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岁老人
富割冷冷盯住罗克赔,森然道:“我堂堂中华号称礼仪之邦,自当看重礼法,老朽亦想与世无争安心研习此道,怎奈两个下属门生因贫至贵镖局谋职后精神失常,让老朽不得不前来造访。”环顾在场其他人,又道:“素闻墨门中人行事极为讲究实效,罗爷这种教导手下的方法大言不惭、自欺欺人,离实效远矣!老朽本想来为下属门生讨回公道,既知是小雨门人在此坐镇,姑且只取一舌一人好了。” 罗克赔道:“此套教导之法源于海外,在海外的施行效果甚佳,毋须富老挂怀。富老要取一舌一人,舌已取过,若人也任由你拿,岂非显得我小雨门太过无能!”左掌一切,真劲便朝对方攻去。 富割右拳击出,口中喝道:“无智之辈!桔生淮南为桔,生淮北为枳,对海外番邦之术怎能一味照搬套用!”两股劲气相交,亮光迸发。二人同时闷哼一声,再次战成平手。 沓植瞟了一眼被富割断舌而委顿在地的祖先生,又把目光转向呆立一旁的曾沅,最后看往富、罗二人争斗之处,微微一笑道:“礼之用,和为贵。两位快快停手!”罗克赔与富割分属各自派别的有数高手,当时均不把他这身欠武功的无名小子的话当回事,只顾凝神于对方,准备再次施展杀着,却又听他喝道:“你们还要打下去,莫非中午要吃河蟹么?很好,很强大!” 富割猛然一省:这小子在指点我!原来儒门武学讲究温厚平和,但他自发第一招取祖先生长舌以来就饱含怒气,是以刚猛有余而威力反减。“礼之用,和为贵”,正是强调出招的和谐之道,要求刚柔并济、急缓有度,不知情者只当“和”是指不可争斗,富割本知这句论语原话的真义,但因专注于外敌未能立刻想到,直至沓植用谐音再次提醒,方才领会。当下又惊又喜,双掌齐发,两股怪力一刚一柔、一柔一刚,以此时刻左刚右柔下一时刻已右柔左刚之不可议的能量转换状态狂飙至罗克赔身前。 罗克赔暴喝一声,须发根根直竖,脸色忽明忽暗,运足十成功力亦是双掌推出,但闻搓揉塑料袋般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响起,富割大鸟扑食,飞临沓植上空,抓住他的后领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罗克赔满脸愠恼,踏前一步忽又止住,显在适才的全力拼斗中吃了暗亏。 沓植被人提在手中,哭笑不得,想不到富割所要取的人竟会是自己。此老虽是负重而行,身法仍然十分了得,大约走了一柱香时间,寻到一处僻静所在放下他,躬身道:“老朽谢过公子指点之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沓植回礼道:“晚生姓沓名植,敢问富老把我带至此间有何见教?” 富割笑道:“沓公子不必多心,老朽只是想跟你随便谈谈。我观公子应是读过书的人,不知你对《论语》有何看法?” 沓植微一沉吟,不好意思地道:“老实说,对富老这一问题我感到很难回答。一方面我对《论语》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触,另一方面又觉得此书给人一种平和的感觉,书里的一些词句很有味道,此外也有少量我不认同的观点。” 富割点了点头,又问:“你是怎么到镖局的?依我看来你不是那种易被别人左右思想的人,且你早就看破了他们的伎俩,不是吗?” 沓植无奈道:“生活需要一些钱,如何得到这些钱有很多方法,而我正在寻找那条适合自己的方法。最初我和那个曾沅开口讲话时曾抱有寻找方法的设想,可当他说上十句话后我已感到十分厌恶,至于为什么还要跟他来到镖局,也许是想做点什么,当然全是往镖局那帮人的反方向去做。” “有意思!”富割听得闭上了双眼,过了数息又张开道:“老夫凑巧与弋阳县尉熟识,他家正在为小孩子找教书先生,沓小兄你愿往否?” 沓植当此之时已无可无不可,称谢应允后,富割正容道:“我们要赶在一个半时辰以内到达,以你目前脚力无法办到。我现在就传你几段论语心得,主要讲述由文入武的身法基础,可助你日行千里。”言讫,把心得讲了一遍,沓植依法运行,果然疾行如飞。两人展开身法,向西而来,于午时三刻到达弋阳。 富割叹道:“生而知之者为上,沓植你也差不多了!走了这么长时间,不知他家有什么好吃的。”带领沓植穿巷过户,进入一个小院,院内一株翠柏,有个男童在太阳下面蹲着逗弄两只小鸡,听到人声抬起头来看见他们,继而起身欢叫道:“富爷爷来了!娘亲,富爷爷来了!” 右侧房屋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含笑招呼道:“富老伯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们还没吃饭吧?”富割一边走过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小头,露出慈爱的神色,一边笑道:“我为小亚亚找了个老师,贤侄女最好快点拿出些吃的来填饱我和这位老师的肚子,我们俩可是跑远路一气赶来的。” “那快进来吧,真不巧我们刚吃过饭,现在只有馒头给你们吃了。”中年妇人转身进屋时,用审慎的目光扫过沓植。 为武林人士所追逐的武功秘笈堆满遍地,能让许多庸夫一跃成为高手的神兵利刃挂满墙间,然而此间主人对此一概漠然处之。近百年来,少数探知此屋秘密的各类江湖侠客贸然入内,可惜全都未能再度踏出房门,这就是弋阳东南的百岁老人小屋。 小屋正前方是由屋主林止亲自挖成的知止池,池水引自西方三里多的弋江,西侧池口置有令人赞叹、简朴实用的木活坝,能自由控制池水之引入与排放。知止池畔常年保持清海滨般的动人景色,吸引着附近村庄的顽皮孩童,但若有个别身材矮小的某派高手妄图潜入池中捣乱,则他入水瞬间就会提前数个世纪于其生命的最后一刻尝到掉入硫酸池的滋味。小屋主人林止虽由远近乡亲证实确超百岁遐龄,那些现在的祖父辈人物还记得他们幼年时在池边玩耍的童年时光,当时林止就已经定居于此很久了,只是所有人均感困惑,为何“林叔叔”的容貌竟会和当年差不多呢?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百岁老人,其名声从未超出方圆五里。 现下阵阵冷风横扫而过,午后天气突转阴寒,林止从破竹椅上站起,骂骂咧咧的拖椅回屋,到他回身去关大门时,看到小亚亚从路上走来,这小家伙后面跟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两人走得不缓不快,很明显他们已忽视了天气之不佳。 沓植随意地放眼四周,吃过馒头、糖醋姜片与热粥后他便提议带学生出来随意走走,此时看到水边小屋半开的门里有个人,心念一动,高声诵道:“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吾师生二人散步至此,正欲小坐片刻,屋主何妨开门迎宾。” 林止闻言冷笑道:“老子最恨书呆子,听你说话的口气就让我失望,小亚亚千万别跟你学,否则以后就不用到我这里来玩了!”他讲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师生二人耳内,小亚亚听了急道:“林叔叔,我老师不是书呆子,他会祭起愤怒的小宇宙,轰杀敷不上墙的废才。”林止哈哈一笑,开门道:“这句怪话是哪来的,你这老师倒也不太穷酸。”深深望进沓植眼内,书生、野蛮人、胆小者、无畏汉、狂夫、礼士,多个形象闪现在年轻人的眸子中,年轻人内心世界的异于他人引起了林止的兴趣,因而接下去双方也不再有火药味了。 毫无疑问,林止不单拥有让小孩子们喜欢的故事,而且还能讲出使沓植这类青年爱听的东西。好比蜜蜂采蜜的阿尔弗雷德,一座似乎都是圆形建筑的城市巴格达,能同那些武林人士参照对比的法师术士,直到夜晚入睡沓植都在想着它们。 “不要丧失信仰!”“对不幸者要伸出援手。”脑中回响着这些昨天离开小屋前林止的话语,沓植第二天一教完早课便迫不及待地赶往知止池,林止靠在他的躺椅上,当沓植快步走到面前刚停下脚步之时恰好张开眼来,不无揶揄地道:“你们年轻人爱犯一个毛病,自己还不会爬就想去帮助别人站起来。”沓植默然,林止又闭目道:“东边五里的挖林是个好地方,但近几个月那里的蜘蛛生得太多了些,你有空就去帮我减少那些多余的蜘蛛吧。注意!它们比你想的要大!”沓植点头道:“平衡。”接过林止递过来的柴刀,快步往东进发。 半个时辰后,沓植又从知止池出发了,林止让他到更东边一点的地方消灭体型更大的蜘蛛,他通过先前成功杀死了十五只井口般大小的蜘蛛已经掌握了最基本的战斗技巧,再非昔日毫无经验的小子,对接下来的任务也充满了信心,因此他再次顺利消灭了五只比原先大上三倍的蜘蛛,回来后刚好赶上与林止一同进餐。 “干得好!难得的是你没有受一丁点伤,它们可都是有毒的。”林止赞道。 “在与蜘蛛战斗之后,我掌握了悄无声息潜行至目标附近,抓住最有利时机出手的技能。” 林止点头道:“接下去你将学会更多。你再往适才的终点往东走,那边林内有一只最大的蜘蛛,我叫它烈钩,它产卵的速度已远远超出地区负荷,为了这里的平衡,请帮我除掉它。作为感谢,你将得到冥水,一把不错的匕首,这再适合你不过了。” 沓植欣然前往,当他远远发现比牛的体型更大些的烈钩时,便小心地靠近目标。他巧妙地移动着自己,始终保持正对烈钩的背面,他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利用阳光投在林内的阴影躲藏身形,现在可以攻击了,等等,烈钩的反击难以预料,沓植又安静地退了回去。 一把匕首突然完全插入烈钩背部,蜘蛛转身时看到沓植已经跑出两步,虽然遭受重创,烈钩仍能追上施袭者,愤怒的前肢已经够到那个人的衣脚,沓植似乎要为此次偷袭付出代价了。但是恰于此刻,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完美的发挥了作用。 晚上沓植回到了住处,平躺在床上,右手食指点着那把被林止称为冥水的匕首。这把武器十分奇异,只要拿着便能感到整个人仿佛变得更加敏捷,更加有耐力。 接连数月,沓植教书之余便到林止处做任务,这天回来时发现院内已多了一男一女,那男的三十来岁,也是教书先生模样,女的不到二十,顾盼之间颇有英气。二人见他进来,由那女子上前说道:“你可是沓植么?富割师尊因谷务之争无法抽身,命我前来带你回去,这位先生是来接替你的。” 沓植通过完成任务,冒险之心大增,微微一笑道:“走罢。”举步退出了院门。那女子追上前来领路,二人施展身法疾行,沓植道:“尚不知怎么称呼你呢。”那女子道:“我叫谢煜秋。你轻功很好呀!”沓植道:“我得感谢富老教我。我们现下是去君子谷么?”谢煜秋道:“不是,君子谷离此千里之遥,我们现在是赶往师尊所在的洪州。” 二人身法俱佳,全力施为,这日傍晚便已至洪州城门外,此时城门正要关闭,二人抢先入了城,又在城内穿行了一盏茶时分,谢煜秋停在一所宅院门前。敲门后有名老汉开开了门,进门往里来到正厅,只见主位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人,其中左边那人正是富割,他见二人竟然在这时便能赶到,脸上现出讶色,转而问谢煜秋道:“煜秋,沓小友轻功内力不比你差?”要知谢煜秋乃富割得意门生,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她轻功已比奔马要快,是以在必要时会以步代马,但沓植不过在数日前方蒙自己传授一点身法心得,以当日情况看来,他虽是才华奇高,也只能达到谢煜秋六成的水平,想不到数日之间,此子轻功已不亚于己,若非如此,二人不可能会这么快便到。 谢煜秋点头道:“是啊师父,沓植轻功内力都很好。”富割走上前来拍了拍沓植肩膀,笑道:“沓小友果然厉害!你既然提前来到,明日也好休整休整。”接着把手转向右边主座上那人,向沓植介绍道:“这位是我师弟边不负,后日他第一个出场。” 边不负四十七八的样子,右脸颊处有一道小疤痕,闻言长笑一声,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师兄,你找来的这位小友黄中内润,文明外照,他日定是入榜高手。”富割微微一笑,转而对沓植二人道:“本来没料到你们能于今晚赶到,不过也好,明天正可学一学边师弟的武功。下面就由我来向沓小友解释为何请你过来。” 原来赵宋初立,君子谷立时分为两派阵营,以富割为首的这派认为北汉已不适于光大儒门,主张弃汉奔宋,而以朱回领头的另一派声称去宋境虽易于在北汉发展,但趋易避难乃人之常情,而屈服于普通人欲绝非儒者该为,是以坚决反对,两派为此争斗不休。君子谷谷主颜风晚索性安排两边比试,并请召南殿作见证,为此还专门把比试场地放在了南唐境内的洪州。本次比试自后日开始,双方各出五人对决,以打擂台的方式决定最后胜方。即胜者一直出场直至最后对方无人或被对方打下擂台,败者不再有出场资格,只能由下一位攻擂者上台挑战胜者。 介绍至此,富割叹了口气:“我自问本方实力逊于朱回,是以想请沓小友作为我方出场的第三人,我相信你将成为我们的奇兵。不知你是否同意?”沓植近期为林止连做任务,听介绍时已有一股跃跃欲试的闯劲,闻言正中下怀,自是欣然应允。富割大为高兴,随即安排人员带他到宿处休息。 第二日上午,沓植出院门时看见谢煜秋正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童玩皮球,两人玩得正开心。刚想上前打声招呼,忽听一人不满道:“子曰‘无友不如己者’,就是说不要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谢师妹与幼童为友,岂不失态?” 谢煜秋头也不回道:“多谢贺师兄提醒,但小妹行事自有分寸。”那贺师兄却不依不饶道:“谢师妹若已知错,还不立即改正?”沓植接口道:“我倒认为‘无友不如己者’,是说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是不如自己的,意即不要看不起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看到每个人的优点。” 谢煜秋转过头来望见是他,绽放出甜甜笑容。那贺师兄却先是一愣,继而忍怒道:“阁下是谁,怎会在我君子谷门人居住之地?”沓植尚未答话,谢煜秋已帮他答道:“他是沓植,属我方选手之一。”那贺师兄哼了一声:“请外援么?比赛规则虽不限制,可别忘了只准出儒流武功!” 谢煜秋把注意力转回跟小童的玩耍上,只回了句“这个不劳师兄费心。”就不再搭理,那贺师兄望了望她,又冷哼一声,才向着沓植走近道:“敝人贺千赤,在此特向沓兄问好。” 沓植突感一股大力逼来,心知这是贺千赤来称自己的斤两,想到那日见富割取祖先生毒舌的一招“逝者如斯夫”,当下依样使出,不同处在于那日富割的攻取目标乃是可见实物,今天他所要的“逝者”却是这股无形大力,招式虽同,后者之难竟是前者的数倍。只听哗哗数声,贺千赤所施展的力道尽如流水一般逝去,他见机而退,口中放话道:“沓兄修为令人刮目相看,我定会上报家师,着他老人家多多关照你。”
四、出乎意料
五、瞠目结舌
六、既定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