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文学史家对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推崇备至,并且多数认为他李煜的词里面充满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窃以为这是一种非常笼统的说法。本文拟从本质上探讨李煜词中所谓的“家国之悲”,其实是“身世之感”。李煜词中反映的亡国之痛,其实是失去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之痛。
大家提到南唐后主李煜,想起的往往便是“春花秋月何时了”、“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些他自南唐亡后入宋的作品。这部分作品的确真切感人,用许多前人的话形容,便是因为体现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
如王国维便说: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但是,李煜的词作究竟是不是表现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有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呢?窃以为不是。他的词,表现的不过是一种他的身世浮沉之感、抚今追昔之情,然后以真情出之,绝少伪饰,加上艺术手法高超、把具体的愁恨泛化,故能感人至深,却不是如许多学者所言,将生命和国家、社会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
比如这首最负盛名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中出现的“往事”是指庙堂之臣商议国事,还是指与后宫“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的生活呢?“故国”是指南唐还是指李煜原来的安乐乡呢?而“一江春水向东流”,果是绝妙的比喻,不过这愁,是愁其国破家亡,还是愁其风光不再?这些我们看似不得而知,但经过分析,不难发现,李煜的这些字眼的所指,都是倾向于他个人的身世,而非南唐故国。下面是某家的分析。
一、李煜词中反映的是身世之感而不是家国之悲的原因:
要探讨这个问题,不得不先考察李煜的生平: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南唐中主第六子。徐州人。宋建隆二年(961年)在金陵即位,在位十五年,世称李后主。他嗣位的时候,南唐已奉宋正朔,苟安于江南一隅。宋开宝七年(974年),宋太祖屡次遣人诏其北上,均辞不去。同年十月,宋兵南下攻金陵。明年十一月城破,后主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封违命侯。太宗即位,进封陇西郡公。太平兴国三年(978)七夕是他四十二岁生日,宋太宗恨他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词,命人在宴会上下牵机药将他毒死。追封吴王,葬洛阳邙山。
看了许多相关史籍,如《续资治通鉴》等,都没有写李煜在亡国时有什么反思之举。
《续资治通鉴·宋纪八·太祖开宝八年》载:
乙未,金陵城破,……(陈)乔曰:“臣负陛下,愿加显戮。若中朝有所诘责,请以臣为辞。”国主曰:“气数已尽,卿死无益也。”乔曰:“纵不杀臣,何面目见士人乎!”遂自刭死。……
(曹)彬整军成列,至其宫城,国主乃纳表请降,与群臣迎拜于门。先见潘美,设拜,美答之;次拜彬,……(彬)因复遣煜入宫,惟意所欲取。
从两这段话我们至少可以看出,亡国之际,李煜既不如其臣陈乔以死殉国,也没有深刻地认识到国亡的原因,而归之于“气数”,以饰己之非(或者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崇祯亡国之际,临上吊之前还说了一句“群臣误我”;唐昭宗李晔在唐季也知道写诗痛悼国事之非。遑论其言语是否符合事实,他们起码作出了“反省”的举动,即使是表面文章。而李煜呢?翻遍《南唐二主词》,我们倒是能看到不少李煜悲叹国破家亡的之句,而且这些往往是他集子里最出采之句,但却找不到一首李煜反省南唐之所以亡国的词。
或许有人要指出这一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尤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但我认为,这一首仍然只是笼统地怀念在故国无忧无虑的生活。甚至于“一旦归为臣虏”时,他首先想到的竟是“沈腰潘鬓销磨”,而不是国事之是非。
他完全没有反省南唐为什么会亡,没有反省自己具体做错了什么导致国破家亡,却又在词里一再地体现“故国之思”、“亡国之痛”,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怀念的不是他的祖国南唐,而是他在南唐的优容的生活。他的头脑里,其实没有“亡国”的概念,有的只是对“亡家”、“失所据”的无奈。如其另一首著名作《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通篇抒发的,无非繁华已去,空怀眷恋之情。“无限江山”,表层意思是南唐江山,其实深层意思是指代他本来的生活。里面看不出什么江山社稷,“流水落花春去也”,这是明显的今昔之感,而非故国之思。又如其“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相见欢》)等名句,抒发的都是“身世之感”,即今是昨非、豪华不再、身世堪怜之感。
二、李煜词中反映的是身世之感而非家国之悲的必然性:
1、成长背景:
李煜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一点和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倒是颇为相近。及长又游冶无度,过的是“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菩萨蛮》)这种偷香窃玉的生活,极少经手国事,阅历也极度匮乏。故而其心中的国家观念十分淡薄,几近于无,而其日后思念故国时思念的其实是“家”而非“国”就很正常了。当然,这或许与中国古代帝王“家天下”的思想也有关吧。
2、个人性格:
李煜是个感性压倒理性的人,这一点从他早年的词也可以看出来,如其《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以及“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菩萨蛮》)、“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长相思》)等等,都表现出他是个很情感化的人。故而其思想易停留于表面,而不能深入地看问题的实质。所以他对失去“故国”其实没什么感受,每每悲叹的是失去旧日惬意的生活。
那么如何采能达到他心目中的生活要求呢?我们可以反推一下:第一是要取之不尽已供挥霍的金钱,这个我们从李煜晚年“自言其贫”可以反推出来;第二是要有不受干涉的私生活,李煜入宋后,小周后被宋太宗强幸,这也是他不能忍受的;第三是要有肆无忌惮说话的权力,而他入宋后仅因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句词即被毒死,则其平日所受之管制可想而知;第四是要牢盆狎客的唱和,这点自南唐树倒猢狲散后更没有可能实现。李煜入宋之前事事如意,入宋之后事事不如意,他又怎么会不思念旧日,思念故国呢?而旧日生活,以“故国”为载体表现出来,故而其对于“旧日生活”之思也就很容易被读者误解为“故国之思”。
所以,综上所述,李后主词中表现的并不是“将个人与国家、命运联成一体”的“道统”,反倒是不怎么崇高的“贪慕豪华”的感情。
三、李煜词中反映的是身世之感而非家国之悲仍然动人的原因:
那么,说李后主词引起人们的共鸣是否是说爱读他词的人们都是“贪慕豪华”之徒呢?不是的。窃以为后主词感人处有四:
1、率真:
这是从情感上而言。李煜情感绝少伪饰,如其前期词,写其狎邪行为亦毫无掩饰地表露出自己的真切情感,这也是他的词比之一般的同类五代词高出的地方。后期更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像“往事已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等句子,都像一个老朋友对你倾诉一般,读者又怎会无动于衷呢?
2、自然:
这是从文笔上而言。后主词不事雕琢,长于白描,易于给人身临其境之感,无疑使作品感染力增强,如其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等等,皆是此类。
3、深情:
李后主词中,对于自己的情感并没有做理性的节制,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乌夜啼》)、“人生愁恨何能免”(《子夜歌》)等等,情深意切;又如“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浪淘沙》),慷慨壮阔,竟似已开豪放派之先河。
4、情感泛化: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李煜善于将自己的个体情感泛化为一种广泛的形式和意义。“今昔之感”、“沧桑之叹”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具有的。后主词正是从慨叹“今是昨非”这一情感层面来打动读者,而不是“心怀故国”这一点。如上面所引的《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拿来和文天祥《金陵驿(其二)》(草合离宫转夕晖)相比,其境界高下立见。
本文并无意讨论李后主的艺术成就,只是要说明他的“身世之感”而非“故国之思”也能感人的原因,故这一点没有详细论述。
总之,李后主词是能以其真切沉痛,易于引起人们共鸣的“身世之感”来打动观众,而非“故国之思”。读者往往被后主词中表面上的“故国”、“家山”等词汇迷惑,从而形成后主词极具“故国之思”的观点,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其实内心是被“身世之感”触动的呢!
李煜的这种“身世之感”与把“身世之感”寓于词中的做法直接影响到后世秦少游等词人,如秦观《虞美人》中也有“欲将幽恨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之类与后主词意境相近的句子。他的创举对中国词史影响巨大。故王国维曰:“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官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同时王国维又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故而从单纯的“诗”的角度来说,李煜是主观之诗人,文天祥是客观之诗人,二人之诗无优劣之分,甚或李后主在此领域还高文信国一头。
这是某家最近有所感悟,再参考教科书写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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