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无端业火焚孤魄 乃将心烬绘阿鼻, ——试论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心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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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业火焚孤魄 乃将心烬绘阿鼻

无端业火焚孤魄 乃将心烬绘阿鼻
——试论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心象

“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⑴这是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在言论集《侏儒的话》里的一则警句。在笔者看来,这句饱含着绝望意味的呓语正是芥川龙之介人生观最贴切的写照。
  读芥川龙之介,最好在雨夜,锁上书房,案前燃起一支短烛。随便翻开某一篇,静静地读下去,“地狱”中的森冷之光便会逐渐慑据读者的精神世界——夜雨罗生门下的人性比腐尸更可怕;竹林中的谎言令阴魂黯然失色;象征着卑微希望的饭团蓦然腾起绝望之业火;孤独而敏感的精灵在苦闷之雾中迷茫徘徊;代表虚伪、欺诈、嫉妒、歧视的渣滓在污秽的世俗中浮沉翻腾,最终沉淀成人间无法救赎的罪恶……
“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其实,无论是佛教徒口中的“十八泥犁”,还是基督徒笔下的“永火炼狱”,毕竟都不足以比喻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绝望世界。读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总会有一种不知其所从来而又难以名状的悲怆感袭上心头,如感三秋之剧气。这位孤独而脆弱的鬼才,似乎永远与自己的人生格格不入:他否定人存在的意义,却又无法解释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他对神秘的艺术美推崇备至,却又坚信真美脱胎于丑恶、残酷与疯狂;他希冀从宗教中获得拯救,却又隐隐地看穿了宗教的沦灭;他对人生充满了卑微的欲望,却又为未达成或已达成的欲望失落无比;他对卑俗无聊的世界加以诅咒,却又无法超脱,最终不得不沉沦其中;他甚至选择了逃避,希望做一个“只要被这新春的酒灌醉,吟诵这《金缕》的歌,过上这美好的日子就知足常乐的侏儒”。(《侏儒的话》)但是,即便如此,敏感而脆弱的他,却仍然与世界格格不入。这种种矛盾时时刺痛他的心,使他精神上所受的痛楚不下于在针山剑树中跋涉。无端而生的业火常常在他的灵魂深处燃起,使他的全身心都被焦灼不安的阴影笼罩着……于是,芥川龙之介拿起笔,饱蘸着意识中那一腔挥之不去的“恍惚的不安”,舒翰以写心——正像他笔下的绘佛师良秀用生命绘制“地狱图”一样。
  所以,真正能读懂芥川龙之介的人,必先堕入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为他笔下卑劣丑恶的人性而战栗,为他胸中的孤独苦闷而辛酸,为他字里行间的绝望而凝愁。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笔者敢冒不韪,愿以秃笔为匙,为大家打开这位鬼才的地狱心象之门。

一.        孤独地狱

  《孤独地狱》是芥川龙之介中期的一篇小说。篇幅很短,情节也颇简单。大概是说,一个姓津藤的俳人在艺妓馆中结识了一位恣情放荡的僧人禅超。交往了一段时间后,禅超忽然显得倦怠不堪,他对津藤说,自己在两三年前坠入了“孤独地狱”,随时随地都会陷入到痛苦之中,无法解脱。此后,禅超再也没来过艺妓馆。比起芥川的《竹林中》、《地狱变》等作品,这篇小说简直可以说没什么值得留意的情节。对芥川龙之介作品比较熟悉的读者则不难发现,在本作中,作者似乎根本无心组织情节。这篇小说的一切构成要素,包括津藤与禅超这两个仅有的人物,都是无关紧要的。作者唯一想表述的,只是那个借禅超之口道出的“孤独地狱”。
  所谓“孤独地狱”,本是佛教中地狱之一。佛典《俱舍论疏》卷十云:“余孤地狱备招别业,或多或少,或二或一,所止差别多种,处处不定。或近江河山边旷野,或在地下空及余处。”⑵佛典的记载虽然荒诞,但在芥川龙之介看来,这种“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到处都可以突然出现”的地狱,正与自己那颗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无端苦闷的心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之处——“于我心有戚戚焉”。在笔者眼中,芥川所谓的孤独地狱,应是一种萧索荒寒的心境,是悲秋之士的一掬清泪,是羁旅之客的一声叹息,是清明时节的寒雨,是无端翻响的五十弦悲音。这种地狱般的孤独感并不一定给人带来“镬汤铁磨”一般的具体痛楚,而是如同慢症沉疴似的慢慢侵蚀人的精神与思维,使人困顿、沉郁,陷入难以名状的迷惘之中。用小说中禅超的话说,这种致命的愁绪使人“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持久的兴趣,因此总是从一个境界转到另一个境界,不安地生活着”,“日复一日过着似乎在忘记痛苦的生活。可是,到最终仍不免陷入痛苦。”
  朦胧而痛切的愁绪如影随形地依附于芥川龙之介作品的字里行间。在芥川笔下,这种愁绪化作了一种病态的忧郁气质,化作了一种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扭曲人格。芥川小说中的人物,不论是《地狱变》中的那位性格怪僻的画师良秀,还是《戏作三昧》中的那位终日避居书房内写作小说的文人马琴,或者是《火男面具》中的那位“除却谎言什么也不剩”的草民平吉,亦或是《玄鹤山房》中的那位被子女摈弃于耳房中等死的老人玄鹤,都在某种程度上带有这种忧郁气质。所以,小说中的他们饱受这“孤独地狱”的无尽折磨。读者不难发现,这一系列性格迥异的人物只有一个唯一的共通点:他们都会随时随地陷入无边的倦怠与痛苦之中——随时随地都会想到死,甚至能够由此体味到死亡的“静谧之美”。用《戏作三昧》中马琴的话说,“死并不使他觉得可怕和讨厌,而是像映入水桶中的天空,是静得动人的平和寂默的意识。”这一番对死的审美品位,可以说正是因他对人生的倦怠感所催生出来的“异趣味”。若非坠入至哀之孤独地狱中的马琴等人,其他纸醉金迷之辈究竟不可能产生这种念头。面对这种致命的哀伤,芥川笔下的人物大都选择了挣扎,意欲以各自的方式冲破迷障:小说家马琴抛却一切而写作《八犬传》,商人玄鹤试图让自己的庭园回归自然,画师良秀在无比剧烈的悲怆中绘成了惊世骇俗的《地狱图》,而蝼蚁般的草民平吉则戴上滑稽的火男面具,借着酒劲疯狂地舞蹈。但可悲的是,除了马琴的结局作者未作交代外,其他三个人的努力都以悲壮的失败告终。为了脱离孤独地狱,玄鹤等人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果我们仔细品味《戏作三昧》的话,也不难读出,那位看似从苦闷中解脱出来的小说家马琴最终也无法摆脱心中的“孤独地狱”。只要他不去曲意迎合世俗,即使他真的如愿写成了“日本的罗贯中”,最终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精神深处的孤寒之苦。正如《孤独地狱》中禅超的谶语所云——“日复一日过着似乎在忘记痛苦的生活。可是,到最终仍不免陷入痛苦。”
  在《孤独地狱》的结尾,芥川龙之介坦承:“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一个受孤独地狱折磨的人。”他在自传体小说《大导寺信辅的前本生》中这样描绘自己灵魂深处的孤独之苦:“他像做梦似的成了几本书的作者。但是带给他的东西,毕竟还是落寞的孤独。”无疑,作为马琴等一系列悲剧人物的创作者,芥川龙之介自己的灵魂也无法从如孤独地狱般苦厄中解脱出来。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芥川龙之介自身便融合了自己笔下所有人物的孤独痛苦。写下《孤独地狱》的十年后,心力交瘁的芥川龙之介仰药自尽。
  但“孤独地狱”却无声无息地存在至今,在山间树下,在旷野虚空中游荡,随时随地爬上能够感悟到它们存在的人们的心头。
  孤独地狱,地狱般的孤独。

二.        焦灼地狱

  某位日本传记作家这样形容芥川龙之介:“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⑶读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我们也能隐隐感受到,这位对外部世界敏感得有些神经质的鬼才作家,似乎终生都在心神不宁中度过。他的灵魂时刻被一团不安的火焰纠缠着,如坠焦灼地狱。
  来自灵魂深处的焦灼不安赋予了他一颗极其敏感的心,也炼就了他对世界的超凡观察力,使他常常能够透过地狱的火光看穿世人的最隐秘的心理波动与最真实的世界本相。但是,在洞鉴三界之余,灵魂救赎之道却又偏偏无处寻觅。结果,他的敏锐只是将他推入了更加炽烈的焦灼深渊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说,芥川笔下的许多人物,就是作者本人的身外之身,即情感寄存的对象。如《戏作三昧》的马琴、《孤独地狱》中的禅超、《地狱变》中的良秀、《山骛》中的托尔斯泰……甚至包括童话《小白》中的主人公——一只小狗,都或多或少地被芥川龙之介本人削瘦的影子笼罩着。他们都具有一种敏感、多疑、脆弱的气质——或者可以称之为“芥川式的神经质”。
  单说无凭,让我们翻开芥川龙之介的成名作《鼻子》。故事并不复杂,说的是僧人禅智天生一只奇长的怪鼻子,常遭众人的嘲笑。禅智非常苦恼。后来他的弟子教给他一个“缩鼻偏方”,一试之下,果然神效。不料,在正常之后,周围的人对他的嘲笑反而变得本加厉起来。禅智苦闷至极。不久后,偏方失效,禅智的鼻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怪样,他这才“心情又爽朗了起来”。
  历来对于这个故事的评价,大抵是“揭露了人性的虚荣、虚伪本质和自尊的软弱性”,或者是“讽刺了旁观者不愿意看到旁人摆脱不幸的利己主义心态”。但笔者认为,作以上评价的人都没能真正读懂芥川龙之介的用心。在笔者看来,芥川龙之介写作此文的动机,不在于讽刺,而在于悲悯。可以说,这个敏感多疑、神经时刻紧张的丑和尚具有人类的普遍心理共性。人无完人,任谁都会有缺陷。只不过如禅智的长鼻子那样明显暴露在外的少,深深隐藏于内的多。人都有自尊心,而最低限度的自尊往往会通过掩饰自身缺点的行为来体现。连我们的阿Q听见“哙,亮起来了”,都会捂着癞头皮作金刚怒目状,足见禅智治疗长鼻的行为实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禅智天生怪鼻,精神上痛苦不堪,他的自尊心无疑较常人要脆弱得多。他的神经时刻紧张,即使是别人漫不经心的一句闲言也足以让他终日心神不宁。强烈的自卑感促使他对外界的反应敏感异常,时刻关心别人对自己缺陷的评价——其实,他所烦恼的早已不再是自己的鼻子,而是外界对他的鼻子的评价。如果没有旁观者刻毒的嘲笑,即使长鼻子每日“杵进粥里”,对于天生如此的禅智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大问题吧。但不幸的是,他自身的敏感却与外界的嘲辱结合了起来,形成莫大的精神压力,终于使他在忐忑不安中迷失了自我,连唯一属于自己的肉体都要以他人的标准而存在。我们不难读出芥川未写明的下文:这个可怜的灵魂,必将在犹如地狱般的心境中渡过残生。所有像禅智一样试图在世俗的铁壁前维护自己那点蝼蚁般的自尊的卑微者们,必将在无休止的焦虑不安中永受精神磨难。
  我想,芥川龙之介,这位敏感、脆弱、有些神经质的鬼才,在落下《鼻子》的最后一笔时,一定泪流满面。

三.        绝望地狱

  作为同时代者,鲁迅先生这样评价芥川龙之介:“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⑷这句评语,可谓正中肯綮。在芥川龙之介擅长的心理题材小说中,刻画得最为传神的正是这种人在实现愿望后无比失落的心情。
  芥川龙之介曾在言论集《侏儒的话》中用佛教传说中的“饿鬼道”来比喻这种近乎绝望的心情——“譬如饿鬼道的痛苦,是想吃眼前的饭,饭上却燃着烈火什么的”。这个比喻实在贴切。不是么?对人生满怀某种卑微愿望的人,正像那些饥肠辘辘地跋涉于饿鬼道上的饿鬼——也许,某些人对某种愿望的迫切与执拗,大概就连地狱中的饿鬼都要望尘莫及吧。在芥川龙之介笔下,凡人们的愿望总是如蝼蚁般微贱,甚至有些可笑。如小说《山药粥》中那个因颊生瘤赘而遭人歧视的武士五品,他的人生最大愿望就是“痛痛快快地饱喝一顿山药粥”。如此滑稽的愿望的产生只是因为五品地位低下,主公每年赐属下山药粥的时候总是只分得极稀薄的一盏,令他自卑不已。于是,在这个自卑的潦倒者心目中,一碗并不值钱的山药粥便成了人间至味的象征,不,毋宁说是他自身缺失了的尊严的象征。想得而总是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会被它的追求者视为瑰宝,甚至可能上升到追求者为之终生奋斗的人生目标。而在可怜的五品心中,饱喝一顿山药粥简直就等同于他人生的意义,令他日思夜想,继之以梦——在这一点上,政治家们对权力宝座的追求欲恐怕都要甘拜下风。人间的“饿鬼”五品在烦恼之海中跋涉,苦苦寻求那碗代表着愿望的饭,也就是山药粥。不料,象征愿望的饭团却意外地落在他的脚下——不久,一个贵族公子为了捉弄五品,特地把他叫到府中,搬出一大锅山药粥,让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那个愿望,曾经被视为人生意义的终极愿望,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这多少让五品感到一点失落,一点莫名其妙的惆怅。在佛教传说中,饿鬼道中的饿鬼一旦拿起饭团,饭团上便会立即腾起熊熊火焰。但小说中的五品却连一点意外都未曾遇到,便轻而易举地遂了至愿。他捧起碗,不停地喝下去,直到肚皮鼓胀,一个劲儿想吐。那曾经在他心目中香甜无比的山药粥,到了此时,早已没了半点滋味。在人生地狱中,绝望的火焰总会在希望实现的那一刹那幽幽地燃起。愿望实现的同时,便是失望的开始。遂了心愿的五品,心中必然空虚无比。失却了唯一希望的他,将难免陷入痛苦绝望的精神深渊之中。
  类似的情节还在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斗车》中出现过,大概说的是一个孩子很希望坐一种运土板车冲下山坡,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遂了愿,但不久,冲下山坡的他便在夜幕中迷失了方向。由于意义与《山药粥》相近,故不赘述。
  成功之后的巨大失落感,以及随后而生的迷茫,共同造就了这种如地狱般的绝望心情。笔者相信,芥川龙之介本人一定极熟悉这种成功后空虚落寂的心境。翻开芥川龙之介的几部遗作便会发现,字里行间,类似《山药粥》、《斗车》中的绝望如空气般无处不在。笔者认为,正当盛年的芥川龙之介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永恒的死亡,正是因为其在获得巨大声誉的同时丧失了所有的希望的缘故。这个敏感而孤独的鬼才,也许永远也无法从绝望的地狱中解脱出来吧。

四.        人间地狱

  人间比地狱还可怕。
  读芥川龙之介,脑海中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翻起一阵悲观厌世的浊浪。在芥川笔下,无论是梁垣倾颓、腐尸遍野的夜雨罗生门,还是烟焰张天、惨呼动地的人间修罗场,都远远不及堕落的人性可怕。在终生追求精神高洁的芥川看来,现实中的世界充满了丑恶、虚伪、自私、冷漠与暴力,污秽的空气无处不在,简直令他窒息。而种种丑恶的源头,就隐藏在一个个普通人的方寸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正是世间万恶之本——就像他在小说《女性》中描写的那只既施行恶又孕育恶的母蜘蛛一样。
  芥川知道,普通人毕竟是普通人。恶固然是人的根性,但它却并非每时每刻都在人的身上显现。他那篇抗鼎大作《罗生门》所剖析的,正是人心之恶产生的渐进过程。首先,作者点明了故事的主人公并非由善到恶,而是本身就潜伏了恶的种子——那位失业的仆人一出场就存有“走当强盗的路”的念头,只不过仍有些犹豫罢了。他后来之所以能够发现老太婆在楼上的恶行,正是因为想摸上楼去剥死人衣服卖钱的缘故。当仆人发现老太婆在拔死人头发的时候,其自身的恶念却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憎恶所暂时压制。但请注意,他的恶并没有被所谓的“义”所取代,只不过是被他暂时忘却了而已。所以,当他一旦得知老太婆拔头发只不过是为了换钱活命的时候,“正义”的幻象顿时烟消云散,更加炽烈的恶念重新苏醒。仆人立即剥下老太婆的衣服扬长而去。人性之恶平常只是潜伏在人的灵魂深处对人施以潜移默化的影响,只有受到某种外部的力量催化,它才会喷泄而出,使人的本性暴露无遗。
  另外,这个故事还有一层更深、更可怕的隐藏涵义:几近饿死的仆人剥老太婆的衣服固然是恶;但那个似乎是“受害者”的老太婆同时又是拔死人头发的“加害者”,同样是恶;而被拔头发的尸体竟也非完全的“无辜者”,它生前是个用蛇肉冒充鱼肉的奸商,依然是恶。在象征世界的罗生门下无人不恶,处处充满恶,即使是所谓“正义”,也无非是人类藉以行恶的理由而已。从表面看来,三个“人物”既同为加害者,又同是“无辜的被害者”。他们作恶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活命,因为“不干就得饿死”。在文中那个老太婆的眼中,只要有了这样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人间所有的恶行都是合理的,理当完全被宽恕。由于人类的生存至欲,这种看似荒谬的个人逻辑,又必将为所有人认同,从而形成一种普遍的社会逻辑。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社会逻辑下,个人之恶堂而皇之地上升为整体世界的普遍之恶。正是这种恶成就了世界的整体堕落。在《罗生门》中,最可怕的不是人物各自的恶行,而是使他们的恶行合理的普遍社会逻辑——作恶才能活着,活着必须作恶。
  为了活着,这实在是绝好的行恶理由。很难想象,芥川写完《罗生门》的时候,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我们只知道,类似的“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作品中出现:为了维护家庭地位,《一块地》的老人对寡居的儿媳恨之入骨;为了自我标榜与蝇头小利,使得《竹林中》诸人对同一桩命案的证词大相径庭;为了艺术的完美,《地狱图》中的良秀不惜让爱女在烈火中皮焦肉烂;……种种隐藏于人心中的不齿之恶,纷纷化作芥川笔下人间地狱中的无边业火。
  看透了人性的芥川终生悲观厌世,茫然不安。他试图从人世间寻找人性的救赎之道,但现实的残酷却让他一次次陷入绝望的深渊。虽然也曾在小说《橘子》中描写过人性的光辉,但那毕竟只不过是他心中那一刹那的感动,用他的话来说,只能够让他“聊以忘记那无法形容的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橘子》),如此而已。作者那一腔浓浓的哀愁绝望,早已与他的灵魂合为一体,绝不是一两次感动所能驱散的。
  进入生命中最后阶段的芥川龙之介似乎已经洞鉴人情世相。他的笔下不再出现《罗生门》式的犀利批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读之心悸的冷寂叙述。他的最后一篇力作《玄鹤山房》通过一位被亲人遗弃在耳房中等死的老人的经历,写尽了人性的极端冷漠。虽然作品只是淡淡地描述了一个极普通的大家庭中的人际关系,却能够令所有的读者感受窒息般的恐惧,一种对冷酷人性的极度恐惧。正如日本文学评论家宇野浩二所云:“芥川在《孤独地狱》和《地狱变》之类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写出地狱的样子,但是在《玄鹤山房》这篇客观小说中,终于写出了与地狱接近的感觉。”⑸
  也许,当死神的脚步临近时,芥川龙之介才最终看透了人性吧。或者,正是因为最终看穿了人性,他才义无返顾地选择了最终的解脱。
  哀,莫大于心死。

五.        无神地狱

  读芥川龙之介的早期作品,不难发现,他的笔下常常会流露出对“神秘”之力的崇拜。在他的笔下,这种“神秘”的力量若有若无,却隐隐地藏有伟大的宇宙之力;这种力量虚幻杳渺,却偏偏能够成就无与伦比的艺术之美——在他的小说《秋山图》中,这种“神秘”就是美本身。芥川龙之介对神秘的崇拜,在他的另一部分小说中转化成了一种对宗教的虔诚与执着。他的作品的题材涉及佛教、基督教与我国的道教。像芥川这样一这位心灵深陷于孤独、焦灼、失落地狱的鬼才,也确实需要一种精神信仰方面的救赎。如果,他那敏感而脆弱的灵魂果真能够安享娑罗双树的梵香薰沐或净土天堂的圣光照耀的话,那么他大概也会像凡人一样抛却种种烦恼,就像他在《侏儒的祈祷》里所说的那样“知足常乐”了吧。
  但不幸的是,芥川毕竟是芥川,这位敏锐过人的鬼才,很快便在虔诚中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他首先怀疑为各宗教所标榜的普遍救赎之力。在小说《六宫公主》中,他这样描写一位命运多舛的公主在临死前的情景——公主奄奄一息,家人为他找来了和尚。可和尚坚持认为往生天堂不能借助外力,只能靠她自己虔诚念佛。公主念着佛号,先是在幻觉中出现一辆恐怖的火烧之车;过了一会,又看见如华盖大的金色莲花的幻象。但到了最后快断气时,极美与极丑却都消失了,她的幻觉中只剩下“一片黑暗,风吹着……只有寒风在吹”。公主死后,她的灵魂却迷失于冥冥人间,就连为最有德行的高僧都无力超度。笔者认为,芥川龙之介写这个故事的目的,只在于表达自己的宗教观:六宫公主肉体上的痛苦能够通过死亡超脱,而她终生所受的无边的精神痛苦,却连标榜“普渡众生”的佛教也无法解救。宗教所带给世人的,只是如同火车般的恐怖和莲花般美好的未来远景,但无论是恐惧还是希望,都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象而已。宗教的幻象散尽后,现实中的世界依然如同地狱一般黑暗残酷。宗教,只不过是信徒们借以逃避痛苦的一服麻醉剂。
  在另一篇小说《蜘蛛丝》中,芥川进一步对宗教本身的悲悯态度也怀疑了起来。《蜘蛛丝》说是某日佛陀在净土散步,透过极乐莲池观看阿鼻地狱中的惨状。他发现作恶多端的大盗犍陀多生前曾对一只蜘蛛脚下留情,故拈取净土中的一缕蜘蛛丝,垂向血池地狱,欲救其脱离苦海。犍陀多攀上蛛丝后,发现血池中群鬼也想爬上这根蜘蛛丝,故怒斥群鬼。这时,蜘蛛丝断裂,犍陀多复堕地狱中。这个故事改写自佛经,情节大致相同,区别只在于首尾的两段话:“池中莲花盛开,朵朵都晶白如玉。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时当清晨” ,以及“不过,极乐莲池里的莲花,并不理会这等事。那晶白如玉的花朵,掀动着花萼在世尊足畔款摆,花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已近正午时分。” 这两段看似漫不经心的描写正是文眼所在。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两段文字,此文视为抄袭佛经可也。读者可以通过这两段文字解读出芥川隐藏于字里行间的春秋笔法。首先,芥川笔下的天堂净土的美妙与阿鼻地狱的惨烈形成极强烈的对比,但对于地狱中的倒悬之苦,佛陀只是像贵族欣赏戏剧似的随意俯瞰而已,并未积极地去消解那象征人间的地狱的苦难。从行文来看,他拯救犍陀多的行为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其次,那些在佛陀脚边款款摆动的莲花,正是在比喻人间的宗教。如果说宗教创始者还有一点悲悯之心的话,那些如莲花般圣洁的人间宗教则只是依附着崇拜对象周围而已,只会高高在上地搔首弄姿,脉脉喷香,对人间地狱的苦难与罪恶却毫不关心。再其次,所谓的净土世界本不应该有什么明确的时间概念,但文中却点明故事发生在“清晨”,结束于“正午”。很显然,作者在告诉读者:缺乏悲悯之心的宗教世界早已经被凡间俗世所同化。
  进入生命中最后阶段的芥川逐渐透过地狱的火光看穿了宗教的本质。他痛苦地发现,宗教原来就是披上了神圣外衣的世俗。在晚期刺世小说《河童》中,他这样描绘河童国的宗教:“流行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宗教,最有势力的怎么说也是近代教,近代教也叫生活教。”文中这个融合了所有宗教特色的“生活教”并没有任何繁文缛节,它唯一的教义就是“吃吧,喝吧,交合吧!健旺地生活吧!”不动声色的短短数语,写尽了宗教的最终堕落——任何宗教都不能拯救人的精神,它们只能鼓励人们在神圣的旗帜下作更心安理得的物质享受。即使被认为是崇高美好得完全克服了私欲的宗教,也只不过是人为了健旺地生活的便宜而依托的一种技巧而已。最终看透了宗教的芥川,在《河童》的结尾,幽幽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小诗:“椰子花和竹丛里,佛陀老早就安息了;路边的无花果已枯萎,基督似乎也随着咽了气。我们也必须休息,尽管置身于舞台布景前。”
  祗园精舍的钟声不复响起,娑罗双树的枝叶也萎落殆尽。圣洁的宗教幻化一片残影,孤独、焦虑的业火静静地燃遍地狱;那曾经崇高的“神秘之力”荡然无存,在芥川龙之介的心中留下的,只是一片片绝望的灰烬。

“人生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某傻子的一生》)
  我想,饱受精神地狱折磨的芥川龙之介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一定浮着嘲讽的微笑。
对于徘徊于孤独地狱中的他来说,人生是一首单调的镇魂歌;对于辗转于焦灼地狱中的他来说,人生是被压抑灵魂的诉说;对于跋涉于绝望地狱中的他来说,人生是一抹渐次淡薄的蜃影;对于沉沦于人间地狱中的他来说,人生是一朵阴暗的恶之花萼。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宗教的幻灭而逝向远方。无力超脱的他,蜷曲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风吹着。无端而生的业火幽幽燃起,焚烧着他的魂魄。于是,他拿起笔,蘸着心头的余烬,描画出地狱——人生的丑恶。
  是的,人生,不如一行诗。
                                    

注释:
  ⑴原文引用均参照[日]芥川龙之介著;郑民钦、魏大海、侯为翻译:《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4月。因引用原文过多,故以下不再赘述
  ⑵初旭编著:《佛门诸神》,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14页
⑶止庵:《走进日本“鬼才”的文学世界》;[日] 芥川龙之介著,郑民钦、魏大海、侯为翻译《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
⑷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版,第10卷,第221页
⑸转引自张文宏:《从〈玄鹤山房〉看芥川龙之介的“人工”与“自然”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7月第32卷第4期,第146—149页

主要参考文献:
1.初旭编著:《佛门诸神》,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3月版
2.[日]芥川龙之介著;郑民钦、魏大海、侯为等翻译:《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4月版
3.[日]芥川龙之介著;楼适夷、文洁若、吕元明翻译: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罗生门》,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 本帖最后由 水镜门生 于 2009-3-21 14: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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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似乎有一种印象,仿佛日本的小说家在精神气质上总是敏感而脆弱的。但有时候,他们观察社会时的悲悯和关怀又能体现出另外一种莫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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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成先生写的不错,一看就知道广成先生对芥川龙之介的作品进行过深入分析,学习了.

不好多说什么,因为对他的作品,只看过一篇罗生门.说句实在话,我看过之后的感受就是描写人的恶性,死亡的气息通篇弥漫着.水平低不太会欣赏,更加领会不到作者的本意何在.能看到广成先生此文,感到受益颇多,谢谢了!

[ 本帖最后由 万里悲秋 于 2006-10-23 21: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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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6 12:3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日本电影和日本文学的共通点,其实就在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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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铲都僧缸)

武陵郡公
白衣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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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6 17:06 资料 主页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老道的神经果然强大

若你还记得我们讨论芥川时的情形,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说我听?
那是因为我一想到他的作品,就只有沉浸在凄哀中的份

我甚至觉得看多了芥川都会“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
他那种挖掘太深的阴暗不是写出来的,根本就是从读者心里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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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3 11:08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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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伯爵谏议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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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0 20:5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只想再顶起来看一遍。

刚顺手读了地狱变。按说,这样的题材,现代小说和电影里也用过不少,可少有这样的震撼。芥川龙之介的语言给人的感觉总是唠唠叨叨的,情节上似乎也并不精心,可是人物刻画时,却似乎总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能用聊聊几笔把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读者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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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仁生煎)

许国公
河北东路经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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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1 14:5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读罗生门,确实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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