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原创武侠]东灭(完整版), 传统型武侠,只言心声,不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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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1:56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原创武侠]东灭(完整版)

写在前面的话




非常感谢各位同胞对在下原创武侠的关注!本书以《天堂苏杭》为题发布时,得到了不少同胞的帮助和支持,在此谨致以深深的谢意!

现在本书已修订完毕,并且在“起点中文网”连载(http://www.cmfu.com/readbook.asp?bl_id=153663)。

书写得不好,谨恭诸位茶余饭后聊作消遣!

欢迎各位同胞在这里指点,也欢迎各位同胞去“起点”指点!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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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1:57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引子

中华万岁!!!

  墙外蝶,

  衷肠忆往中天月。

  中天月,

  青寒掩映,

  秋霜凄切。

  西风蝶舞飞千叶,

  丹心荐得轩辕血。

  轩辕血,

  鸣镝声乱,

  长缨东灭。

  ——调寄《忆秦娥》

  引子

  雨夜。

  西子湖畔。

  已是仲秋时分,笼在雨幕当中的西湖显得分外的宁静。远处湖边的画舫内隐隐传来丝丝莺声燕语,却都被这幽幽的白雾吞没无余。

  轻雾朦胧,白堤尽头的湖心亭如蓬莱仙境般在雾中若隐若现。清风徐来,将亭中一阵幽幽的歌声缓缓送入天际,渐渐隐没于铁黑色的穹庐之外……

  “夜中不能寐,起坐抚瑶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一曲终了,歌者轻轻的扫了一记琴弦,刹那间,裂帛一般的弦音立时划破了那若有若无的宁静,也仿佛将那画舫内隐隐传来的莺声燕语齐腰斩断。

  雨停了,云隙间懒懒溢出的一丝月光渐渐驱散了薄雾。亭中石凳上,二人隔桌相对而坐,一着红、一着黑。红衣人面前摆着一张七弦琴,黑衣人腰间耷拉着一个葫芦。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何苦来呢!喏,不如我二人分而饮之!”红衣人一曲方终,那黑衣人便将腰间的葫芦解下来放到了桌上。

  “今日不喝。”红衣人看着黑衣人,淡淡一笑道,“今天又把如夫人独自晾在家中偷跑出来喝酒啊!”

  “哈哈哈,然也!”黑衣人大笑一声,随即正色说道,“不过今夜冒昧唐突,却为一事……”

  “但讲无妨。”

  “是这样的……”黑衣人缓缓说道……

  一丝浓云飘来,月光又懒懒的隐没到那铁黑色的穹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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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1:59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一回 古塔,平湖(上)

残阳,掩映着西子湖畔的保俶塔。

  仲秋的黄昏已有了些许的冬意,观景的游人已渐渐散去,只有一个浑身穿白的青年还在塔下徘徊。

  景升抱着长剑,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上。

  他没有理会那白衣青年,因为此人与他无关。

  嚓,嚓,嚓……

  断桥上走来了一个身穿青袍的青年,他一边走着,一双眼睛却不时朝两旁警觉的扫视,仿佛在防备什么人一般。

  那嚓嚓的脚步声传入景升的耳鼓,他两道剑眉微微向上一剔。

  一只刚刚归巢的乌鸦“呱”的一声凄呼,扑啦啦的冲天而起。

  嚓嚓的脚步声走到保俶塔下,便止住了。

  青袍人显然已经见到了他不想见到的人。

  “陆飞。”景升淡淡的说道。

  “景升……”

  “对不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夜风仿佛忽然大了些。

  陆飞长吐了一口气:“你可不可以缓几日杀我?”

  “对不起,帮规不可废也!”景升话音刚落,一股青光已笼向陆飞。

  景升使的是一套七十二路“霹雳剑法”。虽说这套剑法共有七十二路,但他与人交手,使出的剑招从未超过五招。

  陆飞躲过了三招,第四招却仿佛难以躲过。

  因为他发觉四面八方仿佛都是青光,无法冲破。

  就在他自忖必死的那一瞬间,夜风忽然止了。

  陆飞睁开眼睛一瞧,只见景升立在一旁,握着长剑的右臂松松的垂着,一双眼直直的瞪着那立在保俶塔下的白衣人。

  “不要杀他。”那白衣人开口说话了。

  “你是什么人?”

  “在下南宫忧。”

  “‘苏杭双隐’?”

  那白衣人一言不发,只微微笑着以示肯认。

  “为什么插手我们凭海帮的事?”

  “对不起,请不要杀他。”

  “杀他是帮主的命令,我是凭海帮执法堂的人,帮主之命,不能不听!”

  南宫忧轻叹一声,缓缓的说道:

  “我确实不能让你杀他。”

  “可是我非杀不可!”

  “那我只好得罪了……”

  霎时间,四周一片寂静。

  一弯上弦月缓缓升起在东天,洒下一抹抹寒霜也似的白光。

  景升抬起长剑,缓缓指向南宫忧。

  “你还不走?”南宫忧转头朝陆飞淡淡一笑道。

  陆飞抬眼瞧了瞧南宫忧,又看了看景升,微一犹疑,拔腿便走。

  景升一言不发,双足一点,青光呼的朝陆飞后心笼去。然而刹那间,他忽然感觉心头一震,一股力量生生的将他的右腕朝一旁推了开去。

  适才,他正要用第四招将陆飞毙于剑下之时,也是那股力量将他的右腕推了开去。

  景升转头瞧了一眼南宫忧,只见他正立在一旁,月色映着他微黑的面庞,显得十分的从容、恬淡。

  景升剑眉一蹙,剑招转而向南宫忧递去。

  五招……

  南宫忧挡开了……

  八招……

  南宫忧挡开了……

  十三招……

  南宫忧还是挡开了……

  而此时,陆飞已走了。

  “别打了吧。”南宫忧依然那么恬淡的说道。

  景升一言不发,两道剑眉蹙得更紧,手中长剑也一招紧似一招。

  蓦然间,他发现南宫忧的下盘居然露出了老大个破绽。

  他不禁心头暗喜,挺剑攻向南宫忧的双膝。

  南宫忧双足轻轻一点,旋身而起。景升右腕一转,长剑向上一撩。南宫忧左足轻摆,将景升的右腕踢开到一旁;随即身躯一坠,右足伸出,顺势将长剑踏在了脚下。

  “你——”景升双目一瞪,刚要使力拔剑,却见南宫忧右手朝腰间一探,倏啦一声,一口软剑的剑锋已抵在自己喉间。月光映着兀自微微颤动的剑刃,就如同一泓欲静还兴的秋水一般,泛着丝丝涟漪。

  夜风又起了,保俶塔檐下,铜铃铮铮作响,适才那惊起的乌鸦此时又归了巢。

  南宫忧轻叹一声,缓缓将软剑收回腰间的玉带内。

  景升此刻才发觉,他腰间的玉带足有四指宽。

  “你干吗不杀我?”

  “‘苏杭双隐’从不杀人。”南宫忧冲他淡淡一笑道。

  他转身走了。

  望着南宫忧穿着白衣的背影渐渐融入断桥那一头的夜色中,景升缓缓举起了长剑……

  西湖南五里,玉皇山脚,三友斋。

  月色笼着三友斋后院一大丛修竹,也笼着那耸出修竹的小小的绣阁。一阵悠扬的笛声从玉皇山脚缓缓飏起,渐渐泛入修竹、泛入绣阁,直轻轻融到那九天之外……

  南宫忧立在玉皇山脚,直吹到月上中天,才缓缓收起笛子,飘然而去。

  他的宅子在西湖北岸的白沙泉畔,过苏堤自然是一条捷径。

  行过映波桥、锁澜桥而至夕佳亭下时,南岸净慈寺中打四更的“南屏晚钟”传入了南宫忧的耳鼓。

  钟声方渐渐消散,月光却映出了夕佳亭内一道魁梧的身影。

  国字脸,络腮胡,九环刀……

  此人是京城著名的“九刀仙”,名叫斗迁。

  也有人叫他“酒刀仙”。

  叫他“九刀”,是因为他打败他所遇到的最强的对手也只用了九刀;叫他“酒刀”,是因为他腰间从来离不开一个盛满了烧刀子的酒葫芦。

  瞧见南宫忧,他并不打话,抄起手中的酒葫芦咕咚咕咚一连灌下了数口烧刀子。

  喝过酒,他才冲南宫忧开口道:

  “‘苏杭双隐’——南宫忧?”

  “正是区区。”南宫忧微一拱手道。

  “奶奶的!”斗迁一把撇下手中的酒葫芦,虬髯戟张,“景升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

  “‘苏杭双隐’从不杀人!我的确同他交过手,他也的确败在我的手下,但是我并没有杀他。”南宫忧的语气依然是那么的恬淡。

  “妈的!少给老子装斯文!景升临死前只说了三个字:‘南宫忧’,不是你是谁!”话犹未了,一股劲风早向南宫忧猛扑过来。

  南宫忧闪身撤步,避开刀锋,伸出左手朝斗迁右腕上轻轻一按,只觉劲力逼人。

  斗迁的招数虽不如景升那般凌厉,内劲却还在自己之上。

  他不敢托大,当下右手朝腰间一探,抽出软剑,仔细应敌。

  苏堤上夜风又起,南岸净慈寺中的“南屏晚钟”打起了五更。

  斗迁已将南宫忧压到了映波桥上。

  哧——南宫忧的右臂给斗迁的刀锋划开了一道口子,雪白的月光映着刀刃上一缕鲜血,显得格外惹眼。

  斗迁心中暗喜,连进三招。

  南宫忧惶惶然挡开两招,第三招却是看看便要得手。

  霎时间,南宫忧蓦然剑交左手,剑锋一摆,已抵上了斗迁的咽喉。

  斗迁心中一凛,下意识的要将刀锋撤回,却被南宫忧右手把住自己的右腕轻轻一带,顺势将刀夺了过去。

  “操!”斗迁开口骂道,“你小子使诈,不算英雄好汉!”

  南宫忧轻吐一口气,淡淡的说道: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你……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哈哈哈……”南宫忧仰天大笑数声。

  斗迁居然从这笑声中听出了几分凄楚。

  扑——南宫忧将夺过来的九环刀插入铺桥的石板缝中,缓缓收起软剑,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裹住伤口,回复了恬淡的语气对斗迁说道:

  “景升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

  “我怎么知道!”南宫忧一边沿着苏堤朝西湖北岸行去,一边淡淡的说道,“我本不想插手江湖中事,只是我义弟要我这几日务必来此阻止景升杀陆飞,我便来了。要保护陆飞,我自然要将景升击败,可是,我有必要杀他么!”

  “但是……他真的被杀了!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快咽气了。临死前,他只说了‘南宫忧’三个字!”斗迁抄起九环刀,一边紧跟着南宫忧,一边说道。

  “你在哪儿发现景升的?”

  “保俶塔下。”

  南宫忧沉默了,一言不发,继续拔步朝北走去。

  上弦月已落,朝阳尚未升起,铁蓝色的天幕笼在头顶,只有启明星在东天微微闪动。保俶塔下呆呆的立着两个黑衣人,二人脚边横着一具身体,面庞已被一方白色的丝帕盖住。

  南宫忧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缓缓蹲下身,伸手揭开了蒙在景升脸上的丝帕。

  景升双目微闭,口唇张开,仿佛还想坐起身同南宫忧说些什么一般。喉间留着一道寸许长的伤痕,血流并不很多。南宫忧看得出,这是一道剑伤,而且是被既薄又锋利的软剑所伤。朦胧间,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凶手出剑时的情景……

  ……那人伸手朝腰间一探,噌的一声,软剑出鞘,剑锋就势朝景升喉间飞去,霎时间便切入肌肤,划破喉管,立时便退将出来,仅带出淡淡的一缕血痕……

  斗迁的胸口一上一下剧烈的起伏着,显是愤怒依旧。他矮身跪倒,双目直直的盯着景升的面庞,又缓缓的将视线移向南宫忧。

  南宫忧轻吁了一口气……

  他已明白为什么斗迁对他如此怀疑了。景升喉间的伤口左侧深、右侧浅,斗迁定是怀疑凶手是左手使剑之人。适才他与斗迁交手之时,也是卖个破绽让斗迁划破自己的右臂,自己剑交左手,方才获胜。

  “你一定是非常怀疑我了!”南宫忧望着斗迁,淡淡的说道。

  “当然。”斗迁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你跟我来吧!”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来就来!还怕你!”依旧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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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2:00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一回 古塔,平湖(下)

,斗迁的心境仿佛也平复了些,脸色渐渐缓了下来。南宫忧淡淡一笑,开口问道:

  “景升究竟为什么要杀陆飞?”

  “说来话就长了……”斗迁叹了口气,又啜了一口清茶,接下去说道:

  “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六月二十八那天,还是五更天,我忽然被下人叫了起来。当时我很生气,喝骂下人,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是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到了。”

  “噢?湛云山庄?是湘西椅背山的湛云山庄么?”湘西椅背山湛云山庄在湖广一带闻名已久,庄主田启枫虽然武艺并无过人之处,但他为人正直,急公好义,在江湖上极得人望。此番庄子里的三公子田迈中居然不远千里夤夜赶往京城去寻酒刀仙,定然发生了非同寻常之事。

  “不错,正是湘西椅背山的湛云山庄。”斗迁微微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我听下人禀报,觉得很是奇怪,心想湛云山庄的人夤夜来到京师,定然出了什么急事。于是我便出到厅堂,居然看到田三公子穿着一身孝服,他对我说,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被人杀了!”

  “噢?”南宫忧双眉轻轻一剔,不觉向斗迁欠身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田三公子说,那是六月十五,他白日里去山下的高垅镇会朋友,酉牌时分,刚刚开始用晚饭时,他庄子里的下人匆匆赶来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被杀了。”

  “难道他回庄子查看后,认为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是被凭海帮的陆飞杀的吗?”南宫忧微一思忖,开口问道。

  “不错!凭海帮的陆飞在六月十四那天来到了湛云山庄,并且还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人便不见了。当时田迈中回庄查看后,看出来凶手使的兵刃是铁鞭,而且,在他父亲和哥哥的尸身旁发现了半块玉佩,玉佩上镂着一个‘巾’字和半个‘飞’字。”

  “于是你就赶到杭州,寻到凭海帮执法堂长老辛铁琴,请他查察此事。而辛铁琴认定那半块玉佩的确是凭海帮陆飞之物,于是将此事禀告帮主,帮主下令景升除掉陆飞,是这样么?”

  “的确如此。”

  “原来事情是这样……”南宫忧轻轻啜了一口茶,视线缓缓移向白沙泉水面,陷入了沉思。

  “你呢?你怎么会来插这一手?”

  “那是三天前,我的义弟常笑尘忽然遣下人给我送来一封书信,说这几日凭海帮执法堂的景升会在保俶塔下杀一个叫陆飞的人,请我无论如何都得阻止他……”

  “于是你就天天守在保俶塔下?”

  “嗯……”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该死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陆飞为什么要杀田启枫和他两个儿子?常笑尘为什么要你阻止景升杀陆飞?还有,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只派一个下人给你送信?景升又他妈的是谁杀的!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斗迁越想越不明白,也越来越激动,忽然霍的站起身来,就势猛一挥手,将茶杯扫入了白沙泉。霎时间,泉面溅起点点水花,映衬着初升的朝阳,仿佛在神神秘秘的哂笑着露台上这两个迷惑不解的人……

  “我也不知道……”俟斗迁发作完,南宫忧才长吐一口气,怔怔的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发作了一通,虽然他胸中的怒气平复了些,可狐疑之心依旧未消。他睁着一双环眼,箭一般瞪着南宫忧的双眼,仿佛直要刺透他这一双眸子,从脑中揪出些什么罪恶来一般。

  “先去找我义弟,然后去找陆飞。”无移时,南宫忧的双眸回复了往常的恬淡。

  “嗯,我跟你一起去!且问问陆飞这厮,究竟为什么要把田启枫和他儿子杀掉。妈的……”他又喃喃的骂着,“景升……景升究竟是谁杀的……”

  “不要忙……”南宫忧缓缓上前,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杯热茶递到斗迁跟前,“一步一步来!”

  午牌的日头懒懒的悬在当空,在官道上投下四道向北疾去的短短的身影。道两旁的梧桐挺着光秃秃的枝条,随着时不时掠过的秋风,一左一右的轻轻摇曳着。

  扑——扑——扑——

  霎时间,官道中央蓦的一连弹起七道绊马索。斗迁的两个从人猝不及防,当下便给放倒在地。斗迁眼明手快,喉间轻轻哼了一声,从马背上纵身跃起,将九环刀抄在手中,口中跟着大喝:“什么人!奶奶的,给老爷滚出来!”南宫忧剑眉微微一剔,及时勒住座马,轻轻跳下鞍来,袍袖也在那一刹间微微鼓了起来。

  呼——一阵疾风猛的掠过,原本寂静的官道上紧接着响起了一片兵刃撞击之声和咴咴的马嘶,间或夹着斗迁“妈的!”、“操你奶奶!”的喝骂之声。原本懒懒的日头仿佛也蓦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争斗惊醒,居然神采熠熠的映照起兵刃晃过的阵阵寒光。道旁草丛里没头没脑的撞起十几只觅食的麻雀,一只过路的小兔也慌忙回身,一闪一闪的隐入了道旁的草窠之中。

  一柱香过去,声音渐渐平息……

  一匹马顿开一条绕在腿上的绊马索,呼碌碌喷了个响鼻。

  官道上横着五七具黑衣人的尸身和五七个不住呻吟的黑衣人,单刀散落满地。斗迁的两个从人一个身亡,另一个浑身血污,靠着道旁一棵梧桐树坐着,一边喘息,一边抖抖索索的朝伤口上撒着金创药。南宫忧和斗迁二人手执兵刃,背向而立,两双眼睛不住的扫视着四周。

  “操!硬手!”斗迁一边吁着气,一边喃喃的骂道。

  “说得不错!哈哈哈……”随着一声朗笑,两条人影从道旁一前一后的跃上前来,将南宫忧和斗迁二人堵在垓心。

  这二人三十五六年纪,长相一般,显是孪生兄弟;长袍、靴子都从中央一分为二色。一个分为青、红二色;一个分为黑、白二色。

  “青红皂白?”南宫忧双眉微微一蹙。

  “青红皂白?妈的!你们怎么来了?”斗迁顺手抄起腰间的葫芦灌下几口烧刀子,开口问道。

  “主顾出得起价钱,我们干吗不来?”青红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主顾是谁?”斗迁放下葫芦,抬手擦了擦额角滴下来的血渍,开口问道。

  “哈哈哈,你小孩儿啊!哪有杀手把主顾告诉行货的!”皂白开口笑道,“哥,苏杭双隐和酒刀仙可不是软手,当心哪!”一边说着,一口环首刀早噌的拔在手中,一点寒光径奔斗迁胸膛而去。青红双手一错,一对短戟上下一分,朝南宫忧刺来。

  当当几合交过,四人心中都是一震,随即分开,又回复了适才的阵势。

  南宫忧、斗迁二人手执兵刃,背向而立;青红、皂白二人一前一后,将二人堵在垓心。

  “我信得过你……”斗迁喉间轻轻的说道。

  “谢了!”南宫忧双眉微微一颤,随即猱身上前,手中软剑朝青红喷出一团寒光。青红堪堪进招之时,南宫忧忽的倒身一跃,骑上座马,朝北疾驰。青红方跃身上前进招,忽闻脑后风响,急忙一个凤点头闪过,鼻中却闻得一股浓香,方才发觉那暗器原来是斗迁腰间的葫芦。刚刚抬眼,又是一道黑影闪将来,慌忙舞动短戟挡开,却是半截马鞭。只这一迟疑间,南宫忧已去得远了。

  “行货走了一个。”

  “不要紧,走了就走了,左右只是去苏州,先收拾了这个!”

  霎时间,官道上又响起了一片兵刃撞击之声。

  凌羽然轻轻挠了挠怀中小花猫的下颏,逗得它咪呜咪呜的叫唤了几声,随即将猫放回地上,从几案上拿起一把小剪刀,开始修剪菊花的枝叶。夕阳的余辉透过荼蘼架,映着她白玉一般的面庞,显得格外清丽。

  “应该到了……今天应该到了……”她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凝望着南边,口中微微的自语道。

  “夫人,南宫公子来了。”一个使女上前来,躬身说道。

  “啊……快请进来!”凌羽然连忙放下剪刀,款移莲步,朝客厅趋去。

  “夫人……”一见凌羽然从后院转入客厅,南宫忧忙放下茶碗,起身拱手施礼。

  “南宫忧,你……你怎么这副模样?”凌羽然转入客厅,一见南宫忧,不由得格格笑了起来。

  南宫忧见凌羽然发笑,不觉伸开双臂,将自己左右打量了一番,也跟着窘然一笑。

  此时的他,已没了头巾和发簪,头顶发髻蓬蓬松松的挽着,面颊上已披散下来五七绺长发;一身白袍上,斑斑驳驳满是血点和泥污;左袖兀自被划开,伤口处的鲜血已凝成血壳。

  “后面有狗没?”凌羽然一边示意下人准备热水和换洗衣裳,一边开口问南宫忧道。

  “相信没有。就算有,谅他们也不敢来常公子府上罗唣。”南宫忧淡淡一笑道。

  “哼!看他们敢来!”凌羽然把手臂轻轻一挥,随即微微低下眉眼,轻声说道:

  “唉,他去了这许久都没回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放心吧!”南宫忧浅浅一笑,“不会有事的!”

  “他啊……算了吧!”凌羽然樱唇轻轻一撇,随即说道,“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今天在这里睡一夜,明天去椅背山。”

  “噢?笑尘要我去椅背山?”

  “是的。陆飞还会去湛云山庄。”

  “怎么?他还想杀人?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他再去岂不是送死吗?呼,我看他只怕还没赶到椅背山就……”

  “那确实……”凌羽然又撇了撇樱唇,“不过,你还是去一趟的好!”

  “嗯,我知道,是得去的……对了……”南宫忧忽然起身说道,“酒刀仙斗迁在杭州城外被‘青红皂白’围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夫人可否派人去查探查探?”

  “什么?‘青红皂白’?”凌羽然不由得一惊,“居然把他们都请动了……”

  “嗯……‘青红皂白’可是等闲不接买卖的……”

  “不管他!青红皂白紫黄绿蓝也未必能拿我们怎么样!”凌羽然柳眉一扬道,“你放心去椅背山吧,我马上就派人去查探。”

  已近深秋,天一日凉似一日。一弯下弦月孤零零的悬在中天,映着不远处岳阳楼下岳州城的水门,显得格外的凄寂。

  南宫忧立在船头,凝望着中天的下弦月,禁不住伸手入怀,掏出竹笛,贴近唇边,胡乱吹了起来……

  他人虽在岳州城外洞庭湖畔,心却早已飞到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墙根下……

  心中的人儿不知此刻是否已然入眠,不知是否也正对他南宫忧夙夜萦怀而无心入睡……

  他与她心虽相映,可她身却已属他人……

  胡乱吹奏了片时,南宫忧不禁凄然一笑……

  他将竹笛收入怀中,准备入舱睡觉。

  “救……命——”

  蓦然,一缕声线划破了午夜的寂静,却让这下弦月映照下的洞庭湖、岳阳楼和水门显得越发的凄寂。

  紧随着那声线,传入南宫忧耳鼓的是一阵豁啦啦的马蹄声和“站住!”、“小贱人还跑!”的喝骂。

  南宫忧双眉微微一锁,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湖岸上,一个黄衣少女手持长剑,狂奔不已,五七个黑衣人各执单刀,纵马穷追。无移时,那少女被追上围住,黑衣人随即一齐下马,出手相攻。

  南宫忧见状,连忙轻轻一撩衣襟,飞身上岸,起手拿住一个黑衣人后颈的穴道,将他掷到一旁;随即双腿连环踢出,又将两个黑衣人撂倒在地;觑空腾出左手,拿住一个举刀砍向那少女后心的手腕,轻轻扭脱臼;右手就势把住那少女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护住。

  霎时间,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右手粘粘的,就着月光定睛一看,居然全都是鲜血。

  他猛一回头,方见那少女已浑身伤痕累累,此时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地。

  “弟兄们,上!”一个黑衣人见那少女被南宫忧救下,手中单刀一挥,开口下令道。

  南宫忧轻吐一口气,将右手缓缓移到了腰间。

  下弦月依旧悬在中天,幽幽的映着湖畔一阵阵明晃晃的寒光和不时溅起的血花,静静的等候着那清脆的兵刃撞击之声渐渐平息下去……

  七个黑衣人,被南宫忧放倒了六个,余下一个忙策马狂奔而去。南宫忧无暇理会,连忙回身扶起那少女,却见月光映衬之下,她双手的袖口各绣着一片雪白的羽毛。

  “笑尘家的人!”南宫忧猛的一惊,慌忙去把那少女的脉搏,虽未身死,却也是奄奄一息,他赶忙伸掌按住那少女的灵台穴,将真气送入她体内,盼着她能多捱一刻,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俄顷,那少女微微睁开双眼,见到南宫忧,游丝般的开口说道:

  “南……宫……”

  “我是南宫忧!发生了什么事情?”

  “螺……山……夫……夫人……”

  刚刚说出这四个字,她便一头仰倒,停止了呼吸。

  南宫忧沉沉的吐了一口气,起身来到一个黑衣人身畔,挥剑抵住他的右腕,开口说道:

  “说,你们把凌羽然带到了螺山的哪儿?问一遍不回答,砍你右手;问四遍不回答,砍你四肢。放心,‘苏杭双隐’从不杀人的。”

  那黑衣人迟迟疑疑的盯着南宫忧,一时竟一语不发。

  伴着一记“喀嚓”,一声猪临死前般的惨呼仿佛将那悬在中天的下弦月震得微微一颤。

  没有声音了,他晕了过去。

  南宫忧随即走向另一个躺在地上的黑衣人。

  “我说!我说!‘青红皂白’拿了凌夫人,锁在螺山镇外洪湖旁的‘翠浪小阁’。”

  “洪湖那么大,‘翠浪小阁’在哪?”

  “出螺山镇,往正北走到洪湖边,再往东北走十里水路,就到了!”

  “多谢了!”南宫忧说着,回身将其余五人的琵琶骨一一震碎,伸手入怀,掏出一锭五十两纹银掷回船上道:

  “买口棺木把那个姑娘装殓好,送到苏州城专诸巷常府上。我姓南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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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2:02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二回 灭门(上)

傍晚,天阴了。

  瑟瑟的秋风挟卷着清浪,一阵一阵的拍打着船舷。南宫忧立在船头,双眉紧蹙。凌羽然本该在苏州的家中等候常笑尘的消息、并随时与南宫忧联络的,可是今番她居然被囚在了离苏州数千里远的洪湖,很显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她离开了苏州。而她既被“青红皂白”所擒,那“酒刀仙”斗迁也多半……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开始思忖如何搭救凌羽然。

  天完全暗了下来,悬在船头的气死风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湖面上,一点微光若隐若现,倒是前方不远处闪现出一簇灯火,当是那拘禁凌羽然的“翠浪小阁”了。

  那是他义弟的夫人,既然被他撞上,他就决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岸柳环抱着一处临湖的庄院,灯火阑珊中延伸出一道曲廊立于水中。南宫忧迈步走上曲廊,付过船钱,打发走船工,随即大踏步朝庄院内走去。

  既然截杀那少女的黑衣人跑掉了一个,那庄院中自然人人都知道他南宫忧必来讨人,他也不必想什么拐弯抹角的法子,不如直截闯进去抢人。

  循着曲廊往内走不多远,是一间小小的花厅。花厅门口立着一个男子,长袍、靴子都从中央一分而为二色,一半黑、一半白。

  “皂白?”南宫忧冷冷的问道,“凌羽然在哪里?”

  “问我这口刀吧!”皂白说着,手里的环首刀早朝他迎面劈将来。

  南宫忧无心恋战。软剑虽已拔在手中,却并不愿同皂白纠缠,是以二人相斗,居然少有兵刃撞击之声。二人武艺当在伯仲之间,南宫忧只觉急切拾掇不下,不由眉头一蹙,脚下一个趔趄,皂白的环首刀哧的刺入了他的右肩。

  然而就在那一霎间,皂白蓦的觉到寒光一闪,自己的咽喉已被南宫忧的软剑抵住。

  原来就在皂白得手的瞬间,南宫忧剑交左手,攻向了皂白的咽喉。

  “说吧,凌羽然在哪里?”

  “‘苏杭双隐’好像从不杀人的吧!”

  “不错,不过你想想你的琵琶骨离我的剑有多远?”

  “你的琵琶骨离我的刀也很近。”

  “那我们不妨试一试,看谁先废了谁的琵琶骨?”

  俄顷,皂白妥协了:

  “北厢房二楼,最靠东的一间。”

  “谢了!”南宫忧话犹未了,已倒转剑柄,封住了皂白的穴道。

  他把环首刀从自己肩窝中拔出,远远的掷入了洪湖。

  “对不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丝帕按住伤口,继续往内走去。

  “青红皂白”仿佛很重身份,看守凌羽然的十个部下都是女子。南宫忧将三个扔入了鱼池,将两个掷上了花厅屋顶,震断了其余五人的兵刃,终于见到了在厢房内走过来走过去的凌羽然。

  “哎呀,南宫忧,你来啦!”蓦的见到南宫忧,凌羽然仿佛很是意外。

  “夫人……”南宫忧将兵刃收起,朝凌羽然躬身施礼,“你没受伤吧?”

  “没有,放心!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我们先走!”

  二人从庄院的马厩中拣了两匹马,沿着湖岸,朝螺山镇疾驰而去。

  洞庭湖上,一条单桅船正迎着西风,朝西南的沅江入湖口艰难的驶去。波浪哗啦啦冲激着船舷,仿佛在不断的催促着这单桅船:“快些!快些!再快些!”

  “夫人,”南宫忧给凌羽然斟上一杯热茶,“你怎么会被皂白带到洪湖去的?”

  “哎!别提了!”凌羽然撇了撇樱唇,垂下眉眼道,“你走后的第三天,嗯……是八月十一,笑尘带出去的信鸽忽然飞回来一只,信鸽腿上绑着一张字条,哪,你看……”说着话,凌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递给了南宫忧。

  “洪湖,螺山镇,翠浪小阁。险,切不可来!若别,珍重!”

  字迹十分的潦草,但确实便像是常笑尘的手笔,貌似他在紧急之时草草写出的字条。

  接到这样一张字条,凌羽然自然会毫不犹豫的即刻赶往翠浪小阁的。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的?”

  南宫忧轻吁一口气,将他在洞庭湖边救下黄衣少女的事情告诉了凌羽然。

  “黄莺儿她……她死了?”凌羽然不由得惊呼道,眼眶霎时间便红了。

  “夫人……”南宫忧低下头,“对不起,没能救下她……”

  “别这么说……”凌羽然耸了耸鼻子,伸手揩去眼角渗出的泪水道,“不怪你……”

  “夫人,事情都是算计好的……”南宫忧思忖片刻道,“很显然这字条是青红皂白他们假造的,目的便是将你骗到翠浪小阁去。而黄莺儿是他们故意放跑的,目的便是让我看到她被那些黑衣人追杀。否则,从翠浪小阁到洞庭湖边,骑马也要两天,若要截住她,早办到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夫人,皂白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啊!对了!”凌羽然恍然大悟道,“他们特地要耽搁你!”

  “对!他们就是要耽搁我!而且,只是耽搁,并非要取我的性命。否则,只要青红皂白二人一齐出手,我必败无疑。”

  “那他们要在椅背山干什么?”

  “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

  尽管南宫忧在最近的一个湖港多雇了一倍的船工摇船,可当他们赶到椅背山下的高垅镇时,也已是九月初二的初更时分了。

  青黑色的天幕锅底一般笼着黑魆魆的椅背山和椅背山环抱之下同样黑魆魆的高垅镇。深秋时节,早已没了秋虫的鸣叫,连狗吠也听不到一声。睡死了的镇口立着一方青石牌坊,两盏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白灯笼隐隐映出牌坊上刻着的“高垅”二字。

  “找间客栈睡一晚吧!”南宫忧瞧了一眼立在河埠头呵手的凌羽然,开口询探道。

  “找客栈放好行李,我们还是连夜上山看看吧!不知道有没有来迟呢!”

  “嗯!”

  夜风阵阵掠过山道两旁的林木,宛如从远处传来的惊涛拍岸之声。南宫忧打着松明,照着石阶拾级而上。凌羽然与南宫忧并肩而行,右手中松松挽着一条软鞭,双眼警觉的环顾着四周。

  从客栈小二口中得知,湛云山庄建在椅背山的顶峰。所幸山不甚高,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已来到了湛云山庄门首。

  这山庄建于山顶一方空坪之上,沿着山庄粉墙一周遭都栽着伞盖般的大香樟。若是夏日里,此地定然是个乘凉的好去处;然而在这秋夜青黑色的天幕之下,却显得分外的阴晦和幽暗。

  “南宫忧你看,门没关。”晦暗的夜色中,隐隐看到这山庄的中门虚掩、侧门洞开,门首悬着的牌匾仿佛茫然不知所措的瞧着这两个夤夜到访的不速之客。

  南宫忧剑眉微微一剔,袍袖也在那一霎间微微鼓了起来。

  “当心!”他朝凌羽然凝重的说道。

  凌羽然柳眉微微一锁,俯身拾起几颗小石子,往侧门内撒了进去。

  扑啦啦……除了几声石子落地的闷响,院内貌似毫无动静。

  第一进院落中空无一人,靠近第二进院落的门口仿佛横着什么东西。二人凑近一看,凌羽然不由得“啊”的惊叫出声来……

  原来是一具仰天躺着的尸体。

  南宫忧微一皱眉,伸手从一旁的盆栽内掰下一截枝条,轻轻按了按尸身。

  “没死多久啊……不到一天。”

  “不到一天?”凌羽然刚刚说出这四个字,忽然听到第二进院内传出来急促的脚步声,跟着那脚步声是一阵急切的呼喊:

  “羽儿!羽儿!”

  “笑尘!”凌羽然一脚踢开虚掩着的院门,抬手给了迎面奔来的男子一拳,“你怎么在这里呀?害死人啦!害死人啦!”

  “唔——羽儿啊……羽儿你怎么来啦?”常笑尘抱住凌羽然轻轻晃了晃,“南宫忧这厮怎么没来呀?”

  “哈!”凌羽然轻轻吻了吻常笑尘的面颊,抬手刮了刮他的鼻梁道,“你这个家伙,重色轻友!居然没看到人家!”

  “啊啊……南宫公子啊……”常笑尘连忙趋步上前,轻轻晃了晃南宫忧的双肩道,“恕罪恕罪……”随即沉下脸道:

  “我们要是早些到这里就好了……”

  “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啊?”凌羽然忙凑上前去问道。

  “全死光了?”南宫忧开口反问道。

  常笑尘微微点了点头,补充道:“一共三十七口人,全死光了。”

  “哈!”凌羽然蓦然恍然大悟般的叫出声来,“笑尘,你看这些人死了有多久?”

  “不到一天。”

  “嗯!南宫忧也这么说!那……”

  “羽儿,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从上游开过来的船?”常笑尘接口问道。

  “好像是没有……”

  “那这些人一定还在高垅镇!”

  “我们快下山!”凌羽然转身拔步便走。不料常笑尘蓦然上前,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抬手一抄,将一枚透骨钉绰在手中,随即开口喝道:“什么鸟人!现身!”

  “鸟人……骂得好!”随着一声断喝,院门外撞入了五七个人影;紧接着,呼啦啦一阵衣襟响,两侧墙头上也现出了十余道身影。来人中约有三分之一手持松明,熠熠的火光登时将众人的面目都映亮了起来。三人不禁心头一震,立刻背向而立,站成一个三角阵;南宫忧将右手探到腰间,凌羽然将挽在臂上的软鞭松下尺余,常笑尘一双肉掌也在火光的映衬下微微泛起了红色。

  “‘苏杭双隐’,你们来得好啊……来得好啊……杀人还带着家眷,杀完了就准备‘快下山’……”一个浑身缟素的青年缓步上前,口中兀自喃喃的念叨着。三人瞧他装束和年纪,便知此人定是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

  “以前听闻‘苏杭双隐’从不杀人,可是……唉……”田迈中身侧一个四十三、四岁的中年男子上前几步,开口叹道,“我帮中的景升死在你手下也就罢了,湛云山庄在江湖上扶危济困,实在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你们……你们居然下这般狠手,实在说不过去啊……”此人身穿红袍,背上背着一个长方布囊,腰间悬着一方玉佩,当是凭海帮执法堂的长老辛铁琴了。

  “你们有什么话说?”立在西侧墙头两个黄衫女子飘然落地,一人手持一条凤头长杖、一人手持一双短剑。此二人当是汉阳府琴台门的“琴台双娇”许伯菁和许子菁姐妹。

  “无量寿佛——”喊了一声道号,东侧墙头一个道人飞身下地,“虚谷久闻‘苏杭双隐’大名,不想……不想……”言讫,微微摇了摇头。此人是武当山人称“拳剑双绝”的柔云手虚谷真人。

  “邀了这许多好手……”南宫忧不由得轻吐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哎,你们什么意思?”凌羽然把头一扬,“你们哪只眼看见这庄子里的人是我们杀的啦!”

  “你要凭据……”说着话,田迈中把手一挥,十余个从人立刻迈步走入二进院内,过不多时,他们陆续背出了三十余具尸身,一具一具的排在这院落当中。

  明晃晃的火光映衬着尸身上一副一副表情各异的面容,仿佛他们还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被无情的打断了一般。饶是众人久历江湖,心中也不由得微微泛起一阵一阵的痉挛。“琴台双娇”属下的几个少女更是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众位英雄……”田迈中拱手朝众人环施一礼,正色说道,“烦请辛长老和虚谷真人验看一下敝庄人众的遗体,看看他们究竟是如何被害的!”辛铁琴和虚谷真人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处事公道,田迈中提出由他们二人验看尸身,当下一干人等均无异议。辛铁琴和虚谷也不推辞,拱手朝众人微一告罪,便上前查看起排在院落当中的尸身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分,二人抬起身来,互视一眼,微一点头,虚谷便开口向众人说道:

  “死者一共三十七人。有十一人系被软鞭缠死;十五人身体上均有数处暗红色的掌印,应当是重手法所伤;十一人喉间有伤,伤痕短而薄,出血不多,系被极薄的利刃划破喉管而亡。”

  “哼!”许伯菁上前一步,开口说道,“软鞭、朱雀掌、软剑,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凌羽然樱唇一撇,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常笑尘拦下:

  “事已至此,恐怕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

  “知道没用了吧!”田迈中嗓音不由得微微发颤,“众位英雄,在下一家数十口无辜死于非命,还请众位英雄还在下一个公道!”言讫,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说不得,我们要得罪了……”许子菁掣出短剑,双手一分,摆开了架势。

  “谁怕谁呀!”凌羽然上前一步,软鞭就要挥出,却给南宫忧把住了右臂。

  “你们先走!我断后!十天后老地方见。如果我没来……笑尘,告诉她,我这一世,都是她的人……直到我死……”

  “不行!”凌羽然断喝一声,“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

  “你这是说什么话!”常笑尘忽然蓦的朗声喝道,“你忘了八年前的事吗!”

  八年前……

  南宫忧幽幽长叹了一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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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未知-离线 潭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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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2:03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二回 灭门(下)

八年前的南宫忧和常笑尘刚刚从“庐山五老”门下出师,年少气盛,相约同游。当他们游到长沙府时,听闻当时的武林盟主凌云涛被“潇湘十四妖”设毒计困在文庙,当即不假思索的前去营救。南宫忧一口青锋剑、常笑尘一套朱雀掌,从午牌时分一直杀到初更时分,从城内的文庙一直杀出城南门,追赶“潇湘十四妖”直至城南郊红枫岭的白龙寺,将这为害湖广一带的十四个歹人悉数格毙,救下了武林盟主凌云涛和他年方十五的小女儿凌羽然。凌云涛有感他二人奋勇出头,当即决定把凌羽然许配给他二人中一人。凌羽然为常笑尘翩翩的身法倾倒,选了他做丈夫。四人搜出潇湘十四妖储在寺中的酒肴,尽兴痛饮了一番。于是,红枫岭白龙寺也便成了他们口中的“老地方”。时隔不久,南宫忧和常笑尘感于杀戮戾气过重,遂分别隐遁到杭州和苏州,并立誓再不杀人。南宫忧也嫌长剑累赘,将兵刃换作了软剑,藏于腰带之中。从此,“苏杭双隐”的名头便在江湖上传扬了开来……

  “南宫,我们从八年前挑了‘潇湘十四妖’起,怕过谁来!”常笑尘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就是!”凌羽然将凤目一扬,“谁怕谁呀!人又不是我们杀的!要打就打吧!”口中说着话,手下也不放松,右臂一展,软鞭朝许子菁的腰间卷去。

  “来呀!”许子菁纵身跃起,双剑摆开,直取凌羽然的前胸。刹那间,这原本一片死气的湛云山庄内登时爆开了锅。许伯菁扬起凤头长杖,挥向常笑尘;田迈中掣起一口陌刀,直取南宫忧。辛铁琴从背后的铁琴内抽出雁翎刀,虚谷也拔出青锋剑,但二人自重身份,不愿以多敌少,只站在一旁掠阵。六个从人手执火把照明,余众也一拥而上,与三人缠斗在一起。

  此时已近三更,六把松明倒有五把换上了新的,余下那一把也看看即将熄灭。

  出手缠斗的十一个从人有八个被伤,退出了战圈;许伯菁右肩被常笑尘拍了一掌,攻势渐缓;凌羽然卷飞了许子菁一口短剑,自己的左腿却也不慎被划了一剑;田迈中的面颊给南宫忧的软剑挥开了一道口子,他却自顾将陌刀舞得呼呼作响,恨不能一气将南宫忧劈作两段。

  此时南宫忧已渐感不支。他的颈项有一处老伤,每隔三五个月便要发作一次。发作起来,后颈僵硬,疼痛难当,无法移动。可可的这老伤今日竟发作了起来。他心中不由得暗道“不好”,一个恍惚,被田迈中在胸前划了一刀,幸喜后退得快,伤口不深。常笑尘见状,情知南宫忧发病,当下“嗬”的一声断喝,呼呼呼一连拍出三掌,掌风凌厉,许伯菁一时躲闪不及,胸口给常笑尘一掌拍中,腹内一阵翻滚,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姐姐!”许子菁见许伯菁中伤,不由得一分神,被凌羽然觑个破绽,唰的一鞭照头卷去。饶是她躲得及时,也给那一鞭将发髻打散,一头青丝披了满脸。常笑尘乘机欺身而上,夺下她另一口短剑,反手一掷,将田迈中劈向南宫忧的陌刀荡了开去。南宫忧乘机退步转身,伸手分别拿住余下三个从人的穴道,一个个掷出了战圈。

  “羽儿你没事吧!”战退这几个敌手,常笑尘连忙上前扶住凌羽然,俯下身去查看她腿上的伤口。

  “我没事!”凌羽然冲常笑尘微微一笑,俯身吻了吻他的面颊。常笑尘从袖中掏出纱布,替她缠住伤口。南宫忧淡淡一笑,也从袖中掏出纱布,塞入衣内,按住了自己胸前的伤处。

  “‘苏杭双隐’果然名不虚传!”虚谷上前一步,长剑横胸,左手捏成剑诀,指尖朝剑身上轻轻一拂,双眉一扬,接下去说道:

  “可是事关重大,今日恐怕不能让三位下山。”

  “我说你这爹爹……”凌羽然柳眉一蹙,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和他说才好。思忖一刻,才开口问道:

  “要怎么样你们才相信我们的话?”

  “恐怕相信不了……至少,今天……”南宫忧轻吐一口气,幽幽的说道。

  “哼,贼厮鸟倒也有自知之明!”田迈中紧了紧手中的陌刀,复又上前一步道,“今日直杀了你们几个,明早再去寻陆飞这厮,好歹为我一家三十几口报仇!”

  “放下兵器,我铁琴保你们三位今天没事!”辛铁琴略显不满的盯了田迈中一眼,朝三人说道。

  “好好好——有辛长老这句话,我们就不打啦——”凌羽然故意拉长了声音,俯下身去,就要将手中的软鞭放到地上。

  “哼!”田迈中趋步上前,手中陌刀递出,去挑凌羽然的软鞭。

  唰——就在那一霎间,已经放到地上的软鞭蓦的跳起,紧紧的卷住了田迈中的腰身。

  “贱人!”田迈中如同腊月天被当头淋了一盆凉水一般,手中陌刀扬起,朝凌羽然腹部捅去。

  “羽儿!”常笑尘一声狂呼,欺身上前,右手疾探,紧紧的把住了陌刀的刀刃。霎时间,鲜血迸出,被四围忽闪忽闪的火光映成了暗色……

  “好歹毒的小贱人!”刹那间,立在一旁的许子菁欺身上前,双剑朝凌羽然前胸猛插。与此同时,田迈中左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呼的朝凌羽然腹部飞去。

  “住手!”常笑尘、南宫忧、虚谷、辛铁琴四人竟然同时喊出声来。虚谷、辛铁琴二人离得较远,拔步上前,为时已晚。南宫忧右手一甩,软剑脱手飞出,如一条钢索般唰啦啦将许子菁双腕缠到了一起。常笑尘左手一记劈空掌挥出,将那枚透骨钉荡了开去,却不料许子菁刚好欺身上前,透骨钉哧的一声,没入了她的肋下。

  “你们——”

  “子菁——”

  虚谷、辛铁琴、田迈中、许伯菁四人同声喊道。虚谷、辛铁琴二人待要上前,却见田迈中被凌羽然拉近前来,常笑尘劈手夺下陌刀,架在田迈中颈上。南宫忧收回软剑,飞身上前,挡住一干人众。许伯菁心头悲愤交加,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晕了过去。

  “南宫忧、常笑尘,你们的祸闯大了……”辛铁琴的神色十分凝重。

  “快下山!”南宫忧颈项疼痛难当,无法回头,低声对常笑尘、凌羽然说道,“希望他们还在镇子里!”随即朗声对那一干人众道:“众位前辈、朋友,事已至此,祸再大,说不得我们也得去闯一闯了!许子菁姑娘之事,各位都见得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若一定要把事情全然推到我们头上,就请让我南宫忧一人承担吧!”

  “不行!”常笑尘、凌羽然已缓缓退到湛云山庄大门口,一听南宫忧这话,不由得同时喊出声来。

  “就这么说!”南宫忧斩钉截铁的说道,“你们两个,任谁都不能有事!我嘛,”说到这里,他凄然一笑,“无所谓……”

  “好了好了,别说这么多废话了!”凌羽然打断南宫忧道,“我们先走了,你也快点下来!不许有事!”

  “听到我夫人的话了没?不许有事!”

  “放心吧!”南宫忧淡淡一笑,轻轻嗽了嗽嗓子,“保证没事!”

  呼——当头一阵风响。南宫忧呵呵一笑,伸手一抄,绰下一颗飞蝗石,随即挥出,扑的打灭了一盏松明。

  “丢人!”辛铁琴扭头呵斥一个从人道。

  “各位,不要再往前了!”南宫忧幽幽的说道,“今日之事,定然会有个交代,不过不是眼下。田三公子在我们手里,若一定要扯破脸皮,哼哼,‘苏杭双隐’可也从没怕过谁来!”

  “说得好……”半山腰传来了凌羽然那清脆的嗓音。

  “你们走吧……”虚谷长叹一声,收起了长剑。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倒转软剑,剑锋朝下,冲虚谷、辛铁琴二人一揖到地,随即转身下山而去。

  天近四更,风却一阵大似一阵,青黑色的天幕仿佛被这越来越猛的夜风撕开了一道口子,居然露出一抹惨白色的上弦月来。

  “哎呀,你们看!”一干人行经山中一处陡坡旁时,凌羽然忽然指向山下,焦急的喊出声来。

  常笑尘扭过头——南宫忧颈项无法转动,只得微微转身——二人顺着凌羽然所指望去,只见山下黑缎子一般的巫水河上,两点火光正一前一后的顺流向北移动。

  “船?”常笑尘双眉微微一蹙,“这早晚,怎么会有船……”

  “他们走了……”南宫忧轻叹一声,幽幽的说道。

  “哎呀,怎么办!怎么办!”凌羽然不禁柳眉紧锁,焦急的喃喃念叨起来,念叨了几句,忍不住抬腿朝田迈中小腿上踢了一脚,“都是你们!冒失!坏了大事!”

  “装得倒挺像!”田迈中盯了凌羽然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别耽搁了!”常笑尘一手持陌刀架着田迈中的脖子,一手拖着他往山下快步急趋,“我们快追!”

  一干人等回到客栈,封住田迈中的穴道,把他关在房中,随即便去河埠头雇船。四更时分,自然无人开工。南宫忧也不说多话,左手掏出银两、右手拔出软剑,强逼着一个船户战战兢兢的开了船。

  天近五更,上弦月渐渐西移。夜风扑面,激得哗哗的河浪与巫水两岸山间倏倏的林涛声声相应,仿佛一列骑兵正疾驰在这山林水浪之间一般。凌羽然手挽软鞭,不住的从船舱内钻上船头、又从船头呵着双手钻回船舱;常笑尘坐在舱口,双眼随着凌羽然的身姿不住的左右移动;南宫忧则端坐在舱内,双眼微闭,轻轻调息,想让颈项间的疼痛尽快消退。

  卯正时分,天色已渐渐微明,浓云又将天幕的裂痕补上。船工吹了灯,将船缓缓靠在了若水镇的河埠头。

  这若水镇是自高垅镇顺巫水而下的第一个市镇,镇子虽然不大,却也饭馆客栈五脏俱全。从高垅镇到若水镇全是层层的山峦,除了穿行山间小道之外,无大路可通。而从若水镇往北,有水路和官道可通黔阳镇;往西,有官道可通会同县城。灭掉湛云山庄满门的凶手既已抢先一步离开高垅镇,自然早已到了若水,而他们显然不会老老实实的把自己一道关在某客栈的房间内等着南宫忧他们来拿,当然已是四散分开,投水路的投水路、走官道的走官道。料想到这一层,三人也便不急着追赶了,于是寻了间客栈,安顿下来。

  “我们吃些早饭,睡会儿吧!”常笑尘看了一眼一边顿着双足、一边哈欠连天的凌羽然,又瞧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南宫忧,“南宫,你脖子好点了没?该休息一会儿啦!”

  南宫忧一言不发,只深深的瞧了常笑尘一眼,浅浅一笑。

  他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了八年前的情景……

  正是他与常笑尘双挑“潇湘十四妖”的那一天。

  申牌,他正在长沙府南门的城头同三妖缠斗,虽然听得脑后风响,却无暇顾及。就在那一霎间,想到自己立时便将血溅当场,他不由得从心底涌起一股真真切切的恐惧……

  就在那恐惧涌起的刹那间,只听到“当啷”一声,仿佛铁器落地,可紧接着,他却感到后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一颗头仿佛就在那一瞬间爆裂开来一般。

  然而他一身武艺终究不弱,登时下意识的朝右侧矮身,着地一滚;腾出左手,绰住了从身后戳来的一条长杆,就势往前一带,四个歹人立刻滚到了一处,一条身影也在那一刹那间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条挡在他身前的身影当然是常笑尘。就在南宫忧与三妖缠斗时,一妖从他身后挺枪朝他后颈刺去。常笑尘苦于相隔太远,无法近身,随手抄起半截断砖掷了出去,将枪头砸断,南宫忧听到的那一声“当啷”自然是枪头落地。可那歹人势头不减,手中一截光杆也重重的捅上了南宫忧的后颈。也就是这一捅,给他种下了后颈疼痛僵硬的病根。

  不到两个时辰,他们都起来了。虽然依旧困倦、依旧疲乏,可他们必须尽快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

  “笑尘,你说吧,”南宫忧后颈疼痛已渐渐消去,他轻轻啜了一口热茶,开口问道,“八月初三,为什么你自己不来、却要下人送信给我,要我阻拦景升杀陆飞?”稍稍停了停,他双眉微微一剔,接着说道:

  “我甚至都不认识这两个家伙!”

  “夫人你说吧——”常笑尘端起凌羽然面前的茶杯,微微试了试水温,又端起自己的茶杯试了试水温,将自己的茶端给了凌羽然,朝她咧嘴一笑。

  “干吗要我说啊!”凌羽然柳眉一扬,不屑的撇了撇嘴,“你自己说会死啊!”

  常笑尘不说话,只冲着凌羽然不住的笑着。

  “好好好——我说我说——”凌羽然捏了捏常笑尘的面颊,转脸朝向南宫忧,正色说道:

  “那是七月二十八的晚上,快二更了,我们都准备睡了,忽然有下人敲门进来说我爹派人来了!”

  “嗯……”起初看到常笑尘做好做歹要凌羽然说,南宫忧就大概明白此事恐怕与凌羽然的父亲凌云涛有关。不过凌云涛虽是前任武林盟主,可他退隐已久,一直在江西婺源的乡下闲居,早已不过问江湖中事。今番居然派人夤夜上门寻他女儿女婿,定然是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来的人是我家的三管家凌三虎,”凌羽然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茶,接下去说道,“他捎来我爹的口信,说江湖上恐怕会发生一起大变故,可这变故他一时也难说明白,只是要笑尘连夜赶去山东崂山求见‘赶月山庄’的庄主周碧航,说周碧航会告诉他详情。此外,他还说,‘凭海帮’执法堂的景升奉命要杀死他们帮内的陆飞,很可能就在杭州下手,并把景升和陆飞的相貌装扮都告诉了笑尘,要笑尘务必请你——因为你住在杭州嘛——救下陆飞,然后再请你到我家来,说如果有事请你帮忙,随时用信鸽联络。”

  “难怪笑尘自己没来……”

  “是啊!”凌羽然一边说着,一边瞧了常笑尘一眼,显然在为他这一个月来连日奔波而隐隐心疼,“他得连夜赶往崂山,只好匆匆写了一封书信,命人带给你。写完信后,他立刻叫上白鹰和紫雕,带上几只信鸽,往崂山去了。”

  “嗯……”南宫忧微一沉吟,“我拦下景升后,本是准备第二天早上赶去苏州的,可是没想到景升居然被杀了,而且凶手使用的居然还是我的手法!斗迁从京城来到杭州还没回去,莫名其妙的跟我打了一场。我本想带他一起赶去你们家,半路上却遇到了‘青红皂白’……对了,夫人,探听到消息了没?斗迁怎么样了?”

  “我派了碧珠和丹豹去打探消息,不过他们一直都没有回来。”凌羽然轻轻吐了一口气,显然有些失望。

  “笑尘,你呢?去了崂山,周碧航怎么说?”

  “我七月二十八日连夜动身,一路都很顺利,八月初九到了崂山赶月山庄。”常笑尘拈起盘中一块绿豆糕放入口中,忽然沉下脸来,郑重其事的说道:

  “周碧航说,据他打探到的消息,湛云山庄跟倭寇有勾结。”

  “啊?”一听这话,凌羽然险些将手中的茶泼翻在地上,“什么什么?湛云山庄跟倭寇有勾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南宫忧一语不发,但瞧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吃惊的程度决不在凌羽然之下。

  “是啊……”常笑尘在衣服下襟上蹭了蹭手上的油,长吐了一口气,“确实太难以置信。”

  “我看,周碧航手里的凭据恐怕也不见得有多么确实吧!”南宫忧喝了一口茶水,缓缓的说道,“倭寇骚扰海防已有好几十年,老百姓都恨他们入骨。湛云山庄在江湖上声望很好,如果他们要跟倭寇勾结,也决计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来往,事情一定极为隐秘。如此,周碧航也决不可能拿到十分确切的凭据。”

  “就是说啊!”凌羽然吃了一条桂花糖,用丝帕揩了揩手指,“他们要真敢那么明目张胆的跟倭寇来往,还不怕江湖上的同道拆了他们的骨头啊!”

  “你们说得没错!”常笑尘点点头道,“事情确有凑巧。周碧航对我说,前些日子,海上起了风浪,海水把一具死尸打到崂山脚下,被他庄子上的人看到。他们收拾尸首的时候,发现从尸首的衣服里面滚出一颗蜡丸……”

  “噢!一定是湛云山庄跟倭寇来往的书信!”凌羽然急切的打断常笑尘,开口说道。

  “我看……不会。”南宫忧缓缓摇摇头道,“我刚才说过,湛云山庄跟倭寇勾结的事情一定极为隐秘,决不可能同他们直接书信往来。”

  “不错!”常笑尘赞许的点点头,“书信不是湛云山庄写给倭寇的,是松江府‘福康商行’的老板写给长沙府‘楚兴隆机坊’的老板的。”

  “你的意思是,‘楚兴隆机坊’是湛云山庄开的,‘福康商行’是倭寇开的?”凌羽然将拿起的一块千层糕又放回盘子里,盯着常笑尘问道。

  “可以这么说。”常笑尘正色说道,“楚兴隆机坊确实是湛云山庄开的,不过福康商行倒还是我中国人开的。但是你明白,松江府的商行,说他们跟倭寇没来往,鬼才信!”

  “而且,夫人你想,从松江送到长沙的书信,送信的人怎么死在崂山脚下的海里?”

  “对了对了!”凌羽然恍然断言道,“要么,就是福康商行的老板在日本;要么,就是倭寇直接用福康商行的口吻写信同楚兴隆机坊联络!”

  “我的夫人真聪明!”常笑尘冲凌羽然咧嘴一笑,轻轻的搂了搂她的肩,“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湛云山庄都逃不了跟倭寇勾结的嫌疑!”

  “书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南宫忧朝常笑尘微一眨眼,开口问道。

  “对呀对呀,说了这半天,你还没说信里写的是什么呢!”

  “有些含糊其词……”常笑尘双眉微微一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展开来说道,“我把它抄下来了,你们看看吧!”

  南宫忧将纸笺拿到手中,凌羽然将头凑上前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良诚谨奉书克美兄足下:来书开拆,东贾览之甚慰。彼达人处,劳兄勤加致意,多感。事谐,东贾厚遗必矣。书不尽言,恭聆佳讯。”

  福康商行的老板名叫禹良诚,楚兴隆机坊的老板名叫包敬端,“克美”是他的表字。这两个人都是海内数一数二的巨富,南宫忧人等当然不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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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老地方”(上)

看完书信,二人隐隐觉得或有大事发生,但又不知究竟将会是一回什么事情。凌羽然捋了捋鬓旁的青丝,啜了一口茶水,看了看常笑尘、又瞧了瞧南宫忧,微微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将话吞了回去,顺手拈起一块酥糖塞入了口中。南宫忧思忖片刻,却开口问常笑尘道:

  “书信的末尾有没有署日期?”

  “没有。不过,据周碧航所说,风浪是七月十三起的,信是七月十四发现的。”

  “嗯,所以,信应该是七月十三之前几日写的。”南宫忧一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一边回想着“九刀仙”斗迁告诉他的事情,“据斗迁所说,湛云山庄的田启枫和他两个儿子是六月十五被陆飞杀的,所以,包敬端写给禹良诚的信一定是六月十五之前送出去的。”

  “不错,这样一来,日期就可以对上号了!”

  “可是……他们想干什么呢?”凌羽然插话道,“信里说的‘东贾’当然是倭寇,不过,那个‘达人’是谁?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事谐’……这‘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难道是……”常笑尘轻啜一口茶水,将茶杯缓缓放下,身躯微微前倾,朝南宫忧、凌羽然二人各扫了一眼。二人立时便明白了常笑尘的意思,却都不把话说白,只各自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呵,”凌羽然淡淡一笑,柳眉微微一剔,朝椅背上一靠,“如果真是那个事,那就不干我们什么事了!”

  “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被牵进来了……”南宫忧长吐一口气,幽幽的说道。

  “我们不是已经把湛云山庄满门都灭掉了么?”常笑尘苦笑道。

  “还有许子菁……”南宫忧淡淡的接口道。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

  “哎呀,我这老爹爹也真是的!湛云山庄跟倭寇搞什么鬼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干吗非弄得这么神乎其神的!”凌羽然呼的站起身来,座下的椅子哐的一声,被她带倒在地。她兀自不肯干休,抬脚将那把椅子踢到了门边。

  “羽儿别生气……”常笑尘忙跟着站起身来,扶住凌羽然的双肩,轻轻晃了晃,陪着笑脸哄劝她道,“没事的噢!没事的噢!”

  “事情都做出来了……”凌羽然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坐到了床沿上。

  “对了,笑尘,”南宫忧忽然开口问道,“你带出去的信鸽有没有被人偷走过?”

  “啊!是了!”凌羽然一听南宫忧提起信鸽的事,赶忙从床沿上站起,“八月十一,你带出去的信鸽飞回家来一只,把我从苏州骗到了洪湖!”

  “带出去的信鸽的确少了一只,不过我以为只是不留神飞跑了,于是也没留意。羽儿,你说你被骗到了洪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的……”南宫忧把事情说了一遍。

  “妈的!”常笑尘不由得喃喃的骂了一句,随即捧起凌羽然的面颊细细瞧了瞧,“羽儿,让你受委屈了……”随即又转向南宫忧,正色说道:

  “南宫,真是多谢你了!”

  “这么客气!”南宫忧淡淡一笑,随即开口问道:

  “后来呢?你在崂山赶月山庄住了几天?”

  “只住了一天,因为得到消息,陆飞极有可能再次去湛云山庄。我怕南宫你一个人在这里应付不过来,所以第二天我就立刻动身了。”

  “那……如今……我们怎么办?”南宫忧站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开口问道。

  “分头查访吧!”常笑尘微一沉吟,开口说道,“南宫,你去长沙,探探‘楚兴隆机坊’的情况;我和羽儿去松江府。”

  “就这样吧!”南宫忧浅浅一笑,“你们一路小心!”

  “你也是!一个人!多加小心!”

  深秋入冬的时节,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冬雨宛如浸过了冰块的梅雨一般,一天接一天的下个不住。天雨,路泞,因此上行得也慢。直到九月十一傍晚时分,南宫忧才在长沙城西的河埠头下了船。

  雨停了,天也黑了。南宫忧收起雨伞,沿着城根往南而去。城门固然关了,不过他要越城而入也并非难事。只是他不想住在城中,倒想去“老地方”瞧上一瞧。

  这“老地方”自然便是八年前他与常笑尘挑了“潇湘十四妖”的红枫岭白龙寺。

  长沙南城一里外便是红枫岭,因此上戌牌不到,南宫忧便已坐在白龙寺客房内的床沿上了。

  这客房位于白龙寺东厢,靠北墙放着一张床榻,床榻上方悬着一幅“心”字;东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摆着文房四宝;书桌旁是一把木椅。房内陈设虽然简单,却也清爽。今日乌云居然退了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从半掩的窗缝渗入屋内,如同往书桌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霜粉。夜风拂过,虽然寒意凛凛,却将这红枫岭上枫叶的清香送入屋内,倒也给南宫忧乱麻般的心绪平添了几分清爽。

  他缓缓踱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夜风送进来的清香,下意识的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那枝竹笛……

  毕竟已然入夜,他特意留心压低了声音。沉沉的音律隐隐渗入夜风之中,不知是否也能这般隐隐的飘荡到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飘入她的绣阁……

  那暖暖的绣阁……那他只进去过一次却永生难忘的绣阁……在那绣阁中,在那香榻上,他曾和她相拥到了一起,他曾和她融为一体……

  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

  正当他收起竹笛,打算洗漱歇息时,忽然耳畔传来了一阵歌声……

  这歌声是女子所发,音色却是平平,其间还带着些许的嘶哑。那第二个“错”字刚唱了一半,便止住了。也许是南宫忧笛声虽沉,音调却高,那女子跟调而和,倒有些力不从心了。

  听到这歌声,南宫忧连忙转过脸去,支起窗子,定睛一看,只见一双杏眼也在瞧着他。二人相视片刻,不觉都浅浅一笑。就在那一笑间,南宫忧居然仿佛感觉她的面颊微微泛起了一抹轻霞。

  自然,这只是感觉,因为那女子的脸是背着月光的。

  她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丛刘海斜斜的覆在额上,眉眼间兀自带着适才那一缕浅浅的笑意;淡青色的窄袖掩襟上衣衬着淡紫色的长裙,在那若有若无的月光映照之下,显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深邃……

  “姑娘,对不起,打扰你歇息了吧!”南宫忧整整衣裳,朝那女子躬身一揖道。

  “没事!”那女子又冲着南宫忧浅浅一笑,扭头去了。一阵夜风拂过,漾起她脑后那束马尾的几缕长发,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仿佛萦入了南宫忧的鼻腔。

  从长沙城南门往北里许,横着一条东西向一里余长的白麻石街。这街名唤作“织机街”,街北侧排头开着十三副门面。最东头门面前立着一根丈余高的旗杆,挑着一面四尺见方的织锦红旗,旗上绣着五个金黄色的隶书大字:“楚兴隆机坊”。从东往西,每副门面的门首都按《千字文》排着字号,从“天”字直到“辰”字,几乎排满了大半条街。

  织机街南侧、楚兴隆“玄”字号门面的对面开着一间三层酒楼,酒楼前“吉祥斋”的幌子随着深秋的金风微微招展,恰巧将坐在二楼窗口的南宫忧时不时的隐到了幌子后面。

  此时已是酉牌时分。从辰牌左近来到这酒楼吃早饭起,南宫忧已在此处坐了一整日。而这一整日来,织机街上咔啦咔啦的织机声便不绝于耳,却从未见一个机工从机坊里出来过。若这机坊依常例卯时开工,到酉牌时分,机工们竟已一连做了六个时辰的活计!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南宫忧桌上的蜡烛已然换过一轮,约莫天近二鼓,酒楼内的客人已将次散尽,才从那机坊的十三间门面内拥出一大群机工来。

  一里多长的街面上约莫有一千余机工鱼贯而行,却静得出奇。除了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外,竟仿佛无一人说话。机工们口中发出的,只有粗重而低沉的喘息。东天的上弦月在白麻石板路上拖下一重又一重缓缓游移的黑影,就如同一群无处栖身的鬼魅一般……

  吉祥斋酒楼打烊了,店伙小心翼翼的将南宫忧请出了门。

  机工已然散尽,一里多长的织机街仿佛一口摆在城中的空棺材,死一般的沉寂。南宫忧加快脚步,朝西街口走去,他有些乏了,很想快些回到白龙寺,泡个热水脚,好好的睡上一觉。

  不料刚刚行到街口,他却停下了脚步。

  街口倒着一个身穿褐色短衣的人,瞧这光景多半是机坊里的机工。南宫忧将他扶到街边倚墙坐定,就着月光一瞧,见这人约莫四十四、五年纪,一张脸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满额虚汗,显然是累晕过去的。

  南宫忧轻叹一声,伸手摁住他的人中,将他掐醒了过来。

  “谢……谢谢这位官人……”

  “别谢我……”南宫忧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锭大银,约莫有十余两,“把工辞了吧!拿这点钱把身子调养好,去做些买卖吧!不然,你迟早累死……”

  那机工一时间呆了,竟瞠目结舌的不知所措。南宫忧把纹银塞入他的怀中,自顾迈开脚步,转向南门而去。

  一阵夜风袭来,月亮又隐到了乌云背后。

  红枫岭默默的耸立在乡间小道旁,满山的枫叶簌簌作响,如泣,如诉,如叹,如惜……

  南宫忧止住了脚步……

  “你是谁?这么晚了,干吗跟着我?”

  “是我。”是那音色平平、带着些许嘶哑的声音。

  “是你!”南宫忧不禁微微一怔,循声转头一瞧。

  斜斜覆在额上的刘海,脑后的青丝束作马尾,淡青色的窄袖掩襟上衣,淡紫色的长裙……

  果然便是昨夜随他笛声而和的女子。

  “姑娘跟着我,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就不能跟着你?”

  “这……”南宫忧自我解嘲般一笑,“当然不是。”言讫,他朝道旁微微让开了路:

  “姑娘请吧!”

  那女子却不移步: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吩咐么?那就陪我说说话吧!”

  南宫忧不禁一愣。

  “怎么?不愿意?”

  “说吧!”南宫忧微微一笑,坐在了山道旁一块石头上。

  那女子也在南宫忧身畔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说什么?”

  “你干吗给那机工那么多钱?”

  “不想他干得那么辛苦,机坊的老板太过分了。”

  “那你觉得给他钱有用吗?”

  “至少对他,有用。”

  “那还有那么多人呢?他们怎么办?”

  南宫忧沉下脸,一言不发,瞧了那女子一眼。

  “你在想,杀了老板,他们就没事了吗?”

  “没用的……”南宫忧轻声说道,“杀了包敬端,还有王敬端李敬端陈敬端来当老板。我一个人,能杀得了多少?”

  “你也明白,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被我撞上了,就救了吧!”南宫忧淡淡一笑道。

  “你倒想得开!”

  “想不想得开,不都得过嘛!”

  “你为什么去织机街盯了一整天?”沉默片刻,那女子忽然开口问道。

  “那……你为什么盯着我一整天?”

  “因为……你笛子吹得好!可以再吹吹么?”

  陡然听到那女子口中冒出这么句话,南宫忧不由得蓦的一怔。

  “对不起……”他开口回答道。

  因为,他的笛子只为她而吹。除了她,他再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吹笛。

  不过南宫忧倒也没察觉到那女子究竟有多失望,只见她倏的站起身来,淡淡的说了句“走吧”,便迈步朝岭上而去。

  夜里,下起了雨,天气一时间变得越发的冷。南宫忧扣上窗子,坐在炭盆侧畔,随手翻着一本《三国演义》。看了几页,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提起架在炭盆上的水壶,打算洗漱睡觉。

  然而他刚刚回转身,却发觉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猛的一颤。他立刻意识到有风灌进来,晃动了烛火,赶忙放下水壶,矮身蹿到窗下,定睛一瞧,果然见窗纸被人戳了个小洞,狂风夹着雨滴,正不断从窗洞蹿入房中来。他轻轻从袖中抖出一颗飞蝗石,扑的从窗洞中弹了出去,却没听到一丝声息。想来是那人一见南宫忧矮身,便立刻从窗洞边闪开了。

  他起身晃到窗子侧畔的墙边,抬手轻轻将窗子打了开来。

  窗外的东偏院里立着一个人影,身段修长,婀娜有致,正是同住在白龙寺中的那个女子。她手中举着一把油纸伞,正朝着墙头上张望。看到从南宫忧客房的窗内射出烛光,她转过头来说道:

  “刚才院子里有人。”

  “眼下大概已经走了吧!”南宫忧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这么大的雨,姑娘快回房去吧!”

  “嗯!”她朝南宫忧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什么人在这里窥探?”南宫忧坐在炭盆旁,一边啜着热水,一边思忖,“不会只是个小毛贼,这些人没有这么快的身手。难道是包敬端手下的人?可能!今日我在吉祥斋盯了他们一整天,难保不被他手下的耳目发觉。”想到这里,他将腰间玉带解开展平,放到了枕头底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这一夜倒也没有人来骚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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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2:06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三回 “老地方”(下)

  第二日辰牌时分,南宫忧依旧坐在吉祥斋二楼的窗边,盯着那织机声不绝于耳的楚兴隆机坊。横竖他已经被盯上了,也犯不着害怕把事情摊开来说。

  “王八崽子!”南宫忧吃过早饭,刚刚啜了一口茶水,忽然听到一声喝骂从街对面咔啦咔啦的织机声当中迸将出来,随着这一声喝骂,一个身穿褐色短衣的机工从楚兴隆“宇”字号门面内飞了出来,扑噜噜的滚落到街边。几个身穿一色青衣的男子随即从屋内走出,脚尖齐上,朝那机工没头没脑的一顿猛踢。那机工双手抱头,在泥泞中徒劳的躲避、挣扎,口中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却被无情的淹没在街上此起彼伏的织机声和不断迸出的喝骂声中:

  “他妈的猪日的王八崽子!有钱啦!讨到钱啦!讨到钱,不用在老子这里干了是吧!给我踹!踹到他记住老子为止!”

  南宫忧长吐了一口粗气,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上,不然他怕忍不住将这茶碗捏成碎屑。

  他将头探出窗外,仔细一瞧,隐约瞧出这被打的机工仿佛就是他昨晚周济的那人。看来包敬端不但让他的机工一天不间断的干上八个时辰的活,还不准他们辞工。

  “这就是湛云山庄开的机坊!”他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早是那庄子不是我挑的,我要知道这事,说不定还真的就去挑了!”

  他顺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齐齐拗成两段,刚想飞出筷子教训一下那几个打手,却不料另一只手冷不丁伸过来,摁住了他的手。

  他扭头一看,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又是她!”

  但是他并未开口,伸出另一只手绰起几截断筷。那女子刚想伸手阻拦,南宫忧却已将断筷从窗口掷了出去。不料断筷飞到半途,忽然转向,扑扑几声,横七竖八的钉到了街对面机坊的屋顶上。

  此时楼下那几个浑然不觉的打手已经止歇,回到屋内去了。那机工蜷在街边的泥泞当中,一动不动,不知存亡。屋内兀自不断的迸出着恶言恶语:

  “好!让他长点记性!哎?谁敢!谁敢去扶他!皮痒了是吧!不想要工钱了是吧!”

  “真的被包敬端的人盯上啦!”南宫忧心中这样想道。不过此时他也无暇顾及许多,朝桌面上抛下一把铜钱,挣脱那女子的手,纵身跃下了酒楼。

  他扶起那蜷在地上的机工,伸手搭了一把他的腕脉,感觉还有脉搏,便将他负到背上,迈步朝街口走去。刚走不了五七步,忽然感觉淋在身上的冷雨止住了。扭头一瞧,原来是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跟在他的身旁。

  “谢谢!”南宫忧淡淡的说道,足下却不停步,继续前行。

  “什么?哪个小王八这么大胆!快!把他揪回来!”刚刚走出丈许远,那声音又从机坊内迸了出来。

  随即就是一片声的稀里哗啦踢水的脚步,那女子早晃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下。南宫忧退后几步,也将那机工放到街对面的屋檐下,挺身护住他。此时几个打手早冲上前来,南宫忧不想跟他们打,微微侧过头,受了他们几记拳脚。斜眼看到那女子正用伞给那机工挡雨,他朝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那几个打手给了南宫忧几拳几脚,见他一句声都不吭,便停了手,抽身去拖那机工。不料南宫忧身形微晃,又挡在那机工身前。他们自然又拳脚齐出,南宫忧依然任他们踢打,却开口问道:

  “他要辞工,干吗不让呢?”

  “我们楚兴隆的规矩就是这样!不准辞工!要辞也行,拿五百两银子赎人!”

  “机工又不是卖身的奴才,为什么要拿钱赎呢?”

  “我们楚兴隆就这规矩!他在这儿干,就得服管!”

  那几个打手同南宫忧对话间,手底脚下依然不放松。南宫忧又任他们踢打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你们打累了吧!不如歇会儿?”

  那几个打手还没回过神来,南宫忧出手了。

  从机坊里出来的打手一共有七个。一阵“扑哧”、“呼噜”、“哗啦”声之后,有两个被打断了肋骨,趴在地上狂嚎;有两个被打折了手臂,立在一边直冒冷汗——自然这冷汗是跟头上脸上的雨水交混在一处的;有两个被扭脱了脚踝、扔到了楚兴隆“荒”字号机坊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头冲下脚冲上,给扔到了街口的阴沟里。

  就在南宫忧拾掇完这几个打手的那一瞬间,机坊内的织机声忽然停了下来,而那本该迸出的“妈的!怎么都不干活啦!”的喝骂声也仿佛茶壶里煮饺子一般没倒出来。从机坊的门内倒探出了一排脑袋,目瞪口呆的瞧着眼前这一副天方夜谭般的场景。

  南宫忧轻叹了一口气,朝那女子微一点头,刚想俯身去扶那机工,却蓦的听得脑后风响。他心中暗道“不好”,慌忙侧身闪开,却听那躺在地上的机工“啊”的一声惨呼,定睛一看,只见两枚透骨钉哧的插入了他的胸膛。鲜血迸出,很快和雨水混流到一处,显得分外的惹眼。

  就在那一霎间,那女子撇下雨伞,飞身跃起,揪住“吉祥斋”酒楼的布幌子,朝酒楼窗内扫视了一眼;又挺身跃上酒楼的房顶,四下里环视一遍,终究跃下地来,朝南宫忧失望的摇了摇头。

  “妈的!”南宫忧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随即背起那机工朝西街口奔去。

  因为,他依稀记得南门附近有一间药店。

  那女子也赶忙拾起雨伞,紧紧跟在南宫忧身后。

  “官……官人……”刚刚奔到街口、拐了个弯,背上的机工忽然无力的开口说话了。

  “别说话!我马上就带你去瞧大夫!”南宫忧断喝一声,加快了脚步。

  “五寨……五……寨……儿子……镯……”雨越下越大,滂沱的雨点声中,那机工断断续续说出的这最后几个字渗入南宫忧的耳鼓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把那机工草草葬在了红枫岭下,南宫忧回到了白龙寺的客房中。

  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

  书桌上摆着半截碧玉镯子,镯子上镌着一个小小的“乐”字。

  也许那机工是从五寨来长沙讨生活的,也许在五寨,他的妻子和儿子正倚门翘首,等着他带着辛苦一年的工钱回家过年……

  可是,他却死在了异乡……

  南宫忧此时已然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他的儿子,安置好他家人的生活。

  虽然他所知道的,只有“五寨”这个地名、那半截碧玉镯子、和镯子上镌着的“乐”字。

  这个“乐”也许是他的姓氏,也许是他妻子的名字,也许是他儿子的名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那机工的儿子!

  “公子,在里面吗?”又是那同住在白龙寺中的女子。

  南宫忧答应了一声,放下镯子,起身打开了门。

  她显然也刚刚洗过澡,一头青丝没有挽束,随意散落在肩头;鹅黄色对襟上衣露出一抹颈项下雪白的肌肤;淡绿色长裙轻曳,走入房中,带进来一丝淡淡的清香。

  “这个,你也许用得着。”说着话,她将一卷宣纸递到南宫忧的手中,便转身出去了。

  “谢谢!”南宫忧说着话,展开纸卷一看,居然是一幅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长脸、浓眉、高鼻、薄唇,简直无一不似!

  南宫忧连忙一抬眼,却已不见了她的人影,那涌到嘴边的“等等”自然也知趣的退了回去。他迈出两步,走到门旁,却终究轻吐了口气,伸手关上了房门。

  “如今……该怎么办?”坐到炭盆旁边,南宫忧这样问自己道。

  从昨晚开始,就有人在自己客房的窗外窥伺;今日在长沙城里又有人暗中捣鬼,甚至还赔上了那可怜的机工一条性命。很显然他是被人盯上了,这盯梢他的人,可能是湛云山庄幸存的三公子田迈中,可能是汉阳府的许伯菁,也可能是凭海帮的人,当然最可能的,还是楚兴隆机坊老板包敬端的手下。没来由的结下了这许多仇家,罪魁祸首还是那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信函,而这些人极有可能在同倭寇来往。其时倭寇祸害东南沿海已久,市井街巷中人早已把“倭寇”一词当作互相谩骂的言语,也有不少人用“倭寇来啦”吓唬小孩。一想起这些,南宫忧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胸臆,不把这其中的详情探察清楚,他是决计不会干休的。

  要探察楚兴隆机坊的秘密,自然需要潜入机坊内和包敬端的府上。然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手的监视之中,若要潜入,必须除掉盯梢自己的人。可是,包敬端在长沙城势力如此之大,盯梢之人又何止一个?从昨夜那人的身法和今日用暗器击飞自己掷出去的竹筷看起来,至少有一个人决非庸手,凭自己一人之力,又怎能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呢?

  他虽师从名门,学到了一些本事,可是脑子却委实不大灵光,要他想些歪七扭八的点子,的确太困难了些。

  很多时候,他喜欢直截了当,不爱拐弯抹角。

  他请白龙寺里的小沙弥进城买回了一大叠白纸,关上门窗,写了一千余张没头帖子:

  “敲骨吸髓,楚天兴隆。

  端敬稳重,刻薄百工。

  媚颜东贾,婢膝三公。

  罗绮珠玉,尽入彀中。”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亲眼看到的也好,捕风捉影的也罢,全都一股脑写到这歪诗当中;也不管文法通不通,差不多看得懂就行了。写完后,他喝了一杯茶,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

  然后,他换上一身黑衣,将那千余张没头帖子藏入怀中,轻轻从窗口跃了出去。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还是那女子。

  她也换上了一身夜行衣靠,将脑后的马尾盘了个髻,一条黑缎子抹额束住了刘海,贴身的装束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分外婀娜。

  南宫忧心中不由得微微一荡。

  “你不也没歇着么?”他定了定神,淡淡的开口反问道。

  “你去哪?”

  “捣乱。”

  “我也去!”

  “我不会吹笛子的。”

  “你爱吹不吹!”

  南宫忧只得微微苦笑道:

  “走吧!”

  雨已经住了,夜风却一阵大似一阵,吹得那女子身上的清香不住的朝南宫忧鼻腔内涌。他不由得轻咳一声,移步走到上风。

  “干吗?”

  “没干吗。”

  此时二人已行到长沙南城下,运起轻功,朝城头上攀缘。

  蓦然,那女子足下一滑,南宫忧忙腾出右手,紧紧的把住了她的左手。

  “谢谢!”

  “别客气!”

  南宫忧只觉得自己的右手渗出了一丝毛毛汗。

  二人在织机街东、西口的转角处各贴了五七张;在机坊大旗每个字上蒙了一张;在十三副门面的门缝里各插上十余张;南宫忧一时间玩心陡起,回身跃上吉祥斋酒楼,朝每层楼的窗口内各撒入了三五十张。

  散完织机街,二人又去往城西北的知府衙门,在匾额和大门上各贴了两张;那女子朝府衙院内撒了三二十张;南宫忧却又在大门两旁石狮子的嘴上各封上了一张。那女子跃下墙头,见两个石狮子嘴上各封着一张揭贴,禁不住扑哧一笑。

  “还去哪儿?”

  “去营盘街包敬端府上和吉王府。”吉王是明室于天顺年间封在长沙的藩王。

  “王府也去?”

  “去!”南宫忧淡淡一笑道,“包敬端这样嚣张,一定跟皇亲国戚有勾连。不然,他决计没这么大的胆。”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那福康商行写给楚兴隆机坊书信当中的“达人”二字……

  “难道这‘达人’……就是吉王?”

  思绪乍一转念,他才猛的发现那女子忽然不见了。

  “去哪了?”他心中暗自思忖道,“这女子好莫名其妙……”

  他很想就此不再理会她,然而踌躇片刻,他还是决定在这里等她一会儿。

  不多时她回来了,仿佛奔得很急,南宫忧见她抬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水。

  “织机街上的帖子被人收走了……”说话间还带着些喘息。

  “果然!”

  “你一点都不急吗?”

  “没什么好急的。”南宫忧淡淡一笑道,“你一定补上了吧!”

  她哼了一声:

  “走吧!去包敬端家!”

  在包敬端家,南宫忧在两扇大门的合缝处交叉斜贴了两张揭贴,貌似查封的模样;那女子则在门前石狮子的额上各贴了一张,仿佛道士画符镇鬼一般。

  “你去吉王府吧,我在这儿守着,也许还有人来收帖子。”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颤……

  然而他很快就定下神来:

  “那我先去了,你多加小心!”

  “半个时辰后,我们南城根下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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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9:15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四回 笛与剑(上)

  吉王府不比其他的宅子,戒备可森严得多。南宫忧惟恐有失,不敢造次,只在墙外随手贴了几张、往后园撒了三二十张,便纵身离开了王府的地界。时辰还早,他索性翻出北门,把余下的揭贴全都撒在了长沙县衙的院子里,才转道向西,沿着西城根,往南门而去。

  长沙城西的城墙是沿湘江而筑。正当四更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江水一边低吟、一边轻轻的拍打着江堤,仿佛母亲在哄着怀中的婴儿入睡一般。

  南宫忧在江畔伫立了片刻,轻吐了一口气。刚想迈步去往南城,蓦然耳畔传来一阵金刃破风之声。

  他心中不禁一凛,刚刚闪身避开,忽然又感觉到一股劲风从城头向下扑来,又猛、又狠、又辣。他不敢硬接,连忙后退几步,心头却电光火石般的闪出一个名字:

  “笑尘!”

  这样的掌风,他只从常笑尘手底下领教过。

  当然他的义弟自是不可能朝他出手,他立刻便想起湛云山庄中的尸首,也许此人便是灭湛云山庄时用重手法杀人的凶手。他无心恋战,劈手夺下从江边挥过来的两口单刀,啪啪两声拗断,运起轻功,继续往南奔去。然而才奔出不过十丈,一口刀刃猛的朝自己的面门劈来。他心中暗骂一声,斜身从刀锋下晃了过去,顺手往腰间一探,软剑唰的挥出,划向那人的腰间。那人使的是一口陌刀,当下挥动刀杆挡开软剑,刀锋一摆,继续劈向南宫忧。

  “田迈中?”楚兴隆机坊本是他湛云山庄的产业,田迈中到长沙与包敬端会合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南宫忧不想纠缠,唰唰唰几手快招将田迈中逼开,继续往南奔去。

  “好功夫!”这句话音调并不高,却是那样的雄浑。伴着这句话,又是一阵劲风扑向南宫忧的后背。南宫忧双眉微微一皱,提气纵身跃起,回转身往下一连挥出九剑。那人叫了一声“好”,撤身躲开,右掌画了个半弧,左手跟着一拳挥出。

  在那人右掌画弧之时,南宫忧只觉得自己整个上盘竟都笼在了他的掌风之下;紧接着那人左拳挥出,宛如一根又粗又沉的木桩朝自己的胸口重重的砸将来。他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中,慌忙使个“铁板桥”,往后便倒;右手横剑一封,护住上盘。那人嘿嘿一声冷笑,右脚踢出,正重重的踢在南宫忧左小腿上;随即左拳化掌,朝南宫忧颈项斜斩下去。南宫忧左腿吃痛,立足不稳,背心朝地上撞去。还未碰到地面,竟陡然感到一阵剧痛,料想是对手在这地面上栽了暗器。然而此时已然毫无办法,他闭上眼睛,心头在那一霎间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般的释然……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即将解脱的刹那间,一丝淡淡的香风扑将上前,一股力量猛的将他拖了开去。饶是如此,他的右肩还是给那强人一掌斩中,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软剑也脱了手。

  那香风将他拖起身来,指了指身旁一匹马。南宫忧却挣脱她手,俯身去捡拾掉在地上的软剑。

  “你有病!”那香风嘟囔了一句,伸手将他推向马匹,自己欺身上前拾起了地上的软剑。那强人早一掌拍将来,香风不假思索,抬手啪的跟他对了一掌,喉间闷哼了一声,跟着转身跃上马匹,坐在南宫忧身后。南宫忧双腿一夹,豁啦啦朝北疾驰而去。

  “追不追?”

  “哼,他中的钢针上喂的是苗疆的‘断肠蛊’,汉人治不了的!”

  五更天,雨又下起来了。

  湘江西岸桐梓坡下有一所小小的庄院,院墙一周遭都栽着梧桐树。秋雨频仍,桐叶大都凋零,为数已然不多的残叶紧紧依偎着枝条,在风中瑟瑟直抖,就是不肯离去……

  “忍着点疼!”那女子喂南宫忧服下几颗碧绿色的药丸,让他反坐在椅子上,褪去他上身的衣裳,用小刀剜开皮肉,将刺入他肌肤内里的钢针一根一根的挑出。随即依着经脉穴道,渐次给他放血。南宫忧牙关紧咬,双手死死的攥住椅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如同水洗过一般,一双眼却直盯着摆在几案上的软剑和竹笛,嘴角竟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南宫忧的举动,喉间轻叹一声,随即把眼光移向他的伤口,不再瞧他的脸。

  良久,伤口处终于流出了鲜红色的血液。那女子松了口气,熟稔的给南宫忧止血、上药、包扎,又喂他服下几颗土黄色的药丸,冷冷的说道:

  “没事了。”

  南宫忧站起身来,披上上衣,刚想向她行礼道谢,却见她蓦然变了脸色,捂住胸口,快步趋到漱盂旁,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顷刻间,又接连着吐出三口。

  南宫忧心下好生歉然,连忙上前扶住她,缓缓来到床榻旁坐定。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口边。

  那女子接过热茶,抬眼看了看南宫忧……

  南宫忧居然仿佛看到她眼中有泪花在闪动……

  他忙低下眉眼,整好上衣,朝她深深一揖道:

  “大恩……不言谢……”

  “也用不着谢!”她转过脸去,淡淡的答道,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我也不指望……”

  显然她已看出那支竹笛和那口软剑定是南宫忧心上极其重要之物。竹笛,等闲不肯吹奏;软剑,轻易不愿遗失……

  南宫忧怔怔的在一旁立了半晌,几乎就要软下心来时,她女子又开口说话道:

  “你出去吧,我要歇会儿!”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朝她微微欠了欠身,收起软剑和竹笛,转身朝门旁走去。刚到门边,那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这是我一个亲戚的家,你尽可放心。隔壁……已经铺好床了。”

  “谢谢……”

  夜深了。

  秋雨一直无情的拍打着这小院内遍栽的梧桐,不知又有多少枝头的残叶将被雨打风吹去……

  小院的正房后有一间小小的花厅,一道游廊将花厅与正房相连,每根廊柱上都燃着一盏红纱灯笼,微微晃动的红光映衬着游廊中一道婀娜的身段,一阵幽幽的笛声从花厅传出,在这游廊间若有若无的徘徊……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她倚在游廊的栏杆上,和着笛声,轻轻的吟唱着这首柳永的《八声甘州》,仿佛生怕被南宫忧发现她正在听他吹笛一般。

  然而南宫忧终究还是发现了她,他收起竹笛,朝她微微躬身:

  “姑娘……”

  “别这么客套。”她垂下眉眼,低声说道,“我叫龙霜儿。”

  “龙姑娘,在下南宫忧……”

  “叫我霜儿。”

  “是……龙姑娘……噢,对不起,霜儿……”

  龙霜儿被南宫忧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随即站起身来,开口问他道:

  “你还有个义弟,叫常笑尘,是不是?”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是‘苏杭双隐’?”

  “让龙姑……霜儿……见笑了……”

  “没什么笑不笑的!”龙霜儿在游廊中缓缓踱了几步,“八年前你们两个居然就把‘潇湘十四妖’给挑了,在武林中早已尽人皆知。你们的名气是靠本事打出来的,不必谦虚!”

  南宫忧微微有些发窘的笑了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龙……霜儿,你的伤不要紧么?”沉默片刻,南宫忧还是打破了这窘境。

  “不要紧,用药调养几日就会好。”龙霜儿说着,回问南宫忧道: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去城里瞧瞧,看看楚兴隆机坊在干什么。”

  “明天你别去!”龙霜儿忙上前一步,“你中的毒是苗疆的‘断肠蛊’。今天早上我虽然替你放血拔了毒,可是光靠这个还不行,必须静养百日,方能根除。”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早在他投师学艺之时,他的师父“庐山五老”就曾说过,天下善用毒的除唐门外,就数苗疆了。苗疆奇毒不少,其中之一唤作“断肠蛊”,若中了这种毒,一日之内便会开始发作,肌肤从伤口处开始腐烂,痛不堪言,但是又不得便死,直要烂够十五日以外,才得解脱。而且苗疆的毒,汉人几乎无人知晓,即便是唐门中人,也无能为力。想到这一层,他感激的看了龙霜儿一眼,又朝她深深一揖。

  “你礼节怎么这么多!不像个练武的,倒像个书生!”说着话,龙霜儿起身朝客房走去,“天不早了,睡吧!”言讫,她忽然停住脚步,微微顿了顿,接着说道:

  “谢谢你吹的曲子……”

  第二日一早,南宫忧收拾完毕,刚刚走到大门口,便被龙霜儿拦住了:

  “你去哪儿?”

  “真的不能去城里吗?”

  “你真的想死,我还是要拦一下的。”

  “有这么严重吗?”

  “我既会疗毒,难道还不明白它的毒性么?”

  “那我不去城里了,去白龙寺,把行李取过来。”

  “包敬端的人正在那里等着你呢!”

  “可是我必须去取!”南宫忧正色说道,“我答应了那个机工的,要去五寨寻他的儿子,那镯子和你画的像还在白龙寺呢!”

  “像我再给你画就是了。”

  “镯子呢?”

  “我去吧!”她沉吟片刻,开口回答道。

  “不行!你受了内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为救他而受伤,南宫忧已经很歉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欠她的情,“我多加小心,不会有事的!”

  “不行!我去……”龙霜儿还想阻拦,却被南宫忧伸指疾探,点中了穴道。

  南宫忧刚一运气点穴,就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冲龙霜儿道:“得罪了!”说罢,拔步朝门外走去。

  “南宫忧,不要运内功!别动手!留神体内的余毒!”龙霜儿急切的叮嘱从身后传入了他的耳鼓。

  意外的是,南宫忧在白龙寺并未遇上对手的拦阻。他很顺利的把行李取到了手、结清了房钱,而后乘船回到了湘江西岸的桐梓坡。也许,沿途有人跟踪,不过南宫忧已打定了主意,此番去那庄院,向龙霜儿辞行后,立刻动身去庐山,找自己的师父“庐山五老”商议对策。

  太阳出来了,庄院内萦满了雨后的清新。巳末午初的阳光映照着梧桐树枝头残叶上的泪珠,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清。

  南宫忧不由得在这院中多耽了片刻……

  “南宫忧!”龙霜儿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抬眼一看,龙霜儿正立在正房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双杏眼直直的盯着他,脸色却显得比今天早晨更加苍白。

  南宫忧冲她微微一笑,刚想开口向她辞行,却见她忽然扭脸,走入厅堂去了。

  “你走吧!”她的声音从厅堂内传了出来。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话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颤音。

  他轻吐了一口气,转身朝院门走去。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院门口立着三个人。

  一个是辛铁琴,一个是田迈中、一个是许伯菁。

  他登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前番在椅背山湛云山庄内,他与常笑尘、凌羽然并肩御敌,尚且斗得险象环生方才脱身;而今他孤身一人在此,兼之体内还留有“断肠蛊”的余毒,除田迈中他不放在眼里之外,许伯菁、辛铁琴、还有前日西城根下那使一双肉掌的强人,无一不是自己的劲敌。

  不过事已至此,怕也无用。他轻吐一口气,朝那三人说道:

  “各位要寻晦气,冲我来就是了。这里的主人与此事无干,我们出去再说。”

  一听南宫忧这话,许伯菁不由得呵呵冷笑起来。

  南宫忧正诧异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干涩的话语:

  “南宫忧,你……你当真杀了子菁表姐?”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万万没有想到龙霜儿竟然会是琴台双娇的表妹,适才他请辛铁琴、许伯菁人等不要同她为难,倒真是替古人担忧了。难怪许伯菁听到他那句话会冷笑起来。

  他不由得暗暗在心底埋怨自己晦气。

  “霜儿,真是谢谢你!”许伯菁上前一步道,“本来只是想约你来长沙会合、一起去找南宫忧和常笑尘的,想不到你居然把他带到我长沙的宅子里来了!呵呵呵……”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笑声中带着几分的不寒而栗。他望了许伯菁一眼,又扭头看了看龙霜儿。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甚而至于是惨白!

  “落到你们手里,我没话可说。”南宫忧上前一步,朝辛铁琴说道,“辛长老,我敬重你,楚兴隆机坊在长沙盘剥机工、横行霸道,这些霜……龙姑娘都是看到了的。不信,你问她。”

  辛铁琴把眼光移向龙霜儿,龙霜儿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他又把眼光移向田迈中,田迈中微微后退一步,随即抬眼道:“楚兴隆机坊是我家出钱开的,这不假。可是,我湛云山庄远在湘西,机坊在长沙,包敬端的所作所为,我爹、我哥又怎么能够知情呢?何况,就算包敬端盘剥机工狠了些,也犯不着把我湛云山庄满门都灭掉啊!”

  南宫忧适才在同辛铁琴说话时,就已微微朝田迈中移动。他知道,眼下要硬拼,是决计打不过的。为今之计,只有捡软柿子捏,先把田迈中挟制住,方可脱身。虽然他得到了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书信,可是一来那信在常笑尘手中,二来就凭那么一封措辞含糊不清的信件,也很难让辛铁琴、许伯菁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在同倭寇勾结。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同倭寇勾结,可“凭海帮”的景升之死还是个疑问,而许伯菁的妹妹许子菁确是在混战中身亡的。就凭这两件事,辛铁琴和许伯菁也决计放不过他南宫忧。

  田迈中适才这一番辩解,倒让辛铁琴心下有些踌躇了。虽说楚兴隆机坊也许的确有霸道之处,但是这也不能作为把湛云山庄满门灭掉的理由;何况,自己的属下景升之死还未弄明白,他决计不能就这样等闲的放过南宫忧。许伯菁则更不必说,楚兴隆机坊霸道与否,根本与她无关,而自己的亲妹妹许子菁就是死在“苏杭双隐”的手下,这一点毫无疑义。今日南宫忧既已鬼使神差的被她的表妹龙霜儿带到自己在长沙的宅子中,她断断不能让他脱身走了。

  “南宫忧,我问你,子菁表姐……真是你杀的么?”龙霜儿的嗓音依旧干涩,仿佛喉间堵着一块石子,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是在混战中丧生的,我脱不了干系。”南宫忧认为自己的的确确是脱不了干系,所以便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

  “霜儿,他自己都认了,你没话说了吧!”许伯菁说着,从随从手中接过了凤头长杖。

  南宫忧情知这场架恐怕是免不了要打的了,便微微侧身,唰的将软剑从腰间拔了出来。

  “南宫忧,别!别运内功!”依旧是那干涩的嗓音,却夹着七分急切、三分担忧。

  南宫忧刚刚回头朝龙霜儿投去感激的一瞥,许伯菁的凤头杖便点了过来,他连忙侧身,挥剑迎敌。

  然而刚刚走了五七招,他就感觉胸口和肋下发出一阵阵隐隐的刺痛,所幸这刺痛并不严重,只是老在胸腹间游走,委实可厌。而更可厌的,却是这刺痛竟缓缓的游向了他的后颈!

  这刺痛一移到后颈,他的老伤立刻便发作起来。一旁的田迈中看到南宫忧身法渐渐迟滞,不由心中窃喜,绕到他身后,挺起陌刀,朝他后心刺去。南宫忧与许伯菁缠斗间,正渐感不适,忽听得身后有金刃破风之声,苦于颈项无法活动,只得朝一旁侧身躲闪。辛铁琴不愿以多击少,立在一旁掠阵,见田迈中绕到南宫忧身后偷施突袭,禁不住微微摇了摇头。龙霜儿见南宫忧行动不便,情知是他运动内功,余毒发作起来,不禁心焦,上前两步,看到许伯菁恨恨盯着南宫忧的脸色,又禁不住退后了一步。

  田迈中一击不中,立刻反手横削;许伯菁长杖也随即跟进。南宫忧颈项此时已剧痛难忍,再以一敌二,不免相形见绌起来。

  正当他感到独力难支之时,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声音来:

  “田三公子、许大小姐,暂且住手,我有话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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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笛与剑(下)

  一听这声音,南宫忧和龙霜儿都不禁微微一怔。

  因为这声音是那样的耳熟,正与他们前几日听到的那个从楚兴隆机坊中传出来的喝骂声毫无二致。

  一听到这声音,田迈中和南宫忧立时便跳出了圈子。许伯菁扭头看了看辛铁琴,见他冲她微一点头,也退开到一旁,将手中的长杖递给了从人。

  此时一干人众都把眼光移向了大门口。循着那声音,四个男子缓缓踱入了院内。

  领头的那人头戴一顶蓝黑色的方帽,前额处缀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白玉;身穿一件掩襟红袍,虽然尚未入冬,领口却也缝上了一道窄窄的貂皮毛边。他约莫三十八、九岁年纪,胸膛宽厚,腹部微凸;左手缓缓把玩着一对铁胆,右手中端着一把水烟壶;一张国字脸显得四平八稳;双眼虽略带虚浮,一对微微移动的眸子却仿佛时刻在盯着每一个人一般。

  他左侧略靠后三五寸,立着一个四十二、三的男子,头顶着一方青色的万字头巾,却用织锦镶边,前额处缀着一方拇指盖大小的碧玉;身穿一件鹅黄色的对襟长袍,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明黄色掩襟长袍。他腆着大肚,一副圆脸上长着一双黄豆眼,不住的左顾右盼,看人总像在睥睨,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欠着他三五百两银子;然而他只要把脸转向那领头的红袍男子,立刻便含起胸,垂下眉眼。本来他比那红袍男子高上半个头,这胸一含,便仿佛反比他矮了半个头一般。

  这二人身后垂手立着两个身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光景便是那红袍男子的下人。他们二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红袍男子,对那黄袍男子却瞥都不瞥一眼。

  “克美兄!”田迈中朝那黄袍男子微微拱了拱手。原来那黄袍男子便是楚兴隆机坊的老板包敬端,表字克美。

  当下包敬端也朝田迈中微一点头,又转头向那红袍男子哈了哈腰,低声说了句话。那红袍男子喉间轻轻“嗯”了一声,包敬端便又来到田迈中跟前,朝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田迈中刹那间便变了脸色,带着三分疑虑,朝那红袍男子瞧了一眼。包敬端眉头微微一蹙,强压着嗓音说道:“难道我还骗你!”田迈中才将目光移回,来到辛铁琴和许伯菁身旁,冲他们轻声说了些什么。

  辛铁琴和许伯菁不由互视一眼

  “凭什么?”许伯菁柳眉一扬道,“他杀了我妹妹,这不干你湛云山庄什么事,也不干……”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也不干他什么事!”

  辛铁琴却一言不发,只不住的上下打量着那红袍男子。

  “辛长老、许大小姐,”田迈中朝二人各一拱手,“请二位放心!迈中与这厮有不共戴天之仇,决计放他不过!何况,在那个地方,他又如何能跑得脱!”

  听到田迈中如此说,二人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各自退开了两步。

  田迈中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朝包敬端微一点头,包敬端含着胸,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笑着哈了哈腰,那红袍男子眉梢微微一剔,他身后两个黑衣下人立刻拔步上前夹住南宫忧,开口朗声说道:

  “南宫公子,请吧!”

  看到这红袍男子的架势,南宫忧大抵明白这人定然是吉王府中的人,光景便是幕僚或管家之类。吉王派他的家人和包敬端来拿自己,定然是因为前日夜里他和龙霜儿在长沙城中撒的那千余张没头帖子。此去显然凶多吉少,最好的,是吉王先软语劝降;最坏的,自然是直截了当的把自己杀掉。然而事已至此,他是决计脱不了身的了。也许,他只能认命……

  他仰头看了看天,乌云依旧压顶,一阵秋风拂过,又扫落了几片枝头恋恋不舍的残叶。

  他觉得天气越发的冷了。

  想到自己也许离死不远,虽然有些不甘,可是却又如同前日夜里一般,当自己被笼在那强人的掌风之下时,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的释然……

  他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又扭头看了一眼龙霜儿,冲她浅浅一笑,随即跟同吉王府上的家人,迈步朝院门口走去。龙霜儿上前几步,仿佛有些话想说,却终究吞了回去。

  乌云越聚越多,秋雨又下起来了……

  虽然已是正午时分,可浓云却将天幕遮掩得如同傍晚一般。吉王府后院一间小小的花厅内摆放着一张六尺见方的圆桌,桌上布着几样时鲜菜蔬酒肴之类。南宫忧面朝南坐在主位,那红袍男子坐了对席,包敬端则在南宫忧左首打横。三个使女如走马灯般不断来回穿梭,不时朝三人杯中添酒,并轮番换上湿热的毛巾。

  “在下是吉王殿下的清客,姓杨,讳个柏字。这位楚兴隆机坊的包先生,想必南宫公子也是认得的!初次见面,招待不周,还望南宫公子多多包涵才是啊!”那穿红袍的杨柏面部虽无十分笑容,说出的话音却着实让人受用,仿佛早已渴盼南宫忧到来一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举杯邀南宫忧共饮。

  南宫忧跟着站起身来,举杯同杨柏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磕。杨柏仰脖一饮而尽,南宫忧却只浅啜一口,朝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

  “量窄不能尽饮,望杨先生恕罪……”

  就在他们二人碰杯之时,包敬端也跟着立起身来,端起酒杯。不料他的酒杯尚未凑上前去,二人已碰毕饮讫,他只得讪笑着饮下杯中酒。南宫忧那话一出口,他脸色不禁一灰,却见杨柏呵呵一笑道:“无妨!无妨!酒是穿肠毒药啊,少饮好,少饮好啊!”又只得回复了笑容,随声附和道:“随意,随意,少饮好,少饮好……”

  “杨先生,”南宫忧轻轻嗽了嗽嗓子,开口问杨柏道,“今番拘在下到此,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言!”

  “痛快!”杨柏又举杯同南宫忧饮了一口,接着说道,“既然南宫公子是个直性人,在下也就不拐弯抹角。公子前些天在长沙城中散了这么些没头帖子,似乎对包先生和吉王殿下颇有微词,不敢动问这其中缘故究竟为何?”

  南宫忧举箸吃了一片里脊,淡淡一笑道:“诸位干了些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要来问我?”

  “南宫公子,”杨柏身躯微微朝南宫忧一倾,双眼若有若无的一挤,“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

  “做买卖!”南宫忧倒身朝椅背上一靠,双眉微微一剔,“和东边的人,做大买卖!”

  “南宫忧——”包敬端禁不住脸色一沉,适才那堆积出的笑颜登时被他发配到了奴儿干都司。却见杨柏轻轻一咳,他只得喘了口粗气,闭上嘴,垂下头,闷闷的喝下一杯酒,一语不发。

  “南宫公子啊,”杨柏缓缓站起身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接过使女递上来的水烟壶,轻轻吸了一口,慢慢踱着方步,“是做买卖,不假!人为财死啊,公子难道就没有兴趣么?”

  “我不跟东边的人做买卖。”南宫忧也站起身来,看着杨柏的双眼,“至少,在眼下这当口,不跟他们做。”

  “南宫公子啊,话不要说得这么决绝。”杨柏双眉微微一蹙,“包先生很敬佩公子的武艺和才学,吉王殿下也很看重公子。男子汉大丈夫,当成就一番功业,碌碌无为,老于闾巷之间,不太可惜了么?”

  “就是就是!”包敬端也站起身来,先冲杨柏微一哈腰,挤出笑容;又转向南宫忧道,“杨先生说得有理啊!南宫公子,买卖做成了,这钱自然就不必说啦!”

  “多谢二位的好意!”南宫忧冲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中华大地,像我这样的男子何止千万?难道人人都建功立业?天地之间,终究煌煌者少、碌碌者众。没有碌碌,何来煌煌?南宫忧做事,但求心安,能不能建功立业,倒也不放在心上。”

  “南宫公子啊……”包敬端脸色刚刚一沉,却见杨柏立在一旁不动声色,便又换上一副惋惜的面孔道,“这又是何必呢?啊?放着大好的赚钱的机会不要,何苦去做个穷百姓嘛!”

  “我愿意做穷百姓。”南宫忧依旧瞧着杨柏,却没看包敬端,“吉王殿下和包先生也尽可去做买卖。可是,这买卖若要害民,我却也不能袖手不管。”

  “南宫公子,别把话说死。”杨柏冲南宫忧微微一笑,“公子今日歇着吧,在下明日再来!”

  说着话,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接过使女递上的铁胆,一边把玩着,一边走出了花厅。包敬端目送杨柏出门,转头朝南宫忧瞪了一眼,发狠道:“别不识抬举!”也跟着走了出去。

  雨,越发大了……

  南宫忧立在窗口,禁不住又从怀中掏出竹笛,刚想凑到唇边吹奏,却又移了开来。他细细摩挲着那青翠欲滴的笛身,轻轻梳弄着笛端缀着的淡黄色的穗子,耳畔又回想起她那轻柔的低语……

  “我……我没有办法陪着你一辈子……这些……你带着……”

  雪白的柔荑将一方黄杨木匣子递到南宫忧手中,南宫忧启开一看,匣内鹅黄的缎子衬着一口软剑、一支竹笛和一条银链,银链上坠着一小块金黄的琥珀,流光微动,仿佛她那婉转如水的目光……

  项上的银链、怀中的竹笛和腰间的软剑,他须臾也不曾离身。

  然而芳心虽在,香躯已遐。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与他白沙泉畔的小竹屋虽只一湖之隔,却如参商般远……

  他南宫忧只有区区五间小竹屋,而她如今的丈夫却有“三友斋”这样的大宅院,谁家的父母会把自己的女儿舍富而就贫呢?

  想到这里,他几乎想答应杨柏和包敬端了!

  不过,“几乎”归“几乎”,他终究还是不会妥协的。朱家皇帝虽不见得怎么英明神武,但倭寇却是外敌。这其间的分别,也许有人不在意,但他是决计不会不在意的,哪怕这在意会让他背负冤屈、让他失去钱财、甚至让他失去生命……

  也许,这也就是世间为何煌煌者少、碌碌者众的缘故吧。

  稀里糊涂想了这许多,天色也渐渐暗了,早有使女敲门走入,将饭菜酒馔摆上圆桌,朝南宫忧敛衽施礼道:

  “请南宫公子用饭。”

  “谢谢!”南宫忧朝那使女略一欠身,上前坐下,却见她忙不迭替他摆开碗碟匙箸,又端起酒壶替他斟酒。他抬手微微一拦,冲那使女淡淡一笑道:

  “不必麻烦你了,先去歇着吧,过一柱香来收就是了!”

  第二日,杨柏和包敬端又来了。南宫忧也不想同他们多说,几句老话便把他们打发掉了。

  “南宫公子,你若不能跟同我们一起做买卖,恐怕会……”说到这里,杨柏轻咳一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南宫忧淡淡应了一声,“不送了。”

  杨柏和包敬端转身出去了,南宫忧却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人都是怕死的,明知自己死在眼前,心智和举动难免有些反常。

  晚上,他彻夜未眠,怔怔的盯着竹笛,缓缓摩挲着腰间的软剑,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直落。

  他仿佛许久没有像这样落过眼泪了,他记得的上一次是她离开他之后……

  雨停了。

  一夜之间,南宫忧仿佛老了五岁。然而他对镜一照,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决计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副脓包相!”

  于是他拿青盐细细的擦了一遍牙,用冷水细细的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细细的盘好发髻,包好头巾,随即从怀中掏出竹笛,开始吹奏一曲岳武穆的《满江红》。

  “好!好一个《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南宫忧一曲方终,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粗豪的嗓音,“南宫忧!老子服了你了!老子果然没白信任你!”

  一听这粗豪的嗓音,南宫忧不禁一惊,然而一丝笑意很快便泛上了他的面庞。这嗓音他既熟悉又久违,分明便是那“酒刀仙”斗迁。八月初六,他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被“青红皂白”截杀,斗迁掩护他脱了身,而他们也就此分开。虽然他请凌羽然派人打探消息,可一直都没有他的音信。不想今日居然在此处得见,他是做梦也意料不到的。

  他很明白,斗迁这一来,他就死不了了——至少,不会死在今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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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信使(上)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走入四个人来。杨柏本来当先,可就在他们走到门口的刹那间,他身后一个身影快步越过他,当先抢进门来。

  国字脸、落腮胡、腰间的酒葫芦、身后的九环刀,果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酒刀仙”斗迁。斗迁身后,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同杨柏并肩走入,那腆着大肚的包敬端则一脸悻然,最后一个捱了进来。

  “好你个南宫忧!这个时候居然还收拾得这般齐整!”斗迁刚一迈入屋内,立刻伸手拍了一把南宫忧的肩膀,开口呵呵一笑,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气灌下几口,随即把那葫芦往南宫忧手中一递,“来,老子越看你越顺眼!喝一个!”

  南宫忧淡淡一笑,伸手接过葫芦,也仰脖一气灌下一大口。

  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从心底涌上来,他那带着几分苍白的面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光。

  “杨先生,”此时那三十上下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南宫公子我们可要带走了,多蒙吉王千岁和杨先生的关照!千岁处,劳杨先生多加致意!”言讫,他朝杨柏躬身,一揖到地。

  “言重!言重!”杨柏也躬身还礼,“南宫公子雅量高致,吉王殿下也是很器重的!常指挥处,也劳李贤弟多加致意!”

  “告辞!”

  “好啦好啦!走啦走啦!南宫忧,走!”斗迁又灌下一口酒,拉着南宫忧朝门外走去。南宫忧轻轻挣脱斗迁的手,朝杨柏微一欠身,道了声“多感!”随即朝那男子投去感激的一瞥,跟着他一道往外走去。杨柏并肩送行,包敬端则依旧一脸悻然的走在最后。

  日头艰难的拨开阴惨惨的乌云,将一丝白光投射到湘江灰色的江面上。一条三桅大船正披戴着这乳白色的柔光,迎着西北风,不断向前划行。虽是深秋,底舱的桨手却也累得满头是汗,每隔二柱香的工夫,便有人上前替换下三分之一的桨手。

  船楼第二层有三间舱室,主舱有二丈六、七见方,一道四扇仕女屏风将舱隔作两间,一间摆着暖榻,一间放着书桌、茶几等物。四人围几而坐,一个是南宫忧;一个是斗迁,他身后立着一个二十六、七的女子,面庞端庄秀丽,笑吟吟的瞧着一干人;一个是那三十上下的男子,他身后立着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一、二岁年纪,二人袖口都绣着白色的羽毛,自然是常笑尘府上的人;还有一个青年身穿青袍,身畔倚着一条铁鞭,此人南宫忧曾见过一面,正是那把“苏杭双隐”引了出来的“凭海帮”的陆飞。

  茶几上摆着些时新果品和细点,斗迁身后的女子给南宫忧人等各斟上一杯清茶。斗迁仰脖喝下一大口,随即冲南宫忧开口说道:“来来来,南宫,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一位——”他将自己身后那女子拉到跟前,“是我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那女子倒不扭捏,看着一干人等开口说道:“我姓连,是他的小老婆。”

  原来斗迁是京城大户,但年轻时常在各地游历,这姓连的女子是杭州人,本是他最初的相识,二人情投意合,但他父母却非给他包办婚姻,因此上这女子只得屈作了他的侧室。斗迁虽在京城成婚,她却仍留在杭州,因此斗迁总隔三岔五的往杭州跑,一年十二个月,他在杭州陪伴这女子的时间反倒比待在京城的时间要长。

  “哎呀!不管啦不管啦!”斗迁轻轻捏了捏连夫人的手,又指着那三十上下的男子道,“这一位名叫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什么来着?”他仿佛忘记了李恪琅的官衔,忙扭头瞧了他一眼。

  “在下是南京锦衣卫右所副千户。”李恪琅朝南宫忧微一点头道。

  南宫忧前日被带到吉王府,原本以为自己既不肯投顺,自然必死无疑,不想斗迁与李恪琅斜刺里杀出,居然将自己从王府中救了出来。当时他大喜过望,无暇思虑许多。而从王府中出来之后,他便开始疑惑他们究竟如何方能将自己从王府中救出。斗迁虽然在江湖上极有名气,可在吉王眼里,他也不过是个耍刀弄剑的武夫,能起到作用的,自然便是李恪琅了。直到眼下他方才知道,原来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的千户。论级别,副千户虽只是个从五品官,但锦衣卫专掌缉捕、刑狱,直属皇帝管辖,分量自是不同于寻常卫所军官。明代亲王,爵禄虽厚,却无实权,锦衣卫既来提人,吉王也只由得他了。

  想到这一层,南宫忧又站起身来,朝李恪琅深施一礼道:“多谢李千户!”

  “别这么客气!”李恪琅忙起身还礼,“我应该比你大吧!叫我李哥就行了!”

  “我说南宫啊,”斗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如同放暗器般四处飞。连夫人替他拭了拭掉落到身上的瓜子壳,一边埋怨道:“又乱扔东西!”斗迁便先不说南宫忧,转过头对连夫人道:“我便是不喜欢这般扭捏,一会儿吃完,我自扫就是了!”随即又转过头,冲南宫忧接着说道:

  “我说南宫啊,你一定要问,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么?行了,你不用问了,我自己告诉你!”

  南宫忧微微一笑,一言不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放在自己跟前的茶几上。

  “那是……八月……八月初几来着?”斗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不管啦,那一天我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碰到了‘青红皂白’,老子让你先走了,后来我一个人跟他们打,把青红砍伤了,呵呵呵……”说着话,他爽朗的一笑,仿佛浑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然而南宫忧心中十分明白,即使以他们二人合力对付“青红皂白”,也只能战个平手,斗迁一人独战二人,这情势究竟如何凶险,也许只有他一人领会得到。

  “后来,亏了我这好老婆啊!”斗迁扭过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连夫人,又捏了捏她的手,“带人来救了我!操他奶奶,青红皂白可真不是软手……”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天……”连夫人看了斗迁一眼,对南宫忧说道。

  “没事啦没事啦!”斗迁站起身来,拍了拍连夫人的肩“多亏了夫人啦!不然,呵呵,恐怕我这条命就交代啦!”

  “又胡说!”连夫人嗔了斗迁一眼,拿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后来呢,”斗迁冲连夫人呵呵一笑,随即扭头,继续对南宫忧说道,“这两位朋友……”他指了指立在李恪琅身后的那对男女,“和这位老爷……”他又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李恪琅,“就找到了我,说你南宫忧去湖广啦!所以,”说到这里,他喝了口茶水,连夫人忙端起茶壶给他添上。

  “所以,”斗迁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我们就动身往湖广这边来啦!想不到居然在汉阳遇上了这个小厮……”他指了指坐在一旁干笑的陆飞,“我们当然就逮着他了!问他干吗要去杀湛云山庄的田启枫。他说什么?他说湛云山庄跟倭寇有勾结!”

  “嗯!”南宫忧点了点头,“我义弟笑尘七月底去了一趟崂山的赶月山庄,从那里带回来一封松江府福康商行写给长沙府楚兴隆机坊的信,信里的措辞有些含混,但是很让人怀疑。陆兄,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事情是这样的……”陆飞轻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道,“那还是六月间的事。我一个老乡从长沙跑到杭州找到我,说他在长沙的‘楚兴隆机坊’当机工,那老板盘剥得太过分了,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还不准机工辞工,他实在气不过,便偷偷跑来杭州,想找我去长沙讨个公道。”

  “这话不假。”南宫忧朝斗迁、李恪琅说道,“我在长沙查探过,的确,那机坊的机工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不准辞工。”

  “想不到的是,”陆飞喝了一口茶水,忿忿的说道,“我同那老乡来到长沙,刚刚找客栈落下脚,就闯进来一大群人要动手。我自然不答应,跟他们打在一起。想不到那群人里有个硬手,使一条链子枪,着实了得!我打不过,一个人逃了出来,我那老乡也……”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连夫人走上前去,给他添满了一杯茶水。

  一听“链子枪”这三个字,南宫忧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震。在被灭掉满门的湛云山庄中,便有不少人是被软鞭缠死,这当然是要栽赃到凌羽然头上。或许,这使链子枪的高手便是那凶手,也未可知。

  “我逃出来之后,”陆飞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想着这机坊是湛云山庄开的,便打算去湘西椅背山找田启枫说理。田启枫在江湖上名声不错,我想他多半是不清楚长沙的情形。不料到了湛云山庄,我无意中发现田启枫在和……东边的人、还有五寨的苗人联络,约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拿眼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一干人等。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都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你这厮,倒也爽快!”斗迁呵呵一笑,伸手在陆飞肩头捶了一记。

  一听“五寨”二字,南宫忧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看来此番恰好可以顺路去找那机工的家人了。”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那是六月十五那天,我一清早内急,出门解手,发现田启枫正在交代他一个下人去五寨下书,约定那个事的日期和备细。我一时情急,立刻上前阻拦,这样一来,便动上了手。田启枫两个儿子上来帮忙,一场架打下来,我把他们都杀了。只可惜……那封书信在打斗的时候被毁掉了……不然,我也不会东躲西藏的这么久……”

  “八月初五那天我把你救下之后,你怎么又往椅背山去了呢?”

  “啊?没有啊!”陆飞仿佛感觉很诧异,“你把我救下后,我还是一直东躲西藏,这里待几日、那里躲几天,哪里还敢去湛云山庄啊!”

  听了陆飞这一席话,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意识到他们的对头一直都在引他们入套。既然陆飞在杀人之后一直都在躲藏,那么他将二次去湛云山庄的话定然是对头传扬出来的,目的就是引诱他们“苏杭双隐”去湛云山庄打探,进而可以把灭门的罪名栽到他们的头上。

  “哎呀,说了这半天,还有两位朋友没给你引见呢!”斗迁听陆飞把话说完,立刻站起身来,指着立在李恪琅身后的一男一女冲南宫忧说道,“这位姑娘叫碧珠,这位朋友叫丹豹,都是你义弟常笑尘府上的,他们就是奉命专门打探我的下落的!呵呵呵,也多亏了他们!不然,怎么请得动这位李千户老爷去吉王府救你呀!”

  “见过南宫公子!”二人一齐朝南宫忧施礼。

  南宫忧也微笑着起身还礼,开口问道:

  “你们……怎么会认得李千……李哥的?”

  “这……”二人瞧了瞧李恪琅,欲言又止。

  “无妨的!”李恪琅淡淡一笑道,“南宫公子和酒刀仙都不是外人,我说了吧!我们南京锦衣卫的常指挥使就是你义弟常笑尘的二伯。”

  “这么说……笑尘还是……他的后人?”南宫忧倒着实有些惊诧。毕竟同他相交这许久,他从未听他提起过他常笑尘居然还是开国功臣的后人。

  “笑尘他不愿张扬,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立足。”李恪琅向南宫忧人等解释道,“若非这一次碧珠和丹豹找到常指挥使,我还不知道我们指挥使还有这么一个名满江湖的侄儿呢!”

  “南宫公子,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我曾想去庐山找我师父商议商议,看这事情该怎么办。不过如今看起来,恐怕五寨的苗人也不会太安分,我想先去五寨查探情况。”

  “哎!这就对了嘛!”斗迁拍了拍南宫忧的肩头,“去五寨!我们都……”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操,不行!不能都去!好老婆,你别去!李老爷是公家的人,你回去办你的公事。常府上的朋友当然也不必去啦!就麻烦你们把我的好老婆送回家啦!”说着话,他又冲陆飞呵呵一笑:

  “你得去!”

  “我当然要去!”陆飞轻咳一声道,“若不把这件事情查探清楚,我那些天大的祸岂不是白闯了!”

  明代朝廷在边远之处设置宣慰司统管边民事务,宣慰司下辖若干长官司。这“五寨”便是归属保靖州宣慰司所辖的一个长官司,位于保靖州南、会同县北。

  已是十月的初冬时节,流经五寨的沱江上总若有若无的笼着一层薄雾,仿佛在人的周身四围都结上了冰一般。

  五寨长官司的辖地既是边远之处,一重一重的群山仿佛城墙一般,将一切都隔绝在外。若无这一条蜿蜒注入沅水的沱江,恐怕世人都无法知晓天下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已是酉初时分,眼前渐渐现出沱江两岸已然休耕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和零零落落的土坯房,一道石桥横在前方,冷得像生铁一般。石桥上或坐或立着三五个包着包头、身穿黑衣的苗人,腰间都悬着兵刃,一个苗人面颊上印着一道歪歪斜斜的伤口,伤口左近兀自凝着几块棕红色的血迹。

  撑船的船工回头示意南宫忧人等噤声,几人互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轻轻拉上了船篷的窗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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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19:25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五回 信使(下)

  “这里不太平……”俟那桥渐渐消失在薄雾之中,那船工扭头冲南宫忧人等说道,“生苗和熟苗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

  “‘生苗’、‘熟苗’是什么意思?”斗迁灌了一口酒,开口问那船工道。

  “保靖这里大都是苗家人,”那船工一边撑船、一边幽幽的说道,“苗家人分为‘生苗’和‘熟苗’。‘生苗’就是原原本本的苗家人,他们说苗话,穿苗衣;‘熟苗’就是跟汉人亲近的苗家人,他们很多人都说汉话、穿汉衣,很多‘熟苗’甚至都不会说苗话了。”

  “原来是这样……”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生苗和熟苗干吗要打?”陆飞探过头去,不解的问道。

  “我们这里,生苗和熟苗人数差不多,熟苗可能还多一些,但是长官司的长官是生苗,他们很看不惯熟苗说汉话、穿汉衣。所以,生苗和熟苗常常因为争田、争山、争水的缘故开打,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哪……”

  “原来是这样……”

  “刚才,我们不是过了一座桥么?那桥上还守着几个生苗,”船工接过小徒弟递上来的竹筒喝了一口水,“那座桥就是生苗和熟苗分界的地方。桥南头是熟苗,北头是生苗。”

  众人一边听船工说着话,不觉船已靠岸了。

  此处是个市镇,沿沱江两岸各有一条丈许宽的小街,首尾约莫三二里长。酉正时分,暮色已沉,除了朔风拂过江面的哗哗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丝响动。街边房屋的檐角仿佛一颗颗杵在天幕下的犬牙,只有河埠头不远处一抹飞檐下悬着四盏红灯笼,灯笼上写着的“古家客栈”四个字正在朔风中不住的打着旋。

  客栈虽小,客房却也干净,一盆炭火兀自将客房烘得暖融融的。斗迁将双脚踏在炭盆沿上,仰脖灌下好几大口酒,一连声的叫着“舒坦”,随即将酒葫芦往前一递:

  “哎,你们也来点儿!”

  南宫忧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陆飞便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口。

  “哎?南宫,你怎么不喝?”斗迁接过陆飞还递回来的酒葫芦,又喝了一口,开口问南宫忧道。

  “我在想,明日该怎么办……”

  “我倒有个主意。”陆飞眼睛一扫,开口说道。

  “说说!”

  “我在湛云山庄时,曾听田启枫要他的家人把书信送到五寨的‘龙四爷’处,我想……”

  “你想假扮成湛云山庄的人?”斗迁放下酒葫芦,插口问道。

  陆飞点了点头。

  “不大好办……”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道,“陆兄,且不说我们不知道这‘龙四爷’究竟是谁,即便我们知道他是谁,你是六月十五发现田启枫下书的,今日是十月初二,已过去了三个半月。‘龙四爷’这许久都没收到田启枫的书信,难道不会生疑么?何况,即使他不生疑,我们无凭无信的,如何去接近他?书信已被毁掉,想假造也不可能,毕竟,我们谁都没见过田启枫的笔迹。”

  听了南宫忧这一番话,陆飞沉默了。

  众人正彷徨无计间,忽听得有人敲门:

  “斗先生在么?”

  正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在!什么事?”

  “有人找您!”

  南宫忧上前打开门,一个青年抢在掌柜前头撞了进来。暗淡的油灯下,只见他发髻散乱、满身泥泞,几乎看不真切面孔。但他腰间悬着的一块小小的玉佩表明,他是凭海帮中人。

  那青年撞进门来,一眼看到斗迁,还没来得及行礼,忽然看到坐在一旁的陆飞,不禁失声叫道:

  “陆飞!你——”

  “方守礼?”

  “都不要吵!”斗迁上前,横身拦在方守礼和陆飞当间,“方守礼,不要动手,陆飞他是好人。你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辛……辛长老出事了!”

  一听这句话,斗迁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蓦的欺身上前扳住方守礼的双肩,大声吼道:“说!铁琴怎么了?他怎么会出事?他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出事!”

  “别着急!”南宫忧欺身上前,看着斗迁的双眼,扶住他的双肩,缓缓的说道,“事情已经出了,你这样子也于事无补,还是听方兄慢慢说吧!”

  “辛长老……被人偷袭了……”方守礼仿佛被适才的斗迁吓着了,退后几步,嗫嚅道,“受了重伤,双手和舌头都被……”

  “我操他全家!”斗迁猛一反手,将摆在桌上的酒葫芦击了个粉碎,葫芦内的酒水四散溅开来,炭火被酒水一淋,哧啦啦的腾起一捧灰雾。

  “辛长老眼下在哪里?”陆飞上前一步,盯着方守礼,开口问道。

  “在岳州。”

  “马上动身!”陆飞抄起床边的行李,拔步朝门外走去。

  “慢着!”斗迁一把拉住了他,“南宫呢?我们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不成?”

  陆飞停下脚步,扭头瞧着南宫忧,灯光映着他那愤懑、迷茫和无奈的面庞,显出一种莫名的惨黄色。

  “你们去吧!”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微一点头,“辛长老被偷袭,一定还是那帮人干的!你们知道,我很小心的!我在这里不要紧的!”

  “我们已出动了三分之二的弟兄查探这件事情。”方守礼此时总算回复了几分常态。

  “即便如此,你们也得去!”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继续说道,“这件阴谋,凭海帮无人知道,只有斗兄和陆兄了解一些端倪。事关重大,你们要去!同他们一起查探!”

  “南宫忧!”斗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南宫公子,结识了你,我那祸也没白闯!”

  正午时分,一抹阳光驱散了冰雾,沱江也被映出了一丝笑靥。古家客栈的饭厅里,南宫忧与掌柜对桌而饮,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龙四爷’啊……”掌柜浅啜了一口酒,“听过,听过!官人啊,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生苗跟熟苗是三月一小打、五月一大打!熟苗领头的,姓蓝;生苗领头的,就姓龙啦!”

  “那……龙四爷是生苗的大人物了?”

  “不错!我们五寨长官司的长官叫龙天杆,人称龙二爷,龙四爷就是他的四弟,叫龙阿柱。”

  “那……您认识这个人吗?”南宫忧从袖里掏出一卷宣纸,展开来递给掌柜。

  这宣纸正是龙霜儿替南宫忧画的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

  “没见过……”掌柜皱着眉,摇了摇头。

  太阳今日很是慷慨,把日光毫不吝啬的洒下沱江两岸。沐着这暖洋洋的冬日,南宫忧很是舒服,他深深吸了一口江岸清冽的水气,拔步朝北走去。

  市井的小街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绕过一座山包,那座分开生苗和熟苗的石桥便呈现在了他的眼前。石桥依然冷得像生铁,被日光一映,泛出一种灰白色的光泽来。

  桥上依然或坐或立着几个苗人,他们一见南宫忧这身着汉装的青年朝他们大步流星的迈过来,霎时间都亮出兵刃,围拢将来,口中兀自吼着一些南宫忧听不懂的苗话。这几口兵刃有些像“皂白”使的环首刀,直刃,但无刀锋,形状还有几分像差役使的铁尺。

  “我要见你们龙四爷,龙阿柱。”南宫忧双眼一扬,正色说道,“你们有没有懂汉话的?”

  这几个苗人显然是听不懂南宫忧的话,已经开始对他推推搡搡,有一个苗人甚至解下腰间的麻绳,打算上前来绑他。

  南宫忧当然不会任他们摆布,喉间冷冷的哼了一声,腾出双手,或揪或捏或推或掷,将他们一个个全挡开了一丈有余。那几个苗人一时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回过神来,又呐喊着挥刀扑上前来。南宫忧微微笑了笑,一阵劈啪扑哧当啷声过后,那几个苗人全给麻绳拴成了一串,绳子的两头则各捆在了石桥的栏杆上。

  南宫忧冷冷笑了笑,刚想迈步继续往北去,忽然看见桥北的山道上,五个苗人正朝他走过来。

  领头的苗人约有五十上下,紫铜脸色,双目如朗星一般炯炯有神;没有包头,用一条黑麻布束在额上;身披着一件黑斗篷,肋下的腰刀将斗篷后部高高顶起;长裤裤腿很短,露出半截小腿,赤脚上套着一双旧草鞋。他身后跟着两男两女,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包着包头,女子束着银发箍;长裤垂到脚面,衬着灰色的麻鞋;同那领头的一样,都披着黑斗篷、挎着腰刀。

  一见那五个苗人迎上前来,南宫忧立住了脚,整整衣裳,朝那领头的一揖,朗声说道:

  “大叔安好!我是来拜访龙四长官的!”

  那一干苗人见这桥上的守卫都被南宫忧拴成了一串捆在桥栏杆上,不禁大为惊诧。那头目身后的随从立刻大声呵斥,将肋下的腰刀抽出一截,只俟他一声令下,便立刻上前围攻南宫忧。

  生苗拨来守桥的这几个苗丁,虽说不上武艺绝伦,可也并非庸手。那头目见南宫忧面不红、气不喘,料理这几个苗丁竟如此轻易,不由得收起了小觑之心。当下扭头轻咳一声,那四个随从便都将刀插回了鞘中。

  “你……是什么人?找我们四爷有什么……事?”那头目居然会说汉话,虽然不甚流利,倒也算齐整。

  “我是椅背山派来的,有要事面见龙四爷。”

  “有什……么事?”

  “抱歉,只能对龙四爷当面讲。”

  那头目低头沉吟了片刻,转身朝那几个随从说了几句苗话,随即又转向南宫忧说道:

  “你稍……等,我先去通……报。”

  言讫,他领着一男一女两名随从转身朝北而去,留下一男一女立在此处。

  南宫忧浅浅一笑,转身将原先那一干守桥的苗丁解了开来。随即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北面的丛山,任由那几个苗丁向他投去警惕和狐疑的目光,他只一语不发。

  横竖他也无法同那些不会讲汉话的苗丁交谈。

  约莫耽了半个时辰,日头渐渐西移,那头目回来了。跟着他的,除了适才那两个随从,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丛刘海斜斜的覆在额上,一轮银发箍束住额发,发箍前方悬着七条缀着蓝宝石的流苏;一头青丝束起,在后脑松松的挽了个髻,再垂下短短一绺马尾;髻上斜插着一根银凤钗。她身穿一件黑色对襟短衣,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淡青色中衣;中衣敞着领口,横抹在胸前,微微露出一丝浅沟;中衣前胸绣着一朵粉红的睡莲,莲叶侧畔掩映着一只鸳鸯;下身系着一条草绿色织锦百褶裙,裙摆掩到膝头;她右腕上戴着一个银镯,纽着浅黄色的金丝;腰间悬着一口苗刀,刀身约二指宽,刀刃长约二尺许,刃尖微曲;小腿上裹着牛皮护腿,护腿上镶着一排银纽扣;脚上套着一双牛皮短靴,靴帮上镶着银龙头。阳光照映着她身上的银饰,熠熠的光泽衬着她婀娜的身姿,仿佛从云端降下的仙子一般。

  二人相视一眼,心头都不禁蓦的一颤:

  “怎么是他?”

  “怎么是她?”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南宫忧在长沙相识的龙霜儿。

  “这位官人……”龙霜儿发话了。她说的自然是一口既流利又齐整的汉话,若非在此处亲眼看到她,南宫忧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居然是生苗人。

  “官人见龙四爷有何贵干?”

  “有椅背山湛云山庄庄主的口信要带给龙四爷。”

  “口信?”龙霜儿微一偏头,额上发箍的流苏相激,微微作响,嘴角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真的只有口信吗?”

  长沙的楚兴隆机坊是湛云山庄所开,她早已知晓。南宫忧到长沙也就是同楚兴隆机坊为难,她也知晓。如今他竟忽然变成了湛云山庄的信使,她断断无法相信。但她也不愿就此戳穿,只当不认识南宫忧一般,开口相询。

  “事关重大,不能留下什么凭据,只能传口信。”虽然这话难以让人相信,然而事已至此,南宫忧只能死撑下去。

  果不其然,南宫忧这话一出口,那苗人头目立刻便皱了皱眉,转头向龙霜儿说了几句苗话。龙霜儿淡淡一笑,也回了几句苗话,随即扭头朝南宫忧道:

  “你无凭无据的,我们难以相信。这就请回吧!”

  南宫忧耸了耸肩,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一边走兀自一边说着:“自己要扔掉跟东边的做买卖的大好机会,可就怨不得我啦……”

  他刚刚走出五七步,忽然听到身后那苗人头目高声喊了一句苗话,紧接着龙霜儿也跟着喊道:“等等!”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他这句话说动了那苗人头目,以致他情急之间居然直接喊出了苗话,忘了同他说汉话。或许,五寨生苗同湛云山庄以及倭寇联络之事,这苗人头目也是知道的,但龙霜儿就未必知道,不然,南宫忧在长沙搅闹楚兴隆机坊之时,她也不至于去帮他一把手。

  南宫忧当下止步回头,见那苗人头目眼中朝他射出两道精光。他心头微微一震,但不动声色,冲他浅浅笑了笑。

  “官人请跟……我来吧!”那头目开口说道。

  龙霜儿也冲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南宫忧微一躬身道:“如此有劳了!”

  一个随从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蒙住南宫忧的双眼,随即将一根麻绳递到他的手中。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龙霜儿开口解释道:“得罪了,这是我们苗家人的规矩。”

  南宫忧便一言不发,任由那随从牵着他在这重山间穿行。

  起初只是弯弯曲曲的走了约莫三柱香的山道,后来听得耳旁有哗哗的流水声,日头也仿佛被什么挡住了一般,山风冷冷的直往骨髓里钻。南宫忧微微运起内功,却感觉胸腹间又隐隐作痛起来。

  又走了约莫二柱香的时分,流水声渐渐隐去,头顶上却淋下无数滴水珠来,仿佛下雨了一般。俄顷,龙霜儿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

  “抬腿,进来。”

  南宫忧依着她的话,抬腿走入一个竹筐状的器物,不多时便感觉身体在缓缓上升。头顶绞盘的吱呀声、水珠下落的滴答声混着立在他身畔龙霜儿身上的清香,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异境一般。

  竹筐很快便停住了,龙霜儿吩咐他抬腿下地。此时头顶上已无水珠滴落,而周遭的气息也越发寒了。南宫忧眼下仿佛身处一间极大的房屋当中,一干人等的脚步声不住的从四面反激回来。

  行不多远,一阵水波激荡之声渐渐传入了他的耳鼓。这声音由远而近,终于大到如雷鸣一般。当这声响最大之时,南宫忧感到声音是从右侧传来的。可令他奇怪的是,他并未感觉有水雾溅到身上。不多时,那水声也渐行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又不知走了多远,他眼前忽然一亮。

  这自然是他双眼上蒙的黑布被揭了下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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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23:03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六回 孤单的婚礼(上)

  南宫忧微微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来。他伸出双手,扶了扶头巾,整了整衣裳,朝四周定睛看了看。

  原来这是一间五七丈见方的山洞,南宫忧正对着的洞壁前摆着一块约三尺高的大石,石上盘膝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大石四围零零落落立着十余个男子,各挎兵刃。山洞四壁燃着二十余盏松明,昏黄的火光下,三十余只冷冷的眼睛一齐盯着南宫忧,不住的上下打量着他。

  进得洞来,那苗人头目和随从们立刻一齐跪下施礼,龙霜儿却不下跪,只朝那坐在石上的中年男子躬了躬身。他们互相说了几句苗话,那头目转过身来,指着那石上的中年男子对南宫忧道:

  “这便是龙四爷。”

  那龙四爷龙阿柱从石上放下一条腿,身躯略略前倾,继续把南宫忧打量了一番,随即挥手屏退洞内所有的从人,冲南宫忧开口说了几句苗话。

  “四叔问你,为什么过了这许久才来同我们联络?”龙霜儿转身朝向南宫忧,开口替龙阿柱传译道。

  “田庄主和包老板同东边的朋友联络得慢了些个,兼之田庄主后来不幸被奸人所害,所以我来得晚了。”适才南宫忧看到龙霜儿并未下跪行礼,便意识到她在这苗寨中的地位非同寻常,如今她口称龙阿柱作“四叔”,更加证明了他的猜测。于是他便胡乱编了这几句谎话,心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听到南宫忧这番话,那龙阿柱仿佛也并未十分吃惊。毕竟,田启枫六月十五就已被杀,如今已是十月初,龙阿柱多少也该听到一些风声了。

  “湛云山庄和包老板今番派你来,有什么口信?”自然依旧是龙霜儿传译出的汉话。

  “湛云山庄的小公子和包老板要我告诉四爷,东边的朋友说,他们同吉王千岁迟迟无法约定日期,请四爷转告长官老爷,此事暂且作罢。”

  一听南宫忧这话,龙霜儿不禁变了脸色。她在苗寨地位虽高,可常常在中原汉地打听消息,这件事情龙天杆和龙阿柱并未向她透露过。只是今日南宫忧找上门来,自称是湛云山庄的信使,龙阿柱这才让熟悉汉话的龙霜儿充当传译。不过龙霜儿本是他龙家至亲,此事迟早也是得让她参与的。

  她瞧着南宫忧,手心不由得沁出了汗珠。虽然在边远地区,生苗间或与熟苗或汉人发生一些摩擦龃龉是寻常之事,但这摩擦至多不过是为争田争山争水而发生的小规模斗殴,即使是大的械斗,也不过数百人而已。长官司本是以边民治边民,这等斗殴大都不了了之,府衙州衙的流官们也不会来管。但今番这件事情却非同小可,吉王虽是宗室亲王,但朝廷也断不会任由他起兵谋反,数十年前正德朝宁王朱宸濠起事,不过数月之间便被平定。而那“东边的朋友”当然便是侵扰沿海数十年的倭寇了,若果真三路一齐举事,兵连祸结,恐怕就不是几个月的时间能够平定得了的了。南宫忧一定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所以才口出谎言,欺骗他们说谋反之事作罢。如此,少了一路响应的人马,倭寇和吉王也许会有所顾忌;即便他们依然要起事,兵祸持续的日子也会短一些。

  “真的要作罢?”龙阿柱跳下那大石,上前一步,开口问道。龙霜儿自是传译给南宫忧听了。

  “东边的朋友说,近来风声太紧,收成不好。兼之吉王千岁这边急切不得下手,屡屡延误日期,恐怕夜长梦多,不如暂且作罢的好。”

  龙阿柱长吐了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朝龙霜儿说了几句苗话。龙霜儿上前一步,对南宫忧说道:

  “四叔请官人暂且去客房休息,官人请跟我来吧!”

  南宫忧发现她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所谓“客房”,自然也是一间山洞。这山洞约莫二丈见方,洞内别无他物,只有三块大石权作桌、凳、床,床上铺以草褥和被单。洞内未生炭火,却也并不怎么冷,感觉如同春日。只是洞内一团漆黑,不见天日,纯靠松明照亮,因此南宫忧委实不知眼下究竟是什么时辰。

  “想知道眼下什么时候了么?”吃过一顿苗丁送上来的饭,龙霜儿进来了,她挥手屏退苗丁,开口问南宫忧道。

  “想。”

  “跟我来吧!”她冲南宫忧淡淡一笑,随即转身朝洞外走去。

  南宫忧取下壁上的松明,紧紧跟了出去。

  出洞穿过一条蜿蜒的甬道,南宫忧隐隐瞧见前端有一道裂缝。跟着龙霜儿来到裂缝边,原来是在山壁上生生凿出的一条石道,离头顶三五寸便是石顶,身畔是一堵三二尺高的石围栏,石道右侧远处隐隐传来水波相激之声。南宫忧打着松明,将身探出围栏外,上下左右一看,心中不禁蓦的一凛。

  往上是高不见顶的绝壁,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前方五七丈远处又是一堵山壁,山壁上除了棱嶒的怪石外,连草都照不见一棵。两山间本该透出一丝天光,可此时夜幕已临,只感觉那不知几百几千尺高的石壁笔直往上拔、拔、再拔……一直同那铁蓝色的天幕融为一体……

  “南宫忧!”龙霜儿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小心一点,掉下去就死了。”

  “龙姑娘……”一听龙霜儿直呼他的姓名,南宫忧不由得心头一紧。

  “放心吧,这里除了龙十七哥——啊,就是白天你看到的那个头目——除了他之外,没有人懂汉话的。”

  南宫忧长吐了一口气。

  “这么紧张?”

  “嗯。”南宫忧一边跟着她往左侧缓缓而行,一边开口回答道。

  沿着这石道迤逦前行约莫三二十丈远,龙霜儿停住了。

  此处的道路陡然变宽,并向外延伸出一片平台,平台上立着一副绞盘,吊着一片吊桥。对面依然是那一堵山壁,山壁上也向外延伸出一片平台。想必这吊桥定然便是连接这两处山壁所用之物了。

  “敢不敢跳过去?”龙霜儿话音未落,已然轻身跃了过去。

  一缕幽香随着山风,送入了南宫忧的鼻腔。

  南宫忧淡淡一笑,刚刚纵身跃起,忽然听到她懊恼的“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南宫忧跃上对面山壁的平台,开口问她道。

  “我忘了,你不能运内功……”她轻叹一声,幽幽的说道。

  南宫忧的确感到胸腹间又在隐隐作痛。

  “无妨的,”他淡淡的说道,“胸口一点点疼,不打紧,死不了的。”

  “每运一次内功,你就少活一天。”龙霜儿一边说着话,一边扶着山壁朝前走,“其实我本不该如此关心你的,是么?”

  南宫忧跃将过来方才发现,这一边的山壁除了那延伸出去的平台之外,也有一条沿壁而凿的山道,但仅能容一人通行。左侧,是那与天幕融为一体的峭壁;右侧,便是那深不见底的陡崖……

  “看起来,我是你们的对头。”南宫忧左手扶着山壁,右手擎着松明,跟在她身后攀缘而上。山道既狭且陡,龙霜儿走在前头,南宫忧双眼正对着的便是她的膝弯,百褶裙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漾起,一双玉腿晃得南宫忧心旌直荡。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脚步,刻意同她拉开了丈许远。

  “是的,你是我们的对头。而且,你还欠着我一条人命呢!”

  “不错!如今,我已来到你们的地头,龙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龙霜儿沉默了。

  她一语不发,步履却加快了几分。

  约莫又攀缘了三二柱香的工夫,南宫忧忽然感到眼前豁然一亮!

  原来他们此刻已站在了山顶的一处敞坪之上。

  这敞坪约有十五、六丈见方,敞坪上四处生着一丛一丛的野草,每一丛野草旁都生着一叠扁扁的石头,仿佛是从地底往上长出来的一般。铁蓝色的天幕上,一轮上弦月冷冷的扫了一眼这孤零零的两人,随即把目光投向远处,映衬出四围一重一重不知多远多深的层峦……

  “我多想杀了你……”二人在这敞坪上伫立良久,龙霜儿忽然开口,幽幽的说道。

  “龙姑娘,许二小姐的事情我一个人担!你要杀我,眼下便可动手。”南宫忧说着,俯身将松明插在一丛野草间,“不过,我会还手,不让你杀我。”

  “你还有未了的事情?”

  “是的,眼下我必须阻止这一场战事。”

  一听南宫忧这话,龙霜儿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

  “我知道凭我一人之力,或许阻止不了。但是,我还是要试一试。不但我,我的义弟、还有他的夫人、还有他的岳父,都会尽力试一试的!”

  “如果你这件事情了断之后呢?”

  “那样我就没什么牵挂了……”南宫忧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同样幽幽的说道。

  “真的吗?”龙霜儿冷冷的反问道,“你的软剑和笛子呢?你当真放得下‘她’?”

  “‘她’已经成婚了。她丈夫很有钱,待她也不错。我放不放得下,于她也没什么干系。”南宫忧蓦的转过身去,疾行了几步。

  他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而他也感到奇怪,他这心事,除了常笑尘之外,再无任何旁人知晓。为何今夜他居然会说给一个对头听!

  正胡思乱想间,那熟悉的幽香忽然又萦入了他的鼻腔。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没有遇到你……该多好……”话犹未了,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仿佛正在将涌到眼眶里的泪水吞回去。

  “我……很想听你吹笛子……”

  南宫忧沉默了。他是不会吹的。

  “我知道你不会吹……”龙霜儿轻叹一声,幽幽的说道,“可是……我就是想听……”

  “我还能为你做些别的什么吗?”南宫忧不能为她吹笛,但是他也确确实实想替她做些什么。

  因为他的确对她有歉。

  “你陪我坐会儿吧……”龙霜儿说着话,将裙摆拂过膝头,在一丛野草上跪坐了下来。

  上弦月升到了中天,龙霜儿头渐渐沉了,不觉倚到了南宫忧的肩上。

  山风将她身上的少女清香不住的送入南宫忧的鼻腔,南宫忧心神越来越激荡,他几乎恨不得一把将她搂过怀中来、压到身子底下去……

  但是他很快就开始暗暗的骂着自己:“禽兽!‘她’对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有此龌龊下流的念头!”于是,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调理内息。他体内“断肠蛊”余毒未清,一运动内功,胸腹间便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宁愿忍受这样的痛楚,好让他不致做出越轨的举动来。

  二人相倚良久,龙霜儿睁开了眼睛。

  “你……你何苦如此?”她睡了一刻,隐隐感到南宫忧的呼吸粗重起来,俄顷又感到他在调动自己的内息压抑着情欲。她心头不由得一酸,连忙站起身来,走开了几步。

  南宫忧也缓缓站起身来,怔怔的瞧着她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去睡吧!”她冷冷的丢下这一句话,拔步往山下走去。

  不知睡了多久,南宫忧睡不着了,他从被子里爬起身来,洗漱完毕,穿戴好了衣裳。

  “今天跟我出去吧!”刚刚吃完苗丁送上来的早饭,龙霜儿又出现在了洞口。

  “我想……我该走了……”南宫忧转过脸去,他有些怕看到她的脸、怕看到她的双眸。

  “再陪我一天吧!好吗?”话音虽然貌似很冷,可是南宫忧分明从她眼中看出了几分恳求。

  他还能说什么呢?

  走出“客房”,龙霜儿引着南宫忧开始在洞内的甬道中穿行。蜿蜒绕过几个弯道,那水波相激之声又传入了他的耳鼓,只不过这一次,声音是从左侧传来的,而且传入他耳鼓的,除了那水声外,还有一句生铁般的苗话。

  那苗人头目龙十七从另一个甬道内穿了出来,出现在他们面前。

  龙霜儿抢上前一步,挡在南宫忧身前。二人说了几句苗话,声音渐渐越来越大。互吵了三五句后,龙霜儿丢下一句话,拉着南宫忧的手臂,一把推开龙十七,便往洞外走去。

  经过那一片水声,走不多远,前方渐渐透入亮光来。再行得三二十步,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便映入了南宫忧的眼帘。洞口旁搭着一方小小的木板平台,平台上立着绞盘,绞盘的麻绳上吊着一个大竹筐。想必昨日他们便是坐这竹筐从下边上到这洞口的。

  南宫忧轻轻甩脱龙霜儿的手,缓步踱到洞口往下一瞧,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原来这洞口居然离地面有十余丈高!

  他再往上一看,一缕阳光掠过山峰,射入他的双眼,让他看不真切这山究竟有多高;然而却有无数水珠从山顶不住的往下滴落,仿佛置身于夏日的太阳雨中一般。洞口前方仍有一堵山壁,两堵山壁夹着地面一条羊肠小道,向南蜿蜒而去。

  龙霜儿跟上前来,将南宫忧向外探出的身体拉了进来,随即拍了拍手。六个苗丁立刻趋步上前,朝龙霜儿躬身施礼。龙霜儿冲他们说了几句苗话,随即拉着南宫忧走入竹筐,四个少女也跟着走了进来。剩下的两个男丁便开始把着绞盘,将竹筐缓缓放下。

  龙十七迈步来到洞口,瞧着那羊肠小道上渐渐远去的六条人影,一双冷眼越发阴沉了。

  六人下地行不多时,两侧山壁依然,小道却渐渐宽敞,一条小溪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同这小道并肩而行。再往前行得约莫二柱香的时分,却见一堵二人高的石墙横在眼前。这石墙两头紧连着山壁,只在东侧开着一道小门供人出入。石墙头上布着五七十个苗丁,各佩腰刀,手持枪矛,身挎硬弓,一见龙霜儿前来,都纷纷朝她躬身施礼。

  穿过这石墙,那小溪渐渐转向西流去,山道依然蜿蜒向南。又前行了约莫二柱香的工夫,眼前陡然热闹起来。但见丈许宽的山道上挤满了无数的肩头和脚跟,有穿苗衣的,有穿汉衣的;有说苗话的,有说汉话的;有穿着汉衣结结巴巴说着苗话的,有穿着苗衣却说着一口齐整的汉话的。耳鼓里充满着人语、鸡鸣、鸭叫、狗吠;泥土、灰尘、猪血、鸡粪、花生壳、橘子皮铺了满地。一辆牛车和一匹马堵在了一个岔道口,马主人和车把势用苗话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妇人不耐烦的呵斥着背篓里哭个不住的婴孩,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婆婆却身手敏捷的攀上三五人高的麻袋堆,将一袋一袋不知是什么的货物熟稔的扔到停在一旁的平板车上……

  “你们今天赶场么?”南宫忧侧身避开一个擦身而过的沾满了泥泞的麻袋,开口问走在身旁龙霜儿道。

  “不错!”龙霜儿冲南宫忧微微一笑道,“今天是十月初四,我们这里逢四赶场。”

  三五个苗家青年从南宫忧身旁撞上前来,争着伸手去扯一个少女随从的衣角,那少女随从连忙挤到南宫忧身后,躲开了那三五个青年。南宫忧以为是小偷,回头看了那少女随从一眼,却见她笑而不语。

  就在这一撞一挤间,本来同南宫忧并肩而行的龙霜儿便落到了南宫忧的后头。刹那间,她忽然欺身上前,自己的左脚从南宫忧身后绕上前来,重重的踩在了南宫忧的左脚尖上。

  就在她的脚踩上南宫忧脚尖的一瞬间,他们身畔立刻爆出一阵“呜呜噢噢”的尖叫声和“嘘嘘”的呼哨声,龙霜儿那四个少女随从和四周一大群赶场的人立刻将她和南宫忧二人簇拥到了一起。南宫忧很是诧异,然而他一转眼,看到龙霜儿一张粉脸直红到了脖子根,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霜儿就着旁人的簇拥,紧紧贴在南宫忧身侧,左手死死的攥着他的右臂不放松。南宫忧心绪纷乱如麻,极想甩脱她的手,然而旁人将他二人委实拥得紧,兼之光天化日之下,龙霜儿公然向他示爱,他也不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驳了她的脸面,只得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手臂,顺着人堆缓缓转向北而去。

  往北回洞的一路上遇见的苗家人见龙霜儿牵着南宫忧的手、被一大群人簇拥着,都朝他们投去别有用心的笑意,有的还开口说上几句苗话。龙霜儿一张粉脸越发红了,低眉浅浅的笑着,一言不发。经过石墙之时,墙上的苗丁也都撇下兵刃,朝他们二人吆喝呼哨;吊上洞口之时,洞中的苗丁也都笑逐言开,女子们还不时动手逗弄一下龙霜儿。只有龙十七死死的钉在一旁,脸上的笑容仿佛生铁一般的冰冷。

  龙霜儿飞快的扫了龙十七一眼,随即拉着南宫忧转到他头一次来到的大洞厅内。

  洞厅内陈设依旧,只不过此番盘膝坐在大石上的是另一个中年男子,龙四爷龙阿柱则站立在一旁。龙霜儿一见那石上的男子,赶忙放开南宫忧的手,上前朝那男子盈盈拜倒,说了几句苗话。那男子呵呵一笑,挥手示意龙霜儿起来,随即瞧着南宫忧,朝她问了几句苗话。龙霜儿低眉一笑,回了几句。

  南宫忧只听到她的话里有“田公南”这三个字音,心中不禁暗笑,想不到龙霜儿居然替自己捏了这么个鬼名儿。看来这坐在石上的男子便是龙霜儿的父亲,而那龙四爷龙阿柱今番居然侍立在一旁,或许龙霜儿的父亲便是……

  “她爹是龙二爷龙天杆么?”南宫忧心中不禁微微一颤,这样问自己道。

  “田公南?”那男子往前欠了欠身,开口冲南宫忧说话道。

  南宫忧上前几步,朝那男子躬身施礼。

  “这是我爹龙天杆。”龙霜儿向南宫忧介绍道。

  “龙长官安好!”南宫忧拱手一揖到地,“在下田公南,是湛云山庄和楚兴隆机坊派来的。”

  龙天杆依然笑容可掬的朝南宫忧说了几句苗话,龙霜儿替他传译道:

  “我爹说,四叔今天上午告诉他,你说那买卖暂且作罢,是不是?”

  “是!”南宫忧把昨日捏造的理由重又说了一遍。

  龙天杆依然满脸笑容的看了看南宫忧,朝龙霜儿说了几句苗话,随即把手一挥。龙霜儿的粉脸立刻又涨红起来,朝龙天杆跪倒施了一礼,随即拉着南宫忧跑回了他的“客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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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孤单的婚礼(下)

  “龙姑娘,你为何要这样?”南宫忧双眉紧锁,长吐一口气,问龙霜儿道。

  “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龙霜儿跟上前一步,激动的说道,“我们今天在这里成了婚,明天你就带我走!我们不待在这里!你带我回去!回杭州!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我爹和我四叔造反也好,不造反也罢,横竖,我们别去管他们就是了!啊!南宫!好不好?”

  南宫忧沉默了……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龙霜儿的主意挺不错!他和常笑尘被称作“苏杭双隐”,既然是“隐”,那他何必插手这些事情!他们造不造反,与他有什么相干!倭寇打不打进来,自有官军挡着,他又何必去理会!

  然而他还是转过身来,朝龙霜儿说道:

  “对不起……”

  毕竟,他的义弟夫妇、斗迁、陆飞、前任武林盟主林云涛、还有崂山赶月山庄的周碧航正在为这事而奔波劳碌,他岂能有始无终、就此袖手不理!生苗一旦有所异动,他与龙天杆、龙阿柱等人便是冤家对头,龙霜儿再喜欢他南宫忧,毕竟与龙天杆有父女之情牵系,那时她又将如何自处?何况,他南宫忧心中还有一个无法放下的“她”……

  “你……你为什么一定不肯这样?”龙霜儿终于抑制不住泪水了,她满脸都已被浸湿。

  “不行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你去做!你去做啊!我不拦着你的!不拦着你!”

  “我放不下她!”

  “我不管!你可以不放下她!我不在意!即使你睡在我身边,心中想着她,我也不在意!不在意!”

  南宫忧转过头去,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随你的便吧……”良久,龙霜儿拭干脸上的泪痕,幽幽的说道,“不过不管怎么样,今晚的婚仪一定会举行,你若毁婚,会被剥皮的……”

  南宫忧心中不由得蓦的一凛,他转过脸来,惊诧的盯着龙霜儿。

  “举行过婚仪,我就是你的人了。明天你就可以带我走。你放心吧,离开苗家的地方,我就不缠着你了!”说着话,她高喊了一句苗话,一个少女从人走进来,龙霜儿朝她吩咐了几句,她转身出去,不多时她领进一个苗丁,带来了一个大木桶和一床大红的棉被。龙霜儿挥挥手,把从人打发走了。

  “我今晚一定会喝醉。”她瞧了南宫忧一眼,冷冷的说道,“如果我要吐,记得快些把桶递过来。”她又指了指新搬进来的棉被,“这里有两床被了,你若嫌弃,我们就分开盖。”

  言讫,她迈步朝洞外走去。走到洞口,她稍稍停了停,接着说道:

  “你要真的忍不住,随你的便……”

  这句话却已绝非适才那般冷冷的了。

  出“客房”转得三五个弯,便是一间十余丈见方的山洞。今夜洞内自然是热闹非凡,歌声、喧闹声、斗酒的吆喝声、杯盘碗碟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南宫忧独坐在一旁,滴酒也未沾唇。有人上前来劝酒,他只陪着笑脸拱手行礼,却决不端杯。

  他明白,若他坚决不端杯,不会有人勉强他;一旦他有一滴酒下肚,便一定会被灌醉。

  也不知独坐了多久,忽然一句汉话撞进了他的耳鼓:

  “田官……人,姑爷,别人的……酒你可……以不喝,我这碗你一定……得喝!”

  一听这断断续续的汉话,南宫忧立刻便知是那苗人头目龙十七上前来劝酒了。毕竟,在这生苗的洞中,除了龙霜儿,便只有龙十七一人会说汉话了。

  “十七哥,抱歉,我从不饮酒的!”南宫忧照例拱手陪笑道。

  “不……行!我可是看着霜儿……长大的老哥哥。谁的酒你都……可以不喝,我十七哥的……一定得喝!”龙十七显然也喝了不少,端着酒碗的手不住的打颤,碗中的酒也不住的漾到他的手指头上,南宫忧不禁在心中微微皱了皱眉。

  “来,喝!喝!”龙十七抢上前来,端起酒碗就要往南宫忧口中灌。

  南宫忧正待侧身闪开时,忽然一阵莺声燕语传入了他的耳鼓。

  原来是一大群少女簇拥着满面潮红的龙霜儿撞了过来。她端着酒碗,横身挡在南宫忧身前,朝龙十七的酒碗上重重的碰了一记,高声喊了句苗话,随即仰脖将碗中的酒尽数喝了下去。龙十七眼中不觉掠过一丝寒光,腾出另一只手一齐端着碗,酒水呼啦又漾上了他的手指,这才仰脖喝干。喝干后,他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俟龙十七走远了,龙霜儿禁不住一交坐倒在石凳上,喘着粗气对南宫忧低声说道:

  “扶我回房去,我快不行了……”

  南宫忧连忙扶起龙霜儿,一只手按在她“胃脘”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想减轻她的不适。龙霜儿看了他一眼,断断续续的说道:“别……别运内力……”南宫忧只微一点头,朝她淡淡一笑,一边继续替她输入真气,一边扶着她缓缓走向“洞房”。

  一路上自然少不了一阵喧闹和调笑声。

  龙霜儿还是把酒都吐出来了。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一定会喝醉。

  漱过口,从人把吐过秽物的桶提走了。龙霜儿长吁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床上。

  “龙姑娘,”南宫忧轻轻拍了拍龙霜儿的肩,递上一杯热水,“喝杯热水,舒服一点。”

  “你干吗还叫我‘龙姑娘’?”她没有起身,只睁开双眼,怔怔的盯着南宫忧,幽幽的问道。

  “霜儿,起来喝杯热水吧!舒服一点!”南宫忧柔声说道,一边扶龙霜儿坐起,一边将水杯送到她的嘴边。

  她的确是渴得紧了,一口气喝完满满一杯热水,盯着南宫忧,嗫嚅着说道:

  “还要……”

  一连喝下三杯水,她才又慢慢的躺了下去。

  “好点了没?”南宫忧替她褪去外衣、脱下皮靴,拉开棉被盖在她身上,柔声问道。

  “吐不出什么了……”

  “睡吧!”南宫忧替她掖了掖被角,抱起另一床棉被,往石桌跟前走去。

  “别走!”龙霜儿忽然伸手,攀住南宫忧的衣角,“陪我说会儿话好么?”

  南宫忧微微用力,挣脱龙霜儿的手,来到石桌跟前,将棉被铺到桌上,回头看着龙霜儿,轻声说道: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吧!”

  “南宫,”沉默片刻,龙霜儿开口说道,“十七哥在怀疑你。”

  “我知道……”南宫忧淡淡的说道,“今天早上他就在怀疑我吧!适才在酒桌上,他拼命要灌我喝酒,我看酒里多半也有些古怪。”

  “不错!他把毒抹在手指头上,故意装作喝多了的样子,把手指头浸到酒里去。后来我过来同他对饮了一碗,他只好把另一只手的指头抹上了解药,再浸到酒里去……”龙霜儿酒喝得伤了,说了这许多话,禁不住猛咳了起来。

  南宫忧心中不禁一揪……

  “霜儿,你喝得太多了……歇着吧!”

  “洞房”沉默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南宫忧忽然被推醒了。

  龙霜儿站在石桌旁,昏黄的松明映着她苍白的面颊,显得格外憔悴。

  南宫忧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我们走吧!”

  洞内的甬道空荡荡的,除了二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只有那左侧的水波相激之声由远即近,又由近即远。

  洞外居然还是一团漆黑!

  “早些走,以免夜长梦多。”龙霜儿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苗刀,将麻绳拴在竹筐的那一头砍断,随即同南宫忧一道转动绞盘,将麻绳坠到了地面。

  天幕的颜色如同锅底一般,山道两侧黑魖魖的山壁仿佛与天幕铸成了一整块。道旁的小溪映着这一片漆黑的世界,墨汁一般的陪伴着这两个疾步前行的人。

  行到那石墙下,龙霜儿沉下脸来,冲守把角门的两个苗丁说了几句苗话。那两个苗丁迟迟疑疑的回了几句话,一个苗丁随即飞跑上石墙墙头,另一个苗丁则守在原处。龙霜儿柳眉微蹙,纤指疾探,戳中了那苗丁的穴道;随即拔出腰间的苗刀,一刀斩断了门闩。

  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二人拔步往前飞奔,十五个苗丁则打着松明,一边吆喝、一边紧追不舍。龙霜儿在前,他们不敢放箭,又无轻功,因此上离二人越来越远。

  二人飞奔不多时,紧跟在身后的苗丁已少了五七个,然而忽然间,一干人等都停住了脚步。

  前方山嘴处立着七个人。松明映照之下,二人看得真切,一个是龙四爷龙阿柱,一个是龙十七,二人身后立着四个随从,两男两女,还有一个则穿着一身汉装,长袍、靴子都从中央分作了青、红二色。

  “姑爷怎么半……夜跑到这里来?”龙十七操着那口断断续续的汉话,问南宫忧道。

  “回家!”南宫忧头一昂,冷冷的回答道。

  “南宫忧,”龙十七身畔的青红上前一步,冷笑道,“你以为今天你还走得了么?”

  “试试看吧!”南宫忧淡淡的说着,右手猛的朝腰间一探,软剑挥出,朝青红攻过去。龙霜儿俏脸一沉,拔出苗刀,与南宫忧一道和青红打了起来。龙阿柱在一旁呵斥了一声,龙十七拔出腰刀,挡住了龙霜儿。五个苗丁也一拥而上,把南宫忧围在了垓心。余人则举着松明,站在一旁掠阵。

  南宫忧与青红武艺相当,独战还有望取胜,但加上那五个苗丁,可就有些左支右绌了。龙霜儿看得心焦,大声呵斥了几句苗话,那五个苗丁听闻,手底下便有些放松。不料片刻之间,龙阿柱也高声说了几句苗话,那五个苗丁手底下居然又紧了起来。斗不多时,南宫忧一个失手,右肩被青红的短戟划了一道口子。

  龙霜儿见状大惊失色,她一刀磕开龙十七的刀,回身砍翻了一个苗丁。龙十七一声怒叱,手中刀直指龙霜儿肩头,南宫忧伸手弹出一颗飞蝗石,将龙十七的刀斜斜荡开,自己的肋下却又被一个苗丁划了一刀。龙霜儿喊了一声“南宫”,疾步上前,丝毫不顾身后的龙十七,呼呼呼几刀逼开那几个苗丁,砍向青红。龙十七一挥手,又招呼上三个苗丁,将南宫忧和龙霜儿围住。但这些人顾忌龙霜儿的身份,兵刃都只往南宫忧身上招呼。龙霜儿此时已无法同南宫忧合攻青红,但她不管不顾,一口刀只护着南宫忧。南宫忧只感到心头一阵酸楚,胸腹间又开始隐隐作痛。

  然而他蓦的心生一计,催动内力,将软剑绷得笔直,同青红走过几招,忽然卖个破绽,让青红双戟一合,将自己的软剑锁在了短戟的月牙儿间。

  青红眉间微微一舒,一时却忘了南宫忧的剑是软剑,自己的双戟压根儿无法锁住。然而为时已晚,南宫忧软剑倏啦啦的滑出,往上一挥,自己的咽喉已被划断。

  青红被料理掉,南宫忧立刻精神陡长,软剑频挥,那七个苗丁的兵刃或被震断、或被磕飞,龙霜儿乘机出手,拿住他们的穴道,一个个扔出了战团。

  “南宫,我们走吧!”龙霜儿朝南宫忧浅浅一笑,开口说道。

  然而南宫忧还没来得及朝她点个头,只见龙十七双手一拍,山道两侧的山坡上刹那间冒出了百余名弓手,一个个弓弦拉得如满月一般,百余枚箭镞一齐瞄准了南宫忧。

  就在弓手们冒出的那一瞬间,龙十七飞身上前去抓龙霜儿,不料龙霜儿早跃身后退,挡在南宫忧身前。龙十七还想跟上前去,龙霜儿苗刀一挥,横在自己的项上。

  “霜儿,你——”南宫忧伸手去拉龙霜儿的手,却被她反腿一脚,踢在自己的膝上,口中叱道:“别多事!”

  龙阿柱和龙十七也惊呆了,他们连忙伸出手去,朝龙霜儿说了几句苗话。

  龙霜儿双眉紧锁,冲他们二人回了几句话,二人一时间都迟疑了。

  “快走!”龙霜儿头也没回,双眼仍盯着龙阿柱和龙十七。

  南宫忧一言不发,拔腿便走;龙霜儿跟着他碎步后退;龙阿柱和龙十七也一步步的跟着他们二人,虽然他们明白,他们今日终究是捉不到南宫忧的。

  终于退到了生苗、熟苗分界的石桥上。一见龙长官的千金以死相逼,守桥的苗丁们自然也不敢造次。

  “南宫,你走吧!那边是熟苗的地界,他们不敢过去的。”

  “霜儿,你——”

  “放心吧!我爹是长官司的长官,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龙霜儿说着,回头幽幽的看了一眼南宫忧,“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松明闪闪的火光下,南宫忧分明看到她的双眼贮满了泪水。

  他轻吐一口气,朝龙霜儿躬身一揖,转身就走。

  一直都没有回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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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10:23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七回 鏖兵(上)

  来到那市镇的边沿,他停住了脚步。

  五更,天照例黑得像锅底。夜风吹送着沱江的波浪,一重又一重的拍打着堤岸。

  南宫忧在堤岸旁坐了下来。

  他杀人了!

  多少年了……他又杀了人。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六年前,在西湖畔,他与常笑尘一道向皇天立誓,从此以后再不杀人。如有离违,拳脚杀死于拳脚下、兵刃杀死于兵刃下、毒药杀死于毒药下……总之,不得善终。

  从那以后,不论同什么样的人打斗——即使对手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也只废掉对手的琵琶骨或者手脚,让对手从此不能再作恶,至于性命,他是决计不取的。

  然而今天,他居然把青红杀了!而且,杀得那么的毫不犹豫、杀得那么的干脆、杀得那么的果决。

  他心里很明白,今天他把青红杀掉,决计不是因为打斗的情况危急。因为类似的情形,这六年中他也遇见过不止一次,但是,每次总能不取性命的化险为夷,没有理由今日就一定得杀掉一个人。

  是龙霜儿……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心绪无比的芜杂、烦乱……

  他行走江湖以来,从来都不欠别人的情。即使有人帮助了他,他也很快帮他人做事还了人情。然而,龙霜儿为他做了这许多,他却什么也没为她做过。

  他甚至都不曾为她吹过一次笛子!虽然她是那么的想听……

  可如今,她为了自己,背叛了她的族人,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报答她。

  也许,再见面时,二人将会真正成为对头。

  青红来到五寨,一定是替吉王或“东边的人”联络龙天杆起事的,也许他们很快就将动手。他该怎么办?通知保靖宣慰司?可是五寨离保靖有一百四、五十里地,赶到那里,说不定这里早已杀得血流成河了。何况,即使他到了那里,保靖的宣慰使是土官,会相信他这个汉人的话么?如果不去保靖,那么,继续留在镇上么?一旦生苗举事,一定会分兵攻掠这些地方,到时候伺机刺杀他们的头目、扰乱他们的军心?也许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可是,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能行么?

  他一边这样想着,肩头和肋下的伤口又开始作痛……

  虽然伤口不深,自己也拿纱布按住,可是未曾敷药,走过一段路,伤口又开始渗血。

  他烦闷的吐了一口气,刚刚起身想走回“古家客栈”,忽然听到脑后风响。

  他急忙侧身移步闪开,顺势挥出一拳,只听得“啊”的一声闷哼,一道人影被他打了个趔趄。那人手中拿着一条铁链,多半是想用那铁链将他锁住。

  他刚想上前擒住那人,身畔房屋间的小巷里又蹿出来五个人影,两个使挠钩、一个使剑、一个使枪、一个使棍,连同那使铁链的,六人一道上前围攻南宫忧。

  南宫忧闪身避开,背靠着一堵墙,以免对手从后偷袭,起手先抢过那使枪的枪头,倒撞出去,枪柄捅到那人的胸口,他闷哼一声,蹲下地去;飞起一脚,踢开挥过来的杉木棍;接过铁链,缠住刺来的长剑,顺势一带,扑的插入身后的板壁当中。两个使挠钩的见势不妙,迟迟疑疑的不知是打好还是逃好,被南宫忧飞出两颗飞蝗石,撞中了穴道,委顿在地。失了兵刃的几个倒是当机立断,转身就逃。

  南宫忧没去理会他们,上前提起两个使挠钩的定睛一看,他们穿着的居然是汉装。

  “你们是熟苗么?”他曾听这里的人说熟苗很亲近汉人,穿的是汉衣、说的是汉话,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般没来由的同他为难。

  然而还没等那两人回答,南宫忧忽又听到脑后风响。他不及回身,便将身往前一纵,跃出去三二丈远,只听到身后一声惨叫,当是一个被撞中了穴道的人给那掌风劈到了,随即听得一个声音嘟囔道:

  “没点用的东西,抬下去上药!”

  听这声音,像个五十上下的妇人。他转过身来一瞧,的确也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

  她身穿一件深色的对襟长袍,长袍下摆下露出深色的长裙,没有月光,看不真切颜色;头上却戴着银发箍,项上戴着银项圈,项圈正下方悬着一个银凤凰吊坠。衣裳虽是汉式,却又戴着苗家的银饰,委实惹眼。

  “功夫不错!”她瞧了南宫忧一眼,冷笑道,“可惜呀,你一个汉人,居然去当生苗的奸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欺身到南宫忧跟前,挥出一拳、随即又踢出一脚。

  她招式虽平平无奇,可力道却着实惊人。南宫忧闪开这一拳一脚,双肘立起,封住了她横扫过来的一拳,想开口解释,却被她那力道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肩头和肋下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兼之运动内力抵抗,胸腹之间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妇人的拳脚如冰雹一般朝南宫忧直扑,南宫忧虽抵敌得住,可逃不出她的圈子。斗不多时,他只感觉双肩一疼,原来身后又上来两个挠钩手,使挠钩搭住了他的双肩。他心下一惊,稍一分神,被那妇人一掌拍在肋下,禁不住一阵剧痛钻心,竟晕了过去。

  “这厮功夫不错!”那妇人说着话,封住南宫忧几处穴道,吩咐从人绑上。

  “咦?这是什么?”她忽然感觉右掌又湿又粘,伸出手来定睛一看,却看到了满手的血迹。

  “他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呢?”她瞧着自己带来的几个从人,开口问道:

  “你们谁这么中用,居然把他打伤了?”

  那几个从人面面相觑片刻,都茫然的摇了摇头。

  “怪了!难道他不是生苗的奸细?在哪儿受的伤啊?”她将南宫忧上下打量了一番,吩咐那几个从人道,“给他上点药,别流血流死了!”

  一丝暖意渗透了他的全身,南宫忧感觉很是舒服,他睁开了眼睛。

  自己正坐在一张木椅上,裸身披着一件棉布袍,肩头和肋下的伤口都缠上了纱布,只是双手被绑在扶手上、双脚被绑在椅腿上。跟前摆着一个炭盆,炭火暖融融的烘着。这房间约莫三二丈见方,正前方摆着一把太师椅,两侧各排着四把交椅。墙头悬着一幅斗大的“清”字隶书,两旁挂着一副对联: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自从被那妇人一掌击昏起,他就一直人事不知,如今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了。自己的伤口被熨熨帖帖的裹着,看来这些熟苗待他还挺不错;可是,那妇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生苗的奸细呢?难道就因为他从生苗那边跑到了熟苗这边吗?要这么说的话,赶场的集市上也有不少汉人在跟生苗做买卖,集市散了后,他们也自然要离开生苗的地界,难道他们都会被熟苗当作奸细抓起来?

  他知道缘故一定不是这么简单,于是便开口呼喊道:

  “有人吗?”

  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慢慢远去。过不多时,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慢慢靠近。俄顷,几个人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约莫五十六、七岁年纪,一双浓眉如墨染,一双虎眼炯炯的瞧着四围的一切,口唇上方生着一抹浓黑的“一”字胡;他头戴着一顶方帽,身穿一件黑色掩襟棉袍,领口镶以豹皮。他左首的交椅上坐着一个妇人,正是今日五更天时分打伤他的人。两个身穿苗衣的男子,挎着汉式腰刀,侍立在一旁。

  “深谢阁下替在下裹伤!”南宫忧先朝那男子微一欠身,道了个谢,接着转口问道:

  “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那中年男子冷冷的瞧了南宫忧一眼,头也未动,开口问道:

  “小八,你说,是他吗?”

  “不错!”侍立在一旁的一个从人开口答道,“就是他,十月初三,在古家客栈跟掌柜打听‘龙二爷’、‘龙四爷’,当天下午便跑到生苗那边去了;十月初四,跟龙天杆的女儿一起赶场,手牵着手,很是亲热,龙天杆的女儿还踩了他的脚尖;今日五更天时分,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从生苗那边又跑了过来!”

  “他说的没错吧?”那男子瞧着南宫忧,冷冷的问道。

  “没错!”南宫忧双眉一扬,开口答道。

  “千叶,”那男子微微朝左首一偏头,问那妇人道,“你说事有蹊跷,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他从生苗那边跑过来时,身上就已经负了伤。他功夫很好,我派小二几个偷偷的出击,他居然三下两下就给收拾了;若非有伤,我恐怕还拿他不下。而且,他体内曾中过‘断肠蛊’的毒,虽然给人拔过,但是没有静养,而且跟人打了不少架,这命是一天少似一天了。如果他真是生苗的奸细,这伤和毒究竟是怎么来的呢?我们熟苗可是已经很久没下过毒了啊!”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来到五寨,到底想干什么?”那男子双眼朝南宫忧一射,依然那般冷冷的问道。

  “我叫南宫忧。来这里干什么,不能随便说。”

  “南宫忧?”一听到这个名字,那男子和那妇人都微微一惊。那妇人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却被那男子一挥手止住。

  他往前一欠身,沉声问道:“你有兄弟吗?”

  “我没亲兄弟,只有一个结义的兄弟。”

  “你义弟是谁?”

  “我义弟的名字,不能告诉你。我来到五寨,也没做什么妨害你们熟苗的事情。你们若一定要找麻烦,冲我一个人来就是了,不必牵扯到我兄弟身上!”

  一听南宫忧这番话,那男子眼睛一亮,微微点了点头;那妇人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放心!我们只找你一个人的麻烦,决不牵扯到你兄弟身上!”那男子说着话,随手从一个从人腰间拔出腰刀,手腕轻轻一抖,那腰刀的刀刃立时断成了三截,“若有食言,形同此刀。”

  南宫忧一见这男子露了这一手功夫,心下不禁暗自喝彩。凭他的武艺,也能将刀震断,但一定要用手掌拍到刀刃上方可。这男子手握刀柄,腕子轻轻一抖,便能将刀刃震成三截,他委实是自愧不如。

  “我们熟苗的蓝寨主向来说话算话!”那妇人朝南宫忧开口道,“说吧,你义弟是谁?”

  “我义弟叫常笑尘。”

  这话一出口,连那男子脸上都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义弟成婚了没?”

  “成婚了。”

  “他夫人是谁?”

  “他夫人姓凌,这名字……就不必说了吧?”

  “他岳父是谁?他伯父又是谁?”

  “不必说了,我不想攀龙附凤。”

  “哈哈哈……”那男子不禁仰天大笑起来,“你不用说了!”话犹未了,却见那男子噌的拔出另一个从人的腰刀,一股刀风照南宫忧迎面扑来。

  南宫忧心头蓦然一紧,却忽的感到手脚一阵轻松。原来那男子挥出一刀,将绑着南宫忧手脚的麻绳全给挥断了。

  “这一手功夫我倒也行的!”他在心中暗笑着对自己说道。

  “多谢蓝寨主不杀之恩!”他站起身来,略略整了整身上披着的棉袍,朝那男子躬身施了一礼。

  “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妇人站起身来,将南宫忧按倒在那男子右首的交椅上坐下,随即冲那“小八”说道,“你也真是的!说得那么邪邪乎乎!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们家表少爷的结义哥哥南宫忧!同表少爷人称‘苏杭双隐’的!你知道么?”

  “哎呀,原来是南宫公子!”那小八连忙上前跪倒施礼,“小人多有冲撞!多有冲撞!”

  “别这样!”南宫忧忙欠身将小八扶起,随即又转身朝那男子和那妇人施礼问道:

  “不敢动问二位是……”

  “我们姓蓝,”那妇人朝南宫忧笑道,“这位是笑尘的大舅,也是熟苗的寨主,叫蓝千彪;我是笑尘的姨母,叫蓝千叶。”

  一听那妇人的话,南宫忧登时便释然了。他先前常听常笑尘提起,他的母家姓蓝。眼下这二人既刻意问起常笑尘的夫人、岳父和伯父,一定是知道他家备细的。因为岳父暂且不说,常笑尘的伯父可是连他南宫忧也才刚刚知道不久。因此,这二人应该的的确确就是常笑尘的亲眷。

  于是他连忙朝二人跪倒施礼,唤了声“大舅、姨母”。

  “起来!”蓝千彪将手一抬,“你身上有伤,不必拘礼!”

  “你的伤还不少啊!”蓝千叶朝南宫忧关切的说道,“除了‘断肠蛊’的毒之外,你的后颈还有一处旧伤,大概有七、八年了吧!这旧伤发作起来,你若在家里待着,倒没什么,但是如果跟人交手的时候发作,那可是会要了你的命啊!”

  “我知道的。可是,没办法,一直都没治好。‘断肠蛊’的毒被人拔除之后,也没工夫静养,更没法不跟人打架!只好这样了!”南宫忧微一苦笑,淡淡的说道。

  “千叶,他的伤和毒能不能治?”

  蓝千叶微微摇了摇头:“一定要治的话,还是那两个字——‘静养’。可是,在江湖上行走,怎么静得下来?”

  “嗯!大舅、姨母,我这次来五寨,其实是有一件要紧的事!”

  南宫忧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也不忘稍微提了提龙霜儿逼婚之事,好让他们彻底打消疑虑。

  “你是说,那个杀手‘青红’应该是吉王派到五寨来联络生苗谋反的?”

  “不错!不然,龙阿柱和龙十七应该不会知道我的身份。毕竟,中原和边地往来不便,他们不会对我们那边的备细知道得太多。”

  “事不宜迟!”蓝千彪右手握拳,朝左掌上猛的一击,开口说道,“小八,马上飞鸽传书,把所有的山主叫到我这儿来!要他们接到书信,马上召集寨兵动身,明日卯时之前,到我这里会齐!告诉他们,只准骑在马上吃干粮,不许停留!”

  “是!”小八单膝跪下施礼,转身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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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鏖兵(下)

  蓝千彪、蓝千叶带同南宫忧转到一处内室,蓝千彪吩咐从人呈上来一张地图,在书桌上铺开来,指点着地图向南宫忧介绍道:“南宫,我们眼下在药材山,此处离五寨的市镇约有五里来地。我手下一共管着木根井、樱桃坳、黄公冲、十里牌和老鸦田五个山头,这五个山头的寨兵大约有六千上下。明日卯时前,一定可以到我这里会齐。生苗那边,一共有木林桥、王家寨、白岩、关岩屋、峦洞坪、向家湾六个山头,他们的寨兵加上会功夫的女人,抵死了不过七千;眼下动身的话,大概也是卯时左右可以会齐。但是他们的大洞子易守难攻,洞内甬道一定不少。我们熟苗没有人去过那个洞,南宫,这就得辛苦你了!”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端起身畔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讨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一边画着图,一边介绍着山道和洞中的情形:

  “过了分界的石桥,一直往北走,都是山道,山道两边会有些许小的岔道,得提防伏兵。继续往前,可以看到两堵山壁,山壁当中筑着一道石墙,石墙只在东侧开了一道角门,而且极窄,只容两个人并排出入;石墙上备着弓弩,若在两侧的山壁上也布上寨兵,那将非常难以攻入。大洞子的洞口开在西侧那一边的山壁上,洞口离地面有十余丈高,平日里出入洞口都靠绞盘吊着竹筐。但是,顺着东边的山壁一直往北,有一条石道从壁顶往下,通向山壁上一处平台,这平台恰好正对着对面山壁上一处平台,这两处平台间有吊桥相连,不过即使不用吊桥,有轻功的也能跃过去。对面山壁的平台有山道直通洞内的甬道。但是,洞内甬道太多,我只在那里待过一天一夜,无法全部知晓。我知道的,都在这里画出来了。当然,洞中决计不止这几条甬道。所以,一旦攻入山洞,我们得万分的仔细。”

  “哥,我们什么时候发兵?”俟南宫忧介绍完情形,蓝千叶上前一步,开口问蓝千彪道。

  “先不着急,明日卯时我们的寨兵便可会齐。千叶,你多派些人刺探生苗那边的动静。他们不动,我们不动;他们若动,我们先动!”

  “大舅,姨母,晚辈有一个请求,还望二位应允。”

  “有什么话就说吧!”蓝千叶朝南宫忧笑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求不求的!”

  “请大舅和姨母不要同霜儿为难……”

  南宫忧话刚一出口,蓝千彪微一转头,朝他冷冷的扫了一眼。

  “大舅别误会!霜儿她不是坏人,我能从生苗那边平安来到这边,全靠她掩护。生苗若要谋反,她决计不会相帮!”

  听南宫忧这般解释,蓝千彪的眼光和缓了几分。

  “哥,别这副模样嘛!不就是个小姑娘嘛!”见局面有些僵,蓝千叶忙插上口来打圆场,“何况,她不还是南宫的妻子嘛,噢!”

  听了蓝千叶的话,蓝千彪轻轻吁了口气,垂下眼睑看着地图,再没说话了。南宫忧见状,情知他已应允,连忙朝他一揖到地:

  “多谢大舅!”

  随即又朝蓝千叶一揖到地:

  “多谢姨母!”

  寅正时分不到,蓝千彪管下的五个山头已有四个山头的山主带着本部寨兵来到了药材山下,依次列成方阵。山主立马当先,寨兵都戴着清一色的竹笠,身穿清一色的宝蓝色短襟棉袄,下衬着熟牛皮护膝、绷腿,脚穿踢土皮鞋;腰悬单刀、手持梨木铁枪。无数盏松明的黄光映衬着竹笠顶上和铁枪上随风飘撒的红缨,仿佛在同无数点红色的火光争相跳跃一般。方阵内鸦雀无声,只有风刮衣袂的呼呼声,马匹连响鼻也不曾打一个。

  蓝千彪头戴竹笠,上撒着一把黑缨;身穿一席黑袍,肩上披着黑色的斗篷,马鞍侧畔悬着黑皮鞘雁翎刀,跨下一匹乌骓马,立在方阵前方,如同生铁铸就的一般,一动不动。南宫忧乘马立在蓝千彪的右首,眼见得这群人众不久便要开赴刀枪如林的杀场,心潮不由得激荡了起来。立马在蓝千彪左首的蓝千叶却不住的左顾右盼,无移时,她低眉召小八上前,悄声吩咐了几句,小八招手唤上两个寨兵,一同骑马往西去了。

  南宫忧不敢开口相询,猜测定然是蓝千叶疑惑为何五个山头只到了四个,便派人出去打探了。果不其然,不过一柱香的时分,小八他们领来了一个满身伤痕的寨兵。据他通传,木根井一路寨兵在赶往药材山的路上被生苗木林桥一路寨兵拦截,正混杀一处,打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个消息,蓝千彪不动声色,只在喉间沉沉的“嗯”了一声,思忖片刻,随即拨马上前几步,扬起嗓子高声说道:

  “弟兄们,我们苗家跟汉人本是一家!我们一同生活在大明江山,本该和睦相处!可是,生苗却屡屡作乱,残杀汉人不说,连我们这些说几句汉话、穿几件汉衣的苗家同胞,他们也要杀!我们穿汉衣、说汉话,又没有犯王法!碍他们什么事了?可是,怎么办?他们就是要打、要杀!如今,他们又动手了!又开始残杀我们这些和睦相处的苗家人和汉人了!就在刚才,木根井的弟兄们在赶往这里的路上,就被生苗拦截了!又开始杀我们的人了!又开始了!弟兄们,你们自己说,我们该怎么办?”

  “杀!杀!杀!”五千余人一齐爆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吼声,连呜呜乱叫的晨风仿佛都给这声浪震住了一般,霎时间便小了许多……

  蓝千彪把手一扬,那声浪立时止歇。他扫了一眼方阵,开口昂声说道:

  “各位山主、各位弟兄,听我号令!”

  不多时,蓝千彪吩咐已毕。在这之前,南宫忧和老鸦田山头的山主蓝五根已按他的吩咐,领着二千寨兵当先抄小道赶往东面的山壁;在这之后,余下的寨兵也一路一路的陆续开拔了。

  天依旧黑得像锅底,山林中更是伸手难见五指,但是谁也不敢点松明。寨兵们只能随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人影,手扶着身畔的树木,缓步鱼贯而行。初冬时节的朔风如一口口利剑,穿过林间丛杂的树木,一直刺透体内的脏腑。想到过得几个时辰,又将重回几天前那茫然迷乱的旧地,南宫忧的心头禁不住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行人离那东面的山壁尚有一里余路程,阵阵喊杀声便隐隐从西北前方传入了山林。蓝五根吩咐三个会说苗话的寨兵脱去号衣,换上苗服,扮作樵夫,充当斥候。过不多时,回来一个斥候禀报说,黄公冲的山主蓝阿信正带领一千五百寨兵猛攻西面山壁;十里牌的山主蓝玉田带着一千寨兵攻打石墙;蓝千叶领着三百弓手,不断朝东面山壁放箭。双方正在胶着,胜负未分。

  “东山壁有没有分兵去增援石墙和西山壁?”蓝五根开口问那斥候道。

  “没有,东山壁上的寨兵也在往下放箭,没有分出人手去增援西边。”

  蓝五根一挥手,一行人又往前行了里许,隐伏了下来。

  停在此处,山林外的声音可就听得真切了。喊杀声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兵刃撞击声、中伤者的惨呼声、羽箭当空掠过的飕飕声、不知是人还是物从高处掉落到地上的闷响声……——便是潮水中向四面飞溅的浪花。一时间,熟苗“杀!杀!”的呐喊声一重接一重的扑向生苗的山壁和石墙;又一时间,生苗呜哇呜哇的怒吼声又从山壁和石墙上朝熟苗直倾泄下来……两股怒潮一来一往,交混激荡,仿佛要将那两堵山壁和一堵石墙冲毁、炸裂、直到灰飞烟灭……

  林中的伏兵听着这林外的怒潮,心旌也如同潮水一般激荡。有的寨兵睁着一双布满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瞪着林外;有的寨兵略略站起身子又蹲伏下去;有的寨兵伸出手轻轻探着枪尖,又缩回来;有的寨兵轻轻拔出腰刀看上一眼,又插回鞘去……

  蓝五根心中也焦躁万分,但他决计不能有任何躁动的行为,只得蹲伏在地下,一口接一口深深的喘着粗气。南宫忧心中也激荡不已,但他此行也是主将之一,蓝千彪特意命他和蓝五根带同二千寨兵,俟东山壁抽调兵力回援西面的时机,出其不意,一举攻下东山壁;而后从东山壁上开凿的小道越过平台,直捣生苗大洞。为此,蓝千彪严令这二千伏兵绝不许擅自行动,必须俟守把东山壁的生苗连续两次调兵增援西面,方可出击。熟悉东山壁山道和洞内甬道的人,只有南宫忧,因此,蓝千彪将佩刀给他,授与他对这二千寨兵生杀予夺的大权。此刻,他更加不能有任何浮躁的举动,遂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调理内息。虽然胸腹间照例会隐隐作痛,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也不知隐伏了多久,只听闻林外的潮水一阵猛似一阵,朔风也愣头愣脑的赶来凑热闹,和着那怒潮呼呼的尖啸,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送入林中来,送入这二千伏兵的鼻腔。

  终于,蓝五根紧紧咬着牙关,缓缓站了起来。随着他的身形,又有三五个寨兵站起了身。

  南宫忧蓦的把眼一睁,右手拇指一弹,将蓝千彪给他的佩刀抵出了半截。

  蓝五根沉沉的吐了一口粗气,还是缓缓矮下身去。

  又蹲伏了约莫二柱香的时分,忽然有个斥候来报:

  “调走了!调走两次了!”

  一听这话,蓝五根如同触发了机括一般从地上弹将起来,那二千寨兵倒有一千五百人把手中的铁枪挺了起来。

  “且慢!”南宫忧抬手一按,问那斥候道,“东山壁上大概还有多少人守把?”

  “大约五七百吧,不,决计不到七百!”

  “走!”南宫忧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刹那间,东山壁前的那丛山林仿佛瞬间决了口的大堤一般,一股宝蓝色的洪流喷涌而出。蓝五根拔出腰刀,当空一挥,五十个寨兵箭步上前,手持盾牌,排开一堵盾墙;随即一百五十名弩手紧跟上前,排成三排,隐在盾墙后,依次朝东山壁顶上放箭。把守东山壁的生苗寨兵眼下已不足六百,适才与蓝千叶领着的三百弓手对射了几个时辰,已然倦怠,陡然见到这二千熟苗的生力军从林中冒出,仿佛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不觉惊诧莫名,措手不及间,一下子给放倒二十多个,余众慌忙躲到依山筑起的土墙后,拉弓回射。然而弩机力道比弓箭要大、准头也比弓箭要好,因此生苗虽然居高临下,却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扑——扑——扑——

  三架云梯一齐架在了山壁上,熟苗寨兵将腰刀横咬在口中,循梯攀缘而上。生苗寨兵慌忙上前去掀梯,然而刚一露头,弩箭立刻如雨点般扑将上来。可饶是如此,依旧有一架云梯被掀翻,十余名熟苗寨兵立刻横尸当场。

  蓝五根喃喃的骂了一句,把手一挥,登时又有两架云梯竖起。先前竖起的云梯上,有五七个熟苗已然登上壁顶,然而尚未交手,马上就被隐在土墙后的生苗或射或捅,死在墙头。眼看着攻了小半个时辰,虽然生苗死伤了百余,可东山壁依旧未能攻下。

  此刻西山壁与石墙处依然混战一团。山壁上、石墙上、地面上,到处铺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原本清澈的溪流已被染成褐色;穿着苗装的身躯、穿着汉装的身躯、睁着眼的身躯、闭着眼的身躯、已经一动不动的身躯、还在微微蠕动着的身躯横七竖八的交叠在一起,不时牵绊住往来奔跑的寨兵的腿。有人不管不顾,踩着这些身躯继续前行;有人弯下身,朝还在蠕动的敌兵身躯上捅上一刀;有人被绊得一个趔趄,就此被流箭射中,也倒下去,为那横七竖八的身躯又添上一口……

  蓝千彪立马阵前,依旧横着一双墨染般的浓眉,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偶尔飞过来一支流箭,他也只微微闪过,或者伸出手指弹开。此番他本拟先将五路寨兵会齐,再陆续开到那市镇屯驻,俟生苗一有异动,立刻发兵进攻。不料兵未聚齐,木根井一路寨兵居然在赶来的路上被生苗截击,看来生苗已是按捺不住的了。因此,他先调八百寨兵援救木根井一路,并且强令他们牵制住那一路生苗的兵马,好让生苗大洞的西面屏障乏人守御。待他领兵赶到此处,立即猛攻西山壁和石墙,大量杀伤这两处的生苗,并派遣蓝千叶只带三百弓手,不痛不痒的朝东山壁处有一簇没一簇的放箭,借以麻痹这一路生苗,并让他们将东面的守军调到西面去增援。如此,一俟东面的守军空虚,立刻便让南宫忧、蓝五根带同那二千熟苗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迅速攻占东山壁。而后,一部分兵力配合蓝千彪,攻取西山壁和石墙;另一部分兵力由南宫忧率领,顺东山壁上开凿的山道、平台,直捣生苗的主洞。而今东面已打了小半个时辰,山壁却依然未曾攻下,看来生苗也并非那么好相与的。

  “小二,”他开口唤来身边的一个从人道,“去东边问问南宫少爷和五根,需不需要添派人手?”

  “请寨主放心!”蓝五根将手中腰刀扑的往泥地上一顿,“不把这山壁攻下,我蓝五根就提着脑袋去见寨主!”

  那从人小二骑马去了。南宫忧抬眼瞧了瞧山壁上筑的土墙,从西往东,约莫延伸有二十余丈远;再往东,都是乱石堆和灌木林,既无土墙、又无寨兵。他忽然心生一计,上前几步,将计策告诉了蓝五根。

  “太危险了!”蓝五根皱眉道,“从这里再往东,山路极不好走,都是陡崖和绝壁,连云梯都不好架设的。”

  “我用轻功上去,再悬绳子下来,请一百个弟兄攀绳子上去,每个弟兄背两面盾牌。上去之后,先用盾牌和灌木搭好寨栅,然后把其余的弟兄拉上来,再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蓝五根拍了拍南宫忧的肩,赞许的点了点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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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偷袭(上)

  虽说身负轻功,可从这一侧攀上山壁,也足足花了南宫忧二柱香的工夫。运了这许久的内功,他的胸腹间又在隐隐作痛。

  喘息了一刻,他立刻将带上山来的麻绳拴在灌木上——说是灌木,其实也夹杂了不少一人多高的小树——再将绳垂下地面,目视着这一百余名熟苗寨兵顺着绳子缓缓爬将上来。

  几个生苗踅过来解手,南宫忧弹出飞蝗石,撞中了他们的穴道,而后将他们拖入灌木林中,用绳子拴在树上,再往他们嘴里塞上了一把石块。

  那几个生苗瞬间之前尚在为自己没被熟苗的弩箭射死而感到庆幸,却万万没想到从土墙踅到灌木林边解个手居然会遭遇这等从天而降的横祸。他们既被绑在树上,穴道又被封住,口中兀自塞满了石块,一动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出,只能用那惊恐的眼光怔怔的盯着南宫忧,仿佛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一条毛虫、匍匐在地面上向他求饶一般。

  南宫忧看了看这几个生苗,又扭头朝灌木林瞧了一眼。影影绰绰间,他可以看到土墙内的生苗依旧在不断的探出身体往下射箭、不断的隐在土墙后朝登上山壁的熟苗射箭、挥刀,不断的被熟苗飞上来的弩箭射中、倒下……

  此时已有十余名熟苗寨兵背负着盾牌上了山壁,正忙着砍伐灌木、树立寨栅。

  看着这些寨兵,南宫忧忽然从心底涌起一丝厌恶。

  又要杀人了……

  当然,蓝千彪早已开始杀人了。只是,他南宫忧很快将直接指挥这些熟苗寨兵杀人。

  虽然,他可以不出手,即便出手也不需要杀人;可是,他手下的寨兵,却一定会杀人。

  毕竟,这是两军对垒的战场。若要获胜,不杀人是做不到的。

  他所指挥的手下的寨兵杀了人,跟他本人杀人已经没有任何分别。

  他眼下骑在虎背上,已经下不来了。

  南宫忧淡淡一笑,没有继续想下去了。

  该做什么,他还是得做。

  即使这样做违背了他在六年前立下的誓言。

  世间之事,本就如此。

  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使得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几个生苗大约是发现自己的同伴去了这许久还没回来,便来到灌木林边寻找,自然而然的便看到了南宫忧正指挥熟苗寨兵树立寨栅。顷刻之间,一百余生苗寨兵各执器械,一边呐喊,一边朝灌木林飞奔过来。熟苗立寨未稳,攀上来的人手也少,而且多半只有随身腰刀,未携弩机。虽有几个熟苗掣出腰刀上前迎敌,却很快就被砍翻在地。

  “都不要动!继续立寨!”南宫忧一声断喝,随手抽出一条立寨的木栅,纵身跃入了生苗人群。

  顷刻之间,已有五七个生苗被他撞中了穴道,委顿在地。他随手夺过一条铁枪,一掌将枪头劈断,左挑右打、前格后挡,登时放翻了三十余个生苗。余众见势不妙,连忙退入土墙,纷纷朝他放箭。南宫忧自是不会把这区区几十支箭放在眼里,或闪避、或杆挑、或手绰,毫发无伤。而就在他退敌避箭的当口,熟苗已将寨栅立稳,并又接上了三二百名寨兵。如此,把守东山壁的生苗处于被两面夹击之势,登时慌了手脚。几个生苗试图往石墙处求援,然而不是被熟苗的弩箭射倒,便是被南宫忧的飞蝗石弹中了穴道。

  此刻已有五七百熟苗寨兵攀上了东山壁,不消南宫忧吩咐,三百寨兵就地摆开,防守寨栅;三百寨兵排成方阵,盾牌前导,铁枪从盾牌空隙间挺出,迈步前行;方阵两翼各排开四十名弩手,轮番放箭,掩护方阵前行。而山壁正面的攻势也未尝稍减,弩箭如飞蝗一般扑向山头,循云梯攀缘的寨兵有增无减。生苗的寨兵不住的倒下,十停中已去了五七停。余人已慌不择路,各自为战。小头目纠合起一百个寨兵,也以盾牌前导、手持铁枪排成方阵,试图挡住熟苗的方阵。然而两阵未接,熟苗的方阵忽然倏啦一声,两下里分开,排成一个半月状。刹那间,熟苗枪兵一齐蹲伏,两翼的弩手则一齐朝生苗两侧放箭。生苗立马便慌成一团。一顿弩箭过后,熟苗枪兵齐上,将生苗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生苗的小头目挥刀猛砍,很快便被乱枪捅死。山壁正面,已有一百余名熟苗攀入了土墙,跟生苗混战成一团。侧面熟苗的方阵继续前行,撞入土墙,加入了战团。眼见着前方杀得刀光乱晃、鲜血四溅,那立在寨中的三百寨兵却纹丝不动,继续紧守着寨栅。

  站在一旁的南宫忧禁不住佩服的点了点头。

  午牌过了。

  也许是怕冷,也许是不敢看这尸横遍地的场景,总之,日头依旧瑟缩在乌云背后,一丝阳光也不露……

  东山壁到底被熟苗拿下了。生苗守军死伤大半,余下七十来人,全部放下兵刃投了降。蓝五根将他们五人一组,用麻绳绑住手脚,分开来看管。东山壁与石墙间本有木梯相连,蓝五根派了两个寨兵,一把火烧了个罄尽。

  山壁与石墙间渐渐安静了下来。双方都收起了兵刃,各派了五十名寨兵,臂上缠着白布,收捡己方寨兵的遗体和伤兵。朔风仿佛很不满意他们居然停手不打了,一阵接一阵的往来呼啸,仿佛在催促他们快些动手开打一般。

  饱餐过一顿午饭,南宫忧领着五百寨兵沿着山顶往前开拔了。

  行不到里许远,那股怒潮又迸发了出来……

  那一霎间,南宫忧的脚步微微停了片刻。

  南宫忧本以为生苗的大洞子里定然有重兵把守,生怕走在东山壁的山道上时,对面洞里的生苗会隐在西山壁相对的山道上放箭。因此,他先命熟苗寨兵停在山壁顶的空坪上,自己拿着一面盾牌,踅到山道上,一连朝对面的山道上弹出数十颗飞蝗石。对面的山道并不宽,洞内也只有一条甬道与这条山道相通。他自忖若山道上藏有伏兵,弹出的飞蝗石好歹能撞中五七个人。可飞石弹出之后,只有啪啦啦与石壁、石道相撞之声,绝无撞到人身上的闷响。

  他心下感到奇怪,抬手示意寨兵们原地不动,将身一纵,轻轻跃到了对面的山道上。

  他前后一张,这山道上果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寻到那与山道相通的甬道,往里一瞧,除了甬道壁上一盏松明孤零零的燃着外,连一根箭尾巴上的翎毛都没见到。

  他转身出洞,挥手示意熟苗的寨兵沿山道过来;自己则来到平台前,将吊桥放了下来。

  南宫忧将一百寨兵留在东山壁的空坪上驻扎、将一百寨兵留在西山壁的山道上守把,自己领着余下的三百寨兵走入了山洞的甬道。

  洞内依旧是漆黑一团,只有插在洞壁上的松明喷吐着昏黄的火光。洞壁外自是那时隐时现的水波相激之声,洞内却委实空无一人。这三百寨兵的脚步声在洞中往来激荡,与那即近即远的水声相应和,倒给这洞内的阴森别添了一番风致。

  “啊——”

  蓦然间,一声惨呼幽幽的渗入了一行人众的耳鼓。

  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吩咐十个寨兵跟他一道,其余人众原地守把,循着这惨呼,朝洞北奔去。穿过一条甬道,只见一个生苗横躺在一个岔道口。这岔道口共分出四条甬道,分别通往西北、正北、东北和正东。南宫忧无暇顾及那躺在地上的人,运起内劲,朝那四条岔道猛喝一声:

  “站住!”

  这喝声一出,身畔的熟苗都不禁感到心旌一番震荡,无数声回音从那四条甬道内反弹回来,众人的耳鼓不由得嗡嗡作响。而当回声渐渐消散时,一个声音从东北方的甬道内传来:

  “南宫——”

  这声音带着几分惊惶、几分急切、还隐隐带着几分欣喜……

  正是龙霜儿的声音。

  “霜儿——”南宫忧禁不住高呼一声,运起轻功,朝东北方飞奔而去。虽然他对龙霜儿并无男女之情,但她毕竟对他有恩,若让他南宫忧眼睁睁的看着她有什么不测,那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不过他依旧忘不了扔下一句:

  “你们在这儿守着,看看那个人还有没有救……”

  洞内依旧空无一人。南宫忧一边飞奔,一边静心聆听,果然前方不断有极细极微的脚步声传将来,可见前方奔跑之人轻功委实不弱。当下他不敢小觑,凝神屏气,细细体察着四周的动静。

  追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分,他果然听到侧畔一个小洞内有呼吸之声。他轻轻哼了一声,从袖中抖出了一颗飞蝗石。行经那小洞洞口之时,只闻得一声断喝,一阵金刃劈风之声照头扑过来,他呼的将飞蝗石弹将出去,不管不顾,继续前行。

  然而这一弹仿佛并未奏效,“当”的一声过后,那风声依旧不减,从他后背直劈下来。饶是他脚步迅速,后襟一片衣袂还是给削了下来。

  “生苗中居然还有这般人物?”他心中不由得暗自一惊。然而尽管如此,他脚步依然未停,继续循着这甬道往前飞奔。俄顷,脑后一阵疾风袭来,他连忙侧身,伸手一绰,定睛一瞧,竟是一口不满一尺长的短刀,刀刃和刀柄都是笔直,没有护手;掂在手中,沉甸甸的;即便这洞中松明火光昏黄,精钢铸就的刃口依然映射出一阵阵逼人的寒光。

  这是一口倭刀!

  一见这倭刀,南宫忧心头不禁一凛!

  难道倭寇也来到了五寨?有可能!毕竟,生苗一直在同吉王和倭寇联络,约期共同举事,因此,倭寇派人来到此处也不奇怪。可是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洞中为何空无一人?倭寇为何反要杀掉生苗的人?龙霜儿为何叫得那么惊惶?难道倭寇又和生苗打起来了?无数个疑惑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让他无法想明白。

  然而眼下他已无暇细想,顺手将那口倭刀笼入袖中,脚步却一刻也未曾放松,静静辨着那细微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而身后的脚步声也不住的传来,很显然那偷袭他的人也在紧追不舍。

  也不知追了多久,南宫忧蓦然觉到眼前一亮。原来前方不远处有个洞口,天光正很难得的从那洞口投射进来。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洞口的刹那间,一片黑影猛的当头压过来。原来是那前方奔跑之人掀动了一块石板,试图将洞口封住。说时迟,那时快,南宫忧纵身跃起,双掌一齐拍出,内劲猛吐,呼的将那石板又掀了开去。

  原来这洞外是一片草地,往前半里,是一汪湖水,水边泊着一条快船,十人手执轻桨,分坐两列;湖水对岸是一片密密匝匝的马尾松林,松林边停着一辆马车。草地上,三个男子各肩负一人,望湖边飞奔。两个青袍男子分别背着龙天杆和龙阿柱,跑在前头;一个黑袍男子背着龙霜儿,落在后面。那三人是汉装打扮,可每人腰间都插着三口刀,一口长约二尺余,一口长约一尺余,另一口则是不满一尺的短刀,同那偷袭者掷向南宫忧的刀形制一样。

  “这些人果然都是倭人!”南宫忧心中这样想道。日本武人佩刀共有三口,二尺余长的唤作“打刀”,一尺余长、不满二尺的唤作“胁差”,不满一尺长的唤作“短刀”。南宫忧少年在“庐山五老”门下学艺时,师父们曾向他介绍过倭刀的形制,因此上今日一见便知。

  然而他却一语不发,只提气将身一纵,右手探出,去拿那黑袍倭人的后颈。那黑袍倭人不动声色,脚下步伐却蓦的加快,又朝前跃出三二丈远。南宫忧腕子轻轻一抖,一颗飞蝗石朝那人后颈弹去。谁知那人竟提着龙霜儿的脚踝,将她往后一甩,挡住自己的后颈。南宫忧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双手齐挥,弹出两颗飞蝗石,一颗将先前那颗撞了开去,另一颗却弹到龙霜儿背心,解开了她的穴道。

  龙霜儿穴道一解,立刻直起身子,一掌朝那倭人后颈猛斩。那人不由得破口大喝了一句,一把甩开龙霜儿,反手将腰间的“胁差”拔出,随着一声断喝,一股劲风朝龙霜儿前胸横劈过去。

  倭人刀法简洁,没有纷繁的招式,讲究的就是快、狠、准。那黑袍倭人这一刀横劈过去,龙霜儿手中没有兵刃,连忙撤身后退,只觉刀风扫得前胸火辣辣的疼。那黑袍倭人一击不中,随即手腕一转,往前一个刺突。南宫忧早将软剑递出,内劲将剑身绷得笔直,剑锋直刺那倭刀刀身。刀剑相交,当的一声,那倭刀固然被南宫忧击开到一边,南宫忧的手臂也给那黑袍倭人的内劲震得微微发麻。

  二人各自退开几步,互视一眼,心中都微微一震。俄顷,那黑袍倭人忽然仰天哈哈一笑,纵身两个起落,早跃上了湖边泊着的快船。而那两个青袍人也早已扛着龙天杆和龙阿柱在那快船上等候,黑袍倭人刚一落船,十个桨手立即开划。龙霜儿高呼了几句苗话,也将身一纵,几个起落,跃到那船上方,一掌朝那黑袍倭人拍去。那黑袍倭人冷冷一笑,抬手一接。啪的一声,龙霜儿一声惊呼,扑通落入了湖中。

  南宫忧心中一凛,忙跃身上前,打算入水救人。却见那黑袍倭人朗声朝自己身后说了几句倭话,他心中暗道“不好”,情知那偷袭者已然追出洞外来,赶忙反手一剑,乒的将刺向自己后心的倭刀挡开,随即移步转身,倏倏几声,朝那倭人连刺五剑。那倭人挥刀左格右挡,可南宫忧使的是软剑,倭刀即使挡格到剑身,剑锋依然可以甩将过去。那倭人始料未及,肩头、前胸、下臂各给南宫忧的软剑划开了一道口子。他退后两步,“哈”的一声怒叱,一刀冲南宫忧斜劈过来。南宫忧觑得真切,反欺身上前,右手中剑斜斜的挽了个剑花,左手轻轻一抖,将袖中笼着的那口短刀抖将出来,用力朝那倭人胸膛一送。

  他不喜欢杀人,也曾在西湖畔立誓永不再杀人。虽然违誓杀了青红,可是他决计不会破罐破摔。只不过,杀倭人,他杀得心安理得。不论他立了多重的誓,杀这样的倭人,他决计不会有半分犹豫。

  此时那快船已然靠岸。那几个倭人见同伴被杀,不由得失声大喊,两个青袍倭人撇下龙天杆和龙阿柱,就要上船回过这边,却被那黑袍倭人扯住,大声呵斥几句,各扇了一记耳光。二人唯唯连声,拖起龙家兄弟,一干人等一起上了马车,朝马尾松林中驰去。

  南宫忧将那倭人的尸首撇在一边,收起软剑,打算脱衣下水救龙霜儿,却见水下波纹泛起,哗啦一声,龙霜儿从水中钻了出来。

  南宫忧连忙脱下上身的棉袍,蹿入水中,将她缓缓扶上岸来,立刻脱去她身上的湿衣,将自己的棉袍穿在她身上。

  “南宫……”她早已筋疲力尽,无力行动,刚刚说出这两个字,马上喷出几大口血水,软倒在南宫忧的怀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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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10:27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八回 偷袭(下)

  南宫忧快步趋出饭厅,转到后院一间厢房门首,一头靠在廊柱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今日一役,熟苗大获全胜。生苗六千余苗丁,阵亡二千有余,二千余人中伤,余下一千多,不是被俘、便是归降。龙十七横死在洞中,龙天杆和龙阿柱被劫走,不知去向。熟苗的寨主蓝千彪自是大喜过望。多少年来,生苗和熟苗一直水火不容,械斗不止,却始终没个了局。熟苗虽然人数较多,可寨兵数量反较生苗少;而且,五寨长官司的长官一直由生苗充任,熟苗也不敢过于张扬。可今番情形不同,生苗勾连吉王和倭寇,图谋不轨,并且大举调集寨兵,当先截击熟苗。所有这一切,都是熟苗齐集兵力,同生苗彻底摊牌的大好由头。蓝千彪本拟战事将持续个三二天的,不想一日之间,竟然将生苗彻底击溃。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也由不得他不高兴了,以致他平素冷淡的脸上,今日居然挂上了难得一见的笑颜。

  南宫忧和蓝五根率兵攻下东山壁后,生苗的士气便一落千丈;木林桥一路生苗在半路截击熟苗,不想被闻讯赶到的熟苗援兵来了个内外夹击,全军覆灭;兼之龙天杆和龙阿柱莫名其妙的被倭人挟持,生苗军中无人发号施令,以致一日之间便被击垮。因此蓝千彪认为南宫忧和蓝五根立了首功,着实向他们狠狠敬了几大杯酒,其余山头的山主也纷纷上前来灌酒。南宫忧很是厌烦这灌过来灌过去的酒局,便告了个罪,假装出酒,捂着嘴逃出了饭厅。

  当然他并没有醉到要吐的地步,靠在那廊柱上休息了片刻,便伸手敲了敲那厢房的门。

  一个使女开了门,将食指放到唇边,悄声对南宫忧道:“南宫少爷,龙小姐睡着了,别吵着她。”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缓缓来到床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龙霜儿。

  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双柳眉微微的锁着,一头青丝零落的散在枕上;一床棉被覆在她身上,微微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形。

  南宫忧长长吐了一口气,转头轻声问那使女道:

  “大夫看过了没?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的,只是受了惊,被掌力震伤,又着了凉水,所以虚得很,得好好静养些日子。”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烦你好好照看她!”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朝隔壁自己的厢房走去。

  他不敢再待在这房间里了,他的心绪很乱……

  “南宫少爷,”那使女追出房门,问南宫忧道,“你喝了不少酒,要不要给你冲壶热茶?”

  “谢谢你!不要茶,热水就行了!”

  那使女转身带上房门,往厨下倒热水去了。

  谁也没有发现,龙霜儿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泪……

  吃过早饭,向蓝千彪和蓝千叶问过早安,南宫忧缓缓踱到了后院。

  云开了不少,可太阳依旧躲着不肯露面。槐树的树叶掉光了,一脸惶惑的挺立在寒风中左摇右晃;一棵两人抱的香樟倒是满树葱茏,然而树根下也堆积着不少被替换下枝头的黄叶。清冽的晨风把樟树的香气一阵阵送入南宫忧的鼻腔,他的心境也好了不少。

  他从怀中掏出笛子,迎着晨风吹奏了起来。

  他吹奏的是一首辛稼轩的《破阵子》,北风阵阵,和着他悠扬的笛声,显出一种莫名的苍凉。

  一曲终了,他缓缓收起笛子,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他回身一瞧,原来是龙霜儿。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掩襟汉装,一头青丝在脑后松松的束作马尾,倚在廊下的立柱旁,一双眼痴痴的盯着南宫忧,仿佛贮满了泪花。北风不住的掠起她的青丝,拂过她苍白的面庞,她禁不住掩嘴咳嗽了几声。

  南宫忧见她居然虚弱至此,心下不禁一酸,连忙趋步上前,扶住她的双肩,柔声说道:

  “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龙霜儿垂下眉眼,顺从的跟着南宫忧回到了屋内。

  “南宫……”喝了杯热茶,龙霜儿的面颊上泛起了一丝红润,“我爹和我四叔……被倭寇抓走了……”话犹未了,她的眼眶又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将泪水吞了回去。

  “怎么回事?”南宫忧也正想弄明白为什么龙天杆会忽然同倭寇反目。

  “其实,十月初四夜里,青红就到了我们的大洞,而且还带来了四个日本人,就是昨天你看到的那四个。十月初五,你走了后,那几个倭人很生气,同我爹说话很是无礼。他们说,如果事情成功,他们的大友大人将坐镇中原,准备封我爹做湖广和贵州两省苗疆的大名……”

  “什么?”一听龙霜儿这话,南宫忧不禁大为惊诧。他虽然不清楚“大友大人”究竟是谁,可是他明白,这位“大人”一定是倭寇的首脑人物,并且,他们此番的目的并非简单的掠夺钱财,而是企图攻取整个中国!

  “南宫,什么叫‘大名’?”龙霜儿抬眼问南宫忧道。

  “‘大名’就是日本的诸侯。他们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的‘大友大人’把我们中国占了,就准备封你爹做苗疆的诸侯王。”

  “难怪我爹不肯……”龙霜儿轻吐了一口气,“我爹说,我们三方约定一齐举事,说好了日本占沿海、吉王占中原、他占苗疆的。他要当就当真王,不当什么这个大人那个大人属下的诸侯王,尤其,那个大人还是倭人。”

  “嗯……”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而后,他们越吵越厉害,终于不欢而散。当晚,我爹就派人通知各个山头的山主,把他们属下的寨兵都领到这里来会齐,打算就此举事,先把熟苗灭掉、占领五寨,再把竿子坪长官司也夺过来。初六,也就是昨天,我们生苗正在跟熟苗相打的时候,那几个倭人又来跟我爹吵,我爹跟四叔正没好气,便吩咐送客。他们居然……居然动起手来……”她究竟身体虚弱,说到愤懑处,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南宫忧给她往茶杯里添上热水,她喝了几口,平复了一下心境,接着说道:

  “他们太厉害了,我们都打他们不过,尤其是那个穿黑衣的,他自称叫‘中村健太郎’……实在是太厉害了……”说到这里,她又低下眉眼,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昨日他跟那黑衣人中村健太郎交过一招,情知他刀法凌厉刚猛,内力浑厚精纯。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我爹手下的随从很快都被他们杀掉了。我爹、我四叔、还有我,和他们走了十多招后,都被点中了穴道。十七哥本来在洞外指挥寨兵,听到消息赶了回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爹的随从都在哪里?”南宫忧在洞中并未看到有其余的生苗寨兵,因此觉得有些诧异。

  “我们议事都在内洞,这个洞你不知道的。那些寨兵就死在内洞里。”

  南宫忧一语不发,缓缓点了点头。

  俄顷,他站起身来,对龙霜儿开口说道:

  “我先出去了,霜儿,你好好歇着吧!”

  “南宫……”龙霜儿呼的跟着站起身来,禁不住又咳了几声。她牵着南宫忧的衣袖,幽幽的问道:

  “你就不能再多陪我会儿么?”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转身坐了下来。

  “我不会说话,怕你闷。”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

  当然,这个借口委实也太苍白无力了。

  “如果你真的很讨厌我,你可以不理我。”龙霜儿背过身去,冷冷的说道。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讨厌你。”南宫忧上前一步,淡淡的说道。

  沉默良久,龙霜儿长叹了一声。

  “‘她’究竟是谁?我真妒忌她……”

  “霜儿,你歇着吧!”南宫忧又给龙霜儿斟上一杯热茶,转身出去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行囊,取出了龙霜儿画给他的那幅画像。

  自打他来到五寨,除了起初向“古家客栈”的掌柜打听过这人之外,一直都被各色事件所缠,再也无暇顾及这件事情。如今苗疆之事总算已了,该继续打听那可怜的机工的家人了。

  他来到蓝千彪的房中,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蓝千彪当即把他辖下的山主以及一些年长的寨兵召集到一处,询问他们是否认得这画上的机工。然而这一干人等全都疑惑的摇着头,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南宫忧此番来到五寨,在短短数日之内便配合蓝千彪将生苗的一场叛乱扑灭,本该感到高兴才是。然而,这几天内发生的一切都表明,倭寇在近期内将有重大的举动,甚至在长沙的吉王也可能举兵响应。但他们究竟何时举事、如何举事,却一概不知。此外,他本想这次能够顺道打听到那可怜的机工的家人的下落,好好周济周济他们,可是也一无所获。

  想到这些,他觉得很是失望,于是便向蓝千彪兄妹道别,说他打算今日下午或明日一早便动身离开五寨。

  “去哪儿?”蓝千叶开口问道。

  “去松江府。笑尘去那儿很久了,不知那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这么快就走啊……”

  “他是该走了!”蓝千彪微微扫了一眼南宫忧,打断蓝千叶道,“倭寇近日内一定将有举动,我们在五寨这边收拾局面,不能离开。南宫,你去吧!万事小心,别让倭寇得逞。”

  “可是,霜儿呢?”蓝千叶看了看蓝千彪,又看了看南宫忧,“她父亲和叔叔都给倭寇抓走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蓝千彪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昂着头迈入后堂去了。

  这是南宫忧的事,不干他蓝千彪什么事,他决计不会去理会。

  “我哥不会管这个事,”蓝千叶站起身来,看着南宫忧道,“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带着她吧!”思忖片刻,南宫忧抬头回答道。毕竟龙霜儿的父亲和叔父都是被倭人挟持走的,而倭人带着他们,也不外乎去长沙或松江,刚好可以顺路打探他们的消息。

  “这就对了嘛!”蓝千叶拍了一记南宫忧的肩膀,开颜笑道,“她伤还没好,你可得好好照看她!一路上,别跟人动手打架!这对你也好!”

  龙霜儿立在窗口,任由北风一阵一阵的掠过她的面颊、拂乱她的青丝、扑打着她的身躯。她的确觉得冷,一阵接一阵的咳个不住,却不愿关上窗子、回到火炉边。

  “龙小姐,你这样不行的!大夫说了,不能受凉!”一个使女行经龙霜儿的厢房,见状不由得连忙上前去替她关窗子。

  “不要关!”龙霜儿冷冷的吩咐道。

  “不行的!冻坏了可不好!”那使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拔窗子的插销。

  “我说了,不要关!”龙霜儿一把按住那使女的手,依旧冷冷的说道。

  “这……”

  “关了!”

  这声吩咐一入耳,龙霜儿心头禁不住微微一震。循声望去,正是南宫忧从前院大步迈将过来。

  “干吗要关?不许关!”

  “你要着了凉,怎么跟我一起去找你爹和四叔?”

  南宫忧这话一出口,龙霜儿不由得缓缓垂下眉眼,沉默了。

  可她按着那使女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我干吗要跟你一起去!”

  南宫忧一语不发,挥手摒退那使女,迈步走入厢房,替她关上了窗子。

  “跟我一起去吧!”他将龙霜儿拉到火炉旁坐下,又替她斟上一杯热茶,递到她的手中。

  龙霜儿沉默了。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将头扭了过去。

  她不愿让南宫忧看到她的眼眶已然泛红……

  十月十五,风停了。

  一轮玉盘静静的悬在中天,淡淡的瞧着那缓缓流淌的湘江,轻轻的摩挲着那泊在东岸河埠头的单桅船,也冷冷的映照着长沙城那青砖砌就的城头。

  龙霜儿躺在舱内的暖榻上,娇躯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一起一伏。她睡得很安稳,面色也很安详。这些天一路同行,南宫忧对她颇为照应,让她感到很是欣慰,身子也一天好似一天了。

  南宫忧静静的坐在船头,痴痴的盯着中天的满月,双手轻轻抚摩着那青翠欲滴的竹笛……

  他的心照例又飞到了杭州玉皇山脚三友斋的墙根下……

  “答应我,一定要找一个对你好的女孩儿,替我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不!我要守着你!我要守着你!”

  “不准!我不准你这样!”她背过了身。

  这是她第一次背过身同他讲话。

  他明白她的心,她也明白他的心。

  所以,她才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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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13:39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九回 “快剑双成”(上)

  南宫忧禁不住长叹了一声,将竹笛收入怀中,准备回舱休息。

  一阵怪风迎面扑过来,刺得他面颊有些隐隐作痛。

  这风的确是怪风。如今十月天,本该刮西北风,而这风居然是从东北方刮来的!

  他眉头微微一蹙,循着这风向往东一看……

  风固然是怪风,而随着这怪风,他也很看到了些怪事。

  一道人影呼的跃上了城头,紧接着,又有两道人影跟着跃上了城头。当先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靠,头戴斗笠,黑巾蒙面,背负着一口长剑,身段婀娜,当是一个女子。随后二人,一个身穿一席青袍,肋下插着三口刀,一口长约二尺余,一口长约一尺余,另一口则是不满一尺的短刀,正是一个倭人;另一个长袍、靴子都从中央分为黑、白二色,正是皂白。

  “看来倭寇果真已经跟吉王联络得很密切了。”南宫忧这样想着,然而他不想多生事端,轻轻将身一踅,隐在舱壁旁,不动声色的瞧着这三个人。

  “你是谁?我们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的人?”皂白将腰间的环首刀抵出一截,开口问那女子道。

  “你们的人?”那女子开口了。然而就在她话音出口的那一瞬间,南宫忧蓦然感觉心头猛的一沉。

  她的话太冷了,毫无生气。仿佛只是一尊雕像,为了说这句话,而将这几个字必要的吐出来一般。

  “我杀的是倭奴,”她接着吐道,“倭奴也是你们的人?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她话犹未了,只见那倭人上前一步,噌的将肋下的“打刀”拔出,厉声朝那女子喊了几句倭话。

  “你就是苏州城的黑婆娘?”听到那倭人的话,皂白也不禁微一蹙眉,开口问道。

  一听到“黑婆娘”三个字,南宫忧不禁微微一愣。近些年来,倭寇每次骚扰东南沿海诸府、州、县,总会有些倭寇的小头目和勾连倭寇抢掠的中国内应在夜里不明不白的被杀死,甚至有些跟倭人做买卖的中国商人也会被杀。传说这都是一个苏州女子所为,每次她都是在黑夜里穿着夜行衣靠使剑行事。因此,痛恨倭寇的人称她为“快剑双成”,倭人则称她作“黑婆娘”。

  皂白问她话,那女子也不理会,喉间轻轻的哼了一声,霎时间便将身后的长剑拔在了手中,朝那倭人一连刺出七剑。这七剑每一招都很简洁,没有变化,也没有后招,但是既狠又快,跟倭人的刀法倒是极为相近。那倭人“哈”的一声断喝,“打刀”挥出,也朝那女子一连劈出七下。有三二下刀剑相格,溅出阵阵耀眼的碎光,其余几招却都是招数未老,便被对手闪开。皂白见状,一声清叱,环首刀早拔在手中,朝那女子后心递去。那女子且不管不顾,又朝那倭人一连刺出三剑,随即回身去格皂白的刀。当当当几招走过,三人都跳出圈子,回到了原地。

  南宫忧分明看到皂白的环首刀上滴下了一缕鲜血。银白色的月光映着铁白色刀锋上那一抹鲜红,显得格外惹眼。

  “你……不行!”那倭人见状,嘿嘿冷笑几声,操着生硬的汉话说道,“偷袭的,不算好汉,面对……面的打,打不过!”

  那女子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喉间轻轻哼了一声,又挥剑朝那倭人扑过去。三五招过后,只听到“乒”的一声脆响,那倭人手中的“打刀”居然被她的长剑磕飞,那女子手臂一长,手中的长剑顺势往前一送,已从那倭人的前胸直通到后背。

  然而那倭人居然一时未得便死,他左手死死的把住那女子的剑刃,右手拔出肋下的短刀,朝那女子前胸刺去。那女子一语不发,腾出左手,扣住他的腕脉,反手往前一送,那短刀也刺入了那倭人的腹中。

  不料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脑后一股疾风扑到,正是皂白的环首刀朝她后心斜劈下去。

  她伸手去拔那倭人肋下的“胁差”,可刚刚拔出一寸,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兵刃撞击之声。

  她连忙将身一矮,晃到那倭人身后,顺势也将“胁差”拔到了手中,定睛一看,只见皂白已退出了十余步开外,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立在她身前,手中的软剑兀自微微颤动着,映着如水的月色,仿佛湘江面上荡漾着的粼粼波光一般。

  “南宫忧!”一见杀兄的仇人就立在眼前,皂白那双眼不禁喷出了血色,喊出他的名字,再不多言,手中的环首刀如疾风般冲南宫忧劈过去。

  那女子立在一旁,刚从那倭人尸身上把长剑拔出,陡然听到“南宫忧”这三个字,禁不住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

  南宫忧的武艺与皂白本在伯仲之间,但此刻皂白一心报仇,心神激荡,反被心绪冷静的南宫忧占了上风。过了二十余招,皂白看看落败,那女子忽然抢上前来,一剑将南宫忧的软剑荡开道:

  “汉奸,我来!”

  南宫忧浅浅一笑,退开到了一旁。

  然而那女子适才以一敌二,肩头便已被皂白劈伤。而她不管不顾,奋力杀死那倭人,眼下又连使快剑,伤口的鲜血便不住的往外涌。堪堪过了十余招,她便感到眼前发黑,膝下一软,连忙使长剑支住身体。皂白冷冷一笑,环首刀朝前递出,却又被南宫忧挥出软剑挡住。

  “今天你们三个打一个!”他托的跳出圈子,盯着南宫忧,恨恨的说道,“给我记住!我会让你给我哥偿命的!”言讫,他跃下城头,纵身去了。

  “三个打一个?”南宫忧心下微一疑惑,然而他很快便明白过来,连忙回身一看,只见龙霜儿立在城下,手中掣着苗刀,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城头上的自己。

  “霜儿,你怎么出来了?”南宫忧收起软剑,就要纵身下城。

  “打得这么热闹,我睡得着才怪了!”龙霜儿浅浅一笑,随即转头看了看那女子,“南宫,她流了好多血,快把她扶下来。”

  南宫忧点着头,上前去扶那女子,不料她却把手一挥,拄着长剑捱了几步,终于一头栽倒在了城上。

  南宫忧微微摇了摇头,上前封住她伤口四周几处穴道,延缓血流,随即将她负在肩上,轻轻跳下了城头。适才与人相打,运动了内力,他的胸腹间照例又开始隐隐作痛。

  “南宫……”见到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龙霜儿情知他体内的余毒又在发作。她很是担心他,然而既在江湖上行走,与人动手却是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情,她也委实毫无办法。

  “我替她裹伤,得把她衣服脱去。南宫,你在外面等一会儿。”

  俟龙霜儿扶那女子进入舱房、掩上舱门,南宫忧立即来到船尾,叫醒舵公,吩咐立即开船。

  天色渐明,那女子蒙龙霜儿给她裹好伤、又歇息了半夜,精神也渐渐好了些。

  “姑娘,你就是‘快剑双成’吧?”龙霜儿给那女子端来一碗热粥,开口问她道。

  “叫我莫邪就是了。”仿佛因为龙霜儿替她裹好了伤,她才不得不回答这一句。而她那话音也依然同方才一样,冷得像冰。

  她脸上蒙着的黑巾也一直没有取下来。

  南宫忧同龙霜儿互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南宫忧?”喝完粥,莫邪开口问南宫忧道。

  “正是在下!”

  “你义弟伤了我师父。”莫邪起身趋到舱门口,“下个码头,我下船了。”

  她走出舱门,立在船头,沉默了。

  她再不说话,身躯四周如同耸立起了一堵冰冷的墙壁,既没有只言片语从墙内说出,墙外也没有只言片语能够进入到墙内去。

  巳牌时分,单桅船泊在了长沙城北的西湾码头,莫邪一语不发,背起长剑,迈步就要下船。

  “莫姑娘,”龙霜儿见状,连忙上前挡住她道,“南宫忧的义弟眼下正在松江府,我们也正要去找他的。既然你说他伤了你的师父,我们不如一起呢?”

  莫邪停住脚步,看了看龙霜儿,又瞧了瞧南宫忧,依旧一语不发,微一侧身,从龙霜儿身畔踅了过去。

  “莫姑娘,”南宫忧见状,连忙高声叫住她道,“你若嫌这船太小不方便,我们另雇一条大船就是了!”

  一听南宫忧这话,莫邪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然而立刻便回复了方才的步伐,继续前行。南宫忧朝龙霜儿递了个眼色,二人立刻抄起行囊,将纹银丢给舵工,跟在莫邪的身后下了船。

  此番三人雇了一条双桅船。莫邪一人住在前舱、南宫忧同龙霜儿住在后舱。一路上,莫邪依然一语不发,不是默默的躲在舱房里擦拭自己的长剑,便是静静的或坐或立在船头,一连好几个时辰,一动也不动。

  第二日,天阴了。

  入夜了,双桅船停泊在黄鹤楼下的长江侧畔。天穹如同一席铁幕一般,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吞噬到那黑魖魖中,只有不知从什么地方渗出的一丝微光费力的勾勒出黄鹤楼和双桅船的轮廓,表明这世上除了黑魖魖外,还存在些其他的物事。

  安顿龙霜儿睡下后,南宫忧又缓缓的踱出舱门,往船头走去。

  然而今夜他居然听到从船头传来一阵微微的乐曲声。

  他心头微一诧异,刻意放轻了脚步,欠身往船头定睛一看。

  原来是莫邪。她盘膝坐在船头,膝头横着长剑,正用她那春笋般的纤指弹着剑身。

  这乐曲正是她在剑身上弹奏出来的。

  南宫忧往日只在书本上看到过古人曾有弹剑作歌之事,却万万没有料到居然真有人可以在剑身上弹奏出乐曲来!

  他侧耳细细聆听,莫邪弹奏的是一曲《梅花三弄》。乐声虽不如用琴弹奏那般流畅,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初次遇到莫邪,便见她快剑杀人毫不留情。虽说她一直以黑巾蒙面,不知是否真如仙子董双成一般美貌,但那“快剑”二字却是名不虚传的。只是,南宫忧想不到她这般冰冷的女子居然也有在夜里弹奏乐曲的闲情逸致。

  然而她一曲尚未奏完,黄鹤楼头忽然传来一阵阴沉沉的冷笑。

  这冷笑陡然闯入清雅恬淡的乐曲声中,就如同在一大箱宝石当中陡然翻出来一块沾满了泥土的瓦片一般,让人感到格外的别扭。

  可是莫邪却依然故我的继续弹奏着乐曲,仿佛压根儿没听到这阴沉沉的冷笑一般。

  南宫忧微一抬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一定又是许伯菁的大驾到了。“琴台双娇”所居的汉阳府离这黄鹤楼仅有一江之隔,如今他南宫忧居然胆敢将船停泊在此处,许伯菁断无放过他之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责备自己考虑得太不周全。

  他大步迈向船头,冲莫邪微一躬身道:“烦你照看一下霜儿。”随即提气将身一纵,跃上了江畔五丈许高的石台。

  黄鹤楼正是建在这石台之上,默默的俯瞰着长江、客船,静静的聆听着那若有若无的长剑奏出的《梅花三弄》……

  “许大小姐,”南宫忧立在石台的栏杆上,朗声唤道,“出来吧!南宫忧在此!你尽管冲我来便是!不要为难旁人!”

  “呵呵呵……”随着一阵同方才一模一样的冷笑,一个身形闪现在了黄鹤楼头,“放心吧!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我就找你一个!”

  南宫忧微微抬头看了看立在黄鹤楼头匾额侧畔的许伯菁,双足在石栏杆上轻轻一点,飞身跃起,又在黄鹤楼第二层的飞檐上踮了一脚,这才跃上了楼头。适才他提气纵身,胸腹间又在隐隐作痛,他生怕一口气跃上楼头会越发痛得厉害,因此宁愿缓着些力气。

  “南宫忧,在椅背山的时候,是你自己说定然要给我一个交代的吧?”许伯菁死死的盯着南宫忧,冷冷的问道。

  “不错!”

  “那今天就交代了吧!”许伯菁话犹未了,手中的凤头长杖早如疾风暴雨般冲南宫忧挥将来。南宫忧无奈的浅浅一笑,拔出腰间的软剑,仔细应敌。

  东北风,又刮起来了……

  今年的冬日为何总刮东北风?南宫忧感觉很是惊诧。他双眉微微一蹙,手底下加了把劲。

  他很想把这反常的东风给灭掉!用他手中的剑,把世间的一切反常都灭掉!

  虽然凭他一人之力决计不可能灭掉世间的一切反常,可是如果他丝毫也不去做的话,那就当真只能任由这反常肆虐到每一个百姓的头上。

  不过许伯菁倒并非一个反常之人,她妹妹在同南宫忧等人的斗殴中被杀,而南宫忧又一力将这件事担了起来,那么她自然顺理成章的会要找他报仇。不过,眼下的南宫忧还急着赶赴松江,委实无暇同许伯菁纠缠。因此,他很想快些拾掇下她,好脱身走路。想到这里,他手底下的剑招便一轮快似一轮。

  “许大小姐,眼下我有急事。等事情办完,我们再另约时间了断如何?”南宫忧自忖有把握胜过许伯菁,但缠斗一久,必有伤损。他不愿弄到两败俱伤,便开口求和。

  “男子汉大丈夫,干吗老这样躲躲藏藏的!”许伯菁被南宫忧的剑招攻得有些支持不住,勉强说了几句话,胸口已有几分透不过气来。顷刻间,她退后几步,长杖一挥,朝侧畔的窗槅上连击了三下。

  霎时间,一阵倏啦啦的声音传入了南宫忧的耳鼓。他托的跳出圈子,扭头一看,匾额下的窗内,十余名少女手持弓箭,箭镞冷冷的对准了他的身体。

  “该死的!”南宫忧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句,赶忙一个旱地拔葱,纵身跃起。

  刹那间,飕飕的一阵箭雨声伴着江畔一声急切而惊惶的“南宫”的呼唤声传入了他的耳鼓。

  然而他此刻已无暇顾及船上的龙霜儿,右手中软剑挡开几招递上前来的许伯菁的长杖,左手狠狠的往脚下掷出一把飞蝗石,扑棱棱的穿透屋顶,击入楼内。几个隐在楼内的少女当即被击中,几声惊呼传将了出来。

  又一阵东北风掠过,刮得黄鹤楼头飞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

  南宫忧同许伯菁在楼顶屋脊上相对而立,三个少女也从楼内跃上楼顶,将南宫忧围在了垓心。

  “南宫!”早已被惊醒的龙霜儿拔出苗刀,便要纵身跃上,却被莫邪从身后按住了肩膀。

  “霜儿,不准上来!”南宫忧立在屋脊上,大声喊道。

  “霜儿,你到底帮谁!”许伯菁长杖一挥,高声叱道。

  龙霜儿长吐了一口气,手中的苗刀无力的垂了下来。

  莫邪松开了手,依然一语不发,转身回了舱房。

  东北风一阵猛似一阵,黄鹤楼顶的兵刃撞击之声和着飞檐下铁马的叮当声,不住的敲打着龙霜儿的心。她怔怔的立在船头,双眼焦急的盯着楼顶不住来回穿梭着的人影,真想飞身跃上楼顶,将那一干人分隔开来。许伯菁是她的表姐,南宫忧是她深爱着的男子,谁若有个闪失,她都不愿看到。虽然南宫忧亲口承认许子菁之死同他脱不了干系,但她总隐隐感觉南宫忧不会是一个随便杀人的人,许子菁之死一定另有隐情。何况,南宫忧体内残留着“断肠蛊”的余毒,每跟别人多相打一刻,他的性命就得短上一天,教她如何不担心!

  而此刻楼顶上的南宫忧也心急如焚。他很想尽快摆脱许伯菁的纠缠,但区区一方楼顶,五个人在这铺着琉璃瓦的斜面上缠斗,他又委实不愿再伤人命,不由得束手束脚起来。又过了十余招,他后颈的老伤居然又发作了起来!

  霎时间,他心头不由得又涌起了一丝恐惧……

  如若再不下狠手,恐怕今夜他就得在这黄鹤楼顶了帐。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不过看起来,今日他乘不了黄鹤,只会浑身鲜血的陈尸在这楼顶,说不定,还会骨碌碌的滚下楼去,摔在石台上、掉落到长江里……

  “你不准死在我前面!不准!不然,我就跟着你一起去!”她那斩钉截铁的话语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你不准死!不准死!我答应你!决不死在你前面!”他如何忍心她结束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他心头蓦然涌起一股苍凉。

  一口长剑从身后刺将来,他撤步朝旁边一闪,左肘倒撞出去,击在那少女的心窝。那少女“呃”的呕出一口鲜血,脚底一滑,就朝楼下滚去。刹那间,南宫忧心头一酸,飞身上前,弯腰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

  身后一股劲风扑来,南宫忧颈项剧痛难耐,无法扭头,反手将软剑一挥,一阵乒乓声后,许伯菁一声惊呼,右臂已被南宫忧的软剑划破,而南宫忧的右肩也给许伯菁长杖上凤头的尖喙划开了一道口子。

  “大小姐,别!要伤了他,六姐会摔下去的!”许伯菁那几个少女随从开口告求道。

  “二小姐就是被他杀的!”许伯菁愤愤的说道,“你们不想报仇了吗?”

  “二小姐明明是被田迈中的暗器杀死的……”沉默片刻,一个少女低声嘟囔道。然而话犹未了,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当是被许伯菁扇了一记耳光。

  南宫忧忍着颈项和胸腹间的剧痛,提气将那少女拉上了楼顶。然而他刚刚把她推给她的同伴时,背后又是一阵疾风猛扑过来。他只感觉一口气接不上来,眼前发黑,似要晕倒,心头登时又涌起了一股绝望,也夹着一丝释然……

  然而瞬间过后,这绝望和释然都在一阵兵刃撞击声中烟消云散了。

  他轻吐一口气,转过身来一看,原来却是莫邪挺着长剑,立在他的身前。

  东北风渐渐止了,黄鹤楼头飞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也回复了平静。

  许伯菁带着从人走了。或许,已然中伤的她自忖不是南宫忧和莫邪的对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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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13:40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九回 “快剑双成”(下)

  南宫忧从黄鹤楼头跃回船上,便一头栽倒在了甲板上。

  他并未完全昏迷,只是感觉浑身无力,脑海中一片混沌。迷茫中,仿佛自己被拖入了舱房,有人脱去自己的衣裳,用温水擦拭自己肩头的伤口。他伸手往腰间探,没探到软剑;去怀里摸,也没摸到竹笛。他仿佛感觉十分的惊惶,双手不住的四处探。他感觉“她”隐隐就在自己眼前,却仿佛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他很想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又隐隐感到不能喊出口来,只得在喉间不住的沉沉的呻吟着。

  没有同人交手,他胸腹间的疼痛渐渐轻了,可是后颈依然剧痛不已,肩头的伤口也火辣辣的疼。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居然探到了软剑和竹笛,于是便轻轻吁了一口气,疲倦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了。

  舱外仿佛起了很大的风,他能听到门帘鼓动的扑扑声和窗棂的喀喀声。不过舱内燃着两盆炭火,自己的身子也被棉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因此并不感到冷。

  他的手中兀自握着那管竹笛,藏着软剑的玉带也摆在枕边。他轻轻吁了口气,昨夜脑海中映衬出的情景他还隐隐记得。毕竟,若无这软剑和竹笛,恐怕他还得胡乱折腾上好一阵子。而将这两件物事握到手中,他方能平静入睡。

  他在枕上轻轻扭头一看,见龙霜儿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怔怔的瞧着他。她原本红润的面庞微微透着一丝苍白,眼圈也隐隐发黑,显得分外的憔悴。看得出,她定然是彻夜未眠,甚至或许都不曾趴在床边微微合过眼。

  他心头不禁微微一酸,开口叫了声“霜儿”,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龙霜儿瞥了一眼他枕畔的玉带,又瞧了瞧棉被下隐隐显出的竹笛的形状,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出了舱房。

  她身后披着的斗篷也掉落在了椅子上。

  东北风卷起了一天毛毛细雨,客船迎着风,披着雨,吃力的往东划行。

  龙霜儿迎着东北风立在舷侧,一动不动。她没有穿棉袍,斗篷也落在了舱内,一袭夹衫被朔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那婀娜有致的身姿。她脑后的头绳不知被吹到了何处,满头的青丝如同一幅黑缎子帘幕一般,在风中肆意的飞扬。她苍白的面颊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不知是雨滴,还是泪花。

  莫邪依然一言不发的坐在船头,一动也不动。

  蓦然,她霍的站起身来,双足在船头轻轻一点,身躯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入了岸边的芦苇丛中。龙霜儿听得船头响动,回身一看,见莫邪离船上岸,忙挥手示意船工停船,也紧跟着莫邪飞身上了岸。

  “莫姑娘,怎么了?”龙霜儿一边紧随着莫邪在半人多高的芦苇丛中穿行,一边开口问她道。

  “倭奴。”她口中丢出这两个字,足下却一步快似一步的四下里搜寻。

  “倭奴?”一听这冰冷的两个字,龙霜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警惕的四处张望。

  “霜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龙霜儿心头不禁一热。她急忙扭头回身,正是南宫忧疾步赶了上来,手中拿着她的棉袍和苗刀。

  “南宫……”龙霜儿唤了他一声,刚刚接过棉袍和苗刀,忽然听到一阵兵刃撞击之声,紧接着便是豁啦啦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道路的骨碌声。

  二人连忙循声上前奔到官道上,只见莫邪将长剑插回身后的鞘内,一步一步迈向江边;一辆马车的影像渐渐消失在二人的眼帘之中;官道旁的芦苇丛中兀自躺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

  然而一见那躺在地上的两个血人,龙霜儿禁不住一声惊呼,猛可里扑倒在地,摇摇这个,又扶起那个,口中不住的喊着苗话。南宫忧低头一瞧,也禁不住大吃一惊,慌忙俯下身去看那二人。

  那两个血人不是别人,正是龙天杆和龙阿柱。

  这二人已被脱去了苗装,换上了一身凌乱不堪的汉装,发髻胡乱挽在头顶,面颊瘦骨嶙峋,想来这十余日他们被倭人胁持,苦头定没少吃。二人都是前胸被刺,鲜血已浸透了大半个身躯。多半是倭人意图逼迫他二人重招生苗旧部,臣服于日本,二人抵死不从,才被倭人杀死。

  龙阿柱双目圆睁,已然气绝;龙霜儿将龙天杆拥在怀里,不住的哭喊着。她嗓音已然嘶哑,每喊上几句都要咳嗽几声,却依然不住声的哭着、喊着,仿佛她的哭喊可以将她父亲创口汩汩流出的鲜血止住一般。

  此刻龙天杆兀自吊着一口游丝般的气力,他双目无神的盯着头顶的天空,颤巍巍的伸出手,把住龙霜儿的手,艰难的往南宫忧的手中递去。

  南宫忧心下不禁微微一颤。虽然他已料到龙天杆多半会将龙霜儿托付给他,但却始终无法将自己的心交付与一个自己对她全无男女之情的女子。

  然而看着那即将弃世的龙天杆和满面泪痕的龙霜儿,他终于迟迟疑疑的将自己的手缓缓伸出。龙霜儿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南宫忧那迟迟疑疑欲伸还缩的手,猛然把着父亲的手朝前探出,紧紧的握住了南宫忧的手。

  龙天杆吐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十月将尽的时节,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船越往东行,那东北风居然越发刮得凶了。

  松江府的河埠头仿佛很冷清。虽然岸上立着三二十人,但一个个都如雕像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袍人在河岸边不住的往来徘徊,腰间悬着的酒葫芦也随着他的身躯不住的晃动。

  “南宫……”龙霜儿仿佛发觉到岸上的情形不妙,不由得将手按到了腰间苗刀的刀柄上。

  “不要紧的,”南宫忧扭头冲龙霜儿淡淡一笑道,“不会有事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发觉颈边架上了一道寒光。

  正是莫邪将她的长剑架到了南宫忧的脖子上。

  “你——”龙霜儿不禁又惊又怒,她噌的拔出苗刀,指向莫邪,“你要干什么?”

  “他义弟伤了我师父。”依旧是那冷得像冰的话语,如同生铁铸的锤子一记一记的敲击在他们的心头。

  “把话说明白!你师父是谁?”龙霜儿上前一步,苗刀直顶向莫邪的胸膛,忿忿的问道。

  莫邪一语不发,只微微偏了偏头,朝岸上立着的一干人瞥了一眼。

  此时船已靠岸,三人缓缓走下船来,立在河埠头的一干人立时便围了上来。

  那往来徘徊的黑袍人自是斗迁;领头一个身披鹤氅的道人正是武当山的柔云手虚谷真人;一个女子手持凤头长杖,自是汉阳府的许伯菁,她身后跟着十余名从人,各执兵刃;“凭海帮”的陆飞站在一个紫袍男子身后,这二人领着十余个从人,腰间都悬着玉佩,那紫袍男子当是帮中有执事的人物,看来今番他们也带了不少帮众前来围堵南宫忧。

  一见这阵仗,南宫忧心下不由得明白了几分。这莫邪的师父多半便是辛长老,他无故被人偷袭,而且舌头和双手都被割去,这等事情‘苏杭双隐’从前倒也不是没有干过。虽然辛长老被偷袭时他南宫忧正跟斗迁在一处,自然怀疑不到他头上,可当时常笑尘却不知所处。湛云山庄虽然跟倭寇有勾连,楚兴隆机坊虽然虐待机工,可这些都不能成为灭掉他们满门的理由。这桩事件尚未了结,杀害凭海帮帮众景升的凶手还不得而知,今番辛铁琴又无故被伤成废人,也怨不得这一干人要出头来拿南宫忧了。毕竟,拿住了他,就不愁常笑尘不出现。

  “南宫忧!”他正暗自思忖着,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心头不禁一凛,连忙循声抬眼一望,只见一个身穿红袍的男子大踏步朝他走来。这人三十余岁年纪,面庞瘦削,身材却厚实魁梧;一双黄豆眼虽不大,却精光四射,一望便知他内力深湛。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庐山五老”门下、南宫忧和常笑尘的大师兄仇百诚。

  一见自己的大师兄到此,南宫忧心下不由得一暖。仇百诚为人厚道宽仁、练功勤勉,多得五老赏识,对师弟师妹们也颇为照应。在庐山学艺十年,除义弟常笑尘外,南宫忧最为亲近的便数这大师兄了。离开庐山八年余,南宫忧便极少回山探望师尊,今日仇百诚既到此地,不但能告知他五位师父的讯息,也断不会让自己吃了亏去。

  “大师兄!”南宫忧迎上前一步,欣喜的开口喊道。若非自己的脖子上架着莫邪的长剑,他定然会扑上前去抱住他那久未谋面的大师兄。

  不料仇百诚见南宫忧朝自己迎上前来,眼中略闪过一丝光芒,随即便敛容正色,冲他冷冷的问道:

  “南宫忧,常笑尘在哪儿?”

  南宫忧见状,心下不由得一阵发凉。看来连自己的师门也认定他们“苏杭双隐”做出了杀害景升、灭掉湛云山庄满门、重伤辛铁琴等种种罪行,而杀死汉阳府的许子菁则更是不必说。仇百诚此番下山,自然是代师门向他们问罪来了。而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阔别之情,想来也是断断叙不成的了。

  “这位姑娘,”仇百诚转向莫邪,微一拱手道,“南宫忧虽是百诚师弟,然而他所为种种恶行,百诚断不会包庇。此处有这许多前辈英雄,料他也逃不到哪里去。请姑娘把剑收起来吧!”

  莫邪喉间轻轻“哼”了一声,将长剑收回了鞘内。

  “大师兄,”南宫忧轻吐一口气,朝仇百诚沉沉的说道,“你也认为那些事情都是我们做的吗?”

  “你们杀掉景升、灭掉湛云山庄满门、杀掉许二小姐、重伤辛长老,早已是罪无可赦。也许你们同他们有什么恩怨,这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可是,你们……啊……是常笑尘……你们……怎么能向你们的恩师下手!”仇百诚说到最后,一双眼中射出两道寒光,袍袖轻轻鼓起,将手掌扬起到半空,眼见着便要朝南宫忧脸上扇下去。

  一听仇百诚这话,南宫忧心头不禁猛的一震!恰似晴天里打了个霹雳,又如同被人劈头浇下了一大桶冰雪水,登时便怔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恩师?恩师出事了?怎么会!怎么会!笑尘怎么可能向恩师下手!决不可能!一定是对头!一定是吉王、楚兴隆机坊和倭寇捣的鬼!可是,眼下怎么办?笑尘还不知道去了哪里,可已经有人把辛铁琴和恩师的事情栽到了他的头上!怎么办?眼下这里围着这么多人,难道会听我分说么?即使他们肯听,难道我分说得清么?”刹那间,南宫忧脑海中晃过了无数个念头。眼下他们决计由不得他分说,定然会擒住他,而后逼迫常笑尘现身。可是,倭寇和吉王也许即将举事,即便把这回事告诉他们,他们肯听么?肯信么?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把眼光四下一扫,却很遗憾的没发现田迈中。看来他们湛云山庄做出的事情委实不大光彩,他即便有意,也无颜面同这干人一道来向南宫忧问罪。也许今番这软柿子该换成许伯菁了。眼下只能先挟持她脱身,再作计较。

  然而即便他如此想,心中也着实担心究竟是哪位恩师出了事。于是他一边缓缓朝许伯菁挪动,一边开口问仇百诚道:

  “大师兄,究竟是哪位恩师?究竟出了什么事?”

  “怎么?你那好弟弟没传书信告诉你他已经杀掉了你们的三师父么?”仇百诚一边逼向南宫忧,一边忿忿的反问道。

  他的袍袖越发鼓涨了,双掌也开始隐隐泛红。这正是“庐山五老”门下的“朱雀掌”,数仇百诚和常笑尘二人学艺最精。看来,今日这掌风多半要由仇百诚招呼到同门的自己身上了。

  然而霎时间,他忽然感觉到,九月十四凌晨他和龙霜儿在长沙西城根下遇到的那强人使出的掌力同这朱雀掌竟是如此的相近!

  那人的声音极为陌生,而且年纪当在五十以上,断断不会是庐山五老的门下。可是,那掌力却又像极了朱雀掌!何况,陆飞曾说过,当他领着他那老乡去长沙楚兴隆机坊讲理之时,曾有个使链子枪的高手,当时他也曾想到过或许这人便是嫁祸凌羽然使软鞭缠死湛云山庄中人的凶手。看来,一切事件,都同那一干对头们脱不了干系。

  “三师父是怎么死的?”此刻南宫忧的心旌如同海潮一般翻涌个不住,然而他强作镇定,询问的语气依然如同往日般,淡淡的。

  “就是你那好弟弟最得意的朱雀掌!”说着话,仇百诚再也按捺不住,呼的一掌拍过来。

  南宫忧侧身让过,仇百诚又朝他连拍三掌,南宫忧一一化开,却不愿还招。

  “不必惺惺作态了!”仇百诚一边进招,一边斥道,“连授业恩师都下得了手,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杀我这大师兄应该也不在话下吧!南宫忧,你的剑呢?你跟四师父学的剑法那样精熟,怎么不使出来呀!”毕竟许久未曾谋面,仇百诚还不知南宫忧的兵刃已然换成软剑,正藏在腰间的玉带之中。

  “大师兄,”南宫忧一边拆招,一边缓缓向许伯菁靠拢,一边对仇百诚说道,“你知不知道,湛云山庄同倭寇有勾结,还联络五寨的生苗,意图谋反?”

  “这我都知道!陆兄已把事情的经过都同我们说了。”仇百诚一边答着话,手底下却依然不肯放松,“这事我暂且不管,可是恩师之事,你必须得给我个交代!”

  “九月初三,我跟笑尘就在若水镇分开了。我去长沙、他来松江。这几个月我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

  “哼,他不是还请锦衣卫去吉王府救过你么?”听仇百诚的语气,自是大为不信。

  二人又拆了十余招,南宫忧看看靠近了许伯菁。正当他打算向她突施偷袭之时,却听得一声清叱,龙霜儿挥起苗刀,朝仇百诚攻去。

  仇百诚当下不由得微微一愣,连忙退开几步,闪开龙霜儿的刀锋,挥掌还招。南宫忧心中暗道“侥幸”,右手朝腰间一探,软剑噌的出鞘,一泓秋水般的寒光猛的朝许伯菁扑过去。

  许伯菁一时猝不及防,给南宫忧连连逼退了五七步。她身后的从人抢上前来挡住南宫忧,却都给他一一逼退,闪得慢的,兀自被他划伤了三五个。许伯菁缓过神来,手中凤头杖堪堪进招之时,忽见南宫忧剑交左手,又连进五招。她万万没料到南宫忧会忽然使出全然相反的招数,不由得左支右绌,看看落败。

  南宫忧心头窃喜,忽的又将软剑交到右手,正欲进招之时,蓦然听到脑后有金刃破风之声。他刚欲闪避,可这风声来得好快,居然仿佛无法躲开一般。情急之中,他慌忙矮身,着地一滚,总算避开了这一招。

  他心中情知定然是那“快剑双成”莫邪在向他进招,当下来不及多想,一连在地上滚出五七丈开外,方感觉那剑风离自己稍远了些。刹那间,他立即翻身跃起,正欲还招,忽然感觉胸腹间一阵刺痛,紧接着,自己的后颈又开始发作了。

  霎时间,他只感到眼前金星乱冒,连忙左手一扬,撒出一把飞蝗石。可是终究晚了一步,哧的一声,他只感觉前胸一凉,莫邪的长剑已然刺了进去。

  “南宫——”龙霜儿见南宫忧中剑,心中不由得一慌神,兵刃被仇百诚劈手夺过,自己也被他戳中了穴道。

  南宫忧虽旧伤复发,但毕竟心念如电,胸口刚一中剑,便即撤身后退,兼之莫邪只拟将他制住,未下狠手,因此这一剑只划破了他的肌肤,并未伤及内脏。

  众人见南宫忧中伤,当时便都住了手。而南宫忧一心只欲脱身,自己前胸被莫邪划伤,鲜血流出,头脑反清醒了些,后颈也没有适才那般疼痛了。当下他很想乘众人不备,再施突袭,拿住许伯菁当人质,借此脱身。然而他目光一转,见龙霜儿被仇百诚戳中了穴道,软倒在地,心下不由得一软,当即倒转剑锋,朝一干人众开口说道:

  “不干她事,放了她,我跟你们走!”

  “不!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你们放了他!”

  “他们拿你没用。”南宫忧朝龙霜儿淡淡一笑道,“我写封书信,你带去南京,找锦衣卫右所副千户李恪琅,把事情告诉他,他应该有办法解决。”

  “不!不!不!”

  “听我的话!”南宫忧正色,提气朝龙霜儿高声说道。胸口的鲜血不住的往外流着,他掏出丝帕摁住伤口,却禁不住连声咳嗽起来。

  仇百诚看了看南宫忧,又瞧了瞧倒在地上的龙霜儿,不由得轻吐了一口气,上前解开了她的穴道,将苗刀还给了她。

  龙霜儿缓缓站起身来,收起苗刀,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一干人带着南宫忧来到河埠头的一间茶坊,讨了纸笔,南宫忧草草写了几行文字,封上封皮,交给了龙霜儿。

  “南宫……”她接过书函,轻轻唤了他一声。

  “去吧!”南宫忧冲她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路上小心!”

  龙霜儿眼眶又泛起了一丝红光,她连忙转过身去,迈步走出了茶坊。

  “慢着!”龙霜儿刚刚走出茶坊大门,忽然一个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鼓。

  原来是斗迁。他上前拦住龙霜儿,迈入房门朝众人扫视了一眼,又上前看了看南宫忧,抓起腰间的酒葫芦咕咚咚的灌下几口酒,接着说道:

  “铁琴是我过命的兄弟,不过,倭寇要来打我们中国,这件事情也不能不管!南宫忧,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你,不过,我再信你一次!我陪着她去南京!你放心好了!”

  “斗先生……”立在一旁从未开口的虚谷真人说话了,“苏杭双隐做出了这么些事情,你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没什么用意。”斗迁又喝了口酒,转向虚谷说道,“我同南宫忧打过几次交道,他不像是那种两面三刀的小人。何况,倭寇要有举动,这大家都知道,铁琴的女徒儿更是恨倭寇入骨。你们在这儿扣着南宫忧,等常笑尘来就是了。我把这女孩儿送到南京去找李千户,请他通知沿海的卫所,提防倭寇,这也没什么不妥吧!”

  “斗先生所言有理。”虚谷正踌躇间,同陆飞立在一起的紫袍人开口说话了。他是“凭海帮”传功堂的长老,名叫申屠敏。他话音一落,众人便纷纷点头。毕竟,他们此番齐集松江府,是为凭海帮的人出头,申屠敏既如此说,旁人也没来由做什么恶人。

  “表妹,你真的看上他了啊!”许伯菁立在一旁,冷冷的说道。

  “他是我丈夫。”龙霜儿淡淡的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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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未知-离线 潭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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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沙场(上)

  “你写不写信!”许伯菁抄起桌上的茶盅,朝南宫忧头上猛掷过去。

  南宫忧胸前的伤口已被裹好,但双手双足都被牛筋绑在椅上。茶盅飞来,他偏头闪过,茶水茶叶却也溅了他满身。

  此时一干人等正在凭海帮的松江分舵内。虚谷和许伯菁想逼南宫忧写信将常笑尘召到此处,可南宫忧着实不知常笑尘究竟在何处。不过,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知道,他也断断不会写这封信。

  一见许伯菁的举动,仇百诚不由得皱了皱眉。虽说南宫忧极有可能帮同常笑尘弑师,但他们毕竟同门学艺十年,许伯菁如此羞辱于他,仇百诚委实很有些看不过眼。

  “许大小姐,你太过分了。”旁人都没开口,陆飞倒上前发话了,“士可杀不可辱。事情都没有完全弄清楚,你不该这样对他!何况,即使他不写信,我们凭海帮在江湖上放出话去,难道还怕他常笑尘不来么?”

  “陆飞——”坐在一旁的申屠敏开口唤了一声,陆飞轻吐了一口气,闭上嘴,退开到了一旁。

  “我不会写信的,大师兄,你最清楚。”南宫忧浅浅一笑,朝众人开口说道。

  “不写就不写吧!”仇百诚仿佛有些不耐烦,他站起身来,快步趋出了房门。

  夜深了……

  东北风一阵猛似一阵,吹得南宫忧身上有些发冷。

  他依然被绑在椅上,可是毫无睡意,毕竟他一直都在思忖着如何脱身。几个时辰过去,他体力也渐渐恢复了,但绑缚手脚的却不是麻绳,而是牛筋。他数次运起内力,试图绷断,可越运内力,胸腹间越发疼痛,尝试了小半个时辰,也终究未能成功。

  他无奈的吐了一口气,正打算先睡上一觉,却忽然听到窗户轻轻一响,一个人影跃了进来。还未等南宫忧看清来人,一点寒光倏的递出,绑缚他手脚的牛筋登时被齐齐削断;紧接着,他手中便被塞入了两件物事。

  霎时间,南宫忧不由得一愣。这两件物事的手感是如此的熟悉,自是他的软剑和竹笛无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相询,那人却呼的跃出了窗外。

  南宫忧不假思索,立刻跟着那人跃了出去。

  天黑漆漆的,连一丝星光也看不见。东北风卷着细雨,不住的扑打到南宫忧的脸上。那人在街巷和屋脊间不住的腾挪跳跃,南宫忧紧随其后。瞧那身影,依稀便是莫邪。可为何白日里她对自己刀兵相见,此刻却忽然将自己放了出来?而这三更半夜的,她又要把自己引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接一个疑惑在他脑海中不住的闪过,约莫闪了三二柱香的工夫,莫邪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此刻他们已然越城而过,立在城北的一片野地之中。南宫忧定了定神,四下一望,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片野地约莫有三五十丈见方,既无树木、也无房屋。放眼望去,满目都是半人高的枯草,在呼呼怪啸的东北风中不住的扭动。枯草起伏间,隐隐现出无数个馒头一般的土堆来。

  这里竟是一片乱坟岗。

  南宫忧长吁了一口气,他朝莫邪微一躬身,开口说道:

  “多谢莫姑娘相救……”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却见莫邪转过身来,背着风,晃燃火折,手中拿着一幅白纸,倏啦抖开来,冲南宫忧冷冷的问道:

  “哪儿来的?”

  南宫忧定睛一瞧,居然便是龙霜儿画给他的那可怜的机工的画像。依旧是那无一不似的长脸、浓眉、高鼻、薄唇,只是白纸上沾染了几点血迹。想来是白日里莫邪在南宫忧胸口刺了一剑,却将这画像给带了出来,只是当时他眼冒金星,没有察觉到。

  一听莫邪如此发问,南宫忧心下倒不由得一愣。听那机工临终前的遗言,他妻子和儿子都在五寨,而有名的“快剑双成”莫邪却是苏州人氏,她怎么会认识一个从五寨到长沙做事的机工呢?

  “莫姑娘,你认识他?”

  莫邪转过头去,一语不发。可她前胸却不住的一起一伏,显然心神极为激荡。

  “你不说,那我走了。”南宫忧淡淡的开口说道,随即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来,“请把画像还给我,谢谢!”

  莫邪吹熄火折,闪开两步,将画像移了开去。

  南宫忧情知她定然会将事情告知,便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良久,她终于开口了。

  而她此番说出的话却比适才那一问更让南宫忧惊诧。

  “他……他是我的公爹。”

  “你知道他是哪儿人吗?”

  “五寨。”

  “你去过五寨?”

  “我婆母和我丈夫是从五寨迁到苏州来的。”

  一听莫邪如此说,南宫忧心下有了几分了然。想来这机工一家本来住在五寨,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机工独自来到长沙做工;而又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机工的妻子和儿子却又迁到苏州居住,他儿子兀自娶了莫邪做妻子。而莫邪之所以认识她公爹的面相,多半是她婆母或丈夫对她说过,甚至也画过他的像。很显然,这些年来,这机工一直未能与他的妻儿联络上,否则,他也不会要南宫忧去五寨寻找他的家人。

  “你婆母和你丈夫他们都还好么?”自从那可怜的机工死后,南宫忧心中一直都吊着这件事情,今番居然鬼使神差的遇到了那机工的儿媳,他自是按捺不住的想知道他们眼下的情形。

  然而南宫忧这句话刚一问出口,莫邪忽然转过身来,怔怔的盯着他。盯了半晌,她猛然开口喊道:

  “死了!死了!被我杀了!我丈夫被我杀了!杀了!杀了!”

  喊毕,她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凝视片刻,忽然蓦的转过身去,快步走开了十余丈远,跪倒在了地上。

  随着那呜呜怪啸的东北风,一阵哭泣声在这枯草和乱坟堆间往来回荡着,显得是那么的凄切……

  南宫忧心头禁不住一酸。他料想这背后一定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过许许多多无奈而又悲痛的事情。而正是这些事情,使得莫邪的性情变得这样的冰冷,这样的封闭。

  他缓步上前,将一块丝帕伸到了她的面前。

  “告诉我,你怎么会有我公爹的画像?”她揩去泪水,将丝帕还给了南宫忧。

  她的语调回复了平静,不过,仿佛没有从前那样冷了。

  南宫忧把那机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莫邪,并将那镌着一个“乐”字的半截碧玉镯子递给了她。

  “谢谢你……”听完南宫忧的话,莫邪开口道了声谢。她复又晃燃火折,将那半截碧玉镯子同自己手中的物事拼到了一处。

  自然,她手中也是半截碧玉镯子。在风中不住跳跃的火光映衬着镯子上镌着的“天乐”二字,仿佛也在向南宫忧道谢一般。

  “莫姑娘,”南宫忧上前一步,冲莫邪幽幽的说道,“如果……你真想谢我的话……”

  “放你走?”莫邪的语气又回复了往日那般冰冷。

  “是的,请你放我走!”

  “你义弟伤了我师父。”若非看在那幅画像的份上,恐怕她早已一言不发的把长剑拔出来,架到南宫忧的脖子上了。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当下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她略说了一遍。

  “这许多事情,很显然都是在嫁祸我跟我义弟!当然也许你们会认为都是我们干的,可是,这也正是他们嫁祸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莫姑娘,”南宫忧见莫邪缓缓背过身去,不禁抢步上前,面对着她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我弟妹的父亲就是前任武林盟主,虽然已经卸任,但是他说句话,想来还不至于没人听。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我想,就是要挑起武林间派系的纷争。倭寇要打进我们中国,除了官军外,各路武林人士,只要有点血性的,一定也会出手抵抗。如若我们自己萧墙内先反起来,不啻去掉了倭寇的一个劲敌!莫姑娘,我知道,你恨倭奴入骨,绝非等闲。如果因为此事而让倭奴坐享渔人之利,我深信,你一定不愿意看到吧!”

  莫邪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沉默了。

  良久,她终于开口了:

  “你走吧!”

  说着话,莫邪收起镯子和画像,迈步向北走去。

  她的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了黑暗中。

  南宫忧立在原地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往西去南京。虽然虚谷、许伯菁一干人等发觉南宫忧逃走,也定然会往南京追他,但是,如若他去其他地方,那一干人一定会同斗迁和龙霜儿为难。无论如何,他做不出这等事情来。

  思量已定,他便迈开大步,往西疾行而去。

  天亮了。

  阳光仿佛回家去冬眠了,非但不肯透射出一丝光线,反而放任满天彤云肆意的撒下了盐屑一般的雪粒。

  东北风也越发刮得紧了。

  南宫忧本想雇一条快船溯江而上去追赶斗迁和龙霜儿,然而刚刚来到河埠头,却远远的瞧见五七个“凭海帮”的帮众把守在江边;想去马肆买马,居然瞧见虚谷真人亲自等候在此处。当下他不由得一迭声的叫苦,只得踅到郊外,运起轻功,在野地里往西飞奔;然而奔不多时,胸腹间竟剧痛难当,只得奔一段、走一段。雪粒不住的扑打到他的脸上,他心下也越发焦急。

  行到巳牌时分,他蓦然听到一阵豁啦啦的马蹄声,当下不由得大喜过望,忙闪身隐在道旁的树丛中,只俟那乘者一到,便即抢夺。他等闲从来没做过这等行径,然而事情紧急,说不得也只好从权了。

  那马来得甚快,不多时便已迫近前来。南宫忧定睛一看,却是两骑。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语不发,放过前者,呼的纵身跃出,抬手去揪那后一骑马上乘者的后心。那人不禁“咦”了一声,反手一鞭,朝南宫忧面门上抽去。南宫忧凌空转身,一把扣住了那人的脉门,将其拖下马来。

  “大胆!”南宫忧刚一得手,便听到那前一骑马上乘者一声断喝,一口单刀照头劈将下来。他微一侧身,左手弹出一颗飞蝗石,将刀锋震开。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居然看到那乘者的袖口绣着一片雪白的羽毛。

  “笑尘家的人!”他心下不禁一喜,赶忙放开那人的脉门,退开几步,定睛一看,果然便是前番将自己从吉王府中救出的常笑尘府上的碧珠和丹豹二人。当下他赶忙朝那二人拱手施礼,开口道歉道:

  “真是对不住!南宫忧得罪了!”

  “南宫公子,你怎么……”那二人仿佛有些不敢相信同自己主人交厚的南宫忧居然会藏在道旁抢夺路人的马匹,当下不由得大为惊诧。

  南宫忧苦笑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都是些什么鸟人!居然这样冤枉我家主人!”南宫忧话音刚落,丹豹禁不住骂出声来。

  “眼下不是骂人的时候,”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我得赶紧去南京同斗迁他们会合,把倭寇的事情告诉锦衣卫。”

  “不必了!”碧珠开口说道,“此事我们已经告知了他们,他们已派人前往南直隶、浙江、福建一带沿海的卫所传达消息。眼下我家主人正在福建兴化府,崂山赶月山庄的周庄主或许也会去那儿。据说,此番倭寇极可能往兴化府进兵。”

  “那……事不宜迟,相烦二位借马一用,我即刻赶往兴化!”

  “这不消说得,我们一同前往便是。”

  “不,二位,”南宫忧抬手阻止道,“得请二位再往南京辛苦一趟,请龙霜儿姑娘万万不可去兴化!倭寇凶残,此番进兵,决非儿戏,她决计不能去那儿冒险!”

  “那得请南宫公子写封书信。”

  南宫忧点了点头,向二人讨了纸笔,草草写了几句话。

  南宫忧深知那一干武人正在四处寻找自己的行踪,因此他决不敢上官道,只寻山僻小路而行。鹅毛大雪漫天飞扬,仿佛将他这一人一马连同旷野都裹挟到了一片银白之中。他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只不住的催马前行。

  这一日,他行到了杭州城的西郊,却禁不住停下了往南而行的脚步。

  玉皇山离西郊不远,他多想再去“三友斋”的后院为她吹一次笛子……

  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捱到黄昏,便拨马往东而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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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13:42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回 沙场(下)

  雪一直在下,东北风也一直在刮。狂风卷集着雪片,肆无忌惮的扑打着山石、树木、院墙、窗棂,也扑打着南宫忧的心旌。

  四下里是一片凌乱不堪的响声,然而他吹奏出的笛音却依旧穿破那卷集着飞雪的东风,直送入那修竹掩映着的绣阁内,再缓缓的渗入天际……

  他不喜欢这反常的东北风。

  虽然太阳每天都从东边升起,可是,冬日里应该刮的风是西北风。天行有常,本应如何,便该如何。一切的反常,他都想灭掉!

  凭借他自己这一身也许不算很高明的本事,灭掉!

  他跳上马背,往西郊驰去,打算继续循山僻小路往南而去福建兴化。

  他甚至都不曾穿过苏堤,回到他白沙泉畔的家中住上一夜。

  然而很快,他就禁不住开始在心中喃喃的骂起来。

  他身后显然跟上了三五骑马,前方山道正中也堵着两骑马。

  “南宫忧,你可好找啊!”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这声音冷淡中夹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欣喜,显然这一干人已打定了主意,今夜便要在这杭州城的西郊把他给收拾了。

  这声音南宫忧并不陌生,正是那与他有杀妹之仇的许伯菁。

  “许大小姐,让路!”南宫忧已经无心跟她客套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立刻发觉又有七八骑马前前后后的围将拢来。他粗粗数了数,今番围攻他的共有十四人,一个是许伯菁,一个是虚谷真人,许伯菁带着五个从人,虚谷带着两个从人,另外五人腰间都悬着形制一般的玉佩,自然都是“凭海帮”的帮众了。

  南宫忧已经无暇跟他们多话了,他依旧打算捡软柿子捏,当下双腿一磕马镫,座下马豁啦啦的朝许伯菁直撞过去。

  许伯菁一声清叱,催马迎上前来,手中的凤头杖朝南宫忧前胸点去。南宫忧侧身让过,劈手夺过身旁一个从人手中的长剑,唰唰唰的朝许伯菁连攻七剑。他深知骑在马上交手不宜使软剑,因此才夺下了一口钢剑。

  当下二人骑在马上连走了十余招,南宫忧不愿缠斗,虚晃一剑,左手却向她撒出一大把飞蝗石。不料霎时间,他忽然感觉身后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的从半空压将下来。

  他心头蓦的一凛,情知若被这力道击中,纵然不死,也得重伤三二个月起不来床。当下他慌忙一个镫里藏身,翻身藏到马腹底下。而那匹马可就遭了殃,一声惨嘶过后,当即扑倒在地,七窍内鲜血迸了满地。南宫忧料想这发力之人定是虚谷,赶忙翻身跃起,将许伯菁一个从人揪下马来,飞身上鞍。然而还没等他坐稳,那股力道又朝他当胸扑过来。

  他慌忙一个旱地拔葱,躲开那股力道,脚踝兀自被那力道边缘扫中,火辣辣的疼。他一声清叱,挺起手中钢剑,凌空照虚谷当胸刺了下去。

  这一刺凝聚了他浑身九成功力,剑刃破空,哧哧作响,震得刃口左近的雪片也朝四周飞迸开去。他这一剑不求伤人,只求逼退虚谷,以便脱身。虽然他瞧见两个凭海帮的帮众和两个许伯菁的从人都拉弓搭箭对准了他,可他深知虚谷尚在战团之中,他们投鼠忌器,决计不敢贸然放箭。

  虚谷立在雪地之中,袍袖一扬,他本拟将南宫忧的剑锋荡开,可万万没有想到他手臂这一扬出,剑锋竟只偏移了三二寸,此刻再要拔剑抵挡,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只得双足发力,在雪地上一点,身躯飘然后退了三五丈远。

  把虚谷逼退,南宫忧已然得手,当下纵身跃起,凌空一旋,试图骑上适才那匹空马,却不料许伯菁的长杖当胸横扫过来,他立剑一封,扭身落地,刹那间,许伯菁的长杖朝他连攻五招。南宫忧左手往腰间一探,想抽出软剑逼退许伯菁,不料却闻得身后哧哧几声风响,竟有四枝羽箭朝他射来。

  此时他软剑已然拔在手中,只觉左肩和右腿一阵刺痛,已是中了两箭。虽然夜黑风高,有两箭射空,还是有两箭扎扎实实的钉在了他的身上。霎时间,他心头涌起一股狂怒,右手中钢剑逼住许伯菁的长杖,左手中软剑下意识的往前一送,哧的捅入了她的腹内。

  当下他也顾不得是不是又杀了人,一脚踢开许伯菁,双剑齐挥,逼退两个堵上前来的从人,纵身跃上一骑空马。身后又一股力道扫来,他侧身闪过,也不管左肩头钉着的羽箭竟被那股力道推得从前边穿了出来,只顾冒着风雪打马狂奔。

  一天一夜的狂奔,水米未进,座下马咴咴几声哀鸣,倒毙在雪地上。

  南宫忧也从鞍上翻落下来,侧身躺在雪地上,不住的喘着粗气。

  左肩和右腿伤口处的鲜血已然凝固,但还是火辣辣的疼,羽箭依然插在肌肤之中,没有拔出。他身上带有金创药,可是浑身从头到脚,无一处地方不是疲惫不堪,而今一旦倒在雪地上,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动弹了。

  天已然蒙蒙亮了,大雪也渐渐停了下来。灰蓝色的天幕冷冷的瞧着雪地上躺着的这个青年,仿佛在静静的等着看他接下来将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一般。

  可是他委实不想再动一动了,他觉得很累,身累,心更累。他甚至觉得,就这样冻死饿死在雪地当中,倒也就一了百了了。

  迷茫中,他的心又幽幽的飘到了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

  虽然她早已嫁作人妇,可是他心中对她的思念、对她的牵挂,又何曾有一日稍减过!他深信不疑,她也一直思念着他、牵挂着他。软剑、竹笛、还有胸前那金黄的琥珀吊坠,难道不都是她的心么!不都是她思念着他、牵挂着他的心么!

  “你不准死在我前面!不准!不然,我就跟着你一起去!”

  一想到她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南宫忧忽然挣扎着坐起了身来!

  他决不能死在她前面!因为,他不准她跟着他一起去!他要她好好的活着!

  他长吐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将伤口的羽箭拔出,敷上金创药,用纱布将伤口牢牢裹定,掰下一条树棍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南行去。

  他把软剑捅进了许伯菁的腹内,也不知她是否就此死去。不过,事情既已做出,再去回想也没什么用了。眼下,他须得尽快赶往兴化,他的义弟在那里,他不能袖手旁观!至于斗迁和龙霜儿,虽然也许这一干武人会去南京找他们的麻烦,但是他们有锦衣卫保护,谅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把这些事情的头绪理清,南宫忧登时精神一振,肩头和腿上的伤口仿佛也没有刚才那样疼了。

  这般的行了三五日,伤口渐渐愈合,想来离松江已远,那一干武人也未见得就敢搜寻到此处来,南宫忧便上了大路,在市镇上寻大客栈细细梳洗一番,又买了一身新衣和一匹脚力,循着官道,继续昂首南行。

  于路又行几日,便到了福建省境。此处倒是无雪,但东北风卷夹着冷雨,连日下个不住。这雨既非细雨,又非倾盆,却如同一茶盏一茶盏的往下泼一般,扭扭捏捏的好生不痛快。

  前方不远便是福州府城,南宫忧本拟进城寻间大客栈洗个澡,然而离北城门尚有三二里远,官道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有惶惶不安往来打听讯息的,有扛着箱笼、推着车子往北而行的,有一队队顶盔贯甲、携铳配刀往南而去的官军,甚至还夹杂着些蓬头垢面的难民和浑身血污的败兵。看来兴化府的战端已然开启了。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担心兴化的战况,担心倭寇是不是太多、官军能否抵敌得住,而他更担心的,还是常笑尘和凌羽然的安危。

  当下他也顾不得进城盥沐,在官道旁的茶摊吃了些点心,便继续策马往南疾驰。

  越过福州府城,难民和败兵在人丛中便越来越多了,往往成群结队,一伙接一伙的往北溃散,满目望去,映入眼帘的仿佛全都是泥浆、烟尘、残盔、破甲,还有沾满了血污的纱布和战袍,官道旁兀自弃下了不少各色兵刃。南宫忧怕在战阵上软剑不趁手,便在道旁捡了一条铁枪,还意外的捡了一口倭人的“打刀”。

  又行了三二日,他的马被一个军官拿着三眼铳给“征用”了。瞧那光景,这军官多半是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他不抢兵刃,只抢脚力,多半是为了逃命逃得快些个。好在此处离兴化府城已然不远,兼之那军官又拿着三眼铳,南宫忧便二话不说,把马给了他。

  一个时辰后,兴化府的城墙映入了南宫忧的眼帘。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惊呆了。

  一柱一柱冲天而起的黑烟将那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穹玷污得越发晦黯。城郊一周遭的民房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截截断壁颓垣和暗红色的火光。城头上、城壕里、地面上,尸首仿佛七零八落的芦柴堆,倒伏得到处都是。尸首中,十之五六皆是身着号衣的中国官军;十之二三是百姓模样的中国人,也许有安分良民,也许有跟着倭寇一起杀进来的中国乱民和海盗;只有十之一二才是身着倭服的倭人。城外立着无数个寨栅,星星点点,一直延伸到海边。每个寨栅前都挑着一面青旗,旗上绣着一个黑色的圆环,圆环内则是两片树叶不像树叶、竹笋不像竹笋的图样。举目望去,城外的寨栅以及北城、东城的城头皆是这怪模怪样的青旗,随着那一阵猛似一阵的东北风,肆无忌惮的手舞足蹈着。

  然而,西城的城头却还竖立着一面烈火一般的红旗,旗上那斗大的“明”字虽然悲愤而又无奈的瞧着那些怪模怪样的青旗,却始终没有丝毫退却的迹象。而在西城外三五里处的一个寨栅前,也立着一杆同样的红旗。

  南宫忧禁不住皱了皱眉头。看起来,倭寇至少已把兴化府城攻克了一半,坚守在城头上的那支官军,终究会被击退;而驻扎在城外的官军也多半无法将府城克复。若无援军到来,这兴化府城恐怕将就此落入倭寇的手中。

  眼看着败局已定,他几乎不敢去想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眼下,他牵挂的,只是常笑尘和凌羽然的安危。如若他们有个什么好歹,即使拼了自己这条命,他也得把这支倭寇的主将杀掉方才甘心。

  想到这里,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拔步往城外那寨栅走去。

  然而他才行了不过三五丈远,却见那寨栅的辕门两边分开,一彪马军从寨内驰出,拉着一辆平板车,往东而去。无移时,五骑马从队列中驰出,朝南宫忧奔来。当先的马军扬声喊道:“兀那汉子,你是什么人?军营重地,快快止步!不然就放箭啦!”说着话,身后四个马军一齐拈弓搭箭,对准了南宫忧。

  南宫忧见状,连忙停住脚步,双手高举,示意他无意与官军为敌,随即高声喊道:

  “官军大哥,请问营中可有一位常笑尘常公子吗?”

  他内力深湛,这话音传将出去,休说那一彪马军,便是城头和寨栅里的人,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料他话音刚落,那彪马军领头的军官蓦的勒住马,将手一扬,示意队列暂停,随即拨转马头,朝南宫忧飞驰而来。随着那豁啦啦的马蹄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也传入了南宫忧的耳鼓:

  “南宫忧——你也来啦!”

  这声音是那么的悦耳、那么的熟悉,不是凌羽然却是谁!

  霎时间,南宫忧心头不禁大喜过望,纵身几个起落,跃到那骑马跟前。凌羽然勒住马,跳下鞍来,伸手在南宫忧肩头捶了一记,同样大喜过望的说道:

  “你还知道来呀!”

  然而她的面庞随即便蒙上了一层灰色:

  “你来了,也没什么用了。”

  “援兵不到,兴化迟早得完,是不是?”

  “已经完了……”凌羽然说着,禁不住长叹了一声。她原本圆润俏丽的面庞两颊已微微削了下去,铁盔掩映着略略泛黑的眼眶,虽更添了几分英气,却也多了些许的憔悴。

  “笑尘呢?他还好么?”

  “他啊……”凌羽然微微撇了撇嘴,“要不是他坚持留下来啊,我早走人啦!”

  说着话,她扭头冲身畔一个马军吩咐道:“李飞,你带这位南宫公子到我帐中歇息。南宫,”她又转向南宫忧,歉意的说道,“我得先把这车饭食送到城上去,一会儿回来再细谈,啊!”

  “不要紧,你先忙!”

  “千户,撤吧!还不撤,我们的弟兄可就真的全完了!”李飞领着南宫忧走进寨栅,绕过几座营盘,来到了一顶大帐跟前。他本想进去通报,却听到帐内有人在禀事,便停住了脚步。

  “撤,是要撤的。”这沉静的声音刚一传入南宫忧的耳鼓,他心头不禁略略一惊,难道常笑尘居然成了这里的千户?不过,他既是功臣之后,伯父又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当此战时,给他授一个千户的职衔也并不奇怪。

  “不过,”南宫忧一边想着,一边听那沉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今日不能撤,得辛苦弟兄们再坚守几天……”

  “千户!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那禀事人的声音显得焦急起来,“可是,战端一开,还没接仗,平海卫的指挥使就带着他的人跑得没了影!莆禧所的千户打了不到一个时辰,也跑了!还把铳炮卷走了一大半!府里七个巡检司,倒跑了五个巡检!这仗还打他妈个鸟啊!”那禀事人越说越愤懑,说到最后,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当是那人把身上披着的甲胄全都卸了下来,扔到了地上。

  “其实,我不该跟千户发脾气。”顷刻,又听得一阵响动,想是那人又把甲胄拾了起来,“我知道千户本是锦衣卫的人,如今却在这里协防,我……我只是太看不过那些临阵脱逃的人了……”

  “很对不起弟兄们……”常笑尘又沉沉的发话了,“请赵巡检放心,笑尘决不是那等货色!”

  “我当然知道!千户,我赵一鸣也不是泥捏的!千户说撤,能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当然好;千户如果不撤,我赵一鸣就去黄泉路上给千户打先锋!”

  “赵巡检,你言重了。笑尘一定让你们平平安安的撤下去。”

  “一鸣告退了。”说着话,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了,一个精悍的男子手臂上挽着甲胄走了出来,瞧见李飞,二人互施了一礼。

  “千户,”俟赵一鸣走远,李飞迈入大帐,向常笑尘通报道,“南宫公子来了。”

  霎时间,南宫忧只感觉一阵疾风从帐内扑将出来,一个铁盔扑啦的从帐内被踢了出来,衣甲不整的常笑尘立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身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战袍,锁子甲一半穿入了一只手臂,另一半却披散在身后;腰带上斜插着一支三眼铳,腰间悬着的革囊却一晃一晃,里面盛着的铁子散了一地。

  “你还知道来呀!”南宫忧的肩头又被捶了一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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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30 17:43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回 红月(上)

  “先干三杯!”大帐内,三人团桌而坐,桌上却只摆着一碟青菜、一碗冬笋炒腊肉、一碗酸萝卜丁和一小坛白酒。南宫忧和常笑尘久别重逢,虽则战事不利,心里却也说不出的高兴,当下二人连干了三杯酒;凌羽然平素极少饮酒,今日也陪着饮了一杯。

  “笑尘,”干过酒,南宫忧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如今这情形……你打算怎么办?”

  “我来这里之前,南京锦衣卫给了我一个上后亲军所副千户的官衔。他们知道,若战事一起,难保那些沿海卫所的官军不会脱逃,因此给了我个官,希望我在危急之时能够顶上一把。果然,事情跟他们预料的完全一样。适才赵巡检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倭寇打进来的时候,这些卫所的官军,全不济事……”

  “哼!平素只知道喝兵血吃空额,鬼子打进来了,屁用也不顶一个!”凌羽然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愤愤的说道。

  “羽儿,少喝点,啊!”常笑尘移开凌羽然跟前的酒杯,柔声说道。随即又转向南宫忧:“也并非每个当官的都这样,文官武将们虽然跑了不少,可是,兴化府的奚通判和冲沁巡检司的卢巡检却是阵亡在战阵前,还有,适才那位大洋寨巡检司的赵巡检,也一直跟弟兄们一起坚守着。指挥使和千户都跑了,这里也就我官衔最大了……”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不知是得意,还是苦涩。

  “……所以,我只好跟剩下的弟兄们一起,在这里坚守几日。羽儿也帮同着送些饭食给阵前的弟兄,还每天带人探哨……羽儿,辛苦你了……”常笑尘说着,冲凌羽然浅浅一笑,轻轻扶了扶她的肩头。

  凌羽然低眉“哧”了一声,随即转过脸去,撇了撇嘴道:

  “还不是跟着你这个倒霉鬼!”

  言讫,她又转向南宫忧,开口问道:

  “南宫,这几个月,你都在哪儿?”

  南宫忧轻吐一口气,饮干一杯酒,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南宫,你……”听完南宫忧的话,常笑尘霍的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趋到他身前,“你……”沉默片刻,他忽然整了整衣裳,朝南宫忧一揖到地。

  “笑尘,”南宫忧抬手扶住常笑尘的双肩,冲他淡淡一笑道,“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只是……很对不起……他们把杀害三师父的罪名栽到了你的头上,我……没办法替你辩白……”

  “这些人!”凌羽然气得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座下的杌子,“鬼子打进来了,倒不去管,只知道窝里反!”

  常笑尘转过身去,往来踱了几步,深深的吁了一口气。看得出,他心头也着实愤懑不已。

  然而很快,他便回复了平静,来到桌子跟前,又斟了三杯酒,分递给南宫忧和凌羽然:

  “不管他们!我们先杀鬼子!”

  三人举杯“嗑”的一碰,一齐饮干,将三个空杯哗啦啦的摔碎在了地上。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雨停了,乌云也渐渐薄了。一轮冰盘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仿佛在努力把那东北风的帮凶拨将开来、给那坚守在城头和城外的官军照路一般。

  兴化府北城外,三辆“偏箱车”在那若有若无的月光的映衬之下,缓缓往东而进。“偏箱车”上一字展开六片护板,车两侧也各有一片护板,护板后隐着五名鸟铳手、十名弩手。车上本该配备两门“佛朗机”轻炮,可是军中大半佛朗机已被平海卫的指挥使卷走,余下的也全在战阵上损毁,因此只得换上鸟铳;车后兀自隐着十名长刀手。“偏箱车”两翼各有二十五名步军,各执盾牌前导,盾后各有五十名弩手分作两排。车阵、弩阵之后是三百步军,随着前导缓缓而行。北城头上的倭寇没有一点声息,守夜的斥候早已被凌羽然领人尽数杀死。城外倭寇第一道营盘岗楼上的斥候也被南宫忧用弹弓射出飞蝗石,撞中了穴道。

  官军行到距倭营十五六丈远处,停下了脚步。领军的校尉李飞把手一挥,六十五枝弩箭燃上火头,一齐射出。刹那间,倭营仿佛撞入了一阵又一阵的流星雨。虽然营帐被雨水淋过,一时不得便着,但火箭轮番不断的射出,也有不少营帐慢慢燃了起来。霎时间,倭营仿佛开了锅的沸水一般,爆出一阵接一阵呜里哇啦的喧哗。然而顷刻之间,倭寇便即醒悟过来,一批人专司救火;一批人各执兵刃,坚守不动;另一批人也以盾牌前导,鸟铳弩箭掩护,朝官军缓缓压了过来。一时间,天穹上的满月也一鼓作气的把那云雾扯了开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城郊这一片烈烈冲天的红光、铳口喷出的火舌和往来纷飞的羽箭,仿佛恨不得飞下地来,帮助官军把倭寇杀退一般。

  双方对射无移时,倭寇便各执长刀、长矛和打刀,以鸟铳和弩箭为掩护,朝官军冲杀。官军坚守不动,不断的朝外放铳放箭。大半倭寇露头便被射翻在地,偶有迫近之人,也随即被阵后的长刀手和步军劈翻捅死。双方相持在营盘外,一时难分伯仲。

  此时此刻,城头上也燃起了无数松明火把。坚守在西城的官军开始分兵向北城和南城的倭寇攻袭。霎时间,城上城下喊杀喧天。惨白的月光下,暗红的火光和暗红的血水四处迸发喷涌,左舞右挥的枪尖和刀锋辉映着那惨白和暗红,在这天地间划出一道又一道诡异血腥的霓虹。东北风一阵猛似一阵,喊杀声也一浪高似一浪,悬在中天的冰盘怔怔的盯着城头和城下那一群群不断劈刺砍杀和不断倒下的人群,自己仿佛也将被那火光和血水玷染成暗红一般。

  这喊杀的声浪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忽然渐渐止息了。代之而起的,却是兴化府城内街道上的一阵扰攘,仿佛有两小股官军分作两路,在城中袭扰。然而这两路官军袭扰的方向却都朝向一个目标,便是那倭寇主将的行辕所在。倭寇深恐北城外和西城头中国官军的举动只是佯攻,本意则是乘倭人应付这两路官军之时,派人偷袭行辕。因此,当城中扰攘起时,倭寇便在北城外和城头渐渐收拢防线,将兵力调入城中,防堵这两股偷袭行辕的官军。而他们所料想的仿佛果然也不错,当倭人调兵入城之时,中国官军的举动也渐渐平息,除偶放几箭或偶响几铳外,一切都回复了平静。只有那府城中,一阵阵扰攘声却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仿佛两条在草丛中蜿蜒游动的花蛇,一直朝城北的行辕汇合而去。

  倭寇的行辕设在一所三进的宅院当中。宅院门首竖立着一根旗杆,杆头挑着一面青旗,旗上照例绣着一个黑色的圆环,圆环内则是两片树叶不像树叶、竹笋不像竹笋的图样。东北风阵阵掠过,那青旗在那风中手舞足蹈,仿佛十分的得意,又万分的惬意。黑漆门前,立着十个倭寇,四人手持长矛、四人手持长刀、还有二人扛着鸟铳。

  刹那间,宅院的东西二侧分别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和阵阵倭语的喝骂,两道黑影随着这一片声息飞掠而过。一个铳手还没来得及开火,便发出一声惨呼,两条握着鸟铳的前臂扑啦掉落在地。另一个铳手倒是开了火,可身躯也随即软倒在地,喉间被一枚透骨钉洞穿,污血流了满襟。

  那两道黑影自然便是南宫忧和常笑尘了。常笑尘深知敌我军力悬殊,硬拼于事无补,便定下计策,先命城外和城头的官军向倭寇发动偷袭,自己与南宫忧再各领一小股官军,缒入兴化府城内,分两路一同向倭寇行辕袭扰,使得倭寇认为城头、城外两支官军仅是佯攻,目的是牵制住倭人、让南宫忧和常笑尘的偷袭能够得手,并进而使得倭人将兵力调往城内。如此,城头和城外的官军便可从容而退。

  当下二人拾掇了两个铳手,一语不发,纵身上屋,往院内便闯。七个倭人飞上院墙拦截,常笑尘双掌拍出,劈翻了三个;南宫忧一把铁蒺藜飞出,放倒了四个。此番同倭人交手,二人再不留情,不但招招都下杀手,而且在暗器上喂了剧毒。二人身法轻灵、下手毒辣,挡者立毙,顷刻之间,便闯到了第二进院中。

  院落里灯火通明,二十个倭人甲胄鲜明,排成四行,堵在正厅门口,五个鸟铳手挡在前方,朝二人一齐开火。二人伏地闪过,乘铳手填药装弹之时,欺身上前。常笑尘一掌一个,登时将五名铳手全部拍死;南宫忧则左一晃右一闪,从人缝间蹿入了正厅。

  正厅正中端端正正的跪坐着一个三十二、三模样的男子,左手拄着一口打刀,肋下插着胁差和短刀,一语不发,神色凝重,两侧各立着两个青年护卫。南宫忧一语不发,扬手就是一把钢针打出,两个护卫欺身上前护住那男子,挥刀挡隔,然而终究无幸,倒地而亡。南宫忧一击不中,便将铁枪掣在手中,朝前疾刺。另外两个护卫也欺身上前,挡住那男子,挥刀挡隔,被南宫忧晃开刀锋,一枪将那二人捅穿。不料那二人居然挺立不倒,兀自腾出双手,将枪杆紧紧握住。

  二击依然不中,南宫忧禁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刹那间,身后十余杆长矛一齐朝他捅来。他情知这倭寇的主将今日是杀不了的了,只得一声长啸,纵身跃起,撞破屋顶,飞身而去。常笑尘听到南宫忧那一声长啸,最后出掌拍死两名倭人,也跟着他一道飞身而去。

  当下倭人分作两路,一路上房、一路在地,紧追不舍。然而等闲倭寇轻功究竟不如二人,过不多时,追兵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远,也不知身后是谁一声倭话令下,那脚步声竟一齐止住了。

  从南宫忧、常笑尘二人带着小股官军偷袭倭寇行辕直到二人脱身而出,约莫有大半个时辰,然而这期间,倭寇一直部伍严明,无一人慌乱、无一人喧哗。这等军纪,确非中国官军所能及。无怪数十年来倭寇袭扰东南沿海屡屡得手,今番更是前所未有的将偌大一个府城攻陷。二人虽然痛恨倭人,却也不得不在心底暗自赞叹。

  当下二人沿路越西城而出,遇有倭人挡道,便即下狠手杀死。过不多时,二人已摆脱拦阻,依事先约定,一路往西,朝仙游县城而去。

  不料顷刻之间,二人忽然感觉那越刮越猛的东北风仿佛将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送入了他们的耳鼓。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凛,情知定然是有高手从后追蹑而来。当下二人互递了个眼色,猛然止步转身,常笑尘掣出两支三眼铳,一齐击发;南宫忧双手挥出,一大把喂了剧毒的钢针如雨点般飞将出去。

  然而一阵疾风过后,他们心下便知适才的偷袭毫不奏效。当下二人并肩而立,南宫忧把来兴化路上捡拾到的“打刀”递给常笑尘,自己也将软剑拔了出来。

  乌云完全被扯散了,一轮明月朗朗的悬在中天,洁白的银辉映着野地里相对而立的三个人,投下三道默默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老朋友,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吗?”霎时间,一个声音居然从背后传入了二人的耳鼓。

  这声音虽然不大,却着实雄浑。一听这话,南宫忧心头不禁一凛。这声音是如此的耳熟,正是九月间他在长沙西城根下遭遇的那强人。

  虽然南宫忧早已知道楚兴隆机坊的这一干人与倭寇有干连,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同倭人交手的阵前遇上他。月光下,他已看清楚这追击他们的倭人便是在五寨遇到过的中村健太郎,此人武艺比自己要高上太多。他本拟同常笑尘二人联手,或可取胜,但想不到那强人居然也会出现在此处,看来今番他们二人即便想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你先别……出手!”中村健太郎操着生硬的汉话朝那强人说道,“我先……他们打的!”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将左手的大拇指抵到了肋下“打刀”的护手上。

  东北风渐渐小了些,不紧不慢的刮着,却将一丝淡淡的云笼上了满月的面庞……

  刹那间,伴着几记兵刃相激之声,一阵昏白的光影掠过,几滴血渍在半空飘散开来。

  常笑尘的手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中村健太郎的面颊也被南宫忧的软剑挥破了皮。

  “不错!支那人,好手,居然也有!”中村健太郎轻轻吐出一口气,依然断断续续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赞叹道。

  一听中村健太郎说出“支那”二字,南宫忧不禁勃然大怒,袍袖一鼓,软剑登时被内劲绷得笔直。虽然胸腹间又开始刺痛,然而倭人口出蔑称,由不得他不怒。

  常笑尘瞥了南宫忧一眼,伸出左手,按住了他的右手。

  南宫忧登时心领神会。交手之时,最忌心浮气躁,何况还是同这等深不可测的高手交锋。他朝常笑尘投去感激的一瞥,内息运转,将怒火缓缓化了开去。他袍袖依然鼓起,可软剑的剑锋却欲颤又止,昏白的月光在剑刃上游走吞吐,仿佛一条眼镜蛇蓄势待发,随时要将毒汁朝敌手喷射过去一般。

  “老朋友,这两个后生可不简单噢!你不行!还是老哥我来帮你一把吧!”那强人说着话,一声长啸,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朝二人身后扑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常笑尘蓦的转身,避开那掌风,一刀斜斜的刺向那强人的前胸。南宫忧双足一点,跃上半空,无数点银光朝中村健太郎照头淋下,口中兀自提醒常笑尘道:“当心,他会‘朱雀掌’!”

  常笑尘适才避掌之时,就已隐隐感到这掌风是那么的熟悉,又过一招,立时便认定那强人使的功夫的确便是“朱雀掌”无疑。虽则疑惑,可情势却容不得他多想,当下索性弃了兵刃,也用“朱雀掌”迎敌。月光时昏时明,晃映着两双隐隐泛红的肉掌,划出一道又一道粉色的光影;凌厉迅猛的掌风一来一往,仿佛将那原本嚣张的东北风也逼了回去,龟缩进道旁的林木间,隐到树后,瑟瑟发抖。

  这边厢,南宫忧软剑寒光如秋水,中村健太郎“打刀”冷锋若冰霜,一忽儿潆潆秋水将冰霜化开,一忽儿冷冷冰霜将秋水穿破。这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和冰锋仿佛对极了满月的口味,它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地面上这两口兵刃你来我往,一边兴奋的将自己的银辉毫无保留的倾泄下去,同这寒光和冰锋融到一处。

  然而一柱香的时分过后,这两股战团却越缩越小。常笑尘感觉那强人的掌风一阵猛似一阵,自己的胸口渐渐窒闷;南宫忧也感觉中村健太郎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猛似一招,自己的软剑左支右绌,渐渐抵敌不住,更要命的是,胸腹间刺痛不减,后颈的老伤也可可的发作了起来。

  四人又缠斗了一刻,只听到常笑尘一声闷哼,单膝跪倒在地,双掌扬起,艰难的抵住那强人的双掌。霎时间,他全身骨节喀喀作响,额上的冷汗如雨点般不住的往下落,面颊上居然隐隐泛起了一抹青气。

  南宫忧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情知那强人的内劲中带有剧毒,如今常笑尘不但遭他内力侵袭,毒素也在不断的渗入他的体内。南宫忧眉头一锁,晃开中村健太郎的刀锋,剑交左手,猛然朝他连攻七招。中村健太郎见南宫忧蓦的变招,不禁“咦”了一声,略略后退几步。就在他后退的那一刹那,南宫忧伸足挑起被常笑尘撇到地上的“打刀”,朝那强人后心猛踢过去。那强人“呵”的一声清叱,劲力猛吐,将常笑尘弹出了三二丈远,随即袍袖一挥,将那口“打刀”挥成了两截。紧接着,中村健太郎的刀锋也朝南宫忧后心劈来,饶是南宫忧早有防备,纵身前跃,左肩也给他削下来一大片皮肉,登时剧痛钻心,鲜血长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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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红月(下)

  南宫忧且顾不得那许多,慌忙上前扶起常笑尘,只见他双目紧闭,衣襟上满是喷出的鲜血,面庞乌青,早已失去了知觉。他登时慌了手脚,赶忙扶他坐起,手掌按上他后心的“灵台”穴,将真气送入他的体内。虽然自己胸腹和后颈剧痛不已,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老朋友,谁来动手啊?”那强人呵呵一笑,问中村健太郎道。

  “是好汉子!”中村健太郎朝二人连连点头,“好汉子,大和武士,佩服!”说着话,他将肋下的短刀拔出,扑的插入二人身前的泥地里。

  “你们放过他好不好?”南宫忧盯着那强人和中村健太郎,几乎是恳求道,“他……他都这样了,还能活多久!我替他死!”一边说着,一边腾出右手,将短刀拔在手中,左手依然不住的朝常笑尘体内送着真气。

  “好!”中村健太郎微一点头道,“如果你,中国人的,不是,我真想交朋友,你的!”

  今番他为南宫忧和常笑尘所感,称呼也由“支那”改成了“中国”。

  南宫忧冲中村健太郎微一苦笑,手中短刀猛的朝自己的前胸扎去。

  然而就在那一霎间,他蓦然感觉自己的右腕一紧,已被一条软鞭牢牢缠住。紧接着,那软鞭朝侧边一带,南宫忧短刀脱手,啪的落到了一旁。

  南宫忧扭头一看,心下禁不住大喜过望。只见十名鸟铳手簇拥着凌羽然,立马一字排开。凌羽然右手拿着软鞭,左手端着一支五雷神机,凝神盯着中村健太郎和那强人。不知为何,她今日的身段仿佛比往常臃肿了很多。

  “哈哈哈,小姑娘,你以为这几个铳手能把我怎么样吗?”那强人向前迈出一步,南宫忧登时感觉一堵墙般的力道逼将上来,两个铳手座下的战马兀自后退了三五步。

  “本夫人今天来这儿就没打算活!”凌羽然昂首说道,策马上前几步,呼的将身上的棉袍扯了开去。

  霎时间,众人都不由得惊呆了。

  她棉袍内披着一层细铠,细铠上密密麻麻的悬着三二十个小瓦罐,每个瓦罐口内伸出一根小引线,一总搓成一根粗引线,搭在胸前。这瓦罐是军中一种火器,内贮火药、铁砂、铁片、铁子、鹅卵石和砖块,战时点燃引线,扔入敌阵,火药爆炸后,瓦罐内盛贮的物事连同瓦罐的碎片四散飞出,能杀死杀伤一片敌人,名曰“万人敌”。今番凌羽然居然在身上绑上这许多万人敌,显然是不惜与他们同归于尽。虽然中村健太郎和那强人都是当世一流高手,可只要一击不中,给凌羽然迫近点燃了引线的话,恐怕他们也难逃噩运了。

  二人一时凝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又不甘。

  “你们真的想死是吧!好吧!我们就一块儿死!”凌羽然说着,又策马上前几步,晃燃火折,哧的点燃了胸前的粗引线。

  中村健太郎微微皱了皱眉头,那强人却脸色大变,一把拉上中村健太郎,纵身而去。几个起落之后,月光再也照不见那两道人影了。

  凌羽然长吐了一口气,伸手揩了揩额角的汗水,却不掐灭引线,只将那一大串瓦罐从细铠上扯将下来,随手扔到了一旁。南宫忧和那十名铳手不由得惊诧的望着她,顷刻引线燃尽,却也并未爆炸。

  “这里面装的都是土,没有火药。”凌羽然说着话,跃下马来,跪下身去,双手扶着常笑尘的双肩,泪水止不住的扑簌扑簌往下直掉。

  “夫人……”南宫忧帮同凌羽然一道把常笑尘扶起身来,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心中很明白,若无良医在此,常笑尘此番恐怕是极难活命了。

  “哎呀,南宫忧!”凌羽然忽然发现南宫忧左肩处的伤口不住的往外冒血,他半边衣裳都已给染红,禁不住惊呼出声来。两个铳手连忙下马,用纱布给南宫忧裹伤。

  “我不碍事……”南宫忧咬咬牙道,“先把笑尘带回仙游!”

  他的左手一直没有离开常笑尘后心的“灵台”穴。

  南宫忧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觉得身上盖着的棉被委实太薄了些,下意识的伸手去扯身旁的衣裳,想加盖到棉被上,可身躯微微一动,便觉得左肩处钻心的疼。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方才记起夜里发生的事情。他与常笑尘同乘一骑,一道回到了仙游县城,一路上他一直在替常笑尘输入真气。然而左肩的伤口委实太大,虽则裹上了纱布,鲜血却也渗个不住,刚刚走进城门,他便一头栽下马来,人事不知了。

  他依然很疲倦,很想再睡会儿,可是衾寒枕冷,无法入睡。他很想坐起身来,可是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般的无力,委实坐不起来。

  顷刻间,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说话。

  “内伤倒不算太严重,可是……这毒……”这音色并不悦耳,南宫忧却感到心头一震。

  那不人是别人,正是龙霜儿。

  “龙姑娘,龙姑娘,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若非熟识,南宫忧决计听不出这居然是凌羽然的声音。往日那银铃般的清脆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嘶哑、憔悴和绝望。

  “他中的毒是苗疆的‘烂骨浆’……”

  “你知道名字!那你一定会治!一定会治!快!快给他治!快给他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你要什么?你说!”

  “这毒若是喂在兵刃上伤了他,我当然能治。可是,他中的毒是用内力催到经脉里,我……我没办法。”

  “你胡说!”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猛的撞入南宫忧的耳鼓,“你胡说!笑尘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他说要带我去蒙古骑马!要带我去乌斯藏看雪山!他不会死的!”

  “不要吵!”一个洪亮的呵叱声伴着一记脆响,当是凌羽然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而那洪亮的呵叱声却让南宫忧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正是“九刀仙”斗迁。

  “凌夫人你听我说,”龙霜儿淡淡的说道,“常公子不是没得救,只是得调制药物,内服静养,方能除根。”

  “那你说,要调制什么药?说啊!说啊!”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当是龙霜儿讨了纸笔在开药方。过不多时,只听她开口说道:

  “这方子上其他的药都好办,只是这一味‘跳崖郎君’中原却没有,只有慈利县西南的天门山中有……”

  龙霜儿话犹未了,南宫忧只听到隔壁房中一片声的脚步朝外冲去。

  “站住!”斗迁蓦的开口道,“你连这药的样子都不知道,怎么去找!”

  脚步声止住了。

  “这便是‘跳崖郎君’的图样。”当是龙霜儿将这味药的形貌画给了凌羽然,“天门山中也不是随处都有,你去找山中傍着溪水的陡崖,这样的崖壁上长得最多。天门山路不好走,你要……”依然话犹未了,凌羽然的脚步声已去得远了。

  门轻轻的开了,龙霜儿缓缓走了进来。

  她前额依然斜斜的覆着一丛刘海,一头青丝束起,在后脑松松的挽了个髻,再垂下短短的一绺马尾,髻上斜插着一根银凤钗。正是她在苗疆的发式。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汉式掩襟棉袍,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身段依然是那样的婀娜,只是面庞清减了些。想是这些日子一路奔波,委实劳累。

  “你……来了……”南宫忧不知道该向她说什么才好。

  她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躺在薄被中的南宫忧,伸手拿过一件衣裳加盖在棉被上,微一转头,看到搭在一旁的那件被鲜血染红了半边的棉袍,眼眶不由得泛红了。

  “不是请常公子的家人带话给你,要你别来吗?”

  “南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龙霜儿话未出口,斗迁的声音倒先传了进来,“她是你老婆,老公要上战场送死,老婆焉得不管啊!”

  一听斗迁这话,龙霜儿倒微微笑了起来,她扭过头去,眼眶泛起的红丝还未褪去,面颊上却泛起了一抹轻霞。

  “哈哈哈,”斗迁拿起腰间的葫芦咕咚咚灌下几口酒,接着说道,“我不吵你们了!你们小夫妻这许久没见面,痛痛快快的说吧!”

  “虚谷道人、凭海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此刻伤口的疼痛渐渐轻了些,南宫忧缓缓坐起身来,开始穿衣服。

  “还好……斗先生一直都在维护着你,常公子府上的家人又找到南京锦衣卫,给斗先生开了张驾帖,他们倒也不敢怎么样。可是,南宫,听说你……你把伯菁表姐杀了,是真的吗?”

  南宫忧垂下眉眼,轻叹了一口气。

  “霜儿,对不起……”

  “我知道,南宫,”龙霜儿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你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一定是她把你逼得太狠了……伯菁表姐……她喜欢认死理……”

  “我真的不想杀人,霜儿,”南宫忧此刻已穿好衣裳,下床走到龙霜儿身后,“当时的情形,确实被逼得太狠了……”

  “南宫,你别放在心上!”龙霜儿转过头来,一双杏眼脉脉的盯着南宫忧,“不管怎么样,你是个好人也好,你是个魔头也罢,我……我总是你的人……”

  “霜儿,”南宫忧回身踱了几步,岔开了话题,“有件事情要问问你。”

  “你问吧。”

  “你记得么,九月的时候,我们在长沙西城根下同楚兴隆机坊的人交过手,有一个功夫很强的高手。”

  “嗯,他给你下了‘断肠蛊’的毒。”

  “是,而且,今日他也给笑尘下了‘烂骨浆’,这两种毒都是苗疆的毒,霜儿,你可知道你们苗疆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么?”

  龙霜儿柳眉紧锁,想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生苗会使这毒的人虽然不多,可是也不算很少。不过,没有一个人的功夫有他这样强。”

  “这厮一定在苗疆待过,而且从你们那儿学到了这些毒功。”

  “这是当然的,只是我的确不清楚这个人的来历。”

  “霜儿,你别待在这里了,回杭州吧!请斗先生送你回我家。”

  “你……”龙霜儿上前几步,怔怔的盯着南宫忧。

  “你别误会,这里离战场太近了!”

  “斗先生刚才不是说了么,老公要上战场送死,老婆焉得不管!”

  南宫忧无言以对,只得报之以淡淡一笑。

  龙霜儿为常笑尘配了些护心的药物,以减缓毒素的侵袭,但他神智依然不清,有时沉沉睡着,有时不住的喊着“羽儿”。不过,他总算能不时喝下些粥汤,不致因饥渴而亡了。

  南宫忧本拟替常笑尘领着这二千来败兵保守仙游县城,然而三天后,仙游城却来了二十个锦衣校尉,领头的除了早已认识的李恪琅,居然还有常笑尘在苗疆的姨母蓝千叶。原来自南京锦衣卫授予常笑尘职衔、派他往兴化府之时,常笑尘那担任指挥使的二伯便不断的派人往苗疆、长沙和兴化打探消息。蓝千叶在南宫忧走后不久,也即动身往中原而来。今番得知兴化府失陷、常笑尘负伤,南京锦衣卫立刻会齐了外派的二十名校尉,由蓝千叶和李恪琅领头,前往仙游接应。而长沙的吉王府处,锦衣卫也已安插下五十名校尉轮番监守,府中的一举一动,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兴化府的战事,我们已派人往北京通报讯息;那些个临阵脱逃的军官,我们也已派人追踪,保管一个都逃不了!”李恪琅神色十分的凝重,“常千户受了这么重的伤,决计不能在这里待着了,蓝伯母今日便会护送他回苏州静养。凌夫人处,我会派锦衣校尉守在要道,告诉她常千户已回苏州。从兴化退下来的兵,就由我接管了。南宫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笑尘的三师父被人杀害,凶手却把罪名栽到了笑尘头上,我必须把事情查清楚!”

  “嗯……”李恪琅微一点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弑师大仇,不共戴天,是应该把凶手查探清楚!不过,你们江湖门派的事情,我不便插手……”

  “不必劳烦李千户!”南宫忧朝李恪琅微一欠身道,“战事要紧!疆场上……可千万保重啊!”

  “如果我大明的官军百姓都跟你们一样,倭寇怎么敢来欺负我们!”李恪琅扶着南宫忧的双肩,神色越发凝重了。

  “我倒觉得,”南宫忧苦笑一声,长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大明官军的军纪和士气都跟倭人一样的话,他们也不敢来欺负我们的……”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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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杀夫(上)

  雨再没下了,可天幕仿佛被烽火玷污得越发晦暗。东北风依旧不住的刮着,把一阵阵冰冷的湿气浸入人们的每一寸肌肤。

  斗迁当先、蓝千叶押后,二十个锦衣校尉护着一辆温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南宫忧和龙霜儿也在左近,只不过或前或后,总与那温车隔上半里远的距离。

  南宫忧本拟去兴化府城查探那强人的下落,然而此刻整个府城已成倭人的天下,点头哈腰的汉奸、与倭人做买卖的商贾和倭人一道趾高气扬的来来往往,城内其余的中国人却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南宫忧在城外踅了一整天,却始终寻不到一个混进城中的法子。龙霜儿不愿他以身犯险,也只作想不出主意一般。南宫忧没奈何,只得跟龙霜儿一道,不即不离的护着常笑尘的温车往苏州而去。

  十一月二十六,一行人众来到福州府,寻到府城中最大的“闽鸿客栈”,住了下来。

  这客栈前后共有三进,上下有三层楼。第一进是饭堂,第二进和第三进都是客房。斗迁带同一名锦衣校尉与常笑尘一道住在第二进院落一楼的三人间,南宫忧和龙霜儿住在正上方的二人间中,蓝千叶则住在正上方的单间中;其余锦衣校尉则或三人、或二人、或单人,都入住到了第二进院落当中。

  “南宫,我和蓝姨母给常公子调药,你先去占个雅阁点菜吧!”安置好房间后,龙霜儿开口对南宫忧说道。

  南宫忧点了点头,起身来到第一进院落的三楼。尽管前些日子这福州府城内外扰扰攘攘的乱作一团,可这几日来,虽然兴化府被倭寇攻陷,但战事却也就此平息,再也没有举动,福州城便复又热闹起来,该吃的依旧吃,该喝的依旧喝,该玩的依旧玩,该乐的依旧乐。且休说“闽鸿客栈”的饭堂内坐满了客人,大街上一溜酒肆饭馆瓦子里也是杯盘笙歌不绝于耳。

  南宫忧唤了个酒保,吩咐给他开一间五人的小阁。刚刚来到雅阁门口,却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撞将来,一个粗厚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

  “慢着慢着!这阁子我们要了!”

  南宫忧循声扭头一看,见几个男子大踏步朝雅阁迈将来。打头的一人瘦高个子,口唇上方一抹浓黑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根烟管,不住的往楼板上弹着烟灰;第二个个子不高,身段粗壮,昂首扬眉,虽然是仲冬季节,腰间却插着一把折扇;后面跟着四个身着短袄的男子,瞧他们的步履身法,倒都有些功夫,显是这前头二人的保镖之类。

  “几位官人……”那酒保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打算开口向他们解释这雅阁已被南宫忧叫了,却不料那打头的瘦高个伸手就去揪那酒保的衣领。南宫忧见状,一把将那酒保拉到自己身后,横身挡住他,一把抓住那瘦高个的手腕,冷冷的说道:

  “我先来的!”

  “嗯?”瘦高个身后那粗矮个喉间哼了一声,那瘦高个赶忙转过头,挤出一脸谄笑,冲那粗矮个呜里哇拉的说了几句倭话。

  这瘦高个倭话一出口,南宫忧心头不由得蓦的一凛。瞧这倭人脚步粗浮,不像个身负武艺的样子,光景大概便是做私商的。也许是倭寇攻陷了兴化府,长了倭人的志气,这些倭国的私商在中国便越发大胆起来,而跟这些倭商有来往的中国商人也便跟着趾高气扬起来,仿佛中国立马便要被倭国吞并、自己也即将成为“从龙之臣”一般。

  那酒保一听这瘦高个说出一口倭话,不禁惴惴的把南宫忧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这位官人,他们是倭人,求您别……别跟他们僵起来,小店的生意……还得做下去啊……”

  南宫忧瞧了瞧那酒保一脸的难色,便料想倭人在这福州城俨然已是半个知府了,若得罪了他们,自己倒没什么,这客栈恐怕就得遭殃。当下他点了点头,放那一干人进了这雅阁。而此刻恰好间壁雅阁的客人会钞走了,他便吩咐酒保将这间雅阁留给自己。

  过不多时,蓝千叶和龙霜儿都来了,斗迁则留在房中守着常笑尘。三人叫了饭菜,才吃了不到五七口,便听到间壁爆出一阵碎石破瓦一般的倭话来。

  “这里怎么有倭奴!”蓝千叶蓦的变了颜色,啪的将筷子摔到桌上,就要起身。龙霜儿也沉下脸来,作势欲起。

  然而她忽然见南宫忧冲她微微摇了摇头,连忙低下眉眼,站起身来按住蓝千叶,低声说道:

  “蓝姨母,事情没弄清楚,您先别着急!南宫,这是怎么回事?”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把适才发生的事情和他心中的推测向她们说了一遍,而话犹未了,却又听到间壁那瘦高个扯起嗓子狂吠道:

  “酒保!酒保!叫几个小娘儿来陪酒!快着点!日本老爷等着呢!等急了,仔细把你这店倒翻转来哟!”

  “我先回房去看看笑尘!”蓝千叶丢下这句话,气忿忿的出去了。她情知不能造次行事,却又委实忍受不了间壁那些人的嘴脸,只好走开去。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分,便听到雅阁外传过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酒保朝那几人告禀道:“几位官人,陪酒唱曲的小娘儿来了。”

  那倭人随即喷出几句欣喜的声音,想是喝彩,那瘦高个和几个保镖也跟着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而后便听到那酒保的脚步声退了出去,那倭人说了几句话,瘦高个朝那歌女传译道:

  “日本老爷问你们会唱些什么曲?”

  “我们会唱柳词、苏词、乐府……”一个声音回答道,虽然清脆悦耳,却有些嗫嚅。

  “还会唱‘挂枝儿’!”另一个声音接口道。这声音温润婉转,接口却接得果断大方。

  那瘦高个同倭人互对了几句倭话,随即开口吩咐道:

  “老爷不耐烦听什么苏词柳词,来个‘挂枝儿’!”

  “老爷想听哪一首?”那清脆而嗫嚅的声音问道。而还没等那一干人回答,那温润大方的声音接下去说道:

  “如今是冬天,就给老爷们唱首《冬》,怎么样?”

  那瘦高个把这歌女的话传译给那倭人听,便听到他仿佛很满意的回了一句话。

  “好!就唱个《冬》!哎,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她叫夏儿,我叫静儿。”还是那温润的声音回答道。言讫,便听到琵琶的调弦声,随即乐声响起,和着拍板,静儿的歌声幽幽的传入了众人的耳鼓:

  “三冬天,受不得凄凉况。

  雪花飘,雨花飘,风儿又狂。

  夜如年,独自个无人伴。

  拥炉偏觉冷,对酒反生寒。

  便有那绵被千重也,可是孤眠人盖得暖。”

  那歌声如凄风,如绵雨,又仿佛从千里之外悠悠飘荡到此一般。南宫忧坐在间壁,静静的听着,不觉痴了。龙霜儿也别过脸去,轻轻吐了一口气。

  “唱的什么歌,听得老子眼睛都酸了……”那瘦高个喷了一口气,“唱个高兴的!”

  沉吟片刻,还是伴着乐声、和着拍板,夏儿那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俏冤家,我别你三冬后。

  拥衾寒,挨漏永,数尽更筹,叫着你小名儿低低咒。

  咒你那薄幸贼,咒你那负心囚。

  疼在我心间也,舍不得咒出口。”

  霎时间,龙霜儿的眼眶红了。

  “哈哈哈,好!‘舍不得咒出口’!”那干人不由得拖拉出一阵亵笑。那倭人大声说了几句倭话,那瘦高个随即高喊道:

  “哎,夏儿,我们日本老爷看上你了,去,今晚陪日本老爷过夜!”紧接着便听得一片声的喧闹,当是那干人起身开始拉扯她们。

  啪的一声,这一次是龙霜儿将筷子摔到了桌上。

  “霜儿,先别造次。”南宫忧轻轻按住龙霜儿的手,随即又把手抽了回来。

  龙霜儿看了南宫忧一眼,长吁了一口气。

  “你放心,我决不让倭奴欺负我们中国女孩儿!”南宫忧看着龙霜儿,压低了声调,却斩钉截铁的说道。

  龙霜儿脉脉看了他一眼,信任的点了点头。

  “老爷,我们只唱曲,不……不那个的……”夏儿仿佛很惶恐,在那一干人众的拉扯吵闹声中艰难的开口解释道。

  “乐户嘛,扮什么清高啊!伺候好了日本老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真的……真的不行……”

  间壁啪的传来一声脆响,当是夏儿被扇了一记耳光。

  呼的一声,龙霜儿站起了身。

  “霜儿,再等等!”南宫忧起身拦住了她。

  “你……”

  “相信我!”

  龙霜儿妥协了。

  “老爷,老爷,她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别见怪,啊!这样吧,别让她扫老爷们的兴,让她先回去,我来陪日本老爷,好么?”此刻静儿的声音从间壁传了进来。虽然在那喧闹当中,虽然隔着一层板壁,那温润的话语却也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渗入了南宫忧和龙霜儿的耳鼓。

  霎时间,间壁忽然沉默了片刻,便听那倭人说了几句倭话,瘦高个开口说道:

  “好吧好吧!还好日本老爷不跟你们计较!那今天就你吧……你是叫……”

  “我叫静儿。”

  “好!静儿,好好伺候日本老爷,啊!”

  夏儿带着乐器,急匆匆的先走掉了。瘦高个和那四个保镖则簇拥着倭人和静儿,朝城南缓缓而去。

  此时已过戌正时分,穿过“闽鸿客栈”左近的三二条街,道上便渐渐冷清下来。偶尔扬起的东北风扫过街面上几片枯叶,惹得居民家门口的狗不住的狂吠。南宫忧和龙霜儿伏在屋顶,一路远远的蹑着他们那一干人。

  又转过一个拐角,静儿领着他们走入了一间门首悬着红灯笼的二层小楼,立刻便听到有人接引的声音,仿佛静儿和那倭人待在一楼,而那瘦高个和四个保镖则被带上了二楼。

  南宫忧和龙霜儿互视一眼,纵身赶上前去,踅到了屋后的墙根下。

  一楼的厢房内一片漆黑,只从房内不断传出粗重的喘息声,还间或夹着几句倭话。二楼的厢房则有的亮着灯、有的没亮灯,却传出来一阵阵男女的嬉笑之声。

  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从袖中抖出几颗飞蝗石,刚想动手,却不料在那一瞬间,一楼的厢房内忽然传出一声惊惶的惨呼。二楼正在猥亵的那一干人仿佛还没来得及爆发出诧异的扰攘,一道黑影便从一楼后窗中跃出,呼的钻入二楼的厢房。紧接着,二楼立即也传出了一片声的惨呼。

  啪——二楼一间厢房的后窗被撞破,一道人影从窗中跃出,跌跌撞撞的想择路而逃,却被南宫忧一把揪住后脑,扯了回来。

  他正待下手,却见龙霜儿噌的拔出苗刀,哧的送入了那人的腹内。

  “你别再杀人了。”她幽幽的对南宫忧说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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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30 17:47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回 杀夫(下)

  就在龙霜儿动刀的那一霎间,一道黑影从二楼跃到了地下。

  “怎么是你们?”这声音带着一丝惊诧,然而更多的,却是南宫忧和龙霜儿熟悉的冰冷。

  “是你?”听得出南宫忧和龙霜儿的惊诧决计不在那黑影之下。

  “我就是这样杀倭奴的。”那声音说着,纵身往北而去。

  “莫姑娘,”龙霜儿纵身追上她,开口说道,“你跟我们回‘闽鸿客栈’,好吗?”

  莫邪一语不发,继续往北疾奔。

  “你不是还在怀疑我义弟打伤了你的师父么?”南宫忧也纵身赶上,开口说道,“他眼下就在客栈里,你不想当面问个明白吗?”

  一听这话,莫邪蓦的止住了脚步。

  东北风仿佛缓了些,不过依然在有一缕没一缕的扫着。枯叶在街面上滚过,发出阵阵扑啦啦的声音,仿佛也在替南宫忧劝说莫邪一般。

  莫邪沉吟了片刻,拔步朝“闽鸿客栈”的方向大步迈将去。

  虽然南宫忧和龙霜儿曾与莫邪同行过半月之久,可她一直都蒙着面纱。今日若非撞见她假扮歌女、诱杀倭人,恐怕他们一世都无法看到她的脸庞。

  常笑尘客房内明晃晃的燃着五枝蜡烛,熠熠的火光映着莫邪那张白皙的面庞,一双明眸仿佛贮满了晶莹的露水,顾盼神飞;一席淡鹅黄的长衣敞披在身上,露出内里横抹在胸前的大红色中衣,婀娜的身姿隐约可现;粉颈上散落着几缕青丝,显得是那样的娇怯、温润。若非南宫忧和龙霜儿亲眼目睹,他们断断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仿佛弱不胜衣的少女居然便是那杀起倭人来从不手软的“快剑双成”。

  她扫视了一眼屋内的人众,缓缓移到窗边,依旧一语不发。

  在温车中将养了几日,常笑尘已能行动,但仍然浑身瘫软无力。南宫忧和龙霜儿领着莫邪走进房中之时,他由蓝千叶扶着,缓缓从棉被中坐起身来,软软的靠在了引枕上。

  “莫姑娘,我就是常笑尘,会使‘朱雀掌’的常笑尘。你听人说,你的师父——‘凭海帮’的辛长老是被我打成重伤的吗?”虽然他话语无力,可依然是那样的沉静。

  “不错!”莫邪只略略移了移身体,并未回头。

  “是不是还有人说,‘庐山五老’中的伍三爷也是被我用‘朱雀掌’杀死的?”

  莫邪喉间沉沉的“嗯”了一声。看起来,她连这一声“嗯”都委实不大想说。

  “‘庐山五老’是南宫公子和我的师父,伍三爷就是我们的三师父,我们的入门功夫就是蒙他所教……”一气说了这几句话,常笑尘不由得停顿下来,喘息了几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莫邪冷冷的打断了常笑尘的话头。早在十月底莫邪把南宫忧放跑之时,她便听南宫忧推测这一定是有人嫁祸,目的便是挑起常笑尘的岳父——前任武林盟主凌云涛一派武人与武当、凭海帮等一派武人间的冲突,让他们无暇分出精力去协助官军抗倭。她知道常笑尘的推测定然与南宫忧大同小异,便索性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头。

  “辛长老是什么时候被打伤的?”常笑尘喘息了片刻,喝了杯热茶,继续问道。

  莫邪依然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你觉得,南京锦衣卫的指挥使是我伯父,他们会替我作伪证吗?”

  莫邪回身看了常笑尘一眼,算是默认。

  “他都这样了,”见莫邪这样,蓝千叶禁不住霍的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他会是个胡乱杀人伤人的人吗?”

  莫邪把双眉一扬,依然一语不发。

  “姨母!”南宫忧连忙横身挡在蓝千叶和莫邪当间,“莫姑娘决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在松江府被凭海帮拿住,若不是她,我还到不了福建呢!莫姑娘,”他又转向莫邪,缓缓的说道,“事情一开始,倭寇、楚兴隆机坊他们就勾连在一起,打算挑拨我中国武林门派间互相争斗……”而后,他从陆飞出手杀死湛云山庄庄主田启枫的缘故说起,把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以及自己的推测和怀疑一五一十的向莫邪说了一遍。最后,他长吐了一口气,神情凝重的说道:

  “眼下,我们必须查清那个武艺很强的人的身份。湛云山庄的灭门事件、凭海帮辛长老的被偷袭、还有我和笑尘三师父的死,我想,都跟那人脱不了干系!这人会使‘朱雀掌’、会使链子枪——很显然,陆飞和他老乡被围攻时遇上的那个硬手一定就是这个人——当然,他也必定会使软鞭和软剑,还会使苗疆的毒。必须把他拿住,整件事情才能够水落石出。”

  莫邪轻吐了一口气,依旧一言不发,拔步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冷冷的开口说道:

  “武当派和凭海帮会在温州拦截你们。”

  “等等!”不等莫邪继续迈步,南宫忧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堵在了门口:

  “在温州什么地方拦截?你带我去!”

  莫邪不禁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南宫忧。

  “南宫……”龙霜儿不由得失口喊出声来。

  “好大的胆子!”蓝千叶呼的立起身来,伴着一声“扑啦”,她座下椅子的扶手也被拍得粉碎。

  “反了!他们居然敢拦锦衣卫的人!”几个校尉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

  “操!他们也太他妈的……”斗迁刚骂了句粗口,忽然看到房中兀自有几个女子,便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抄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几口,随即站起身来,走到南宫忧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道:

  “我‘酒刀仙’的确没看错你!”

  “大家别吵了……”常笑尘扬声说了句话,却又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蓝千叶忙递上一杯热茶,常笑尘谢过,啜了几口茶水,又接下去说道:

  “大家别冲动,南宫之所以要独自去那里,就是不想让我们和他们发生无谓的冲突。要知道,倭寇和楚兴隆机坊之所以要设计陷害我们,就是想让我们中国武林门派之间互相残杀。何况……”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何况,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我岳丈,还有崂山赶月山庄的周庄主,他们一定都知道了。说不定,他们也正在召集人手,准备和武当、凭海帮他们开打呢……”

  南宫忧一言不发,只朝常笑尘投去了会心的一瞥。

  “这些人!”蓝千叶接过常笑尘的茶碗,忿忿的朝桌上一顿,“倭寇都打进来了,他们还在梦里!”

  “姨母别生气,”南宫忧朝蓝千叶开口道,“人都是讲道理的,跟他们说理,可以说得通的!”

  “南宫,你要去,我不拦着你,只是,千万小心!”常笑尘看了南宫忧一眼,朝他叮咛道。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南宫忧朝常笑尘淡淡一笑,又转向龙霜儿道:

  “霜儿,你跟着姨母和斗先生一起,啊!”

  “不!”龙霜儿站起身来,一双眼脉脉的瞧着南宫忧,“我跟着你!”

  “太危险!”

  “你刚才还说不会有事的!”

  “……”南宫忧不禁一时语塞。

  莫邪看了看南宫忧,又看了看龙霜儿,喉间沉沉的“哼”了一声,拔步走出了房门。

  “莫姑娘,等等!”龙霜儿连忙飞步赶上,“今晚我们一块儿睡!”

  三更天,夜市和瓦子也渐渐静了下来。阵阵东北风缓缓掠过,吹送着长街上橐橐的更柝之声,渐行渐远……

  一道婀娜的身段盘膝坐在“闽鸿客栈”的屋顶上,膝上横着一口长剑,一曲《汉宫秋月》的音律正不断从她的纤指和剑身间飏起,徐徐飘散到那黑沉沉的夜空之中。

  良久,一曲终了,另一道婀娜的身段也在一旁缓缓坐了下来。

  自不待言,这二人当然便是莫邪和龙霜儿。

  “莫姑娘……”二人并肩坐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分,莫邪居然没有起身走开去,于是,龙霜儿便首先打破了这黑魆魆的沉寂。

  莫邪自然照例一语不发,她决计不会为了这一声呼唤而开口回答。

  “莫姑娘,你有喜欢的男人吗?”暗夜之中,无法看清龙霜儿的面庞。然而她自己却感觉,她的双颊在这冬日的夜里居然发起烧来。

  龙霜儿这话一出口,她仿佛看到莫邪浑身微微一颤。片刻沉静之后,莫邪缓缓开口说话道:

  “他被我杀了。”

  这话音是那样的空幽、那样的晦黯,仿佛是从深深的地底飘出来的一般。

  龙霜儿的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凉,她想问个究竟,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你想知道吗?”莫邪居然又开口了,“你一定想知道的。”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凭海帮’的辛长老收留了我,让我做他的徒弟,供我吃穿,教我识字,教我学功夫。后来,我慢慢大了,在一家绣坊里当了绣工。自然的,旁人都不知道我有功夫。

  七年前,我家隔壁搬来了一对母子。起初,我也没太在意,只知道他们是湖广人。后来,有一天,我下工下得晚了些,在街上被几个泼皮调戏。我有功夫,自然不怕这些个人,但是,想不到被隔壁的儿子瞧见,他便上前来劝阻,反被那几个泼皮打。然而,他一直挡着我,不让那几个泼皮近我的身……”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渐渐变得温润起来。

  “那几个泼皮没有功夫,即使跟他相打,也打不出个好歹来;何况,我等闲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会武艺,所以,一直都没有出手。后来,泼皮走了,他一直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他的眼睛被打肿了,鼻子和嘴唇也被打破了,可是他却一直在问我有没有事……

  从那一夜开始,他就常常来找我。他们家很穷,可是,他母亲替人浆洗缝补衣裳,他自己在茶坊当茶博士,很勤快。他认识字,也会画画,只是没有考功名,而且在苏州人地两生,找不到个体面营生,只好做这些粗活。后来,我知道他原来是湖广五寨长官司的苗人,父亲跟母亲吵翻了,一个人跑了出去,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跟母亲出来找父亲,找了好些年,也没个音信,终于搬到苏州落了脚。

  再后来,他说,他喜欢我,要我做他的妻子。我也很喜欢他——从那天夜里他挡着那些泼皮起,我就喜欢他了——所以,我就答应了。我们没有什么钱,可是我很开心。因为,他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能做这样的男人的妻子,我很开心……”

  莫邪的声音越来越温润,仿佛回想起了新婚那些甜美的日子。龙霜儿心头却禁不住涌起一阵酸楚,她连忙背过脸去,伸手揩了揩眼角渗出的泪水。

  “再后来,倭寇来了。那几个泼皮领着几个倭寇、还有跟倭寇做买卖的私商闯到了我们的家里,又打又闹又抢。我的婆母去拦阻,当然被打翻在地。他去拉婆母,也被按在地上打。我很生气,忍不住出手了,打翻了好几个泼皮,抢了一口倭刀。当时,很乱,他居然没看到我有功夫,他只看到,又有两个泼皮拿着铁棒来打我,他就扑到我跟前,挡着我。可是,我正拿着刀要去刺那几个泼皮,没想到他会忽然扑到我跟前来……”

  说到这里,莫邪的双手已下意识的将膝前横着的长剑抠得死死的,鲜血不断的从她的指缝间渗将出来。她却仿佛浑然没有察觉,只顾接下去惨然的说道:

  “他就这样死了……就这样被我杀死了……被我杀死了……我的男人,我的丈夫,就这样被我杀了……哈哈哈……”

  “莫姑娘……”见莫邪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龙霜儿赶忙凑上前去,把住了她的双手,却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莫姑娘……你别这样……”龙霜儿将莫邪的双手从剑刃上缓缓拿开,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自己的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的落了下来。

  东北风微微又起,卷来一团浓云,雨点也如泪水般不住的落了下来。

  一把雨伞撑起,遮在了她们的头顶上。

  雨,越来越大了……

  也算是天公作美,第二日一早,雨便停了。

  莫邪领头,三骑马循着官道,往北飞奔而去。

  她脱去了歌女的装束,换上了一身黑衣,不过,却再没有用黑纱蒙面。

  已是腊月时分,东北风、西北风轮番不住的扑面而来,夹杂着碎砂一般的雪霰,打得人脸上生疼。

  此处已属平阳县境,面前却横着一条三二里宽的江面。河滩上覆着一层白缎子一般的积雪,偶有几丛青草从雪缎底下探出头来,仿佛在好奇的瞧着这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

  “这条江叫横阳江。从这里往西走三二里路,就是西炉镇,那里有过江的渡口。凭海帮和武当派就会在渡口拦截你们。”

  “我们去西炉镇渡口!”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一把拨转马头,往西豁啦啦的飞驰而去。龙霜儿和莫邪拨马紧跟而上。三骑马身后,扑簌簌的扬起了一大片雪雾。

  腊月初的渡口,很是热闹。虽然天空不住的飘洒着雪霰,可依旧阻挡不住外出的旅人回乡的脚步。背着包裹的、挑着担子的、扛着箱笼的、牵着小孩的,个个行色匆匆,拥挤的舱位和长龙般等着上船的队伍也丝毫掩盖不了归人脸庞上的喜悦。

  而在这洋溢着喜气的人群中,却立着几个神色凝重的人。一个是武当派的虚谷真人,一个是凭海帮传功堂的长老申屠敏——陆飞自是侍立在他身后,一个是庐山五老的大弟子仇百诚,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女,正是许伯菁的大弟子刘玉儿——一干人众各自领着从人,立在这往来不息的人流当中,一动也不动。

  三骑马飞驰到码头,停了下来。南宫忧当先跃下鞍辔,朝众人团团一拱手道:

  “道长、申屠长老、陆兄、大师兄、还有……这位小姐,南宫忧来了!”

  仇百诚向南宫忧介绍了刘玉儿,接着问道:

  “南宫忧,常笑尘呢?”

  “笑尘被倭寇打伤了,来不了。”接下来,南宫忧把兴化府发生的战事向众人略说了一遍。

  申屠敏和仇百诚听到这件事情,面色都不禁微微一变。虚谷却捋了捋颏下的胡须,缓声说道:

  “南宫公子,那些个事情,你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吧!”

  “南宫忧,别人,我不知道,我师父和师叔可都是死在你们‘苏杭双隐’的手下!”刘玉儿上前一步,忿忿的说道。

  “三师父的死,南宫忧,常笑尘不来,你就得说个明白!”

  “南宫公子,我知道倭寇可恨,也佩服你们抗倭的勇气。可是,我凭海帮景升的死、还有辛长老的伤,你们也不能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呀!”

  “你们太过分了!”龙霜儿禁不住上前一步,愤愤的说道。

  莫邪则静静的立在一旁,双眼冷冷的看着这一干人。

  “霜儿!”南宫忧抬手拦住她,随即转向众人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我们找一个僻静所在,让在下把详情告知各位,如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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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31 11:00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回 立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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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第十三回 立约(上)

  
  “是该找一个僻静所在!”南宫忧话音刚落,忽然一个深邃的声音传入了那一干人的耳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双桅船不知什么时候泊到了码头岸边,跳板放下,一个头戴风帽、身穿青袍的男子缓缓走上了河岸。

  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纪,身段颀长,面庞清癯,双目精光逼人。他左手端着一根碧玉烟杆,右手捻着一串佛珠,立在岸边,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一干仿佛便要剑拔弩张的人。

  南宫忧、龙霜儿、莫邪、仇百诚和刘玉儿年纪尚轻,自然不认识此人究竟是谁;申屠敏年纪在四十上下,一脸疑惑的望着此人,仿佛似曾相识一般;年届六十的虚谷端详了片刻,却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把住那人的手,喜出望外的说道:

  “周兄!周兄啊……这么多年不见,兄台可越来越健旺啦!”

  “虚谷道兄,彼此彼此啊!呵呵呵……”

  说着话,二人一齐笑了起来,携手并肩而立。虚谷朝一干人众介绍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么?他就是崂山赶月山庄的周庄主啊!”

  “周碧航!”众人心中都不由得蓦的一震,南宫忧更是禁不住暗自思忖:“难道他们真的会集了人手,要来跟武当派和凭海帮抢人么?”不过众人心中虽疑,但周碧航毕竟是武林耆宿,当下一干人等便都迎上前来,一齐向他行礼。莫邪本冷冷的立在一旁,眼下也迈步上前,朝他行了礼。

  “今日什么风把周兄吹到这地方来啦?”虚谷舍不得放开周碧航的手,依然满面笑容的问道。

  “道兄啊,今日碧航斗胆,要跟道兄讨两个人噢!”

  “噢?谁敢扣赶月山庄的人啊!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道兄差了,差了,碧航要讨的人,不是赶月山庄的!”

  “你要讨的就是他……”龙霜儿着实不耐烦这二人玩这些虚套,她上前一步,冲南宫忧一指,“还有苏州的常公子吧!”

  “嗯?”虚谷一见龙霜儿插嘴,不禁转眼朝她一望。

  “道兄别吓着小女孩儿!”周碧航朝虚谷呵呵一笑道,“她说得不错,碧航今日正是要讨南宫公子和常公子。”

  “周兄?”虚谷依然握着周碧航的手,依然是满脸笑容,只是语调微微沉了些。

  “道兄,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碧航都知道啦!”周碧航依旧用那深邃的语调朝众人说道,“这样吧!这些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如各位跟碧航去一个地方,好好的三头六面,把事情交代个明白,如何?”

  “道长,长老,这……”一见半路陡然杀出这么个人来,刘玉儿不禁迟疑起来。

  “小姑娘,你是许大小姐的高足吧!怎么?你怕?放心吧!放着虚谷道兄和申屠长老在此,难道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申屠长老,你意下如何?”虚谷与周碧航交往多年,不便拂他这个面子。他有心应允,却转头问申屠敏道。

  “既然周庄主如此说,申屠敏自当从命!”

  当下周碧航与虚谷一道,上了赶月山庄的双桅船;其余人等则上了凭海帮的三桅船。两条船顺横阳江东下,行得约莫三十里水路,在鳌江镇靠了岸。

  此时已是申末酉初时分,早有候在河埠头的从人迎上前来,为众人牵来马匹。周碧航在前引路,众人行至鳌江镇西一处庄院门前,早见一个紫袍老者拱手施礼,迎上前来。

  此番众人倒都认出这老者便是前任武林盟主凌云涛,当下赶忙翻身下马,迎上前去,拱手还礼。此处是凌云涛的一所别馆,当下他和周碧航向众人告罪唐突,便一齐来到客厅,厅中自然早已摆下了两桌席面。

  “今日冒昧请诸位前来,是想讨个情!”凌云涛一张国字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朝众人拱手说道,“各位都知道,老拙就一个宝贝女儿,嫁给了苏州的常公子。而今,他们牵连上了一些事情,得罪了众位英雄,老拙在此,先向诸位赔个礼!”说着话,他把手一扬,下人端上三大觥酒,凌云涛端起酒觥,一一喝干。

  一看这势头,虚谷和申屠敏便意识到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卖凌云涛和周碧航三分薄面了。毕竟,常笑尘是凌云涛的女婿,南宫忧又是常笑尘的义兄,“苏杭双隐”在青年一辈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虽说有些事情难免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可是毕竟谁也不曾亲眼看到他们伤人杀人,一切都只是推断,并无真凭实据。如今,只好看看凌云涛和周碧航如何讨情,再作计较了。

  “凌老盟主言重了。”虚谷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朝凌云涛和周碧航说道,“事情虽有蹊跷,可是毕竟没有完全查清。有凌老盟主和周庄主一句话,万事都好商量嘛!”言讫,他也一口干掉了杯中酒。申屠敏见状,也赶忙站起身来,陪了一杯。

  “多谢道长和申屠长老卖老拙这个薄面!”凌云涛朝虚谷和申屠敏深深一揖,随即转向南宫忧道,“南宫公子,发生了这许多事情,谅来你们也难脱干系。如今笑尘不在,你有什么话,可得一五一十的对虚谷真人和申屠长老说个明白呀!”

  “是!”南宫忧站起身来,冲凌云涛微一躬身,又吩咐下人斟酒,向虚谷、申屠敏、仇百诚和刘玉儿各敬了一杯,便离开座位,来到厅中,把事情的经过和他的疑虑一一述说了一遍。

  “如今,事情的关键,都着落在那个强人身上。若能寻到此人,一切便可水落石出。而这强人并非在下凭空杜撰,陆兄也曾遇到过的,是不是?”

  “不错!各位,此人陆飞也曾遇见过。”陆飞站起身来,把他因替他老乡出头而在长沙遇到那强人的事情向众人说了一遍。一听陆飞说出这话来,虚谷等一干人众也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

  “各位前辈,”听陆飞把话说完,刘玉儿站起身来,唤下人用大觥斟了一满觥酒,“适才南宫公子说的都是凭海帮和庐山派之事,这些事情,我不好多嘴。可是,我汉阳琴台门之事,还得烦劳各位前辈作主!我酒量浅,喝不了这许多杯,就喝这一大觥吧!”言讫,她将这一觥酒大口大口的饮尽,将酒觥朝地上一掷,摔得粉碎。

  一听刘玉儿这话,凌云涛和周碧航不由得好生为难。其他的事情都还好办,可是汉阳琴台门的许伯菁的的确确是死在南宫忧的剑下,而许子菁虽是在混战中身亡,却也究竟同南宫忧和常笑尘脱不了干系。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可还当真不好收场。

  南宫忧仿佛看出了凌云涛和周碧航心中所虑之事,他冲二人微一点头,淡淡一笑,随即也吩咐下人拿大觥来,满满斟了一觥酒。

  “南宫……”龙霜儿扯住南宫忧的衣袖,低声唤道。

  莫邪则一把拉住龙霜儿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南宫忧冲龙霜儿浅浅一笑,轻轻挣开她的手,随即转过身来,朝刘玉儿说道:

  “令师尊姐妹之事,都在南宫忧身上!各位若要报仇,请冲着我一个人来!不准去寻笑尘的晦气!否则……”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将觥中酒一饮而尽,也将酒觥摔得粉碎。

  “好!我是琴台门的大弟子,我答应你!南宫忧,你说吧,你怎么给我们交代?”

  “请刘小姐吩咐!南宫忧无有不从!”

  “好!”刘玉儿缓缓踱了几步,扭头冲南宫忧道,“既然你说的那个强人跟倭寇有干连,你就先去把他找出来!至于我琴台门的事,等你找到那个人,再来了断。”

  众人听刘玉儿说出这样一番话,都不由得赞许的点了点头。龙霜儿唤下人斟上一杯酒,来到她面前,朗声说道:“刘小姐,虽然你要跟我丈夫为难,可是,你以大局为重,我敬重你!”言讫,她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刘玉儿陪了一杯,面庞上不禁泛起了一阵潮红。莫邪照例一言不发,却也端上一杯酒,来到刘玉儿跟前,一口喝干。刘玉儿再要吩咐下人斟酒陪饮时,莫邪却按住她的手,挥手将下人屏退开去。

  “这样,”凌云涛站起身来,朝虚谷等一干人说道,“各位给南宫公子一些时日,让他去寻那个强人,寻到之后,把他交给各位处置。如果寻不到,南宫公子,我和周庄主可也没法保你了啊……”

  虚谷微一沉吟,随即开口说道:“三月初一,大伙儿一起到庐山一聚,饮酒赏春如何?仇公子啊,贫道僭越啦!幸勿见怪噢!”

  “哪里!”仇百诚起身拱手道,“众位前辈英雄莅临庐山,我们小辈正求之不得!家师也必定是欢喜得紧的!”

  “南宫,听到了没?”凌云涛看着南宫忧,沉沉的说道,“三月初一,你可一定要把那强人给带到庐山啊!不然……”

  “请各位前辈——还有大师兄——放心!南宫忧尽力而为!不过,不论成与不成,三月初一,我都一定会上庐山参拜各位!”

  当夜,虚谷等一行人众便歇在这庄院之中。第二日一早,凌云涛和周碧航便客客气气的把他们送走了。

  东北风依然在不住的刮着,吹得众人的衣襟都高高扬起。望着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三桅船,凌云涛深深的长叹了一声。

  “南宫公子啊,”周碧航缓缓踱了几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南宫忧轻轻扶了扶头巾上的束带,“既然那个强人一直都跟倭寇有干连,我还是先在东南沿海这几个州府查探些日子。兴化府暂且去不了,我就先去温州、杭州、苏州、松江这几个府城探探。如果这边探不到消息,我就去长沙的楚兴隆机坊和吉王府。如果那边还探不到消息,恐怕我还得去苗疆一趟。毕竟,那人还会使苗疆的毒。”

  “时间上会不会来不及?”此时从人已把马匹牵了上来,一行人众都上了马,缓缓放辔徐行。凌云涛沉吟了片刻,开口质疑道。

  南宫忧微微蹙了蹙眉头,沉默了。

  “我去苗疆!”一旁的龙霜儿见状,忽然拨马上前几步,朝南宫忧说道。

  “霜儿……”

  “怎么?怕我跑了?”龙霜儿冲他浅浅一笑,开口反问道。

  南宫忧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什么好。凌云涛和周碧航互视一眼,禁不住低低的笑出了声来。

  霎时间,众人蓦然感到一阵疾风掠过,原来是一直落在后面的莫邪猛的给自己的座下马加上几鞭,豁啦啦的朝北疾驰而去。

  “哎,莫姑娘,你去哪儿?”龙霜儿纵马赶上几步,扬声问道。

  “苏州……”一个淡淡的声音远远的传入了众人的耳鼓。

  “南宫公子,”凌云涛缓缓勒了勒马,俟南宫忧放马上前,开口对他说道,“那个强人功夫很强,你若遇上,千万不可造次!”

  “是……”

  “南宫,你不准有事!”龙霜儿拨马上前,看着南宫忧,斩钉截铁的说道。

  南宫忧一言不发,只冲她淡淡笑了笑。

  “南宫公子,拿着这个。”周碧航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给了南宫忧。

  南宫忧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方淡灰色的令牌。这令牌入手沉重,是石头刻成,一面镌着一弯月亮,另一面镌着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周庄主,这是……”

  “这是我‘赶月山庄’的令牌。”周碧航冲南宫忧浅浅一笑道,“不管在哪里,南宫公子可仔细瞧瞧,凡是衣裳襟角上绣着一弯月亮的,都是我赶月山庄的人。只要把这令牌亮给他们看,任何吩咐,无有不从。”

  南宫忧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感激,他收起令牌,朝周碧航深深一揖道:

  “多谢周庄主!”

  “还有啊,”周碧航摆了摆手,接着说道,“温州的‘海月楼饭庄’和松江的‘月桂客栈’,都是敝庄的产业。南宫公子若肯赏脸,他们定然是高兴得紧的。”

  二日后,天居然放晴了。

  夕阳的余辉映着温州城东一幢三层楼宇屋顶覆着的皑皑白雪,也映着那飞檐下悬着的酒旗。酒旗上“海月楼饭庄”五个颜体大字衬着那熠熠的金黄,显得格外的刚劲、雄浑。

  龙霜儿要去苗疆查探消息,但她不愿从平阳县走陆路,却打算从杭州沿运河至镇江、再沿长江入湖广。因此,今番她便同南宫忧一道,来到了温州。

  南宫忧不愿没来由的显摆,没有打算亮那令牌。然而立在大门口迎宾的酒保一见他们二人,便立刻满面春风的迎上前来,躬身施礼道:

  “请问二位可是南宫公子和夫人么?”

  南宫忧不禁微一诧异,然而很快便明白过来,定然是周碧航已然遣人将他们二人的衣着相貌告知了这饭庄的掌柜、迎宾人等,当下不由得感激周碧航思虑周到。既然如此,他也乐得笑纳这接待,便朝那迎宾微一点头道:

  “正是在下!”

  那迎宾赶忙朝身旁的酒保吩咐了几句,又忙不迭的将二人往店内引。片刻过后,一个身着华服、掌柜模样的男子快步从后堂趋出,朝二人殷勤施礼致意。南宫忧一边还礼,一边朝他的前襟瞥了一眼,只见那衣襟角上果然绣着一个弯小小的月牙。

  掌柜和迎宾把二人引入一间雅阁,寒暄几句,吩咐酒保小心伺候,便退了出去。龙霜儿看了看南宫忧,又瞧了瞧立在一旁的酒保,朝他挥挥手道:

  “忙你的去吧!我们自己来!”

  “这……”那酒保迟迟疑疑的嗫嚅着,显是害怕掌柜责备他怠慢了客人。

  “我们有话要说,掌柜不会怪你的!”南宫忧冲酒保淡淡一笑,摸出一块碎银赏了他。那酒保立刻笑逐言开,点头哈腰的出去了。

  饭桌上早已开好了四菜一汤,还摆着一小坛陈年花雕。龙霜儿脉脉的瞧了南宫忧一眼,轻轻揭开酒坛的泥封,斟到酒注子里,放入小汤锅烫了起来。

  南宫忧瞧了瞧龙霜儿,轻轻吐了一口气,缓缓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对自己,着实很好。可是,不知为何,自己总也无法将心许给她。虽然,在临终的龙天杆身旁,他们二人的手已握到了一起,他也时时告诫自己,他应该信守承诺,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可是他的心,却始终萦绕在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

  虽然,他很明白,他与那个“她”将始终无法走到一起……

  见到南宫忧目光游散的样子,龙霜儿禁不住心头一酸。她拿起酒坛,倾上一碗冷酒,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

  “霜儿!”南宫忧见状,赶忙把住她的手,“不准这样喝!”

  残酒洒出,溅到了二人的手上和袖上。

  龙霜儿放下酒碗,取出手帕,默默的替南宫忧擦拭着手掌和衣袖。一边擦着,两行清泪却从眼角滑落到了面颊上。

  南宫忧按住龙霜儿的手,夺过手帕,刚想替她拭泪,却想到帕上沾着酒水,便将手帕撇到桌上,从自己袖中掏出手帕,轻轻的替她拭去了面颊上的泪水。

  “霜儿,对不起……”

  “我没事!”龙霜儿夺过南宫忧的手帕,笼入自己的袖中,强然笑道,“我只是……很妒忌‘她’……”

  “不要胡思乱想,霜儿,”南宫忧按住她的双肩,沉声说道,“你是我的妻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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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立约(下)

  桌上的菜肴都吃完了,花雕也只剩下了小半坛。龙霜儿满面潮红,脚步也有些漂浮。南宫忧雇了一乘轿,将他们抬到了北城的“海山客栈”,“海月楼饭庄”的掌柜已替他们在那里开好了客房。

  今日她很显然多了几杯酒,不过倒仿佛没有任何的不适。她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上,潮红的脸庞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靥,婀娜的身躯随着轻轻的鼻息,微微一起一伏,睡得很是安详。

  南宫忧立在床边,怔怔的盯着她看了半晌,禁不住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反身走出了房门。

  天井中,一阵朔风扑面而来,让他感到格外的清爽。

  他从怀中掏出竹笛,凑到唇边,轻轻的吹奏起来……

  那一丝乐声,如薄雾、如轻烟,迎着朔风,穿透幽蓝色的天幕,仿佛要借这悬在中天的上弦月,伴着清辉,飘洒到数百里之外的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一般……

  晨曦给城外雪白的毡毯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也映衬着龙霜儿白皙的面庞和晶莹的双眸。她立在官道旁,一动不动的瞧着身旁的南宫忧,一句话也没有说。

  “霜儿,谢谢你……”南宫忧又一次替龙霜儿整了整拴在马鞍桥侧畔的行囊,感激的对她说道。

  “我走了……”她接过缰绳,又瞧了一眼南宫忧,“你……”

  南宫忧冲她浅浅一笑,轻轻的将她拥在了怀中。片刻,他便放开了手。

  “一切小心!”

  “你也是!南宫,你不准有事!”依旧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

  马蹄声碎,扬起了一阵雪雾……

  南宫忧刚刚回到客栈坐定,门便被敲开了。

  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立在客房门口,满面笑容的朝南宫忧说道:

  “小人是‘海月楼饭庄’的管事,来问问南宫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南宫忧一边把他引入客房,请他坐定,一边朝他前襟瞥了一眼。

  他襟角也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请问尊兄贵姓?”南宫忧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开口问道。

  “小人姓赵。”

  南宫忧缓缓拿出了赶月山庄的令牌。

  一见这令牌,那赵管事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裳,朝南宫忧一躬到地,正色问道:

  “请问南宫公子有何吩咐?”

  “赵兄,”南宫忧忙收起令牌,复请他坐定,微微笑道,“得劳烦你打探一个人。”

  “公子请讲!”

  南宫忧替赵管事把茶水添上,把那强人的容貌说了一遍。

  “这人功夫很高,赵兄千万小心!”

  “是!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温州城中,做私商的常去些什么地方?”

  “城西的‘东桑酒楼’,还有城南的勾栏院。”

  晌午时分,“东桑酒楼”十分热闹。南宫忧独自坐在西南墙角一副小座头上,一边慢慢的啜着酒,一边静静的看着这酒楼里往来熙攘的人丛。

  他内力深湛,这大厅中每一桌酒客的话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酒客们所谈的话题大都是风花雪月或生意买卖之属,虽则有些涉及到跟倭人间的私商交易,也同战事无关。

  蓦然,一桌酒客说的“兴化”二字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赶忙循声一望,这桌酒客坐在北墙边,一共五人。主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男子,头裹青巾,身穿着一件土黄色掩襟布袍,身后椅背上搭着一件皮袄。一个头戴方檐暖帽、衣着华丽的男子与他对席。二人东首坐着一个男子、西首坐着两个男子,都穿着圆领布袍、身材壮硕,光景便是这二人的保镖之类。

  “说!兴化府为什么会这样?”那主位的男子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语调间却自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威严。

  “自……自大人走了后,倭寇又回来了。”那对席的华服男子努力强作镇定的回话,却免不了有几分嗫嚅。

  “倭寇回来了又怎么样?我走了,还有广东的刘总兵呢?”

  “刘总兵……带的人马不多。倭寇围了兴化城,刘总兵派了八个细作同城里联络,细作被倭寇抓了……”

  “抓了几个细作又怎么样?倭寇抓了细作,就能破城?”

  “细作……细作衣服上绣了‘天兵’二字,倭寇穿了细作的衣服,潜进城去,夜里杀了门军,放……”

  “知道了,不要说了!”那主位男子将筷子撇到桌上,啜了一口酒,冷冷的说道,“毕高,你我都是参将衔,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知不知道,最后带着官军撤出来的人是谁?”

  “知道,是……是锦衣卫上后亲军所的千户。”

  “如今在仙游城领军的又是谁?”

  “是……是锦衣卫右所的千户。”

  “知道就好!”那主位男子示意保镖给毕高斟上酒,接着说道,“虽说这两个千户不是北京锦衣卫的人,可是你临阵脱逃,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我……脱逃的又不是我一个!刘显还是总兵呢!不也没敢跟倭寇打!还有平海卫的指挥使、莆禧所的千户……”

  “兴化府的事情,北京很快就会知道。到那时候,你还怕言官们放过刘显吗?”

  “戚……戚大人!”

  一听“戚大人”这三个字,南宫忧心头不禁猛的一震。

  难道这青巾黄衣的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么?

  他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酒杯,睁大双眼,将那男子细细的端详了一番。

  他生着两道短短的一字剑眉,颏下生着一部箭镞般的短髯;然而他那一双眼中却仿佛饱含着忧思,与那剑眉和箭髯显得有几分不衬。

  那青巾黄衣的男子的确便是浙江都司戚继光。今年八、九月间,倭寇便曾袭扰过广东、福建一带,当时戚继光与广东总兵刘显一道发兵,击败了倭寇。而后,戚继光便回了浙江,刘显仍领着小股官军在福建防御。然而数月之后,倭寇竟卷土重来,围攻兴化府城。刘显兵少,不敢直撄其锋芒;派细作与城中联络,又被倭寇擒杀,不仅如此,倭寇反假扮中国细作,借机里应外合,攻破了兴化府城。在浙江的戚继光听闻此信,便即刻请求调往福建剿寇,然而却一直得不到回音。他性烈如火,哪里按捺得住!情急之下,便带了几个从人,微服南下,往福建而去,却不料在温州城遇上了从兴化逃出来的参将毕高。他得悉毕高是临阵脱逃而出,不由得勃然大怒,只是碍于他和毕高都是参将衔,又无统属关系,若这脱逃之人是他的部下,恐怕他早已一手铳,就地正法了。

  “你打算怎么办?”依旧是那冷冷的不怒自威的话音。

  “我……我跟着戚大人,待罪听参。”

  “嗯……”戚继光喉间轻轻哼了一声,喝下最后一口酒,站起身来,将椅背上的皮袄搭上臂弯,迈步朝门外走去。毕高同两个从人连忙紧紧跟上,另一个从人则唤酒保前来会帐。

  南宫忧长吁了一口气,正在迟疑是否跟上前去拜会他景仰已久的戚大人,忽然感觉身畔一阵疾风掠将过去。他赶忙抬眼一看,只见四个男子紧跟着戚继光一干人走出了酒楼,这四人身段魁梧、步履沉稳,都是身负武艺之辈。他赶忙摸出几块碎银撇到桌上,也不动声色的跟了出去。

  戚继光一干人走出酒楼,便转道往北而去;那四个男子在他们身后五七丈远处跟着;南宫忧则在那四个男子身后三五丈远处跟着。三起人在这街巷间穿梭一刻,南宫忧便远远的望见戚继光一干人等居然走入了他下榻的“海山客栈”。

  当下他心中不禁暗喜,却见那四个盯梢的男子立在一堵墙边,假装看着墙上贴着的邸报,却在悄声商议着什么。南宫忧踅上前去,假装浏览着侧畔一家文笔店的字画,却凝神屏气的细听起来。

  “这厮便是戚……”

  “留神!”

  “啊……这厮便是行货么?”

  “不错,就是他!”

  “怎么办?”

  “先在这客栈住下来,等三公子的吩咐。”

  一听这“三公子”,南宫忧心头不禁又是一震。这称呼缘何恁的耳熟?难道是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此人许久没有露面,南宫忧只道他因自己的父兄跟倭寇勾结之事太不光彩,故尔无颜出头问罪,想不到他居然派人在暗中窥伺戚继光,如此看来,这人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南宫忧轻轻冷笑一声,眼见着那四个男子商议妥当,也走入了“海山客栈”,自己也便跟了进去。

  南宫忧住在二楼的“云”字号客房,他虽然不知戚继光住在哪间客房,可那四个盯梢的男子居然就住在三楼的“果”字号客房,恰好便在南宫忧客房的正上方。他心下不由得暗喜,如此一来,这些人的动静他便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一整下午,楼上这几个人都毫无异动,只在闲聊。然而说起正题时,他们都刻意压低了嗓音。南宫忧虽然运起内劲,凝神倾听,可胸腹间依然刺痛不已,兼之隔着一层楼板,他们说的话反倒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了。

  “……瓯江边……”

  “……太热……动手……”

  “……尽早……”

  虽然南宫忧早已猜到这几个男子跟踪戚继光,定然存心不良。可是温州府是个大城,城外的瓯江也是个热闹所在,他们居然打算在这温州府城外的瓯江边动手,这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然而他很快便打定了主意,跟着这四个鹰犬。无论如何,他决计不能让他景仰已久的戚继光受到任何的损伤!

  约莫等到酉牌时分,南宫忧便听到头顶上一阵脚步声。他连忙出门抬头一看,见那几个男子反拽上房门,往楼下的饭堂走去。

  自然,他也便顺理成章的跟了上去。

  戚继光一干人众坐在饭堂西北的一副座头上;那四个鹰犬隔着三二副座头,坐在戚继光的南边;南宫忧则依然坐在西南角的一副小座头上,静静的盯着那四个鹰犬。

  不过晚饭间,他们倒并未有什么举动,谈论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目送着戚继光一干人走入三楼的“剑”字号客房,再看着那四个鹰犬走入他们的“果”字号客房,南宫忧吩咐小二将饭钱记上客房的帐,也上楼走入了自己的客房。

  然而他刚刚坐定,便听到小二在客房外叫门:

  “南宫公子,有人找您。”

  南宫忧上前打开房门,见小二引来了一个身穿短袄的小厮。他拿眼一扫那小厮的前襟,见他襟角也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他赏了小二几文钱,打发他走开去,便挥手示意小厮进房来。

  “请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替那小厮倒茶。

  “小人不敢!”那小厮慌忙扯住南宫忧的手臂,“小人说完话就走!”

  南宫忧冲他淡淡一笑,将他按到凳子上坐下,将茶水递到他的手中,开口问道:

  “说吧,有什么消息?”

  “南宫公子认得‘皂白’吧?”

  “当然!”南宫忧一听这个名字,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这阴谋刚刚开始,“青红皂白”二人就已被“东边”那一方收买,一直在或明或暗的阻挠着南宫忧等一干人众,或者设计把他们引入彀中。不过,自南宫忧十月在苗疆杀掉了“青红”、在长沙帮同莫邪击退了“皂白”起,他就再没有见过此人的面。今番此人居然重新出现在温州,只怕又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何况,这府城里还有田迈中指派的鹰犬,他们之间是否有通谋,也是未可知的。

  “皂白来温州了?”

  “是!今天我们有兄弟在勾栏院看到了皂白。”

  “他来温州干吗?”

  “我们的兄弟说,他们看到皂白跟一群人一起商议事情。这些人都穿着中国衣服,不过有些人的汉话说得不好,还有些人根本连一句话都不说。”

  一听这话,南宫忧立时便想到这些人当中一定有倭人,甚至还可能有不会说汉话的生苗。毕竟,那“强人”会使生苗的毒,可见这些人一定同苗疆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络。

  “他们都在商议些什么事情?”

  “勾栏院里很嘈杂,我们的兄弟听不真切,不过,他们的话里提到了常公子。”

  霎时间,南宫忧不禁蹙起了眉头。看起来,“皂白”这一干人多半企图在半路截杀常笑尘。虽说保护常笑尘的人有蓝千叶、斗迁和二十个锦衣校尉,可是他们在明、敌人在暗,难免不出差错。按说,他本该立刻动身,截住常笑尘,提醒他们防备敌人的偷袭;或者,他应当即刻在暗中杀皂白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无暇截杀常笑尘。可是,在这之前,他已探到田迈中派人打算在瓯江边暗害戚继光。虽然戚继光带有保镖,可是一来不知道敌人是否有援兵,二来不知戚继光的保镖武艺是否高强,是否保护得他周全。他本已打定主意,暗中保护他景仰已久的戚继光。可是如今常笑尘也有被害之虞,一时间委实让他为难不已。

  然而他很快便权衡好了利弊。常笑尘毕竟有好手保护,只须预先作好防备,即便中途有人设伏,仍可安然;但戚继光的保镖武艺却不一定高强,难躲暗害。因此,他决定下来,应当在暗中保护戚继光。

  “好兄弟,谢谢你!”南宫忧替那小厮添满茶水,拱手问道,“可否劳烦你辛苦一趟?”

  “请公子吩咐!”那小厮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

  “是这样,”南宫忧随手写了一张便笺递给那小厮,“常公子眼下正从福建往温州的官道上,劳烦你快马迎上去,将事情的备细告诉他们,请他们预先防备。”说着话,南宫忧从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纹银交给那小厮:

  “这个拿着,买一匹好马;余下的,路上用!”

  “南宫公子请放心!”那小厮说着话,却把纹银推了回去,“盘费自有周庄主张罗,不劳公子坏钞!”

  “这……”

  “南宫公子不必客气!”那小厮将南宫忧递给他的便笺贴肉藏好,“小人就此告辞了!”说着话,立刻便转身退了出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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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跳崖”(上)

  二鼓的更柝声伴着那在天穹上缓缓漫步的乌云,幽幽的传入南宫忧的耳中;一弯孤零零的上弦月懒懒的悬在中天,任那乌云一层接一层的将自己本就瘦削得可怜的面庞无情的遮掩起来。也许,它也害怕那冬夜的清寒,宁愿将那污浊的云层挡在自己身前。

  南宫忧盘膝坐在床上,正凝神屏气,缓缓的调息。虽然胸腹间依然刺痛不已,他也明知每运动一次内功,他体内的余毒便深入一分,但是他更清楚,过不多久,他极可能就要同那几个鹰犬动手。自己既然已打定主意要保护戚继光周全,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调息了一刻,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起身倒了杯热茶。然而他刚刚把茶杯凑到唇边,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声。

  他赶忙放下茶杯,将客房的后窗轻轻移开一道缝,往外一瞧。

  窗外一道接一道的晃过四条人影,落地之后,立即转道往北而去。待他们奔出五七丈远,南宫忧也跃出客栈,紧随他们而去。

  一干人跃北城而出,复又行上三二里远,黑沉沉的瓯江便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此地是一处河埠头,沿江一带泊着大小不下数十只船。腊月的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船头一溜气死风灯笼不住的上蹿下跳,却又跳不出那尺许长灯绳的牵绊。

  那四个鹰犬来到一条三桅船旁,停住了脚步。南宫忧忙踅到一间茶肆的墙后,藏了起来。

  几声听得出是人学出来的猫叫传入了南宫忧的耳鼓,那不伦不类的音调仿佛一个又冻又饿的乞丐向路人讨饭的哀求声,听得他委实想笑。

  接下来是几声同样听得出是人学出来的青蛙叫,叫声停歇之后,南宫忧隐隐便看到那四个鹰犬跃上了三桅船。

  他赶紧一个箭步上前,蹿到河边,蹲在系缆的石墩旁,屏息静听。

  “有劳诸位了。”

  “不劳不劳!老哥你说吧!是不是明天动手?”

  “不错!三公子要我带话给诸位,明天只要行货一到这河埠头,立刻动手!今晚,就请诸位在这里委屈一夜了!”

  “老哥,这几位是……”

  “啊,三公子得悉行货带着三个保镖,怕诸位……呵呵,这四位兄弟是三公子派来给诸位打下手的!”

  “哎?我说老哥……”

  “尽管放心!诸位的酬劳,一文钱都不会少!”

  两声急促的“砰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一抹浸透了墨汁的黑棉絮般的乌云也仿佛被那两声“砰砰”扯碎,霎时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南宫忧得知在河埠头伏击戚继光的共有八人;若那“老哥”也行出手的话,便共有九人。腊月初旬,年关将近,出门在外的人赶着回家过年,天亮后,聚集到这河埠头的人定然少不了。如若等到那时,刺客趁乱,容易得手;他再要出手相助,可就大为不便了。不如就此动手,将这几个刺客先行料理了,好让戚继光安然北行。

  打定主意,他便轻轻纵身跃上船来,飞起一脚,“砰砰”两声,将那两扇舱门踢得朝舱内直撞了进去……

  风停了。

  八个刺客被他们自己的腰带绑成了一串,不住的呻吟。不过伤得最重的反倒悄然无声,因为他的右手被砍掉,已然晕了过去。

  南宫忧长吐了一口气,掏出丝帕揩了揩额角滴下来的血渍,将一个面白如纸的男子揪到了炭盆跟前。

  这人正是那些个刺客所称呼的“老哥”。

  “我不耐烦和你多说话,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南宫忧将软剑收入玉带,顺手提起一个刺客使的倭刀,搁在了炭盆上。

  “说……说什么?”

  “‘苏杭双隐’从不杀人,不过没说不砍手砍脚。”南宫忧一边冷冷的说着,一边斜眼瞥了那晕过去的刺客一眼。

  “是!是!说!说!”

  南宫忧一言不发,只冷冷的盯着这“老哥”。

  “小人是田……田三公子家的下人……”这“老哥”的面色虽已由煞白转向微青,话语倒也算流利。

  “胡说!湛云山庄满门都给灭掉了,他哪来的下人!”虽然即便如此,田迈中也并非就一定没有下人,可南宫忧怕这“老哥”欺他不知底细,向他撒谎,便故意这样说道。

  “是……以前……以前不是,小人以前是裴……裴老爷的下人。”

  一听“裴老爷”三字,南宫忧不由得心头一震。这个名字从前倒是从未听人提过,说不定此人便是他们一直想探明底细的强人,也未可知。

  “接着说,裴老爷是谁?他又是怎么跟倭寇勾结的?”

  “是……是这样,”那“老哥”咽了口唾沫,接下去说道,“裴老爷名叫裴承煜,他一直同松江府‘福康商行’的老板禹良诚有交情,今年年初,他从禹良诚那里得知,倭寇今年要干一件大事。”

  “嗯,接着说!”

  “裴老爷跟禹良诚说,要拿下中国,单靠倭寇,恐怕还不行,所以,他提议,通过‘楚兴隆机坊’的老板包敬端,跟长沙的吉王和保靖州的生苗联络,一齐举兵,事成之后,把中国分成三份。”

  “那这跟他有什么干系?把中国分成三份,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小人不清楚……”

  南宫忧沉默了。

  这“老哥”适才所说的话,大半应该属实,据他推测,倭寇的谋划也就是这样。只是,这个裴承煜究竟是何许人,中国被瓜分,究竟又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疑团,恐怕也非今日所能解开的。

  “裴承煜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他为什么会那么多功夫?为什么会使生苗的毒?为什么要嫁祸给我们‘苏杭双隐’?”一想到这些,南宫忧就觉得此人委实大为可恨。

  “公子……这些……小人真的不知道……”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南宫忧倒也的确没指望他能知道这么些事情。

  “小人……管些书信往来的事,一些来往的信函,小人还知道一些。”

  一听这话,南宫忧心头不由得又闪现出一丝火花。

  “那你说吧,裴承煜都跟些什么人有书信往来?”

  “有日本的……一个大名,他们叫他‘大友大人’;有禹良诚和包敬端;有湘西椅背山湛云山庄的田启枫;有武当派的虚谷道人;有汉阳府琴台门的许伯菁;还有庐山……”

  那“老哥”前面说出的通信人,倒大都在南宫忧的意料之中。倭人、禹良诚、包敬端和田启枫自不必说;至于虚谷、许伯菁人等,他们在那些事端发生不久便即出现在南宫忧和常笑尘面前,自然也是有人通知他们。可是,从这“老哥”口中吐出的“庐山”二字,却委的让南宫忧扎扎实实的猛吃了一惊。

  其实他本不该吃这一惊的。“庐山五老”中的伍三爷既已不明不白的丧生,自然也是跟这大为可疑的裴承煜扯上了关联,如此,裴承煜同庐山上有书信往来自然也应在意料之中。只是,师门遇变,他本已心乱,如今竟听这“老哥”说那恶人汉奸裴承煜居然也跟自己的本门有书信往来,他便难免要吃上这一惊了。

  然而就在那“老哥”说出“庐山”二字的那一瞬间,“啪啦”一声脆响蓦的撞入了南宫忧的耳鼓。他连忙撤身闪开,却眼睁睁的瞧着一道寒光“哧”的捅入了那“老哥”的胸膛。

  如果跟前这人是他熟识或亲近之人,他自然会下意识的将其一道拉开,只可惜这“老哥”偏生是他看不顺眼的人,而这“看不顺眼”四字不但便就此送了那“老哥”的性命,也将他那“庐山”后边未能说出的话永远的封在了他的口中。

  一见这“老哥”横尸当场,南宫忧不禁暗自叫苦。不过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轻吐一口气,便将眼光从那尸首上移了开来。

  原本完好的船舱如今已是门倒窗破,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洒进舱来,同那昏黄的烛光糅杂在一处,映着那不速之客从中央一分为二色的长袍和靴子。

  一半黑、一半白。

  南宫忧轻轻呼出一口气,二话不说,伸手将腰间的软剑拔了出来。

  皂白到此所做的和将要做的一切,都在他南宫忧的意料之中,他用不着同他废话。

  皂白也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揩净了环首刀上的血渍。

  上弦月落下去了,四围宛如墨汁染过一般。

  舱内的烛光早已给打灭,舱顶也给撞破了三二个大洞。适才睡熟了的夜风仿佛忽然又被这二人的缠斗惊醒,赶忙将船头悬着的气死风灯笼摇醒,睁着惺忪的睡眼,一道莫名其妙的瞧着这两个从船舱内打到甲板上,并且搅扰了他们清梦的人。

  “呀——”皂白一声断喝,环首刀朝南宫忧的软剑直挥过去。

  然而情急之中,他犯了同他兄长一样的错误。

  他居然忽然忘记了南宫忧手中的剑是软剑。

  这一刀挥出,南宫忧的剑锋自然弯了开去。而环首刀力道不减,扑的直插入了船头立着的桅杆。

  就在那一刹那,南宫忧左掌拍出,啪的将环首刀劈成两截;右手中软剑一挥,剑锋已指向了皂白的咽喉。

  皂白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南宫忧,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半晌无言。

  霎时间,南宫忧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可怜。

  很可怜……

  他轻吐了一口气,打算撤剑。

  然而就在那一霎间,他忽然看到皂白的双眼迸流出两道血线。

  看得出,他已全然绝望了。

  自己始终不是南宫忧的对手,不但主顾交代的任务无法完成,连自己的杀兄大仇都报不了!

  那一腔愤懑,终究化作了鲜血,从双眼中迸流而出。

  南宫忧心下禁不住一凛,却见皂白腾出左手,去拿他的剑锋。情急之中,他连忙劲贯于臂,剑锋微微一颤,削向皂白的手掌,想逼他缩手。

  然而,皂白居然不闪不避……

  自然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三根手指已被削了下来。

  皂白依旧一言不发,右手中半截断刀直照着南宫忧前胸捅去。

  这一刀捅得毫无章法,南宫忧微一侧身,倒转剑柄,朝他后颈捶了一记。

  他本拟这一下将皂白捶晕过去,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力道使得太轻,这一记居然没有将他捶晕。

  皂白踉跄了几步,回身盯着南宫忧,依旧一言不发。

  而他的右手却掉转半截断刀,哧的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南宫忧回到“海山客栈”时,已近五更天了。

  他很疲倦,可是却毫无睡意。

  也许是皂白的自尽让他很有几分不安,也许是他心中惦记着戚继光,生怕一觉下去便会睡过了头。

  想到戚继光,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惶恐。

  难道那几个刺客夤夜潜出温州城居然是调虎离山之计!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么个念头,他不敢再想下去,慌忙踅出房门,跃上三楼,摸到了戚继光一行人所住的“剑”字号客房。

  这客房居然亮着灯。

  “大人……”这嗓音虽然压低了声调,南宫忧仍能听出是那逃出兴化的参将毕高在说话。

  “五更天了,您一夜没睡么?”

  “鸟铳啊……鸟铳……”这声音正是戚继光所发,他仿佛浑然没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一般,自顾自言自语着,“倭寇多在东南沿海袭扰,南方水田多,道路泥泞,要那劳什子的重剑大刀……嗯,没什么用……”透过窗纸,南宫忧隐隐看到一道坐着的人影正在提笔写着什么,当是戚继光在撰写他练兵的心得之类。

  “南方田泥淖陷,步卒轻捷,重器难行,惟鸟铳第一,火箭次之。水兵则……”看来,是毕高正在轻声念着戚继光写落到纸上的文字。

  “啊,毕高,你起来了!”窗上的人影停下了笔,站起身来。

  “大人,您一夜没睡啊!”

  “嗯,睡不着啊!”戚继光吁了一口气,“把这些年练兵的心得写下来,写一点算一点了!”

  “大人,您在书中写道,‘鸟铳第一’,可是每发一铳,便要填药、装子、点火,这工夫,敌人早冲上来了啊!”

  “不错!正因为如此,所以军中才仍然需要藤牌手、狼筅手、长枪手这些人。但是,鸟铳、三眼铳、佛朗机这些火器,将来的用途定然是不可限量的!”

  “为什么?”

  “弓和连弩,哪个发箭快?”戚继光在房中踱了几步,反问毕高道。

  “自然是连弩!啊……大人是说,既然有弓,便有连弩;那么,既然有击发慢的铳炮,将来也一定会有击发快的铳炮了!”

  “当然!毕高,火器本源自我中华,可如今西洋火器反强于我中国!如若我们不赶上去,毕高啊,将来欺负我们的,恐怕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日本啦!”

  南宫忧的面庞浮现出一丝笑意,悄悄踅回了自己的客房。

  这样的官员,他没有理由不好好的保护他周全!

  他果然也很好的保护了戚继光周全。

  皂白虽死,从温州往杭州的一路上却也很有三二起小股刺客的骚扰,不过都被他在暗中给拾掇了。

  直到看着一队官军从杭州城南门外将戚继光迎入城中,他才长吐了一口气。

  然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到目前为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而除了那个强人的姓名以及“庐山”二字之外,他居然没有查探到任何的讯息。不过,既然那裴承煜同松江府‘福康商行’的老板禹良诚有交情,他倒不妨先去松江碰碰运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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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31 11:06 资料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回 “跳崖”(下)

  西湖南五里,玉皇山脚,三友斋。

  修竹、粉墙、绣阁,全都镀上了一层银白,点缀在粉妆玉砌的玉皇山脚,显得分外的静谧。

  悠扬的笛声仿佛引出了那已然停息的东北风,粉墙外大柳树枝头的积雪也被那风探头探脑的挤了下去,倏倏的落到南宫忧的头上、脸上、肩上……

  一曲终了,他收起笛子,伫立良久,才转过身,朝西湖走去。

  自从八月初离开家起,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泡在盛满热水的浴桶中,委实让他感觉十分的舒坦。心头积压的一切,都仿佛在他浸入浴桶的那一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他在家中饱餐了一顿下人预备的午饭,又暖暖和和的睡了一觉,决定去西湖边的“西子楼”吃晚饭。

  数月没到“西子楼”来吃饭,此处的情形依然如故。厅堂当中的小勾栏里,几个乐女正一曲接一曲的演奏着音乐。有时新的《挂枝儿》,也有唐、宋时的雅乐。只是这乐声跟杯盘相激之声、觥筹交错之声、吆五喝六之声、传汤呼菜之声交织在一处,显得很有几分艰难。

  南宫忧倒也无心去理会这声那声是不是暴殄了那新乐和雅乐的天物,他所中意的,是这西子楼的东坡肉和西湖醋鱼。

  他照例拣了一副墙角的小座头,一边啜着米酒、一边品着鱼肉、一边看着这厅堂中揎拳裸袖的酒客和往来穿梭的酒保,心头总能涌起一番别样的滋味。

  然而当他的眼光不经意的扫到对面墙角座头上的三个酒客时,他的心中不禁蓦的一惊。

  田迈中!

  许久不见此人露面,想不到今日居然鬼使神差的在这酒楼看到了他。这厮既然已同那裴承煜结联到了一处,自然也跟他那死鬼父亲一般,做了倭人的鹰犬,不然裴承煜也不会将那“老哥”送给他当下人、并挑唆他收买刺客刺杀戚继光了。不过此番他在杭州露面,倒正好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探探那裴承煜的下落。

  想到这里,他便潜运内力,细听他们说话。

  起初三人只是应酬般的寒暄,互敬几杯酒之后,田迈中开口说道:

  “二位仁兄,裴老可有什么吩咐么?”

  “三公子啊,”一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子开口回答道,“你这次的事情可没给裴老办利索啊!”

  “是!仁兄,都是南宫忧这厮从中作梗!”此时田迈中对南宫忧的恨意早已刻骨铭心,说起这三个字时,险些把手中的酒杯捏碎。

  “你纠合了二十个刺客,还有皂白领头,当真就打不过他一个?把事情都推到旁人头上,裴老可是最不喜欢的!”一个公人模样的人吃了口菜,冷冷的说道。

  “是!是迈中无能!请二位仁兄在裴老跟前多多美言几句!”

  “三公子啊……”

  “今番没有多话,”那公人打断生意人的话头道,“裴老说,目今正在替三公子重整‘湛云山庄’,请三公子去椅背山一叙。”

  “是!迈中明早便动身!”

  “嗯!”那生意人笑逐颜开的拍了拍田迈中的肩头,“裴老还是很看重三公子的!将来大事若成,三公子,别的不说,放个道员,啊,或者,巡抚,都不是不可能的嘛!”

  “多感裴老栽培!”

  听到这里,南宫忧仰脖将杯中酒饮尽,朝桌上丢下一两碎银,起身便走。

  他一定要抢在田迈中的前面赶到椅背山!

  一连下过三五天的冬雨终于停了。

  一重重白雾从王母溪水面上冉冉升起,将溪水两岸那一柱柱拔地而起的群峰渐渐笼上了一层薄纱。

  王母溪是湖广慈利县西南天门山中一条最长的溪流,此地乡人传说,天上的王母娘娘梳头时脱落的断发飘下凡间,便化作了这条溪流。溪流两岸的山峰,或如石笋、或如石柱、或如石笔、或如墙垣,都是拔地而起,直入云端,几乎无路可上。

  天门山中,冬暖夏凉,虽是腊月时分,山间草木却依然青翠欲滴。溪流声潺,轻轻托送着那柔润的白雾,将整个山间笼罩得如梦如幻一般。

  凌羽然掀开头顶的斗笠,轻轻拢了拢鬓边的青丝,解下披在身上的蓑衣,将这干雨具一道塞入了鞍鞒侧畔的油布囊中。

  从福建一路来到湖广,虽然她带着常笑尘锦衣卫的驾帖,沿途自可在驿站歇脚打尖,无人敢为难于她,遇上州县衙门或驻军卫所,还能受些程仪,可她心系常笑尘的毒伤,恨不能一步便迈到天门山,采到那中原居然没有的天杀的“跳崖郎君”,自是吃不香、睡不稳,把两天的路程并作一天来走。这一个多月下来,她那鹅蛋般的双颊已清减如削,朗星般的眸子已成了深陷的眼窝,温润的双唇也布满了裂口和血痕。

  她将马匹拴在溪旁一棵白杨树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重重裹着的油纸包,从包中取出龙霜儿为她画下的“跳崖郎君”的图样,凝神看了一刻,又将那图样原样封入油纸包,收入了怀中。

  她四下环顾一遭,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稍缓的山坡,坡上密密麻麻的满是树木杂草,当下长吐了一口气,从另一个油布囊中取出一大捆麻绳,斜挎在肩头;将软鞭挽上左臂;摘下一口倭刀背在背上;又取出一支三眼铳和一支五雷神机,填实火药,装上燧石和铁子,插在腰间,便朝那山坡大步迈去。

  那山、那水、那雾,丝毫也不曾被她瞧入眼中。

  她眼中所有的,只有那如今尚不曾被她看到的天杀的“跳崖郎君”。

  这山坡虽然无路,可树木丛杂,自可攀援而上。寒冬腊月,除了山脚下那溪水的潺潺、凌羽然攀援林木的悉悉簌簌和枝叶间积雨落下的倏啦啦,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

  约莫未正时分,她终于攀上了山顶。

  对面十余丈远处是一座石笔般的山峰,两峰间便是那横贯在半空的白雾,时而缓缓流移,时而丝丝浮腾,仿佛脚下和对面的山峰便是漂浮在这茫茫雾海之中的仙岛一般。

  凌羽然卸下肩头的麻绳,将绳子一头牢牢拴缚在一棵松树上,另一头则紧紧的绑在了腰间。

  霎时间,她感觉头顶有一股莫名的力道压将下来,兼之腰间的麻绳委实拴得太紧,胸口忽然涌起一阵恶心。

  她不想为了压抑这恶心耗费时间,便将口张开,打算吐出来。

  呕出几口清水,她感觉舒坦了些,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紧紧挽住麻绳,缓缓朝崖壁下滑去;一边滑,一边细细的端详着那从崖壁石缝间钻出头来的各类草木。

  下滑了三二丈后,她果然发现不远处便生着一丛“跳崖郎君”。

  她心中不禁大喜过望,面庞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一个多月来都未曾有过的笑颜。

  她右手紧紧挽住麻绳,左手死死抠住崖壁上的石缝,双足艰难的寻找着崖壁上可供落脚的去处,一寸一寸的朝那丛“跳崖郎君”挪去。

  然而刹那间,那股莫名的力道又从她头顶压了下来。

  她甚至都没工夫再张口呕吐出来,只用门牙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任由裂口间鲜血渗出,好让这疼痛一来,自己便再感觉不到恶心。

  可是此番那力道不但丝毫未减,反而越来越强。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一看。

  一道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刹那间,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一直都在同他们作对的强人。

  当然她此刻尚且不知此人名叫裴承煜。

  就在那一霎间,凌羽然脑海中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究竟该怎么办?是先躲开那裴承煜、还是先采到这些“跳崖郎君”?按理说,应当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她的武艺与裴承煜悬殊委实太大,何况眼下自己还悬在这绝壁之上,如若他想取自己的性命,自己根本无路可逃。采药?即使采到了药,裴承煜只须掌力一吐、或绷断麻绳,自己决无生理。一具死尸,即使揣着满怀的“跳崖郎君”,也无法救得常笑尘的性命。

  然而一瞬间过后,她还是决定先把那些药采到手。前几日,她曾到过天门山南的永定卫,搜刮了几支短铳和一口倭刀,她仿佛还依稀记得,她曾对军卫中一个千户说过她要来这天门山中采药。也许,看在常笑尘驾帖的面子上,如若几日后她没回到永定卫,军卫便会派人来山中寻找,那时,只须发现了她的尸身,便可……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便继续朝那丛“跳崖郎君”挪去。

  蓦然间,头顶那股力道居然消失了。

  裴承煜立在峰顶,仿佛很有些诧异。

  他没有想到这女子竟如此不怕死,仍是要把这药采到手!

  凌羽然已挪到那丛“跳崖郎君”的左近,开始腾出左手去采。采一株,便往腰间的皮囊中塞进一株,一株又一株,不住的往里塞。

  裴承煜面色沉了下来,他缓缓扬起手掌,便要朝那麻绳斩落。

  “笑尘,我们来生见吧……”一阵眩晕直冲凌羽然的脑海,两行清泪滚落到她那清减的面颊上。

  然而她的左手依然在采着那丛“跳崖郎君”。

  一株接一株,不住的采着……

  刹那间,一阵飕飕的破空声撞入了凌羽然的耳鼓,也冲破了她脑海中的眩晕。

  她抬眼一看,峰顶裴承煜身旁的树上,钉着三枝羽箭。

  紧接着,对面峰顶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入了她的耳鼓:

  “快!凌羽然,快!快!”

  凌羽然循声一望,对面峰顶站着的,居然是龙霜儿。她端着一支弩机,正一边对着自己头顶的裴承煜,一边急切的朝自己呼喊着。她手中的弩机不止一条弓弦,是一支连弩,就在招呼凌羽然的工夫,她又朝裴承煜发了两箭。

  此刻龙霜儿连弩中的弩箭已然发尽,她忙不迭的蹬弩臂、拉弩弦、填装弩箭。凌羽然则拔出腰间的五雷神机,朝裴承煜“轰”的放了一铳。

  这一铳倒逼得他退开了五七步远。就在他退开的那一瞬间,凌羽然一声清叱,右手紧紧挽住麻绳,双足朝崖壁上猛的一蹬,身躯往对面的山峰飘然而去。朦胧的白雾掩映着她淡鹅黄色的衣袂和在两山间飞腾的身姿,当真宛若瑶宫仙子一般,同这溪、这雾、这山一样,如梦如幻。

  然而在这半空里飞腾的凌羽然可全无那如梦如幻之感。耳畔狂风呼呼作响,仿佛要将她脑海填满一般;眼前的白雾不断的被扯碎,对面朦胧的山壁越来越切近;自己的身躯也一尺一尺的往下落。霎时间,她左臂一扬,软鞭朝上挥出,牢牢的缠住了山壁上一根枝条。而此时腰间缠着的麻绳也已放到尽头,勒得她腰间一阵紧收,险些又吐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拔出背后的倭刀,砍断了腰间的麻绳。

  裴承煜伫立峰顶,静静的盯着立在对面的龙霜儿和悬在山壁上的凌羽然,一动也不动。

  龙霜儿端着连弩,瞄着对面的裴承煜,凝神屏气,一语不发。

  良久,裴承煜低下眉眼,转身走了。

  待到他那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林木间,龙霜儿方才长吐了一口气。

  她忙不迭的撇下连弩,蹲下身来,攀附着山壁上的矮木、枝条和岩石,缓缓朝山壁下挪去。

  二人终于攀上了峰顶。

  龙霜儿靠着一棵矮松坐着,凌羽然则仰天躺在地上,不住的喘着气。

  “霜儿,谢谢你!”喘息了一刻,凌羽然坐起身来,盯着龙霜儿,感激的说道。

  “别谢!”龙霜儿冲凌羽然淡淡一笑,“适才好险!也亏了你那一铳,不然,等到我再拉弦装箭,就晚了。”

  “呵!从永定卫搜刮来的!”凌羽然上前一把拉起龙霜儿,紧了紧腰间那盛贮着“跳崖郎君”的小皮囊,“药可算采到了,我们快走吧!”说着话,她一把挽起龙霜儿的胳膊,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十二月初七,龙霜儿在温州同南宫忧分别后,她本拟先去往杭州,沿运河到镇江,转长江入湖广,再逆沅水回五寨。然而刚出温州不远,她感觉这走法委实太费时日,便纵马沿陆路官道往湖广而去。

  十余日后,她来到了长沙,不料却被“楚兴隆机坊”的几个打手认了出来。这些人也是被死催得紧了,居然出手围攻她,自是被她杀了个七零八落,一个也没走了。如此一来,龙霜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待到入夜,机工们下工后,她潜入机坊,将守夜的打手杀了个罄尽,并逮住了尚未回家的包敬端,斩掉他几个指头,逼问出了不少事情。

  眼下,她已知道,那强人名叫裴承煜,自称是“忠良之后”——龙霜儿自是想不出大明朝有哪个姓裴的“忠良”——并且是当今哪个高手的师弟,不过究竟是哪个高手,不懂武艺的包敬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外,裴承煜目今正在慈利县永定卫左近。

  逼问出这些之后,她便一刀将包敬端了了帐,把存放在机坊里的现银搜了个干净,全部堆放到织机街口,再放起一把火,将这敲骨吸髓的机坊烧作了一片白地。

  她既听说裴承煜在慈利县永定卫,自然想起那天门山就在永定卫北面,凌羽然去彼处采药,难免遇上此人。想到这一层,她便夤夜往天门山而去。也是天缘凑巧,今日居然恰好让她遇上了凌羽然。

  “嘿,你真厉害!居然打探到这许多消息!”凌羽然一边说着话,一边拖着龙霜儿,寻路往山下大步迈去。

  龙霜儿趋步紧跟着凌羽然,眼眶忽然泛红了。

  刹那间,她忽然嫉妒起凌羽然来。

  凌羽然为常笑尘不顾一切,但他们至少可以厮守在一起。

  她龙霜儿也可以为南宫忧不顾一切,但她能和他厮守吗?哪怕是一个月、半个月、十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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