喧哗?”燕青只料杨腾蛟为公孙胜来此,听了牢头这话,猛想起柴进一节,心下凛然。对众人道:“那杨都监嘴快,招惹了梁山、方腊贼党。他不敢回头,想是由尽处回廊那里,折去南面牢房了。”牢头道:“你不去追他,回来作甚?”燕青道:“我曾在江南清溪山里卖命,不愿多见回廊里那人。走回这里,只为绕路去抄那都监,也可出其不意。”看官,燕青在李师师处信口开河,曾说屈从方腊,得了徽宗赦书。此事那牢头亦知一二,连忙点头,教燕青速去。
再说杨腾蛟抱头鼠窜,直至北面牢房尽头,见有石门一道。腾蛟推门而入,将背后石门掩闭。那辱骂之声,登时不闻。杨腾蛟舒了口气,起身即行。前面乃是一条回廊,廊内亦有监牢数座,火烛无多,显得既幽且深。杨腾蛟不敢造次,蒙好头面,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先见梁山副贼“卢俊义”停尸于此,又见一个囚徒,眇了一目,坐在那里出神。腾蛟知是贼首宋江,再无心思挑拨,匆匆而行。回廊尽处,又是一道石门。杨腾蛟知此门背后便是南面囚室,连忙快步上前。忽见廊边吊起枯骨一具,旁边一座残碑,上书“宣和三年正月十九日,江南贼首方腊戮于东京”字样。那方腊受戮之时,杨腾蛟亦在当场。只是此情此景,腾蛟乍见方腊尸骨,唬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逃到对面石门之后。
果然门后即是南面牢房。杨腾蛟喘息已定,摇头叹道:“怎地唬成这般模样?”见有间囚室,里面两个囚徒披枷带锁睡觉,面目却看不清。腾蛟猛然想起一事,跌足道:“一时疏忽,竟忘了问那牢头,南面究是几件囚室?我从后面来,如何知哪个是第三十六间?”快步疾走,欲返去牢前班房,再回头点数。行了数步,身上传来铁器撞击之声。腾蛟知是腰间钥匙作怪,随即苦笑道:“我今日恁地不中用,不去数那钥匙多少,回班房作甚?”取下那串钥匙,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数。串头这支,写有“南一”字样。腾蛟去光亮处细看多时,有“南三十六”字样的,正是串尾那支!杨腾蛟苦笑道:“不想这南面牢房恰有三十六间!必是我看卷宗之时,见了‘柴进’二字即罢,却不知已在卷尾。如此说来,这里即是囚他之所!”细看了周遭情形,见此处只有一间囚室,甬道却在前面转弯。这般设计,任此处甚事,不为他处所见。杨腾蛟喜不自禁,暗道:“柴进这贼合休!”使钥匙落了锁头,抽出腰刀,昂然入那囚室去。近前看二人身形面目,一人状貌魁梧,与己相若;另一个清清瘦瘦,却生得龙眉凤目,正是梁山小旋风!
那后周世宗嫡派子孙柴进身陷囹圄,虽在梦中,如何睡得踏实?依稀听得脚步声响,朦胧间见一人着夜行装束,蒙头遮脸,提明晃晃一把钢刀近前。柴进霎时惊醒,问道:“何人?”杨腾蛟未及刺杀,已见柴进醒转,道:“将死之人,不必多问。”柴进却道:“壮士与我有恩,如何不问?”杨腾蛟道:“死到临头,你莫不是吓坏了头脑?哪个与你有恩?”柴进道:“你冒死前来,教我受一刀而死,便解了那千刀万剐之苦。怎不是恩?”杨腾蛟笑道:“由你怎般思想罢!”望柴进头上挥刀便砍。那柴进虽惯了锦衣玉食,平日里却喜枪棒,也有些本领。他当时见钢刀砍来,急忙侧过头去。杨腾蛟那柄刀砍中枷木,急切不能拽脱。腾蛟喝道:“你既不甘就死,说甚么大话!”飞脚踹在枷木上面,就势拔出钢刀。柴进却翻出数尺,头面都跌破了。
杨腾蛟欲上前追杀时,那魁梧之人已然醒转,抬腿踢中腾蛟手腕,钢刀坠地有声。那人喝道:“杨腾蛟休得猖狂!”腾蛟吃了一惊,道:“何人识得我?”那人道:“你在江南坏了我太子性命。便化作锅灰,我也认得。我乃南安王部将贝应夔是也!”杨腾蛟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方天定手下虾蟹!”施拳脚打过去。这贝应夔据说武艺了得,只是枷锁在身,如何使展?不及数合,早中三拳两脚,翻倒在地。杨腾蛟拾刀在手,道:“我今日既来杀人,不争多你一个!”
话音未落,牢室之外机括声响,似有一物射来。杨腾蛟毕竟有些手段,急扭身躯。却见一支弩箭割开腾蛟右腕,直插到背后土墙里,那钢刀复又脱手。杨腾蛟怎料此牢笼之地,凶险尤甚白日教场?见个牢子舞柄单刀,杀气腾腾而来。腾蛟忿然道:“甚么人吃了豹子胆,把出这般毒手来?”那人正是浪子燕青,听了杨腾蛟说话,道:“若说吃了秽物,闯来天牢行凶的,却好问你!”抖擞精神,来与杨腾蛟放对。腾蛟武艺虽俊,因腕伤落了下风,只得且战且退。战不数合,燕青逼他至墙角里,退路已断。腾蛟却觉下面一紧,双脚吃那贝应夔死死抱住,动弹半步,登时魂飞魄散!
于是燕青使刀逼住杨腾蛟脖颈,却不下手。柴进连忙唤道:“小乙何不速斩此人?”杨腾蛟听得“小乙”二字,如梦方醒,叹道:“原来百密一疏,竟教你脱漏,混来此处!”燕青却道:“我若斩了此人,必坏营救大计!”柴进道:“事已至此,无有两全之策。既留不得此人,不如杀之,为我好汉报仇。”谁知杨腾蛟不待燕青动手,猛地坠下身去,使钢牙咬住刀锋,左手提拳打退燕青两步,喝道:“欧阳寿通误我!”翻手抄刀,往下面贝应夔头上砍去。却又响了机括之声,杨腾蛟咽喉上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想那杨腾蛟自南旺营起事,先坏了郁保四、王定六两条性命,摇动石碣百八之数;又在江南擒斩方腊太子天定;更有今次教场之功。可怜他三大功成,未得名就,竟因他人私怨,丧命于天牢幽暗之地。腾蛟既死,甬道里又起人声。柴进道:“事急矣!小乙速谋脱身之策。”燕青道:“我若就去,岂不枉负了许兄一番谋划?”贝应夔道:“燕英雄且留有用之身,再谋大事。”燕青略一思索,拨出两枝弩箭,又取了杨腾蛟身上那道手谕,与柴进、贝应夔拱手作别。他不从石门那边逃走,却径直往人声响处而去。
果是那牢头见杨腾蛟、燕青许久未归,放心不下。点了四个心腹得力之人,同去南面牢房里探看。这五人起初尚惧杨腾蛟责难,缓慢而行。比及传来相搏之声,五人尽皆失色,急赶过去。未至甬道尽头,却见燕青转回,忙问究竟。燕青道:“杨都监性如烈火,与那柴进起了口角,竟入牢房厮打。小人欲报知头儿,不想却在这里撞上。”牢头听了这话,惊道:“这两人任是坏了哪个,我岂有活路?”燕青附和道:“头儿且去劝解。我往班房那里,教兄弟们都来压阵。”牢头点头,引四人里去。燕青回牢前班房中,与牢子们说了形势,却道:“头儿恐奈何杨都监不得,教我去请外面周将军来,也好有个援手。”众人怎有疑虑?纷纷抄了兵器,去牢内相助。
须知自宋江入得天牢,徽宗便教禁军设卡。除非卯酉二时,牢子们亦不得出入。燕青出了天牢,本欲凭那手谕蒙混过关。谁知禁军教头周昂,得知杨腾蛟撞入天牢,惟恐有失。他便全身披挂,提柄金蘸大斧,专等杨腾蛟出来。燕青知此人利害,却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有军士们出言喝住。燕青对周昂施礼,道:“启禀将军!杨都监正在天牢中查核贼党,却有些难辨之处。特地教小人去都亭驿,请那祝永清将军来助。”周昂捻须道:“无凭无据,教我如何信你?”燕青递上手谕,道:“事起急匆,只得以此为凭。”周昂收了手谕,寻思一番,道:“如此,你自去罢!”燕青大喜,谢了周昂便走。行不半步,猛想道:“我若就此离去,性命休矣!”急忙转身,瞥见周昂右手微动,假装不在意道:“烦请将军送还手谕。否则小人去都亭驿见了祝将军,以何为据?”周昂冷笑道:“算你识相。适才你若弃手谕而去,早丢了项上头颅。”把那手谕扔下。燕青唯唯诺诺,拾了手谕收好,从容脱身!
再说那牢头并四个心腹走至柴进囚室前面路弯处时,已是寂然无声。牢头大惑不解,教那四个候着,自己攧手攧脚转将过去。却见牢门大开,里面杨腾蛟、柴进、贝应夔三人围坐一处。牢头如在梦中,不知怎好?听得柴进说道:“包牢头来得正好,杨将军有请!”这牢头便姓包,见柴进、贝应夔照旧披枷带锁,料无甚么大事,进去与三人坐拢。谁知杨腾蛟不言不语,贝应夔只是冷笑,柴进却道:“牢头若要活命,勿作高声!”包牢头心骇色变,战兢兢转过头去,见杨腾蛟双目翻白,已是死透了。
若无柴进提醒,如包牢头这等人物,骤见杨腾蛟身死,必然晕厥。饶是如此,他亦瘫作一团,听柴进说道:“杀人者,乃张闲也!如今他却去得远了。”包牢头猛省,欲挣扎起身,教人去捉“张闲”。柴进冷笑道:“此事若声张出去,一旦擒张闲不着,张叔夜如何干休?必迁怒你这一干人,以泄心头之恨。”包牢头不能言语。柴进指贝应夔道:“你看这位贝英雄与杨腾蛟身形相若。不如先焚了杨腾蛟尸首,却推说是贝英雄患病身死。再教贝英雄扮作杨腾蛟,你连夜送他混出天牢去。你若是个聪敏的人,当知如何行事?”也不知这包牢头怎生应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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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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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柴旋风初显复国志 朱神机暗设脱困图
却说杨腾蛟命丧天牢。柴进遂因势利导,一番话直把包牢头听得心惊肉颤。那牢头末了强打精神,对柴进道:“小人比不得大官人英雄。想纸怎包得住火?若教张经略得知小人做了这等事,便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柴进道:“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又何必诓你?”包牢头正在犹豫之时,听得囚室外噪杂声起,是那些牢子们被燕青撺掇,齐来这里助阵。柴进道:“包头儿还不速去?众人若见了此地情景,任是甚么计策也无用了。”包牢头急起身来,见先前给杨腾蛟的那串钥匙,仍在锁头之上,连忙取下。也顾不得锁紧牢门,便去拦阻众人了。
只待牢头去得远了,那贝应夔见牢门大开,不顾身上枷沉锁重,倏然往外走去。柴进问道:“英雄哪里去?”贝应夔道:“大官人何必费尽心思救我出去?我若是个怕死贪生之辈,也不入这天牢了。”柴进道:“英雄又出此言,究竟何故?”贝应夔道:“我与大官人曾说过张叔夜平南,草草而终的事。后来‘圣公’遇害,又不知哪个狗贼献计,把尸身风化在这天牢之中。”柴进道:“莫不是个一网打尽的计策?”贝应夔道:“我岂不知是诱敌之计?只是如今江南余部虽多,始终不能混一。首领们传出话来,有奉请‘圣公’尸身回清溪山安葬者,推为江南之主。此时东京城中,有许多江南人混入,都欲寻个机会,来天牢里抢夺‘圣公’尸身。我几个,都是内应。”柴进恍然大悟,道:“英雄既知此事不易,须从长计较,出牢房去作甚?就算抢下‘圣公’尸身,亦出不得天牢,反成打草惊蛇之举。”贝应夔听了,复又坐下,连声叹气不已。
柴进虽是膏粱纨袴,胸中实有大志。只看他平日里结交好汉,便知端的。当即对贝应夔道:“事急罗唣不得。若要事成,除非山东、江南两地英雄并力。”贝应夔道:“怎个并力?”柴进道:“你既说江南英雄都在东京潜伏。何不借此机会出去,联络众人?只待十一日法场乱起,天牢无备,齐来攻打。那时休说‘圣公’尸身,便把牢里犯人尽数救出,也未可知。”贝应夔道:“那些人桀骜不驯,我怎能约束?”柴进昂然道:“英雄也听闻天子有纵我之意。果真得了这等机会,我与你们盗出那‘圣公’尸身如何?”贝应夔大喜道:“此事若成,我等也不称谢,直奉大官人为江南之主便是!那时大官人号令,何人不从?”
看官须知:把一众好汉在天牢里打散,不得狱中联络,本是妙法。却不想因燕青混入,坏了此计。更有甚者,教东南两处英雄结识,联合之势渐成。不知此番布置之人,作何思想?当时柴进又道:“东京大相国寺左近瓦罐巷里,有个叫做甄礼的商贾,是我旧交好友。英雄且去相投容身。此人破财出力,必是臂助。”贝应夔道:“我都依大官人吩咐。只不知如何与那甄礼接头?”柴进欲说话时,甬道里又响了脚步声,连忙低声对贝应夔道:“你只说‘灭宋兴周’四字,再提我的名姓即好。”饶是贝应夔这般死士,听了这四个字,亦是惊骇,暗想道:“这小旋风非寻常人物。他为江南主,胜那两个人多矣!”遂起依附之念。
却见包牢头并两个牢子回来,对柴进道:“这二人都是心腹,大官人勿惊。”柴进笑道:“不妨事。”三人入得牢房,包牢头对贝应夔道:“我与你去了枷锁!”贝应夔提着枷,道:“快些!莫待老子改了主意。”包牢头皱了眉,替贝应夔落锁开枷,却道:“莫要猖狂!不过看你是个歙州的凶犯,寄押于此。放了你,也欺瞒得住。”贝应夔喝道:“老子枷锁离身,杀你这三个鸟人,如碾蝼蚁一般。”包牢头对柴进道:“请大官人做主。”柴进对贝应夔道:“时刻无多,贝英雄且息冲天之怒。”贝应夔“哼”一声,脱去身上囚服。那边两个牢子早将杨腾蛟周身衣衫除去,教贝应夔换了。贝应夔取来杨腾蛟腰刀,又学他蒙头遮面。众人见了,确与杨腾蛟大致无二。包牢头便吩咐两个牢子道:“你二人留在此处,小心毁了这尸首。”二人领诺。柴进见这等机密之事又多二人知晓,摇头不已。
于是包牢头引了贝应夔去。二人到得牢前班房,见牢子们俱在。包牢头指贝应夔道:“我送杨大人一程。你们且去北面巡视。只待那二人回来,再往南面去。”众人连声诺诺。二人遂出天牢,却望见禁军教头周昂提大斧拦在那里。包牢头登时软了双腿,不能进步,被贝应夔推上前去。周昂见了,道:“兀那不是包龙么?”这牢头便叫包龙,战兢兢的道:“正是小人。”周昂道:“你深夜不守本位,来此作甚?”包龙忙指贝应夔道:“杨都监点视天牢已毕。却因日里鏖战,疲惫不已,教小人送他出去。”周昂自知“杨腾蛟”大名,顺眼望去,未觉有异。背后那些军士们昏黑之下,也辨不出真伪。周昂便横斧抱拳,对贝应夔道:“久闻杨将军好一手金蘸斧法,改日必定讨教。”贝应夔如何开口?略微拱手还礼,就从周昂身旁扬长而走。包龙忙与周昂陪个笑,也随贝应夔去。须臾二人踪迹不见,那些军士们方才鼓噪起来,抱怨“杨腾蛟”无礼。周昂道:“尔等休要聒噪,都去各安其位。”众人领命散开。
原来八十万禁军教头里草包虽多,也有有本事的人在。如王进、林冲、杜壆、谢宇之流,周昂亦属此类。包龙、贝应夔二人假戏真做,被周昂看在眼里。他先稳了众人,弃了大斧,绕路去截住二人。那包龙正走路时,忽见周昂撞出,唬得半死,颤声道:“将军何来?”周昂道:“有祝永清将军驾到,求都监回天牢一见。”贝应夔、包龙二人,都不知这“祝永清”乃是燕小乙抽身时,推说奉杨腾蛟命令相请之人。包龙当即信口说道:“杨都监自来天牢行事,与祝将军何干?”周昂笑道:“若这般说,杨都监自来天牢行事,与尔等何干?”贝应夔知事败,对包龙道:“事已至此,我二人并他一个,灭了口便是。”包龙如坠深渊,动弹不得。周昂长笑一声,亮出腰间劈楞简,道:“好一个冒名的贼人!倒看你怎地灭口?”贝应夔见包龙胆裂,右手抽出杨腾蛟那柄刀,左手又取了包龙腰间钢刀,掣双刀来战周昂。
好个周昂!任贝应夔双刀如何撒泼,也尽抵挡得住。他尚有余暇问道:“杨腾蛟究在何处?”贝应夔道:“早成厉鬼矣!”周昂大吃一惊。包龙忽地回过神来,寻思道:“我因惧怕杨腾蛟死讯传出,累及身家性命,便信了柴进之言。如今周昂已尽知此事,我不走,待到何时?”趁二人激战正酣,拔腿就跑。周昂见走了包龙,急忙使转神威。只一锏,打落贝应夔右手单刀。贝应夔见胜负已明,退至沟渠旁边,虚晃一刀,纵入水中逃走。周昂却不识水性,追赶不得。再欲去寻包龙时,哪有踪迹?他见霎时走了二人,胸中虽怒,又当如何?看地上那柄单刀,想是杨腾蛟之物,拾起收好,悻悻而归。
未至牢前关卡,有军士迎上稟道:“将军去后,有个自称闻先生的人,说受了王焕将军所托来见。”周昂知是闻焕章来了,问道:“他如今何在?”军士道:“正在营房里候着。”周昂急去营房,却不见闻焕章在。有守军道:“那位先生已去了多时。只留封书信于此。”周昂取过书信,退去众人,拆开便看。这一看不打紧,周昂直坠入十八层地狱里。当即抽出锏来,把眼前书案打得粉碎。随即涕泗横流,叹道:“可怜我那老恩师!为国立功无数,竟落得这般下场。我纵拼了这身官职,也要与他诉冤报仇!”
悲伤既罢,周昂垂下头来。却看见腰间那柄刀,猛想起杨腾蛟之事。寻思道:“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累建功勋,搏得这车骑将军,实乃无数将士功劳。老将军虽然恩重如山。我若舍官寻仇,岂不枉负了那些冤魂?张闲、包龙与那囚徒既去,断无返回之理。我且瞒去杨腾蛟死报,权作孝心罢了。”想及此处,周昂收了泪,随即提锏而出。军士们见周昂重出营房,尽皆肃然。周昂开口道:“我去天牢里巡察一回。尔等守紧此处,休得躁动!”有军士道:“宿太尉拨将军与丘将军来此时,曾有天牢乃刑部统属,禁军不便擅入的话。”周昂呵斥道:“都是为朝廷效力,分甚么门户?我若是个循规矩的人,先前哪管甚么手谕,不教杨腾蛟入内便是。就算他告到张经略那里,亦奈何我不得。今夜反少了这番周折。”那军士连忙称是。周昂便点两个亲信之人,一齐往天牢里去。里面那些牢子虽非周昂下属,见八十万禁军教头亲来,怎敢怠慢?都围拢过来招呼。有牢子道:“周将军怎肯来此腌臜之处?”周昂道:“包牢头已去,今夜未必能归。想我等受这几夜辛苦,皆因梁山贼寇之故。我便代他往牢里巡看一转,以策周全如何?”
若论今夜事,包龙既去,周昂代为检视乃是常理。只是那两个包龙心腹牢子做贼心虚,如何敢教周昂入内?一个道:“这般鸡毛蒜皮的事,怎劳将军大驾?况且我们刚去巡过,南北两面牢房俱皆平安。”周昂问道:“你是何人?”那人道:“小人乃包牢头副手,叫做‘青草蛇’李四。”周昂点头道:“既是李牢头开口,我倒安得下心。”吩咐亲信道:“你二人且留此处助力。有事即报;无事卯时回营。”二人领诺。李四听了这话,忙道:“这二位兄弟都是将军手下,小人如何使唤得?”周昂自忖道:“我明日与张叔夜那般说话,管教杨腾蛟从此平地自陷,踪迹全无。就算追究下来,亦有这个人顶缸。”遂道:“也罢。牢头多费心思了。”李四道:“小人不敢当。”周昂唤那两个亲信与己同出天牢,回帐休息去了。
再说燕青、包龙、贝应夔三个,都从牢笼里脱身,分三处投去。先是贝应夔依柴进之言,往瓦罐巷内找那商贾甄礼。昔日陈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代周而立。柴氏旧人,岂无忠贞之士?都暗中聚作一处,约以“灭宋兴周”。谁知不及二十载,赵宋混一天下。众人见复国无期,大多如鸟兽散。唯那四字传下,留作暗号。甄礼即是后周旧臣子孙,因行商发迹,买了瓦罐巷宅院,便做柴氏东京居所。贝应夔寻至宅院,说出四字暗语。甄礼急忙纳他入府。二人遂以瓦罐巷为本,联络江南英雄,图谋攻取天牢之事。想那贝应夔人微言轻,江南豪杰怎肯为他所使?却因“灭宋兴周”四字,动了各样念头,纷纭而至。就中三人最是了得。第一位,唤做“力士星”方七佛,乃方腊亲弟。此人使一根排扒木,身高丈二、气力万斤;第二位,唤做“宝光如来”邓元觉,是个不识念经的僧人,使杆浑铁禅杖;第三位,唤做“南离大将军”石宝,使一杆劈风刀,惯使回马流星锤。三个俱是凶顽之辈,皆有万夫不当之勇。豪杰们都在甄礼处取齐,只待举事。
又说那包龙本是东京泼皮,好容易混个牢头出身。却逢今夜之变,送了前程,只得投个去处藏身。那一片都是陋巷寒舍,无人注目。包龙往间土房上叫门。许多时,一人推门而出,竟是希真的侄子智卿!原来陈智卿、包龙二人乃是朋党,旧时做一处混迹。包龙随陈智卿入内,喘息已定。陈智卿问道:“哥哥因何来此?”包龙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陈智卿拍手笑道:“都说循环报应,却快了些!”包龙怒道:“兄弟怎来消遣我?”陈智卿道:“我非消遣哥哥,笑那杨腾蛟也!”说起日里遭杨腾蛟呵斥事来。包龙唏嘘不已。陈智卿问道:“如今哥哥欲往哪里去?”包龙道:“我只求混出东京去,寻僻处藏身。”陈智卿笑道:“何须这般!我有一计,可教哥哥重回天牢当值。”包龙惊道:“我知兄弟本事,尽管说来。”陈智卿附耳低言,说了几句。包龙大喜,暂留陈智卿处不提。
又说燕青虽杀得杨腾蛟,略报旧日冤仇,却枉费了金环巷里三番心机。此时无门无路,只好投去“班门里”,与周侗、卢俊义相会。幸得夜深,一路不遇生人。将至巷口,燕青依稀见得有黑影晃动。急遁身形时,那人早已发觉,举剑逼来。燕青没奈何,只得抽刀应战。二人在刀剑影里斗不数合。燕青吃那人一腿扫在孤拐骨上,跌翻在地。他却不怒反喜,扑翻身便拜道:“小乙虽知主人脱困,犹存挂念。今日见了主人这般身手,方得心安。”说罢涕泗横流。
那人正是卢俊义。他只因周侗昨夜遭伤而回,便与岳飞分两头巡夜,以备不测。怎知天意造化,主仆二人自梁山一别,于此重逢!玉麒麟纵是英雄半世,骤见燕青现身,当不得流下泪来,说道:“你那番‘若留性命,必来搭救’的话,言犹在耳。不想竟成真事!”燕青道:“陈留城外之事,都是许贯忠并周老先生出力,非小乙之能。”卢俊义道:“若非你奔走联络,他人如何成功?”燕青道:“只叹我主仆二人,不知何日抽身?”卢俊义想起眼前事来,道:“是了。你不依许贯忠之计往牢里供职,来此作甚?”燕青道:“一言难尽!”卢俊义道:“也罢!你与我先往屋里拜见那老先生,细说不迟。”
二人到得“班门里”秘密所在,与周侗、呼延钰、徐晟相会。燕青见周侗身无大碍,连忙双膝跪地,头如捣蒜一般,道:“小乙罪该万死。”周侗道:“你何出此言?”燕青道:“若非我去内黄县里引老先生出山,怎有珠月楼犯险之事?”周侗道:“昨夜是我自去赴约,无涉旁人。”燕青道:“昨夜之约,乃是许贯忠一石二鸟之计!”众人吃了一惊。却听屋外有人道:“小乙害得我好苦!”众人识得是许贯忠的声音,都转身去看时,岳飞已引他入内。
周侗便问许贯忠、燕青道:“甚么一石二鸟?你二人且交代了!”许贯忠扑通倒地,与燕青跪作一处,道:“那日我在元阳谷中,请老先生与陈希真做封叙旧的书信,老先生却教我亲拟。”周侗想了一回,道:“确有此事。”许贯忠道:“那封书信之上,我却用了恩师的口气,约与陈希真东京相会。至于何时何地,都由他定。那两句诗,实是因此而起。”旁边卢俊义听罢,面露忿色。许贯忠叹道:“我作此下策,只欲探明陈道子心迹,以坚老先生心意。”周侗道:“我早已许下救梁山众人之事,怎肯食言?”许贯忠道:“陈希真乃老先生故交。无有昨夜珠月楼一节,老先生来日与他法场上见面,必生怜悯,如此反受其害矣!”周侗细思一番,暗自点头。
忽听岳飞说道:“昨日爹爹遭难时,我曾疑心许兄欲以爹爹为饵,诱那陈希真中伏。便是所谓一石二鸟么?”许贯忠道:“兄弟所言非虚。”卢俊义道:“教恩师这般涉险,此计未免太过。若非王老将军舍身,恩师岂不送了性命?”周侗听得“王焕”之名,复又垂泪叹息。许贯忠道:“那日我在上河那间房里,听老先生提起王老将军时,暗自欣喜。料定珠月楼中,又多胜算。不想却坏了老英雄性命?皆是我之过也!我此刻重任在身,不能就死。只待法场事毕,若侥幸留得命在,我必去王老将军坟前,自刎以谢。”燕青跪在一侧,亦道:“三日前,是我见许兄伏案而眠。他口里念的呓语,正是这一石二鸟之计。我也是个知情的人,同去王老将军坟前谢罪罢!”
许贯忠听燕青如此说,忙道:“计策都由我定,与小乙何干?”燕青道:“哥哥为救梁山英雄定计,怎说与我无干?”却听周侗道:“昨夜是我不携兵器、弹子,轻身赴约。否则纵有那般罗网,我一人也尽打杀得出,王贤弟又岂能送命?如你二人意思,坟前谢罪,岂能漏算老朽?”许贯忠、燕青听罢,皆不能言语。卢俊义道:“诸位且听我一言。既然人死不能复生,都莫说甚么谢罪的话!就使他日法场之上,这里诸位任折了哪个。也是他自相情愿,与人无尤。”呼延钰、徐晟,同声附和。岳飞亦劝道:“许兄若执念珠月楼之事,日后定计岂不碍了手脚?”许贯忠道:“老先生不亲口说,我怎敢释怀?”周侗苦笑道:“甚么一石二鸟,虽有诱算我之意。既为大局,我不加罪便是。”许贯忠听罢,连忙与燕青一道,向周侗叩头拜谢。拜毕,卢俊义、岳飞双扶许贯忠、燕青起身。众人遂围坐一处说话。
许贯忠兀自口称“惭愧”时,周侗问道:“却不知陈希真昨夜如何?”许贯忠道:“拙计幸而成功。他已与林灵素拼得两败俱伤,一时难兴风浪矣!”周侗摇头叹道:“我与他血战轮囷城时,怎料竟有化友为敌之日!”又对许贯忠道:“你既星夜来此,不生变故,必有奇谋。”许贯忠道:“我哪有甚么奇谋?”把数日之事,“金环巷”巧遇李助、“春阳楼”智算永清,“延福宫”招婿、“华阳宫”夜宴,徽宗授任、张如晦传符,帐中惊梦、校场比武,一五一十都对众人说了。
众人听罢,俱皆心喜。周侗赞许贯忠道:“你果有通天的手段!只凭此良机去狱中呼风唤雨,救人岂非易事?”许贯忠摇头道:“救柴进易,救梁山全伙难。况且天子招婿之事沸扬如此,我如今在汴京城中行走,多有不便。只怕每多一日,与诸位见面便难一分。故我今夜要与诸位筹划,冒险来此。”周侗暗暗点头,又问燕青道:“你从天牢里星夜来此,也是这个缘故么?”
不待燕青说话,许贯忠猛地回过神来,跌足道:“我自今夜入‘班门里’,脑中只挂念老先生安危。见了小乙,竟不知有异。”一把揪住燕青道:“若非天牢里起了大变故,你怎来此?”众人如梦方醒,都看燕青。燕青叹口气道:“今夜天牢凶险,怕比甚么校场比武,更多三分哩。”许贯忠失色道:“莫非小旋风起了变故?他有三长两短,可谓釜底抽薪矣!”燕青道:“哥哥莫慌。是祸是福,且听我细细道来。”便启口诉说牢里大事。
周侗、卢俊义、许贯忠、岳飞、呼延钰、徐晟六人,听闻杨腾蛟夜探天牢时,都叫不好。许贯忠想起前夜张如晦之语,道:“杨腾蛟必为公孙一清魂魄而去。”卢俊义问燕青道:“贯忠既把那神符交与你手,你却是个仔细的人。既弃天牢来此,公孙一清必已脱困。”燕青道:“主人说的是。我只待杨腾蛟施法离去,便倒念那千字文首十六字,祭了林灵素神符。那符飞去一清先生牢内,须臾踪迹不见。我也不知福祸。”许贯忠道:“想林灵素与陈希真针锋相投,符咒必定不错。如此一清先生得活,法场上又多一成胜算矣!”卢俊义亦道:“杨腾蛟只料事成。待张叔夜众人得他禀报,公孙先生再无忧矣!”燕青道:“主人慢喜。若那杨腾蛟已经成厉鬼,如何复命?”众人听得分明,都惊得瞠目乍舌。燕青遂一字一句,说起那件事来。
众人方知杨腾蛟已被燕青射死,起初都不能言语。未几卢俊义、呼延钰、徐晟三人,各自抚掌大笑。周侗叹道:“杨腾蛟行此凶险之事,教前番校场功名何用?”呼延钰道:“只怕他自诩雷将下凡,有刀枪不入之法。”周侗道:“此话怎讲?”呼延钰道:“祖师不知这几日东京城里,都说张叔夜诸人皆是雷部神将下凡,上天敕来辅佐朝廷的。”徐晟冷笑道:“如今却教燕叔父射杀一个,倒是一场笑话了。”燕青道:“那必是陈希真捏来蒙蔽天子的鬼话。”周侗摇头不语。
卢俊义忽道:“昔日我水泊梁山百八好汉聚义,是被这杨腾蛟先坏了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兄弟的性命,破了天罡地煞之数。梁山败亡,实以此人为始。如今张叔夜、陈希真托了雷将名头,却被小乙先坏了一个。只怕伪托妖言不成,反破了运数。”岳飞道:“燕兄虽做得爽利事,张叔夜诸人岂肯干休?恐于大计不利。”卢俊义道:“我昔日在大名府里受难,柴大官人于我有千金之恩,又甚得蔡氏兄弟之助。先前梁山城破,一枝花坏在杨腾蛟手里。今夜大官人性命攸关,小乙怎能见死不顾?况又报了蔡庆、郁保四、王定六之仇。师弟勿忧!杨腾蛟杀便杀了,他事从长计议便是。”岳飞点头道:“师兄说的甚是。”
许贯忠叹道:“我正在技穷之时,想起智多星吴用手段。原本欲教小乙求计于他,如今天牢内线已断,奈何?”燕青道:“哥哥何虑?计策已在此了。”许贯忠惊讶不已。却见燕青不慌不忙,往怀中取出一图,展在众人眼前。众人仔细看时,见此图并无半个字上面,圈点勾画,潦草至极。众人不解其意。许贯忠问燕青道:“不知那吴学究授你此图何意?”燕青道:“却是神机军师朱武,狱里匆忙绘出此图与我。学究意思,要教诸位猜那脱困之法。若无人合他心意,此法便罢。”
众人都去沉思。岳飞忽道:“此乃九宫八卦阵也!”周侗捻须微笑。许贯忠则拍手道:“此图果是暗合阴阳。岳兄弟好见识!”岳飞道:“许兄谬赞。”卢俊义道:“是了。吴、朱两位军师,必是要在法场之上,凭此阵突围。”周侗摇头道:“我这里四方豪杰虽多,实属乌合。如何摆得这等阵法?”卢俊义道:“恩师有所不知。昔日梁山之上,吴学究并朱军师曾与众头领演过此阵。牢里好汉,泰半认得法度。”周侗道:“只凭那三十几人,如何结阵?”岳飞道:“此阵变化无穷,操演纯熟最好。若军士们未加习练,可在高处设台,教识阵之人执令旗调度诸路人马,也有七八分威力。”周侗道:“我闻此阵乃武清伯孙膑所创,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其后诸葛武侯内设高台,教重兵守御,指使攻守。来日法场劫人,形势怎同?焉有教强敌困住高台,外设八门之理?”岳飞道:“爹爹说的是内八卦阵,其小无内,善守不善攻。尚有外八卦阵,其大无外,善攻不善守。法场脱困,正是外八卦用武之时。至于高台并操阵之人,都在外围。”周侗叹道:“却是我孤陋寡闻了。”
卢俊义听岳飞说道妙处,便问燕青道:“岳兄弟所言,可合两位军师心意?”燕青道:“恭喜主人,此法本是朱军师想起,与岳兄弟一般无二。”卢俊义道:“既如此,吴学究教你直说便是,何必弄这玄虚?”燕青道:“吴学究所虑者,正是那操阵之人,须在法场外高处执旗。牢里二位军师虽谙阵法,却也无用。”卢俊义笑道:“军师多虑了。如今我师弟既识此阵,必知调度之法。”不及岳飞说话,燕青去对许贯忠道:“吴学究尚虑三事,教我说与贯忠哥哥得知。”许贯忠道:“智多星折煞我也!”燕青道:“第一、若那刘慧娘回京,此阵再无用处。第二、法场上众人镣铐不除,便做鱼肉。八卦阵亦难解近渴。第三、汴京城里,平白搭座令台,大非易事。”许贯忠怒道:“我把你那个穷酸秀才,计策原是神机军师所出,他却不曾有半个好主意!”却听岳飞说道:“哥哥们且慢议论。我虽闻外八卦阵之名,从未习学阵图,遑论执旗操阵了。”众人听了,面面厮觑,俱各骇然。不知究是何人操阵,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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