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塌鼻子先生讲堂:姜夔《齐天乐》词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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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鼻子先生讲堂:姜夔《齐天乐》词赏析

今天讲姜夔的《齐天乐》。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抒。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官弔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自注:宣、政间,有士大夫制《蟋蟀吟》。)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是南宋的著名词人。《齐天乐》是他的一篇代表作,但历来对其评价颇有分歧。

宋末张炎《词源》标举“清空”“雅正”,以姜词为典范,称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清代浙派词家朱彝尊、汪森等也推它为极则。汪森在《词综序》里评论宋词流派,以为“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意谓其高于“婉约”“豪放”两派而独造至境。

然而周济的《介存轩论词杂著》却认为它“情浅”“才小”,“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思”。


王国维《人间词话》也说:“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近时多有指摘它偏重形式格律而内容贫乏,甚至视为当时词坛的逆流。

其实这两种评论都不无偏颇,贬者也许失诸皮相,誉者或未必搔着痒处,究其原因,都是对姜词的境界深度缺少探析,故而各执一端。今天我们就《齐天乐》做点详细剖析,才能有助于认识姜词的思想艺术成就。

我们首先讨论一下词前的小序。词在唐末宋初是新兴的诗体,被视为小道,大都为遣兴之作,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常常无题,当然也没有序。北宋词至苏轼而有大发展,其词很多有题,不少有序。

诗词的由无题而进到有题,或者有自序,使主题更明确,创作背景与意图更清楚,这是一种进步现象。

当然有了题不能使诗词的意境为题所拘限,仍应让读者有丰富的体会;有了序不是把诗词的内容预先说尽,而是更启迪读者深邃的遐思。

姜夔的许多词前有序,文辞优美,有似散文诗,内容与词篇相生发,珠联璧合,交相辉映,因此甚受推重。

周济说“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并以时人“津津于白石词序”为可笑,我们看一看本词的序,便知道这一批评并不中肯。

现在把自序再读一遍: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序文介绍了本词写作的过程。本词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在当时都城临安(杭州)写的。

这时北宋沦亡约已七十年了,南宋统治集团在这山明水秀的西子湖畔偏安已久,可是中原父老、北国山河,国仇家恨、远虑近忧,仍然郁勃于爱国志士心头。

在一个秋凉的夜晚,姜夔与其好友张功父(本名张镃,抗金名将张俊之孙)等一起饮酒,听到蟋蟀鸣声,相约以此为题作词。

张功父词先成,即《满庭芳·促织儿》(见《南湖诗余》),细致地描写了月下草间、楼外墙阴的“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沈”,并追忆儿时捕斗蟋蟀的生动情景。

姜夔称赞它“辞甚美”,而自己则继续在花间徘徊觅句,显然他是在寻思如何出奇制胜。当他仰头望见明月的时候,灵感突生,顷刻成篇。

为什么低头觅句久未有得,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呢?因为明月阅尽世事的盛衰沧桑,普照人间的悲欢离合,很能引起人们丰富的联想。

南朝谢庄的《月赋》、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月夜》、陆游的《关山月》等许多诗篇中流露的感情就是由诗人望月引起的。姜夔的《齐天乐》也是如此。

他吟咏蟋蟀而仰望秋月,联想到过去与当前斗虫的情景,联想到同在这月下的行人思妇、羁客骚人听到寒蛩声的情感,创作思路顿时豁然开朗。

应当说,这首词的境界已超出一般咏物题材的界限而反映了某种时代风貌。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在肯定张功父词作的同时,高度评价了姜词的别开生面。

下面是他的评论:
《负暄杂录》:“斗蛩之戏,始于天宝间,长安富人镂象牙为笼而蓄之,以万金之资,付之一喙。”此叙所记好事者云云,可知其习尚至宋宣、政间,殆有甚于唐之天宝时矣。功父《满庭芳》词咏促织儿,清隽幽美,实擅词家能事,有观止之叹,白石别构一格,下阕托寄遥深,亦足千古已。

自序的最后叙述中都斗蟋蟀的豪华竞逐现象一段文字,是很可以推敲玩味的,郑文焯认为是追记北宋末年政和、宣和间汴京故事,下阕中寄寓了对离乱时事的悲慨。

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中持相同看法,他说:“中都,汴京。蟋蟀北方俗呼促织、趣织,自汉以来如此,非始于宋。看本篇‘候馆’下三句,‘中都’云云自非泛语。”“政和、宣和,宋徽宗年号(1111—1125年),北宋亡国之时。本篇作意自注甚明。”

这些解释应是深得姜夔遗意的。但也有不少注家认为中都指杭州。其实,中都指汴京,不但有词末自注可相印证,作者此时正在杭州,从上文看,这段紧接“顿起幽思”之后不象是记述身边近事的口吻。

而且南宋虽建都杭州,究竟有点临时性质,故一般称之为“行在”。一些不忘中原的作者笔下的“京都”是专指汴京的。

如张孝祥《六州歌头》的“渺神京”。陆游《梦从大驾西征尽复汉唐故地》的“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也当指汴京。

张端义《贵耳集》说李清照“南渡以来,常怀念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所谓“京”、“洛”,即汴京与洛阳。

那么,姜夔在序末为什么要追忆北宋末年汴都盛事呢?是寄托故国之思?是抒发盛衰之感?还是揭示那酿成北宋灭亡和无数时代悲剧的某种原因呢?

他没有明言,却留给读者自己去体味。这正如他的诗论著作《白石诗说》中所指出:“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这和白居易《新乐府序》所标举的“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直言谈相式表现手法是有所不同的,故而不能因其未曾明说即断言他对现实并无讽谕之意。

这篇小序与下面词篇之间,存在内在联系,却保留相当的空隙;相互呼应,却不犯复。

正因如此,我们读了这篇序,觉得饶有引人入胜之趣,怀着迫切的心情向往去读下面的词,而当读他的词的时候,眼前又突兀展现出人意表的无限风光。

下面再讲词。再读一遍: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抒。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官弔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词的开头:“庾郎先自吟愁赋,切切更闻私语。”宛如奇峰突起,与逶迤而来的陵陆脉络相连而壁立千仞,又如高屋建瓴,飞流直下,展开为浩渺烟波。

蟋蟀候虫,随季节而鸣,本是无情之物,无所谓愁,也无所谓乐;然而听者的境遇和心情不同,感受也各异,豪客捉来竞胜夸富,骚人闻之倍增怅触。

这里开宗明义表明了自己早已是愁情满怀,听到了似泣似诉的虫声而更加感慨万千。

这也点出了本词虽是咏物却以抒情为主,实际上寄寓着身世之感,家国之痛,因而所着重描写的不是蟋蟀本身而是各种人物听其鸣声的情景。

庾郎,就是庾信,南北朝后期著名诗人。那时祖国长期南北割裂争战。他初仕南朝梁,出使西魏而梁朝覆亡,被羁留北国。漫漫岁月,伤感身世时局,写下了《哀江南赋》、《枯树赋》等光辉作品,既抒发了自己的乡关之思,也描述了故国凋残、人民离丧的苦难。

杜甫曾给予庾信很高评价,在“漂泊西南”时期作品《咏怀古迹》之一说:“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即是既咏庾信,也咏自己。

由此可见姜夔的以庾郎赋愁自况,寓有深意。有人根据传本《庾子山集》中无《愁赋》之目而遽讥姜词“开口”便“捏造典故”。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等考证,宋时庾集确有此篇,后当佚失,已足辨其诬。

所以所谓“愁赋”者,抒写愁情之赋也,如果拘泥于某一篇,反或缩小其意义。

姜夔所处的宋金对峙时代与庾信所处的南北朝颇相类似。当女真铁骑南侵的时候,惊破北宋汴京城中歌舞升平的迷梦,不论贵族宦家或平民百姓都饱尝兵荒马乱、死别生离的苦果。有的惨遭屠戮,有的被掳北去,有的逃亡到了南方。从此辗转呻吟于金朝贵族统治之下的中原父老,便日日夜夜盼望着南宋出兵恢复而不见影踪。

而在南方地区,由于赵宋统治集团的妥协投降政策,忠臣义士反被投闲置散,还我河山的壮志难伸;南渡的北方人民“鸟飞还故乡”的愿望也遥遥无期。

他们分别处在破碎的大地,分隔千里,共同望看着这普照九州的皓月清辉,将有多少悲恨?再加上候虫的哀鸣,倍增韶华易逝,归期无凭的感慨怎能不伤心无数呢?这些悲剧,在词中一幕幕展示出来了。

“露湿铜铺”,是失意人被幽禁的处所。铜铺,铜质门环底座,长时无人敲打,故为露湿,表示门径的久闭。

此句语本唐李贺《宫娃歌》:“屈膝铜铺锁阿甄。”屈膝即铰链,阿甄,三国时著名美女,魏文帝曹丕之后,后遭谗毁,被废幽禁,不久赐死。

“苔侵石并”,是山居野处者的闲寂庭院。井栏生苔,表示使用的稀少。此句语本唐司空曙《题暕上人院》:“雨后绿苔生石井”。

那些幽闭的失意之人与寂寞的闲散之士,听到蟋蟀的鸣声,不是象在诉说他们的幽恨与闲愁么?然而这秋夜的哀音更能打动那怀念行人而深夜不眠的妇女的心弦,使她猛省到严冬不远,赶紧起床找寻织具,为远人制作寒衣。

蟋蟀别名促织、趋织,原是声音之转。古代有这样的俗语:“趋织鸣,懒妇惊”,意谓虫声报寒催妇女纺织。词人把这常用俗语移置到征夫思妇的典型环境中,更有特殊意义了。

画屏回合缭绕,象征着女主人居处的深邃,屏上连绵的山峰却使她的愁情触绪而长,何况秋夜的凉意仍然透过曲折屏山而侵袭她的肌骨,她的离情别绪更加凄惶而缠绵了。

词的上阕到此戛然而止,而又余韵盎然,并与下阕开头“西窗又吹暗雨”紧密衔接。

深夜不知何时飘起蒙蒙细雨来了,昏暗中既不见形,又不闻声,只是被西风吹拂湿透窗隔,既似慰藉,又添寂寥;何况伴随着它,还传来了与断断续续寒虫鸣声交响合奏的远处砧杵捣衣之声。

这就使词境愈加凄清又无限伸延,一种幽情孤绪竟然弥漫于寥廓长空和大地。

一首词的上下片之间,词意须要有断有续,最见作者功力。张炎《词源》曾举此词作为范例云:“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此则曲脉之意不断矣。”

这里“为谁频断续”的问句也很有意思。对无情之物偏发有意之问,问得似极无理,却更见感情的真挚沈郁,屈原的搔首问天,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蝶恋花》),都是如此。

秦观《踏莎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作者浪迹天涯的惆怅情绪与流水俱逝;姜夔的幽思也随着虫鸣而绵延不尽。

思妇空房夜织是孤独的,然而在山河破碎、征行不断的时代,这种情景有着普遍性。

窗外水边捣衣的妇女也是在为远征的亲人准备衣服。正象李白《子夜吴歌》所描写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在姜夔词中,蟋蟀的鸣声把深闺屏中与窗外水边的妇女的情绪织成一片,并继续远伸到羁旅在天涯海角的行客征夫。

“候馆迎秋,离官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候馆”,即客馆;“离宫”,帝王临时居住的地方,也称行宫。

白居易《长恨歌》描写唐玄宗逃亡四川时的凄凉境况:“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李贺《宫娃歌》又有“啼咕吊月钩栏下”之句。

旧注说“吊月,对月而鸣”。离人吊月,则是望月伤感了。

本词这里写到那些流离羁留在异乡客地的各种人等,闻蟋蟀的哀鸣而惊觉秋凉的来到,望夜月的孤冷而自伤归期的无准,去国怀乡的愁绪也纷至沓来,“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遥遥相对,真可以说是“别有伤心无数”。

本词以蟋蟀鸣声为线索,展现了广阔的画卷,到处是幽怨与离恨,这对怀着强烈身世时代之感的作者来说更是满眼悠悠,诗兴郁勃了。

“豳诗漫与”一句有力地与开端的“庾郎先自吟愁赋”相呼应。《诗经·豳风·七月》是比较全面地反映周时农业劳动和生活的长篇,其中有咏蟋蟀之句。

《诗序》说:“《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反映它的重要社会意义。

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补述》:“老去诗篇浑漫与。”谓晚年作诗多属即兴而无矫饰。姜夔以《七月》与杜甫的创作譬喻自己的作词,鲜明地表示了其倾向性。

然而,在通篇都写怨情之间,突然插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两句,别开生面而感触更深。一些痴小儿女,不知愁恨为何物,正在篱落之间兴高采烈捕捉蟋蟀呢!这是何等尖锐的对照。

正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

张镃词中,也曾有“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等句,与此语近而意不同。张词乃是追忆自己儿时欢乐与老境相对比,这里则是以当时一些醉生梦死之徒与别有伤心怀抱者相对比。

在南宋偏安的岁月中,有不少人已经忘却国难家仇而文恬武嬉,正如与姜夔大略同时的林升《题临安邸》所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姜夔大概也有类似的悲慨吧!

这样深沉而强烈的感触,自然“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了。

词末作者自注,说明北宋末年已有作《蟋蟀吟》的,其词什么样的,已不可考,但姜夔既以之作比较,想来也当有所伤感,可是怎么及得上经历了社会的大变乱而触目惊心之作那样回肠荡气呢?

这首《齐天乐》词,把秋夜听蟋蟀的许多情景有机连缀起来,浮想联翩而描写真切,处处切合咏题而展示出了瑰丽多彩的社会画图,意境是深远的。有些讥之为“不耐细思”的批评者,也许是自己未曾细思吧。

甚至还有人认为它是拼凑堆砌的,如陈锐《碧袌斋词话》说“‘邠诗’四字太觉呆诠;至‘铜铺’‘石井’‘候馆’‘离宫’亦嫌重复”。显然对这些词句的特殊意义缺少探求,也不理解全词的脉络,几乎把这首名作肢解了。

当然力求雅与含蕴,也有缺陷,避初期婉约词的俚俗而失其清新,抑豪放词的高亢而不够开朗,用典较多,锻句炼字,有时过于曲折隐晦,致使粗读不识深意,深求或成穿凿,这也是有些毛病。

宋翔凤《乐府余论》认为姜夔词句“皆借托比兴”,“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可能是因词中某些语涉宫禁而遽加附会,这是词论中另一种偏向。

其实作此词时,徽钦二帝去世数十年,如果有所寄意,自当不只伤其蒙尘北国而应哀悼他们的丧身胡沙了。

好了,今天讲得比较细,花了一个多小时,耽误大家时间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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