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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横刀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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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4 14:36 资料主页短消息只看该作者

七十字的精彩及限度

——短信文学的语义学分析

文/陈天助

短信小说是一个崭新的概念。几年前，短信小说借助手机媒介，在日本走红一时。去年千夫长的《城外》爆炒以来，我国短信小说开始显山露水。随后，《天涯》杂志、新浪网拇指书屋也推波助澜，连续刊出多篇短信小说，在网络读者中广为流传。在我所观察到的短信小说中，我发现多数作者还是因循小说的写作原则，只是刻意把每小节字数控制在70字之内（70字是短信小说在形式上基本要求），写作者对短信小说的主要特征还不甚了解；另一种情况是，只简单地把多条短信拼贴在一起，插科打诨、抖包袱说笑话的段子不少，却不具备小说固有的特征，故事断断续续，人物眉目不清。显然，上述两种形态都把短信和小说给支解开了。从概念上理解，短信小说是短信与小说的有机融合，但不是把短信和小说简单累加。那么，短信小说的基本特征是什么？短信小说在汉语运用上有什么特点？作为一个独立文体，短信小说有多大的生长空间？

我的思考是从语义学的角度切入的。文本的意义在于揭示同位关系，从而为我们提供审美愉悦。这是结构语义学的基本观点，也是解读文本的一种有可靠手段。什么是同位关系？法国著名符号学家A·J·格雷玛斯是这样解释的：任何文本都包含故事的两个部分，即介绍（叙事）和对话。“介绍”是为故事发展铺垫，这是一段简短的叙事，它建立一个同质的意义平面，也就是一个同位关系。“对话”这一手法突然引出第二个同位关系，与第一个同位关系对立，致使故事戏剧化、从而破坏故事的统一性。两个同位关系由共同的连接项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文本。精神愉悦来自于一个原以为是同质的叙事中发现两个不同的同位关系（1）。在我们所接触的各类文本中，短信是最能体现这一语义特征的。我们以一则短信《体检》为例：一个老大爷觉得自己身体不舒服，去体检。大夫给他一个空瓶子，让他回家装点精液样本回来。第二天老头拿着空瓶子回来了。大夫：“我不是让你装精液样本回来吗？”老头：“开始我用手不行，后来我老婆用嘴也不行，再后来找邻居家的年轻人也不行。”大夫：“这种事好意思找别人做吗？”老头：“可我们怎么也打不开这瓶盖啊！”在这个短信中先“介绍”医生的本意“开瓶”，即第一个同位关系，但是“对话”即引出第二个同位关系，与第一个同位关系相对立，让人想入非非，从而产生故事的戏剧性。任何具有中等智力和受过教育的读者，只要他接受游戏的形式规则，都会本能地理解这一戏剧性的变化，然后捧腹大笑。

手机短信正是利用两个意义层面的转换，制造出人意料的诙谐效果，这是短信在读者中经久不衰的主要原因。我们可以把短信看作一种微型喜剧，是由大型喜剧浓缩成的几个句法单位。同样，我们也可以大型喜剧看作是由几个句法单位构成的，谓项在其中起到主要的移动作用。这一点，我们不难理解，比如，不管大型喜剧的情节如何复杂，编导总在挖空心思寻找同位关系的变化，使故事戏剧化。我们有理由认为，任何虚构文本，不管是长篇巨制还是微型小说，其本质都在于揭示同位关系，从而获得审美效果，这是所有虚构文本的共性。因此，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短信和小说都企图通过同位关系变换，制造悬念，吸引读者。当然小说要比短信复杂得多，故事发展过程中会出现复合同位关系，作者的任务就是在叙事中不断制造同位关系，同时不断假借连接项来掩饰同位关系的变化，从而在不知不觉中把话语的同位关系提升到意识层面。俄国研究者普罗普撰写《俄罗斯民间故事形态学》一书，把民间故事定义为按时间线性展开的31种功能，格雷玛斯还嫌这样的概括过于烦琐，他依据二元对立原则，建立起更为简明扼要的施动模式，说明文本是如何描写那些开放的、层出不穷的语义，使同位关系层层推进。在格雷玛斯眼里，再复杂的叙事文本，也离不开同位关系为基点的施动模式。

至此，我们已经明确了，短信和小说的最本质的特征都是在解开语义场中层层相套的同位关系，只是小说的悬念设置更为繁复，而短信却相对单一。打个比方，短信和小说两者结合在一起，好比两个圆圈（一个代表短信一个代表小说）叠加在一起，交叉和重叠的部分就是短信小说最本质特征，即不断设置同位关系，不断揭开悬念，从而让读者获得审美愉悦。离开这一共同的语义特征，短信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另外，两个圆圈中没能重叠的两个部分，分别代表短信小说中短信和小说两种不同的基本元素，它们是短信小说不可或缺的两个基点。因此，我们可以把短信小说的构成简称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显然，短信小说不是短信和小说的简单叠加。如果只是按每节70个字，把小说分节处理，仍然是小说，不能归属短信小说范畴，因为它没有短信小说必备的基本特征，即不断设置同位关系；如果纯粹地把短信累加在一起，只是在独立自足的70字中演绎诙谐技巧，那就停留在短信的意义平面。新浪网和厦门日报等单位联手推出的短信小说竞赛优胜奖作品《大案日记》，篇幅不算长，大概20小节，获奖理由是“一篇相对完整的短信小说”。（2）这部作品之所以脱颖而出，主要原因是考虑到参赛作品几乎没有吃透短信小说的基本特征，要么像小说，要么像短信，而《大案日记》却较好地发掘了短信小说本身的特点。作品讲述的是银行的一起盗窃案件，案犯无意中留下的几个字英文字母eese pyg，这是现场的惟一蛛丝蚂迹。像一个谜语的谜面，窃贼与刘关张三位警察玩起智力游戏。三位警察拿出不同方案，均无疾而终。最后靠编外警察的灵光一闪，一锤定音：

（选段11）小关抢过话题：“我们从ease想到赫赫有名的安心商行，而该商行的老总叫庞月刚，与pyg正好吻合。众所周知，庞好赌，而据银行反映程也好此道。”

（选段12）说完，小关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向我扫描了一秒。我用她刚教的五笔型输入法记录他们的发言，心里琢磨着他们的推断有点牵强。冷场许久，老刘终于开了腔。

老刘说：“二位的推理有些道理，但将主要依据建立在对eese就是ease的错别字这一假设之上，缺乏说服力。不过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之前，我愿一试。”

（选段13）1月16日专案组对安心商行和庞月刚的调查结果，与原先的判断南辕北辙。刘关张沉默不语，气氛与天气一样冰冷。我用电脑整理调查记录，突然灵光一闪。

（选段14）我说：“程打字员出身，而打汉字最快的输入法是五笔型。若将第一个e与后三个字母分开，在五笔型中，e为‘有’，ese为‘彩’，而pyg就是……”

（选段15）小关叫了起来：“pyg就是‘福’－‘有彩福’！城北臭名昭著的地下六合彩窝点！程似锦身陷黑彩！”老刘一跃而起，披上外衣，大喝一声：“出发！”

在70字的时空里，作者揭开层层相套的同位关系，这就是短信小说不同于其他叙事文本的关键。

演绎推理是认知思维的主要步骤，悬念描写在短信小说的叙事中占有明显优势，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短信小说中除推理小说之外，情感故事、英雄传奇、经典新篇等等都可以把诸同位关系演绎得出神入化。从现有的较为成功的短信小说来说，短信小说偏爱下列类型的对立：成年人与孩子；多数派与少数派；正常人与疯子；人与动物（物体）等等，这些类型也是侦探小说、情景剧、神话传奇的创作者们最常见的主题。《西游记》最为典型，孙悟空就是人与动物、成年人与孩子，高大与渺小的矛盾统一体。短信小说常常引用这样的类型创作：“老鼠没有女朋友特别郁闷，经过努力终于一只蝙蝠答应嫁给他，老鼠十分高兴；朋友笑他没眼光，老鼠说：你们懂什么，她好歹是个空姐。”这是短信小说《老鼠爱大米》一个小节，该文本描写的老鼠的爱情变故。本小节里所说述的事件，让读者出乎意外，但非无缘无故。老鼠是作为少数派，行为乖张，思维习惯与多数派形成反差，不断制造奇遇，又不断受挫，悬念和愉悦在70字的层层叙事中产生。《西游情史》《石与佛的对话》为新浪网拇指书屋中两篇点击率较高的短信小说，它们也是在已选定的成年人与孩子、人与动物等的类义素系列内剥笋式地展开同位关系。

在确定了短信小说的基本特征之后，我们要关注的是短信小说的语义特色。从表面上看，70字是汉语写作的一个禁锢，在如此简短的时空范围内建构一串串语义相关的语段，的确像是带着脚链跳舞。通过对具体作品的观察，我们发觉这一限度并不制约汉语语义的活跃状态，汉语本身的语言形态足够给短信小说提供了丰盈的语义条件，正如我国学者申小龙所概括的：汉语词语单位的大小和性质往往无一定规，而是有常有变，可常可变。“语素粒子”几乎可以随意碰撞，而组成丰富新颖的语汇，“词组块”的随意堆迭、包孕，可以形成千变万化的句子格局。（3）汉语中语辞意蕴丰富有余，配合制约不足，形式感差却富有弹性，句法灵活而控制能力弱。只要语义条件充分，句法就会时常做出让步，使语义随上下文的语境而自由应用。我们试从《西游情史》摘下的四个小节，从中认识这些语段描写的语义特点：

一朵乌云飘过，天地间变得黯淡。夜风拂面。世界静如睡莲。潮水拍打着光阴的墙壁，生生不息。落寞深处，佛祖拈花微笑。亲爱的，你在想我么？

桂花树下。喧嚣退去，世界一片安详。花开了，叶落去。庭院深深，暗香几许。灯影西斜，时光轻移。满地缤纷，一帘相思，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在这些语段中，法语法结构和词汇选择上多处不合语言规范，甚至于显得悖理，比如：“潮水拍打着光阴的墙壁，生生不息。”又如，“亲爱的，你在想什么？”人称代词大量省略，主谓结构也不般配。但是，语义是完整的，自足的。上下句之间隐约对应，组织方略富有弹性。主体意识的驰骋和意象的组合，给语义的确定性提供充分的余地，这样的语义描写摆脱了一个个严重的障碍，以安置那些最出人意料的形象，这是汉语言文字赐给短信小说独特的“语义条件”。

此外，短信小说还充分利用了汉诗固有的语义功能，对汉语言进行一种魔方式的组合和拼贴，其中运用很多隐喻、双关语、藏头诗、回形诗等写作的方式，表现了现代反讽的精神、狂欢的气质等等，这些也给汉语写作的话语方式注入新的能量。有人担心，在七十字的语境里创造艺术形象，可能会回到中国古典诗词的境地。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两码事。短信小说运用的是汉语的形态特点，强调的是汉语句法的灵活性和词汇的应变能力，不同于古体诗词严格讲究格律和词牌。当然，有些短信小说也糅合了古体诗词的优点，但是运用的语言还是现代汉语。比如，“近日加班过度，接连喝茶无数，呕吐，呕吐，躺在医院深处；心中虽然孤独，却有护士照顾，舒服，舒服，因为输了青霉素。”这一小节明显运用了宋词的词牌特性，对仗相当整齐。然而，语言是现代的，大众的，整段打破了汉语的书写常规，对汉语语法功能重新输入。由“心中孤独”移位到“护士照顾”，然后变得“舒服”，原因是“输了青霉素”，这里主谓项变化频繁，但语义却明白晓畅。短信小说往往让一些语法重新输入，词汇改变语义，名词改变词性，从而组合成更为丰富的语义世界。

我们把短信小说的语义特征与网络文学放在一起比较，更能看出短信小说的语义特性及其造血功能。网络文学兴起后，现代汉语面临新的两难处境，一是汉语应用打破了铁板一块的面目，为现代汉语注入了一些新鲜血液；二是口水化现象和污言秽语充斥网络，使汉语言变得更不纯净。网络语言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一正一邪，与身俱来。同样需要依附于新兴媒介，短信小说却干净得多，70字的限度逼使写作者不得不重新认识和运用汉语言的长处。可以说，短信小说是网络文学的一个反拨，为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谛造了一片毫无口水化的语言净土，不断创造丰姿绰约的审美形象。

云朵飘过，月华重现。“你想好怎么吃我了？”“还没呢，再想一会儿。”多么有趣的对话。光与影移动，月与夜交织，风与树呼应，谁为谁心动？

风轻轻吹过，晶晶白的轻纱飞了起来，衣袂飘飘，长袖轻舞，身影曼妙。看上去，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风中翩然飞舞。贫僧的目光忽然间痴了。（《西游情史》）

读着这些文字，不禁让人想起《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光与影移动，月与夜交织，”“衣袂飘飘，长袖轻舞，身影曼妙。”这仿佛是1923年朱自清构筑诗意世界的再现。我们由此回望现代汉语的发展历程。朱自清写作“秦淮河”时，白话文运动仅仅过了五年，汉语写作却达到相当高的水准，可以说“秦淮河”是“白话文运动成功”的一个重要见证。尽管汉语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系词增多、动词地位上升、句子结构复杂化、关联词语、补足用语增加，然而，汉语言仍然焕发着强劲生命力，在危机和血战中表现了它强大的应变能力、消化能力、再生能力。因此，二十年代出现了鲁迅、朱自清、废名等等一批语言大师并非偶然，这批作者都在汉语言文化土壤里浸染成长的，他们擅长兼收并蓄，化古入今，充分发挥汉语的文化意韵。但是，三四十年代推行的大众语运动，把现代汉语推向另一个极端，使汉语写作完全口语化和平面化，之后几十年汉文学语言固有的形态特征渐渐沦失。最近几年来，随着网络文学的盛行，现代汉语再次面临新的危机。好在短信小说的及时出现，完全有可能让汉语作者在70字的时空里展露现代汉语丰厚的文化底蕴，给同样需要依附于现代科技的网络文学当头一棒。

语义结构在短信小说中具有不可忽视的功能，短信小说在汉语写作发展中的价值也不可低估，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文体，短信小说有多大的生存和发展空间，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我们不能因为短信小说本身所具有的语义能量，而无限夸大其在文学家族中的地位。一篇成功的短信小说必须具备短信和小说的两种元素，总体上说比单纯地创作一篇短信或小说还复杂，从我所接触过的短信小说文本看，完全符合短信小说创作原则的成功作品尚属罕见。70字的确是一种限度，写作者必须“带着脚链跳舞”，特别是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下，短信小说还是民间话语，优秀汉语写作者全面缺席，这使得短信小说同小说一样，发韧初期总是步履蹒跚。但是，我相信随时着手机媒介的开发，手机容量的扩大，手机受众的状大，尤其是即将登台亮相的彩信小说（短信小说配动漫）将进一步激发文本的文化内力和读者的阅读趣味。说不定，短信小说在将来能为文学大家庭争回逝去的辉煌。

（《扛梯子的人》，云南人民出版社）

注释：

（1）同位关系的概念引自格雷玛斯《结构语义学》，1999年三联生活出版社出版，2001年百花文艺出版社也推出《结构语义学》，该书的“同位意义集”即是“同位关系”，只是表述方式的不同而已，本文采用第一个概念。

（2）《厦门日报·城市副刊》2004年10月推出短信小说竞赛，这在国内尚属首次，收到全国作者来稿一百篇左右，同年12月组织了专家学者加以评点。

（3）申小龙《汉文学语言形态论》，《上海文学》1988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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