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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武侠]天堂苏杭-第二部, 暂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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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泊
#1
发表于 2007-4-14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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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武侠]天堂苏杭-第二部
(一)
第二日辰牌时分,南宫忧依旧坐在吉祥斋二楼的窗边,盯着那织机声不绝于耳的楚兴隆机坊。横竖他已经被盯上了,也犯不着害怕把事情摊开来说。
“王八崽子!”南宫忧吃过早饭,刚浅浅的啜了一口茶水,忽然听到一声喝骂从街对面咔啦咔啦的织机声当中迸将出来,随着这一声喝骂,一个身穿褐色短衣的机工从楚兴隆“宇”字号机坊内飞了出来,扑噜噜的滚落到街边。几个身穿一色青衣的男子随即从屋内走出,脚尖齐上,朝那机工没头没脑的一顿猛踢。那机工双手抱头,在泥泞中徒劳的躲避、挣扎,口中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却被无情的淹没在街上此起彼伏的织机声和不断迸出的喝骂声中:
“他妈的猪日的王八崽子!有钱啦!讨到钱啦!讨到钱,不用在老子这里干了是吧!给我踹!踹到他记住老子为止!”
南宫忧长吐了一口粗气,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上,不然他怕忍不住将这茶碗捏成碎屑。
他将头探出窗外,仔细一瞧,隐约瞧出这被打的机工仿佛就是他昨晚周济的那人。看来包敬端不但让他的机工一天不间断的干上八个时辰的活,还不准他们辞工。
“这就是湛云山庄开的机坊!”他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早是那庄子不是我挑的,我要知道这事,说不定还真的就去挑了!”
他顺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齐齐拗成两段,刚想飞出筷子教训一下那几个打手,却不料另一只手冷不丁伸过来,摁住了他的手。
他扭头一看,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又是她!”
但是他并未开口,伸出另一只手绰起几截断筷。那女子刚想伸手阻拦,南宫忧却已将断筷从窗口掷了出去。不料断筷飞到半途,忽然转向,扑扑几声,横七竖八的钉到了街对面机坊的屋顶上。
此时楼下那几个浑然不觉的打手已经止歇,回到屋内去了。那机工蜷在街边的泥泞当中,一动不动,不知存亡。屋内兀自不断的迸出着恶言恶语:
“好!让他长点记性!哎?谁敢!谁敢去扶他!皮痒了是吧!不想要工钱了是吧!”
“真的被包敬端的人盯上啦!”南宫忧心中这样想道。不过此时他也无暇顾及许多,朝桌面上抛下一把铜钱,挣脱那女子的手,纵身跃下了酒楼。
他扶起那蜷在地上的机工,伸手搭了一把他的脉门,感觉还有脉搏,便将他背到背上,迈步朝街口走去。刚走不了五七步,忽然感觉淋在身上的冷雨止住了。扭头一瞧,原来是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跟在他的身旁。
“谢谢!”南宫忧淡淡的说道,足下却不停步,继续前行。
“什么?哪个小王八这么大胆!快!把他揪回来!”刚刚走出丈许远,那声音又从机坊内迸了出来。
随即就是一片声的稀里哗啦踢水的脚步,那女子早晃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下。南宫忧退后几步,也将那机工放到街对面的屋檐下,挺身护住他。此时几个打手早冲上前来,南宫忧不想跟他们打,微微侧过头,受了他们几记拳脚。斜眼看到那女子正用伞给那机工挡雨,他朝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那几个打手给了南宫忧几拳几脚,见他一句声都不吭,边停了手,抽身去拖那机工。不料南宫忧身形微晃,又挡在那机工身前。他们自然又拳脚齐出,南宫忧依然任他们踢打,却开口问道:
“他要辞工,干吗不让呢?”
“我们楚兴隆的规矩就是这样!不准辞工!要辞也行,拿五百两银子赎人!”
“机工又不是卖身的奴才,为什么要拿钱赎呢?”
“我们楚兴隆就这规矩!他在这儿干,就得服管!”
那几个打手同南宫忧对话间,手底脚下依然不放松。南宫忧又任他们踢打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你们打累了吧!不如歇会儿?”
那几个打手还没回过神来,南宫忧出手了。
从机坊里出来的打手一共有七个。一阵“扑哧”、“呼噜”、“哗啦”声之后,有两个被打断了肋骨,趴在地上狂嚎;有两个被打折了手臂,站在一边直冒冷汗——自然这冷汗是跟头上脸上的雨水交混在一处的;有两个被扭脱了脚踝、扔到了楚兴隆“荒”字号机坊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头冲下脚冲上,给扔到了街口的明沟里。
就在南宫忧拾掇完这几个打手的那一瞬间,机坊内的织机声忽然停了下来,而那本该迸出的“妈的!怎么都不干活啦!”的喝骂声也仿佛茶壶里煮饺子一般没倒出来。从机坊的门内倒探出了一排脑袋,目瞪口呆的瞧着眼前的这一副天方夜谭般的场景。
南宫忧轻叹了一口气,朝那女子微一点头,刚想俯身去扶那机工,却蓦的听得脑后风响。他心中暗道“不好”,慌忙侧身闪开,却听那躺在地上的机工“啊”的一声惨呼,定睛一看,只见两枚透骨钉哧的插入了他的胸膛。鲜血迸出,很快和雨水混流到一处,显得分外的惹眼。
就在那一霎间,那女子撇下雨伞,飞身跃起,揪住“吉祥斋”酒楼的布幌子,朝酒楼窗内扫视了一眼;又挺身跃上酒楼的房顶,四下里环视一遍,终究跃下地来,朝南宫忧失望的摇了摇头。
“妈的!”南宫忧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随即背起那机工朝西街口奔去。
因为,他依稀记得南门附近有一间药店。
那女子也赶忙拾起雨伞,紧紧跟在南宫忧身后。
“官……官人……”刚刚奔到街口、转了个弯,背上的机工忽然无力的开口说话道。
“别说话!我马上就带你去瞧大夫!”南宫忧断喝一声,加快了脚步。
“五寨……五……寨……儿子……镯……”雨越下越大,滂沱的雨点声中,那机工断断续续说出的这最后几个字渗入南宫忧的耳鼓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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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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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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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把那机工草草葬在红枫岭下后,南宫忧回到了白龙寺的客房中。
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
书桌上摆着半截碧玉镯子,镯子上镌着一个小小的“乐”字。
也许那机工是从五寨来长沙讨生活的,也许在五寨,他的妻子和儿子正倚门翘首,等着他带着辛苦一年的工钱回家过年……
可是,他却死在了异乡……
南宫忧此时已然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他的儿子,安置好他家人的生活。
虽然他所知道的,只有“五寨”这个地名、那半截碧玉镯子、和镯子上镌着的“乐”字。
这个“乐”也许是他的姓氏,也许是他妻子的名字,也许是他儿子的名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那机工的儿子!
“公子,在里面吗?”又是那同住在白龙寺中的女子。
南宫忧“嗯”了一声,放下镯子,起身打开了门。
她显然也刚刚洗过澡,一头青丝没有挽束,随意散落在肩头;鹅黄色对襟上衣露出一抹颈项下雪白的肌肤;淡绿色长裙轻曳,走入房中,带进来一丝淡淡的清香。
“这个,你也许用得着。”说着话,她将一卷宣纸递到南宫忧的手中,便转身出去了。
“谢谢!”南宫忧说着话,展开纸卷一看,原来居然是一幅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长脸、浓眉、高鼻、薄唇,简直无一不似!
南宫忧连忙一抬眼,却已不见了她的人影,那涌到嘴边的“等等”自然也知趣的退了回去。他迈出两步,走到门旁,却终究轻吐了口气,伸手关上了房门。
“如今……该怎么办?”坐到炭盆旁边,南宫忧这样问自己道。
从昨晚开始,就有人在自己客房的窗外窥伺;今日在长沙城里又有人暗中捣鬼,甚至还赔上了那可怜的机工一条性命。很显然他是被人盯上了,这盯梢他的人,可能是湛云山庄幸存的三公子田迈中,可能是汉阳府的许伯菁,也可能是凭海帮的人,当然最可能的,还是楚兴隆机坊老板包敬端的手下。没来由的结下了这许多仇家,罪魁祸首还是那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信函,而这些人极有可能在同倭寇来往。其时倭寇祸害东南沿海已久,市井街巷中人早已把“倭寇”一词当作互相谩骂的言语,也有不少人用“倭寇来啦”吓唬小孩。一想起这些,南宫忧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胸臆,不把这其中的详情探察清楚,他是决计不会干休的。
要探察楚兴隆机坊的秘密,自然需要潜入机坊内和包敬端的府上。然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手的监视之中,若要潜入,必须除掉盯梢自己的人。可是,包敬端在长沙城势力如此之大,盯梢之人又何止一个?从昨夜那人的身法和今日用暗器击飞自己掷出去的竹筷看起来,至少有一个人决非庸手,凭自己一人之力,又怎能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呢?
他虽师从名门,学到了一些本事,可是脑子也委实不大灵光,要他想些歪七扭八的点子,的确太困难了些。
很多时候,他喜欢直截了当,不爱拐弯抹角。
他请白龙寺里的小沙弥进城买回了一大叠白纸,关上门窗,写了一千余张没头帖子:
“敲骨吸髓,楚天兴隆。
端敬稳重,刻薄百工。
媚颜东贾,婢膝三公。
罗绮珠玉,尽入彀中。”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亲眼看到的也好,捕风捉影的也罢,全都一股脑写到这歪诗当中;也不管文法通不通,差不多看得懂就行了。写完后,他喝了一杯茶,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
然后,他换上一身黑衣,将那千余张没头帖子藏入怀中,轻轻从窗口跃了出去。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还是那女子。
她也换上了一身夜行衣靠,将脑后的马尾盘了个髻,一条黑缎子抹额束住了刘海,贴身的装束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分外婀娜。
南宫忧心中不由得微微一荡。
“你不也没歇着么?”他定了定神,淡淡的开口反问道。
“你去哪?”
“捣乱。”
“我也去!”
“我不会吹笛子的。”
“你爱吹不吹!”
南宫忧只得微微苦笑道:
“走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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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4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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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雨已经住了,夜风却一阵大似一阵,吹得那女子身上的清香不住的朝南宫忧鼻腔内涌。他不由得轻咳一声,移步走到上风。
“干吗?”
“没干吗。”
二人此时已到长沙南城下,运起轻功,朝城头上攀缘。
蓦然,那女子足下一滑,南宫忧忙腾出右手,紧紧的把住了她的左手。
“谢谢!”
“别客气!”
南宫忧只觉得自己的右手渗出了一丝毛毛汗。
二人在织机街东、西口的转角处各贴了五七张;在机坊大旗每个字上蒙了一张;在十三副门面的门缝里各插上十余张;南宫忧一时间玩心陡起,回身跃上吉祥斋酒楼,朝每层楼的窗口内各撒入了三五十张。散完织机街,二人又去往城西北的知府衙门,在匾额和大门上各贴了两张;那女子朝府衙院内撒了三二十张;南宫忧却又在大门两旁石狮子的嘴上各封上了一张。那女子跃下墙头,见两个石狮子嘴上各封着一张揭贴,禁不住扑哧一笑。
“还去哪儿?”
“去营盘街包敬端府上和吉王府。”吉王是明室于天顺年间封在长沙的藩王。
“王府也去?”
“去!”南宫忧淡淡一笑道,“包敬端这样嚣张,一定跟皇亲国戚有勾连。不然,他决计没这么大的胆。”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那福康商行写给楚兴隆机坊书信当中的“达人”二字……
“难道这‘达人’……就是吉王?”
思绪乍一转念,他才猛的发现那女子忽然不见了。
“去哪了?”他心中暗自思忖道,“这女子好莫名其妙……”
他很想就此不再理会她,然而踌躇片刻,他还是决定在这里等她一会儿。
不多时她回来了,仿佛奔得很急,南宫忧见她抬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水。
“织机街上的帖子被人收走了……”说话间还带着些喘息。
“果然!”
“你一点都不急吗?”
“没什么好急的。”南宫忧淡淡一笑道,“你一定补上了吧!”
她哼了一声:
“走吧!去包敬端家!”
在包敬端家,南宫忧在两扇大门的合缝处交叉斜贴了两张揭贴,貌似查封的模样;那女子则在门前石狮子的额上各贴了一张,仿佛道士画符镇鬼一般。
“你去吉王府吧,我在这儿守着,也许还有人来收帖子。”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颤……
然而他很快就定下神来:
“那我先去了,你多加小心!”
“半个时辰后,我们南城根下见。”
吉王府不比其他的宅子,戒备可森严得多。南宫忧惟恐有失,不敢造次,只在墙外随手贴了几张、往后园撒了三二十张,便纵身离开了王府的地界。时辰还早,他索性翻出北门,把余下的揭贴全都撒在了长沙县衙的院子里,才转道向西,沿着西城根,往南门而去。
长沙城西的城墙是沿湘江而筑。正当四更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江水一边低吟、一边轻轻的拍打着江堤,仿佛母亲在哄着怀中的婴儿入睡一般。
南宫忧在江畔伫立了片刻,轻吐了一口气。刚想迈步去往南城,蓦然耳畔传来一阵金刃破风之声……
他心中不禁一凛,刚刚闪身避开,忽然又感觉到一股劲风从城头向下扑来,又猛、又狠、又辣。他不敢硬接,连忙后退几步,心头却电光火石般的闪出一个名字:“笑尘”。
这样的掌风,他只从常笑尘手底下领教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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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5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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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潭州无影脚自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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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7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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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当然他的义弟自是不可能朝他出手,他立刻便想起湛云山庄中的尸首,也许此人便是灭湛云山庄时用重手法杀人的凶手。他无心恋战,劈手夺下从江边挥过来的两口单刀,啪啪两声拗断,运起轻功,继续往南奔去。然而才奔出不过十丈,一口刀刃猛的朝自己的面门劈来。他心中暗骂一声,斜身从刀锋下晃了过去,顺手往腰间一探,软剑唰的挥出,划向那人的腰间。那人使的是一口陌刀,当下挥动刀杆挡开软剑,刀锋一摆,继续劈向南宫忧。
“你是田迈中?”楚兴隆机坊本是他湛云山庄的产业,田迈中到长沙与包敬端会合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南宫忧不想纠缠,唰唰唰几手快招将田迈中逼开,继续往南奔去。
“好功夫!”这句话音调并不高,却不怒自威。伴着这句话,又是一阵劲风扑向南宫忧的后背。南宫忧双眉微微一皱,提气纵身跃起,回转身往下一连挥出九剑。那人叫了一声“好”,撤身躲开,右掌画了个半弧,左手跟着一拳挥出。
在那人右掌画弧之时,南宫忧只觉得自己整个上盘竟都笼在了他的掌风之下;紧接着那人左拳挥出,宛如一根又粗又沉的木桩朝自己的胸口重重的砸将来。他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中,慌忙使个“铁板桥”,往后便倒;右手横剑一封,护住上盘。那人嘿嘿一声冷笑,右脚踢出,正重重的踢在南宫忧左小腿上;随即左拳化掌,朝南宫忧颈项斜斩下去。南宫忧左腿吃痛,立足不稳,背心朝地上撞去。还未碰到地面,竟陡然感到一阵剧痛,料想是对手在这地上栽了暗器。然而此时已然毫无办法,他闭上眼睛,心头在那一霎间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般的释然……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即将解脱的刹那,一丝淡淡的香风扑将上前,一股力量猛的将他拖了开去。饶是如此,他的右肩还是给那强人一掌斩中,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软剑也脱了手。
那香风将他拖起身来,指了指身旁一匹马。南宫忧却挣脱她手,俯身去捡拾掉在地上的软剑。
“你有病!”那香风嘟囔了一句,伸手将他推向马匹,自己欺身上前拾起了地上的软剑。那强人早一掌拍将来,香风不假思索,抬手啪的跟他对了一掌,喉间闷哼了一声,跟着转身跃上马匹,坐在南宫忧身后。南宫忧双腿一夹,豁啦啦朝北疾驰而去。
“追不追?”
“哼,他中的钢针上喂的是苗疆的‘断肠蛊’,汉人治不了的!”
五更天,雨又下起来了。
湘江西岸桐梓坡下有一所小小的庄院,院墙一周遭都栽着梧桐树。秋雨频仍,桐叶大都凋零,为数已然不多的残叶紧紧依偎着枝条,在风中瑟瑟直抖,就是不肯离去……
“忍着点疼!”那女子喂南宫忧服下几颗碧绿色的药丸,让他反坐在椅子上,褪去他上身的衣裳,用小刀剜开皮肉,将刺入他肌肤内里的钢针一根一根的挑出。随即依着经脉穴道,渐次给他放血。南宫忧牙关紧咬,双手死死的攥住椅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如同水洗过一般,一双眼却直盯着摆在几案上的软剑和竹笛,嘴角竟微微泛起一股笑意。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南宫忧的举动,喉间轻叹一声,随即把眼光移向他的伤口,不再瞧他的脸。
良久,伤口处终于流出了鲜红色的血液。那女子松了口气,熟稔的给南宫忧止血、上药、包扎,又喂他服下几颗土黄色的药丸,冷冷的说道:
“没事了。”
南宫忧站起身来,披上上衣,刚想向她行礼道谢,却见她蓦然变了脸色,捂住胸口,快步趋到漱盂旁,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俄而,又接连着吐出三口。
南宫忧心下好生歉然,连忙上前扶住她,缓缓来到床榻旁坐定。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口边。
那女子接过热茶,抬眼看了看南宫忧……
南宫忧居然仿佛看到她眼中有泪花在闪动……
他忙低下眉眼,整好上衣,朝她深深一揖道:
“大恩……不言谢……”
“也用不着谢!”她转过脸去,淡淡的答道,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我也不指望……”
显然她已看出那支竹笛和那口软剑定是南宫忧心上极其重要之物。竹笛,等闲不肯吹奏;软剑,轻易不愿遗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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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忧怔怔的在一旁立了半晌,几乎就要软下心来时,她女子又开口说话道:
“你出去吧,我要歇会儿!”
南宫忧朝她又是一揖,收起软剑和竹笛,转身朝门旁走去。刚到门边,那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家,你尽可放心。隔壁……已经铺好床了。”
“谢谢……”
夜深了。
秋雨一直无情的拍打着这小院内遍栽的梧桐,不知又有多少枝头的残叶将被雨打风吹去……
这小院内正房后有一间小小的花厅,一道游廊将花厅与正房相连,每根廊柱上都燃着一盏红纱灯笼,微微晃动的红光映衬着游廊中一道婀娜的身段,一阵幽幽的笛声从花厅传出,在这游廊间若有若无的徘徊……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她倚在游廊的栏杆上,和着笛声,轻轻的吟唱着这首柳永的《八声甘州》,仿佛生怕被南宫忧发现她正在听他吹笛一般。
然而南宫忧终究还是发现了她,他收起竹笛,朝她微微躬身一揖:
“姑娘……”
“别这么客套。”她垂下眉眼,低声说道,“我叫龙霜儿。”
“龙姑娘,在下南宫忧……”
“叫我霜儿。”
“是……龙姑娘……噢……对不起,霜儿……”
龙霜儿被南宫忧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随即站起身来,开口问他道:
“你还有个义弟,叫常笑尘,是不是?”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是‘苏杭双隐’?”
“让龙姑……霜儿……见笑了……”
“没什么笑不笑的!”龙霜儿在游廊中缓缓踱了几步,“八年前你们两个居然就把‘潇湘十四妖’给挑了,在武林中早已尽人皆知。你们的名气是靠本事打出来的,不必谦虚!”
南宫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龙……霜儿,你的伤不要紧么?”沉默片刻,南宫忧还是打破了这窘境。
“不要紧,用药调养几日就会好。”龙霜儿说着,回问南宫忧道: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去城里瞧瞧,看看楚兴隆机坊在干什么。”
“明天你别去!”龙霜儿忙上前一步,“你中的毒是苗疆的‘断肠蛊’。今天早上我虽然帮你放血拔了毒,可是光靠这个还不行,必须静养百日,方能根除。”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早在他投师学艺之时,他的师父“庐山五老”就曾说过,天下善用毒的除唐门外,就数苗疆了。苗疆最狠的毒唤作“断肠蛊”,若中了这种毒,半个时辰内便会开始发作,肌肤从伤口处开始腐烂,痛不堪言,但是又不得便死,直要烂够十五日以外,才得解脱。而且苗疆的毒,汉人几乎无人知晓,即便是唐门中人,也无能为力。想到这一层,他感激的看了龙霜儿一眼,又朝她深深一揖。
“你礼节怎么这么多!不像个练武的,倒像个书生!”说着话,龙霜儿起身朝客房走去,“天不早了,睡吧!”言讫,她忽然停住脚步,微微顿了顿,接着说道:
“谢谢你吹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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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南宫忧收拾完毕,刚刚走到大门口,便被龙霜儿拦住了:
“你去哪儿?”
“真的不能去城里吗?”
“你真的想死,我还是要拦一下的。”
“有这么严重吗?”
“我既会疗毒,难道还不明白它的毒性么?”
“那我不去城里了,去白龙寺,把行李取过来。”
“包敬端的人正在那里等着你呢!”
“可是我必须去取!”南宫忧正色说道,“我答应了那个机工的,要去五寨寻他的儿子,那镯子和你画的像还在白龙寺呢!”
“像我再给你画就是了。”
“镯子呢?”
“我去吧!”她沉吟片刻,开口回答道。
“不行!你受了内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为救他而受伤,南宫忧已经很歉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欠她的情,“我多加小心,不会有事的!”
“不行!我去……”龙霜儿还想阻拦,却被南宫忧伸指疾探,点中了穴道。
南宫忧刚一运气点穴,就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冲龙霜儿道:“得罪了!”说罢,拔步朝门外走去。
“南宫忧,不要运内功!别动手!留神体内的余毒!”龙霜儿急切的叮嘱从身后传入了他的耳鼓。
意外的是,南宫忧在白龙寺并未遇上对手的拦阻。他很顺利的把行李取到了手、结清了房钱,而后乘船回到了湘江西岸的桐梓坡。也许,沿途有人跟踪,不过南宫忧已打定了主意,此番去那庄院,向龙霜儿辞行后,立刻动身去庐山,找自己的师父“庐山五老”商议对策。
太阳出来了,庄院内萦满了雨后的清新。巳末午初的阳光映照着梧桐树枝头残叶上的泪珠,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清。
南宫忧不由得在这院中多耽了片刻……
“南宫忧!”龙霜儿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抬眼一看,龙霜儿正立在正房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双杏眼直直的盯着他,脸色却显得比今天早晨更加苍白。
南宫忧冲她微微一笑,刚想开口向她辞行,却见她忽然扭脸,走入厅堂去了。
“你走吧!”她的声音从厅堂内传了出来。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话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颤音。
他轻吐了一口气,朝厅堂大门深深一揖,便转身朝院门走去。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院门口立着三个人。
一个是辛铁琴,一个是田迈中、一个是许伯菁。
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前番在椅背山湛云山庄内,他与常笑尘、凌羽然并肩御敌,尚且斗得险象环生方才脱身;而今他孤身一人在此,兼之体内还留有“断肠蛊”的余毒,除田迈中他不放在眼里之外,许伯菁、辛铁琴、还有前日西城根下那使一双肉掌的强人,无一不是自己的劲敌。
然而事已至此,怕也无用。他轻吐一口气,朝那三人说道:
“各位要寻晦气,冲我来就是了。这里的主人与此事无干,我们出去再说。”
一听南宫忧这话,许伯菁不由得呵呵冷笑起来……
南宫忧正诧异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干涩的话语:
“南宫忧,你……你当真杀了子菁表姐?”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万万没有想到龙霜儿竟然会是琴台双娇的表妹,适才他请辛铁琴、许伯菁人等不要同她为难,倒真是替古人担忧了。难怪许伯菁听到他那句话会冷笑起来。
他不由得暗暗在心底埋怨自己晦气……
“霜儿,真是谢谢你!”许伯菁上前一步道,“本来只是想约你来长沙会合、一起去找南宫忧和常笑尘的,想不到你居然把他带到我长沙的宅子里来了!呵呵呵……”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笑声中带着几分的不寒而栗。他望了许伯菁一眼,又扭头看了看龙霜儿。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甚而至于是惨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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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落到你们手里,我没话可说。”南宫忧上前一步,朝辛铁琴说道,“辛长老,我敬重你,楚兴隆机坊在长沙盘剥机工、横行霸道,这些霜……龙姑娘都是看到了的。不信,你问她。”
辛铁琴把眼光移向龙霜儿,龙霜儿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他又把眼光移向田迈中,田迈中微微后退一步,随即抬眼道:“楚兴隆机坊是我家出钱开的,这不假。可是,我湛云山庄远在湘西,机坊在长沙,包敬端的所作所为,我爹、我哥又怎么能够知情呢?何况,就算包敬端盘剥机工狠了些,可是也犯不着把我湛云山庄满门都灭掉啊!”
南宫忧适才在同辛铁琴说话时,就已微微朝田迈中移动。他知道,眼下要硬拼,是决计打不过的。为今之计,只有捡软柿子捏,先把田迈中挟制住,方可脱身。虽然他得到了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书信,可是一来那信在常笑尘手中,二来就凭那么一封措辞含糊不清的信件,也很难让辛铁琴、许伯菁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在同倭寇勾结。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同倭寇勾结,可“凭海帮”的景升之死还是个疑问,而许伯菁的妹妹许子菁确是在混战中身亡的。就凭这两件事,辛铁琴和许伯菁也决计放不过他南宫忧。
田迈中适才这一番辩解,倒让辛铁琴心下有些踌躇了。虽说楚兴隆机坊也许的确有霸道之处,但是这也不能作为把湛云山庄满门灭掉的理由;何况,自己的属下景升之死还未弄明白。他决计不能就这样等闲的放过南宫忧。许伯菁则更不必说,楚兴隆机坊霸道与否,根本与她无关,而自己的亲妹妹许子菁就是死在“苏杭双隐”的手下,这一点毫无疑义,今日南宫忧既已鬼使神差的被她的表妹龙霜儿带到自己在长沙的宅子中,他断断不能让他脱身走了。
“南宫忧,我问你,子菁表姐……真是你杀的么?”龙霜儿的嗓音依旧干涩,仿佛喉间堵着一块石子,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是在混战中丧生的,我脱不了干系。”南宫忧认为自己的的确确是脱不了干系,所以便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
“霜儿,他自己都认了,你没话说了吧!”许伯菁说着,从随从手中接过了凤头长杖。
南宫忧情知这场架是免不了要打的了,便微微侧身,唰的将软剑从腰间拔了出来。
“南宫忧,别!别运内功!”依旧是那干涩的嗓音,却夹着七分急切、三分担忧。
南宫忧刚刚回头朝龙霜儿投去感激的一瞥,许伯菁的凤头杖便点了过来,他连忙侧身,挥剑迎敌。
然而刚刚走了五七招,他就感觉胸口和肋下发出一阵阵隐隐的刺痛,所幸这刺痛并不严重,只是老在胸腹间游走,委实可厌。而更可厌的,却是这刺痛竟缓缓的游向了他的后颈!
这刺痛一移到后颈,他的老病立刻便发作起来。一旁的田迈中看到南宫忧身法渐渐迟滞,不由心中窃喜,绕到他身后,挺起陌刀,朝他后心刺去。南宫忧与许伯菁缠斗间,正渐感不适,忽听得身后有金刃破风之声,苦于颈项无法活动,只得朝一旁侧身躲闪。辛铁琴不愿以多击少,立在一旁掠阵,见田迈中绕到南宫忧身后偷施突袭,禁不住微微摇了摇头。龙霜儿见南宫忧行动不便,情知是他运动内功,余毒发作起来,不禁心焦,上前两步,看到许伯菁恨恨盯着南宫忧的脸色,又禁不住退后了一步。
田迈中一击不中,立刻反手横削;许伯菁长杖也随即跟进。南宫忧颈项此时已剧痛难忍,再以一敌二,不免相形见绌起来。
正当他感到独力难支之时,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声音来:
“田三公子、许大小姐,暂且住手,我有话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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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7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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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一下,这个初稿在某些情节上可能会有些许的矛盾之处,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是在不断的修订的,但是已经发上去的章节暂时不会更改。
等到全书完成以后,我会另外开帖把完整的修订版本发上来。
请各位同胞多加指点!谢谢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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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8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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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听这声音,南宫忧和龙霜儿都不禁微微一怔。
因为这声音的那样的耳熟,正与前几日他们听到的那个从楚兴隆机坊中传出来的喝骂声毫无二致。
一听到这声音,田迈中和南宫忧立时便跳出了圈子。许伯菁扭头看了看辛铁琴,见他冲她微一点头,也退开到一边,将手中的长杖递给了从人。
此时一干人众都把眼光移向了大门口。循着那声音,四个男子缓缓踱入了院内。
领头的那人头戴一顶蓝黑色的方帽,前额处缀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白玉;身穿一件掩襟红袍,虽然尚未入冬,领口却也缝上了一道窄窄的貂皮毛边。他约莫三十八、九岁年纪,胸膛宽厚,腹部微凸;左手缓缓把玩着一对铁胆,右手中端着一把水烟壶;一张国字脸显得四平八稳;双眼虽略带虚浮,一对微微移动的瞳孔却仿佛时刻在盯着每一个人一般。
他左侧略靠后三五寸,立着一个四十二、三的男子,头顶着一方青色的万字头巾,却用织锦镶边,前额处缀着一方拇指盖大小的碧玉;身穿一件鹅黄色的对襟长袍,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明黄色掩襟长袍。他腆着一个将军肚,一副圆脸上长着一双黄豆眼,不住的左顾右盼,看人总像在睥睨,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欠着他三五百两银子;然而他只要把脸转向那领头的红袍男子,立刻便含起胸,垂下眉眼。本来他比那红袍男子高上半头,这胸一含,便仿佛反比他矮了半个头一般。
这二人身后垂手立着两个身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光景便是那红袍男子的下人。他们二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红袍男子,对那黄袍男子却瞥都不瞥一眼。
“克美兄!”田迈中朝那黄袍男子微微拱了拱手。原来那黄袍男子便是楚兴隆机坊的老板包敬端,表字克美。
当下包敬端也朝田迈中微一点头,又转头向那红袍男子哈了哈腰,低声说了句话。那红袍男子喉间轻轻“嗯”了一声,包敬端便又来到田迈中跟前,朝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田迈中刹那间便变了脸色,带着三分疑虑,朝那红袍男子瞧了一眼。包敬端眉头微微一蹙,强压着嗓音说道:“难道我还骗你!”田迈中才将目光移回,来到辛铁琴和许伯菁身旁,冲他们轻声说了些什么。
辛铁琴和许伯菁不由互视一眼
“凭什么?”许伯菁柳眉一扬道,“他杀了我妹妹,这不干你湛云山庄什么事,也不干……”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也不干他什么事!”
辛铁琴却一言不发,只不住的上下打量着那红袍男子。
“辛长老、许大小姐,”田迈中朝二人各一拱手,“请二位放心!迈中与这厮有不共戴天之仇,决计放他不过!何况,在那个地方,他又如何能跑得脱!”
听到田迈中如此说,二人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各自退开了两步。
田迈中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朝包敬端微一点头,包敬端含着胸,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笑着哈了哈腰,那红袍男子眉梢微微一剔,他身后两个黑衣下人立刻拔步上前夹住南宫忧,开口朗声说道:
“南宫公子,请吧!”
看到这红袍男子的架势,南宫忧大抵明白这人定然是吉王府中的人,光景便是幕僚或管家之类。吉王派他的家人和包敬端来拿自己,定然是因为前日夜里他和龙霜儿在长沙城中撒的那千余张没头帖子。此去显然凶多吉少,最好的,是吉王先软语劝降;最坏的,自然是直截了当的把自己杀掉。然而事已至此,他是决计脱不了身的了。也许,他只能认命……
他仰头看了看天,乌云依旧压顶,一阵秋风拂过,又扫落了几片枝头恋恋不舍的残叶,他觉得天气越发冷了。
想到自己也许离死不远,虽然有些不甘,可是却又如同前日夜里一般,当自己被笼在那强人掌风之下时,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的释然……
他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又扭头看了一眼龙霜儿,冲她浅浅一笑,随即跟同吉王府上的家人,迈步朝院门口走去。龙霜儿上前几步,仿佛有些话想说,却终究吞了回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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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8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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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乌云越聚越多,秋雨又下起来了……
虽然已是正午时分,可浓云却将天幕遮掩得如同傍晚一般。吉王府后院一间小小的花厅内摆放着一张六尺见方的圆桌,桌上布着几样时鲜菜蔬酒肴之类。南宫忧面朝南坐在主位,那红袍男子坐了对席,包敬端则在南宫忧左首打横。三个使女如走马灯般不断来回穿梭,不时朝三人杯中添酒,并轮番换上湿热的毛巾。
“在下是吉王殿下的清客,姓杨,讳个柏字。这位楚兴隆机坊的包先生,相比南宫公子也是认得的!初次见面,招待不周,还望南宫公子多多包涵才是啊!”那穿红袍的杨柏面部虽无十分笑容,说出的话音却着实让人受用,仿佛早已渴盼南宫忧到来一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举杯邀南宫忧共饮。
南宫忧跟着站起身来,举杯同杨柏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磕。杨柏仰脖一饮而尽,南宫忧却只浅啜一口,朝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
“量窄不能尽饮,望杨先生恕罪……”
就在忧、柏二人碰杯之时,包敬端也跟着立起身来,端起酒杯。不料他的酒杯尚未凑上前去,二人已碰毕饮讫,他只得讪笑着饮下杯中酒。南宫忧那话一出口,他脸色不禁一灰,却见杨柏呵呵一笑道:“无妨!无妨!酒是穿肠毒药啊,少饮好,少饮好啊!”又只得回复了笑容,随声附和道:“随意,随意,少饮好,少饮好……”
“杨先生,”南宫忧轻轻嗽了嗽嗓子,开口问杨柏道,“今番拘在下到此,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言。”
“痛快!”杨柏又举杯同南宫忧饮了一口,接着说道,“既然南宫公子是个直性人,在下也就不拐弯抹角。南宫公子前些天在长沙城中散了这么些没头帖子,似乎对包先生和吉王殿下有所微词,不敢动问这其间缘故究竟为何?”
南宫忧举箸吃了一片里脊,淡淡一笑道:“诸位干了些什么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何必要来问我?”
“南宫公子,”杨柏身躯微微朝南宫忧一倾,双眼若有若无的一挤,“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
“做买卖!”南宫忧倒身朝椅背上一靠,双眉微微一剔,“和东边的人,做大买卖!”
“南宫忧——”包敬端禁不住脸色一沉,适才那堆积出的笑靥登时被他发配到了奴儿干都司。却见杨柏轻轻一咳,他只得喘了口粗气,闭上了嘴,垂下头,闷闷的喝下一杯酒,一语不发。
“南宫公子啊,”杨柏缓缓站起身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接过使女递上来的水烟壶,轻轻吸了一口,慢慢踱着方步,“是做买卖,不假!人为财死啊,南宫公子难道就没有兴趣么?”
“我不跟东边的人做买卖。”南宫忧也站起身来,看着杨柏的双眼,“至少,在眼下这当口,不跟他们做。”
“南宫公子啊,话不要说得这么决绝。”杨柏双眉微微一蹙,“包先生很敬佩公子的武艺和才学,吉王殿下也很看重公子。男子汉大丈夫,当成就一番功业,碌碌无为,老于闾巷之间,不太可惜了么?”
“就是就是!”包敬端也站起身来,先冲杨柏微一哈腰,挤出笑容;又转向南宫忧道,“杨先生说得有理啊!南宫公子,买卖做成了,这钱自然就不必说啦!”
“多谢二位的好意!”南宫忧冲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中华大地,像我这样的男子何止千万?难道人人都建功立业?天地之间,终究煌煌者少、碌碌者众。没有碌碌,何来煌煌?南宫忧做事,但求心安,能不能建功立业,倒也没什么的。”
“南宫公子啊……”包敬端脸色方沉,却见杨柏立在一旁不动声色,便又换上一副惋惜的面孔道,“这又是何必呢?啊?放着大好的赚钱的机会不要,何苦去做个穷百姓嘛!”
“我愿意做穷百姓。”南宫忧依旧瞧着杨柏,却没看包敬端,“吉王殿下和包先生也尽可去做买卖。可是,这买卖若要害民,我却也不能袖手不管。”
“南宫公子,别把话说死。”杨柏冲南宫忧微微一笑,“公子今日歇着吧,在下明日再来!”说着话,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接过使女递上的铁胆,一边把玩着,一边走出了花厅。包敬端目送杨柏出门,转头朝南宫忧瞪了一眼,发狠道:“别不识抬举!”也跟着走了出去。
雨越发大了……
南宫忧立在窗口,禁不住又从怀中掏出竹笛,刚想凑到唇边吹奏,却又移了开来。他细细摩挲着那青翠欲滴的笛身,轻轻梳弄着笛端缀着的淡黄色的穗子,耳畔又回想起她那轻柔的低语……
“我……我没有办法陪着你一辈子……这些……你带着……”
雪白的柔荑将一方黄杨木匣子递到南宫忧手中,南宫忧启开一看,匣内鹅黄的缎子衬着一口软剑、一支竹笛和一条银链,银链上坠着一小块金黄的琥珀,流光微动,仿佛她那婉转如水的目光……
项上的银链、怀中的竹笛和腰间的软剑,他须臾也不曾离身……
然而芳心虽在,香躯已遐。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与他白沙泉畔的小竹屋虽只一湖之隔,却如参商般远……
他南宫忧只有区区五间小竹屋,而她如今的丈夫却有“三友斋”这样的大宅院,谁家的父母会把自己的女儿舍富而就贫呢?
想到这里,他几乎想答应杨柏和包敬端了……
不过,“几乎”归“几乎”,他终究还是不会妥协的。朱家皇帝虽不见得怎么英明神武,但倭寇却是外敌。这其间的分别,也许有人不在意,但他是决计不会不在意的,哪怕这在意会让他背负冤屈、让他失去钱财、甚至让他失去生命……
也许,这也就是世间为何煌煌者少、碌碌者众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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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8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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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稀里糊涂想了这许多,天色也渐渐暗了,早有使女敲门走入,将饭菜酒馔摆上圆桌,朝南宫忧敛衽施礼道:
“请南宫公子用饭。”
“谢谢!”南宫忧朝那使女略一欠身,上前坐下,却见她忙不迭替他摆开碗碟匙箸,又端起酒壶替他斟酒。他抬手微微一拦,冲那使女淡淡一笑道:
“不必麻烦你了,先去歇着吧,过一柱香来收就是了!”
第二日,杨柏和包敬端又来了。南宫忧也不想同他们多说,几句老话便把他们打发掉了。
“南宫公子,你若不能跟同我们一起做买卖,恐怕会……”说到这里,杨柏轻咳一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南宫忧淡淡应了一声,随即朝杨柏微一拱手道,“不送了。”
杨柏和包敬端转身出去了,南宫忧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人都是怕死的,明知自己死在眼前,心智和举动难免有些反常。
晚上,他彻夜未眠,怔怔的盯着竹笛,缓缓摩挲着腰间的软剑,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直落……
他仿佛许久没有像这样落过眼泪了,他记得的头一次是她离开他之后……
雨停了。
一夜之间,南宫忧仿佛老了五岁。然而他对镜一照,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决计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副脓包相!”
于是他拿青盐细细的擦了一遍牙,用冷水细细的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细细的盘好发髻,包好头巾,随即从怀中掏出竹笛,开始吹奏一曲岳武穆的《满江红》。
“好!好一个《满江红》!‘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南宫忧一曲方终,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粗豪的嗓音,“南宫忧!老子服了你了!老子果然没白信任你!”
一听这粗豪的嗓音,南宫忧不禁一惊,然而一丝笑意很快便泛上了他的面庞。这嗓音他既熟悉又久违,分明便是那“酒刀仙”斗迁。八月初六,他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被“青红皂白”截杀,斗迁掩护他脱了身,而他们也就此分开。虽然他请凌羽然派人打探消息,可一直都没有他的音信。不想今日居然在此处得见,他是做梦也意料不到的。
他很明白,斗迁这一来,他就死不了了——至少,不会死在今日。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走入四个人来。杨柏本来当先,可就在他们走到门口的刹那间,他身后一个身影快步越过他,当先抢进门来。
国字脸、落腮胡、腰间的酒葫芦、身后的九环刀,果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酒刀仙”斗迁。斗迁身后,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同杨柏并肩走入,那腆着将军肚的包敬端则一脸悻然,最后一个捱了进来。
“好你个南宫忧!这个时候居然还收拾得这般齐整!”斗迁刚一迈入屋内,立刻伸手拍了一把南宫忧的肩膀,开口呵呵一笑,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气灌下几口,随即把那葫芦往南宫忧手中一递,“来,老子越看你越顺眼!喝一个!”
南宫忧淡淡一笑,伸手接过葫芦,也仰脖一气灌下一大口。
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从心底涌上来,他那带着几分苍白的面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光。
“杨先生,”此时那三十上下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南宫公子我们可要带走了,多蒙吉王千岁和杨先生的关照!千岁处,劳杨先生多加致意!”言讫,朝杨柏躬身一揖到地。
“言重!言重!”杨柏也躬身还礼,“南宫公子雅量高致,吉王殿下也是很器重的!常指挥处,也劳李贤弟多加致意!”
“告辞!”
“好啦好啦!走啦走啦!南宫忧,走!”斗迁又灌下一口酒,拉着南宫忧朝门外走去。南宫忧轻轻挣脱斗迁的手,朝杨柏微一拱手,道了声“多感!”随即朝那男子投去感激的一瞥,跟着他一道往外走去。杨柏并肩送行,包敬端则依然一脸悻然的走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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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9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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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艰难的拨开阴惨惨的乌云,将一丝白光投射到湘江灰色的江面上。一条三桅大船正披戴着这乳白色的柔光,迎着西北风,不断向前划行。虽是深秋,底舱的桨手却也累得满头是汗,每隔二柱香的工夫,便有人上前替换下三分之一的桨手。
船楼第二层有三间舱室,主舱有二丈六、七见方,一道四扇仕女屏风将舱隔作两间,一间摆着暖榻,一间放着书桌、茶几等物。四人围几而坐,一个是南宫忧;一个是斗迁,他身后立着一个二十六、七的女子,面庞端庄秀丽,笑吟吟的瞧着一干人;一个是那三十上下的男子,他身后立着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一、二岁年纪,二人袖口都绣着白色的羽毛,自然是常笑尘府上的人;还有一个青年身穿青袍,身畔倚着一条铁鞭,此人南宫忧曾见过一面,正是那把“苏杭双隐”引了出来的“凭海帮”的陆飞。
茶几上摆着些时新果品和细点,斗迁身后的女子给南宫忧人等各斟上一杯清茶。斗迁仰脖喝下一大口,随即冲南宫忧开口说道:“来来来,南宫,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一位——”他将自己身后那女子拉到跟前,“是我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那女子倒不扭捏,看着一干人等开口说道:“我姓连,是他的小老婆。”原来斗迁是京城大户,但年轻时常在各地游历,这姓连的女子是杭州人,本是他最初的相识,二人情投意合,但他父母却非给他包办婚姻,因此上这女子只得屈作了他的侧室。斗迁虽在京城成婚,她却仍留在杭州,因此斗迁总隔三岔五的往杭州跑,一年十二个月,他在杭州陪伴这女子的时间反倒比在京城的时间要长。
“哎呀!不管啦不管啦!”斗迁轻轻捏了捏连夫人的手,又指着那三十上下的男子道,“这一位名叫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什么来着?”他仿佛忘记了李恪琅的官衔,忙扭头瞧了他一眼。
“在下是南京锦衣卫右所副千户。”李恪琅朝南宫忧微一点头道。
南宫忧前日被带到吉王府,原本以为自己既不肯投顺,自然必死无疑,不想斗迁与李恪琅斜刺里杀出,居然将自己从王府中救了出来。当时他大喜过望,无暇思虑许多。而从王府中出来之后,他便开始疑惑他们究竟如何方能将自己从王府中救出。斗迁虽然在江湖上极有名气,可在吉王眼里,他也不过是个耍刀弄剑的武夫,能起到作用的,自然便是李恪琅了。直到眼下方才知道,原来李恪琅是南京锦衣卫的千户。论级别,副千户虽只是个从五品官,但锦衣卫专掌缉捕、刑狱,直属皇帝管辖,分量自是不同于寻常卫、所军官。明代亲王,爵禄虽厚,却无实权,锦衣卫既来提人,吉王也只由得他了。
想到这一层,南宫忧又站起身来,朝李恪琅深施一礼道:“多谢李千户!”
“别这么客气!”李恪琅忙起身还礼,“我应该比你大吧!叫我李哥就行了!”
“我说南宫啊,”斗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如同放暗器般四处飞。连夫人替他拭了拭掉落到身上的瓜子壳,一边埋怨道:“又乱扔东西!”斗迁便先不说南宫忧怎么怎么样,转过头对连夫人道:“我便是不喜欢这般扭捏,一会儿吃完,我自扫就是了!”随即又转过头,冲南宫忧接着说道:
“我说南宫啊,你一定要问,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么?行了,你不用问了,我自己告诉你!”
南宫忧微微一笑,一言不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瓜子壳放在自己跟前的茶几上。
“那是……八月……八月初几来着?”斗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不管啦,那一天我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碰到了‘青红皂白’,老子让你先走了,后来我一个人跟他们打,把青红砍伤了,呵呵呵……”说着话,他爽朗的一笑,仿佛浑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然而南宫忧心中十分明白,即使以他们二人合力对付“青红皂白”,也只能战个平手,斗迁一人独战二人,这情势究竟如何凶险,也许只有他一人领会得到。
“后来,亏了我这好老婆啊!”斗迁扭过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连夫人,又捏了捏她的手,“带人来救了我!操他奶奶,青红皂白可真不是软手……”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天……”连夫人看了斗迁一眼,对南宫忧说道。
“没事的啦!”斗迁站起身来,拍了拍连夫人的肩“多亏了夫人啦!不然,呵呵,恐怕我这条命就交代啦!”
“又胡说!”连夫人嗔了斗迁一眼,拿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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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斗迁冲连夫人呵呵一笑,随即扭头,继续对南宫忧说道,“这两位朋友……”他指了指立在李恪琅身后的那对男女,“和这位老爷”他又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李恪琅,“就找到了我,说你南宫忧和你老弟常笑尘去湖广啦!所以,”说到这里,他喝了口茶水,连夫人忙端起茶壶给他添上。
“所以,”斗迁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我们就动身往湖广这边来啦!想不到居然在汉阳遇上了这个小厮……”他指了指坐在一旁干笑的陆飞,“我们当然就逮着他了!问他干吗要去杀湛云山庄的田启枫。他说什么?他说湛云山庄跟倭寇有勾结!”
“嗯!”南宫忧点了点头,“我义弟笑尘七月底去了一趟崂山的赶月山庄,从那里带回来一封松江府福康商行写给长沙府楚兴隆机坊的信,信里的措辞有些含混,但是很让人怀疑。陆兄,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事情是这样的……”陆飞轻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道,“那还是六月间的事。我一个老乡从长沙跑到杭州找到我,说他在长沙的‘楚兴隆机坊’当机工,那老板盘剥得太过分了,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还不准机工辞工,他实在气不过,偷偷跑来杭州,想找我去长沙讨个公道。”
“这话不假。”南宫忧朝斗迁、李恪琅说道,“我在长沙查探过,的确,那机坊的机工每天要干八个时辰的活,而且不准辞工。”
“想不到的是,”陆飞喝了一口茶水,忿忿的说道,“我同那老乡来到长沙,刚刚找客栈落下脚,就闯进来一大群人要动手。我自然不答应,跟他们打在一起。想不到那群人里有个硬手,使一条链子枪,着实了得!我打不过,一个人逃了出来,我那老乡也……”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连夫人走上前去,给他添满一杯茶水。
“我逃出来之后,”陆飞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想着这机坊是湛云山庄开的,便想去湘西椅背山找田启枫说理。田启枫在江湖上名声不错,我想他多半是不清楚长沙的情形。不料到了湛云山庄,我无意中发现田启枫在和……东边的人、还有五寨的人联络,约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拿眼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一干人等。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都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你这厮,倒也爽快!”斗迁呵呵一笑,伸手在陆飞肩头捶了一记。
一听“五寨”二字,南宫忧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看来此番恰好可以顺路去找那机工的家人了。”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那是六月十五那天,我一清早内急,出门解手,发现田启枫正在交代他一个下人去五寨下书,约定那个事的日期和备细。我一时情急,马上上前阻拦,这样一来,便动上了手。田启枫两个儿子上来帮忙,一场架打下来,我把他们都杀了。只可惜……那封书信在打斗的时候被毁掉了……不然,我也不会东躲西藏的这么久……”
“八月初五那天我把你救下之后,你怎么又往椅背山去了呢?”
“啊?没有啊!”陆飞仿佛感觉很诧异,“你把我救下后,我还是一直东躲西藏,这里待几日、那里躲几天,哪里还敢去湛云山庄啊!”
听了陆飞这一席话,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意识到他们的对头一直都在引他们入套。既然陆飞在杀掉田启枫和他两个儿子之后一直都在躲躲藏藏,那么他将二次去湛云山庄的话定然是对头传扬出来的,目的就是引诱他们“苏杭双隐”去湛云山庄打探,进而可以把灭门的罪名栽到他们的头上。
“哎呀,说了这半天,还有两位朋友没给你引见呢!”斗迁听陆飞把话说完,立刻站起身来,指着立在李恪琅身后的一男一女冲南宫忧说道,“这位姑娘叫碧珠,这位朋友叫丹豹,都是你义弟常笑尘府上的,他们就是奉命专门打探我的下落的!呵呵呵,也多亏了他们!不然,怎么请得动这位李千户老爷去吉王府上把你南宫公子给救出来呀!”
“见过南宫公子!”二人一齐朝南宫忧施礼。
南宫忧也微笑着起身还礼,随即开口问道:
“你们……怎么会认得李千……李哥的?”
“这……”二人瞧了瞧李恪琅,欲言又止。
“无妨的!”李恪琅淡淡一笑道,“南宫公子和酒刀仙都不是外人,我说了吧!我们南京锦衣卫的常指挥使就是你义弟常笑尘的二伯。”
“这么说……笑尘还是……他的后人?”南宫忧倒着实有些惊诧。毕竟同他相交这许久,他从未向他提起过他常笑尘居然还是开国功臣的后人。
“笑尘他不愿张扬,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立足。”李恪琅向南宫忧人等解释道,“若非这一次碧珠和丹豹找到常指挥使,我还不知道我们指挥使还有这么一个名满江湖的侄儿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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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公子,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我曾想去庐山找我师父商议商议,看这事情该怎么办。不过如今看起来,恐怕五寨的苗人也不会太安分,我想先去五寨查探情况。”
“哎!这就对了嘛!”斗迁拍了拍南宫忧的肩头,“去五寨!我们都……”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操,不行!不能都去!好老婆,你别去!李老爷是公家的人,你回去办你的公事。常府上的朋友当然也不必去啦!就麻烦你们把我的好老婆送回家啦!”说着话,他又冲陆飞呵呵一笑:
“你得去!”
“我当然要去!”陆飞轻咳一声道,“若不把这件事情查探清楚,我那些天大的祸岂不是白闯了!”
明代朝廷在边远之处设置宣慰司统管边民事务,宣慰司下辖若干长官司。这“五寨”便是归属保靖州宣慰司所辖的一个长官司,位于保靖州南、会同县北。
已是十月的初冬时节,流经五寨的沱江上总若有若无的笼着一层薄雾,仿佛在人的周身四围都结上了冰一般。
五寨长官司的辖地既是边远之处,一重一重的群山仿佛城墙一般,将一切都隔绝在外。若无这一条蜿蜒注入沅水的沱江,恐怕世人都无法知晓天下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已是酉初时分,眼前渐渐现出沱江两岸已然休耕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和零零落落的土坯房,一道石桥横在前方,冷得像生铁一般。石桥上或坐或立着三五个包着包头、身穿黑衣的苗人,腰间都悬着兵刃,一个苗人面颊上印着一道歪歪斜斜的伤口,伤口左近兀自凝着几块棕红色的血迹。
撑船的船工回头示意南宫忧人等噤声,几人互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轻轻拉上了船篷的窗帘。
“这里不太平……”俟那桥已渐渐消失在薄雾之中,那船工扭头冲南宫忧人等说道,“生苗和熟苗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
“‘生苗’、‘熟苗’是什么意思?”斗迁灌了一口酒,开口问那船工道。
“保靖这里大都是苗家人,”那船工一边撑船、一边幽幽的说道,“苗家人分为‘生苗’和‘熟苗’。‘生苗’就是原原本本的苗家人,他们说苗话,穿苗衣;‘熟苗’就是跟汉人亲近的苗家人,他们很多人都说汉话、穿汉衣,有些‘熟苗’甚至都不会说苗话了。”
“原来是这样……”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生苗和熟苗干吗要打?”陆飞探过头去,不解的问道。
“我们这里,生苗和熟苗人数差不多,熟苗可能还多一些,但是长官司的长官是生苗,他们很看不惯熟苗说汉话、穿汉衣。所以,生苗和熟苗常常因为争田、争山、争水的缘故开打,少则几十、多则几百呀……”
“原来是这样……”
“刚才,我们不是过了一座桥么?那桥上还守着几个生苗,”船工接过小徒弟递上来的竹筒喝了一口水,“那座桥就是生苗和熟苗分界的地方。桥南头是熟苗,北头是生苗。”
众人一边听船工说着话,不觉船已靠岸了。
此处是个市镇的模样,沿沱江两岸各有一条丈许宽的小街,首尾约莫三二里长。酉正时分,暮色已沉,除了朔风拂过江面的哗哗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丝响动。街边房屋的檐角仿佛一颗颗杵在天幕下的犬牙,只有河埠头不远处一抹飞檐下悬着四盏红灯笼,灯笼上写着的“古家客栈”四个字正在朔风中不住的打着旋。
客栈虽小,客房却也干净,一盆炭火兀自将客房烘得暖融融的。斗迁将双脚踏在炭盆沿上,仰脖灌下好几大口酒,一连声的叫着“舒坦”,随即将酒葫芦往前一递:
“哎,你们也来点儿!”
南宫忧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陆飞便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口。
“哎?南宫,你怎么不喝?”斗迁接过陆飞还递回来的酒葫芦,又喝了一口,开口问南宫忧道。
“我在想,明日该怎么办……”
“我倒有个主意。”陆飞眼睛一扫,开口说道。
“说说!”
“我在湛云山庄时,曾听田启枫要他的家人把书信送到五寨的‘龙四爷’处,我想……”
“你想假扮成湛云山庄的人?”斗迁放下酒葫芦,插口问道。
陆飞很坚决的点了点头。
“不大好办……”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道,“陆兄,且不说我们不知道这‘龙四爷’究竟是谁,即便我们知道他是谁,你是六月十五发现田启枫下书给‘龙四爷’的,今日是十月初二,已过去了三个半月。‘龙四爷’这许久都没收到田启枫的书信,难道不会生疑么?何况,即使他不生疑,我们无凭无信的,如何去接近他?书信已被毁掉,想假造也不可能,毕竟,我们谁都没见过田启枫的笔迹。”
听了南宫忧这一番话,陆飞沉默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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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彷徨无计间,忽听得有人敲门:
“斗先生在么?”
正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在!什么事?”
“有人找您!”
南宫忧上前打开门,一个青年抢在掌柜前头撞了进来。暗淡的油灯下,只见他发髻散乱、满身泥泞,几乎看不真切面孔。但他腰间悬着的一块小小的玉佩表明,他是凭海帮中人。
那青年撞进门来,一眼看到斗迁,还没来得及行礼,忽然看到坐在一旁的陆飞,不禁失声叫道:
“陆飞!你——”
“方守礼?”
“都不要吵!”斗迁上前,横身拦在方守礼和陆飞当间,“方守礼,不要动陆飞,他是好人。你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辛……辛长老出事了!”
一听这句话,斗迁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蓦的欺身上前扳住方守礼的双肩,大声吼道:“说!铁琴怎么了?他怎么会出事?他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出事!”
“别着急!”南宫忧欺身上前,看着斗迁的双眼,扶住他的双肩,缓缓的说道,“事情已经出了,你这样子也于事无补,还是听方兄慢慢说吧!”
“辛长老……被人偷袭了……”方守礼仿佛被适才的斗迁吓着了,退后几步,嗫嚅道,“受了重伤,双手和舌头都被……”
“我操他全家!”斗迁猛一反手,将摆在桌上的酒葫芦击了个粉碎,葫芦内的酒水四散溅开来,炭火被酒水一淋,哧啦啦的腾起一捧灰雾。
“辛长老眼下在哪里?”陆飞上前一步,盯着方守礼,开口问道。
“在岳州。”
“马上动身!”陆飞抄起床边的行李,拔步朝门外走去。
“慢着!”斗迁一把拉住了他,“南宫呢?我们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不成?”
陆飞停下脚步,扭头瞧着南宫忧,灯光映着他那愤懑、迷茫和无奈的面庞,显出一种莫名的惨黄色。
“你们去吧!”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微一点头,“辛长老被偷袭,一定还是那帮人干的!你们知道我的,小心得很!我在这里不要紧的!”
“我们已帮出动了三分之二的弟兄查探这件事情。”方守礼此时总算回复了几分常态。
“即便如此,你们也得去!”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继续说道,“这件阴谋,凭海帮无人知道,只有斗兄和陆兄了解一些端倪。事关重大,你们要去!同他们一起查探!”
“南宫忧!”斗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南宫公子,结识了你,我那祸也没白闯!”
正午时分,一抹阳光驱散了冰雾,沱江也被映出了一丝笑靥。古家客栈的饭厅里,南宫忧与掌柜对桌而饮,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龙四爷’啊……”掌柜浅啜了一口酒,“听过,听过!官人啊,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生苗跟熟苗是三月一小打、五月一大打!熟苗领头的,姓蓝;生苗领头的,就姓龙啦!”
“那……龙四爷是生苗的大人物了?”
“不错!我们五寨长官司的长官叫龙天杆,人称龙二爷,龙四爷就是他的四弟,叫龙阿柱。”
“那……您认识这个人吗?”南宫忧从袖里掏出一卷宣纸,展开来递给掌柜。
这宣纸正是龙霜儿替南宫忧画的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
“没见过……”掌柜皱着眉,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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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太阳今日很是慷慨,把日光毫不吝啬的洒下沱江两岸。沐着这暖洋洋的冬日,南宫忧很是舒服,他深深吸了一口江岸清冽的水气,拔步朝北走去。
市井的小街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绕过一座山包,那座分开生苗和熟苗的石桥便呈现在了他的眼前。石桥依然冷得像生铁,被日光一映,泛出一种灰白色的光泽来。
桥上依然或坐或立着几个苗人,一见南宫忧这身着汉服的青年朝他们大大方方迈过来,霎时间都拔出腰间的兵刃,围拢将来,口中兀自吼着一些南宫忧听不懂的苗话。这几口兵刃有些像“皂白”使的环首刀,直刃,但无刀锋,形状还有几分像差役使的铁尺。
“我要见你们龙四爷,龙阿柱。”南宫忧双眼一扬,正色说道,“你们有没有懂汉话的?”
这几个苗人显然是听不懂南宫忧的话,已经开始对他推推搡搡,有一个苗人甚至解下腰间的麻绳,打算上前来绑他。
南宫忧当然不会任他们摆布,喉间冷冷的哼了一声,腾出双手,或揪或捏或推或掷,将他们一个个全挡开了一丈有余。那几个苗人一时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回过神来,又呐喊着挥刀扑上前来。南宫忧微微笑了笑,一阵劈啪扑哧当啷声过后,那几个苗人全给麻绳拴成了一串,绳子的两头则各系在了石桥的栏杆上。
南宫忧冷冷笑了笑,刚想迈步继续往北去,忽然看见桥北的山道上,五个苗人正朝他走过来。
领头的苗人约有五十上下,紫铜脸色,双目如朗星一般炯炯有神;没有包头,用一条黑麻布束在额上;身披着一件黑斗篷,肋下的腰刀将斗篷后部高高顶起;长裤裤腿很短,露出半截小腿,赤脚上套着一双旧草鞋。他身后跟着两男两女,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包着包头,女子束着银发箍;长裤垂到脚面,衬着灰色的麻鞋;同那领头的一样,都披着黑斗篷、挎着腰刀。
一见那五个苗人迎上前来,南宫忧立住了脚,整整衣裳,朝那领头的一揖,朗声说道:
“大叔安好!我是来拜访龙四长官的!”
那一干苗人见这桥上的守卫都被南宫忧拴成了一串系在桥栏杆上,不禁大为惊诧。那头目身后的随从立刻大声呵斥,将肋下的腰刀抽出一截,只俟他一声令下,便立刻上前围攻南宫忧。
生苗拨来守桥的这几个苗丁,虽说不上武艺绝伦,可也并非庸手。那头目见南宫忧面不红、气不喘,料理这几个苗丁竟如此轻易,不由得收起了小觑之心。当下扭头轻咳一声,那四个随从便都将刀插回了鞘中。
“你……是什么人?找我们四爷有什么……事?”那头目居然会说汉话,虽然不甚流利,倒也算齐整。
“我是椅背山派来的,有要事面见龙四爷。”
“有什……么事?”
“抱歉,只能对龙四爷当面讲。”
那头目低头沉吟了片刻,转身朝那几个随从说了几句苗话,随即又转向南宫忧说道:
“你稍……等,我先去通……报。”
说着话,他领着一男一女两名随从转身朝北而去,留下一男一女立在此处。
南宫忧微一拱手,浅浅一笑,转身将原先那一干守桥的苗丁解了开来。随即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北面的丛山,任由那几个苗丁向他投去警惕和狐疑的目光,他只一语不发。
横竖他也无法同那些不会讲汉话的苗丁交谈。
约莫耽了半个时辰,日头渐渐西移,那头目回来了。跟着他的,除了适才那两个随从,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
他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丛刘海斜斜的覆在额上,一轮银发箍束住额发,发箍前方悬着七条缀着蓝宝石的流苏;一头青丝束起,在后脑松松的挽了个髻,再垂下一绺马尾;髻上斜插着一根银凤钗。她身穿一件黑色对襟短衣,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淡青色中衣;中衣敞着领口,横抹在胸前,微微露出一丝浅沟;中衣前胸绣着一朵粉红的睡莲,莲叶侧畔掩映着一只鸳鸯;下身系着一条草绿色织锦百褶裙,裙摆掩到膝头;她右腕上戴着一个银镯,纽着浅黄色的金丝;腰间悬着一口苗刀,刀身约二指宽,刀刃长约二尺许,刃尖微曲;小腿上裹着牛皮护腿,护腿上镶着一排银纽扣;脚上套着一双牛皮短靴,靴帮上镶着银龙头。阳光照映着她身上的银饰,熠熠的光泽衬着她婀娜的身姿,仿佛从云端降下的仙子一般。
二人相视一眼,心头都不禁蓦的一颤:
“怎么是他?”
“怎么是她?”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南宫忧在长沙相识的龙霜儿。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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