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锅底的那点食油被烧热时，一碟切好的五花肉片，被倒进锅中。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清爽的啤酒，即使只伴着那煎肉的香气，以及同时发出的滋滋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更何况那是老板亲自做的猪肉酱汤。

一天结束了，在人们都匆匆赶回家的时候，这位老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他的菜单上就只有猪肉套餐、啤酒、清酒和烧酒，而且酒类每人只限三杯。

但只要是你喜欢的菜品，可以尽管去点，老板会认真地烧出来给你吃。

这就是他独特的经营方针。

仅有不到二十个平方的饭馆，营业时间是从午夜12点到清晨7点为止，我们通常称呼它“深夜食堂”。

常常有人会怀疑：这样子的地方会有客人来吗？

呵呵，告诉你，客人还真的是不少呢。

“啊！这是真的吗？琉璃子结婚了啊？”

“嗯啊，听说是初中时代相恋的对象，偶然地再次相会了！”

“哎？琉璃子，她有多大了？”

“那个傻女人啊，36岁咯~”

“啊…… 这样说来，真的是相隔二十年的再相会哦！”

“Fantasy！真是不可思议啊……”

“果然呢，月老的红线，还真是妙不可言啊！”

“哼，你就只知道红线啊月老啊的！”

“那自然咯！有命中纠缠的红线，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吧？”

“哈哈，那是自然咯，不过仔细看看你的红线，好像都被剪断了呢。”

“呃…… 你，你真讨厌！”

“哈哈！”

“呵呵呵！”

又是那三个老姑娘在叽叽喳喳。

每当我下班后来这里填饱肚子顺便用啤酒清洗一下被工作搞得乌烟瘴气的大脑时，也总免不了听这三个大龄单身女的唠叨，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享受。

“唉~~”

每当茶泡饭三姐妹因为孤独和寂寞发出一声叹息准备结账的时候，这里就会再次安静下来。

“哗啦~”，食堂的门被从外面拉开，“啊哈，好久不见啦。”

酷爱摄影的小道先生进来了，还带来一位客人。

一身笔挺的红色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花白的头发输的整整齐齐，身上的每一处打扮都显得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哦？只是个夜间小店嘛……”客人冷笑着，背着手慢慢地踱进来，与小道先生一起坐在回型桌的侧面，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不过，当年在巴黎留学的时候，没有多少钱，也曾去过这样的小店呢。”

茶泡饭三姐妹和我都是靠免费的电视节目打发业余时间的工薪阶层，自然会认出著名的户山先生，他属于那种小店老板最不喜欢的人——知名的美食评论家。

这家深夜食堂，是和三星级、五星级永远无缘的一家小店，突然坐进来这样一位客人，显得很奇怪。

“老板，先来一瓶啤酒吧。然后，油炸豆腐有吗？”小道先生开始点餐了。

“有的。”老板掐灭吸了一半的卷烟，随即开始工作起来。

“唔，是久违的日本啤酒啊，味道还是满不错的嘛。”客人笑笑，自顾自地说道，“不过，要是有红酒的话，就更好了。话说回来，今天吃的那菜，唉，让我差点就吐了。若说那沙司的味道太糟糕，也未免有些夸张，但确实是有点恶心呢，能做出那种料理的店，还真是可怕呢。如果是在巴黎，我想它就只有关门大吉的份啦！呵呵，哈哈！”

“哦对了，小道，话说回来，你喜欢法国的鱼子酱么？”

“呃，说不上喜欢吧，但也不讨厌……”

“下次我带你去英国的店尝尝，只有带鱼子酱的料理才是最美味的啊。不过作为交换嘛，你要给我准备上好的香槟哦~哈哈，来，喝酒，哈哈！”

笑声肆无忌惮地越来越大。

唉，难得下班后在这里好好吃顿饭，那家伙……

“您的油炸豆腐好了。”

“唔……哦对了，小道，上次你说的那家匹萨，意大利的嘛，口味，其实也就一般般啦！”客人掏出自带的筷子，挑动着老板精心准备的油炸豆腐，继续嘟囔着。

其他的客人开始露出生气的神情，店里的氛围开始弥漫起让人讨厌的味道……

老板则闪进操作间里，双手抱在胸前，对着墙壁无所事事地发呆。

“哗啦啦~”门再次被打开。“呦，我又来啦！”

是五郎先生。

五郎先生是现在很少能见到的街头歌手，年纪在五十开外。他总是一身干净的格子西服，打着俏皮的领结，背着他那把多年爱不释手的吉他。他来这里吃饭，老板是不收钱的，作为回报，他每次临走时，会送上一首自己的歌曲给大家。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老板已经把五郎先生每次必点的那份料理端了上来。

“久等啦，这是您的牛油拌饭，外加小份的酱汤。”

“啊，谢谢。一直以来，承蒙您的照顾啦。”五郎先生抓起双一次性筷子，用牙咬开，将热气腾腾的米饭翻起，盖起那块黄澄澄的牛油，然后默默地盯着饭碗，就这样把牛油蒸泡了大约30秒，然后微笑着拿起酱油，小心地滴了一些在上面。

“酱油嘛，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啊。”他喃喃道，然后将拌饭搅拌好，大大地吃了一口，咀嚼了几下，便仰起头，眯着眼睛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向老板挑起了大拇指。

所有人都被五郎先生的幸福样子所感染，渴望美食气氛迅速地在小店里弥漫开来。

“啊~老板，请也给我做一份吧。”旁边一位客人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五郎先生，不由地向老板说道。

“那么，麻烦了，我也要一份！”

“还有我，我也要的……”

“喂，你刚才才吃了茶泡饭的哦……”

汗，那三个老女人，难道也要放弃减肥吗？

不一会，五郎先生吃完饭，像往常一样抱起吉他，笑着说：“那么，在座的大家，也请一起欣赏吧。”然后动情地唱起来。

这是一首很沧桑的情歌——《函馆的姑娘》，五郎先生清澈的嗓音把它诠释到了极致，听着那歌声，我也仿佛回到了念中学的时候，虽然我中学的初恋女友已经不知道嫁到哪里去做主妇了，也不会有人在什么地方还等待着我，但那段青涩的时光，想起来，还真是让人唏嘘啊……

一曲完了，大家都高兴地鼓起掌来，五郎先生笑笑，背起吉他，转身走出了店门。

“真棒，真好听呢！”

“是啊！是啊！”

“喂，老板，也请给我一份，牛油拌饭。”说话的是那位惹人厌的美食家户山先生。

老板愣了一下，半响，说道：“好的。”

屋里一下安静起来，客人们面面相觑。

户山先生的挑剔是出了名的，当地所有的西餐都不入他的法眼，无论哪家餐厅，能得到他的一句褒扬，就好像挂上了金字招牌一样。

记得有一家相当高档的餐厅，用每天精心甄选的A5级别的顶级黑毛牛肉，精心烹制到五成熟，然后再配上三种特制的酱汁与蔬菜搭配，户山先生也仅仅是浅尝一口说道：“材料还算可以。”便甩手而去。

我甚至在想，如果他要是诋毁这拌饭的味道，我就站起来，狠狠给他点厉害瞧。

幸好，他吃完后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第二天。

我依旧会来这里消磨时间。

“其实，昨天老板你不开心了吧？我把那样的美食评论家带来。”讲话的是小道先生。“我啊，只是想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好吃的料理而已……”

“哗啦啦~”门被打开。

“牛油拌饭，请给我一份吧。”居然是户山先生来了。

老板皱着眉头说：“这样的料理，只是米饭加点黄油罢了，在家自己也能做的吧？”

户山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着坐下，说：“我夫人是在国外长大的，在家只能做点面包一类的……”

“哦……”老板转身走进操作间忙碌开来。

之后的户山先生像着了魔一样，学着那天五郎先生的样子，将米饭盖住黄油慢慢地闷着，然后小心地滴上酱油，那样子真好笑。

饭拌好后，他吃了一口，咀嚼着，脸上却没有五郎先生那满意的笑容，更多的是在等待什么，显得忧心忡忡，我不禁也对这位奇怪的美食家关心起来。而老板抱着肩膀站在那里，看着户山先生大口大口地吃着自己的料理，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来，自己的料理被这样一位美食家认同，多半也会开心吧。

一大碗拌饭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户山先生抹抹嘴问老板：“今晚，那位街头歌手应该会来吧？”

“哦？你是问五郎先生么？他每周只有周四会来一次。”

“啊，原来如此。街头歌手啊，总会再来的吧。”

“不知道呢。”

“哦，那么，这是饭钱。”户山先生掏出一张纸币放在桌子上。

“真不巧，我没那多么零钱找给你。”老板说。

“哦…… ”户山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着，“反正我应该还会来的，下次找给我也行。”说完他鞠了个躬，走出店门。

就这样，户山先生每个周四的午夜，都会出现在这深夜食堂里，吃上一碗拌饭，然后有一搭无一搭地喝着啤酒，看看表，再看看大门的方向，专心地等待唱歌的五郎先生，但每次随着大门被拉开，不相干的客人鱼贯而入，他便总是失望地垂下头，望着眼前的酒杯发呆。

真是有意思啊，难道五郎先生的歌，那样有魅力？我很想笑，也很想再听到五郎先生那首《函馆的姑娘》，更想把这个故事看完。

可惜五郎先生却一直没有再来，当他在一次出现在深夜食堂里的时候，日子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那天，像往常一样，户山先生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小酒杯，因为不管什么酒类，每人只限三杯，为了消磨这无聊的等待时间，每一口酒都显得弥足珍贵。

“哗啦啦~”门开了，五郎先生穿着一身便装走了进来，身上没有背吉他。

“啊，是五郎先生啊。”老板笑着迎出来。

五郎仍旧是笑笑点点头，犹豫着向前走了两步，好像很不情愿地走进来。

“呵呵，这么久没来，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五郎先生说到这里眼神明显地黯淡了下去，但很快又重新抬起头，勉强露出原来那常见的笑容，“我以后再也不能弹吉他了，临时帮工的时候，在厂里弄伤了手指。”

我才注意到，一向注意礼貌的五郎先生，今天却一直把左手藏在口袋里。

“我今天就是想来打个招呼，一直都承蒙您的照顾…… 那么，就这样吧。”说完五郎先生转身拉开门，准备离开。

这时户山先生突然跃起来，拦住了他：“五、五郎先生，你还记得我么？”

“我是律子的弟弟，正夫啊！你看，你以前还教过我弹吉他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坐在一旁的我恍然大悟。

两个老家伙就这样坐下，回忆起当年的往事。

那时，正在上学的五郎先生和户山的姐姐——也就是律子，在恋爱。

经常会抱着吉他去律子家玩，顺便也会教律子的弟弟弹上几手吉他。

而律子招待客人的拿手食物，便是牛油拌饭了，简单的牛油拌饭，是在热腾腾的白米饭上面，放上一小块黄油，用米饭的热气把它蒸化，黄油的味道好的不得了。因为一般的黄油都已经加了盐，所以只要再加上一点点酱油，一点点就好，注意不要太咸——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是不要抹杀黄油本来的鲜味，如果混合上海苔和七味唐辛子的话，味道就会更别致，拌匀后就是绝美的好料理。

“那么，五郎先生，现在您的家人……”

“嗯…… 还没有……”五郎先生不好意思的笑着。

听到这里户山先生仿佛如释重负了一样，“是么，我姐姐，她也还是一个人……”

“啊？但是，律子她当时不是……”

“是的，虽然父母为姐姐挑选了很好的结婚对象，但是她却跑回来了。”

“……”

“可那个时候，她发现五郎先生家里已经人去室空了。”

“……”

“这么久过去了，姐姐还是只身一人。现在她在松风町的卡拉OK快餐厅工作。一定…… 一定还是在等着你啊。”

说着，户山先生非常郑重地看着五郎。

沉默良久，五郎先生究竟是不好意思地笑着自我解嘲：“但是，哈，但是已经太迟了啊……”

“可牛油拌饭的味道，不是依旧没变么！”

听到这句，五郎先生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样，抬起头，望着户山。

“久等了，你们要的牛油拌饭。”老板恰好在这个时候把饭端来，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有预谋的。

但是，就在老板收起空的托盘准备走回操作间的时候，却对他们说：“五郎先生，《函馆的姑娘》，看来是真的存在呢。”

两位大叔盯着各自眼前的拌饭，发呆了有好一阵，然后拿起筷子，用相同的动作翻起米饭，盖住黄油，然后一起双手交叉在胸前，微笑着等待着黄油的溶化，他们望着饭碗的目光，时而悲伤，时而高兴，时而感叹，又时而遗憾。

这之后，五郎先生拿起酱油瓶，有礼貌地先向户山的饭碗里添加酱油，嘴里仍旧是喃喃地说着：“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户山先生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捂住嘴，分明是有眼泪从镜片后面留出来，他慌忙地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掩饰样地咳嗽了几声，又快速擦掉镜片后的泪水，但还是不争气地哭出来。

而五郎先生，则仍旧是微笑着，拌着自己的米饭，并且示意户山也这样。

一口米饭入口，咀嚼着的五郎先生仰起头，眯着眼睛，脸上依然是心满意足的表情，而户山先生，也在大口咽下米饭的同时，带着眼泪傻笑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吃着拌饭，一个留着眼泪大笑着狼吞虎咽，一个微笑着细细咀嚼，但却有开心的泪水从眼角溢出。

后来。

我听户山说，五郎先生回到了函馆，去了户山姐姐律子的店里帮忙，两个人拉着手走在松风町的街道上，惹得周围无数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此后我再也没见到五郎先生，但户山先生还是会经常出现，一如既往地点着他喜爱的牛油拌饭，一口米饭下去，咀嚼着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并且像五郎那样，对着老板伸出大拇指。

“户山老师，这家店的料理，要准备刊登在杂志上吗？”

“你在说什么呀？！这家店，我才不想推荐给其他人！客人多了，不就显示不出我的特别了吗？而且……”

“而且？”

“这个料理，是根本无法用星级去评价的哦！哈哈，哈哈哈哈!”

店里的客人们，包括我，都跟着笑起来。

“拌饭，再来一碗！”

“我也是，也再给我来一碗！”

“还有我也要！”

老板笑着说：“好的。”

也许他心里也在想，居然还是会有这样的美食评论家啊……

好吧，日剧《深夜食堂》第五话——牛油拌饭，同人文字到此就告一段落。

话说，这20几分钟一集的日剧，写成同人还真是累啊……

看看时间，也快1点了，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么几道特殊的菜品，加载着我们美好的回忆。

同样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需要有这一间《深夜食堂》，温暖着所有匆匆的旅人一路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