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翼德推着西瓜走在街上,没人认出我们是谁,我们现在和身旁那些为生生计奔波的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此刻已达到大隐隐于市的境界。军师曾在隆中隐居,他是小隐,他的出世是入世的垫脚石。翼德的车推得很稳,一看就知道是有经验的。翼德很高兴,他说自从跟了主公打天下,就再没推过车了,他怀念那种感觉。他又说推西瓜比推猪要考技术,要保证爬坡上坎西瓜不至于滚落,不仅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
瓜顺利的运到军营,分配却成了难题。主公军师当然各有一份,云长要有,魏延也少不了,这样七七八八分下来,上下皆大欢喜,而我和翼德只能共享一个西瓜。翼德要和云长有福同享,我说他不是有吗?翼德说人多吃起来有味道。我和翼德进了云长的大帐,只见他左手拿着春秋,右手旁就放着西瓜,完整的西瓜,翼德松了口气。云长见我们进来,怀里抱着西瓜说:“你们还没吃?”“没有,我们和二哥一起吃。”两个瓜放在一起,我们突然想起没有刀,翼德灵机一动指着青龙偃月刀说:“这不是现成的么?”云长不乐意了,那可是他斩颜良诛文丑的大功臣啊,怎么能沦落成西瓜刀?他的头摇的像拨浪鼓,我和翼德的枪矛只有在做西瓜汁的时候派的上用场,云长嘟哝着:“刀是用来砍人的不是砍西瓜的,黄忠的朴刀更像西瓜刀。”“但现在他不在。”翼德接口道。
正在这胶着状态,主公和军师走了进来,军师看着桌上的两个瓜又看看我们说:“两个瓜三个人,你们准备怎么分?”云长想了一会儿,提起偃月刀,三刀下去西瓜分成八块,肉红瓤白煞是诱人,我和云长异口同声说:“翼德,你吃罢。”翼德欣喜若狂,来不及道谢,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风卷残云般西瓜一扫而光。军师脸色微变,一声不响的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主公那个瓜给阿斗当成球踢,于是主公到军师那里蹭食,军师又舍不得,便想出这个法子好让我们分不均,又怕伤和气,自然双手奉给主公军师了。“二桃杀三士”军师的手段果然高明,可惜我跟云长不是公孙接和田开疆。
主公不仅得了四郡,还得了两员大将,一个是黄忠,一个是魏延。不知道为什么军师独独看魏延不顺眼,还当众宣布魏延有反骨,给了魏延老大一个难堪。我们私底下说难道军师有透视眼,一时间全军上下都养成摸后脑勺的习惯,生怕自己不知哪天也长了反骨。但云长说军师这摆明了是杀鸡给猴看,翼德问为什么选魏延不选黄忠,“因为黄忠是大哥亲自去请的,魏延是自己投诚的。”
天才的思想真是难以揣摩,吕布、张辽、高顺同时被俘,高顺缄口不语掉了脑袋;张辽把曹操骂了一通反被奉为上宾;吕布更惨,放下脸说了一大堆好话终究不免一死。一个人看不惯另一个人,那他周身都是可恨之处,还好魏延和主公及我们的关系不错,否则他真要考虑跳槽或英年早逝了。云长和黄忠的关系就不怎么,背地里骂过他老卒,变相咒他快进棺材。主公不管这些,该拉拢的拉拢,该重用的重用,丝毫不受影响。主公招揽人才的方法很是特别,一般遵循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原则,先是以情动人,再晓以大义,说到动情处撒上几颗眼泪,效果更佳,我就是这样被打动的。如果对方没反应,主公便会吹捧一番,如:“将军乃当世英雄,人所景仰。曹操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天下势必讨之。”之类的话,如果到这时对方仍不为所动,主公就不惜屈尊降贵,舍弃膝下千两金,到了这般地步纵是铁石心肠也要回心转意。起先闭门不见的黄忠,还是架不住主公声泪俱下的恳求才归顺了。
(十七)
东吴那边又有了动静,鲁肃借着给糜夫人吊丧的机会,客串了一把媒公,把孙权的妹妹介绍给主公。翼德说东吴想的真周到,给我们冲喜,但军师他们认为并非冲喜那么简单。经过军师一番精辟分析,东吴的阴谋大白于天下,恐怕孙权自己都想的没有军师那么深远,军师把东吴的阴谋归在美人计的范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主公续弦势在必行,军师主张以攻为守应了这门亲事。虽然主公一向对军师言听计从,但事关终身大事,主公还是有自己的顾虑,万一是婚姻陷阱怎么办,万一未婚妻丑胜无盐怎么办,主公越想越怕,仿佛将要踏上一条不归路。看着主公踌躇不定,军师又加上了颗定心丸:“有子龙同去,主公大可放心。”
主公的心定下来,我的心却被提上去。当真是能者多劳,尽让我干些单骑救主、保驾护航的工作。我不喜欢这种工作,我的最爱是沙场点兵,但我还是服从军师的派遣陪同主公赴江东相亲,临行前军师给了我三道锦囊,嘱咐我依计行事,便可逢凶化吉。接过锦囊,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在放松的情况下,脑筋不会短路,可以自如的应付各种突发事件。
我们的船刚到江心,我就拆开第一个锦囊,我对主公耳语一番,主公一挥手说:“好主意。”一靠岸,我就让军士们把鼓乐吹起来,声音越大越好。一担担扎着大红花的箱笼抬下来,配合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引得路人纷纷对我们行注目礼,而我则在一旁欣赏着吕范故作镇静的慌张。一路大肆张扬的进了馆驿,等吕范前脚走,后脚我和主公就从侧门溜走,飞驰去见乔国老——军师提到的关键人物。能否盘活这局死棋,第一步往哪走事关紧要。无事不登三宝殿,主公直奔主题,把孙权要把妹子许配与他的话说了一通,果然不出军师所料,乔国老对此一无所知。军师在计划里进一步提示应该立即怂恿乔国老面见吴国太——军师提到的第二个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做好这些准备工作,我们就回去静候佳音,至少军师是这么写的。一路上我们逢人就讲郡主即将同刘皇叔大婚,人们是很乐意传播八卦消息的,不到一天就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随便拉一个路人,他都会像得了独家头条般煞有介事的说:“知道吗?郡主要大婚了,新郎还是皇叔呢。”主公很满意,他要得就是这种效果。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然也少不了乔国老得通风报信,吴国太狠狠骂了孙权一顿,为了郡主的终身幸福,只好假戏真做,安排在甘露寺相亲。主公得到确切线报,激动的辗转难眠,我劝他还是早早休息的好,以免熬夜累得面容憔悴,两眼血丝,还怎么见人,何况是见未来的丈母娘。是福是祸只有听天由命了,话虽这样讲,我没有八成把握是睡不安稳的,几次想打开锦囊,手又缩了回去,我的直觉告诉我,明天只有惊没有险。一个在战场上混的人,如果没有类似于动物捕猎般的敏锐直觉,那么离成为烈士的日子也不远了,于是我睡了。
主公那天打扮的很帅,内穿细铠,外着锦袍,束高冠,配长剑,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裳,主公的龙凤之姿尽显无疑。我还是惯常装束,白盔白甲白披风,把穿红着绿的主公衬托的更加光鲜亮丽。主公和孙权这对既是亲家的冤家,生平第一次见面了,孙权的碧眼紫髯跟主公的长耳长手有的一拼,都是面生异相。两人客客气气,相互寒暄着往里走,虚情假意的客套应该是成功政治家的必备素质。吴国太一眼看上主公,定要招为女婿。她指着我问:“可是长坂抱阿斗者否?”主公点头称是,她立刻命人端给我一杯酒,我像鸿门宴上的樊哙,拿起来一饮而尽。幸好她没给我生猪肉,要不然我待会儿就要找郎中了。
(十八)
主公谈笑风生,而我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种种蛛丝马迹尽收眼底。我悄悄对主公说:“十面埋伏。”我看见他杯里的酒洒了一半,主公搁下酒杯,向吴国太跪拜,求她要杀要剐现在就动手,最好能留个全尸,说到后面,声音略带哽咽,更是感人肺腑。吴国太脸色立刻多云转晴,当众臭骂孙权,蒋华率领的刀斧手火上加油的跳出来要对主公下手,我虚张声势的拔剑出鞘,一时间惊讶、愤怒的表情各有其主。女人发起火来相当恐怖,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吴国太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蒋华束手就擒,主公过人的应变能力派上了用场,还是惯用的一跪一拜,于不动声色间收揽人心,迅速博得吴国上下众人的欢心。
从甘露寺回来,主公俨然是吴国的准女婿。不知郡主是否知道自己已成了这位年龄足可以当她父亲的英雄的第三任夫人。传说孙夫人行事颇有男儿气慨,人家闺阁里置的是琴棋书画,好不风雅,而她是居常带刀,毫无女儿娇态。虎父无犬女,遗传的作用真大。她和甘、糜两位夫人完全是不同类型,主公会喜欢她吗?也许不会,因为他把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奉为至理名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主公绝不敢再一遇到危险,就抛开妻子自己先逃命,除非他不怕江东数万雄兵。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到可疑,没有人在门前探头探脑,也没有刀斧手破门而入。深入虎穴的主公以颠覆性的镇静稳居馆驿,既然连主公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大家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
这是个相当繁华的地方,老百姓过着乱世中少见的安逸生活,那天恰好是赶集的日子,我向主公告假出门,一来是为了散心,二是给翼德他们买些礼物。军师的礼物最好解决,送他一套百科全书一定满意;云长那本《春秋》都快翻烂了,这次给他换本新的;翼德的礼物最伤神,送礼要讲究送在心坎上,毫无疑问翼德真正放在心坎上的唯有杜康,送江东产的甜酒让吃惯了二锅头的翼德换换口味,他向我我抱怨过现在的二锅头越来越不上头,跟喝白开水差不多。
买好这几样东西,我继续在街上溜达,前面一群人紧紧以一个小摊为中心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的表情七分庄严三分诡秘,我好奇心骤起凑了上去,一米八的身高在当地算是鹤立鸡群,我只消站在外围伸长脖子就看的一清二楚,省却拎着大包小包挤出一身臭汗的麻烦。只见两人手持一个插了根竹签的簸箕停在距沙盘不足一厘米的位置,我们脚下五平米的土地享有超然于物外的肃穆,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在那根竹签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沙盘上出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符号,在我等肉眼凡胎看来形同天书。两人中的一人发话了:“你的钱袋被狗叼在狗窝里,回去多检查检查。倒是那卷书简有火光之灾,说不定被你老婆当柴烧了,能收几根是几根吧。下一位。”受点拨者如醍醐灌顶,抛下十文钱飞奔而去,估计是给竹简收尸。看到这儿我明白了,这是种我从未见过的全新的算命方式,我们那儿最多问你生辰八字几何,再看看面相、手相综合着给出人生未来走向,哪有这种簸箕算命法实用啊。
我决定试一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了进去,在拿起簸箕之前,我问了一句:“灵不灵啊?”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就像买醋的问酸不酸,买盐的问咸不咸一样,完全失去本来含义,架空成一句废话。大师用权威的口吻说:“你放心,算过的都说准,他们可是街坊邻居公认的老实人。”老实人?我从小到大被认作是不打诳语的高尚青年,但把我说过的谎写出来,洋洋洒洒数万字的《史记》都要甘拜下风了。大师把簸箕提到距沙盘只有一厘米,他眼睑低垂,嘴里念念有词,发出类似于苍蝇的哼哼声,他嘱咐我要模仿他的动作和声音,我突然觉得很想笑,我俩就像两只在众目睽睽下的猴子,充满了娱乐意味。
(十九) 那位大师还真是耳聪目明,及时制止我不诚心的举动。我被大师的苍蝇叫催眠的有些昏昏欲睡,手里的簸箕突然有了动的迹象,竹签在山盘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仿佛某位大神的手谕,借助这根纤细的竹签呈现在世人眼前。我以我一世英名作保,手绝对没有动。难道是大师在动?我暗中使劲,簸箕果然恢复道静止状态,大师发话了:“放松!手不要使劲。”“你使劲了吗?”“当然没有!”“如果你没使劲怎么知道我使劲了?就算我动手了,照你的话,簸箕应该动才对,怎么它现在不动了?”大师收拾好他吃饭的家伙,扔下一句:“亵渎神灵,必遭报应!”就飘然而去。 回到馆驿,发现主公坐在廊下编草鞋。主公早年的营生手段,久已不用,为何现在重展旧技,他若有所思的凝视远方,看样子是靠编草鞋解压。我解压的方法还是老本行,骑马射箭,馆驿缺乏足够的场地供我驰骋,这儿又是别人的地盘,骑马上街太过招摇,我只好在院里那棵歪脖子大树上挂了个箭靶,凑合着用。曹操在铜雀台落成典礼上宴请诸将,中间还安排了一场有奖骑射活动。我听到这个消息,心痒痒的,但凡一个箭术高手谁不想参加这种群英会,我又是也挺羡慕夏侯渊、张辽他们的,紧张的军旅生活之余,还能享受娱兴活动,真幸福。在他们觥筹交错之际,我们还在为立锥之地拼命。 当十支箭插在靶心,有人击节叫好:“好箭法!”我反手一箭射去,那人一把握住去似流星的弓矢,“好指法!”我暗暗喝彩。“墙外朋友既是同道中人,何不进来一叙?”“跳墙而过,非待客之道。”“如君所言,倒是我简慢了。请往东五十步,我在此恭候大驾。”我打开门,一中年人立于门外,他拱手道:“久闻赵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我素昧平生,将军不怕我是居心叵测之人?”“君子坦荡荡,我若是见疑阁下,久不会相邀在此一谈。”中年人哈哈一笑:“将军这番话倒显得我鸡肠小肚了。”“不知阁下到此,有何见教?”“将军可知不日府上将有血光之灾?”我吓了一跳,那位大师口中的报应真是说到就到,我稳了稳神:“阁下何出此言?”“当日刘皇叔在甘露寺,若非国太相救,皇叔已死刀下。吾观皇叔印堂发黑,虽躲过一劫,却离一死劫不远矣。”这番话听得我心惊肉跳,东吴这几天异常的平静,难道是黑暗前的黎明,我躬身一拜:“望先生赐教救急之法。”中年人摇首:“将军已有高人指点,又何须我等献拙?只望皇叔莫忘大业为是。”说罢转身离去,我大急拦住去路:“既然先生已知皇叔有难,何不说得明白一些,好让我们有个对策。”“我早说过,将军已有高人相助,不过是凶中藏吉,有惊无险罢了。”“先生既是东吴人氏,为何前来相告,难道不怕吴侯怪罪么?”“我只是受人之托,前来提醒将军一句而已。”他悄然的走了,正如他悄然的来。 我回到内室,沏了一壶茶,坐在靠窗边的第二个位子上静静的思考。那位神秘人的话无疑在我心里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作用,我首先排除了话中的恐吓成分,也没有危言耸听的嫌疑。从他对甘露寺事件的了解程度,足以证明他不是平头老百姓,极有可能是吴国的官员。那问题又来了,他既是孙权的人,为什么跑来通风报信,他既没向我索要一分半文,也没要我做什么事,他帮我们总该给我个理由吧?是主公广施恩德结的善缘?还是东吴安排的一个圈套让我们钻?他一再提到的高人,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百分之两百是军师,他不是给我三道锦囊吗?对了,有这个我还怕什么?
(二十) 想完了,茶也喝完了。站起来,胃里哐铛哐铛的,晚饭是要少吃一碗了。主公在前厅和吴国太的侍臣不知说些什么,估计是聘礼、嫁妆、典礼、礼仪之类的繁文缛节,我一向是不感兴趣的。接下来的几天,我穿梭在大街小巷采办各色物品。我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喜欢的东西是兵器,所以我缺乏对婚礼用品的基本审美水准,但好在这些都是定制,只需要照着图样买就是了,我像个管家婆一般,对着清单不厌其烦的清点。 主公大婚的礼服已经送来,红衣红裤红鞋衬的主公的脸也红扑朴的,登时年轻不少。伴郎非我莫属,届时我也要从头红到脚的出场,其实武将是忌讳穿红的,那意味着流血,但为了主公我无视武将界这一约定俗成的传统。 万众瞩目的大婚终于开始了,乱世里举行的婚礼不得不缩水,但在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是一场神话,只存在于书里,穷尽一切华丽形容词的神话。我惊诧的看着上百人的仪仗队,一眼不到头的迎亲队和端着礼品的侍臣们。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即使隔江便有数万大军虎视眈眈,这里的一切仍包装的精致完美,恍若太平盛世。皇上没有送礼,甚至连句祝福的客套话也没有说,当然是曹操不让,如果有可能他想送的是十万大军。于是这场婚礼顺理成章的成了孙刘两家的自娱自乐。各级演员各就各位,努力演好属于自己的那份角色,我也不例外。大婚颂词是必不可少的环节,看这排场还说什么“大礼虽简”。我亦步亦趋的跟在主公身后,等登上最高一级台阶,我向身后望了一眼,忽然有了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我看见主公也向后瞟了瞟,笑了,他提前享受到万人之上的殊荣,哪怕是暂时的。 主公的追求固然高尚,但也不排除追求这种荣宠。整个婚礼持续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我和所有的来宾站的两腿发麻,摇摇欲坠。在喧天的鼓乐声中,新人被送入洞房。转瞬间婚礼现场已变成劳动现场,戏该谢幕了,也该清场了,我立在那儿,先前的高高在上攸的无影无踪,它也跟着一起散场。我穿过无数扫把、抹布回到房间,脱下礼服换上常服,才一天光景,早上还光彩照人的红袍子,已经脏了,旧了。 主公变了,七天后我得出这样的结论。首先是对我的变化,以前是天天促膝长谈,现在是连面也见不上。我没有嫉妒,尤其是不为男人不喝女人的醋,人家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理所当然。主公有美娇娘在侧,我个大男人算什么。我只是怕主公在声色犬马中迷失本性。如今儿女情长取代了先前的鲲鹏之志,作为臣子我心急如焚。回了荆州才知道这都是周都督安排的一条毒计,脱胎于美人计又高于美人计,它的最大奥妙在于充分发挥温柔乡的一切元素来摧毁大抱负者的雄心壮志。果真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像主公这般白手起家,同时追求王图霸业、富贵荣华,一旦像现在这样应有尽有,万事不用操心,什么匡扶汉室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的饭量一天比一天少,衣服也宽了半个巴掌。我经历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眼睁睁的看着一位人杰被东吴的糖衣炮弹击中。莫非这就是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说主公印堂发黑,将有血光之灾,我惊出一身冷汗,锦囊呢?不是还有锦囊吗,现在该是轮到它力挽狂澜的时候了。我郑重打开它,拿出一张纸片,寥寥数语,使我茅塞顿开。
(二十一) 第二天,我开始绝食,并让人带话给主公,他再不见我,我就一直这样绝下去,跟主公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主公在消失大半个月后第一次现身,由于我破天荒的绝食举动,让他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他小心翼翼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我们如不快离开这个龙潭虎穴将有性命之虞,他说不会吧,我看他真是被迷的丧失基本判断力,我使出杀手锏问那荆州你还要不要,天下你还要不要?他沉默了,任何一个事业心未泯的人都会沉默。我紧张的看着主公面部表情的任何一个变化,生怕他说出让我一番功夫白忙活的话。他没有,他想到了走,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要带孙夫人一起走,她很幸运,不会守活寡。当主公说出这个决定,我并不意外,军师在信里已经提到了。 主公一向是出逃方面高手,军师只字未提逃跑的具体方案,想必在这一点上对主公是完全放心的。一切进行的迅速而隐蔽,惊动的只有吴国太,于是主公在孙权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孙权派人追来,主公望见半山腰滚滚浓烟,吓得面无人色,嘴里一个劲念叨:“如之奈何?如之奈何?”我胸有成竹的掏出锦囊,三行并作两行看完,对主公说:“何不请夫人前往,或能放行。”主公对孙夫人说了,她极是果断,要主公先行,与我断后,夫人和我冲着丁盛、徐奉迎了过去。 孙夫人柳眉倒竖,粉面生嗔,对着他二人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别看他们刚才杀气腾腾,现在被孙夫人训的抬不起头来。女孩子发发雌威,确实也够吓人的,真不枉是小霸王的妹妹,若她是个男子,倒也是员虎将。此时巾帼不让须眉,两位久经沙场的大将竟被一女子制的缚手缚脚,主公摊上这样一个老婆不知是喜还是忧。不管怎样眼下这关总算是过了,如不尽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我和主公一定死的很惨。等我们走了一会儿,又有一帮人马赶到,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军师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着:孙权要大义灭亲。孙夫人也表示拿尚方宝剑无能为力。正当我们一干人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叶扁舟飞至江边,船头一人羽扇纶巾,笑吟吟的向我们打招呼,不是军师是谁? 我松了口大气,东吴版长坂坡事件终于避免再次上演,主公忙不迭的进了船舱,孙夫人其次,最后是我。军师对我说:“子龙一路辛苦了。”要不是有军师的三道锦囊,主公焉能平安到达?军师这手未卜先知的本事可比那位大师高明到不知哪去了。翼德早已摆好了酒席给我们接风压惊,好久没有吃过这么舒心的一餐了,此刻的家常菜也远胜吴宫的珍馐佳肴。总共吃掉两碗饭,五碗菜,我的胃才连同我的心一起踏实下来,我回家了! 周瑜听到主公全身而退的消息,强撑着病体来报仇雪恨,这一次他比任何一次输的都要惨。听士兵说,军师那天弹奏了一首很悦耳的曲子,是周瑜生平第一得意之作。四面楚歌,如万箭穿心彻底打垮了周都督那颗高傲的心,他吐着血倒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军师终是不忍,挥手放行,但换作我,还不如一刀杀了,免得受这些零碎折磨。武人的残忍是最肤浅的一层,文人的歹毒才是深入骨髓,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默默忍受非人的精神折磨,磨灭掉一切雄心壮志,像个行尸走肉般死去。 我愈发的敬畏军师了。
(二十二) 周瑜到底死了,孙刘两家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东吴的武将对军师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军师却在这风尖浪口上,强烈要求出使东吴,翼德给我说这不是摆明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主公也不同意他这个疯狂的想法,军师却摇着鹅毛扇说没事儿,仿佛是在嘲笑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再次成为钦点的护卫,踏上江东,与上次的喜事不同,我这次来为的是丧事。灵堂上剑拔弩张,紧张的空气凝固起来,黄盖、程普他们恨不能一剑把军师劈成两半,我毫不示弱,横剑怒目而视。血最终没有流,军师如愿以偿的展示了他高超的表演艺术,图文并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东吴人士感动的一塌糊涂,擦眼泪鼻涕都还来不及,哪腾的出手来杀军师?军师的戏唱完,黄盖他们的怨气似乎也给眼泪抹平了,军师又完成了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但我惊讶的却是他旋即用冷静的政治家口吻和鲁肃讨价还价,刚才的满脸悲痛霎时跑的无影无踪,变脸也是政治家赖以为生的重要手段。东吴讨回荆州的希望愈加渺茫,荆州已经牢牢握在主公手中。 曹操又开始蠢蠢欲动,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他这回没有喊打喊杀,而是给云长送了个人来——貂蝉,曹操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想通过走夫人路线,跟云长搞好关系。当年张仪走郑袖、南后两位夫人路线骗得怀王团团转招来一片唾骂,可同样是走夫人路线的信陵君却博得众人的一致称赞,两人手段如出一辙,得到的评价却判若云泥。司徒王允也是靠貂蝉灭了董卓,莫非今天曹操也想故技重施,灭了云长? 当曹操使者到时,云长毫不避讳让我们一同列席。貂蝉被带了进来,整个大帐静的只剩下呼吸声和心跳声。我愣在那,脑袋一片空白,我想纵是搜在场所有人的肠刮所有人的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形容她的美貌。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刚才的眼神一定很猥琐,真是唐突佳人。古人云:非礼勿视。我不仅视了,还视了很久,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有的兄弟呆的连哈喇子也流出来,和他们一比,我倒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看了看云长,他的枣红脸比之前更红了一重,丹凤眼半睁半闭,看不清楚。没人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只知道后来貂蝉死在他刀下。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以这种非自然死亡的方式结束了她非正常的一生。 从此人们认为我们对女人的态度很奇怪,主公有几个老婆除了和孙夫人还有几日温存,其他的都比较冷淡,他更喜欢一天到晚对着男人而不是女人。主公对这个自有一番解释:成大事者,怎能沉迷儿女私情?吕布就是个最具代表性的例子。翼德迄今为止没和年轻女子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对此他的解释是没时间,他早把自己嫁给军队。云长杀了天下第一美女,只因为可能有的红颜祸水,乱政误国,他不想做也不会做吕布第二。而我则拒绝了一位美女——樊氏含蓄的爱情。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革命者是不需要家的。军师相较之下就成了异类,他的老婆很丑,但他们的感情很好,军师每隔两月便修书一封连同他的俸禄给远在异乡的老婆带来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安慰。
(二十三) 等大家到齐了,我把从江东带来的礼物一一分送。翼德拿到酒,当场拔开塞子,咕咚咕咚连灌三瓶,翼德果然好酒量,我忙问:“滋味如何?”“好是好,不过为什么要在酒里面放糖?”云长对这本崭新的《春秋》爱不释手,三天后我发现他还在看那本都快散架的旧书,我问:“怎么不换那本新的?”“版本不一样,我不习惯。”军师兼任阿斗的家庭教师,我送的那些书成了阿斗的课本,他照着念还是结结巴巴,军师已是倒背如流。 荆州这块地对我们来说太小,不足容身,军师的下一步计划是夺取西川,刘璋本不足惧,倒是半路杀出的马超成了我们的拦路虎。逼得曹操割须弃袍的西凉锦马超很是棘手,翼德和他从早打到晚没歇过气,事后我问翼德马超武艺如何,翼德头一句话就是:“这小白脸还真有两下子,打了八百回合,愣是平局。”翼德一身武力已世所罕见,马超竟不落下风,足见神勇非凡。他说的那些厮杀细节听得我悠然神往,翼德其实世我们中间最懂得斗道三昧的人,他和高手之间斗的是出尽全力,尽兴而归。不像云长总爱以秒杀结束战斗,华雄、文丑他们连照面都没打就挂了。我更糟,经常被围攻,只好以快取胜,只求数量不求质量。 这次两虎相争没有一伤,主公见到马超老毛病又犯了,想把他收归麾下,主公果然是见一个爱一个,军师不愧是他的贴心豆瓣,立刻献上一计逼得马超不得不投靠主公。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十七岁便名震河朔的虎将,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没有他的名声响亮,他的神情有些拘谨,很少说话,跟我想象中的豪气冲天的形象相比淡化了许多。他有些羡慕的看着我们谈笑风生,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和我们这个小圈子格格不入,我们大都出身草根阶层,他是世代公侯,可我们却对他的高贵出身不以为然,我们信奉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家世血统在这里是吃不开的。翼德和马超照理是不打不相识,应该英雄惜英雄才对,可当翼德大吼:“识我燕人张翼德否?”马超顶了一句:“我乃世代公侯,岂识你村野匹夫?”把翼德气了个七窍生烟,打了八百余回合都不肯罢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看到马超来降,翼德说一切资历都是纸老虎。 在付出牺牲军师庞统这个巨大代价后,主公如愿以偿的拿下益州,当时没有多少人对这位与军师齐名的天才的早夭感到心痛,主公心里是不好受,但一想到还有军师,主公也就不怎么难过了。谁也不清楚听到庞统死讯后军师那张高深莫测的脸究竟是喜是忧。两人相助意味着相争,想让一山二虎和平相处,根本是白日做梦,与其到时斗的两败俱伤,还不如有人提前退出。我们真正感到悲哀是在十几年后,如果庞统不死,我们也许会过得更好。 主公为了庆贺入主益州,大宴宾客,席间觥筹交错。翼德抱着酒坛子一桌桌敬下去,平时大家都不显山露水,没想到个个是海量。翼德自不消说,马超也是逢敬必饮,毫不含糊。大家喝高了自是酒后见真情,云长像是喝闷酒,喝得越多话反倒越少;李严不知道叽叽歪歪的说些什么,或是抱怨或是骂人;魏延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撑在桌沿上连连说这是最后一碗;黄忠、严颜两位老人家把酒谈心,不知唠叨什么家常。我也喝得头重脚轻,酒桌上向来没有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借着酒兴大家可以毫无顾忌的疯一把,倘若说错话推倒酒身上便了事,大家都喝的酩酊大醉,谁还计较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二十四) 我踉踉跄跄的回到房间,早上练字的笔墨还搁在那,酒力涌上来,我觉得屋里闷的透不过气来,我推开窗,风立刻灌进来。皓月当空,一碧如洗,月华如练使烛光都变得不必要了,那些平日里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花花草草此时竟别有一番风味。我顿时画兴大发,挥毫泼墨,人说触景生情,但心中的豪气能使阴柔变阳刚,我下笔犹如飞蛇游龙,比平时的精雕细琢更直抒胸臆,我一路醉眼朦胧的画下来,自我感觉甚好,从头到尾看上几遍,挥毫签上自己的大名,扔下笔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生物钟丝毫没有受到酒精的麻醉依然准时叫醒我,行至大营,军士们正围着一件黑白相间的事物品头论足,这帮人不去操练,在这里聒噪什么,军士们看见我来了便一哄而散,原来他们是在看一幅画,画面布局奇特,左边横七竖八的搭了些横杠竖杠,大概是棵树的模样,下面一团乱麻的涂了些墨,不知是草还是花,中间大部分地方被涂上深深浅浅的墨,整幅画像张鬼画符,只有赵云两个字端正的写在一角,想不到这竟是我的手笔,想遮丑都来不及。主公说:“是谁这么大胆,敢假冒子龙作画?”我实言:“这是我酒后涂鸦之作,叫大家取笑了。”军师摇摇鹅毛扇:“我差点以为你要从写实派改成抽象派。”我苦笑:“抽象是不好抽的,弄不好成了八岁顽童的杰作,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主公终于三分天下,完成了他的初级目标。主公开始封官,仿佛散财童子般,人人有份,永不落空,主公豪爽的紧,一口气把刘璋库里的东西赏了个精光。我们统统加官晋爵,魏延虽然在军师的阴影里活得战战兢兢,但主公很器重他,嗖嗖嗖连升几级,作为他未能封五虎的补偿。五虎上将听着大气,不过是有些虚名罢了,魏延可是封疆大吏,实权重于虚名。这又是主公驾驭人才的高招,我和翼德、云长是主公心腹,用不着名利拉拢,但对投降投奔的人才就要恩威并施,为了招揽更多的人才,主公必须给他们更多的恩宠才能稳住他们的心。让他们看到自己额待遇跟我们这些元老相差无几,自然对主公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了。相对的平衡相对的制肘,主公巧妙的摆平各方利益,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主公的野心不断扩张,他盯上了汉中。昔日高祖就是凭汉中、四川问鼎中原的。这样一块兵家必争之地,主公怎肯让它长期落入敌手?黄忠在定军山杀死曹操大将夏侯渊,曹操这下坐不住了,亲率十万大军至汉水。曹操生平最爱断人粮道,不过却在阴沟里翻船,被军师算计着派人去烧他的的粮仓。黄忠一把火眼看着要烧起来,却半路杀出个张郃来。我左等右等,都不见黄忠如约会合。老人家人老心不老,冲锋陷阵不比年轻人逊色,可张郃也不是省油的灯,黄忠被缠的脱不开身。 我实在等不及了,领着数十名轻骑兵赶去接应。不巧半路遇上曹操的大军,以少胜多是我的拿手好戏,当年长坂坡我一人一枪,来回杀了七趟,今天顶多杀两趟,张郃见了我就像媳妇见了恶婆婆,脸刷的一声白了,刀也不知道往哪捅,我趁机让黄忠先行撤退,又掩护着部队往回走。曹操穷追不舍,我手里的人马要和曹操玩真的,只有被踏平的份。虚张声势是对付这种突发事件的良方,我命士兵偃旗息鼓,我则单枪匹马站在营外,曹军一米米的逼近,我的心跳也在一次次加快,手心满是冷汗。
(二十五) 曹操来了,离我五十米开外。我舌头开始打结,要是现在叫我报自己的名字,恐怕也说不转了。这种情况,是人就会怕,不怕不是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曹操连同他的数万大军居然停步不前。曹性多疑,也许是我长坂坡给他的印象太深,或者怕中埋伏,大军就这么僵在那儿,不进不退。真是天上掉馅饼,我手一挥,事先埋伏的人马一起冲出来,我声先夺人,不仅杀声震天,还有金鼓齐鸣作伴奏,在恐惧心理的作用下,曹军吓得争相逃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兵败如山倒,张郃脚底抹油溜了,这小子每次见我跑得比谁都快。曹操也把北山的粮草拱手相送,我们取得了继定军山战役后的第二次伟大胜利。主公高兴的不得了,亲自劳军,还写了幅“一身是胆”的条幅送我,以资鼓励。主公对我一向是精神鼓励大于物质褒奖。 军师让我谈谈关于这场胜仗的想法,给他正在撰写的兵书提供案例。别人夸我如何大智大勇,力拒曹军,我倒觉得里面运气成分很大。成功的要素必有运气的一席之地,所谓人定胜天也是胜天后的话,要是不胜,又会说时运不济,怪到老天头上。这世上有很多人鸿图大略不在曹操之下,神机妙算也不逊于军师,刚毅勇武亦不让孙策,但他们最终没能成曹操、军师、孙策,只是缺乏运气和机缘,否则伟人数量会是时下的三十倍。 主公全面占领汉中,他现在拥有逐鹿中原的最大资本。曹操几次三番要夺回汉中,都以失败告终,局面开始长时间胶着起来。这种假定和平是文臣武将最喜欢的,仗不能天天打,就像鸡蛋天天吃也会吃出鸡屎味一样,仗打多了也会失去新鲜感,各国文臣武将的荣华富贵的一半其实是敌对国家变相提供的。目标都没有了,还要工具干什么?虽然大家虽然各为其主,却还是各有私交,打起来很少斩尽杀绝,打仗互有胜负,你给别人留后路,也是给自己留后路。就像鲁肃讨荆州看似不得力,其实是蓄存关系,让孙刘两家多个照应。 曹操杀了杨修,世上又少了个聪明人。杨修祸起口舌,过分卖弄他的才华,掉了脑袋。军师听了连连惋惜,他说:“猜谜的本事我是比不上他的。”我说:“也怪他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军师说:“若不是曹操有心杀他,他纵是吃掉十盒酥,出更毒辣的计谋,也不会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照军师的话,我已是第几次死里逃生了?我愈加的忠心了。 聪明人和聪明人大抵只能作对手,不能作搭档,因为谁也不肯让谁,聪明人自有一股傲气。魏延入不了军师的眼,是他武将身上长了颗谋臣的脑袋,他凡事自有一番想法,当然不会买军师的帐了,反倒是憨直的翼德更讨军师欢心。魏延说他很不屑对军师言听计从的人,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操纵着,叫往东就不敢朝西,将军当的真是窝囊。我说也怪不得别人,谁不想使唤的人听话?魏延的话影射到我、翼德、和许许多多的人,还有主公。“如果换成你,是喜欢部下一天到晚和你抬杠,还是顺你的意思做事?”他默然。我承认他言之有理,倘若我们就靠军师一个人想主意,那我们都快死了。但个人想的太多,领导又会觉得芒刺在背,所以折衷的办法是你想了,但你想不过上司或者和他英雄所见略同。 魏延依旧我行我素,益发惹军师厌了。适逢主公宣布汉中太守的人选,听到那个名字,人们大跌眼镜,不是之前人气最高的翼德,而是魏延。汉中确实需要他这么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去镇守,魏延意气风发的上任了,主公不动声色的帮军师拔了这颗“眼中钉”。
二十六) 几家欢喜几家愁,魏延春风得意马蹄急,翼德则是心情郁郁,我劝他,不听、军师劝他,也不听。荆州归云长管,那么汉中理应由他张飞镇守,怎么让魏延这个外人僭先?翼德不顾一切的找主公理论,我们又拉又劝,闹得不可开交,主公打开房门霍然走出来,对翼德说:“是人适应位子,而不是位子适应人,多大的屁股就该坐多大的位子。翼德,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连主公都发话了,翼德还能说什么。主公文不成武不就,独独会识人用人。 行口令随着杨修的死,迅速风靡全国。翼德军中第一个口令是:鸡肋,对令是猪腿,第二天换成老白干和女儿红,依此类推。这确实给沉闷的军旅生活带来了不少娱乐色彩,大家绞尽脑汁的推陈出新。我想了个比较风雅的:清风,对令:明月,用不了几天已经加长至“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了。大家乐此不疲,连主公也加入到这一行列中,他可以从口令推测出是哪个军在使用,只要跟吃喝沾边多半是翼德,人名典故就和云长脱不了干系。 不知何时,我军营里多了只小黄狗,黄色的癞皮狗,从长相、毛色、到气质根本没法和翼德那只小黑相比。它虽然长得丑,但十足的可怜相足以激发我的同情心,时不时给它点残羹剩饭和几根肉骨头,它居然跟定我,每天准时守在营门口。我想养它又觉得拿不出手见人,不养又怪可怜的,真是味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于是它有了个名字:鸡肋。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鸡肋总爱躺在紧闭的门前,即使里面没有人也没有肉骨头,它依旧孜孜不倦的守在那里,幻想的诱惑力一向很大,人狗同理。 翼德不时的写信,他说这是他在这个穷乡僻壤唯一与外界交流的方式。他还在信中提到,他想守汉中的原因完全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复杂,他只是想换个地方呆呆,顺便尝尝当地特有嚼劲儿的面条。我在回信里说:“兄弟你该知足了,你好歹还挪过窝,而我进了成都就没出来过。”翼德还提到最近做梦老是和别人吵架,不知预示着什么,我问是和谁吵,他说看不清,大概是个女人。我记得周公解梦记载和女人吵架意味着身边的亲朋好友有难,我没敢照实告诉翼德,他本就不顺心,又何必说这些添堵。 孙权兵败合肥,张辽威震逍遥津。云长八百里急电报战况,吴曹各有损伤,我们却不能坐山观虎斗,特别是云长,曹操和孙权在离他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大打出手,他能熟视无睹吗?军师反倒悠闲得很,只是说最近无战事,让我们每人交一篇《张辽如何以少胜多》的文章,大家叫苦不迭,联名上书要求军师更换作文题目,翼德、云长先游说主公,主公再去游说军师,军师最后给出的题目是《干净人和脏人谁该洗澡》,立意奇巧、文笔优美者放假半月,这个奖品对我们而言真是雪中送炭。不到半个月,军师案头摞了厚厚一叠书简,回复一式两份,一份寄给作者,另一份公之于众。 翼德写的是脏人该洗澡,军师回复:因为他是脏人,没有习惯洗澡,所以不会洗。相同答案的还有黄忠、马超一帮人,他们走的是正想思维。我写的是干净人该洗,老实讲我还是觉得脏人该洗,不过军师不会出那么简单,连三岁小孩子都会的问题,其中肯定有诈。如果军师只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来糊弄我们一把,这种机率也是很大的。我陷入两难的境地,最后我还是决定赌一把,逆向思维,选干净人,结果军师的批复是:脏人要洗,因为他脏,才有洗的必要。我无语了,真是诡辩的典范,但又说的句句在理。我们不死心,一齐修书一封问:“以军师之见,何人该洗?”军师牛头对不上马嘴的回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翼德问这话啥意思,云长说:“你把这个问题找干净人和脏人问过就知道了。”
(二十七) 这半个月的休假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不了了之。以后凡是遇到我们集体要求改善工作环境和提高福利待遇的时候,军师就会出这种“先鸡后蛋,还是先蛋后鸡”的问题来镇压,屡试不爽。 很多人以为军师的爱好是读书抚琴之类的风雅事,之前是不是我不知道,反正自从他的代步工具换成一辆小四轮车,他的兴趣就转移到改良、装饰这辆小车上。从图纸的起草到木工活均由他一人独立完成,他说两轮虽然节约材料,但稳定性差,三轮的虽然抗散架性比较好,但外形又不美观,四轮既结实又美观大方。见军师有如此兴致,翼德亲自砍了棵树作为原材料送给军师,主公亲手为小车量身定做了车垫,纯手工制作,软硬适中,非常适合长时间坐在上面。连车身上的花纹,军师也一丝不苟的描出来,他每次巡查各地,都会为坐驾选些实用物件,比如到了马超那儿,旌毛串是少不了买的;到了荆州,竹编遮阳伞也会买上一柄,天长日久它的实用性和观赏性已登峰造极,不仅可以遮风挡雨,还能携带文房四宝,图画书籍供闲暇消遣。每次上街,这辆车的回头率超过百分之百,曾经有人以千金向军师求购此车,军师一概回绝,我说:“千金能买十辆这样的车。”军师笑笑:“我花在上面的时间和从中享受到的快乐,岂是千金可比?” 马超结婚了,那女子算得上中人之姿,但和剑眉朗目的马超比起来,就有高攀之嫌,可据说是马超死打烂缠才追上人家,翼德幸灾乐祸:“放着这么多美女不要,选了个这个,真没眼力。”魏延摇摇头:“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黄忠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的说:“长的好看有什么用,最主要的是会过日子,人都是要老的。”照他的意思,两个人的爱情会有多久?一个月?一年?什么风花雪月,浪漫的事都会被时间锤炼成柴米油盐酱醋茶,到那个时候维系两个人的纽带就不再是爱情而是亲情。 翼德发现新大陆般强压着惊喜对我说:“帅哥配丑女,关系会更稳定。”像吕布和貂蝉、周瑜和小乔都是人们心中的婚姻典范,但他们的婚姻的短暂的,反而是军师和军师夫人这种搭配长相厮守。我明白翼德的意思,美女配丑男才是王道,但我实在想不出究竟哪类美女对翼德情有独钟,或许有罢,至少翼德这么认为自古美女爱英雄。 现在打光棍的没几个,很多人劝我赶快成家,都老大不小还是单身会招人笑话的。主公一向很关心属下的生活,他热心的给我介绍了几个女孩,全是当地的豪门世族,像我这样的婚姻注定是政治姻缘,与爱情无关。那几个女孩年轻貌美,而我已是快奔五的人了。人家心中自有少年郎,我又何必做些强人所难的事?我婉拒了主公的好意,兢兢业业的尽着本职工作。我近乎疯狂的看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窥。除了带兵,就是苦读,翼德笑我跟军师久了,大有从武转文的趋势,我反倒劝他多接受文化的熏陶,也是好的。翼德粗眉一轩:“谁说我缺乏艺术修养,没看见我画的美人图?” 我的生活成了两点一线:军营——书店。一日我在书店无意间淘到一本书,吸引我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不知某人的眉批,我翻到扉页,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XXX陈氏,笔迹娟秀,应该出自女子之手,XXX距这里有半个时辰的马程,我向周围人打听,XXX确实有个陈姓人家。是夜,我又一次打开书品读她的评语,还真有不少建设性意见和精辟独到的分析,同一件事,女人的出发点和男人完全不一样,在我们认为理所应当的地方,她们偏偏要说不,而且还自有一番咄咄逼人的道理。
(二十八)
她是个很好的辩论对象,我可以借助她的眼睛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于是我派人送了一封短笺至陈庄,她竟然回信了,大意是既同为爱书之人,笔头交流夜胜过一人清读云云。我承认自己存在着幻想,一边读她她的回信一边勾勒她的轮廓:圆脸?鹅蛋脸?瓜子脸?大眼睛?小眼睛?单眼皮?双眼皮?我眼前最终成型的是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我相信 能有这般文采的女子绝不是俗人。我邀请她见面,她说你不怕见光死么?我当然怕了,希望越大失望夜距越大,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起,我回信道:“你纵不是美若天仙,夜必是兰心蕙质。”她说道:“要是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你还会保留上次的话吗?”我退缩了,扪心自问让我抱有好感是个存在于文字间,我想象中的奇女子罢了,而她本人究竟怎样倒在其次。她又写信:“还是这样鸿雁传书的好,有悬念总比没悬念的好。”啊,果然是距离产生美!面到最后也没见成,信照旧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写下去。
主公召开两年一度的军事会议,我们五人难得的聚在一起。马超新婚不久,当然是顷刻的冤大头,我们要求也不高,开个家宴便成。马超一口答应,临到头却变卦了,变卦的不是他,而是她老婆,她嫌在家里设宴又要做饭又要端茶沏水,我们吃完饭拍拍屁股走人,剩下个烂摊子让她收拾,真够累的。要是在外面请客,我们一大帮人,她又不愿意破费。武将对这档子事本就不在行,也不在意,但大家也没有马超的食言而瞧不起他,他老婆不会做人,看在马超面上也具算了,后来魏延说:“不劳神费力,依旧得到好名声,这多精明。”他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有几分道理。
这次云长回来,我看见他的鬓边平添了几缕霜华,仔细一瞧连翼德、魏延也仿佛有些沧桑的模样,大家都老了。主公的雄心好像淡了许多,安心的治理他脚下的土地。曹操死了,当他的死讯传来,主公只是小声的问了一句:“死了?”得到肯定答复,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哦,他死了。”竟没有一丝高兴的成份。主公明显的衰老了,曹操跟他斗了大半辈子,几次三番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主公也以牙还牙的狠狠修理他几顿,这么恩恩怨怨的过了大半辈子,主公对这个死敌的怀念不亚于他任何一个亲朋好友。
只是有一天,主公突然嚷着要御驾亲征,因为——云长死了,他要报仇。我又一次和军师站在同一阵营里,劝谏主公不要意气用事。意气用事最让人后悔,而当权者的意气用事只能是灾难,军师知道,我也知道,为什么主公就不知道呢?在我们强大的攻势下,主公逐渐从巨大的伤痛中清醒过来,翼德看不下去了,说:“外人安知桃园之事乎?”就这么轻飘飘的九个字,让我们之前的努力化作泡影。我问军师:“怎么办?”军师叹了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和军师还有全体蜀国人民的唯一任务就是为了这场意气之争勒紧裤腰带。我派出的探马一直没有断过,主公败了,人马被陆逊烧得死伤大半,就像那时我们烧曹操一样,我在第一时间赶去接应,打破敌人重重堵截,安全护送他到白帝城。
军师也匆匆赶至白帝城,接受托孤大任。我瞧着躺在榻上的主公,蜡黄的脸,无神的眼睛,两手无力的低垂着,完全是油尽灯枯的样子。他是气病交加,急火攻心,心病还要心药医,但人死不能复生,云长死了,翼德也在征途中被部下砍了脑袋,痛失兄弟的他是再也恢复不过来。主公开始安排他的后事,他把阿斗托给军师,让阿斗以父事之,拜托军师尽力辅佐阿斗,如果阿斗实在朽木不可雕,让军师自立成都之主。这话不仅吓坏了军师,也吓坏了我们。
我还没回过神来,主公招手要我至榻前,榻紧紧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说出一句:“如果当初听了你的劝,怎会有如此惨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忍不住鼻子发酸,柔声劝道:“陛下不要想的太多,安心养病要紧。”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熬不过今晚的,你我虽没有结义,但我一直把你看作兄弟一般。阿斗现在这样,你也知道怪我那时把他摔在地上,才成了今天的样子,我对不起他,希望你和军师一起辅佐他,我死了也安心。”我含着眼泪用力的点点头。
当日主公驾崩,我们回到成都,正是莺飞蝶舞的初夏时节,但这些在归来人眼中变得死气沉沉。主公走了,云长走了,连翼德、黄忠也没了。我终于懂得什么是寂寞:当那些陪你许多路的人忽然停下来说抱歉,我不能继续陪你走了,只剩你一个人去踩脚下的路,这种感觉就叫寂寞。
军师成了名副其实的太上皇,阿斗以他马首是瞻,他只会说是,不会说不,他在朝廷上的讲话不过是把军师的话重复一遍。军师打算出祁山伐魏,以实现他对主公光复汉室的诺言。我这把老骨头要陪他走一遭,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是五虎最后一人,当年名动四方的五虎将还需要我撑着仅有的门面,哪怕是用几根老骨头,我也要撑下去。这辈子我是为别人活的,往大了说是黎民苍生,往小了说是主公军师,独独忘了自己,我已经回不去了,便向军师恳求出战,军师看着我的眼神竟透出怜悯,我真的老了?
韩德和他的四个儿子成为证明我宝刀未老的第一个证据,以胜利开头却以失败收尾,军师让我领兵是为了成全我功德圆满的退休,只是想不到那个终点却是污点,想用未有败绩来垂名青史,到头来还是输了一场,什么常胜全是哄人的鬼话。我被降职,不仅是我连军师也自贬三级谢罪,他说这是不得已,我点点头,总要有人牺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习惯了。
班师回都,我就缠绵病榻,一天天衰弱下去,军师为我派了一拨又一拨名医,吃的药可以用船装,但没有一点起色。天命如此,药石无灵,躺在床上,透过左首的窗户,我望见一角天空,很蓝。鸡肋躺在床脚边,不时嗅嗅我,即使在睡觉也会突然惊醒,瞧瞧我是否还在那儿,才安心睡去。武人的殊荣是战死疆场,那我的死是不是太平庸了?一如一个平凡的老人老死病榻,我没有抱怨,只是细数着那些流水般的日子,才发现让我刻骨铭心的不是沙场征伐,而是浸透了酒香的豪气干云,这与杀戮无关。
赵统端着一碗粥让我喝一口,我摆摆手,我的头很重,眼睛困的睁不开,迷迷糊糊的想:那柄青鎠剑许久没有擦油,应该有些生锈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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