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塌鼻子先生讲堂:古代诗歌批评常用范畴之隽永、谨严和直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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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鼻子先生讲堂:古代诗歌批评常用范畴之隽永、谨严和直率

今天先讲隽永。

肥肉称为隽,深长叫做永。本意是:吃肥肉而感到滋味深长,谓之隽永。

把它借用到文学上面来,就是指风格甘美,意味无穷。早在《汉书·蒯通传》中就用隽永一词来形容作品的风格了。谢榛用“韵贵隽永”(《四溟诗话》)一语,强调了它的重要性。

隽永特别注重一个味字。这就是梁代的锺嵘在《诗品序》中提出来的“滋味”。唐代的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强调要“辨于味”。他把味放在诗的首位。

不辨味,则不足以言诗。这种味,既不是酸味,也不是咸味,而是味在酸咸之外的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这种味,好就好在:它给你的不是生理上的快感,而是心理上的美感。这种美感,妙就妙在:它使你心里感到甜丝丝地、乐滋滋地,然而你却说不出来。

刘鹗曾经描绘大明湖畔黑妞的说唱,其好处人说得出,而白妞(王小玉)的好处人说不出。只要你听王小玉的唱,你“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象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老残游记》第二回)

这种体验,何独听书?欣赏隽永的诗词,也是如此。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这种言近旨远、意味无穷的境界,正是隽永所追求的目标。

且看李煜的《望江南》:“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此词写江南秋色,游子秋思,境界寥廓,意味深长。

再读他的一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此写李煜离情别绪,与词牌《相见欢》成一鲜明对照,从而更加衬托出词人无言之痛:感方寸已乱,隐忧益深,而为他人所无法理解。其格调哀怨凄婉、清新隽永,令人回味无穷。

再如范仲淹的《苏幕遮》,写“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欧阳修的《浣溪沙》,写“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日斜归去奈何春。”均为隽永之精品。

隽永在内容上强调一个味字,在仪态上则注重一个秀字。因此,它除了具有韵味深长的特点外,还具有俊爽挺秀的特点。它无磅礴厚浊之态,而有刻露清秀之容。

所以,它和雄浑不同。雄浑气宇轩昂,气量恢宏,气度豁达,气势磅礴,气魄雄伟。

杜甫的《望岳》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锺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横绝六合,气吞宇宙,胸襟旷达,器宇非凡,为雄浑之绝唱,然而并不隽永。

隽永和雄浑迥异其趣。雄浑以气取胜,隽永以味见长。雄浑常见于诗,隽永常见于词。

象岳飞的《满江红》那样,雄伟悲慨、气壮山河的作品,在宋词中并不多见;而隽永的篇什,却俯拾即是。

这大概是由于隽永一格比较适宜在词中生存的缘故。因为词本来是唱的,在都市生活繁荣、社会交往频仍的唐宋时代,词,成为士大夫和市民阶层表达情感及进行娱乐的重要工具。它所歌咏的,往往是:男女之爱,母子之情,朋友之谊,离别之愁,羁旅之劳,里闾之事;而抒发叱咤风云、雄壮慨慷之情者甚少。

如果说,雄浑喜欢酣畅淋漓、泼墨如雨的话,那么,隽永却着意清爽犀利、入木三分。它雅而不俗,秀而不媚,永远给人以愉悦。

它只要刻在作品中,就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它如夜晚划过长空的流星,又似西湖深秋时的三潭印月,给人的印象极其鲜明。

但隽永和雄浑并非水火不容。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文之隽者每不雄,雄者每不隽,《国策》乃雄而隽。”

岂独《战国策》?在诗词中,雄而隽的作品也是有的,不过不多而已。拿辛弃疾的一首《永遇乐》来说,“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堪称为雄浑;而“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则堪称为隽永了。

清代陈廷焯说得好:“稼轩词,于雄莽中别饶隽味。”(《白雨斋词话》)正道出了辛词的妙处。

如果说,雄浑是属于阳刚之美(壮美,崇高)的话,那么,隽永就是一种阴柔之美(优美,秀美)。

清代文学家姚鼐说:“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复鲁絜非书》)

这些话虽系针对散文而发,但也适用于诗词。雄浑、粗犷、豪放,属阳刚之美;隽永、婉约、清新、俊逸、潇洒、绮丽、含蓄、自然,属阴柔之美。

由于美的范畴存在着刚柔之别,故作为具体的特定的隽永风格,就喜欢跟同一范畴的风格和谐相处,特别愿作清新、含蓄、自然的紧邻。为什么呢?

因为隽永的形象鲜明、姿容秀美,所以它经常主动追求清新。人们也往往把它和清新放在一起,称之为清新隽永。

唐代的韦庄称颂许浑的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尽”(《题许浑诗卷》),不仅清新,而且隽永。清新隽永的特点是:境界幽丽,色彩淡雅,气氛爽肃,格调清峻,韵味深长,沁人心脾。

且看刘禹锡的诗词:
“清光门外一渠水,秋色墙头数点山”(《秋日题窦员外崇德里新居》),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秋词二首》),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竹枝词》),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笑亦含嚬”(《忆江南》),都是清新隽永之绝唱。

清新隽永,喜欢宁静,而厌恶喧嚣。在幽邃宜人处,领略着大自然的赏赐,所谓“可人如玉,步履寻幽,载行载止,空碧悠悠”(《诗品》),正是这一情境的写照。

正由于它喜欢如此境界,因而它不追求色彩的斑斓,而着意描摹的淡雅素洁。这样,才可给人以静谧恬适之感,又可使人悠然神往、一往情深,反复咀嚼,一唱三叹。

举凡优美、秀美的风格,都或多或少地同隽永结下不解之缘。在隽永中加点雅致爽峻,就变为清新;如带点秀气,就变成俊逸,再添上柔媚,就形成婉约,如果抹上一点色彩,就显现为绚丽了。

正由于隽永的风味甘美、意味深长,所以它经常主动接近含蓄。人们也往往把它和含蓄放在一起,称之为含蓄隽永。

含蓄指言虽尽而意无穷。含是含隐,蓄是蓄秀。所谓隐,就是言外之旨;所谓秀,就是篇中之萃。

《文心雕龙·隐秀》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这里不仅道出了含蓄的秘密,而且也有助于我们去理解隽永。

因为隽永的内涵所强调的味,同“重旨”、“复意”有密切关联。隽永的仪容所显示的秀和“独拔”、“卓绝”也是不可分割的。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品评唐代的王维的名句“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时说,“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

用橄榄来形容隽永,真是再妙不过。

刘禹锡写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竹枝词》),语意双关,既有晴,又有情,是何等含蓄,又何其隽永!

但有的作品,在含蓄隽永之中,则各有侧重。如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就重在含蓄;至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则又重在隽永了。

隽永也追求潇洒。宋祁的《木兰花》:“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槕。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这就是隽永潇洒的名篇。

隽永是自然的姐妹。隽永以自然为依归。它“自然”得“象小鸡一样破壳而出”(布封《论风格》);又如春秋代序、柳树抽条、桃花盛开、长江奔流,毫不做作,从从容容。

如此,其韵味才可深深地藏诸于诗词的意境中,而不致中断或遭受阻滞。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何其自然,又何其隽永!

隽永之味,是来之不易的。它是千锤百炼、炉火纯青、功到自然成的结果。清代诗评家方薰在《山静居诗话》中说:“诗极研炼有隽味”,诚可谓深得隽永之奥秘。

下面再讲谨严和直率。

谨饬严密,谓之谨严。谨和严是统一的。谨而不严,则结构松散;严而不谨,则敷陈冗杂。

形象的逻辑性是谨严的精髓。它层次清楚,条分缕析,首尾连贯,简洁匀称。

关于谨严,布封有一段绝妙的论述:“必须对题材加以充分的思索,以便清楚地看出思想的层次,把思想构成一个联贯体,一根绵续不断的链条,每一个环节代表一个概念;并且,拿起了笔,还要使它遵循着这最初的链条,陆续前进,不使它离开线索,不使它忽轻忽重,笔的运行以它所应到的范围为度,不许它有其他的动作。风格的谨严在此。”(《论风格》)

正由于谨严富于逻辑性,因而它重视静观默察。它笔锋犀利,状物入微,剖析毫厘。

宋初王禹偁一反唐末浮艳诗风,写了不少简朴工稳、平实谨严的好诗;继起的梅尧臣提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他的诗《汝坟贫女》、《田家语》、《陶者》等篇,都立意深远,作风谨严。

王安石的小品《读孟尝君传》,笔力雄健,文风峻削,严整凝重,脍炙人口。

王安石晚年的一些绝句,如《泊船瓜洲》诗:“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于谨严朴质中见其工巧清新,从容平易。

谨严和缜密,同中有异。二者结构紧凑,安排得体,是相同处。但谨严比较严峻;而缜密则重在细密。

谨严和洗炼的关系也很密切:谨严端赖于洗炼,但洗炼却不一定归于谨严。

再讲直率。直接、坦率,叫做直率。它开门见山,直接了当;从不吞吞吐吐,模棱两可。

它是单刀直入、和盘托出的风格,但不是粗暴、轻率。超过了直率的界限,就变得鲁莽、放肆了。

直率是豪放的紧邻。李白的诗以豪放著称,其中也不乏直率。“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其豪迈、直率之情,活现在人们眼前。

直率并不排斥描绘。“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读曲歌》)这里,描述了少妇因久久思念其夫而消瘦露骨的深情,其情直率大胆,刻画形象生动,语言含蓄有味。

可见,直率和含蓄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它往往需要直率的含蓄,含蓄的直率。它要耐人寻味,而不是一览无余。

直率也往往借助于白描来表达思想感情。特别是在节骨眼处,往往用警句直接点明主题。且看《长歌行》的后四句:
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前两句是白描,后两句是警语,是诗眼。它突出地表现了直率。

直率和粗犷,都直接、坦率。但粗犷必然直率,而直率不尽都粗犷。

直率和朴素,也有同有异。直率的,不尚文采,必然表现为朴素。朴素的,虽不尚文采,却不一定都直率。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可能是本系列的最后一讲:古朴、洗炼、缜密、疏朗、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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