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否
不论是从熊逸的《春秋大义》看还是梁由之的《百年五牛图》,陈寅恪斯人寥落一朝绝尘而去,都让人欷歔不迭。当年夜读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手不忍释卷,一篇读罢时已明晦交接。梁由之固然妙笔生花,而熊逸掷笔掩卷未尝真学释迦佛拈花之故。二人都不约而同择取了陈氏《答北客》一诗,也都注解寥寥,可思李劼叹息历史只前进了三平方米是闲文人的酸臭,大可一笑而过。
喜读陈氏,而读之维艰。陈氏之早年文字,多畅晓简明,而晚年隐晦甚深。《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为陈氏心迹之代表篇目,易诵上口,可读之再三,
海甯王静安先生自沈後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仁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於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斯为陈氏一生轨迹。
然卅年之后,枯眼困顿,泣涕牛衣,恐怕也是陈氏未曾料想得到的。《答北客》一篇在北京来人之后,前有《给科学院的答复》那是说给大家听的,而《答北客》附于给朋友书信中,更见真意。全诗如左,
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柳家既负元和脚,不采萍花即自由。
七言绝句,句句用典,以至于当代学人以查访其中一句之典故来阐其幽境。胡晓明作《陈寅惆守老僧之旧义诗文释证》抓住第二句,征引苏轼《金门寺中见李留台与二钱惟演易唱和四绝句戏用其韵跋之其二》,欲问君王乞符竹,但忧无蟹有监州。佐以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每云:‘我是监州,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可谓信矣。
而末句化柳宗元《题破额山前》句,至于柳氏作之深意,可置而不论,全诗如左,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萍花不自由。
我曾简言之,柳氏是积极自由不得,陈氏是消极自由不得。
首句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羽父请杀桓公以求大宰。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文虽菟裘归老,而陈氏实是隐世避祸。
至于第三句,他曾有《寄傅斯年》诗云: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此用刘禹锡《酬柳柳州家鸡之赠》,
日日临池弄小雏,还思写论付官奴。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姜芽敛手徒。
其实看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二首之一》更能明白陈氏之意,诗谓,
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
唐元和年间,柳公权书法流行朝野,同是柳家人,刘禹锡因此玩笑柳宗元。数百年后,苏轼有外甥亦姓柳,故寄诗勉励其“莫厌家鸡”,且不必“问人”,但学好自家“元和脚”也是很够用了。陈氏点字为“负”,进而言“既负”,便毋需论是老孤僧之意抑或高飞不逐群。越来越晦涩这般文字的背后,越来越清晰的陈寅恪如此浮现出来。而陈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亦可再添一句,坚决之意志,至死而终不可移。
更已注定了他“苟全性命看白眼,著文为剩颂红妆”的最后二十年。
2008/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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