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江东霸王枪, 一、二
性别:男-离线 广成子

槐里侯光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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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别 翰林学士
级别 平西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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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霸王枪

“主公!主公!”一阵阵大小不一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间萦绕,回答他们的只有戏谑一般自己的声音。
    “我说德谋,主公年幼爱打猎,你平时怎么也不劝劝他?万一有个好歹,咱们三个老家伙可不是愧对战死的文台将军吗?”一位蓄得花白须髯的将军一边爬山一边气咻咻地说,腰间挂的双鞭相互撞击,铿锵作响。
     “怎么没劝!”那位表字德谋、长着褐黄山羊胡子的将军程普把手里铁脊蛇矛往地上猛地一顿,“可是他就是听不进!每次都得我们三个老东西满山找。好心还不得好报。主公居然还和那个周郎在背后管我叫‘喋喋程公’,管你叫‘赳赳黄父’!”
     走在最后、着青色鳞铠的中年将军韩当不由得笑逐颜开:“主公不拘小节,真有当年文台将军遗风。‘赳赳黄公覆’、‘喋喋程德谋’,不知道我韩当的绰号是什么?”
     “噩噩韩叔!”程普没好气的回答他。

     
      以评论人物而闻名天下的名士许劭正伏在积满灰尘的桌案上篆刻着他新一期的评论著作——《月旦评集》。他刚睡醒,两侧被细绳束扎着的头发蓬松着,偶有几小从头发挣脱了束缚,慵懒地舒展着肢体。他的胡须杂乱地垫在案上,眯着红红的眼睛,似乎仍在和周公争辩尧舜品行的优劣与孰,手的篆刀却准确有力地落在半寸见长的竹片中央。他的布袍实在宽大,以至于他“苍劲”的脊梁骨轮廓显露无遗。
      “砰~~咚!”木门被一只皮靴揣开后,反震到墙上,终于可怜兮兮地跌倒在尘土中,激扬起了满屋子弥漫的灰尘与蜘蛛网的碎丝。
       许劭慢吞吞地回过头来看门口,衣领早被一只大手劈胸揪住,屁股当即离开了凳子。他赫然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您是?”他仍不紧不慢地在问。
       “你这条老狗!没听说过‘长江锦幔蛟’么?”一把粗豪的嗓音从拎起自己的人的身后传出。
       “鄙人不学,专掌天下人物评议,不敢妄言,足下所言锦幔蛟吾实在从未听闻,请其人问师从郑玄公还是马融公啊?”许劭虽然有点透不过气来,但还竭力在别人胳膊上保持名士的尊严。
        “泰哥,他一个腐儒,每天跟那些狗官们指东扯西的,怎么可能听过咱甘宁大王的名号?真是‘对牛弹琴’!”一个像从瓮中发出的声音从许劭家中那口木箱附近迸出来。
        “非也、非也。你比得不当,不应该用‘对牛弹琴’。应该用更合适的~~~”许劭激切地辩解,正当他欲颂出应当用的典故时,却觉得身子一坠,屁股已落到案桌上。
      拎起他的大汉身材魁梧而挺拔,足有八尺高。头上不戴帽,发髻上抓一结火红的头巾,上身穿着一领绣着蛟龙的华贵银色锦衣。腿上只是普通布裤,手指上戴了一个生铁箍环。皮肤黝黑而粗糙,鼻梁挺拔,不蓄须髯,嘴唇厚实,眉毛粗黑而上扬,下面却生了一对相当秀气的双眼。眼角处却杀出一道狰狞的刀疤直贯鼻梁。
       他朝许劭笑笑,一迈腿,四平八稳地坐在凳上,说:“我听说许子将奸猾过人,准备吓唬吓唬你。谁知你虽迂腐,却也诚实,不似什么恶徒。天下恶人多矣,我甘宁杀的也不曾少。像先生你这样的,只需老实回答问题,我包你毫发无伤。”
      许劭吸了一下鼻子,说:“您是想谈《易》还是谈《玄》?”
      “玄你娘的球!”门口暴起那粗豪的声音。
      “周泰住口。”甘宁头也没回,用手向后指着声音的方向轻喝一声。那粗壮的周泰立刻吐着舌头不敢作声。
      “扬州刺史刘繇在城破后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跟刘正礼有仇啊?”
       “非旦无仇,而且有恩。鄙人甘宁,原来在长江上靠打劫过往船只为生。刘刺史早年曾派人投书召我仕官,我未曾听从,刘刺史却另外厚赠我金帛;上个月我听从江夏苏将军的劝说,幡然悔悟,作了江夏黄祖麾下偏将。上月听说刘刺史被孙策攻破城池,逃往江北。我急忙告假乘快舟前来寻护。寻到了这广陵城,听说先生先前曾为刘刺史上宾。所以带了我两个船上的兄弟周泰、蒋钦来向先生问讯。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包涵。”言毕朝许劭拱了拱手。
     “不知道。”
     “不知道?”甘宁有点诧异。
     “秣陵还没被攻破时刘正礼就请我去江北暂居。”
     “城池被围成铁桶一般,你怎么走得脱?”
     “北门没有围,我就这样出来的,正礼还派了十个兵护送我过江呐。因为我手里提着他送我的梁肉。”他伸手指了指屋梁上悬着的那捆乌黑的东西。
     “大哥休听他胡说!哪有围城还留一面的?这老东西一定在胡说!”蒋钦低沉的声音随着那口木箱铜锁清脆的断裂声一起传了过来。
     “网开一面,仁也。周公曾曰~~~~~”许劭的脑袋左右摇晃起来。
     “那么你以后就一直没有刘刺史的消息吗?”甘宁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住下来后就闭门撰写本月的《月旦评》,本月人物当推沛国娄硅娄子伯为上上。娄子伯清通高洁~~~~~”
     “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不必向人提起我们。”甘宁站了起来,蒋钦急忙把箱子里抱出来的竹简哗啦啦地丢了回去。
     “啊~~~~~送送。”许劭探着脚想从案桌上下来。
     “留步。”甘宁头也不回地从倒下的半扇门上踏了出去,站在门外对周泰说:“把人家的大门扶起来。”
      周泰嘟嘟囔囔地探下腰去,右手捏住木版的边缘,一把翻了起来,看看没办法安上去,就索性把门往土墙上一靠,大咧咧地跟了出去。蒋钦东张西望了走向门口,临出门还回头朝梁上那条梁肉上的绿毛翻了翻眼珠,终于踱了出去。箱子已然是底朝上。
      许劭像一段朽木似的坐了案桌上,回味了半晌,慢慢地倒着爬回了板凳。

      
      他甫一坐定,却发现由于刚才的一屁股,未能编册的竹简横七竖八的摊满桌面,还有几片已经落在地上。他呆了片刻,伸手把拈过一片,凑在眼前辨认上面的刻迹。当他终于把第三片排到桌上的时候,却又听见“砰”的一声,刚刚落定的满屋尘土重新活跃起来。墙上挂的廛尾晃了两晃,落在地上。
     许劭扶着桌子扭过头来,却看见一条似曾相识的大汉。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肩宽臂长,身材魁梧异常,叉腰而立,手指上一个黄铜箍环。身穿浅蓝色帛衣,发束紫带。白净国字脸膛,海下短须从生,眼睛的怒意往外溢。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许劭就是记不起来。
     “许子将!你这个误尽天下的清客!还认识我太史慈么?”声音洪亮得如同铁柱撞铜钟。
     “太史慈?足下找我何事啊?”许劭神色不变地问道。
     “你~~~你当时为什么要向刘繇进谗言?害我一直无法出战?”太史慈很激动。
     “足下现在高就啊?”
     “我跟丛孙策将军掌前部先锋印!”
     “我为什么事向刘刺史进你的谗言?”
     “装什么傻!”
     “鄙人记性差~~~”
     “上月三日,我想去神亭岭去擒敌,你向刘繇进谗说我只有匹夫之勇,让刘繇不准我出战,最后我自己带人跑去~~~”
     “为擒何人?”许劭很诚恳地问。
     “孙策啊!”太史慈很诧异他竟然不知道自己酣斗小霸王的事迹。
     “这就是我对刘正礼进言不能用你的原因!因~为~你~不~忠!”许劭一字一顿地说。
      太史慈当场张口结舌站在那里。眼睛喷着怒火想要点燃许劭。而他却鼓着眼珠子盯住自己的眼睛。
    “啪啪啪”掌声由远及近到了太史慈背后。一位白净肤色的高个青年从门外走进来。他一身短打扮:紫金珠冠、璎珞系颈;绛红锦衣、玄色兽带、绿沉快靴。除金冠外,别用一条锦带束在丰颐的额头上,两股刘海直垂而过。剑眉直飞入鬓。黑漆般的眼睛神气毕现,鼻梁高挺,红润嘴唇。整张脸配合他挺拔如松的躯干,给人一种英气勃发的畅快感。他算得上是一流的英俊公子,但从他的脸上决找不到一丝纨绔子弟的脂粉气,纷飞于他眉宇和顾盼之间的是鹰扬万里的冲天豪气。
     许劭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远远地朝来者拱手。一言不发地立在他的面前,仰天看了半晌,忽然一跪到底,长拜而叩。
     青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奇道:“先生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许劭直起身子问:“不知足下是何方英雄?”
    “不知道你拜什么!”旁边太史慈不屑地说。
    “在下孙策孙伯符。”他说着把许劭从地上提了起来,端正放好。
    “足下就是孙伯符?果然不同凡响!”许劭在上升的过程中赞出声来,
    “您不认识我?为什么刚才行如此大礼?”孙策奇道。
     许劭站好正色说道:“我许劭平生最好评议天下人物,四十年间阅人亦不少。所见具匡世之姿貌者至今不过二人而已。一是三十年前的到我家乡持剑要挟我的一个浪荡公子;另一个是二十年前我路过诼郡楼桑村时看见的一棵大桑树下编织席子的少年。今日得见将军,遂有其三矣!”
   孙策皱眉道:“先生竟将我孙策与无赖与织席小儿相提并论,未免辱我太甚!”
   那边太史慈亦大怒,挥拳要打许劭。
   许劭淡淡地说:“当年的无行公子就是今日的大汉司空曹操;桑树下的织席贩屦小儿即为今日名动天下的刘玄德。”
     孙策兴奋得眉毛直跳,拉住许劭的手叫道:“您是说我会蒹得曹操的地位和刘备的名望吗?若如此,我孙策方不虚渡一世!”太史慈重重地哼了一声:“这家伙~~~拍马屁最在行。”
     许劭一本正经地说:“我南阳许子将既为天下评议之首席,从无妄言之习俗。”
     孙策高兴得一个跟头空翻出门外,太史慈狠狠地剜了许劭一眼,低头跟了出去。“呼”地一声,一袋钱从门外扔了进来。不巧却撞在桌角上,哗啦啦地撒了一地。门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然远去。

     许劭蹲在地上,右手慢慢地摸索着把铜钱检到摊开的左手掌上。兀自自言自语:“喜怒形于色,暇眦不能容。相虽上贵,必不长久。终为他人创基业也。”
    “先生。”一个稚嫩的声音从空荡荡的门口处传来。
     许劭回过头去,却一屁股滑倒在地上。
     一个白胖的紫衣少年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他的眼睛烁然闪着碧荧荧的光。
     “我大哥刚才忘记问正事了,他叫我回来问你那个扬州刺史刘繇现在逃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呃~~~江北。”许劭语无伦次的回答。
      “噢,知道了。”碧眼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听懂了什么。转身欲去。将出门时看见那两块的睡在地上的门板,楞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从袖里取出一锭金子来,丢给许劭。自己转身跑开了。
      许劭呆若木鸡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忽然蹿起来将自己的衣冠整理了一番,然后对着少年远去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如捣蒜。而那紫衣少年丢的那锭金子根本就没被检起来,却在他蹿起的瞬间,被鞋底送到桌脚后面安身立业去了。


     
      神亭岭上。草木萧萧,风抚枝摇,山林发出一片沙沙的低吟声。孙策勒马立住,对着满坡黄叶,慢慢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和山林分享这份金秋的惬意。他的手垂到马鞍右侧,忽然抡起安置在鞍上的雕弓,右臂引弓绷得笔直,左手搭箭把弓弦拉满,在他把眼睛睁开的一瞬间,那箭已然电掣而去。随着短暂而刺耳的破空之声,百步外树丛中的麋鹿应声而倒。
     孙策对太史慈笑笑,面庞上现出两涡俏皮的酒窝。
     “子义,如何?”
     太史慈咧咧嘴,却并不回答。
     “子义?子义?我射得如何?可望兄之神射项背乎?”孙策急促地问。
     太史慈侧过脸看看他。缓缓地说:“伯符将军之箭法,自非常人可比。”
     孙策一脸扫兴,说:“我以为兄长必知我辈武人之肝胆。说实在话,我孙策生平最不喜用计算人。实在因为是渴慕兄长的武艺与气概,故不惜用计谋诱擒兄长,希望引为幕中好友。谁不想子义也学会那清客腐儒的那套把戏,否则何以用空话敷衍于我!”
     太史慈抬头望望四周高耸的树梢,说:“太史慈岂敢。”
     孙策伸手将雕弓与箭袋递到太史慈面前,孩子似地说:“兄若还是东莱豪侠太史子义,当无顾忌,射一箭我看!”
     太史慈并不接弓箭,却振袖把双手探至肩后,擎出两支雪亮的短戟来。两手飞快一交叉,手腕方触,十指揸开,只见两道闪光急速地打着旋儿向两边的树梢飞去,直旋入茂密的枝叶间。孙策不解其意,急忙仰头向左边看。却听见一声急促的哀鸣,一团褐色的物件伴随着纷舞落叶从树梢上直颠下来。太史慈一把抓过孙策手中的弓,另一只手引弦搭箭,向左上满满一箭送出,直听磴地一声,那落下的物件被箭一股脑儿送到数十步远的树上停下。孙策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胸前插了短戟的夜鹄被穿了脖子钉在树干上,那箭的尾羽犹在微微颤动。
     孙策不可致信地看看太史慈,又看看那树上钉着的夜鹄。吐了吐舌头。
     太史慈微笑着把弓递还孙策。孙策却拉住他的手,说:“上回与子义兄在此处单骑大战,若子义兄施以飞戟神技,孙策必然身死。却不知当时为何手下留情?”
     太史慈眼睛望着前方,嘴角逸出笑意:“我和主公的想法一样啊。天下能从太史慈背后夺取短戟的好汉,除了从前在北海看见的关羽、张飞外,主公还是第一个。”
     二人在马上抚掌大笑,笑声震彻山林,又是一阵黄叶舞落。
    “走!子义,去山顶看看我们大战的地方!顺便告诉我关羽张飞有多么勇猛!”
     一阵马蹄声载着两人爽朗的大笑向山顶远去。刚才他们立马的地方,右面的大树却沿着树干流下鲜红的血。突兀“呼啦啦”地一阵乱响,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从树顶上栽下来,心口一支短戟直没入柄。手中还兀自紧握一架绷紧了弦的短弩。


     山顶树木扶疏,野草遍地。一栋小庙孤独地卧在山顶,庙体房屋已经相当残破,剥落的墙壁上了不知谁写的几个分辨不清的字,庙门只剩下半扇,门前光秃秃的幡杆歪斜在一旁。庙前似乎有尊神像,只是脑袋被削去半边,也不知道供的是哪路神仙。庙前倒是一片阔地,凭石而望,牛渚一带的狭窄的江面如银带穿过沃野。秣陵城的城墙楼阁也一览无遗。
     孙策与太史慈下马,谈笑着踏进了庙中。一进门就看见几个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身影。
     程普抬头看见找了一上午的孙策居然在这里碰上,颌下黄胡子立即不停地抖动,说:“主公让人好找!天幸没出事。属下说过多少次了。主公现在是一军之首,安危关乎全局。切勿一人出行,万一碰上猛兽或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孙策一开始像淘气的学生接受先生责骂一样,只是垂着头听。当听到程普说自己一人出行时。昂起脸道:“我并非一人出行。”
      程普望望太史慈,说:“我是说以前!”
     “以前我也从未一人出行啊。”
     “主公分明就不带护卫,我选拔的宋谦、贾华说你每次都会找机会甩掉他们。”
     “那我也并非一人啊,还有我的良驹‘踏燕’呢”孙策眼睛里闪烁着狡诘的光芒。
     “主公~~你!”
     “还有我最好的护卫。”孙策抽出腰间的鹿卢剑晃了晃,“我有飞山跃水的宝马踏燕,天下谁能与我共驱驰?我有宝剑鹿卢。天下谁敢当我三尺青锋?”眼睛却出神地注视着雪亮剑身上映出的自己豪气纵横的双目。
      程普哑然。这句看似牛皮冲天的话,却是事实。上个月,孙策率领从袁术那里用玉玺换来的三千兵马,在牛渚大破扬州刺史刘繇和他的五员部将统帅的六万兵马。孙策亲自出阵,阵前挟死于糜,喝死樊能,牛渚一战,‘小霸王’名轰天下。这在程普等三员跟随孙坚创业的宿将看来,老怀中实在是很欣慰的。
      黄盖笑着拍拍孙策坚实的肩膀,并无一言。孙策乖乖地把剑送回匣中,俏皮地露出酒窝来,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接受慈父爱抚一般。孙策十岁丧父,不得已依附父亲的盟友——当时的扬州刺史袁术,母亲又带着弟妹们居住在江东。十年来一直靠父亲麾下的三员老将扶持照护,学习兵法武艺。程普善谋划,教授孙策兵法,孙策却天生好动,对这万人敌的兵法不甚感兴趣;韩当诚实谨慎,却缺乏才干;黄盖敦厚稳重,教习孙策武艺,却正撞上年轻人的胃口。所以孙策看待程普如同爱唠叨的老母;韩当如庸碌的叔父;却在心里一直把黄盖当作自己最威严的父亲的形象。
      韩当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递与孙策,说:“那寿春的袁术又来信了。”
      孙策看也不看,说:“烦韩叔念与我听。”
      韩当展开帛书,郎声念道:“伯符我儿,刘繇既败,父亦欣喜。今闻吴兴有妖贼严白虎,聚众十万,声势浩大,汝母舅既安,今可速携回,勿令居于险地。吾命庐江太守陆康率兵三万来替汝守境,汝所借三千兵马即日尽拨汝调用。火速将兵返回,上酬吾儿收秣陵之大功,下慰父离别思念之情。万念,万念!”
      程普捋了捋胡子,冷笑道:“想的倒美。主公九死一生夺得城池,他竟想白白坐收!还用严白虎这等蠢货来吓唬我们,这袁术实在卑劣至极!”
      韩当用手指弹着帛书的字迹说:“三千兵马交由我们统辖,一仗下来兵马还剩多少?这兵马他又不是白借!是主公用那颗文台将军生命取得的玉玺换来的!我们的玉玺那袁术如何就只字都不提了?”
      孙策平静地听完,一拂披风,大步流星地走出庙门,到了面向西坡的庙背后驻住脚步。黄盖、太史慈等人紧紧跟出。
      孙策屹立在崖边,面色凝重,剑眉紧锁,连程普等人都能听见他的鼻息声。
      极目岭西,和神亭岭一脉相承的大小丘陵延绵不绝,眼帘中净是一片的肃杀的秋色。孙策左手扶住剑柄,任披风和衣襟翻滚飞腾。
      程普慢慢地走过来,问:“主公似乎就是否再回寿春犹豫不决,难道主公忘记了班师时对天上的文台将军发下的誓言了吗?”
      “孙策终生不敢忘记当日的誓言——夺取江东六郡,誓斩刘表黄祖首级献于父亲灵前!”孙策的眼睛精光闪动。
      “难道主公对袁术的假恩小惠仍有依恋,准备回去重新仰人鼻息?”
      “自从那天我率三千兵马一踏出寿春城的时候,我就决定无论死活,我都不会再寄任何人的篱下!因为我再也不愿意被人逼着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投鼠忌器,主公定是在顾忌换兵时抵押在袁术那里的玉玺吧。”韩当猜测道。
      “哈哈哈哈~~”孙策的笑声环彻山谷,“当时我决定把玉玺抵押给那袁术时,就没准备能再要回来。现在看来,当时吕子衡和朱君理劝我的话真是对极了:玉玺在寄人篱下的我孙策的手中,不过是一件精美的玉器;而在野心勃勃的袁术手中,就是他的催命符!所换取的三千兵马在袁术眼里,还不够他护卫的半数;而在我孙策手里,就能打下这沃野千里!”   
       一直没有作声的黄盖走向前来,把胸前的甲叶派得哗啦啦一阵响,亢声道:“文台将军有此虎子,当能含笑于九泉了。主公请放心,袁术派来的三万人马,黄盖定教他片甲不留!”
      孙策转过身来,看着黄盖翻舞的花白胡子和他腰间茶盏粗的铁鞭。脸上浅涡浮现,颇感动地说:“何劳黄公动手?陆康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早在袁术麾下的时候就攻破过他把守的庐江城,今天是他作为袁术的部将前来,此乃上天加护我们渡过难关,我孙策何惧之有?”
      程普、韩当、黄盖相视片刻,一齐放声大笑,笑声是那么欣慰、那么畅快。
      孙策没有笑,伸手向韩当取过袁术的帛书,看也不看,扯碎了丢在风中。他凝视着极目处的雾嶂云峦,自言自语:“公瑾自从帮助我攻陷秣陵后,就被他叔父周尚快马召回到舒城去了。如果现在我与袁术决裂,袁术必然会加害公瑾。但目下形势又不容我不与袁术破脸,这可真是如之奈何?”
      一声长叹刚出口,立刻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无影无踪。
   

      孙策府邸,孙策一行的马蹄声逐渐慢了下来,厚重的大门尖叫着被打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年贵妇笑盈盈地率领仆众在门口迎接。孙策急忙跳下马来搀住。
      “母亲何必每日都要来亲自接儿子呢?”孙策把一路上在胸中徘徊的诸多烦恼埋藏在心底。
      “母亲和你失散了五年,无一日不想念,前几日母子才得重逢,怎舍得再有半日不见你啊。”孙策的母亲吴夫人用手绢给他拭去脸上的汗迹。
      “儿子今后再也不会和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分开了。”孙策看母亲的眼中湿润,赶忙劝慰。
       “哥哥、哥哥~~~”一阵稚嫩的嗓音,跑出来两个小男孩。大的八岁,看起来很壮实,是孙策的三弟孙诩;小的六岁,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是幼弟孙匡。孙匡忙不迭地跑住孙策的腿肚子,却被发怒的孙诩一把揪开。孙匡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干嚎。孙策赶忙蹲下来来哄,总算是哄得他拖着鼻涕笑了。孙策刚想放下,却觉得背后披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扯动,回头看时,原来是五岁的小妹妹尚香瞪着清澈的大眼睛朝上望,看见孙策总算注意她了。一脸委屈地伸出双臂要抱。
      孙策最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妹妹,伸出胳膊让尚香坐了上来。孙尚香却乘机用小手抓住了孙策的耳朵,嘻嘻地笑。吴太夫人眉目含笑地站在一边。黄盖等三员老将也咧开嘴憨憨地笑,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孙策看看和快有自己长到自己腰眼的孙诩,,侧脸对母亲说:“仲谋和叔弼拜老师了吗?可不能像我一样从小贪玩,把学业给耽误了。”
      吴太夫人捉起衣袖擦拭眼角,歉然道:“哪里是你不用功,是你父亲死的早啊,你又被袁术扣下寄养。是母亲把你给耽误了啊。”
      孙诩听不懂大哥和母亲在说什么,急着插嘴:“大哥,大哥,我和碧眼都拜老师了,老师叫~~~什么布的。”
      孙策脸一沉,喝道:“谁教你管仲谋叫‘碧眼’的!”孙诩一点不怕,辩道:“仲谋哥本来就是绿眼睛嘛!”孙匡也说:“就是嘛!仲谋哥的眼睛到晚上像家里的大花猫,绿油油的吓人。”孙尚香在孙策的肩上急得小脸蛋通红,挥手大叫:“不许你们说权哥哥的坏话!”两个小男孩朝她吐了吐舌头,跑进花园里去了。
      吴太夫人叹了口气,说:“仲谋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天生一对碧眼,还专爱穿紫色衣服。我看他自卑得紧,平时少言寡语,见人便躲,也不爱和弟弟们玩,连我也很少能跟他搭上什么话。好在他读书很用功,挑灯夜读是常事。但是他老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嘴里自言自语。我一出来,他就跑进屋子里。唉,这孩子 ~~~~”
      孙策出神地听着,微微笑道:“母亲请宽心,我看仲谋不但没有毛病,而且胸有奇志,抱负非凡。往后成就将远在我之上!”
      吴太夫人苦笑,说:“伯符孝顺,又来安慰我。”
      孙策笑着说:“母亲忘记了你说给我听的你做的梦了吗?”
      吴太夫人笑着说:“怎能忘记!我曾梦见月亮撞入怀中,惊醒了就生了你;七年后我又梦见太阳撞入怀中,生了仲谋。我儿梦月而生,遂能英雄无敌;仲谋梦日而生,难道还能裂土封侯不成?”
      “太夫人此言差矣!”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从门后踱出,先向吴太夫人作了一揖,又转向孙策行礼,“拜见孙将军。”
       吴太夫人连忙拉住孙策说:“这位就是我给仲谋和叔弼延请的启蒙先生——彭城名儒张昭张子布。”
       孙策寒暄两句,就好奇地问:“先生认为我母说错了吗?”
       张昭不假思索地说:“不才刚与二公子授课结束,走到门前,看见孙将军母子叙话。未敢冒昧,侍立于门后,故孙将军与太夫人之谈话,张昭全听在耳中。”
       吴太夫人笑笑说:“子布先生不是外人,听听无妨。仲谋功课如何?”
       张昭坦然地说:“二公子天资过人,勤勉非常,且怀大志,常见文章之中;相形而下,三公子就显得顽劣不堪。”
       孙策好奇地插道:“请教先生,刚才我母亲所说梦日月之事,有何怪异吗?”
       张昭清咳一声,说:“梦乃人之祸福征兆,昔舜母梦神,乃生重华;陈母梦龙,遂育陈蕃。日月,天地之至明也,梦月而生者霸,梦日而生者~~~”
       孙策两眼放光:“梦月而生者霸,梦日当如何?”
      “贵不可言!”张昭有力地答道。
       吴太夫人笑着说:“承蒙先生吉言,我儿请多费心了。”
       张昭不客气地打断:“我还没说完,二公子目若碧玉,眉如紫石,其相极贵。紫,上贵之气,发于东方;碧眼,奇相也,舜帝、项籍皆重瞳,小者为豪杰,幅裂九州;大者~~~”
       孙策急道:“先生又卖关子!”
       张昭轻轻地说:“君临天下!”
       吴太夫人当场怔住,孙策也是一楞,随即开怀大笑,抓起张昭的手,说:“先生可否再收一个学生?”
      “张昭既然受了将军家许多梁肉禄米,自然义不容辞。将军还有弟弟或侄子吗?”
       孙策撩起衣襟,跪下对着张昭磕了一个响头,对目瞪口呆的他说:“孙策自幼顽劣,疏于研读先贤典籍,少受教诲。今见先生大才,愿再奉粱资,从先生学,万望不弃!”


        孙策牵住他新拜的老师兴高采烈的走入弟弟孙权的房间。孙权听见大哥轻快的脚步声,垂手在门口迎候。孙策携着他走进屋开,亲热地摸摸这个不爱说话的弟弟的胖脑袋,盯住他碧绿深邃的眼睛端详了半晌,似乎想从里面看出张昭所言的天子气来。孙权不知他大哥的用意,只觉得不好意思被人盯着看,只得把眼光游移,避开大哥炯炯的双眄。
       孙策把目光聚焦到他紫色的眉毛上,孙权觉得有点不舒服,赶紧岔开话题,说:“大哥,你要我回去问的事情我问过了。”
       孙策正在研究中,随口问道:“什么事啊?”
       “就是向许劭打听刘繇跑到哪里去了啊,你不记得啦?”孙权颇诧异的反问。
       “噢!是的是的。”孙策猛地想起了正事,“许劭怎么说的?”
       “他说刘繇逃到江北去了。”孙权如释重负地说了出来,
       “江北?范围很大啊。”孙策扭起了眉头。
       “他就告诉我这些。真的。”孙权看大哥有点不高兴,急忙为自己辩解。
       “啊~~仲谋你做得很好。大哥辛苦你了。改天打猎一定带你去!如何?”孙策露出灿烂的笑脸。
       “哦,我不去。”声音有气无力,像秋天里蚊子的呻吟。
       “仲谋,你不喜欢打猎吗?叔弼和季佐可是天天吵着要去呢。”孙策以为自己听错了,天下竟有小孩子不喜欢骑马打猎的。
       “我不喜欢跟那么多人在一起,我宁愿在府里和小香香玩泥巴。”孙权好象在和自己说话。
       孙策如木雕一般立在当场,嘴唇久久不能闭合。半晌,他走到孙权的桌子前,双手把住他坚实的肩膀,用力把他拉了起来。孙权一脸惶恐地站了起来,头埋在胸口里,下巴上的肉堆在了一起。
      孙策把孙权低垂的脑袋托起,让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孙权立刻把碧绿的眼珠向眼角移去,眼睑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头垂得更低了。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孙策大声喝道。
      孙权的下巴被用力地往上一托,孙策如火一般的目光正闪耀着照进自己的眼睛,似乎自己心灵最深处都被一览无遗。孙权如同见了正午的太阳一样不适应,又想把目光转移。孙策却抢先扭住了自己的脸蛋。自己被泪水蒙住的眼睛无法逃避,心里却一阵阵发毛。
      “听着,仲谋。”孙策一个字一顿地说,“绿眼睛和紫眉毛是上天赐于你的殊荣,只有上天所赏识的人才与凡人不同。它们应该是上天赐于你区别凡人的勋章,你的最无上尊崇的骄傲!平常人包括大哥我,都在嫉妒你这份天赐的尊荣。你是天之骄子!你是匡扶这个混乱的天下的英雄!站起来!孙氏家族的骄傲!挺起胸膛!支撑天下的栋梁!”
       说完最后一字,孙策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权怔怔地回味他的一长段话,眼睛里早已不见了泪光。
       “英雄?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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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霸王枪

     
     孙策负着手踏进议事大厅,黄盖他们就迎了上来,还有两位文官打扮的男子也对着他行礼。两人都是孙坚生前提拔的文吏,白净的是丹杨朱治,字君理;瘦削的高个子是汝南吕范,字子衡。他们随孙策一起进入袁术帐下仕官,很不得志,后来向孙策献计用玉玺向袁术借兵创业,为孙策最后坚定决心做出了不小的贡献,都是随孙策创业的功臣。
     孙策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对吕范问道:“子衡出使北方,北方诸侯如何答复?”
     吕范答道:“冀州袁绍正忙于治军对幽州公孙瓒决战,对我很客气,声明承认我们的地位,我看他是想利用我们牵制他弟弟袁术,所以必然不会来攻击我们。”
     孙策点点头说:“这本在我的意料之中。”
     吕范接着说:“徐州刘备出兵攻打袁术,被客居小沛的吕布袭取了城池,不得已向吕布称臣。我经过时两家正在安排厮杀,不得见面。”
     孙策不屑道:“吕布虽勇猛过人,但为人反复,最无信义。刘备坦荡君子,难免不为他所算。那许昌曹操如何?”
     “曹操独掌朝政,现正准备攻打南阳宛城的张绣,所以对我很客气。许主公以讨逆将军之位。”
      “讨逆将军?”孙策兴奋地跳了起来。“印绶何在,快拿给我!”
      “主公莫要过于开心,曹公说自己忙于征讨叛逆张绣,要待他还师以后才能上奏天子。”
      孙策泄气地坐回椅子中,沉思了一会儿,站起来笑着对众人说:“人言曹公狡诈,果然不虚;他看我立足未稳,故意许我以空诺。待他回师之时,我若强盛,彼便加以官爵;我若衰弊,彼便乘势来收江东。不过他也太小看我孙伯符了。”
     吕范步上前来,对正鹰扬于万丈豪情中的孙策说:“属下从徐州回秣陵的时候,在沿途却看见了匪夷所思的景象。”
     孙策一怔,示意他说下去。
     “属下经过淮阴、盂城驿的时候,看见彭泽诸湖沿岸,一路上每行数里则有数座重楼高阁,描金涂银,极其宏伟,高达数十丈,金顶冲天,上嵌夜明珠,至夜则与明月争辉,周围亮如白昼。阁内底层有广殿,其广大难以名状,内塑丈余铜人,遍以黄金涂身,皆衣纹绣蜀锦。殿上垂铜盘煌耀七重,阁下列廊道蜿蜒九曲。”
     孙策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上下翻动的嘴皮子,说:“江北向来贫瘠,何来如此奢华之楼阁?子衡莫非戏言?”
     没等吕范分辨,太史慈站了起来,说:“子衡先生所言非虚。去年我去北海探母,途经淮阴一带,确实在彭泽诸湖沿岸看见数十丈的楼阁高耸入云,数里外就可以看见。当时我盼母心切,没有多在意。回程时看见周围各乡百姓扶老携幼前往淮阴,我问他们去做什么,他们说是去观看浴佛。问他们浴佛是做什么,他们说什么‘浴佛一瓢水,修得来世福’。我回秣陵报告刺史刘繇,刘繇似乎知道是这回事,却只是敷衍我两句了事。”
     吕范接下去说:“子义将军所言浴佛之事,我也听说了。我所进入的佛殿似乎是新修建的,还未完全完工,却已经蔚为壮观。向工匠打听何人指示他们筑阁,他们却只推说是梦中金佛启示,似乎是被主使者统一过口径。我向四乡里的百姓打听,他们只知道在彭泽岸边掘出一块石碑,上书‘五月浴佛得大富贵’。所以每年到了五月,他们就成群结队的前往附近的楼阁观礼浴佛。乡里人称那高阁为‘浮屠祠’,却不知道修建阁楼的到底是谁。”
     孙策和黄盖等人面面相视。良久,孙策猛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疾走,说:“江北哪户人家如此富庶,可修建这许多奢靡之物,花费怕要以千万记,却全无半点用处。若把铜人都熔了打造刀剑,可装备士兵几何?若把建阁之钱财,来购置粮草军器,我军岂非天下无敌?明天我就亲自去淮阴察访,倒看看是哪家大户如此慷慨,我孙策倒要向他借取个几百万来充军资!”
     一旁的朱治当了真,急忙站起来劝阻:“此刻主公千万莫要轻易离城,我奉命出使袁术处,探得袁术表面上夸赞主公勇猛,暗地对主公十分忌惮,日夜懊悔放虎归山,明里投书称贺,暗地里却派人通知庐江太守陆康兵进牛渚,明取秣陵~~~“
     孙策不耐烦地说:“我们早知道了。”
     朱治把桌子拍得嘭嘭响,喊道:“还有泾县豪强祖郎领宗族兵奇袭丹杨,抄我军后路!”
     屋子里交头接耳的议论一下子被凝结在大家的嘴唇上。一怔之下,孙策几乎是叫了出来:“奇袭丹杨!?”
     程普用手擦去额头的冷汗,喃喃地说:“暗度陈仓~~~幸亏被朱君理探得消息,不然我们就危险了。”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陆康的军队已经出发了,按行军速度来看,今天可能已经快到牛渚了。祖郎的奇兵则不知道从哪条路去攻打丹杨。”朱治有点着急的说。
     孙策大步走出门去,一字一坑地对身后诸将说:“公覆,鸣鼓!德谋传令诸将去营中议事!迟一刻者立斩!”


     庐江开过来的军队确实已经到牛渚了,士兵们慢条斯理的拖着步子,连战马似乎也打不起精神。
     陆康跨在马鞍上打了个悠长的呵欠,睁开迷糊的眼睛时,前方已经是开阔的江面了。江水和他心情一样有气无力的向东滑去。
     他很瘦弱,以至于他自己的铠甲看起来就能把他压死。头盔在他头顶随势转悠,简直就像扣了半个脸盆。
    “参军!刘参军!”他大声叫着。“问问向导,这是什么地方了?”
     离他只有三个马头的向导直接回答他:“牛渚。”
    “牛渚?离秣陵还有多远?”
    “还有三十里。”向导不耐烦地回他的话。
    陆康猛地一激灵,一边扯住缰绳,一边几乎在用全身力气喊:“全军停下!”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三万人和五千匹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中。
    他的参军刘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左右做了几个手势。角声大作,令旗摆了几摆,全军慢慢停下脚步,带起的尘土立刻猛扑过来。
    陆康抱住马脖子只是咳嗽,直到眼泪快混着鼻涕粘起胡须的时候,狂风才携着尘土才擦着他的头皮到别处叫嚣去了。他直了直腰板,观察周围的情形:一面临江,一面靠山,两头大路连通东西,前方一个大拐角,东方的景色则被诺大一块半悬空的青岩拦住。四周除了流动的江水外,简直没有半分生命的气息。
    陆康大约很想作出一篇赋来,但风沙总是把句子从脑中呛跑。他不由得有点触景生情了,自己孝廉出生,曾拜在太尉李膺的门下,骂过张让的娘,被宦官们当作党人禁锢了七年,解禁后他组织乡人攻打黄巾贼。最后靠朋友引荐作了庐江太守——一个实际上的小型地方割据武装头领。三年前因得罪袁术,之前又侮辱过小吏孙坚的儿子孙策,被率领着袁术士兵的孙策打破城池,活捉了到寿春见袁术。当时自己心中害怕,说了几句软话,磕了几个响头,立刻就被袁术松绑,引为上宾,赐宴压惊,最后毫发无伤地回到庐江。他还清楚的记得酒宴最末座上的孙策咬牙切齿的表情。回到庐江后不久,袁术派人送密信给他,令他领兵三万去接收孙策攻下的秣陵,如果孙策抗拒自己就发兵杀之。
    又一阵风从东面猛扑过来,刚才前方遮住视线的巨岩已在身后,沙尘轮流抽打着陆康的瘦脸,一嘴土味。
    “好大的风沙啊。”陆康眯着眼睛不知对谁说,“江东到了秋天就这样吗?”
     部队却是一片骚动。陆康骑在马上瞪大了眼睛:东面的路口被人用鹿角拦住,鹿角后面是箭已上弦的士兵。        
     陆康大喊:“我是右将军袁术麾下庐江太守陆康,奉主公令,前来接替孙伯符将军回寿春休整。”
     没有人回答他。陆康以为对方没听懂自己的浓重的皖西腔,又大声地重复了一次。
     仍旧没有回应。陆康刚想喊第三遍时,拦住路的军队中忽然打出一面红底大旗来:江东小霸王 孙策。
     陆康惨白的脸上一阵发青,他似乎听见了手下士兵的在议论着他当年如何被孙策像拎鸡似的掷于袁术帐前的事迹;他好象看见参军刘勋的后脑勺都在朝自己翻白眼;似乎连江水都在哗哗地嘲笑自己的懦弱无能!
     “呀!”他的嗓子眼中爆出一股郁气来。两支军队一齐楞住了,三万多双眼睛朝这位羸弱的主帅望来。
      “杀!杀!杀!”陆康咬着牙喊,宝剑出鞘。士兵们虽没听过这样的口令,也不得不把刀枪端起来。
      陆康用力挥动宝剑,想呼喝士兵去冲击鹿角。命令还没来得及出口,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身子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马鞍上笔直地撞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心口赫然贯穿着一支七尺多长的鹰羽箭。陆康忍着剧痛想把这不可思议的武器拔下来,手刚伸出,生命就随着肌肉的牵动消散在指端,一命呜呼。陆康带来的三万兵马轰然而散,由于沿途的“养精蓄锐”,竟然个个逃得比将官们还快。
      不远处一座不被人注意的土丘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满意的屈起绷直的胳膊,把手中的巨型强弓往肩上一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晨雾中。

      
      丹杨境西,一座不知名的小山的山顶。另一支规模很小的军队坐在草丛中休息。士兵们只穿着单薄的军服,外罩简陋的皮甲,有的把武器靠在肩上,有的玩弄着手中的柳枝,三三两两的坐在地上聊着家常。
      泾县最大的豪强——祖郎正趴在山崖边朝山下的丹杨城内张望,片刻,轻轻地咽了口唾沫,弓着粗壮的身子爬起来,对坐在一旁大青石上的白脸少年欲言又止,又叹一声,一屁股在青石上坐了下来。
      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面色白皙得不见一点红润,圆而凸的眼睛不老实地闭着,覆着它们的柔和的睫毛,随风颤动。鼻梁有点下塌,周围缀着数点白色的浅斑,嘴唇薄而腊红,单薄得可怜。他身材纤小且极瘦弱,教人不得不担心猛烈的山风会把他割碎。白净的手中把玩着一管因年代久远而显出青黑色的竹萧。秋叶四纵,空中北来的一只孤雁凄然长鸣。少年睁开眼睛,乘机把酝酿已久的一篇赋缓缓吟出:“秋临丹杨岭,呜呼何苦寒!羊肠断崎岖,荆藤挽野蔓。落木何萧瑟,北风怒如澜!孤雁迎风泣,虎兕夹路盘。溪谷绝人迹,叶落何凄惨!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疲敝何所为?思欲蹑敌后。渊深独梁绝,寻路正徘徊。惶惑失前道,寒夜无宿栖。沉沉日已远,人马思饮餐。斧枝持作薪,烹何以为食?悠哉长青天,不吝佑儿男。
      祖郎不喜欢听也听不懂,翻翻眼睛,没好气的说:“伯言公子不愧是陆康陆太守的侄孙啊——居然在这种生死关头还有雅兴弄辞作赋!你可知道如果我们的奇袭被识破,后果是什么?”
     “被他们发现过来是早晚的事。”正在回味此赋的少年——陆康的侄子陆逊陆伯言淡淡地回答。
     “什么!”祖郎一下子站了起来,暴怒地呼喊道,“我就知道不应该听从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说辞!我可从泾县带来八百条人命哪!”
     “再加上我带来的庐江陆家家客徒众五百零一条性命。”
     “你!你这~~~”祖郎愤怒地拔出佩刀。
     “如果你不想活命,那就杀了我。”陆逊脸上依然不见一点血色。
     半晌,祖郎颓然把刀按回鞘中,愤愤地说:“算了,我知道你有才华,有本事,我的陆大将军!我们该如何行动呢?”
     “不杀我了?”陆逊狡诘地笑了,露出两只小虎牙。
     “如果你建议的奇袭不成功,老子必定先杀了你来陪葬!”祖郎咬牙切齿地说。
     “呵呵,不成功的话,我就自行了断。可不能便宜了你祖老兄呀。”陆逊把虎牙收了起来,把萧在手中翻转自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祖郎被他逗笑了,嘴角牵动着腮上的刀疤。
     “被他们发现是必然的,可能他们现在已经发现我们的动向。”没等祖郎把笑容敛起,陆逊正色道,“丹杨城现在是在等待我们进攻,然后坚守待援。所以目前的关键是要看我叔父三万人的主力能牵制住多少孙策的军队,以及~~~”
     “以及什么?”祖郎张着大嘴问。
     “以及如此军队能否能在三天之内拿下这么坚固的城池。”陆逊忧郁地凝视着草地上散坐的穿着破衣烂衫肆意嬉笑的士兵们。

      
      天色阴沉,丹杨破损的城墙上的遍布的青苔显得格外刺眼。垛墙上不见一个士兵,就连一杆旗帜也奉欠。狭窄的护城河河道中躺着懒洋洋的一层污水。
      祖郎远远朝城楼上望去,不由得笑出声来,回头对兴奋地陆逊叫道:“孙策小儿到底是乳臭未干,不懂兵法,到现在还没发觉我们来偷袭呢。这次一定要报他去年的攻伐泾县之仇!是不是啊,伯言公子?”
      陆逊柳眉轻结,入神地注视着城头上的动静,没有理睬他。
      祖郎讨了个没趣。掉转马头,把手中令旗高高举起,他从泾县带来士兵们赶紧拿起了武器。
      “慢!”陆逊伸出胳膊喝道,“岂有敌兵临于城下而守军丝毫无备之理。其中必然有诈。”
      祖郎一楞,手中令旗掉落地上,立刻喝道:“停下!停下!”一阵牢骚,士兵们把刀矛往地上一丢,就地坐下。
      陆逊纤细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嘴唇抿得发白。
      祖郎也伸长脖子张望,迷惑写在脸上。士兵们见主帅没了动静,乐得偷闲一刻。
      城楼上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远远望去,金盔黯淡地映衬着阴厘的天色,猩红色的披风格外扎眼。背后涌出十余名士卒,扬起一杆红底金字大旗:江东小霸王 孙策。
      “孙策!是孙策!”祖郎立刻大喊,“伯言,那是孙策!我以前跟他交过战,认得他!金盔银甲!”
      陆逊看着他兴奋的样子,远远地望了一眼城头上耀眼的金盔银甲,仍然不发一言。
     “嘿!你~~~你倒是下令呀!“祖郎一边叫着一边把配刀拔出鞘。
      陆逊没有回答他,因为他的右手拇指按在自己的下唇上。祖郎把刀擎在左手里,脚后跟一个劲地猛撞马肚子,右手却死死拉住缰绳。  
      铅色的暗云混同着黯淡的灰雾,飞也似的向东方推进——天更阴沉了,城头上的将军朝下面看了一阵,干脆拿椅子来坐下,看起书来。
      “赌一把!”陆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咬出几个字来,“赢了生擒敌酋;输了大不了是一个死!”
      祖郎的脸上绽开笑容,把手中令旗用力挥动,士兵们慢腾腾地拿起武器。陆逊也举起了令旗,滞了一下,然后坚定地一挥,庐江的士兵们也站起身来。
      陆逊把头盔上的系绳紧了紧,左手按在剑柄上。剑还没拔出,白净的手就被另一只粗壮的的手按住。正是策马过来的祖郎。
      “伯言公子,你是我们的智囊;我是你们的刀枪。出谋划策算你厉害,打仗就得看我祖郎的啦!,你就给我在后面压阵,看我祖公雄生擒他娘的孙策!”言毕,陆逊的剑被祖郎按着手噌然送还鞘中。
      “祖大哥,小心啊,千万莫要逞强......”陆逊想说的话才吐出半截,那矫健的一人一马的身影已朝队伍前列驰去。
       “怕死的就不是我祖家男儿!”豪爽的声音从杂乱的脚步声中脱颖而出。
        
        “冲!给我冲!”祖郎呐喊着一马当前,一口大刀挥得呼呼振响。可惜手下的士兵和这勇猛的将军相比实在不相配,他们大多是祖家在泾县的佃户,其余的是仆役和家奴。佃户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打仗就是跟着大伙呐喊,再随大众一齐冲过去,大概就可以把敌人踩死了;家奴们算是有点武艺,而且相当的不凡,尤其是在催缴佃户钱粮的时候能够体现出来。可惜他们中没有谁经历过血腥的战场。八百多人只管低着头跟着前面跑,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城墙上那几个稀稀拉拉的丹杨士兵手忙脚乱地抓起弓箭,祖郎已经摧马冲到着城门前。城上几支箭放出去,只射伤了两个。祖郎把手一挥,后面跟上的士兵毛手毛脚地开始用力踢打城门。
        砰!大门颤巍巍地被撞开,祖郎大吼一声,士兵们兴奋地冲进城去,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攻城就是这么回事,几个人肩膀一撞门就撞开了嘛!初步的胜利刺激了他们谦卑的行军方式;进城抢劫淫掠的念头又极大地鼓舞了这些原本是受害者的士兵的神经。他们忘我地呼喊着,洪水般地涌进门来。
       “停下!中计了!快停下!快快!”原地观战的陆逊看见城门被祖郎瞬间攻破时,立刻意识到自己原先的疑虑是多么正确!自己生平第一仗就与胜利失之交臂!他竭力地呼喊,希望前线的祖郎能听见,而祖郎自己却被呐喊的士兵们鼓舞,吼叫着纵马冲进城去了。
        
       轰!隐藏在城门过道中的闸门重重地落下。立刻腾起弥漫的灰尘和三两声惨叫。未及冲入的三百多名泾县兵手足无措地面对着这突发情况。一声低沉的号角,城头上翻起各色旗帜和上百个士兵的脸孔来,射击孔里伸出一个个箭镞头。锣响,箭如雨下,顿时射翻一片。
       冲进城的祖郎忽然听见巨响,回马看时,大门紧紧关闭,士卒乱成一团,顿时一阵阵哭骂声挟着四周扑来的喊杀声把他死死包裹起来。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和陆逊彻底赌输了。
      祖郎被混乱的士兵卷来裹去,正在仓皇间,只听见东边一片呐喊,一支百余人的骑兵杀过来,领头的是一员花白胡子的将军,手中挥舞两条钢鞭,正是黄盖。
      “列阵!敌人来了!妈的,不要乱!”祖郎心里一阵揪紧,声音发颤。黄盖一骑当前,踏开祖郎混乱的军队,挥鞭直取祖郎。祖郎眼看着躲不过,咬着下唇迎了上去。两马一交,当地一声黄盖双鞭让过大刀来势,却反手一鞭点在祖郎的手腕上。祖郎大刀脱手。又一鞭当头罩下,祖郎躲避不暇,只能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希望能减轻些许死亡前的痛苦。
      铁鞭并未落下,祖郎睁开眼睛,只见黄盖正诧异地盯住自己的脸孔,手下没死的士兵都已经跪在地上乞求饶命,无数支长矛对准了自己的胸背。
      “祖茂祖大荣你认识吗?”黄盖问道。
      “孙坚的部下不许提我父亲的名字——你们不配!”祖郎恨恨地说。
      “你是祖大荣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语气中带有明显的欣喜。
      “爷爷祖郎!要杀就快点动手,休想教我投降!”
      “回来吧!孩子。快回到你父亲生前报效的孙将军军队!让我黄盖来报答你牺牲了的父亲的大恩~~~”黄盖仍然颤抖着喉头说了出来,如同慈父在劝说浪荡的儿子。
       祖郎心头一阵颤动,好象一个孩童见到了拿糖果的祖父一般,家仆把他当主子;普通百姓把他当豺狼;袁术直接把他当用完就扔的工具,父亲祖茂早死,而且生前也很少和他在一起。今天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他无端地觉得很尴尬,这无论如何不是胜利者对败军之将的态度。手腕火辣辣地疼,平时横行乡里的蛮劲和八年前失去父亲的悲怨之气在胸臆交相冲荡,梦中父亲血肉模糊的脸和现实中袁术给他描绘父亲战死的情形争抢着浮出自己的脑海。冥幻中父亲的血把自己的眼珠子洇得通红,他扯开嗓子喊:“ 住口!给我住口!我父亲一辈子作过最不值的事就是舍命保护了你们这群懦夫和骗子!”。
       黄盖脸色一暗,垂下脸,牙齿咬啮着厚实的下唇,颌下的胡须随着下巴剧烈抖动。祖郎看他没有防备,忽然猛地扑了过去,一拳打在黄盖的脸上。砰!黄盖的颧骨上立刻出现一道青印,错愕地看着他。黄盖平素极得军心,士兵敬之如父。他手下士兵大吃一惊,怒吼着把又伸手想卡住黄盖脖子的祖郎从马上拖下地来群殴,没插上手的士兵纷纷倒提长矛,准备刺他八百个透明窟窿。
       “住手!”黄盖威严的声音攥住了愤怒士兵们的长矛。祖郎喘息着支撑起半个身子,立刻又被士兵们踹了下去。
        黄盖跳下马来,半蹲在他跟前。祖郎眼睛转看地面。
        “你走吧。”
        “什么?放我走?”祖郎盯着自己的铁拳在他脸上的杰作。
        “走!”黄盖的目光和语气都不容置疑。
         祖郎楞了楞,爬起身来,一瘸一拐挪到马前,腿肚子却偏巧抽了筋,怎么都跨不上马去。一阵哄笑,包括他从泾县带来,现在伏地乞降的士兵的声音。“妈的!”他心想。一手揪住马笼头,一只脚死命踩住马鞍,另一只抽筋的脚却仍然抬不动,那马以为主人已经坐稳,前跨数步。眼看一个跟头和满城哄笑无可避免,屁股却被一只大手用力托了一把,把他稳稳地送上马鞍。那马撒蹄朝城门一溜小跑。祖郎回头一看,原来是黄盖站在刚才自己上马的地方。
       马到门口,他听见背后黄盖洪钟般浑厚的声音:“你父亲祖茂是一条血性汉子,也是我黄盖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当年他舍命救了孙坚主公和我们,今天我总算是报答他的大恩于万一了。贤侄~~~~你好自为之吧!”
        黑沉的铁闸门哼哼唧唧地被城楼上的士兵拽了上去。祖郎策马出了城,回头朝门内看了一眼——黄盖仍远远地屹立在原处,如同擎天一柱。  

        城外杀声四起,陆逊的五百多士兵正在与城中杀出的军队厮杀——或者说被守军屠杀。金盔银甲的将军一骑突出,杀得庐江的士兵纷纷逃窜。陆逊连叹气的时间都奉欠,提起钩在马鞍上的长枪,呼喊着号令士兵,银甲将军已经冲到面前,抬手就是一枪刺来。陆逊挺枪接住,那银甲将军连刺数枪,全被陆逊化解。
        “你不是孙策!”陆逊忽然带着一种花了重金却买了假货的怒气说。那银甲将军没有答话,奋力又是一枪。
         啵儿!枪被拨到一边。陆逊回马便走,他的士兵已经几乎没有站立着的了,活着的都在跪地求降。
         “妈的!他怎么知道?。”披着银甲的将军——孙策的表哥俞河眼看追他不上,悻悻地骂道。俞河本是孙坚的侄子,后来寄养别家,改姓俞。因为相貌身材生得与堂弟孙策相似,所以此战奉命穿戴银甲金盔来引诱敌人中计。
        

        暮云不知什么时候和夜色沆瀣一气,抖开漫天暗幕,笼住苍茫人间。如弦的细月在厚密的乌云后挣扎不出,满天的星斗也只泄出东方寥寥数点来。山岭愈发显得森严巍峨,崔巍磐严,山岭的边缘与夜空的交界处衬出一沿淡光,倒显出山色比夜色还黑——深邃的黑。肃穆得叫人不敢仰视。而它到夜晚愈发广瀚的胸怀也是孤独的逃难者最好的藏身之所。两个时辰前的遍地杀声犹在耳边,伤痛和疲倦又交加攻向着个十五岁的少年——陆逊撑不住了。战马早已伤死,铁枪也被别断在马鞍上。手中的剑满是豁口,已是废铁,但他仍把它紧握在手里,用以维持着自己的信心或者行将崩溃的精神——毕竟自己手中还有武器!这个志平天下,气吞万里的少年从前为叔祖陆康指点阵图的时候,决计难以想象自己的初阵竟然会是全军覆没、一骑逃亡的结果。脚下被荆藤一拌,本站得住,但他绷直了的心弦一软,顺势躺倒在棉软的草地上,意识立即模糊了~~~~     
       脚、手、背、肘下,温度从陆逊的身上朝地面转移,瞬间被冰冷彻骨的土地所吞噬。他做梦自己被人扒光了衣裤扔进冰窖,冰窖四周却滑不经手,攀爬不上,渐渐四肢、躯干、五脏......全都彻底浸透,死神冰冷而湿滑的唇划过他的耳际......
       一个极大的冷战,陆逊醒了,自己趴在草丛里,衣服还在,脊梁骨却一节一节地抽搐着痛,连腋下都凉透。他狠着心用已然僵麻了的胳膊支撑,一把翻转身来倒仰。密集簇拥的树冠环盖着自己,中间露出一小块乌蓝的天来。
       夜已过去大半,幸而刚才惊梦而醒,否则到了天明时树下的必定是一具僵尸。陆逊却不感谢上天保佑,甚至从舌头下面闷出一种连天杀都不遂的苦涩来——原来自认为怀才不遇,谁知初阵就败得单骑逃亡,仅这条理由就足够羞耻得他没脸见人。再睡是万万不能的了,他抱腿靠着树蜷起身来,冷风偏偏一阵急似一阵,好象它明天就要赶去从良似的。
       再坐下去便吃不消了,他决意起身活动活动。平素但好读书,且自幼身体瘦弱,故没有舞剑的习惯,再说那把破剑昨夜不知道跌哪里去了。又不记得乡间颇流行的五禽拳,到底是无法驱寒。陆逊把手伸进内衣里,想预支些暖气,却先摸到了作战时情急下插在衣领下的竹箫,他笑了。   
      悠长而幽沉的箫声从树下扬起,一下子漾在无边的静谧里,徜徉在山间林中。凉风似乎听见,慢下轻捷的脚步,凄厉的呼啸渐转为呜咽,盘绕在嶙峋的山岩间。上面忽然坠下大滴的泪来,碎在地上,洇湿了一片酣睡中的黄草。那或许是山林中树木的泪水吧,听,它们仍在低头饮泣,身子微颤,以至于树梢上的黄叶都暗自为自己今后的命运忧戚不已,悠悠落下数片,在山林间戚然飘摇,不知落在何处。
      一曲《汉宫秋》毕,竹箫随着手的下坠猛地离开了湿透了嘴唇,陆逊睁开了模糊的双眼。
      薄暮中,一位俊逸非凡的白衣儒士负着手站在自己对面的树下,身材挺拔,头戴纶巾,身着素衣,背系一条银色披风,肩跨一个长大的包裹。肤色如瓷玉般白净,一双眉目极其秀美,比之十六七岁少女的春池秋波也不遑多让,漆黑的瞳孔里却似乎蕴涵着洞察世间一切的神邃。
      他看着坐在树根的陆逊,分明含着笑。陆逊很惊奇:音乐的魔力竟能使自己如此忘乎所以,以至有人到了跟前都不知道。。
     “足下之萧艺不同凡俗,幽婉动人,致人落泪,若没有五年火候加以天生乐质是达不到这种境界的。”白衣儒士笑着说。
     “这位兄台谬赞了,阁下~~~”陆逊奇怪他怎么会夜里在山里出现。
     “似乎此曲《汉宫秋》足下未曾熟听。”他打断道。
     “是啊,我只听过一次,阁下怎么知道?”陆逊愈发惊奇。
     “请恕在下不恭,足下此奏有误,初次变角之时却以变徵;结尾处原谱用宫调,足下却改用羽调。如此一来......"白衣儒士顿了顿,看陆逊并无愠色,接着说,“这样的错误虽然很微妙,但足以影响全曲,使原来的怨妇曲《汉宫秋》变成另一种境界。似乎曲中蕴涵了足下无限的感怀。”
      “我的感怀?”话刚出口,陆逊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关于某个人的传说。
      “曲子表面上听来清丽凄婉,却内蕴足下心中无穷大志,欲吞宇宙而后快;其后渐如兵刃相接,如万骑冲突;中间忽转角调,壮志难酬,情景凄凉,悲怨之气直冲霄汉,却在苦闷的现实中无处伸张,只觉得前途漫漫而修远,迷雾中看不见半点希望,无奈只得对长夜而孤奏。我说的对吗?”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地射在陆逊因惊异而瞪圆了的眼睛中。
       扑通,陆逊拜在地上。“请教阁下,我该何去何从呢?”一扣到底。
       白衣儒士轻轻扶起他,笑着说:“鄙人拙于言辞,不若演奏一曲,以博君一笑。”说完从背后解下一张古琴来,放在腿上,席地而坐。
       琴弦崩起一声脆音,他闭上眼睛,手指随心拂动。崩于九霄之上的脆音未及停稳,一连串清音已然直射牛斗而去,撞得火星四溅,铮铮作响。风受了鼓舞,得意地打着呼哨,抖起腰身在林中穿行,削下黄叶纷纷,待树木发怒地舞着枝干来打时,它早已飚去,只留下肆意狂放的笑声。满山的树木被它这种放肆激怒了,却恨不能拔根追去,只得拼命地扭动着躯干,喝骂声掀起半壁雷鸣。风与群树交相杀伐,叶舞满山。
      “如金戈铁马,如大漠狂沙。我陆逊若不能提三尺剑而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则枉生为男儿!”陆逊两眼闪烁着熠熠雄光,腰杆挺得笔直。
       镫!乐曲畅然而终,白衣儒士笑着扬起了双手,余音附在琴弦上在微微颤动。
       “《长风吟》遇一知音,今夜足矣。”他用锦帛轻轻的裹覆琴身。
       陆逊还没从乐曲带来的兴奋中脱出,奋然道:“请兄台听我重奏一曲!”白衣儒士微笑点头,站起身来。
       陆逊捏起萧,脑海中仍是原先的《汉宫秋》,他笑了。     
      悠长而幽沉的箫声附着薄雾在山林中缭绕回荡,如歌如泪,如诉如泣。驻足的晓风轻促着林中树木或扭动腰肢或轻舞枝叶,忘情地赞出满山沙沙声,如同美人纱织的裙摆拂过地面。偶尔几只睡眼惺忪的雀儿啾啾然地掠过因惬意而摇头晃脑的树影——山拥着夜陶醉了。
      一曲毕,陆逊如同刚从热汤桶中出来一般,畅快无比,猛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茂叶中露出的天空呈鱼青色,那白衣儒士背琴挎剑立在百步之外的坡下,正在向他微笑招手。陆逊猛地想起:自己还没确认他的姓名。曲有误,周郎顾。他急忙把心中的答案喊了出来:
      “阁下可是周瑜周公瑾?”
      “后会有期!”白衣儒士遥遥地挥手,转身下山去了,白衣飘然。
       陆逊赶到崖边,目送着他远去,身体如大病初愈,畅快无比——东方的青幕已经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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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7 15:46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ICQ 状态
广成子兄弟,写的很好呀!  

不过建议发在“运筹帷幄区”比较好,与阿狗兄的西城有得一拼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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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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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9 23:3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人物刻画很见功力,广成兄真多面手也。
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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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庞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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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成子同志的文章都可以直接当成剧本用  
俺倡议,每人每天省下一毛钱,到时候非得拍上几出,以壮轩辕之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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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1 14:50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真是好文,引人入胜,下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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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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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1 19:55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成子还得在孙策上加点盐巴,孙策少年得志、自信满满、充满霸气的描写还嫌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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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女-离线 落叶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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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1 20:2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看了大概   等回家后再细看吧

乎乎   广成子少在文艺发帖  

出手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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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2 04:16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橙子dd出手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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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2 08:53 资料 主页 文集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这得花多少工夫啊。写的不错。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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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2 15:43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如金戈铁马,如大漠狂沙。我陆逊若不能提三尺剑而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则枉生为男儿!”陆逊两眼闪烁着熠熠雄光,腰杆挺得笔直。

   这个,好像是关于刘裕刘狒狸的故事吧,在三国之后的南北朝时代,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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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格奥尔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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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3 23:54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啊。幽默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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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未知-离线 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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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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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4 03:32 资料 主页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QQ
赞同馬超將军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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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广成子

槐里侯光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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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4 10:08 资料 主页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几年前写的垃圾文,沉沦坛底已久……竟承蒙楼上的兄弟顶上来了……
今日再读,顿觉幼稚无比,垃圾非常……汗死汗死……
请哪位老大将其删去可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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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未知-离线 sa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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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4 15:02 资料 短消息 只看该作者
那就建议广成子重新再写一下,功力不错,对东方古文化理解也很深,

快三年了,光兄关于人生的理解又增强许多,渴拜新作,还是这种题材风格的。

文中许子将需要重新描写,孙策太过于深沉了,已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要加以改写,没有引入霸王枪,虽然可以说孙策是霸王枪,那也没有枪道/枪魂什么的,另外是不是可以采用神秘处理,关于孙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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