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
昨日偶瞥见一篇评介日本的文章。历史上的日本时刻关注着中国。不管是历史上的三次大战还是一批批的遣唐、遣宋使。而中国人却从来都忽视这个国家,市面上关于日本最畅销的书籍,依旧是六十二年前美国人Ruth Benedict所著的《菊花与刀》便可见一斑。中国人只有在需要一个后花园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个邻邦,从鉴真大师六渡东洋到朱舜水浮桴倭域再到梁启超断发走扶桑,概莫能外。
因此这篇文章顿时激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它的时效性。文章既生动又丰富,立论不偏不倚,很是难得。这些容待以后慢慢评议。文末写到日本社会内部阶级问题,给了我意外的惊喜,这才是今日要说的,原文如左,
“部落民”至少可以上溯到十四世纪的室町时代。日本人昔日不吃四条腿的动物。就连想吃兔子,也要假装是鸡。可是为了获取皮革,就需要屠杀牛马制革。从事这些行业的人,是在村落里没有住处,傍水而居的穷人。在封建的“士农工商”身份制度中,根本没有他们的地位,被称为“河原人”“秽多”“非人”。战后才改称“部落民”。(《中国人必须了解的邻居——日本》国际先驱导报)
我猛然忆起当年我在《易代风气下的红楼梦》中对黄周星的一些推测,
易代风气下的汉人,在六十年变乱中,忍住了痛苦,却未获得新生。就像黄周星一样,“明亡后,变姓名曰黄人,字略似,号半非”,我不知道典出何处,但却隐隐所感,易名为“人”,却只是“略似”,终究“半人非人”。此中的苦楚,旁人又如何知之。(《易代风气下的红楼梦》)
这个推测当时完全属于情感上的“望文生义”,但我自揣相差不远。日本社会将“士农工商”之外的人称为“非人”,实际上黄周星也在“士农工商”之外,有没可能亦同感而发。
孙楷第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五.明清小说部乙》中曾经记载了黄周星的一枚印章,“象旭字里见卷三。题‘西陵残梦道人汪澹漪笺评’,‘钟山半非居士黄笑苍印正’。”印章显示黄周星也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笑苍,实际上据清代黄虞稷《千倾堂书目卷二十八》所记,黄周星除了叫笑苍,还叫“汰沃主人”,其有诗集《刍狗斋集》。
不管是哪个,都带有浓浓的老庄意味,不是出自老庄典籍就是意化之间。现在折过头看他那些字号也就清楚得多,所谓变姓名为黄人,“字略似,号半非”,言其出在社会之外,平日“布衣素冠,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辄嫚骂。”最后“自撰墓志,作《解脱吟》十二章,与妻孥诀。取酒纵饮,尽一斗,大醉,自沈於水。”已近异端,按数百年后,魏源作《海国图志》曾如此描摹非洲黑奴,
其通体黝黑如漆,特唇红齿白略似人者,是曰鬼奴。(《海国图志卷三十八》)
一个“略似”实际上区分华夷,黄周星放漫不羁,不晓人情世故,不理伦常宗法,大概自觉亦“略似人者”。
至于“半非”,古文中常有“半是半非”词组,又常搭配“半非人力可及”云云,比如朱彝尊赞颂古圣王之神,大呼“若神之道,文文穆穆,自日星河岳爰逮坊庸门霤之各颛其职,靡不缘司契以定主名,则纯乎神而非人之所得预者。”(《日下旧闻考卷四十四》)但我们可以肯定,这里的半非一定不会是好词语的修饰,从略似而来,从其后的笑苍、汰沃、刍狗斋都明白。
《大唐西域记卷六.四国》说,“伽蓝北三四里有窣堵波,是如来将往拘尸那国入般涅槃,人与非人随从世尊,至此伫立。”
“人与非人”迥为两类,黄周星自愿做一个“半非人”,其沉郁可昭。然而既略似了又半非了,看似自鄙,见笑苍、汰沃、刍狗又似自傲。充满矛盾。不过变姓名为“人”却是最好的结核和调和。
是人而求人不得。
五月初五死国,这一天是屈原跳汨罗江之期,黄周星作《解脱吟》,可看作他回归“人”的最终抉择。
20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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